2046 (一)爱人 我大概已经有两三天没和伊在虚拟的世界里碰面了,但这对于我——一个正热 衷和她生一个网络婴儿的科学狂人来说一点也不奇怪,我正在向目标迈进,我忘乎 所以。我喜欢吹嘘自己的成就,因为在人工智能派中,我是独树一帜的,人性至上 之人工智能派,或者人本派,或者随你怎么叫,不过别忘了我的研究宗旨是人,我 跟那些企图用机器完全代替人的家伙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伊是我近期的网上性伴侣,我更喜欢叫她爱人。因为我爱她至深,不惜把最得 意作品的名字赠予她。“爱人”是我大概一年前的作品(原谅我对时间没什么概念), 是一件衣服样的贴身传感器,顾名思义,是用来做爱的。不过别把她和那些不值得 一提的性用具混为一谈。我坚信爱情是双向互动的,是属于人的感情,做爱源于爱 情,和机器做叫聊以自慰。所以没有对方身体的详细资料、没有之前和对方交谈中 了解的对方个性、没有出自真心的爱,“爱人”都无法起作用,也就是说她是为两 个相爱的而又处于互连网终端的人设计的。当然,我不是因为无聊才搞如此麻烦的 东西,为了“爱人”我大概花了四五年的时间,其间不少人对我嗤之以鼻,说我不 过拾人牙慧,甚至要告我剽窃;另外的人则讥笑我是懦弱而变态的阳痿者,他们认 为正常的男人需要真实的性爱,而柏拉图式的爱情只求虚拟的心心相通,对性有洁 癖。无疑都是些庸人,爱情该是什么样的,我有自己的看法,我只是通过科技让我 观念中的爱情更完美。我不喜欢和任何人接触,因为爱不是形体的,而是心的,欲 望也不是形体的,是心爱的表现。由于我的设计无懈可击,我的爱情观也得到了大 多数人的认可,生活在21世纪40年代中期的人已经习惯了网络上心灵的交流,这较 之于世纪末混乱不堪、尔虞我诈的末日心态要纯净得多。我承认我借鉴了“物本” 派(姑且让我美其名曰,因为物欲狂之类的称呼太不雅)的许多成果,所以在性这 方面没遇到什么难题,即便是最复杂的性敏感区参数、性兴奋指数等的分析,以及 根据分析施与的刺激度等,都很容易把握,关键只是将他们的物我改成了互动,并 不分秒不差地契合两人的需要找到最适合的方式,令双方都达到高潮。最令我沾沾 自喜的是对爱方面的研究结果,通过对成千上万爱侣的分析,以他们的眼神、心跳、 心脑电、所思所想几乎一切有形的无形的参数为依据,加之传感器即时获得的使用 者的爱情观念参数判断双方是否已经相爱了。爱没有出现之前,谁也无法通过“爱 人”做。物本派攻击我的设计,说她和拙劣的心理测验没什么两样,他们忽略了使 用者的观念支配着一切,并不是什么别人预设结果的心理测验,人是千变万化的, 而心理测验、硅胶是一成不变的。 每次我都试图把“爱人”所有的精妙之处都指出来,因为她就像是我亲手捏制 的维纳斯,每一个细胞也充满了我灵动的思维,可是精妙之处实在太多,而且每个 使用者都有他们自己的新发现,连我都难以预料,她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因为她 是人性化的,有自己的思维,我加的框框绝对不能困住她。 (二)伊 在伊之前我也曾在现实中交过几个女朋友,她们大都是我的大学同学,当然那 时候人工智能还没有现在这么近乎完美,人要交心还得以形体会面。第一个,也就 是我的初恋情人叫小艾,我就是在上人工智能课上认识的她。她长得很美,身材惹 火,可是最后她却对我说:“凌,你不是我想要的男人,并不是说你做的不够好, 只是我们在那方面不合适,我无法忍受残缺的爱情,请你原谅。”第二个叫信子, 她是个很安静的女生,相貌平平,却和我很投缘,每次都和我说得滔滔不绝,最后 她却对我说:“凌,我错把友情当做爱情,现在我才发现所爱的人不是你,你那么 会做爱,女人都会很爱你的,但是我不行。”之后的几个人我不太记得清了,说真 的,我都“爱”她们,可是她们的离开使我所谓的爱成了一厢情愿。于是当我身边 的爱人慢慢离我而去时,我脑子里的“爱人”也慢慢成型了。 毕业后我就进了人工智能研究院,我完全投入到“爱人”的开发中,同时对研 究院枯燥的生活无比适应,简直如鱼得水。别人埋怨研究院跟和尚庙差不多,没有 一点秀色可餐,素不啦叽的。可这里简直是我的天堂,我可以一直足不出户,因为 营养均衡调配适当的食物可以通过自动输送带送到房间里,只需按时打开抽屉,可 口的饭菜就出现在那里。科研事务可以通过无所不能的网络完成各种诸如学术交流、 调查、调试的活动。当然我不是个死气沉沉的书呆子,但是网络已经可以让你拥美 起舞,让你技术一流地驰骋在各种赛场上,你还需要出去碰钉子吗?因为模拟的效 果比真实的具有更高的可预期性,比如你的女人不会莫名其妙地踢你的要害,你的 球技一直都像乔丹鼎盛时期一样好,你还会去冒被女人掀下床、被队友糗的险吗? 所以我更喜欢虚拟世界。 从我一头扎进“爱人”的研发工作以后,我没再和一个活生生的人面对面,我 喜欢虚拟世界的可控性,我和女朋友们相约逛电子商店,通过全球连通的管道网络 接收我买的商品;和哥们一起打篮球,虚拟世界弥补了我身体的不足,加之我精湛 的技战术,我在虚拟篮坛名声大噪。“爱人”出生以后,除了研究院提供给我的一 件样品以外,我可以说没有因此多出任何物质的东西。我也没有去公开露面接受崇 拜者的爱戴,研究院通过邮件向我讲述了“爱人”的成功,并向我列出我的财产清 单。我没有兴趣去理会这些东西,钱的多少对我来说毫无影响,因为我知道我的钱 足够维持我的生计和科研。 伊是我用了“爱人”后第一个遇见的女生。也许是完美的“爱人”赋予她与众 不同之处,她的长相、身材、举止、思想无一不契合我心目中的完美爱人形象。她 也透露出寻觅到梦中情人的欣喜,她知道我是凌,“爱人”之父。“没想到我的梦 想能成真,我买回她以后,我就希望认识你,因为使用她这么长时间,我都没有找 到真正的爱人,那种爱和性都契合的。”我知道她对我的第一印象很不错,大概源 于她对“爱人”的喜爱。“我常常想,大概只有凌才是心底的爱人,因为你的爱情 和我的天衣无缝地吻合,虚拟的世界让心跟心更加贴近,没有碍于肉体的缺陷,人 的交流应该是心的,而现实让那些低层次的肉感弄得面目全非,心灵难以从中突围。” 多美妙的灵犀相通,我没有对她说出自己的想法时,她已经完全知道了我的心意。 她长得很像小艾,两只眼睛离得很开,颧骨高高的,抹着淡淡的胭脂。初次见面时 她穿的是纯白的棉布连衣裙,不束腰的那种,略微起皱而柔软的棉布包裹着她,虽 然宽大,但想象这宽大内里的婀娜是我最大的乐趣。我喜欢把她的小手放在掌心端 详,手背上的骨节凹进去,像酒窝一样醉人,指甲剪得很短,不上指甲油,指尖肉 肉的,感觉很柔润,齐集了我所爱的优点。 初次见面我们的爱情指数就已经100%了,不过我们还是从牵手到接吻,发展了 有一段时间才成为性伴侣的。因为知道彼此深爱着,并不急于成事,反而相互在这 种柔情蜜意中体验到了以往所谓恋爱没有的感情慰藉和快意。我们都期待着“爱人” 真正发挥作用,当然在期待的不断累积中,我们的性爱敏感不断地提升,最后的一 气呵成就跟发育成熟的饱满花蕾绽放一样充满激情的爆发力。后来我们相互依赖的 程度越来越高了,我们就虚拟同居了。房间的布置是伊一手操办的,可是无处不体 现我的影子:电视装在天花板上,睡在床上就能看;工作间彼此分开,互不干扰。 突然有一天,伊说:“凌,我想和你生个孩子,你觉得我们不在现实中碰面可 以做到吗?”在我看来没什么事情需要到现实世界里解决,人类基因的密码已经完 全解开,现在可以像拼骨牌一样排列基因,只要取得我们的基因密码,就可以形成 孩子的相貌、体质等参数,完全可以做到。于是我又一头扎进升级“爱人”的项目 中,力图在最短的时间里解决基因采集的软硬件接口问题和参数计算问题。 (三)人 突然醒悟到我好像很久没有走出工作间去和伊一起看电视了,连饭都是在工作 室吃的,好像很多天没见她了,于是放下手头的工作,走进伊布置的简约的大厅。 她不在那里,也不在工作室间,也不在卧室里。她出去了。 我有点怅然,似乎第一次在我需要她的时候她没有出现。以往从来没有这样的 情况,即使我在工作间里呆了一个月,出来时她总像预知了一样,准时显身。我没 有心思回到刚刚放下的工作上,因为没有情绪了。我开始猜测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 寻常的事,心里空荡荡的。我瞥了一眼挂钟,原来是凌晨两点多,这个时候她还会 去哪里呢?虚拟的世界难道也有不可抗的不稳定性因素吗?猛地一个激灵,伊是个 实实在在的人,她可以参加这个游戏,也可以随时QUIT. 我思考着,迷迷糊糊地睡 着了。梦里听见伊拼命地叫我。我艰难地睁开眼,看见她面色惊恐,双手紧紧地抓 着我的手臂。“凌!”她看见我醒了,一下子扑到我怀里,我明显感觉出她发自内 心的战栗。“凌,太可怕了,街上一个人都没有了。 到处都没有人了,幸亏你还在这里。“她双臂紧紧地箍着我,让我有点喘不过 气来。”别急,慢慢说。“我有节奏地轻拍她的肩,低头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凌, 你在工作间的这几天,我本来想出去逛逛,看看外边是不是有很多我不知道的新东 西,你知道的,我们一直相处在虚拟的世界里,平时也只按需要搜索已知的东西。 可是等我脱下‘爱人’,走进现实世界时,我没有看到一个人。所有的一切都井井 有条,交通灯依然红绿交替,超级市场的食物依然新鲜,公园里的喷泉依然活跃。 只是没有看到一个人。我很慌张,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想马上回家找你,可 是你一直都在里面,也不会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于是我联系到一个朋友,她是做 传媒的,我想她大概能知道。说好去她家碰面的,谁知到了那里,门开着,只有电 脑系统在运行。我继续用无线电和她联络,恐怖的事情就发生了。电脑自动完成了 她的回话,声音和她的没有任何出入,如果不是我看到了屏幕上显示的字,我根本 不知道那会是电脑自动回应的。‘她’说她在家里,就坐在那里操作电脑。太可怕 了。我吓得没命地逃跑。“伊似乎失常了一样,她完全不会控制动作和力量,她以 极不舒适的姿势抱着我,她以前从不这样。”凌,是不是我们在这里泡得太久了, 连幻觉都泡出来了。怎么可能?我不能想象如果人类失去了有形的状态将会怎样? 以前,我一直认为只有虚拟的状态才是人类最完美的交流状态,尤其和你在一起的 这些时间里,我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幸福。“我想她大概是吓坏了才会这么慌张,” 伊,我想你是太紧张了,没有这么严重。世界有时会突然于你的眼里变形,其实它 什么都没有改变。你是太爱和我一起待在这里了,所以常常担心失去这样的境界, 才会有这样的想法。平静下来,睡吧,我亲爱的小宝贝。“我亲吻着她的脸颊,像 搂着个小孩一样,轻轻地摇晃,嘴里开始低唱她最喜欢的《心安理得》。她大概太 累了,所以很快就进入了梦乡。是我的错,我知道,往往一工作我就会忘掉一切, 连伊我也会忘怀,虽然我已经爱她爱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状态,但我还是得承认我会 忽略她,男人大概都这样,无法像女人那样投入。 待伊睡熟了,我下了线,费了一番工夫才把所有感应器从身上解下来。可以说 有点无意识,不过我似乎渴望着和现实世界作有形的接触,要验证伊的话?我都不 太明白自己的动机。视觉过了很久才适应了研究院宿舍千篇一律的布局,马上我闻 到了食物的腐烂味。当我打开每天接收食物的抽屉时,我惊呆了。里面完完整整地 摆放着十五盒食物,一点都没用过。我仔细地检查了上面的日期,整整好好是4 月 15日至4 月30日的,就是我进入工作室的这十五天时间。可是我明明记得我每天都 取食,而且如果我真的是十五天没进食,我绝对活不下来的。我踱到镜子前,自己 的体形相貌无一变化,一点没有饥饿消瘦的迹象。我开始感觉到伊的那种惊恐了, 难道我已经不需要进食现实的食物,只需要给我的脑神经加点饱胀的感觉,我就可 以存活了?我开始下意识地脱去所有的衣服,在镜子前端详赤裸的自己,那被微微 泛红的皮肤包裹着的躯体竟是陌生的,像虚拟世界里的影象一样。于是我用十个指 头一点一点地确认身体的每个部位,甚至坐下来试验膝跳反射和勃起。结果都很令 人满意,身体各个零件都完好无损,似乎还有点过于灵敏。但我突然产生了一种虚 幻的感觉,我的脑子已经无法分辨现实和虚拟了,明明是双手给身体带来的刺激, 传送到脑子以后感觉和“爱人”模拟的刺激没有任何不同。我怎么能分辨出是来自 哪里的刺激呢?我盯着镜子里赤裸的自己,不错,我身上没有戴任何传感器,可我 无法保证这面镜子是真实世界的镜子而不是虚拟的。或许传感器就像老早的那件 “皇帝的新衣”,只有足够聪明的人才看得见。 我衣服都来不及穿上,就拨了个电话给研究院院长,我提出想观摩一下最近学 院内的学术演示会,询问了一下时间和地点,老院长说好久没见过我了,问我为什 么不用可视的智能通讯工具和他交谈,我说因为不太方便,出了点状况。他也没太 在意,因为宿舍里什么污七八糟的事情都可能发生,校方也从来不管。 外出之前,我去看了一下伊,她仍然在甜梦中,还睡在虚拟的我的怀抱之中, 不时哼唱几句含糊不清的《心安理得》。我给她留了话,说我出去一下,马上就会 回来。后来想想,她受到这么大的惊吓,如果我说出去,必定造成她的进一步恐慌, 她大概能猜到我是去印证她的所见所闻,可能还会担心我会一去不复返。所以我改 了一下措辞,说我得到学院拿点关于虚拟婴儿的材料。 出了宿舍才发觉穿着不合时令,初夏将至,微微有点暑热。这种被时令限制的 感觉真是久违了,慢慢脱去外套的我感到一种幸福感在涌动,突然觉得现实世界虽 然有缺陷,却有着虚拟无法替代的美感。我沿着树荫渐浓的法国梧桐道往前走,自 从人类的活动大部分转移到虚拟世界以后,大自然重新获得了自由,在一下子拓宽 了的领域内纵情挥洒。一些过去只在书里看到的濒临灭绝的鸟类竟然出现在城市中 央的研究院里,这样看来虚拟也充满美感,让人类和其他物种找到了一种各得其所 的共存方式。 即将举行演示的报告厅里空无一人,除了各种自动的运作系统外,没有任何活 动的迹象。我呆立在门口,难道伊所说的一切是真的?突然麦克风里传出院长的声 音:“凌,请落座。演示会马上就要开始了。”我着实被那声音吓了一跳,然而它 确是无可挑剔的院长的声音。镇定,一定要镇定。我不断对自己说,选了一个靠边 的座位就坐,结果又一个声音:“凌,你干嘛?虚拟得瞎了眼啦,干嘛往我身上坐。” 我记得是“物本派”的死对头吴于的声音。我砰地弹开好远,留神看了看座位上的 电脑屏,上面都写着使用者的名字。于是我觉得可能事情并不像我想的那样,完全 可能是个虚拟的演示会,大家都坐在宿舍里,通过互联来完成。我选了一个没人的 座位,打开电脑,接上网络,戴上传感器。眼前的景象马上焕然一新,报告厅坐得 满满当当,每个人的脑袋瓜、四肢全都在,坐在邻座的是阿巧,传感器的专家,她 脸上的皮肤毛孔我都看得一清二楚。我马上和她聊上,“阿巧啊,你看得见我吗?” 愚蠢的问题,可是我必须问。“很久不见了,你神经出问题啦?当然看得见,你难 道新研制了隐身衣?”她通过夸张的动作来表达她的意外。“我是指用肉眼,不通 过传感器。”“呵呵,当然。”在她回答的几乎同时,我摘下传感器,并留意到她 的电脑显示她也下了线。可是我仍然什么人也没看到。我只好重新戴上,“喂,耍 大牌啊?不过赚了点钱,连同僚都爱理不理啦?当我透明吗?我拍你都没反应。” 她很不满。“你再拍一下看看。”我显得那样的无助,眼前的一切验证了伊的话。 “喂。”这次我感到她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接下来的演示会我不停地思考为什么这样的事单单发生在我和伊身上呢?冥思 苦想后我大致有了了解,我们都在虚拟里过得太久了,而且虚拟比真实更重要,爱 人都在里面,以致虚拟的连接、交流方式改变了我们的感官,它屏蔽了我们的真实 感官,强迫我们必须通过虚拟,通过电脑互联才能有所感受。想通了以后,我就不 再觉得惶恐了,反正没有现实的感官,我一样可以生活,我的伊仍然在那里等着我, 那样又有什么值得害怕的呢?渐渐地我觉得到了一直想要到的境界,再没有形体的 束缚,没有进食的需要,完全以思想来交流。 我几乎是飞奔着回宿舍的,我带了些花去伊那里,想告诉她,我已经达到了梦 寐以求的境界,而且是她帮助了我。手里握着伊最喜欢的香水百合,我轻轻地推开 我们爱的小屋的门,生怕惊醒了伊的美梦,我打算用最温柔的吻叫醒我的爱人。 可是一切都出乎我的意料。门刚打开一条小缝,伊便从里面冲了出来,紧紧地 搂住了我,并不是往常那种柔情蜜意的拥抱,我感觉出了她脸上淌着泪水。“凌, 我要见见你,一定要见见你。”她不管香水百合被她压碎在胸前,两只手臂像铁箍 一样勒着我的腰。 “伊,没事的,我们不是好好的吗?外面怎么样和我们没有关系。”我任她搂 着,感受她剧烈心跳通过柔软而坚挺的胸脯带给我的冲击,慢慢地挣脱出两只手轻 轻抚摩她的后背,香水百合的香味在我们身体的紧合处飘散出来,一种欲望在逐渐 升腾。 “凌,我竟然没有吃东西,都已经十几天了,这不是太可怕了吗?”伊抬起头, 乌溜溜的眼眸带着两行清澈的泪水,“我已经不是一个人了,我变成了一台机器。” 我亲吻着她腮边的泪水,含含糊糊地说:“人不是一定要吃饭的,我们不是酒 囊饭袋……思想,才是我们最重要的标志,而且我们还有爱。”我的嘴唇顺着她的 脸颊一直往下,在她的脖颈流连,最后吻住了她的耳垂。 可是伊一反常态,平常这个时候她都会顺势瘫软在我的怀里,而今天她的身体 无比僵硬,还不停地发抖。“为什么我们不能见呢?难道我们的爱就经不起形体的 考验?容不下一点缺陷?”第一次伊的眼神让我心寒,“凌,我们的爱原来是这么 畸形,它已经让我们变成了机器,而你还在沾沾自喜。我觉得很悲哀。”过去我们 之间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分歧突如其来。“我们的爱有什么不好?过去我们不是一直 很幸福吗?马上我们的孩子也可以出生了。我们没有别的夫妻那些无谓的争吵,为 意见不一也好,为性生活也好,我们统统没有。你不是说这样的爱情是最完美的吗? 正是因为这个信念,我们才相爱相处的。“我发觉伊变了,如果在现实世界里, 或许可以说变心了。 “可是现在我连人都不是了,还怎么爱?我不需要食物,无法看见别人——我 的同类,我的一举一动全都得依赖传感器,没有它,我甚至不能和你见面,更无法 说爱了。是的,以前我觉得虚拟的世界已经足够我实现完美的爱情了,但现在不一 样了,以前轻而易举能做到的事我现在无法做了,回头看看,我都有点嘲笑自己了。 以前就是因为在现实里得不到性爱合一、完全心意相通的爱情,通过虚拟这么复杂 的方式,以为实现了,现在才明白失却了爱最平凡、朴实的本质,那就是包容。” 伊踮起脚尖吻了我的唇,“凌,你想想,如果我们真正相爱,会因为在现实中的做 爱不完美而分手吗?那样的爱算什么?你不是很鄙视肉体的欲望吗?你说要用心, 可是我们的爱一直都是靠仪器来维持的,它测出来的爱就是100%的吗?我们自己感 觉的就不算了吗?” 伊好像从一开始就很不满的样子,或许我太久没有和她做爱了,以致她忘记了 “爱人”能带给她多少快乐。“是我不好,工作起来就忘了你。我们太久没好好在 一起了。”我用食指在她的肩胛骨处轻轻地画圆圈,再把嘴巴贴在她耳朵边说了一 句“我要你”,然后用鼻尖顶着她深深的乳沟,等待她的回应。我知道这样的进攻 她是守不住的,就如老马识途一样,对于她的身体我驾轻就熟。 “哎——”伊长长地叹了口气,“凌,你不是物本派的人,你强调互动,所以 你的爱情不该是一个人主宰的,你该在意一下我的感受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 你还这样?”伊挣脱了我怀抱,一脸失望地望着我,“凌,我想和你见面不单为了 我们的爱情,还想验证我作为‘人’这一存在,我现在没法证明我不是机器,除了 你。你是我唯一的希望,如果连你也无法见到,无法触摸,我便真成了一台机器了, 我不要那样子的存在。”伊的泪水又像泉一样喷涌。“如果你坚决不同意见面的话, 我只能作为机器而颓败。”伊消失了,她下线了,只留给我这样一句最后通牒样的 话语。 (四)第三条道路 我没有马上下线,我喜欢虚拟的世界,甚至不习惯回到现实中去。我走进卧室, 躺倒在床上,这张曾给过我和伊无限快乐的双人床现在显得过于荒凉。以前我们是 那么和谐,心思都无须表达就已被对方知晓,难道不是只有看法惊人的一致才能达 到这样的境地?为什么今天伊却说出那么多我无法了解的话,我们不是心有灵犀吗? 在一起时间那么长了,我竟然一点都不知道她还有这些想法,她对虚拟是这么 不中意。大家都知道我——凌,“爱人”之父是个虚拟狂,否定一切现实的东西, 因为存在太多缺陷。伊能爱上我,早就该明了这点了。经过小艾和信子,我就是希 望通过虚拟找到完美的爱情,我不想再被别人以性生活不和谐和性格不合等诸多借 口抛弃。我的想法由始至终都一样,可能真的是伊变了,我是要去挽回和伊之间不 完美的爱情,还是继续在虚拟里寻找爱人?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各种各样的念头 像五色的烟火一样,接连不断,稍纵即逝。放弃伊吧,因为我不能容忍有缺憾的爱 情,我不能为了伊改变自我,我也不喜欢伊为了我改变,那样彼此喜欢的都不是真 正的个体,而是自己想法的影子,那个努力改变的人一定会很辛苦,这样对他(她) 不公平。可是,我不能接受没有伊的日子,哪怕一小会儿,我的心都会无所依靠、 惴惴不安。过去即便我深陷工作之中,多日不和她会面,我也是把她深埋在心里的, 因为她的存在我不会惶恐,我知道随时随地只要我需要她,她都会出现。现在如果 她真的弃我而去,以后的日子我真的无法想象。 我忍不住给她发了条信息,“伊,回来吧。我为了你怎么样都行,只要你不离 开我。”或许男人都是等到失去了才知道珍惜的,以前我从来没对她说过这样的甜 言蜜语,在一起的时候我脑子里更重要的是工作、工作。伊很快就给我回了信息, 由此可见她一直都在等待我的信息,她根本不愿和我分开。“凌,来见我吧,来拯 救我吧,让我变成一个人吧。”“好,伊,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不能没有 你。”“凌,马上就来吧,我好想马上就能见到你。” 我翻遍了整个衣柜,也不知道该穿什么衣服去见伊,以前在网上穿的都是虚拟 的衣服,都是从伊那里获取了信息之后即时合成的,现在没有了科技的帮助,我才 发现自己对伊的了解是那么少,连她喜欢我穿什么样的衣服都忘记了。在科技的蚕 食下,我的记忆力变得如此之差。我尽量搭配出一套体面的衣服,久久蛰伏的我竟 然为了伊一天之内外出了两次,爱情原来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而且是心甘情愿的 改变。 出门之前我从网上买了一束香水百合,当我从抽屉里拿出香气四溢的鲜花时, 我发现其实买花并不是为了让伊高兴,更多的是为了给自己打气,让我能够充满信 心地迈出大门,去和现实中的伊会面。 一路上我无数次想回头,平时熟稔的伊现在显得那么陌生,那么遥远,我努力 回想她的样子,然而是那么模糊,我甚至害怕当我一步步走近时,看到的是一个完 全别样的伊。我理性知道这没可能,因为“爱人”的一切数据都不能输入,只能靠 感应得到,伊没法子骗我,可是情感上的念头不停地出来骚扰,站在伊门外时,我 已经满头大汗了。“是真实的,网络上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只是用虚拟把人与人之 间最真实的关系反映出来,我在虚拟里爱伊,在现实里也一样。”我不停地安慰自 己,右手的食指颤悠悠地揿响了门铃。 门开了,几乎是与此同时我感觉无数的闪光灯一起闪烁,我以为是紧张产生的 幻觉。然而现实对我来说一直都是残酷的。开门的是物本派的吴于。“凌,没想到 是我吧。别着急,你马上就能看到你的爱人伊了。”他一脸奸邪,这竟然是我多日 以来看到的第一张活生生的人脸。“各位,原来自称人工智能人本派的大师对于网 下的会面也是很惧怕的,看他那一脸的汗水,啧啧,不得了。”我看了看其他的人, 大都是记者打扮,我认出其中几个身上背着几家大电视网的标志。 “你现在一定很奇怪吧,也是时候揭开谜底了。请到这边来就座。”吴于指了 指他身后的地方,那是一个舞台,灯光都打好了,背景写着“挑战‘爱人’真人秀 完结篇”。这样的结局比我能想到的糟一百倍。我很久没和这么多人面对面交锋了, 显得有些迟钝,不过我还是在台上落座了。 “男主角已经来了,当然不能少女主角啦。请我们的女主角‘伊’出场。”灯 光很配合地打到了舞台边缘,我感觉心脏都快从喉咙里跳出来了。一个穿着“爱人” 的人体走进了灯光里,她身上的金属反射着灯光,显得熠熠生辉。因为“爱人” 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所以我无法看到她是否就是伊。她迈着轻盈的步伐,走到 我对面的椅子边,以优雅的姿势坐了下来。 “好了,各位都到齐了。我们这个节目也已经播出了半年有多了,每天二十四 小时不间断地直播还是第一次。不过从收视的情况来看也是史无前例的好。今天我 们在这里做一个完结篇,首先来回顾一下以往的精彩片段。”吴于俨然是主持,大 屏幕随着他的话音,开始播放一些画面。天啊,那全都是我和伊一起生活的画面, 甚至还有相当数量的性场面。播放的时间很长,我觉得愤怒,同时也无助,最后无 奈。这是个相当自由的时代,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约束人们的欲望,再没有什么隐私 不隐私的了。 “凌今天能来见伊,说明他们俩真的相爱。所以凌的‘爱人’是个相当成功的 产品,她让人们从残缺的现实中摆脱出来,找到完美的爱情。”吴于竟然对我的产 品赞誉有加,真不是什么好兆头。 “不过,今天同时也是我的新产品的发布会,我的产品已经经过了半年的真人 测试,今天是该让她揭开神秘的面纱了。”吴于站了起来,伊也站了起来,我不知 道他们准备做什么,不过知道他们将做很可怕的事情。 吴于将“爱人”的拉链缓缓地拉下,天啊,难道他要让伊赤身裸体地站在众人 面前吗?不,一切都太可怕了。原来“爱人”里面并没有任何人,随着拉链的拉开, 里面空气的流失,“爱人”恢复了平面的状态。“相信大家都明白了,我们的女主 角不是别人,正是我的新产品‘情人’。到了2046年,人都是个性极强的,都想独 树一帜。相处再不是容易的事情,谁能容忍谁的缺点呢?所以我们再不需要容忍了, 爱情轻而易举。有了‘情人’,你的爱情完美而且真实,如同一体的两个人的爱情, 心意相通。她所虚拟的‘情人’形象完全来自用户的喜好,这点相信我们的男主角 凌深有体会。”我现在只想找条缝钻,可吴于还不放过我,把我推往前线。 “伊的相貌,那离得很开的双眼,高高的颧骨,都是凌的最爱,其实在别人眼 中,这样的相貌有可能是丑八怪,呵呵。还有伊的小手,没有指甲油,指甲剪得很 短,这也不是大多数男人的喜好吧,呵呵。但是可以看到,凌在里面很享受,无论 是情感还是性欲,他都得到了最大的满足。”吴于夸张地拍我的肩膀,“不过不要 以为凌真的会为了伊而改变,他线下见伊是有很多先决条件的,如果伊不符合他的 要求,凌会扭头就走,继续用他所谓的‘爱人’其实是‘情人’来寻找爱情。所以 何苦改变呢?买一个‘情人’她就会对你百依百顺,而且她的智能化能让你觉得是 在和另一个人在交流,完全不用人工操作,她会自主地运行。” “我只想问一个问题,我十五天没进食是什么回事?” “那十五盒腐烂的食物是我们事后放进去的,你以为你真的可以成为神仙吗? 暂时你还只能是个失败者。不需别人参与的游戏不是更好玩吗?一切尽在自己 掌握,放弃你的什么人本思想吧,每个人都需要满足,现在的人无法包容,所以只 能创造更多让每个人都满足。“吴于一副信我者得永生的圣人模样,让我特别厌恶。 我站起来,拨开涌上来的记者,他们一个个叫着“谈谈感想”,“是否会还击” 诸如此类,我却不想再和任何活生生的人打交道了,但是我也不会依靠物化的个人 游戏来生活,前者让我讨厌,后者让我孤单,可是我不知道第三条道路会是什么样 子的。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