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样的儿子 1 初中时学朱自清的《背影》,窃以为他腻是矫作,将一件原本如此平凡的小事 渲染得过于滥情,似乎有一种故作的嫌疑。那时我大概十四岁,正是无忧无虑的年 龄。更没出过远门;平日父母们又都忙于工作,对于我的关怀好似总停留在日常琐 事和考试成绩上。记得那时父亲老是出差,常年累月在外。偶尔回一次家,话也不 多。唯一印象最深刻的是在吃饭的时候,只要是我稍微流露出一点不想吃的表情, 或是嫌菜的不合口味,父亲就会用一种平稳又不可抗拒的声音说:再吃一碗。 于是只得端起碗,一脸不快的将碗里的饭慢慢地往嘴里塞。 2 直到此时,我仿佛才明白当时坐在列车上的朱自清。那是1917年的冬天,他坐 在即将北上的列车上,扭过头看着窗外的站台。一位肥胖的老人正努力的想攀上月 台。这原本是一个很滑稽的镜头:带着黑色瓜皮帽,着黑色长步衫套青布棉袄的老 人,攀上月台时努力地将自己笨拙的躯体往上拉,一下、两下,好不容易爬了上去。 然后蹒跚地走近,弯下腰,钻过一个栅栏,矮胖的身体转动极为不便,长衫的下摆 也在地上扫来荡去,糊弄得满是泥土。终于还是穿过来,走上列车,额头已微然见 汗。用手拍了拍长衫的灰土,然后对着靠窗而坐的儿子莞尔一笑,伸出手来,递过 自己辛苦去买回来的桔子,最后嘱咐了两句,依旧顺着原路而去。 只可惜他没有回头看看,那儿子早已经在父亲蹒跚滑稽的背影中泪流满面。 3 出门之前,我对父亲说:爸,其实你不用送我的,我自己走就行了,你还是早 点歇着吧。 “没事,反正我也睡不着,等送你回来还可以逛一逛,当是跑早操哩。” 父亲是极固执地人。年青时如此,到老脾气愈发倔强。我一向是知道他的脾气 的,知道再说下去,父亲准会蹙起眉头,一脸不快的说,怎么了,你长再大都还是 老子的儿。 这句话是父亲常拿来压我的帽子。在他心里,二十三岁的儿子和当年那个提箸 不食的儿子毫无区别。话说到这份上我也懒得和他理论,于是一言不发的走进自己 的房间。不一会,父亲笑着走进来,带点搭讪的味道说:“四点钟的车,咱们三点 半上去不会迟吧?” “嗯” “还有点时间,要不你先睡,我呆会叫你。” “我不睡”我站起身说:“还是你去睡吧,我一会叫你;你都好几十岁的人干 嘛非和年青人穷耗。” 其实我是想骗父亲去睡,呆会偷着一走了之。可父亲的精明洞悉了我的心机。 嘟啷了一句我也睡不着。转身走出门去。 4 从家里出发已经是凌晨三点二十。火车站并不远,打的就几块钱,十分钟就到。 我家住在城郊,这时候已不容易拦到车了。于是父子两人就朝着车站的方向走着。 刚走几步,父亲伸过手掂了掂我背上的旅行包,问我,重不? 其实我的包里就几件换洗的衣服和几本书,加起来绝不会超过十斤。我当时真 的很烦父亲对我的态度,往边上一闪,没有作声。 夜已经很深了。一弯下弦月低低地挂在寂寥空廓的夜幕中,周围有几颗模糊的 星光。万籁寂静中扑面而来的风,带着丝丝凉意;城市早已经酣睡,两旁的路灯固 执的燃烧着,在路面上拖出两条狭长的人影,一高一低地交替着脚步,踟蹰向前。 父亲故意走在我前面,好像显示自己的老当益壮,一如当年带着屁股后的小尾巴去 别人家做客时的年龄。我默默地走在后面。父亲的絮叨在寂静的耳边格外清晰。 “……在外面自己保重,比不得家里,要是不行就赶快回来” “火车上小心点!现在治安不好;小偷又多,上一次……” “别忘了打电话回家,让你妈安心。其实她也没睡……” 是的,父亲已经老了。我知道。 5 其实我和朱自清还有一个相同点:我们都是即将出行的游子。 隔着近一世纪的距离,情节惊人的相似,只不过在那一天,他的离家更多了一 层凄凉的悲戚和无奈:祖母刚刚过逝、父亲赋闲在家、肃杀的冬天、时局动荡和前 途的迷惘、当日一别也不知后会何期,如此种种,也难怪他当时的黯然神伤,呛然 涕下。 同样的几十年前,一位年青的诗人写下了一首半世纪以来快炙人口的诗篇: ……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 “不带走一片云彩”,何其的轻松,何其的潇洒,当真是逐水浮萍,来也自如, 去亦自如。只不过这潇洒和轻松都是做作的,无奈的。我遥想着当年在康桥上作别 的徐志摩,正用手缓缓地摩挲着石砌的桥栏,独自徘徊。康桥下的碧水中有他修长 的倒影:英俊的面颊上牵强的微笑和落寞的神情,深邃的眼眸中隐藏着游子的无奈 和黯然。在他的诗中,想做的只不过是这水中的一片细细的水草。 《背影》的最后,朱自清回忆父亲的生平:少年离家外出谋生,独力支撑,晚 景却是凄凉,于儿子千里相隔,恐终生再不得见。朱自清在泪眼中看见当年在浦口 车站于自己分别的父亲的背影,再一次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用真实的笔墨,勾勒 出游子思父的感人画面,令看客们至今感概浠嘘。眼泪有时实在是太奢侈的东西, 只有在最需要的时候,才能引发同样人同样的心境和真情流露。 这一点,是我直到今晚才体会到的。 “黯然消魂者,唯别而已矣”几千年后,离别和家乡就构成游子心中最沉重的 一笔、最大的悲哀和最难以割舍和愈合的心结。 6 到火车站时列车刚巧进站,于是连忙去买车票。然后跑去检票口,检票、进站; 父亲一直跟在身后,到成了我的尾巴。等我进了站,父亲也就没有跟进来。列车停 靠二站台,又跨过两道铁轨。这下就不用急了,回过头,一眼就望见检票口外向我 张望的父亲。 “爸,你快回去吧。”我隔着一段距离喊着,声音在空旷的站台上传开来,愈 发的清晰。 所有人的目光都朝我投过来,父亲也在其中,他听见了。我举起手,在空气中 划出几道大大的弧线。检票口的灯光下,父亲笑了,脸上的皱纹清晰可见,也顽皮 的举着手,做出同样的姿势回应着我。 没有桔子,也没有爬月台钻栅栏。可我的鼻子却酸了。 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我和朱自清,因为父亲和出行穿越重叠在一起。隔着近一 世纪的风雨,他的父亲刚刚离开;我的父亲还固执的站在原地,不肯先我而去。隔 着一段距离彼此对望,眼泪夺眶而出。我知道,父亲是看见我的,因为从第一天开 始,从我为人子的那一天起,我和父亲,就不曾分开过。 7 够了,写到这里也该搁笔了。天已经亮了。车窗外,晨曦中的大地跃入眼帘: 大块大块的稻田和炊烟袅袅的民居;早起的孩子背着书包,雀跃在曲折蜿蜒的田间 小路;飞快地掠在身后,看不真切的高大葱翠的树木,远近皆是;远处,逶迤连绵 的山峦起伏跌宕,勾勒出模糊的曲线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无穷无尽。我喜欢从 列车上远眺窗外的景象,生计盎然,人畜皆旺,彼此之间和谐的相依,密不可分。 我想,父亲应该已经躺在家里的床上沉沉睡去。 只想说一句:谢谢你,爸爸,祝你有一个好梦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