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的情人 第一次坐飞机,自然是有些怕的。尤其当飞机起飞后腾空、大坡度爬升之时, 你会觉得自己被悬在半空中,身体变得很重,且伴着耳鸣、心跳,加上机身在一阵 阵地发抖,确实是怪骇人的。 刚上机时,小旗抢着坐在窗口,说待会儿要好好地鸟瞰一下祖国大地。可飞机 刚一发动,她就紧紧抱着我,将脸一直埋在我胸口,不敢抬起来。不知什么时候, 她偷偷睁开眼睛,壮着胆子朝窗外瞄了一眼,便立即拉着我的衣袖大惊小怪起来: 哇噻!你看,这飞机飞得多高哇,你看下面的那些人,那些人看上去真的和蚂蚁一 样哎!……我不得不强忍着笑告诉她:你看见的那些都是真蚂蚁,因为飞机还停在 跑道上没有起飞呢!……为这事,我们差点笑破了肚子。我说:你胆这么小,还不 如让我坐在窗口呢。小旗不肯,她说:等会儿我就敢看了。 飞机起飞后开始大幅度爬升,并穿过云层。被云雾遮住视线的那几秒钟,我也 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那感觉就像一个人闭着眼睛在悬崖边上跑步,不知哪一步会 一脚踩空?…… 不知过了多久,窗边的小旗终于睁开了眼睛,脸朝窗外开始东张西望,问我, 下面那根白线是什么,是长江么? 怎么,你不怕了?我笑道,刚才你的脸都吓白了。 它飞得半高不高的时候最怕人,现在飞高了,反而不怕了。小旗说。 是啊,这就像一个人欠了债,欠一万二万的时候,他很焦急,如果欠上一百万 二百万,他反而不焦急了,因为他反正还不起…… 我们就这样一路不着边际地扯着一些闲话,吃着空中小姐发的小食品和饮料, 嘻嘻哈哈地,从内心深处往外散发着一种由衷的快乐。 我旁边坐着一个五十来岁老板状的男人,看样子他是个老“鸟人”,对坐飞机 都麻木了。他除了打手机接电话(飞机上不是不准打手机吗?),就一直靠在椅背 上眯眼打盹,除了咖啡,他对空中小姐送来的东西都不张眼瞧一下,嘴角还不时露 出一丝讥讽的微笑。我想,他大概觉得我们这副“陈奂生上城”的样子挺好笑吧? 可他知道不,真正的快乐本来就是挺简单、挺傻的。记得有位小说家说过,当一男 一女在一起说傻话、干傻事的时候,他们就是相爱了。不信你就拿去试试。 飞机平稳地滑行在几千米高空,滑行在一片云海之上,好象静止在空中不动似 的,铝合金机翼反射着空中坚锐的阳光,映得眼前一片灿烂辉煌…… 这辈子,你见过这么蓝的天吗,那是用语言无法描绘的,我只能说,它一直蓝 到了你的心里、你的骨头里,让你感到灵魂都要被它溶化了……再看看身下这一片 无边无际、千姿百态的云海吧,远处的云朵堆积成了一座座雄伟壮丽的雪山,它冰 冷地反射着西天强烈的阳光,寒光刺目,熠熠生辉;那些少云的地方在阳光的折射 下形成了大片大片绿色的湖泊,清澈而透明…… 我终于知道,什么叫“仙境”了,我贴着小旗的耳朵说,我终于体会到了做神 仙的滋味儿。 我们终于做了一回神仙。小旗笑道。 是啊,我觉得死而无憾了。 小旗目光迷离地眺望着远处,喃喃地说,即使不坐飞机,这辈子我也觉得没有 什么遗憾了,因为我认识了你,我是那么爱你,你也那么爱我。 我笑着,动情地吻了她一下。 小旗又说:如果有一天,我到了生命的尽头,让我选择死的方式的话,也许我 会选择空中跳伞…… 跳伞?你又说傻话了,我说,跳伞是什么意思? 骗人家呗,先混上飞机再说,跳下去以后,我不把伞打开就行了。 我笑了,又动情地吻了她一下: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会陪你一起跳的…… 真的吗,小旗突然眼泪汪汪地看着我,但你一定要把伞打开哦?…… 不,我不打开,我说,如果你不打开,我也不打开…… 正当我们在几千米高空发高烧说胡话的时候,飞机上的扩音器突然响起了空中 小姐温柔的声音──……现在飞机发生了一点故障,我们正在全力排除,请大家保 持镇静,请大家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切听从服务小姐的安排。为了预防万一,现 在请各位打开前面座位背面的折叠箱,填写一张留言纸,交给服务小姐……再播送 一遍…… 我如木偶一般,一动不动,呆呆地看着小旗,一时失去了思维能力。小旗也这 么呆呆地看着我,两只手揪着我的衬衣,越揪越紧,最后整个身体都钻到了我怀里, 像小猫似地缩成一团…… 机舱里很快响起了一片绝望的哭声,以及那些恐惧的嚎叫…… 还是我从一片空白中及早反应过来,我从前面座位背面的折叠箱里很快找到了 留言纸和一支方便铅笔(我发现我的手指颤抖得很厉害),想了想,又歪过身去, 也帮小旗找出了她的那份,然后,我把小旗从我怀里拔出来,扶着她,让她面对那 张折叠小桌,及桌上的那张留言纸,再把笔塞到她手上……整个过程我一句话也没 有说──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让我们面对最后的现实吧…… 我发现我身边的那个老板表现得很镇静,他默不作声地趴在那儿,刷刷刷一个 劲地写,很快就把一张纸写完了,翻了过去…… 至于我都往纸上写了些什么,现在我也记不清了。一个人在经受了这么沉重的 打击之后,出现某种失忆的症状也是完全可能的。现在我能记起的是当时写了满满 一张,而且没有写完,扩音器里就响起了空中小姐新的声音──……十分抱歉,刚 才的事是一场误会,一位乘客违反乘机规定,误按了机上“紧急情况”的按钮,造 成电脑系统自动报警,对此我们表示十分抱歉…… 我身边的那位老板突然失去了他一贯的冷静,他把手上的铅笔狠狠地摔到地上, 再把手上的留言纸撕碎、揉成一团,朝满面陪笑的空中小姐远远掷去:“你们等着, 我要告你们,我要你们赔偿我的精神损失!……”遗憾的是空中小姐没有听见他的 话,他的话被机舱里一片愤怒而混乱的叫骂声淹没了…… 也许是受他行为的启发,我也赶紧揉碎了手上的留言纸,朝窗外扔去,结果可 想而知,它又被玻璃挡了回来,滚落到座位底下去了。 这时我才想起看看我的小旗──她还以刚才的姿势坐在那儿,泥塑似地一动不 动,愣愣地看着眼前的那张留言纸──那张纸上什么字也没写,只有一片可疑的空 白…… 奇怪地静默了一阵之后,她嘶哑着声音说,我们换一下座位吧。我说不用了, 我挺好的,我能看见窗外,我看得挺清楚的。可她坚持要换。她说,我感到很累, 想休息一下,我不想坐在窗边,窗边太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