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辫子女孩 作者:狼小京 大辫子转到我们班,是三年级刚开始的时候。我们的小学在旧城区,附近都是 老居民楼,比起市里的小学,这里的学生明显缺乏必要的教养,打架斗殴是家常便 饭,小偷小摸之类的事情多到了老师都管不过来。来到这种环境里,注定了她要倒 霉。 她来的前几天,我因为心情不好而到处没事找事。凭着从被酒鬼老爸殴打中悟 出来的打架诀窍,一脚踢倒了大家公认的三年级老大,揍了他个不能翻身。平日看 不起我的人现在在我面前都乖了许多,连“没娘的孩子”这句我最不喜欢听的话也 一下子没人敢说了。 为了巩固地位,在转学生来之前我就打定了主意,管这个转学生是男是女,都 要好好捉弄一番,方能显出新一任老大的威风。 三天以后的早上,上课之前,班里面和炸开了锅一样,收作业的收作业,扫卫 生的扫卫生,还有一些人莫名其妙地乱叫,抬头一看,只见人影瞎窜,也不知道他 们在忙什么。 老师进来了。她跟在老师后面,走得很慢,但步子很舒展。 她一进教室,我就觉得整个闹哄哄的教室都安静下来了。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 女孩子,那么清纯,安静,跟我们班那些讲话大声寡气的野丫头完全不一样。两条 麻花辫上系着粉红色的,有点发光的蝴蝶结。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粉红色也可以这 么好看,这么不俗的。 老师命令学生们安静下来之后,就开始介绍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很拗口,除了 姓之外,剩下的两个字我干脆都不认得。介绍完了之后就是安排座位。刚巧做我前 面的那个学生前些日子因为调皮捣蛋而被罚到最后一排坐去了,这样大辫子就顺理 成章地坐到了我的前面。 她带着一股香味,走了过来。不同于其他女孩子的闷香,她的香味让人觉得凉 飕飕的,很清爽。 她坐下之后,那两条麻花辫几乎垂到了我的桌面上。随着她的动作,发梢和亮 晶晶的蝴蝶结有时会左右摆一下,看上去那么可爱。(过了好长时间我才明白,蝴 蝶结是丝绸做的,所以亮晶晶的) 几乎是整节课,我都在盯着她的辫子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觉得好看。 看着看着就不由自主地想碰一碰。 结果就在老师讲到课文最高潮的时候,我终于伸出手,用力扯了她右边的那个 蝴蝶结一下。 我也没想到我怎么会这么用力,疼得她尖叫一声,一下子跳了起来,用手捂着 被拉疼的地方,有点湿漉漉的眼睛死盯着我。“干吗拉我的头发?”她说,一个字 一个字的,不急不噪。声音很软,有点呜咽。 我一句话都不说。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事情的结果当然是我被老师提到办公室狠狠教训了一番。而我的这种做法在男 生们看来无疑是一种示范,告诉他们,应该欺负这个女孩。于是全班男生蜂拥而起, 想尽各种办法来欺负她。朝她扔纸团,扔毛毛虫,她同桌甚至在她站起来回答问题 的时候扯掉她的凳子,让她坐下的时候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对于这些事情,她都 不发火,摔倒了就静静地爬起来。只是以后她在坐下之前,养成了先看看凳子是否 在原位的习惯。 在她到这个学校的第二个星期,她终于有了一个朋友。我都能看出来,她有多 么高兴。全心全意对待她的新朋友,什么东西都拿出来跟她一起分享,从糖果到粘 纸,甚至到扎辫子的装饰品。但谁都知道,那个女孩子是我们全班最坏的女孩,她 们两个交往最后会怎么收场现在就能猜出来,但没有一个人去忠告大辫子。 时间就这样悄悄流过,很快的几个月就过去了,天气开始转冷,但大辫子仍然 穿着裙子。我扯她辫子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力气也用的越来越小。到最后简直成了 握一握她的辫子。但有一些人对她却变本加厉,甚至开始踢她,故意砸烂她的铅笔 盒。她也曾经去报告老师,但老师只是说了一句:“你好好的,他们为什么要欺负 你?可见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成绩平平,而且平日在任何事情上都不积极,尤其是体育方面,常常不及格。 对于这种人,老师永远是懒得理会的。因此会做出这种回答,也是理所当然。 自从听了这句话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去老师办公室。也开始学着用面无表情来 对待那些欺负她的人。相对的,她更加珍惜她唯一的朋友了,甚至可以说是把她当 成了最后的依靠。 每次看到她被人欺负,我都想冲上去揍那些人几拳。这些事情都是我引起的, 我想我有责任为她做点什么。但,我也明白我绝对不能为她做任何事情。否则被那 些学生们传说我喜欢上了她,我在这所学校就别想再抬头了,那句“没娘的孩子” 也会随之卷土重来。 又过了一段时间,大辫子的友情终于落下了帷幕。她的那个“朋友”在去她家 做客的时候偷走了她最心爱的一些价钱不贵,但对她来说意义非凡的小首饰,其中 包括她那对粉红色的蝴蝶结。 在她要回这些东西的时候,对方用“有什么证据”这一句话把她顶了回去。所 有的女生都拒绝为大辫子作证,反而说那些东西本来就是那个坏女孩的。争执了一 段时间之后,最后告到了老师那里去。 老师打听了失窃物品的价值,顿时把大辫子痛骂了一顿,理由很简单,那些东 西那么便宜,大辫子竟然还想要回来,未免太斤斤计较,小鸡肚肠了。身为一个中 国人,应该大度,宽容才是——老师当时就这么讲的,我保证一个字都没错。 没有人帮着她说话。那些亮晶晶的小装饰成了别人的东西。 她第一次当众大哭起来,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掉。她低着头,右手抬起来用手 背擦着眼泪。我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看见她的头发——同样的麻花辫,但却换成了 两条白色的麻绳。 那些女生一边说着:“让她哭去吧。”之类的话,一边回了教室。走廊上只剩 下她一个人,还有躲在拐角那里偷看的我。 自从那天之后,她再也不跟任何人说话了。上学的时间一个人来,既不回答问 题,也不参加课外活动。下课的时候坐在座位上发呆,放学的时候就自己一个人回 家。 也是从那天,我开始在放学之后“跟踪”她,远远地看着一跳一跳的麻花辫— —没有粉红色的蝴蝶结,只有白色的麻绳。 我想她也是知道我在偷看她的,但她不说什么,也从来不回头看我。我也不跟 她说话,只是跟着她走完回家的路,看着她进楼洞,之后我就会自动离开。 我想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负罪感”。 再后来,曾经跟她交往过的那个女生开始到处传说她家里的事情。据说她的爸 爸是个写书的,她妈妈嫌生活清贫而要改嫁,现在正在家里闹离婚。父母双方都不 愿要她,所以才把她放在爷爷奶奶家,这也是为什么她会从市里小学转到这里来的 原因。 这种传闻对大辫子来说无疑是致命的。开始有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走到哪里 都受到嘲讽。已经冷淡下去的男生又起了兴趣,再次开始欺负她。 而她仍然是淡淡地受着。 日子依旧向前行,一天一天的重复着。 就这样,冬天也过去了。春天的某一天,放学之后她没有回家,而是改路去了 方向相反的海边。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她穿着淡蓝色的厚裙子坐在沙滩上,拆开 头发的情景。 我就那样走过去,在背后看着她。 她不说话,仍然是默默地用手梳头发。 我当时也不知道怎么了,勇气从天而降,大声说:“我帮你拿回来啊!” 她震了一下,回头看了我一眼,立刻又转了回去。她的目光充满不信任。 我不是捉弄她,我是说真的。 离开沙滩之后我立刻去找到那个坏女孩。本来想劝说她把东西还来,但我看见 她的时候她正好带着大辫子的一对蓝色发卡。那么俗气,跟放在大辫子头发上时那 种空静的感觉完全不同。 我的火气一下子涨了起来,动手很粗鲁的扯下了那对发卡,然后连抢带打地逼 着她回家去把所有是大辫子的东西全部还了回来。 解决完首饰的问题,我又去找欺负她欺负的特别厉害的男生,挨个跟他们打了 一架,把每个人都揍得痛哭流涕才算完。 等我打完了架,肿着脸,流着血,带着她的东西回海边的时候,她仍然坐在那 里,头发完全散开,随风飞舞。我想她也许是在等我。 我把东西递给了她。 她没有看我,一直低头看着那些东西,慢慢地伸出手,全部接了过去。低声说 了一句:“谢谢。” 我摇摇头。 她在那些东西里面取出了粉红色的蝴蝶结,缓缓地扎到了头上。 海风吹过来,她的头发又开始随风飘起来,蝴蝶结也跟着一起在空中浮动。就 像我最初看到她时的样子。 我突然出手,很快地抓住了她的辫子。没有用力,只是轻轻地握着,慢慢地沿 着辫子从上往下滑。 她惊讶地抖了一下,抬头看着我,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我顺着下滑的力道,把粉红色的蝴蝶结摘了下来。蝴蝶结落入手中的一瞬间,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感觉很想哭。 她看了我片刻,缓缓伸出了手。“……还给我。” 我用力摇摇头,把蝴蝶结放进了口袋。“不给。”我说,“我知道你喜欢这个 东西,你有空就来找我要吧。也许哪一天我就还给你了,也许一辈子都不给。”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收回了手,把其它的东西放进书包,站起来,走掉了。 春天结束的时候,她转学回原来的学校了。 那个蝴蝶结成了我最珍爱的东西。我不知道她父母究竟离婚了没有,也不知道 她后来的生活如何。但我想,再怎么差也会比在这个学校的时候好。所以,不用为 她担心。 -------- 爬爬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