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鸟 作者:南飞青鸟 (一) 长期的陪酒,把我变得已经堕落无边。 但我明白,我始终不是属于这个圈子里的动物,我只是一个陪酒的,一个比这 些动物更下层的生物。 (二) “你多大了?” 趁老总们还在餐桌上比酒量的时候,我已经为他们定好了卡拉OK包厢,也为自 己找了一个漂亮的小姐。 “刚好二十,你呢?” 坐在我身边的是蓝鸟,一位从表面看起来还像个单纯女孩的坐台小姐。 她一身淡红色的吊带裙,胸前的肌肤雪白细腻,年青的脸蛋上没有任何粉饰, 乌黑的长发一直留到腰间。在昏暗的灯光下,就像一个仙子,也许根本就不应该这 样来形容,但第一眼看到她时,就是这种印象。 “我?我孩子都快五岁了。比你大十岁吧。”我借酒气未消,乱说一番,并且 在朦胧的酒意中,脸不红心不跳地注视着她的双眼。 她以同样的目光望着我,最终我先开了口。 “别看着我,我会很快忘了你的。” “我知道,你只是来玩玩,很多男人都这样,你也不例外。但你不会很快忘记 我。” 我的目光移向了电视屏幕,说明白点,是在回避她非常肯定的眼神,这是我第 一次在夜总会感到心神不宁…… “小文!走了!老板要回市里,不唱了!”办公室秘书在门外叫着。于是,我 们退房,走人。 和蓝鸟的第一次见面就这样在十分钟内结束了,甚至没有给她小费…… (三) 因为妻子怀了孩子,我足足一年没有进过灯红酒绿的地方。 第二年的夏天,我和朋友去一家酒店吃晚饭。 我们喝得差不多的时候,一位浓装艳抹的小姐走了过来,即使我已经开始感到 头昏沉沉的,但我知道站在我对面的是一个自己非常厌恶的女人。我喜欢自然而然 的美,但她不是。 “靓仔!还认识我吗?”对面的女人向我问到。 “你是?”尽管我厌恶,但在小林子的面前我尽量保持着一种绅士风度,我们 因为业务关系而成了朋友,我不想在一个已经是朋友的客户面前,丢了自己的面子, 也丢了公司的形象。于是,干脆装成醉意已浓。 “我是蓝鸟。”她非常干脆的回答了我的不惑。 “你是蓝鸟,不会搞错吧?”我的声音有些迟疑,也比开始响亮了些。 聪明的小林子看出了我们之间的蹊跷,“我去下洗手间,你们慢聊?” 他站起身,并对蓝鸟说道:“小姐,请坐。” 说着转身离去。 (四) 其实就在她说自己是蓝鸟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她是一年前的那个看似清纯的女 孩了。 “坐吧,很久没看到你,还好吗?”我客气地用着老套的问候语。 “你还记得我?”蓝鸟有些惊讶地问着我。 “当然记得。不过你变化太大了,虽然对你的样子已经很模糊了,但一年前你 说的那句话我还记得。” “什么话?” “你说‘但你不会很快忘记我’。” “我有说过吗?”即使她的脸上涂满了厚厚的一层粉剂,但却无法抹去她目光 里种种遭遇过的不幸。 蓝鸟不再年轻了,甚至连记忆也开始减退了。 (五) 十分钟后,小林子打来电话。说他已经在回家的途中了,并且已经为这桌晚餐 买了单。 我问他为什么不一起走?他告诉我说,看你们的样子好像是多年未见的朋友, 所以就先走了。 我挂了电话,开了间包厢,和上次一样一对一地和蓝鸟聊了起来。 我预感到:也许,我们以后真成了朋友…… (六) 时间已经是夜里10:00整,依旧是昏暗的灯光,依旧是我和蓝鸟,所不同的是, 这次她给我的感觉变了。 “我累了。”蓝鸟点燃一根“摩尔”继续说道:“坐在舞池边时,我一下子觉 得好空虚,只想找个人聊聊,但这里我找不到自己想找的人。所以,我下楼来走走, 没想到看到你也在这里吃饭。” “所以就来找我了?我值得你信任吗?一个只见过一次面的男人?”我甚至有 些诧异,就连这么多上过床的女人也没一个说信任我的,我只是和她在一年前说了 不过三句话而已。 “理由很简单,越是陌生越可以诉说自己的内心世界,而且……而且,你……” 她停了下来,欲言又止。 我透过淡淡的烟雾,看到她的眼角悄悄地流下了泪珠,那是一种积压了很久, 从未得到过释放的悲伤。我只有这种感觉,但具体到她想的是什么?却无法知道。 尤其在这种场合,在这种灯光下,在一个已经坠落于烟花之地的三陪女面前;我厌 恶她的粉饰,厌恶她的妖艳,更加厌倦这个坐落在两座中心城市之间的小镇,我们 的社会真的进步了吗?还是我们自己已经堕落了? “是不是我像你的男朋友?”尽管我知道她此时在悲伤之中,但还是把心横了 下来,说了一句不适时宜的玩笑话。因为这里不是悲伤的述说之地,是一个快乐的 天堂,是一个有钱就可以随心所欲的地方。 蓝鸟抬起头,一眼向我望来,眼里的泪花如泉涌般流淌出来,忽然她伸开双臂, 紧紧地抱住我,“我受不了了……” 我愕然地将双手扶住她的肩膀,“别这样,一切都会好的。”其实,我的动作 完全属于一种自然的反应,并没有任何感情色彩。我讨厌在这样的场所讨论任何与 感情有关的问题,她连我的姓名都不知道,又怎能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人? (七) 房里房外都一样的喧闹不已,嫖客们的吆喝声,小姐们的媚笑声,服务员的开 门声,音响里爆炸出来的音乐声,响彻了整个三楼。我听不到任何其他的声音,那 种可以让我心情平静下来的悦耳声,于是我也紧紧抱着蓝鸟,尽情地吻着她,抚摸 着她…… 我们上了四楼。 我已经欲火焚身,疯狂地吻着她。她也有些忘情,忘记了我只是一个偶尔相遇 的嫖客,或者在她的心里,我会比嫖客好些。一会儿后,她停了下来,“我去冲个 凉。” 我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电视里播放的《甜蜜蜜》。影片里主人公所遭遇的悲 欢离合,让我慢慢在麻木中清醒过来。看看手表,已经深夜一点了,我该回去了。 于是,我整整零乱的衣服,继续静静地躺着,等待她出来,和她说声再见。 几分钟后,她从洗手间走了出来。此时,我才看清她穿的是一件白色的吊带裙, 她没有像其他小姐一样,裸体走出来,或许是对我的一种尊重。在淡黄的灯光下, 她比开始漂亮了些,脸上的粉末也不见了,客房里暗红色的装饰更加衬托出从前没 有过的风尘美。 我有些陶醉,但还是勉强站了起来。“我回去了,星期六打我电话,带你出去 玩,好么?” 我在一张白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和手机号码,“叫我小文好了,记着打我电话。” 她安静地望着我,嘴角带着一丝笑意。“怎么?想泡我了?”我走近她,也笑 着对她说,“你说呢?做个朋友吧?” 出门时,她紧贴着我的胳膊,我有些淡淡的冲动。 此时,电视里又响起了邓丽君的《甜蜜蜜》。“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 笑容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在梦里,梦里见过你……” (八) 第三天清晨。 我开着那辆湖蓝色的“子弹头”,在酒店附近的一座豪华住宅外见到了蓝鸟。 从蓝鸟的服饰看,很明显,她为这次偶遇后的约会做了准备。也许,她认为和 我的相识是一种甜蜜和幸运。但我只能告诉自己,我不是一个中规中举的男人,她 也不是自己心目中的清纯玉女。 “今天我们去哪?”她显得比在酒店时腼腆了些,但仍然不能摆脱这个年龄所 赋予她的特征,和一个她并不熟悉的男人在一起时的那种好奇心。 “先去游乐园,玩旋转飞车;再去南澳海滨度假中心,那里我有几个朋友;最 后去一农场,骑马,钓鱼。”我拿起墨镜,顺手给自己带上,“怎么样?满意吗?” 我甚至有些激动,第一次带着一个小姐这样出游,也第一次在鸡鸭横飞的世界 有一个坐台女能够信守和自己的约定,和一个还很陌生的男人讲信誉。在我的视野 里,长期存在着一种不变的观念:小姐就是小姐,你不可能和她们谈太多的道理, 更不可能把她们当朋友,希望得到她们的信任和指望可以信任她们,都只不过是你 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除了钱财,恐怕连她们自己的爹娘也难以和她们共处。 但这次也许例外,或者我们会走得更远…… 她从包里拿出一盒“摩尔”,抽出一支,点燃,塞进我的嘴里。“给你的奖赏! 呵呵,不满意的女孩一定是个傻子。” 我撇过头,一眼向她望去。瞬间,我觉得她的笑容变得很爽朗,也很亲切,完 全看不到一个经历过灯红酒绿、陪酒卖身女人的样子。 车外,清晨的阳光直射进来,缓解了车里空调机所带来的阵阵凉意,也融化了 我们之间隔着的那堵思想之墙。我决定放弃自己所谓的道德观念的束缚,慢慢去了 解这位坐在我身边原本有着大好前程的女孩,也决定试着和她做个朋友,那种带着 友谊性质的真实朋友。 “那我是不是像个傻子?和一个陌生人做朋友,还大张其事地请她去玩?”我 一边看着车的前方,一边和她说着自己已经设计好的话题。“不怕我把你卖了吗?” “卖了?你说出来我还真有点怕,不过说你傻,我就不敢了,也许你心里还有 阴谋呢?” 她一边和我聊着,一边摆弄着车前“两小无猜”的公仔,“你是不是也想我和 你像他们俩一样?”她笑着,不经意间露出了两颗洁白可爱的小虎牙。 “那你得小心,没准到了南澳(距离香港岛最近的海滨小镇之一),我把你卖 给偷渡过来的人贩子。”我直视着马路的前方,和蓝鸟笑说着一切。“你说‘两小 无猜’吗?那正是我所设计的最终结果,有意见吗?” “我有什么意见?我怕你有意见才是真的。你老婆要是看到了,准把你给删了。” 她俏皮地和我开着玩笑,却不知道说到了我的伤口上。 我撇过头,“你以为我老婆非要看到你和我在一起,才把我删了吗?这种事, 我早就习以为常了,要不是生了个孩子,也许我和她早就完事了。” 蓝鸟是一个很懂事的女孩,也许是过早的沉浮于“花市”的缘故吧。她随手抽 出一张音乐碟片,放入播放器内。“怎么?又是‘甜蜜蜜’?你很喜欢看这部电影 吗?” “是啊,认识我老婆的时候,看的第一部电影就是《甜蜜蜜》,很感人。你呢? 你觉得怎么样?”我把剩下的半支“摩尔”熄灭在车头的烟灰架里,然后笑着问她。 “挺凄美的,但他们最后还是相见了。我挺喜欢黎明演的那个角色的,他对生 活很积极,也很爱学习。” “怎么?你也喜欢积极进取的人么吗?” “你可别小看我?我在中南工大拿的毕业证。”蓝鸟带着笑容很认真的回答了 我略带取笑之意的疑问。倒是她这一句话,把我给吃了一惊:“你是本科生?可你 的年龄不合啊?” “你真是个傻瓜!做我们这行的有真实年龄吗?就像我看到你时一样,我也觉 得你很年轻,没想到你做了爸爸。” 这世界也许真的不公平,我只是一个大专院校毕业的,但因为社会关系和亲戚 在其中的地位就进了一家还算不错的国企,而一个本科生却落到如此地步。 我在惊讶之余变得一时无语,蓝鸟看看我,却琢磨不出我的表情,于是试探着 问我:“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啊?人家研究生还做小姐呢?如果不是当初我和我男朋 友……” 她好像早已经把往事看得很淡,就像刻骨铭心的事情只是朋友的爱情故事一般。 当“子弹头”平稳的停在游乐园的大门外时,我打断了她的话,“好了,我们该下 车了。” 蓝鸟有些扫兴地背起背包,对我做了个鬼脸:“不想听啊?我还不想讲了呢?” 然后,打开车门,轻轻跳到车外的广场…… (九) 一天下来,我在内心已经改变了对蓝鸟的看法。 我知道,这也意味着我和蓝鸟会有一个不错的结局。但我想,她永远不会成为 我和妻子之间的第三者,也不可能这样,否则,属于我的世界就会完全改变,变得 万分被动与寂寞。 在农场的草地上,我和她一起骑着一匹叫“黑子”的母马。我双手扯着缰绳, 任由“黑子”在广阔地农场慢慢地散步,而蓝鸟则双手搂着我的腰,把脸轻轻贴在 我的后背,和我诉说着属于她的一切…… 在马背上,我知道了她的真实姓名叫石超。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红红的太阳映射出片片美丽多彩的晚霞,平坦的绿地上只 剩下我和蓝鸟的身影,我们手牵手惬意地漫步着。在这里,我们度过了第一个属于 我和她的夜晚,而我也度过了有生以来与小姐一起的第一个浪漫之夜。 对于这种结果,我早就有了心理准备,甚至是计划之中的事;但没想到的是, 她竟变得那样自然而然,也变得近似于合乎道理与心安理得。 (十) 回去后的一个星期,我仍然过着自己正常的生活,蓝鸟也继续着她的陪酒生涯, 而我给妻子的借口是公司派我到深圳出差三天。 其间,我们通过一次电话,我希望她能从中间走出来,重新自己的生活,甚至 有困难的情况下,我可以帮她安排一份不错的工作。但她没有理会我的意思,并且 告诉我说,我们的世界不同,要她走回原来的石超根本不可能。 再往后,我经常去光顾她所在的那家酒店,几乎每次都会找到她。而石超也像 故意等我一样,每次我都可以在夜总会的吧台前见到她,次次都在喝着啤酒;我问 她为什么会这样,她也毫不迟疑的说,是故意的,是在等我。而这样做的结果只有 一个,挣的钱已经开始捉襟见肘,越来越不够自己花了。 好几次,我当着老总的面拿出几千元的现金给石超,并荒唐无耻地当着很多的 人说,这是我小老婆。而石超总是默默地坐在我身边,安静地笑着。 慢慢地我经不起诱惑,又开始变得堕落了,甚至是变本加厉。 在老总的带领下,我和会计、出纳经常把账目上的钱给做了,大把大把的钞票 装入了我们的口袋。我们经常以各种名义出没于各种烟花之地,玩乐于各种高档娱 乐场所,而在我身边的女人基本上都是石超。 在这种环境下,我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每次回去,妻子都会从我手中接过一 笔不大不小的金额,我想这应该是回答妻子经常不回家的最好答案。每次妻子都会 问我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钱?我告诉她,在外面的时候就是赚钱的时候。 我和妻子的关系越来越淡,甚至她在我的眼里已经变得不想再看见。 (十一) 我也曾有过把石超包起来的想法,但最终还是放弃了。因为和老总在一起的时 候,我不想身边再多一个包袱,一个时时刻刻盘问我每天去向的女人。 直到有一天,石超突然问我:“你不是要为我找一份工作的吗?” 我冷冷地回答了她的近似于要求的问题:“你现在不是过得蛮好的吗?” “我过得好?你知道我过得好吗?我已经很久没有在酒店坐过台了,我哪来的 钱养活自己?”石超一边流眼泪一边说道,“你以为我真的没有想过要走回头路吗? 每次在酒店,我都希望你会和我说带我去一家公司上班,可次次都是让我和你们那 头猪一起喝酒!” “可我也给你不少钱啊?”我有些记不清自己是何时给过她的了,猛然间想起 来那还是半年以前的事。 石超没有理会我说的话,继续着她要说的一切。 “我没有想过我会和你有什么样的结果,但我真的为你担心。你这样下去,也 不会比我强多少,甚至断送了自己的前途。我只希望我每天都能看到你平平安安的 ……”她越说越显得对我情深意重,而我就像一个无情无义的禽兽一般。眼里不断 流出的眼泪仿佛她就是一个用情很深的清纯玉女一样。 我心底划过一道像是感动的东西,却很快被长期以来养成的大男子汉的嚣张气 焰给压制下去。“你她妈的算什么东西?你也配和我讲这种话!”我伸起青筋暴露 的右手,朝着石超就是一耳光。 石超静静地站着,她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思,只是一边抽泣一边轻轻地说着: “你打吧……你打吧……反正我在你眼里永远都不是一个人……” 看着她毫无血色的脸上留下我五支青紫色的手指印,我心里一软,一下子感到 很难受,就是这样一个饱受不幸的柔弱女子在深深地爱着我吗?也许,仅仅是瞬间 的良心发现,我紧紧地抱住石超,紧紧地把她攮入自己的怀里,“别哭了,明天我 带你去上班。” 第二天,石超被我带到小林子的公司,暂时做起了她并不适应的文员工作。 而我,已经无法摆脱灯红酒绿的生活,继续和公司老总们一起干着那永不见天 日的事…… (十二) 一年以后,我住进了这一生从未想到过的地方,淡水有名的“三栋”看守所。 东窗事发,我们被绳之以法,老总和党委书记被判无期徒刑,会计、出纳都被 判了十年,我和老蒋则因为戴罪立功,被判有期徒刑五年。 我开始感到惊慌。因为,当消息一经传开,我的妻子便提出离婚的要求。虽然 我反复乞求着,反复拿着刚刚出生的女儿做理由,但这种情况早已成为事实,任何 理由也无法挽留妻子的决定,我只有静静地呆在我现在应该呆的地方,默默地接受 着社会对我的惩罚。尽管在里面,看管所的警察经常不把我们当人看,但我认了, 任由着他们的摆布,和大多数犯事入狱的人一样,每天度日如年般地干着高强度的 体力劳动,经常是胡子、头发快把脸庞遮住时,才会有人来给自己剪发剃须。 幸好在第一年有石超和小林子经常来看看我,虽然日子与从前比是天壤之别, 但好歹我的心里还有个寄托,我的父母亲在我和妻子结婚前已经先后去世,现在妻 子又带着女儿别我而去。 也许生活从此开始要变得万分艰难了…… (十三) 事情的发展就像电影里的情节一样。 第二年的秋天,每周来看我的石超也已经有一个月没来了。虽然我不知道外面 发生了什么事,虽然我是那样的焦急,但我相信石超不会离开我,一定不会离开我 …… 这一个月的时间里,我常常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窒息的房子里,想着我和她的从 前,想着想着就会叹气。尽管我已经适应了监狱里的环境,但我不能摆脱妻离子散 的痛苦,走到这一天,我失去了很多本来很美好的东西,留下来的却只是深深的悔 恨和高墙内他人无止境的漫骂和人身践踏。 放风的时候,我会一个人默默地仰望蓝天,那是一片很窄的天空,甚至看不到 旭日东升与夕阳斜下。晴朗的时候,天上经常是寂静无声,那喧嚣的卡拉OK声、淫 贱四起的小姐笑骂声、嫖客们张牙舞爪的狂喝声,仿佛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情景; 偶尔,在被红墙围住的天空会有一两只候鸟飞过,我真希望那就是自己,因为这世 界没有什么人会比失去自由更加痛苦,而接踵而来的是亲人一个个离去,甚至连一 个坐台小姐也看不起我,如果石超真的一去不复返,那生活对于自己还有什么意义? 但我不相信这会成为事实,因为我们毕竟有过真正的感情,毕竟那段感情是在特殊 的环境下建立起来的。 日子一天一天在远离人潮的地方慢慢地过着。 有一天,小林子来了。他告诉我说,石超已经有一个月没有上班了,走的时候 也没留下任何话,一切可以联系她的方法都试过,但最终还是找不到她的消息。 我静静地听着他的诉说。说实话,当时的我真想大哭一场,什么“男儿有泪不 轻弹”,他妈的就是在放屁!小林拿出一条香烟给我,我迫不及待地拆开那一层层 繁琐的包装,仿佛就像一个毒隐很深的“大烟鬼”,双手竟颤抖起来,不停地在自 己的上身、下身摸索着打火机,可由于过度激动,心绪不安,始终没有找到平时用 惯了的那只银白色打火机。我惊恐着、急躁着,忽然抬起头,望向小林:“火,火, 火……给我火,快给我火!”小林下意识地向自己的口袋里摸去,“别急,文武。 别急……”他拿出打火机,迅速给我点上,然后静静地看着我贪婪地吸噬着,在一 阵急促呛人的烟熏过后,我安静下来。“没事,我顶得住。小林,以后别再提她了。” 小林看着我,也一直没有说一句话,最后,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嗨!这都怎么 了……” 我继续着自己的改造生活,但从那天起,我就决定,我要好好地活下去,争取 早日出狱,出狱后,一定要做一番事来。 (十四) 我记得,当我走出“三栋”的大门时,一位年青的警察和我说了最后一句话。 “出去后好好做人。” 我回过头,轻轻地对他一笑,“谢谢!”然后,迈开大步头也不回地走了出来。 那天刚好下着大雨,天空密布着厚厚的乌云,一层叠一层,纯黑色的、灰黑色 的、淡灰色的,还有白色的;即便少量的云是白色的,但谁也不会因此而认为这是 白云。云层在凶猛的台风呼啸而来时,不停地移动着,带着海上寒冷的温度,带着 刺耳的啸声,向海滨的这个小城市慢慢地压迫而来。 尽管我的身体已经被雨水淋得全身湿透,甚至还在强风中打了几个冷颤,但放 飞的日子却让我的心情感到无比轻松。我自由了,我可以从新来过,我才35岁,我 还有很多时间来走完自己的一生。 我下意识地向前方望去,也许是很久没有见到亲人的缘故,所以此时格外地想 要找寻一种心灵深处的温暖。我知道,不会有人出现在迎接我的位置,但五年的狱 中生活,已经把我锻炼的无比坚强。 远处的椰树下停着一部深蓝色的小轿车,我幻想着那里面坐的人是自己的妻子 或者石超,并一步一步向她走去。 此时,车门打开,里面走出一个人,是小林。他带着金边眼镜,带着喜悦的笑 容,向我奔至而来。“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我的心一下子从恍惚中清醒过来,并 由此而变得激动;雨中,我张开双臂,和小林相互拥抱。 雨水将我们俩包围在没有阳光的天空下,就像许久未见的亲兄弟般,我们热泪 盈眶。原来,重生并不那么可怕,可怕的是在你最需要关怀的时候,上帝掠走你身 边的每一个人,而我之所以对生活还充满一丝信心,也许就是因为仁慈的主还为我 留下了一个曾经患难与共的朋友,留下了一份极有份量的友情。 我脱去上衣,将一身的水泽擦去,在雨中静静地行驶的小车里与小林神聊着一 切。 外面变了,而且变得很快。 几个省长级的国家干部被抓,赖昌星走私集团被一举歼灭,据说某国家级演员, 曾经为作为改革开放前沿阵地的深圳特区高歌吟唱的著名歌星,也涉及此案,甚至 成为赖的情妇;一些市级、省级、中央领导纷纷落马。接着,深圳海关等把守祖国 大门的重要人物也相继浮出水面…… 我暗自庆幸自己进去的早,否则,也许不是五年,而是终生…… (十五) 一阵猛烈的台风吹来,石粒大小的雨滴拼命地击打着车的每一个部位……即使 我们是坐在车里,却仍然可以听到路边树叶被风雨吹打的沙沙声,在恶劣的环境里, 高大的椰树依然挺立在它所生长的地方,默默承受着大自然的考验…… “文武,今晚睡我家去。”小林回过头来,向我说道。 “嗨呦!高兴过头。还真忘记了自己已经没地方住了。”我从车窗边把头转向 小林,“我还是住到旅店去算了,你老婆在家也不方便。” 其实,小林的妻子是个典型的贤妻良母,但她憎恨社会上已经见怪不怪的各种 丑恶现象。只是碍于我和小林多年的生死交情,所以一直都对我客客气气,有时候 也会直言不讳地和我说上几句,我总是淡淡地向她笑一笑。说真的,她和小林都是 好人,即使住在他们家也不会有什么尴尬和麻烦,但自己已经没什么脸面见他老婆 了,还不如住在外面。 小林看看我的表情,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于是又回过头去,静静地握着方向 盘。这是我们多年交往所形成的默契,一句话或者一个眼神就可以知道对方的心思。 在纷纷而至的秋雨中,我们沉默了良久,只知道车一直静静地行驶在这条再熟 悉不过的马路上,眼前的一切仿佛就像是昨天。 “对了,文武。”小林忽然又转过头,面带欣喜地说道:“你还记得以前你给 石超买的那套一室一厅吗?” “在江北的那套?”那是我在手头掌握大量现金时,买给石超的临时住所。石 超走后,就暂时交给了小林,因为偏僻,纪检部门并没有查到。房子的钥匙最后出 现在小林妻子的手上,石超临走前去了他家,把我和她的关系都和小林的妻子说明 白了,只是没有提起自己要去哪里。 “等会我们先去看看房子,估计得买些棉被之类的日用品,时间太久,房里的 东西都不能用了。”小林略带激动的跟我说道。 最终,我住进了那套江北的小屋。没想到的是,它竟是为自己买的。此时的我 已经没有其他的去处…… (十六) 小屋里的摆饰和物品没有太大的变化,我和石超在南澳度假中心的合影静静地 挂在床头的墙上。照片由于装裱的还算不错,仍然可以看得出,我们是在阳光普照 的日子里拍摄的。蓝色的海水与天际的白云构成了我们身后的背景,我和她在五年 前原来都还显得那么年青,甚至那时的我还焕发着一种不太明显的朝气。而今天的 我除了自己,就只剩下这间小屋,原来时间是那么可怕,它竟然可以把一个家庭拆 解的七零八落,竟可以把所拥有的一切从你身边全部掠走。 屋外还淅沥沥地下着小雨,静悄悄的房里吹过一阵凉嗖嗖的冷风,我收起无边 的回忆,安静地在正午时分入睡。 大概过了好一会儿,我看到石超站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好像是海边,又好像 是在某条热闹非凡的大街上,穿着一身浅绿色的连衣裙,慢慢向我走来。她的眼光 呆滞,嘴角不停地在说着什么,像是在怨恨我,又像是在诉说这几年来她的悲惨经 历。我看着她消瘦的身影,想哭,却哭不出来。恍惚中一只细嫩的小手,在我和她 之间出现,遮住了石超的样子,并慢慢向我的脖子伸来,突然小手加速,一下子卡 住了我的喉咙,尽管这只是一只细嫩的看似没有什么力道的手,却把我的脖子掐得 严严实实,而且越掐越紧。我开始无法呼吸,开始感到恐慌,沉沉的黑夜,我像是 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我看到了我的父母,看到了曾经和我结发为妻的爱人,也看到 曾经共事的单位领导和同事,在深不可测的一个旋涡里,被一群青牙绿嘴的家伙无 情地鞭打着;我开始后退,一步一步地拖着沉重的步伐向后退去,快要看到阳光和 蓝天的时候,那只小手在瞬间将我拉进了深不见底的旋涡之中…… 噩梦将我从昏沉沉的状态中惊醒,此时已经是傍晚七点多钟。冷汗湿透了全身, 我无精打采地向窗外望去,雨已经停了,硕大个红彤彤地太阳在万紫千红的晚霞中 渐渐下沉。我想,自己应该去看看五岁的女儿和她的妈妈,再去打听一下石超的下 落,尽管我已经比从前坚强了许多,但我仍然不能摆脱亲情与思念的折磨,或者说, 我还是一个小女孩的父亲,我还爱着也许已经忘却自己的石超。 再次见到女儿的妈妈的时候,她已经和一个普通的国营企业工人结了婚。我们 相互间没有太多的笑容,我来看的是自己的骨肉,她只是作为监护人保护着女儿的 安全而已。孩子根本就不认识我,她的母亲陪着我和她一起吃了顿“麦当劳”,然 后我们分离,离开时,我的内心装满了酸楚,麻木的很。那天,我得到了一张女儿 五岁生日时的照片。 我向小林询问到一些和石超从前有过交往的朋友的名字和电话号码,然后一一 向他们打听着石超的消息,但最终她就如石沉大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茫茫人海。 (十七) 我需要钱。 我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文武了,现在的我没有以前的嚣张气焰,没有以前的冠 冕堂皇,也没有以前的纸醉金迷。说的确切些,如果没有小林的帮助,我现在就和 一个沿街乞讨的乞丐一样,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夜宿街头巷尾,毫无自尊可言。 在我入狱的五年时间里,小林已经辞去了原有的工作,和南部边境地区的某边 防部队首长亲密接触着,他的父亲是将军,自然路子宽、关系广。尽管他已经从这 些关系中获得了丰厚的回报,成为了有钱人,但他的心并不够狠辣,倒买倒卖的只 是一些简单的日用品和小型家用电器,其他大件的如汽车,根本就不做。 小林走的路和我不同,他很爱他的妻子和儿子,很少像从前的我那样频繁出入 烟花之地,也很少有什么绯闻从中可以听到他的名字。我是因为犯罪而犯罪,没有 高深的社会背景,而他因为一层很结实的社会关系网在保护着他,所以,在没有出 事之前,也就不存在“犯罪”这个被统治者所定义出来的概念,其实他更怕自己像 “厦门远华案”中某高层元老之子一样,最后被判死刑。 眼前发生的一切打击走私犯罪活动,对于像我这种已经没有太多牵挂和胆大妄 为的人来说,根本毫无意义。我需要钱,用它来养活自己和寻找石超的下落。所以, 自然而然我成了小林倒买倒卖活动中的落实者,我拼命地在白道与黑道间奔波,拼 命地帮小林或者说是帮自己赚钱。 半年后,我已经从小林的手中得到了上百万的报酬,一种莫名而来的警觉告诉 自己够了,该收手去做点其他的事情了。于是,我将自己的预感与想法告诉了小林。 小林没有留我,并且告诉我说,等找到石超后再回来帮他。我应允了,但我知道这 一去我就不打算再回头。而对于寻找石超的下落,更是虚无缥缈的事,茫茫人海她 就像一只飞过自己眼前的青鸟,再见到的机会几乎为零。 (十八) 很长一段时间,我终日无所适从,每天都到位于中心公园外侧的一家酒吧去喝 酒。每次我都会一边看着小型歌舞团的表演,一边叫个陪酒的小姐与我一起喝啤酒。 这家酒吧和大多数娱乐场所最大的不同之处就是,陪酒的女孩子只喝酒与聊天,如 果你想和她上床,那得看你和她的交情与所出的价钱,正常情况下,你是无法带着 她一起去和你过夜的。 啤酒吧的名字和当初我与石超认识时,石超所用的化名一样,也叫蓝鸟。有趣 的是,每次陪我喝酒的啤酒女孩,也叫蓝鸟。我问这个女孩,“你是酒吧的皇牌陪 酒员?” “你好像对这个名字很感兴趣”她笑笑对我说,“不是皇牌难道就不能叫蓝鸟?” “你的名字和酒吧的名字一样?”我也笑着回答她,“多年前我有个像你现在 一样活泼可爱的朋友,也叫蓝鸟。” “难怪了,你每次来都找我。”她俏丽的脸蛋上也像石超一样露出一对甜甜的 小酒窝,透过镭射灯映照过来的五彩霓光,我知道她此时正值花样年华,充满着年 青人在这个年龄阶段所涌动地不变活力。我老了,也许我能拥有的只能是那份穿过 时光隧道,正在记忆中逐渐消逝的淡淡的爱。 我和她谈着我的过去,和她讲我曾是一个劳改犯,她总是在脸上显出一份惊诧, 总是带着不敢相信的表情对我说,“你这些都是真的?别灰心,‘男人不坏,女人 不爱’啊?”我一杯又一杯地往自己的胃里灌着低度的酒精,那晚我喝了很多,尽 管坐在我面前的女孩也叫蓝鸟,可她不是我心底里的那个蓝鸟,她无法进入我的心 灵,无法理解那段我与石超所走过的情感之路。 我看上去像是醉了,而她也不断在我朦胧的眼皮间反复唠叨着“别喝了,别喝 了!”的屁话,但思念已经把我拉进一个无法走出的世界,我知道我很想和眼前的 这个女孩痛快地睡一晚,但很快我就把要说出口的话给咽了回去,“你他妈的给我 滚!你是什么货色?你也配叫蓝鸟!”…… 我踉踉跄跄地推开酒吧的门,夺门而出,我醉得一塌糊涂。咀嚼后的碎食不断 地在胃里翻腾着,我迷迷糊糊一边走路一边呕吐,脚下不知道踩到了什么;一阵初 秋的风吹来,我倒在一个与这座刚刚开始启动旅游建设的小城市相兼容的垃圾桶边。 夜里的路人份份投来惊奇的眼光,有的惊诧不已,有的掩鼻绕道,有的窃窃私 语,有的驻足疑惑。我横躺在人行道的边缘,看着华光弥漫的街头,一辆辆飞奔而 过的高级轿车把我遗弃在它们的身后,远处一座新起的楼宇静静地矗立在多年前没 有完工的烂尾楼群中,显得那样凸兀不安,摇摇欲坠。 渐渐的,一切在我的眼中慢慢开始模糊不清,开始越来越远,我的瞳孔由最初 的酒精膨胀,变得越来越小,最后由一丝缝隙变成紧闭,我昏昏沉沉地在满布行人 的大街上入睡。我的耳里只能听到蚂蚁发出的搬家声,最后就是死寂…… (全文完) 后记 石超,于2001年与一海外华人结婚,婚后移居国外。 小林,原名林志宏,在“严厉打击走私犯罪活动”浪潮中以受贿罪、走私罪被 捕,同年被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 西陆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