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中的修女和自行车 作者:张永义 1997年仲夏夜火红的山坳里,坐着一对年轻的恋人。上身穿蓝条T 恤衫的男孩 子正用沾着草叶的嘴巴吹奏一支乐曲,他的背后是岩石壁画,一个菩萨模样的中年 妇女长耳垂肩,双手合十。而那个女孩子的屁股底下垫着一些柔软的卫生纸,简单 绑了个马尾辫子。 这座山位于我们城市的西郊,据传是当年孔子登临望海的地方,至今还留有东 汉时期的摩崖石刻群像,因此颇为闻名遐迩。山下设有柏洞庵,一些尼姑在此清修, 遥听木鱼声声;山上建有雅集亭,情侣多来此幽会,触目落英缤纷。 天色将暮,那个女孩子说,我们已经照了七八张相片了,等冲洗出来之后,你 挑几幅取景好的,邮寄给我。男孩子有点失落地央求,蕾蕾,你晚两天再回去吧。 我打电话跟你的班主任请假,就说你病了。 那怎么行,朱丽叶不会批准的。 朱丽叶是蕾蕾的班主任,她教英语。蕾蕾对那个男孩子讲她们学校对住校女生 的管理有多么严格,甚至连每个月的例假情况都要做出统计。那个男孩子就慌了, 说我们这样亲热会不会有问题。 你坏死了,蕾蕾使劲跺了一下那个男孩子的脚,接着悄悄说,我在日历上打过 勾的,应该挺准确的,而且我们只是互相那个了一下,又没有真做。 在尼姑庵,他们一边嘻笑着一边给佛祖行礼,蕾蕾的手臂还被那个男孩子给偷 偷掐痛了,发出哎呀的叫喊。男孩子的问题好奇怪的,他问,蕾蕾你剃光头发会是 什么样子啊? 她回答,不会的,假如真有那么一天,除非是我得不治之症了,需要化疗;要 么就是出国之后一边留学一边打工,帮助资本家洗盘子搬牛奶什么的,体力活我实 在干不下去的时候,再申请进修道院当修女,我读过法国作家狄德罗写的小说,名 字分别就叫《修女》和《拉摩的侄儿》。 你已经是修女了修自行车的女郎。什么掉链子呀、少润滑油啦,你都知道该怎 么办。那个男孩子的意思是说蕾蕾很会修自行车,因为她父亲的工作单位就在另外 一座城市的机械配件厂,而且还是业务科长。 至于我嘛,我可不是什么拉摩的侄儿,我是蕾蕾的情哥哥。 臭绳子,你再敢吃我豆腐,看我怎么修理你。蕾蕾对那个男孩子怒目而视,绳 子便是我们这篇故事男主人公的昵称,他真名叫绳砚池。 绳砚池的爸爸在文联工作,他给儿子起这么个名字,无疑是希望自己所从事的 文字生涯能够后继有人,因此就引用了王冕的《墨梅》诗句,并在“我家洗砚池头 树”这七个字里截取了两字,给儿子命名。可惜的是,绳子自幼对于文科丝毫不感 兴趣,念大学时还选择了土木建材专业,差点把他活活气死。与绳子的叛逆相比, 蕾蕾一向对父母的话言听计从,例如她现在所学的新闻专业,就是她爸爸给填报的。 那一夜,身高一米七零的蕾蕾和体重一百二十斤的绳子离开春山古刹,是一路 摸黑走回去的。自行车被这座名胜景点的管理员给扣押了,原因是他们在山间的竹 林里呆得太迟,让人怀疑这是一对出来厮混的不良少年。蕾蕾的脸颊嫣红嫣红的, 像苹果和辣椒酱。她简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绳子的父母。于是她开始埋怨那个男孩 子,说都怪你,现在好了,车也没啦,你跟绳叔叔解释吧。 假如我是那个男孩子,我或许会解释说,自行车可能是被山下果园里劳动的那 些农民给偷了。然而真正的麻烦出现在家门口。那个小名叫绳子的男孩子坚持要抱 他的初恋情人蕾蕾过一条暗沟,结果摔了一跤,把自己的膝盖碰破了,而蕾蕾的背 带裙也被树枝给划了道裂缝。那个女孩子说什么也不肯再踏进绳子的家门,于是, 这对年轻的恋人就沿着霓虹灯闪烁的小街走呀走,一直走到天亮。 仲夏夜是短暂透明的,飞快而逝,可又是那么潮湿、闷热和难熬。当黎明的第 一缕曙光初露时,绳子从小街拐角的店铺里买来针线,送给正躲在冬青树丛里伤心 哭泣的蕾蕾。他们慌乱地把衣服整理干净,又去附近的医药站敷了些云南白药。 1995年植树节博尔赫斯曾经和著名幻想小说《莫雷尔的发明》的作者比奥伊。 卡萨雷斯探讨过一句名言,那就是镜子可以像交媾那样,使得人口增殖。我听说古 代的丈夫要替自己的娇妻梳妆的,记述这些闺房之乐的诗词很多,例如“画眉深浅 入时无”,妻子向夫婿征询意见,我的蛾眉修整得合不合时尚啊,你再帮我涂抹几 笔。 蕾蕾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随身携带鲜艳的唇彩与碳黑的眉笔的呢?绳子没有问, 后来他很懊悔,真正明白什么叫做女为悦己者容了。下面这幅场景便是绳子经过大 脑虚构出来的,时间应该是植树节,嫩寒剪剪,桃树未花。当时他正神情恍惚地走 在盘山公路上,背有些驼。 他设想:异乡影楼里大概有一面镜子,灰蒙蒙的悬挂在墙壁上。蕾蕾对着这块 苍白的玻璃呵气,并且伸出右手去小心擦拭,就像少女用手指轻轻地梳掠自己额头 的发丝,那天早晨或许街雾弥漫,因此少女特别留心了行道树的枝条,大多是弯曲 而尖锐的,显然它们经受了严冬的考验和环卫工人的修剪。她的自行车后座紧贴着 一棵法国梧桐停放,前轮则用链条锁和绿色铁栅栏捆绑在一起。 红润,柔若无骨。少女穿上蜜黄色的呢子大衣,目光简约而明净,右手攥一沓 报纸,整个造型使人轻易地就联想起五四运动中的激进女大学生。而当时她还只有 十七岁,需要经常默写英语单词、偶尔背诵鲁迅写的杂文和彻底搞清楚加里波第的 历史功绩,朱丽叶老师夸奖她学习很刻苦,然而蕾蕾为什么要旷课呀,她连早自修 都不上了,她想干什么? 想起来了,她是去影楼拍艺术照,并且答应寄给我。绳子继续走在春天的盘山 公路上,继续冥思苦想:不过,蕾蕾最佩服的人还是三毛和邓肯。她过去在学校组 织的元旦联欢会上领诵诗歌、演唱过越剧,但是从来都不跳集体舞或者慢四步,蕾 蕾讨厌自己的身体和别人发生接触。 绳子高兴地想,因为她是纯洁的修女呀,那么她是怎样逃开朱丽叶老师监视的 呢,嗯,蕾蕾比较喜欢晚自修,她恨死早自修了,因为她每天休息得都很迟,早晨 起来刷牙洗脸的时候感觉到胃在抽搐,头痛欲裂。她把每月家里人给的零花钱都用 来打长途电话了,她最怕吃速食饼干和麦片。 唯一可以稍加肯定的是这个身材颀长的南方少女,已于上午九点钟离开影楼。 她忽然想起自己的宿舍里还搁着一盆脏衣服要洗,而且教室的书包里更有一大堆的 作业没完成。经过交叉路口的时候,急匆匆的蕾蕾和别人迎面撞车了,幸好没有伤 着筋骨,只是被磕掉了半颗下齿。 1998年情人节出血了,怎么办?男孩子笨手笨脚地想安慰那个女孩子,他的脸 颊非常瘦削,表情急躁而又慌张。女孩子闭上眼睛,她骂,妈的真疼。她问,我的 牙齿一定很难看吧。她回答,残缺的东西通常都不会太美。 她是忽然出现在这座城市里的,当时那个男孩子正在水泥球场上练习投篮。通 风报信的是同宿舍的哥们茄子,有个小丫头正在草坪那边等你,快去会你的织女吧。 他将信将疑,就像听说北极光降临温带地区似的。女孩子的装束很婉约,略施粉黛。 她心不在焉地浏览着画廊里的书法作品,头顶上扎着一只蝴蝶结。 你来做什么,男孩子竭力掩饰自己喜悦的心情,他的口气冰冷得如同零下11℃ 盛开的鲜花和枯萎的纸币。他们已经接近半年没有见面了。去年夏天,他把这个来 自异乡的女孩子送上往南方行驶的列车,原以为也葬送了两人之间最后的感情纠葛。 她的父亲粗暴地干涉他们的交往,那是怎样的一个修自行车出身的中年人啊,他不 允许女儿远离自己的膝下,跟一个外地的野小子私奔,他决不允许。女儿像是倍受 两只顽固的车轱辘关爱的铃铛。谁也别想把它拧走。因此,那个残酷的暑假,其实 她是被抓获回去的,而她的男孩,在伤心、潮湿的葡萄架底下,发出无望的哭喊, 之后又一次次地手淫,形容倦怠,他更将《西厢记》里类似此处的情节读了七遍。 我已经另有男朋友了,我来看你,是想告诉你,他也是我在旅途中遇见的,我 们迟早要结婚。 男孩的喉咙明显地咽了一下,似乎又被什么东西给梗阻了,它不再翻动。池塘 内假山的阴影越来越淡,有架民航飞机从天空掠过。女孩子说,只还有六个多小时 了,我们去海边吧,我把什么都给你,不然即使我嫁了人也不会专心的。 渔村,沙滩上的驳船,门框腐烂掉的危楼,风云突变的天气。他们是乘出租车 来到这里的,因为那个女孩子坚决不同意他骑自行车,路上泥泞不堪,雨很冷。他 显出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胡须也完全没有刮干净。 幽深而晦暗,岩洞里藏有许多陶罐和丝网。他们赤身裸体,不知羞耻地互相摸 索。 1999年12月31日废弃的火车铁轨向西延伸,隆起的高坡下面是一家濒临倒闭的 工厂区,人头攒动。我没有挤进那里购买体育彩票,我的黑皮夹克正被一抹冷漠的 夕阳所映照,在它的内衣口袋里揣着一张电话磁卡、一本袖珍通讯簿以及一支镀金 的纯蓝墨水钢笔。 声音清晰质感,她在那边表示愿意,就做个好朋友吧。于是,记下对方的地址, 随即又扔进邮局外面的垃圾箱。我还同时扔下两毛钱给了睡在地面上的乞丐。 当夜23点51分,打开电脑,收到了一封电子函件,是她两天前发过来的,没有 称呼,只是摘抄了秦少游的一首词: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 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此外,就是我还读到了一篇成人幽默:某修道院的嬷嬷带领一群初识繁华世界 的年轻修女们上街,一路上告诫她们,左摇右晃可以,但是不要嘁嘁嚓嚓,否则我 就把你们的自行车车座给重新安装上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