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他既然说到这份上,我只好笑着说:“大王有什么苦衷,是不是可以说给我听 听?” 夫差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说的是我的手下败将越国。我打败勾 践后,让他在会稽那地方呆着。但这个人不老实,怀有异心。他手下有三个人也十 分了得,一个是范蠡,一个是文种,还有一个是计倪。” 我对这三个人了解得不多,只知道范蠡和文种都是楚国去越国的,一心想做轰 轰烈烈的大事,事业心强,富有敬业精神。计倪这个人却连听都没听说过,但是我 不能让夫差知道我对计倪一无所知,忙说:“勾践这个人,被大王打败后,弄得像 个农夫,我看没什么大的出息了。” 夫差说:“现在不谈这个,我有些累了,让我休息休息,换件衣服,再来跟你 聊天好不好?你在这里也休息一下,吃些点心吧。” 他说完就走了。我注意到他走的方向是与西施走的方向是一样的,心想他肯定 去看西施去了,可我却看不到,被晾在这儿,一点意思也没有,就走回去找白喜, 一来可以解闷,二来可以与他斗嘴,免得闲下来脑子变得迟钝,等会儿与夫差再次 过招时弄得不在状态。但是白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溜走了,连那个又凶恶又落寞的 伍子胥也不知去向。我想找来宾馆接我的逢同,也没有找到。我回过来,发现那些 侍女也不在了。似乎姑胥台上只有那些士兵看守着我。 我只好走到台边看风景。姑胥台选择的地点很不错,视野宽广,可以看到太湖, 也可以看到都城。但这个时候不是看风景的时候,我也不是看风景的人,我现在的 心情也不是看风景的心情,所以我看是在看,却什么都没有看进眼里去。 这时,我突然发现一个秘密:夫差是有意离开的,他希望我能说服他,以便与 齐国开战。可他发现我后来说的几句话水平太臭,简直语无伦次,所以离开一会儿, 让我考虑组织语句,找出理由,推敲逻辑,能作一个有份量的可行性报告。他可是 个雄心勃勃的人,肯定是因为国内受到太多阻力,所以想借我的口说出他想说的话! 也许他要用我的地方不止这些,还另有打算呢。 我出了一身冷汗。夫差这个人,果然是个厉害人物,他可以在不动声色中利用 我。我在吴国遇到的这几个人,个个厉害。住在我隔壁的客人摸不透,也许像我猜 的那样,他是楚国人;也许他是夫差派来的,故意要打击我;也许是白喜的人,暗 示我给白喜送礼,因为我听说白喜十分贪财。那个逢同,虽然接触不多,但办事周 到,我觉得他很会打算。伍子胥不用说了,是当世第一条好汉,只是现在似乎有点 不得意。白喜这个人,左右逢源,也是个极聪明的人,深得夫差信任。 刚才夫差说他有苦衷,他当然有苦衷了。一是国内有人阻止他大展宏图,二是 越国在吴国背后虎视眈眈。所以夫差离开,是想让我给他想办法解决这两个难题。 两个解决不了,解决一个也行。看来,我可能还得去越国跑一趟。可是我到越国干 什么去?如果不是十分必要,我是不准备去的,因为我这次来,差旅费已经超支了, 而且本来就是自费,没地方可以报销。先生让我来,也是因为我做了多年生意,有 点积蓄,支付得起这笔差旅费,颜回和子路就开支不起。那么,也不是因为我的辩 才特别好才让我来的了?唉,不能再往下想了,再往下想我都要跳下姑胥台去了。 也许不是?也许夫差离开,是和伍子胥、白喜几个人一起去商量怎样拒绝我又 不伤我先生的脸面?不过这个念头太幼稚,在可笑,一出现就被我否定了。像夫差 这样经过大风大浪锻炼的人,要想出足够多又足够婉转的理由来拒绝我,简直比呼 吸还容易。我之所以把这个念头也写出来,是要告诉人们,不要把说客看得太聪明 太神秘,他们有时满脑子是幼稚荒唐的念头。 这时,逢同走了过来,说:“我们走吧。” 我奇怪地问:“走?到哪里去?是不是要换地方?” 逢同嘿嘿笑着说:“是啊,换地方。你先回旅馆去休息休息。” 我说:“那不行啊,我与大王还没说完呢。” 他说:“大王已经回去了。” 我的心凉了一截,这个夫差怎么不打声招呼就走了呢?他在打什么主意?也不 知道他是从哪条路走的,这地方看上去是个高大的平台,其实就像个迷宫,道路七 弯八岔,绕来绕去。逢同说当时阖庐造姑胥台时,就筑了那条九曲路,从胥门一直 通到姑胥台,共三十里。我别无办法,只好跟着逢同回旅馆。 这次逢同带我到一个五星级宾馆,设施比原来那个宾馆要好,清静幽僻,不在 大街边上,卫生设备也十分齐全,还有女孩子给你洗澡按摩。我是喜欢看小商贩的, 也喜欢看小孩子梳着小辫子一边拍手一边唱歌,可这里都看不到。逢同就在宾馆的 楼下包厢里请我吃饭。桌上摆着许多海鲜,有鲍鱼、海带、贻贝、龙虾、梭子蟹、 虾蛄等等,要不是逢同比较内行,介绍详细,我只怕只知道有一种叫虾,还一种叫 蟹。喝的是黄酒,比我过去喝的酒更浓,像果汁一样流下喉咙,另有一种香醇。我 想有空的时候把这种酒运到鲁国去,说不定销路不错。 虽然我被请到了五星级宾馆,但夫差对我怎样看,我还是没有把握,我想从逢 同嘴巴里套出来。但逢同也是老奸巨滑,只谈风月,不谈国事。我听说逢同与白喜 交情好,两个人想一起对付伍子胥,可是他对伍子胥的坏话一句也没有说,相反抱 怨白喜不照顾他。早先娄门外的鸡陂墟,已故吴王阖庐在那里兴建一个国家养鸡场, 白喜管这件事。逢同知道那是个赚钱的地方,很想承包,没想到白喜就是不给他承 包,让李保承包了。他说:“这种事很多,不说一肚皮气,说起来两肚皮气!” 我装作对他有满腔的同情,听着他的牢骚。他的话听上去是说他和白喜有些过 节,但我知道那是假撇清,而越是想假撇清里面越有猫腻。他越是在外人面前说白 喜坏话,说明他与白喜的交情非比寻常,另一方面,他想通过我将他的话传出去, 传到他和白喜共同的敌人的耳朵里,让对方懈怠。作了这样的判断,我开始替白喜 说好话,建议逢同以国事为重,不要计较个人得失,尽量与白喜修好。我还说白喜 是个聪明的人,是个忠臣,是个清官(他****,如果他是个清官,天下就没有贪官了), 对国际形势能够准确全面地判断,高瞻远瞩,深谋远虑。这样一个人,你千万不要 与他为敌,免得使国家遭受损失,而是要跟他同心同德,艰苦奋斗,开创吴国称霸 的美好前程。 这些肉麻无比的话,本来是杀了我也说不出口的。但是据我观察,现在吴王夫 差比较信任白喜,所以最后决策时,白喜的意见是很重要的。我对着逢同大拍白喜 的马屁,猛灌迷魂汤,所用的手法与逢同一样,也是要通过逢同传到白喜的耳朵里, 目的是让他变得迷糊一些,也许会支持我。 伍子胥呢,他对形势的判断真的很清楚,而且私心也比较少些,但人太直爽, 如果出兵打齐国的事由他来作主,那就肯定没戏了。他这个人,做事小心,而且为 人十分凶狠。当初逃到吴国来,一路上昼伏夜行,一个渔夫知道他是伍子胥,被楚 国以千金悬赏,好心救他,渡他过河,而且连船票也不用他买,他却不由分说一剑 将渔夫砍了,原因只是怕渔夫泄露他的行踪;出于同样的原因,他还把一个好意招 待他吃饭的姑娘,活活推到河里淹死。打楚国,如果不是秦国出兵了,他还不想回 来呢,为什么?无非想斩草除根,说不定还想自立为王呢。所以现在吴国如果出兵, 照他的意思,肯定要去打越国,因为他就是爱把事情做绝,不爱拖泥带水,就像扫 地,喜欢一下子打扫干净,不喜欢这里留一根草,那里剩一张树叶。他的这种性格 与阖庐可以相通,但与夫差相距较远,所以夫差不喜欢他。 因此,除了与夫差谈判,我还要与白喜、逢同搞好关系,这张关系网,可比伍 子胥有用得多。先生当初说我《诗》这门功课学得好,给我用红笔写的批语是“告 诸往而知来者”,说得我像个预言家,这样高的评价,可不是白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