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纵便心有怨 一笑对青山 陕西古迹名胜极多,令人流连忘返,逸婷和玄烨那日游览的华山仅是其中之一。 这里历朝古寺、山岩洞穴十分多,而嘉陵江畔的灵岩寺更是寺院岩穴结合,奇诡险 峻,巧夺天工。春日里登山,山间百花争艳,叶若碧波,处处都是赏心悦目的美景。 玄烨和逸婷爬山游玩,只见前面水声轰鸣,飞瀑跌落,云垂烟接,珠浪扬溅, 壮观奇妙。向上望去,滔滔急流两侧的险壁上,灵岩寺正建于那形若虎口的岩穴中。 两人来到灵岩寺前,刚要进去,却见门口一个小沙弥满面堆笑地迎了上来,对 玄烨合十道:“这位施主快请进,你的朋友们已来多时了。”玄烨一怔,随即料想 到:多半是有些人在这里赏景聚会,这小沙弥见自己也像是文士骚客的样子,便以 为也属所邀之人。当下也不在意,偕逸婷走了进去。 庙内楼台殿阁,幽雅宁和,万紫千红的锦簇花团,烘托出盎然春色,又是处在 山水奇秀之地的洞穴中,光线略暗处点着精巧的花灯,灯光花影相得益彰,简直是 人间仙境、别有洞天。 逸婷嫣然一笑:“在这里高朋满座品酒吟诗,也是一大乐事了。” 让她说中了,只见寺中的花树下,早已摆下了一席席酒宴,众多年轻公子们正 自觥筹交错,谈笑风声。醇美的西凤酒香气四溢,在座的不只是些公子哥,还有许 多他们带来的娇艳女伴,有的乖巧地给他们斟酒夹菜,有的柔媚地倚在他们身上, 有的在与他们说笑挑逗,有的在弹奏唱曲……院子里花香、酒香、脂粉香,笑声、 歌声、碰杯声,和成一片。 逸婷不禁皱眉:“古刹之中,如此狂放未免太不谐和,咱们还是走吧。” 玄烨打量着那些人,听他们南腔北调似来自五湖四海,尤以江南、山陕等地居 多,细听其谈吐,亦有些不同寻常酒色之徒之处,他心中一动,对逸婷莞尔道: “既来之则安之,看看再说。” 逸婷听从他的主张,和他一同向前走,发现不远处好几个人都离席而起,围在 一处,不时啧啧称奇,交口赞赏着什么。玄烨随意地走了过去,他身材颀长,那些 人围得虽密,他却由上面看清了圈子里的情形,原来他们是在评赏一幅古人的山水 画。玄烨凝神观看,细瞧了一会儿,欣悦之色渐渐消去,满脸憾色地摇起了头,叹 息不已:“可惜!糟蹋了……” 逸婷比他矮,被那些人阻住了视线,没看到什么,于是好奇地问:“怎么了, 相公?” 玄烨开口欲答,然而那几个赏画的人却被他的话吸引得回过头来,一个衣着华 贵的青年人漫不经心地转首问:“可惜什么?” 本是要询问玄烨,但当他们看到玄烨身边仪态万方、貌美绝伦的逸婷,不禁都 惊艳得目瞪口呆,如遭电击,傻瓜似的像被钉在了那里,连呼吸都忘记了。 寻常男子还不能容忍别人放肆地盯着自己老婆看呢,何况是一朝天子?玄烨咳 嗽了一声,虽未发作,语调却不客气了,冷冷道:“几位,这幅画想必是在襄阳、 镇江一带购得的?” 谢天谢地,这几个人里总算还有一个没为逸婷失魂落魄、心思还在书画上的, 听玄烨问到,便点头答:“不错,傅二哥游湖北时,有幸巧遇这米南宫(米芾,字 元章,人称米南宫)真迹,不惜千金求来。” 玄烨这会儿看此人在这些人里算是最顺眼的了,于是问:“公子贵姓?” “鄙人陈维崧。” “哦,”玄烨一笑,“公子像是江南人,我久仰当年明季四公子之一的陈贞慧 先生之名,不知公子和他……” “正是家父。” 逸婷微有惊意,明季四公子冒襄、侯方域、陈贞慧、方以智都是明末有名的大 才子,明朝覆亡后便隐逸山林不愿仕于清廷,对不久前的“博学鸿儒科”也是拒不 参加,想不到在这里竟遇上了其中一位的后人。 陈维崧热情地道:“来者是客,公子和夫人请席上坐。”玄烨、逸婷微笑颔首, 同他到席边坐下。陈维崧身边一人与他寸步不离地携手相随,那人唇红齿白眉清目 秀,生为男子,却比寻常女子还要俊美,入席后和陈维崧挨得紧紧的。 陈维崧笑着吩咐他:“云郎,快给客人斟酒。” 那云郎柔顺地答应了,持壶给玄烨、逸婷面前的酒杯斟满酒。逸婷冷眼旁观, 见陈维崧和这云郎柔情缱绻的样子,心道:“陈维崧名士之后,也有娈童之癖。” 她毕竟不是普通礼教宗法熏陶出的庸腐女子,对一些人事看得很开,把这类事倒也 没看得多重,不认为有什么大逆不道的地方;只是面对着他俩,毕竟还是觉得不舒 服。 玄烨品了口西凤酒,赞道:“好酒。酸而不涩,甜而不腻,苦而不粘,辣而不 刺喉,香而不刺鼻……不愧‘凤州三绝’之一。” 这时,其余几个刚才赏画的青年人都回过神来,也全走了过来。 他们整颗心都迷在逸婷这绝代佳人身上,但总也知道不好直接和人家搭搁,只 得先和玄烨寒暄:“这位公子,今日相见真是有缘。敢问贵姓?” “免贵姓袁。”玄烨用的是“玄”之谐音。 几个人也都争相自我介绍。 刚才那第一个和玄烨搭话的人叫傅眉,此次聚会便是由他做东。逸婷见他富贵 豪阔,相貌不佳,但看着隐隐有些眼熟,且又姓傅,她蓦地想了起来:据说当年反 清名士顾炎武曾和好友傅山在西北招兵买马、囤积财富,开设钱庄、发行票号,最 终起义虽没折腾成,却也由此富霸一方。再仔细打量这傅眉,似乎还真和那日巧遇 的神医傅山相貌相近,她不禁开口询问:“不知傅山先生和公子可有渊源?” 傅眉听这美人儿第一个和自己说话,立刻兴奋得容光焕发,简直顿觉身价倍增, 连骨头都轻了,当下连忙喜滋滋地回答:“袁夫人认识家严?” 逸婷心道:“果然如此,看来这些人都有点儿来头。”淡淡笑笑:“一面之缘。” 陈维崧沉迷绘画,还惦记着玄烨说那古画“可惜、糟蹋了”的事,得个间隙, 就问玄烨:“袁公子对那米南宫的画似乎颇有异议?” 玄烨看了傅眉一眼,说道:“坊间作伪而成的书画,为显可信,多会被运到所 附会之人曾居住的地方再出售。比如眼前这幅画吧,当某些慕虚名或是自作聪明的 人去到襄阳,便会想米芾曾在那里居住,或许能求到米芾真迹,既抱了这种希望, 果真见到那‘可遇不可求的遗作’,哪还会怀疑有诈呢?马上就喜出望外地买了下 来。” 这画是傅眉所购,他家学渊源,于书画一道尤得其父真传,素来自诩眼光超于 凡人,这会儿让玄烨当众讽来嘲去,颜面哪还挂得住?冷笑道:“袁公子认为这画 是伪作?” “也不尽然。”玄烨踱到那幅画前,望着画说,“这画横笔错落点下,干湿兼 用,云雾苍茫,别有韵致,确似‘米家山水’之风。但水墨淋漓之中,却仍有淡墨 勾染、焦墨皴擦的痕迹──这其实是元人王蒙仿‘米家山水’之作。奈何宋元之人 绘画多不盖章落款,商人收购后为增其价值,便常私自为其添款。这纸绢虽旧且浮 有绒毛,不易入墨,但可先把绒毛压平,用古墨题撰,后以矾水将阴湿处圈涂,再 用薰旧法使题款图章变旧……手法巧妙者,天衣无缝,行家亦无从鉴定。比如这幅, 卖画的人以为王蒙不如米芾名气大,就将他的画硬题成米芾之作,真是可笑又可惜 了。尤其这几个仿充米芾的题字,哈哈……贻笑大方!所幸倒也骗得人上当了。” 一番话把在场的几人说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有个姓归的对自己书法最是自负, 刚才他对画上题字赞不绝口,若玄烨说的果然不假,那还了得?他哪知道玄烨在大 内名家墨宝见得多了,信口道来简直比农家子弟讲述稻谷小麦还自如,当下他说: “看来袁公子对仿制前人书画之道十分精通啊。” “哪里,素喜临摹一些而已。”玄烨像是没听出他的污讽。 姓归的咄咄逼人:“这太好了,今日以文会友,就请袁公子展示一二如何?” 玄烨莞尔:“久闻令尊归庄先生草书冠绝于世,尤以酒醉后泼墨最是兴酣淋漓, 深得张旭之遗意。想必归公子更是青出于蓝,莫不是要叫我班门弄斧?” 逸婷心里略有不安:这些人难道都是前明遗老的子辈吗?想那归庄虽才华卓越, 但视清廷为死敌,当年曾固守昆山县和清军以死相拼,一身武功更令人闻名丧胆, 他若要人做什么,不用自己出马,只要修书一封,接到者无不唯唯诺诺,莫敢不从…… 这些年轻人都是父辈声名赫赫,彼此兄弟相称,定已义结金兰。不好,看他们行止, 都是身怀绝技、武功高妙之人,久闻山陕一带素来反清气焰高涨,如黄宗羲、顾炎 武、傅山等都在此筹划谋反之事,这些人子承父志,习武修文,聚在一起莫非是图 谋对朝廷不利?可是,瞧他们这副倚红拥翠、饮酒作乐的样子,却又不像…… 姓归的听玄烨称赞他父亲,不禁来了兴致,对他渐渐增了几分好感,神采飞扬 地说:“袁公子,咱们今天就切磋一番如何?” 一群年轻人全是风雅好事之徒,一听就都起哄叫好,傅眉更是马上吩咐下人笔 墨伺候。玄烨无从推脱,便道:“如此,只好献丑了。”姓归的兴致勃勃地和他一 同起身去拿笔墨,摩拳擦掌的样子,看来是拿定主意要一决胜负,一来想挽回刚才 被他奚落不辨米芾字迹之窘,二来也要在逸婷这个大美人儿面前露脸。 逸婷一心关注着玄烨,偏身边的傅眉怪讨厌的,不住献殷勤,总是劝酒。逸婷 说自己不胜酒力;他又立即让人上茶,说道:“这茶是四川蒙顶茶,水是扬子江心 水。请袁夫人品尝。”逸婷见杯中香云蒙覆,应付着喝了一口,随口吟了句前人赞 此茶的诗:“若教陆羽(茶圣,著有《茶经》)持公论,应是人间第一茶。”嘴上 应酬,却是目不转睛地望着玄烨。 玄烨拿起笔来,回首看逸婷,见她正手持香茗凝望着自己,当下冲她微微一笑, 同时想到了要写什么。 席间有一位是名士李颙的长子李慎言,他见玄烨和逸婷郎情妾意、眉目传情, 不胜羡慕,忍不住吟道:“因荷而得藕?” 逸婷听出他是问“因何而得偶”,脸上一红,低下了头。玄烨赶紧解娘子羞窘, 对道:“有杏不须梅。”正是“有幸不须媒”。 说罢正要题笔,却见那姓归的放着纸不用,卖弄起轻功来,足下一点,跃起三 丈,在一处石壁上运笔如飞凌空挥洒起来,龙飞凤舞、笔势连绵,果真一笔张旭的 狂草;写的词句则是李白的《将进酒》。 玄烨索性也纵身而起,轻飘飘地体若浮云,只这手绝妙轻功,便先博得一片喝 彩。他写在墙上的是米芾的《满庭芳·咏茶》:“雅燕飞觞,清谈挥尘,使君高会 群贤……”用的也是米芾的笔体,倜傥纵横,跌宕多姿。米芾的字高明在他本人临 摹过由唐代颜、柳、欧、褚等书法,上溯至魏晋,更远追秦石鼓文、鼎铭等,泛览 博观、多方取资,每一字的结体都是古人的,每一笔的笔法都有来历,且又得力二 王最多,尤其显见王献之散朗妍妙,俊逸姿媚的风骨。玄烨素来喜欢二王的字,因 米芾笔用中锋,也是小王的家数,便也常临摹。此刻使来得心应手,奇幻恣肆,当 真有如快刀利剑般的气势。相比之下,与傅眉买的那山水画上的题字优劣立判── 不言而喻,那幅题字定是假的了,否则玄烨的字岂不比米芾更像米芾? 那李慎言看来喜欢对联,看玄烨和姓归的写字,又吟道:“壁上几行文字,哪 个汉书?” 逸婷聚精会神看玄烨运笔舞墨,随口接出下联:“眼前一簇园林,谁家庄子?” 上联、下联都是吟咏眼前之景,妙就妙在联尾双关,以《庄子》对《汉书》。 其他几个公子哥正愁没话儿和她说,这一巧借对联之便就能与她交谈、听她的 妙语佳音,他们登时都来了精神,纷纷凑趣,他们这些人依仗家世,年纪轻轻便已 混出了名位,全是狂傲惯了,天生不知道“自惭形秽”四个字怎么写。 傅眉先开口出题:“虞美人草,春青夏绿秋黄。”这上联看起来挺简单,但涉 及植物各时色泽,令人犯难。傅眉刚一说完,就不知被谁在桌下重重踩了一脚,那 踩他之人的意思是:如此复杂的上联,你这不是在为难这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吗? 好在逸婷平素喜爱花草,对之颇多观察,登时便联想到一物,遂道:“使君子 花,朝白午红暮紫。” “好!”大伙齐声叫好,这一下子,本坐在其它桌的好些人也被引了过来。 有个黄百岁是黄宗羲之子,倒是斯斯文文的,对逸婷拱手道:“不才也有一联: 黄河九曲,文王谟,武王烈,而今道统在西秦。” 逸婷笑了笑:“能和陕西相比是怕也只有山东了──泰岱三观,孔子圣,孟子 贤,自古文章传东鲁。” 那黄百岁自诩才高八斗,难不倒逸婷如何服气?便又出了个刁钻题:“《论语》 二十篇,惟乡党篇无子曰。” 逸婷道:“这太特殊了,恰好──《周易》六四卦,独乾坤卦有文言。” 黄百岁无奈,只好妙语双关:“开关早,关关迟,放过客过关。” 逸婷倒不饶过他了:“出对易,对对难,请先生先对。” 黄百岁一怔,遂道:“袁夫人请。” 逸婷想到刚和玄烨游过武侯墓,便咏起诸葛亮来:“收二川,排八阵,七擒六 纵,五丈原中,四十九盏星灯,一心只为酬三顾。” 黄百岁暗暗叫苦:这联里含了一到十的数字,实在是个难题。他沉吟了半天说 不出话来,好在人才济济处自会有人来解围,只听一人对道:“抱孤子,出重围, 匹马单枪,长坂坡上,数百千员上将,独我犹能保双全。” “赵云对孔明,妙对!”逸婷赞赏地看了看那应对之人,见他是刚从别的席上 过来的,便笑问:“请教公子尊姓?” 那人被这仙子似的丽人亲口询问,深觉荣幸,忙说:“在下姓金。” 逸婷听他精通小说故事,不禁想起了那把《西厢记》《水浒》与《庄子》《离 骚》《史记》《杜诗》并称为六大才子书的奇人金圣叹。心想这些人都有些来历, 这人多半就是金圣叹的后人。她十分仰慕金圣叹,想和这金公子多说几句,不想却 又有人挤了过来,那人口阔髯浓,年纪轻轻一把大胡子,目光精亮,看来武功倒是 不俗。他来到逸婷面前说:“小可毛伟,也有一联请教:枕耽典籍,与许多贤圣并 头。” 逸婷丹唇方启,还没说什么,恰巧玄烨写完了字,摇着扇子悠闲自在地走了过 来,张口便对:“扇写江山,有一统乾坤在手。” 好大的口气!听到的人都是一惊。那毛伟本就重武疏文、文不如武,好不容易 憋了半天想了个对联指望能和逸婷说上句话,不料玄烨却“不知趣”地插了进来。 他一见玄烨、逸婷两人天造地设、金童玉女般的一对璧人,此刻正相视而笑,他嫉 妒之下立刻气不打一处来。 这时众人都在不住称赞壁上玄烨和姓归的那人所写的行书和狂草,尤其赞佩玄 烨那形神兼备、气势不凡的米芾“刷字”。逸婷在玄烨身边笑道:“张旭性颠逸, 人称张颠;米芾有怪癖,人称米颠。今天相公和归公子‘颠颠并列’且又‘茶酒相 对’,实在妙绝!” 那毛伟却打定主意要寻玄烨晦气,哈哈大笑着说:“袁兄弟字写得好,刚才那 手轻功更是漂亮,武功肯定也是超群。咱哥俩今天趁兴比划比划如何?”又冲着傅 山等人大声问:“怎么样,兄弟们?” 那些人惟恐天下不乱似的,全都称妙。 毛伟不认识玄烨,玄烨却注意过他爹毛奇龄,那也是一位他十分希望能启用的 奇才。逸婷看这架势又要比武,提防之心更甚,用“传音入密”对玄烨道:“相公, 这些人用意不明,你还是小心些,最好不要……” 玄烨本来不通“传音入密”之术,但和逸婷一起久了,也就学会了,当下暗中 用此术对逸婷说:“你放心,我心里有数。对了,这毛伟多半是毛奇龄的后人,据 说毛奇龄才华出众且生有异禀,能够五官并用。他当教书先生时,常右手批改学生 文章,左手拨打算盘,耳朵听着学生背书,眼睛看着小童浇花,嘴上回答学生提问, 抽空还和他娘子拌上几句嘴,不慌不乱,有条不紊。” 逸婷被逗得差点乐出声来,又不禁担心:“他虽然武功一看就不及你,但若真 继承其父分心之术,功夫怕也多有怪异。”玄烨对他温柔一笑,示意她不必担忧。 毛伟见玄烨半天和逸婷含笑“不语”,更要叫阵:“怎么?不给在下这个面子?” 玄烨微笑道:“那么,就以武会友,点到为止吧。” 傅眉等人都不像其父辈一样文华盖世,虽受门第影响,对经史诗书较为精擅; 但从小就因父辈们一心起事造反而大多被训练得武功卓越。眼下清廷的统治越来越 牢固,起义之事越来越冷了下来,他们整天学无所用,悠闲无聊,仗着父辈名声, 走到哪儿都被别人捧着,渐渐和纨绔子弟们差不了多少了。精神空虚之下,比较而 言,他们除了吟风弄月、饮酒作乐外,还是对刺激痛快的武术一道更感兴趣。这会 儿一看有打斗可看,精神都是为之一振。 毛伟成心要给玄烨个下马威,看玄烨不紧不慢地走到了空场,立刻大喝一声, 倏地跃起,居高临下攻击而至。上来就用上了自幼练就的分心之术,瞬间,只见他 左拳迅疾若电,施展的是武当太极拳中的“动而愈出”;右掌表面上空灵柔和,是 少林般若掌中的“空不异色”;双脚连环,腿影纷繁,用得是泰山派的“盈科后进”。 玄烨见他一出手就是三派的绝学,有心瞧尽他的招数,也不还击,轻描淡写地 飘身避开,从容而迅捷,宛若游龙。毛伟招招落空,连他衣角都没碰到。 傅眉一看毛伟所露的功夫,脸色骤变,喝道:“七弟!” 毛伟出师不利脸上无光,发起狂来肆无忌惮,对傅眉的呼喝听而不闻,继续猛 攻,绝妙招数精彩纷呈、层出不穷,各派绝学被他的分心之术交杂在一起,仿佛一 个人化成了三、四个心意相通、默契无间的高手,加之他身法快若风雷,霎时间掌 山腿影重重压上,当真是威力无比,大有雷霆万钧之势。偏偏玄烨一派安闲,毛伟 的轻功实在和他差得太远,打了半天,根本无法和他接触到,就好像面对的不是一 个人,而是一阵不可琢磨、迷离玄妙的清风。 毛伟不禁别扭起来,这辈子和人打架胜也好败也好,还从没这么摸不着头脑, 处处徒劳过,他越打越是窝火,越打越是憋气,每一招都打到了云里雾里似的,他 烦躁欲狂,吼啸连连,但满腔的火气发不出,渐渐积压起来聚在心里,令得他猛虎 一般狂扑,只觉得要是再触不到玄烨,自己就要发疯了。 玄烨在退,慢慢地被他从寺的前洞逼到了后洞。这灵岩寺分前后两洞,两洞间 悬空横架一木,以此飞桥相通,下面是深渊。逸婷虽知玄烨稳操胜券,但还是不放 心他孤身和毛伟到异处相搏,忙也紧跟着去后洞。那桥虽惊险,以她的轻功也是飞 身即过,毫不放在心上。只是她这“年轻绝丽、武功惊人”的卓大小姐实在名头太 大了,她生恐别人识破身份,便装着不会武功的样子,表面上如履薄冰似的“小心 翼翼”攀崖过那木桥。那些公子哥们亦随之而来,傅眉瞅到机会便想来搀扶逸婷得 空和她亲近,却被她冷冰冰地看了一眼,登时觉得心头震慑,不敢放肆,讪讪地退 在了后面。 后洞中,佛像罗列,白色的石钟乳交错着,奇幻莫测。 毛伟拳脚虎虎生风,巨响如雷。他实在憋不住了,大吼起来:“姓袁的,我不 是要和你比轻功!” 玄烨边在石乳间穿梭,边点了点头:“看来你新学到的就只有少林、武当等六 派的武功,半年多的功夫,能练到这个境地也不错了。好,停下吧。”他既然看够 了,当下身形突进,瞬间已在毛伟眼前,毛伟右掌的峨眉“金顶佛光”才刚施出, 左手的青城“紫气东来”使了一半,破绽却早在玄烨眼中,彼此距离很近,玄烨依 旧不用和他接触,手指一弹,真气透过指尖而出,毛伟看都看不到那一道无形却凌 厉的气剑,更谈何躲避?立刻便被射中穴道,动弹不得了。 玄烨笑吟吟地看着面前这吹胡子、瞪眼睛却无计可施干着急的毛伟,随手给他 解了穴,又说:“习武与写字一样,自身潜质是最重要的。你自以为已把各派武功 融会贯通,其实各门武术,派别不一并非关键,所不同者是创出每套武功的人尊崇 之道各不一样,如泰山属儒宗,武当、青城属道宗,少林、峨眉数佛宗……有的讲 究中庸、有的讲究无为、有的讲究慈和……若要将其中意境融合而成至高境界,需 要由内而修;否则也只能像你这般勉强牵和,反而彼此克制,减损了威力,倒不如 只单纯精练一门功夫。你要想改善,心思不光要用在拳脚上,更要用在修习为人之 道上。当把世间九流十家切实都参破悟透,以至万道归一、超然于其上而不再为其 所困所乱,才能于文武之道真正有所成就。” 所有的人听了他的话,都不禁呆住,如在山而望岳,终于看到了前所未见的高 妙境界,众人默默不语,沉寂良久,或多或少皆有感悟。 忽然,两洞间的飞桥上又有人走了过来,一个宏朗的声音响起:“诸位贤弟, 愚兄有事耽搁来晚了。你们怎么都到后洞来啦?拜佛参禅么?哈哈哈哈,把那些姑 娘们留在前头……”来的这人穿着茧绸的蓝衫,腰系玉璧垂绦,方额薄唇、眉角入 鬓,睛如点漆。傅眉等见到他都是大喜,有的躬身有的作揖,叫道:“大哥!” 那人走进后洞,傅眉等自动退在左右,让出一条路来。他兴冲冲地走过来,前 面挡着的人一散开,玄烨便成了和他对面而立,他本要开口说什么,蓦然看清了玄 烨,不禁猛地倒抽一口凉气,竟似是失神无措的样子。 玄烨颔首莞尔,先开口道:“阁下是……” 那人马上琢磨过味儿来,忙拱手道:“敝姓李……” “李公子。”玄烨笑道,“袁某偕内子来此讨饶,还请见谅。” “哪里哪里,贤伉俪赏光,鄙处蓬荜生辉。”李公子又和逸婷见礼,“见过夫 人。” 逸婷觉得有点奇怪,暗忖着不知这又是哪个名人贤士的后人,既然能作得这些 名门之后的首领,来历必定不凡──看他这样实在客气得很,她便也笑着点点头。 毛伟忽然对李公子说:“大哥,袁兄和我们以武会友,看来我们都不是他的对 手,只有你出马啦。” 李公子一怔,赶紧辞道:“动手动脚怎能是待客之道?──袁公子,方才若有 得罪,还望海涵。我们不如回到前洞,容在下敬贤伉俪几杯,算是赔罪。” 不料玄烨却道:“袁某倒也有意和阁下切磋一二。” 李公子为难道:“这……” 玄烨续道:“不过,你我这次要赌个彩头。” 李公子不解:“袁公子的意思是……” 玄烨笑容微敛:“我若胜了,诸位要把半年来从各派处所取的十六部秘笈交给 我;你若取胜,我输十六幅宋元名家真迹给你们。” 李公子及傅眉等听他提到“十六部秘笈”,全都神色大变;逸婷也是一呆。李 公子见他话说得不留余地,一咬牙,只得道:“好,就依袁公子。”将手一引, “袁公子,请。” 玄烨当先走到场中,两人都站定后,他也不客气,一掌拍出,翻转幻化,灵妙 难测,是一招“雾卷出清壑”。李公子斜掠避过,衣袖挥出,还了一招“浮光掠影”。 两人你来我往,在石乳之间穿梭飞旋地拼斗起来。 逸婷默默看着,心想:“这李公子武功确实高明,难怪能令这一干人折服。” 傅眉等人看这两大高手全力比拼,更是全神贯注,越看越是心底惊佩不已。 但逸婷毕竟武功远胜傅眉等人,渐渐瞧出另有端倪,暗觉希奇:“奇怪,皇上 明明武功胜过李公子一筹,可却轻易放过了他露出的好几个破绽,简直像在顾全他 的颜面,有意拖延,让他晚些落败。这李公子表面在强攻,但外强中干,好似根本 不敢碰皇上似的,难道他竟知道皇上的身份?不,以这些人的身份,怎么可能?…… 难得皇上和他竟像是早有万分默契一样,便如平日拆招惯了,虽彼此留情相让,但 表面看来天衣无缝,外人功力略逊些的绝对不可能瞧出来……哎,怪事!” 须臾,玄烨不再拖延了,在和李公子纷飞双起,凌空交错时,他的一手刹那探 出,待两人翻身落地,李公子还要上前再打时,玄烨把手一摊,只见对方原本挂在 腰上的玉璧已到了他手上。 李公子虽是不敢全力狠拼,但玄烨这一招实在太过奇诡,他丝毫没有察觉到, 看玄烨把玉璧抛还给他,连忙接住,窘然道:“袁公子技高一筹,在下认输。” 玄烨呵呵笑着,说了句:“告辞了。”偕同逸婷,向灵岩寺外走去。 成德和妙红的“掘宝之行”仍然按计划继续着。 这一天在客栈里吃过晚饭,两人刚回到客房门口,就听到里面声音有异,当即 停住了说笑,猛地把房门推开,却已晚了一步,屋里窗户大开,各处被翻得乱七八 糟,却已空无一人。妙红赶到窗前向外望,只见冥茫夜色中依稀有条黑影急掠而去, 眨眼工夫已在半里之外。 妙红不假思索便要去追,成德把手按在她肩上:“看不出是引蛇出洞?” “将计就计啊,他们不来找咱们,咱们还得找他们呢。”妙红说着话,娇躯早 已飞掠而出。成德相随于旁,两人风驰电掣地向那黑影追去。 平原之上飞奔了十几里,所追逐的目标突然没了踪迹,原来前面已是一片茂密 的森林,那人的身形被遮蔽住了。远远望去,林子里人影绰绰,火把闪耀,声音嘈 乱。 妙红倒奇怪了:“天底下哪儿有这么埋伏偷袭的?大张旗鼓的,摆明了是让人 家早有防备,趁远躲开嘛。” “既然希奇,咱们就索性过去瞧个明白。”成德和妙红形如鬼魅般不惊一人地 接近了树林。却发现林中黑压压地人头簇动,足足挤满了好几百人,简直比当日围 攻澜涛教卷雪筑的人还多。 忽听一个矮瘦尼姑道:“杜总舵主邀大伙来共商夺宝之事,怎么他本人到现在 还没露面?”另外一些人也都随声附和。 天地会此刻在这里地位最高的是一名哥老堂的堂主,听其他各派之人问起,便 说:“各位不必焦虑,总舵主或许是在路上因什么事耽搁了,好在他的计策早已告 诉了大伙。眼下凌飞霄和卓妙红的行踪已在掌握之中,一个时辰后,敝会的两名兄 弟自会去把他俩引入这林中,大伙这就赶快布置吧。”众人齐皆称是。于是由那哥 老堂堂主主持:何人挖陷阱、何人放迷烟、何人射暗箭、何人列阵迎战……分工周 密,安排得井井有条。 “这可把我弄糊涂了。”妙红看得直发呆,“他们是演的哪出戏?” “不像是假装──只不过派去引咱们来的人时辰没把握对。”成德笑了笑, “要看设这计的人是谁了,杜坛威这个人,你还不了解么?” “难道……他故意派人把咱们提前引来,又同时召集其他意图夺宝的帮派来, 是想让咱俩先攻这些人个措手不及,借刀杀人,等咱们和这些人斗得差不多了,他 再出来坐收渔利?” “杜坛威自作聪明,设的是螳螂捕蝉的局。” “哼!那好,成哥哥,咱们就既作捕蝉的螳螂,又作射雀的弹丸,怎么样?” 两人说罢相视而笑,商议片刻也展开了行动。 半个多时辰后,众人布置完毕,觉得自己的埋伏绝对是毫无破绽的,凌、卓二 人便有通天彻地的本领,也逃不出这天罗地网了。当下他们不禁兴高采烈、得意洋 洋起来,想象着一会儿凌、卓二人会如何被擒,自己等人要用什么手段逼迫他俩交 出藏宝图……有些深谋远虑的更已在盘算着得到藏宝图后,想办法怎样才能把其他 参与之人消灭干净,以便自己独吞宝藏。 正想得高兴,突然人人脑中一昏,先后软倒在地上。却是中了妙红临行前从无 忧山庄神农堂要来的“妙锦柔香”的毒气。这种药是从百花之中提炼而出,以“香” 为名其实并无气味,只要散播在空中,闻到的人自会劲力全失,身子软绵绵的半个 时辰内无法行动,且发不出声音来,不过神智并不昏迷。 大功告成,成德和妙红现身出来。 成德明明知道他们听得到自己的声音,却故意说:“这些人整天跟着咱们实在 让人厌烦,红妹,我看不如……” “凌大哥,这次还是放过他们吧。”妙红忍着笑说,“我们无忧山庄素来不喜 杀戮,我爹一开始就担心这宝藏之事会引起武林纷争,所以并不同意咱们来探察宝 藏。我硬是要来,他一怒之下都没派人来保护我,如果知道咱们把这些人杀掉,更 会恼我啦。算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咱们现在马上赶路,谅他们这一耽搁也赶不 上咱们了。” 成德边和她向林外走着,边点点头:“也罢……” 不料暗中忽然一支暗箭飞来,放箭之人射的不是他俩,所射方向比两人的头顶 高了足有一丈,然而树上却有一道绳索立刻被射断,霎时,一个大铁笼当头罩了下 来,两人一惊之下连忙向旁边跃出躲闪,无奈为时已晚,刚掠到铁笼边缘,铁笼已 牢牢扣在了地上。成德和妙红被困在里面,发现铁笼每一支栏杆都是由粗硬的精铁 打造而成,令人难以破之而出。 妙红骇然道:“明明布这铁笼的人已经被咱们迷倒,怎么……” 却听林中有人得意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凌飞霄、卓妙红,你们想不到 这是本座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妙计吧?”笑声之中,一人趾高气扬地走了出来, 面长鼻尖、体态发福,正是天地会总舵主杜坛威。 “杜坛威,原来全是你的奸计!”成德“恍然大悟”。 杜坛威哼了一声:“不这样,怎么能让你二人大意轻敌?不这样,怎么能先借 你们的手清除掉这些要和本座争宝贝的人?” 妙红愠道:“你这是奉台湾郑经之命?枉你平日道貌岸然,以侠义自居,为了 财富竟连朋友也卑鄙算计!” “哼,这世间除了钱之外,有什么东西是实在的?侠义抵得上富可敌国的宝藏? 得此财富,本座招兵买马称霸天下指日可待,到时郑经又算是什么东西?少废话, 把藏宝图交出来!” 成德道:“杜坛威,你该知道以我和红妹的武功,虽困于笼中,你依然奈何不 了我们。” “是么?”杜坛威冷笑着说,“你们困在这里,迟早渴死饿死,况且本座若是 派人来昼夜不止的连放弓箭,你们就算能把剑舞得密不透风毫无破绽,又能搁挡支 撑得了多久?等你们上西天后,本座再进笼取图,也是一样的。” 成德面不改色:“你认为我们临死前会让你得到宝藏?无论如何,我最终运功 把图纸震碎,玉石俱焚的力量总会有的。” 杜坛威闻言一震,他迟迟未动手加害,不惜唇舌相逼,就是害怕成德这手,当 下忙道:“别乱来!天地会与无忧山庄素来井水不犯河水,本座无意取你二人性命, 只要把藏宝图交出来,本座离去后自会派人来放你们。” 成德沉吟不语。妙红幽幽一叹:“钱财是身外之物,给他好了。其实咱们的荣 华富贵已是一辈子都享用不尽了,找那宝藏也是多余,实在是自寻烦恼。他要就让 他拿去吧。”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卷宗,向外丢了出去。 杜坛威一把接住,打开一看,却见残旧的黄纸上画的是湖南长沙一带的地形, 他看了不禁大怒,狠狠地把卷宗拽回给妙红。 妙红好笑道:“哎哟,杜总舵主,你这是吃错什么药了?想来想去又不想夺宝 了?不错,弃恶从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混帐!本座不是三岁孩童,你拿幅假的来蒙事,以为骗得过去?”杜坛威怒 吼起来。 妙红惊讶之际不禁吐了句京腔:“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杜坛威嗔道:“你们这一路明明是向西进,宝藏怎么会在湖南?” 妙红被问得一愣。成德苦笑起来:“姓杜的,你果然奸猾。真的藏宝图在我这 儿,可是,我们也不是傻子:你一旦宝图到手,更不会放过我们。” 杜坛威赶紧说:“怎么会?不看僧面看佛面,卓庄主的千金,本座怎么会加害? 本座现在对天发誓:得到藏宝图后若不放出卓二小姐和凌公子,就五雷轰顶,不得 好死!” “既然这样,杜总舵主不要食言。”成德无奈叹息着将一块古旧的羊皮抛了给 他,说,“其实,宝藏是在陕西。” 杜坛威仔细观看,看到羊皮上果然描绘着陕西的山川地势,心想:“李自成是 陕西人,人一有了钱,把财富藏回老家去,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况且这两个小畜 生都是自视极高的狂徒,恐怕做梦也没想到过会成阶下囚,能伪造一份藏宝图以备 不时之需,难道还能伪造两份?这张图多半不是假的了。嘿,这无数的财宝最终还 是落在了老子手里!”想到此处,不禁放声狂笑。笑了半天,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大声呼喝:“来人!” 数十个天地会的人赶忙过来附首听命。杜坛威指着林子里倒在地上动不了的各 派中人,阴沉沉地下令:“把这些人全给我杀干净,先杀那些当家的!”他的手下 人领了命令,纷纷亮出兵刃杀戮起来,刹时林中血肉横飞,转眼间就已有几十人命 丧刀下。 这情景真的出乎妙红意料了!她想不到杜坛威竟能恶毒到这种地步,不及细想, 赶忙双手探出铁笼,抓下两把叶子全力掷向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天地会会徒以及面前 的杜坛威。 那些会徒未曾防备妙红,当即接二连三被飞叶射中要穴,丧命跌倒。但柔弱花 叶毕竟不能等同真正暗器,碰上杜坛威这样的高手就未必有致命之效了,杜坛威左 避右闪连连后跃,躲了过去。 妙红骂道:“你这个卑鄙小人!你已经如愿以偿了,怎么还要烂杀无辜?你发 过誓的,快放我们出去!” 杜坛威又狂笑起来:“放你们出去?放你们出来把藏宝图夺回去吗?哈哈哈哈…… 这铁笼上早沾满了‘七煞绝命露’,你们等死吧!到时就算是卓无忧亲至,也救不 回他的宝贝女儿啦!” 成德怒喝:“老贼!咱们同归于尽!”说罢向杜坛威凌空一掌击出。 当日在小瀛洲,许自为和贺飞涛的武功远不及成德,尚有裂碑碎石之功,此刻 成德这盛怒下的全力一掌更是不容小觑。杜坛威大惊,慌忙翻身扑倒,只听“轰” 地一声,身后的一棵大树已被凌厉的掌风击出个大洞,杜坛威虽然躲过了这掌,却 也连滚带爬狼狈之极。心知若不是成德已中剧毒,功力打了折扣大不如平日,自己 是万难逃过此劫的。 再抬头看去,又立刻大喜:成德因适才怒气攻心,且运功发掌加速血行,毒性 已发作起来,捂着心口缓缓地软倒。妙红伏在他身上哭叫着,又咬牙切齿地骂杜坛 威:“老贼,我杀了你!”然而抬头看时,杜坛威因不敢在此地久留,已经溜之大 吉了。妙红顾不上他,连忙趁自己毒性没发作,运功给自己和成德逼毒。 闹了半天,半个时辰匆匆而过,刚才中了“妙锦柔香”且又幸免于杜坛威毒手 的人体内药力渐渐消散,因功力强弱不同,有先有后地恢复了过来,纷纷翻身站起。 一能开口说话,马上有人破口大骂起来:“王八羔子的!杜坛威这老混蛋,老 子不抽了他的筋挖了他的心,就对不起十八代祖宗!” 各派大多数人都已是师长惨死,此时更是放声痛哭起来,发誓要诛杀杜老贼报 仇。还有人因清楚听到自己等人中了奸计,那藏宝图如今已落在了杜坛威的手里而 愤恨不已。此外,另有一些刚才中毒倒下而留在了林中的,是天地会哥老堂的人, 他们醒来还不及说什么,身体早已就被死了师长恨红了眼的几个武人砍得七零八落。 一时间林子里乱成了一片。 嘈杂中却有人喊起来:“我刚才听那姓杜的王八蛋要去陕西,他走不了多远, 大伙追上去报仇!”众人轰然响应。 又有人注意到运功疗伤的成德和妙红,提议说把他俩杀了干净。但也有些还有 点良心的人,说他俩先就对咱们手下留情,况且刚才若不是卓姑娘出手咱们早都没 命了,咱们不能太忘恩负义。再说他俩现在半死不活的,未必还有多长的命,让他 们自生自灭吧。这些人怕再耽搁就追不到杜坛威,当下纷纷争先恐后涌出了树林。 这些人一走,成德和妙红立刻恢复了生气,一跃而起,哪还有丝毫剧毒攻心回 天无力的样子?以他们的功力,早已不是寻常毒药所能伤害的了。两人双剑挥出, 他们的宝剑都是无忧山庄及大内万里挑一的神兵利器,三下两下便割断了数根铁栏。 成德边破笼而出,边笑着吟哦:“吾本落拓人,无为自拘束。倜傥寄天地,樊 笼非所欲!” 妙红望着林中的遍地横尸,没好气地说:“你还有心情作诗借景言志!哎,以 前我总觉得江湖虽然险恶,但也很好玩儿;眼下才知人性泯灭,竟这样让人心寒!” 轻轻一叹,“早知道这样,在宫里推脱掉这个差事就好了……我真没心思再这么演 戏玩儿下去了。” 成德淡淡一笑,摇头叹道:“人生有多少事是不想做却偏得做的?又有多少是 想做又做不得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