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少英雄只废丘 “朕乃山河大地主,忧国忧民事转繁。百年三万六千日,不及僧家半日闲。来 时糊塗去时迷,来去昏迷总不知。不如不来亦不去,亦无欢喜亦无悲。未曾生我谁 是我,生我之时我是谁……”玄烨坐在房中,透窗望着文殊寺禅院中进出往来的僧 侣,拥着逸婷,口中低低的吟哦。 “先皇的诗,是吗?”逸婷抬头问他。 玄烨怅然轻叹:“朕先前总无法全部体会到皇阿玛写这首诗时的心境,直到你 身中剧毒,朕骑马带你连夜飞驰──那时感到有可能就此失去你了……你若不在, 朕就真的是孤家寡人,坐拥江山却无一知心怜爱之人,昼夜繁转又所为何来?当年 皇阿玛失去至爱后写下这首七古,看破俗尘却又何等凄惶?朕本不信幽冥缥缈之说, 但因了你,却希望它真的存在,那样有情人即使分离,却只是暂在不同之处,终有 相逢之望;否则,生死之别便是一切的终结,再无任何希冀……” 逸婷听着,不禁热泪盈眶,抽噎着:“皇上……” 玄烨道:“董鄂妃去世后,皇阿玛便萌生到五台山出家之念,不久染疾驾崩。 那日夜里,朕也自然而然想到了五台山,想到皇阿玛在天之灵必是来了这里,只求 能得他保佑,让朕不要也同样失去心爱之人。” “蒙他老人家保佑,婷儿总算脱险。”逸婷喃喃,“所以皇上带婷儿来五台山 这里还愿?” 他们此时所在的文殊寺,是五台山五大禅处之一,位于五台山灵鹫峰上,是个 喇嘛庙。古刹宏伟,建有天王殿、菩萨殿、大雄宝殿等三殿六院,勾栏围廊,琉璃 瓦的屋顶,显得金碧辉煌,五彩斑斓,犹如天上宫阙。 自从逸婷痊愈,玄烨和她离开傅山、梅文鼎的居处后,回到骊山行宫住了数日, 玄烨把一些堆积的奏折政务处理殆毕,便准备回京。返回的路上依旧是微服而行, 但逸婷因董玥就在秦晋一带,认为董玥上次派人到麟游行刺扑了个空,恐怕不肯善 罢甘休,也许还会派杀手来,因此她说什么也要玄烨汇集大批侍卫高手乔装紧随左 右护驾。途中经过五台山,玄烨偕逸婷上山还愿,一行人马扮作豪阔香客,下榻在 文殊寺中,因布施了巨额的香火钱,寺僧又看出他们大有来头,接待得十分周到, 提供了不少方便。 玄烨听了逸婷之问,颔首不语,神情中仍有种感伤落寞。 逸婷感应到了他的心事,柔声问:“皇上在思念先皇?” 玄烨伤叹:“皇阿玛和皇额娘都走的早,朕幼时又因避痘常年另居于紫禁城外, 父母膝下,未得一日承欢,实是抱憾终生之事。” 他叙起父母,逸婷听着听着,不禁潸然泪下:他的额娘虽与他相处日短,但毕 竟真心疼爱着他;可自己的娘呢?却要亲手将女儿毒杀,虎毒不食子啊!可她…… 比起自幼失母的人来,自己不是更加凄惨百倍? 玄烨见她无声涕泣,也明白她为何感痛,心疼地安慰:“婷儿,就当那是场不 必相信的噩梦吧。” 逸婷娇躯一搐:“皇上,我一直没勇气开口对你提及我失踪的经过,你也从未 追问,可是……” 玄烨轻轻拍着她:“朕都已经猜到了,又何必再询问,勾起你的痛楚?” 逸婷惊道:“你真的早知道掳走我的是谁?早知道我与她……” 玄烨说:“那次在福建,一群台湾杀手欲置朕于死地却不动手伤你,朕已觉得 你与那主谋或有渊源──只是你自己不知;随后朕想起初遇施琅时,他开始在刹那 间似乎曾把你错认成了另一人,他一直是在台湾,可见你是和台湾某人长得相似; 后来在海岛上见到了郑含烟,朕立刻发现你们俩的相貌很像,施琅当日定是见到你 而想起了她。郑含烟是董玥之女,董玥是行刺朕的主谋,而先前又已有人报知朕, 董玥很可能出身于中原武林──这些杂合在一起,朕便已猜到了个大概。后来派人 到江湖中细查当年的往事,才知确实所料不错。” 逸婷颤声问:“皇上既然早已知道,为何还要娶婷儿这罪人之女?” “傻丫头,她的罪过与你何干?况且你连她的存在都不知道。”玄烨一叹, “朕本希望你永远不要知道这件事儿,不必为它苦恼,想不到……其实,董玥一行 这次离开台湾,朕早已得人密报,他们在中原的行踪,也大致都在朕掌握之中。当 日你失踪,朕遍寻不获,却听探马来报董玥等人已至秦境,又有人从江湖上打听到 你在玉女潭遇上了四大门派的人,朕命人捕来了其中的一些人仔细拷问当时的详情, 再传来无忧山庄的人印证,推测你定是上了别人的当,既然那些人拥有火器,极可 能就是台湾董玥手下。于是朕便想或许你是落在她手中,当即离开麟游,前往董玥 一行踪迹曾出现的临潼一带,并派人到那里认真搜寻……果然,真的在临潼找到了 你。” 逸婷想不到他对自己一腔深情,细致入微竟至于此,忍不住紧紧搂住他,含泪 唤他:“皇上!” 过了好久,忽听门外有人接近,两人才不情愿地将身子分开,逸婷从来人的脚 步声中认出她来,开口道:“妙红?进来吧。”自从妙红在临潼寻回了逸婷,便和 成德留在了骊山行宫中,等玄烨和逸婷由傅、梅二人处归来,便随同他们一起回京。 妙红笑盈盈地推门进来,先给玄烨问安,因没外人,就叫了声“姐夫”,无意 中发现逸婷脸上梨花带雨,布着泪痕,不禁大奇:“咦,姐姐,你怎么了?” 逸婷忙掩饰:“没什么……” 妙红美目流盼,顽皮地乐道:“哦──定是姐夫说了什么‘在天愿作比翼鸟, 在地愿为连理枝’之类的山盟海誓,把你感动哭了。” 逸婷脸上一红,骂她:“没规矩!” 妙红吐吐舌头:“姐夫在宫里整天要听多少‘规矩’的话?耳朵都要听出茧子 了!听我来说些‘没规矩’的话调剂调剂不好吗?姐夫,你会生我的气吗?” 玄烨哈哈大笑:“朕怎么会生你这个小活宝的气?对了,你不是和容若到叶斗 峰看日出去了么?看到了没有?” 妙红眉飞色舞:“看到啦!成哥哥还带着笔墨去,把那景色画了下来……不过…… 回来的时候发现好多江湖人会到了灵鹫峰底,我没来过五台山,想不到他们召开武 林大会的显通寺离灵鹫峰这么近。” 逸婷惊问:“什么武林大会?” 妙红眨眨眼:“就是他们要夺一部什么藏在各派秘笈里的天下无敌的武功心法……” “哦,上回你为这事儿和朕闹别扭,这次得到消息后朕也就没和你提起。”玄 烨对逸婷解释了一句,又看看妙红,“你说给你姐姐听吧。” 于是妙红对逸婷讲道:“就是那些丢了秘笈糊涂冤枉你的门派,一个多月前, 他们的秘笈不知怎么地,竟都‘飞’了回去,而且书里还都夹了张纸,纸上说,他 们的那些秘笈竟牵扯了几百年前的一桩大秘密,嗨,又是朱元璋那家伙干的好事儿; 纸上还说每部秘笈字缝里夹着的一些平常看来莫名其妙的句子,合在一起就是部举 世无双、震古烁今的绝顶武功心法。后来少林寺的人从明朝时的一任掌门尸体旁找 到了一份遗书,证明了实情确是如此。哎,那些偷秘笈的人真是了不起,神神秘秘 的,最终也不知是什么人。” 逸婷望着玄烨,知这一切必是他授意安排,他终于还是听了自己的哀劝,没有 借此事嫁祸少林,刻意搅动一场腥风血雨──这样将事情平平淡淡地解决真是太好 了,若那些人还要自行挑起争斗,那也是自作孽了。 却听妙红又说:“但是这些人啊,一知道竟有这么一部绝世武功心法,个个都 不甘心只凭着手上言片语的几句来管中窥豹,一心想得到全部。其实这多好办啊, 大家把手里的秘笈拼到一起,各自抄儿一份回去不就完了?偏他们鬼迷心窍,都想 把那心法单独据为己有,后来终于有人提出来了:大伙儿还是打场架解决这事儿吧。 各派马上一拍即合,紧接着就定好了召开武林大会的日子,约定各派把自己秘笈夹 缝里的心法都抄来放在一起,谁比武赢了,谁就得到它。本来咱们南宫世家根本没 掺合进去(逸婷听她说到“咱们南宫世家”时,心里一恸),可那心法有一部分在 咱们《蚀骨指》的秘笈里呀,没有咱们这部分,心法就不完整,所以他们就修书邀 咱们也去参加那武林大会。 “听说绝大部分参加大会的还是拥有秘笈的十七派以外的人,他们咬定当年创 那心法的时候,他们的先人也参与了,只是没像那十七派的掌门恰巧随身带着可临 时当纸用的秘笈,他们不服气心法被十七派独占,定要也参与夺秘笈──当然这里 面肯定有好多浑水摸鱼的,要是再加上一群看热闹的,那这武林大会还不得有上百 个门派上万人参加?我真想去看看,可是爹严令无忧山庄包括南宫世家在内,切不 可去蹚这浑水,谁也不许参加大会。他只是命人抄录下了《蚀骨指》里那部分心法, 派人送到了少林寺去,任他们处理。这个大会就定于今天在五台山召开,具体地点 就在显通寺。按理这样宏大的盛会该在少林或武当开的,可他们既然也参与争夺, 为了避嫌,免别人说他们占了地头蛇的便宜,所以都推脱承办之责。呵呵,这下咱 们倒正好可以瞧个热闹了。” 逸婷蛾眉紧锁:“不行,这里现在汇集了天下武林中人,实在太危险了!皇上, 咱们还是尽快离开吧。” 妙红失望地嘟着小嘴儿,不满地嘀咕:“反正又不会有人认出姐夫来。” 玄烨一笑:“妙红说的对,朕什么场面都见过,就是没见过武林大会是什么样, 留在这儿居高临下望上几眼倒也无妨。何况一群武林中人一来,竟就马上把朕吓跑 了,这成什么样子?” 妙红兴奋地拍手:“太好了!” 逸婷不安地叫了声:“皇上──” 玄烨不在意地说:“放心,不会有事儿的。” 妙红道:“我真想亲身到会场去,看看是什么人最终把心法夺到手,看看那人 武功有多高。” 逸婷想要阻止,但玄烨却对妙红纵容得很:“你高兴怎样,就随你吧,但一定 要小心,最好不要露面出手,若察觉有丝毫变故,立刻退回峰顶来。为保万全,让 容若和你一起去。” 妙红得了玄烨的准许,便兴高采烈去找成德。 成德的厢房静静的,她从门口向里看,却看到成德正在案边作画。妙红暗笑: “他今天作画上瘾了吗?刚画完日出,不知又在画什么?”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刚靠近他准备突然吓他一跳,不料成德画着画却突然开口道:“你要是过来蒙我眼 睛,糟糕的可是你。” 妙红本来一双小手都举起来了,未曾想却被他头也不回地就说破了,只好把手 放下,不服气地问:“你怎么知道是我?我可没出声儿啊。” 成德告诉她:“你的轻功消得去你的脚步声,可消不去你身上的幽香。” 妙红嘻嘻一笑:“若谁的鼻子都像你这么灵,人家的轻功练来还有什么用?对 了,凭什么蒙了你的眼睛我倒会糟糕?” 成德边画边说:“那样我一不留神,你就变丑了。” “哦?你画的是我!”妙红惊喜地凑过去看,只见成德笔下的自己婀娜秀曼, 艳丽妩媚,秋波含情,似笑非笑地像是正在望着画外的人,而那股可爱动人的娇态, 更是惟妙惟肖,呼之欲出。她在一边坐下,乐滋滋地拖腮侧头细看,忽然发现个问 题:画中的自己正斜倚在华褥丽垫的香塌上。她不禁好奇地问:“成哥哥,你为什 么把我放在床上?” 成德一愣,脸上发讪:“这个……”人若情动神迷,胡思乱想在所难免,笔下 自然会有流露,不过这怎能说得出口?他轻咳了一下,急中生智找了个借口:“ ‘罗薄透凝脂’,我见画中的你罗衣单薄,怕你会感寒冷。”妙红听他体贴自己, 竟怜及到画中的她,自然觉得甜蜜温暖。 画已将近完成,成德灵机一动,将刚才自己同她的问答写进了题画的小词中: 旋拂轻容写洛神,须知浅笑是深颦。十分天与可怜春。 掩抑薄寒拖软障,抱持纤影藉芳茵。未能无意下香尘。 妙红依偎着他欣赏这幅画作,须臾却敛了笑,皱着眉摇头说:“不好,不好!” 成德愕然,不知她哪儿不满意,或者自己何处笔墨用得不当,赶紧一抱拳: “请小姐赐教。” 妙红认真地抱怨说:“成哥哥,你若是在我身边,即使像今早一样站到终年积 雪的冰峰上,我也觉不出严寒。可是,你现在却让人家孤零零地一个人待在画儿里, 冷冷清清的,添上软障芳茵有什么用?人家还是会冷。” 原来是为这个!成德双臂环绕,将她拥进怀中,吻吻她的姣颊,含情脉脉地在 她耳边轻声细语:“红妹,我自然会总伴在你身边的。” 妙红甜甜笑着,一会儿忽道:“成哥哥,咱们画一幅咱俩在一起的画儿吧,我 画你,你画我,好不好?” 这个提议新鲜有趣,又含情致,成德怎会说不好?当下两人重铺上纸,并肩提 笔,在同一张纸上画了起来。成德落笔流畅飘逸,妙红则是笔法灵动柔腻,虽画风 不同,但细工勾描,笔笔含情,别有一番情韵。他们不知疲倦地画了几个时辰,终 于完稿,望着画中的自己二人亲密地坐在一起,不禁相视而笑。 成德和妙红在一起,察觉不到时光流逝,忽然,寺里的几个小和尚端着斋饭送 了进来,他俩这才意识到已经到了中午。 妙红猛地想起了武林大会的事,这下可耽误了!她不禁娇嗔地挥动粉拳轻捶了 成德一下:“都赖你啦,我都忘了要去看武林大会。” 成德不以为然地说:“那些你争我夺的拼斗,有什么好看的?” “一定好看的,你就陪我就看看嘛!”她抓起成德的袖子撒娇地摇晃,“有很 多顶尖高手参加呢,他们的武功定有可观处,学学也很好哇。” “你才不是去学武功,你是想凑热闹。”成德哪能瞧不透她的心思,“反正已 经耽误了这么久,开头都早已错过了,还是算了吧。” 妙红总有说辞:“早早赶去反而没劲呢。虽说大伙儿去那儿是打架为主,可开 始定会有好些枯燥乏味的开场白,尤其听说大会虽不是在少林寺召开,可主持人却 是少林寺方 丈元空长老,老和尚说起话来,都是左一句“阿弥陀佛”,右一句“阿弥陀佛” 的,可有多无聊?没看到开头其实也挺好。” 成德起初不赞同去,可惜架不住她不停地撒娇耍赖,也只好勉强答应了。见她 兴冲冲地马上就要去,说道:“真正的高手不可能很早出场,最精彩的都在后面, 你先吃饭,别饿着肚子去。” 妙红心想他说的不错,于是听话地点点头,和他先用斋饭。 文殊寺在五台山诸寺中最为豪华讲究,所做斋饭也是首屈一指,而且他们有意 竭力巴结这一行出手阔绰的香客,供应上的饭菜更是餐餐不同,佳肴迭出,色香味 型俱是上品,道道引人垂涎。像此刻桌上摆的百燕腾飞、龟鳖戏草、蟹粉鱼翅、白 玉丸子、翡翠鸡丝、 ─── 注:轻容:薄沙名。 洛神:洛水女神宓妃,古诗文中常以此指代美女。 浅笑是轻颦:是说她模样太可爱了,连不高兴时皱眉的样子,也好像是在微笑。 掩抑二句:意谓怕画中的她衣着太单薄而寒冷,就加上了屏障,又将她的身影 措置在华美芳香的褥垫上。 香尘:借指女子步履而起的芳香之尘。此句说她是仙女下到了尘界。 银珠猴头、脆皮烧鸡、油爆鳝背、海参鸽蛋、炸熘明虾、肉柳红梅、丝箩望月、 珊瑚菜花、牡丹银耳、蝴蝶豆腐……虽许多用了荤菜名称,却皆是用米面、青菜、 蘑菇、豆制品等妙手烹饪的,色泽艳丽,形态美观,清香滑爽,鲜美可口。 吃了会儿工夫,妙红夹了口松子肥鹅,只觉它外脆里润、酥香肥嫩,真让人怀 疑它是不是素斋。她不禁问:“成哥哥,这肥鹅真是用面和豆腐做的?” 成德乐道:“难道人家大和尚会自造杀孽,主动做真的荤菜给你,供你在他们 的庙里酒肉穿肠过?” 妙红哼了一声:“他们真不想造杀孽吗?那何必又把青菜豆腐做出鱼鸟鸡鸭的 样子来?像是多么慈悲,其实屠戮生灵以快朵颐之心欲盖弥彰,这才叫虚伪呢!反 不如红尘中人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合于自然。哎,做人呐,能随心所欲才好,凭什么 打着‘置身方外、抛弃苦恼’的幌子,反又给自己加上一大堆的清规戒律,自添出 好些烦恼?真看得破大千世界,怎就看不破想象中的极乐凌霄,何必为了那些空幻, 把自己弄得有欲望却偏要抑制、抑制不了也只能掩盖着发泄一些?真是不伦不类!” 成德慨然道:“身在俗尘,任谁也不能免俗;就像人世之中,到哪里去找‘世 外’桃源呢?遁入空门其实没有必要,人间处处都是一样的,根本没有真能遁避的 地方。帝王将相有帝王将相的苦恼,缙绅书生有缙绅书生的苦恼,布衣百姓有布衣 百姓的苦恼,僧侣居士有僧侣居士的苦恼……不做原来的你,转而想做另一个你, 不过是换了些苦恼,反倒不真哪个才是真你了。看破红尘,终还是得受红尘之累, 看得越清越是无可奈何,只能更加苦恼。与其看破红尘,倒不如先看破这‘看破’。” 两人吃完午饭,出了文殊寺。妙红轻灵一纵,便要三纵两跃顷刻跃到山下去, 成德却一把握住她的小蛮腰,把她捉了回来。妙红被弄得格格直笑:“好痒,你做 什么?” 成德微笑着说:“文殊寺前的台阶要一级一级好好下。” “为什么?” “这里有个典故:寺前的台阶共有一百零八级,象征着佛教中所说的世间的一 百零八个烦恼,若能一步步走完这些台阶,一切的烦恼就都踩在脚下了。” 妙红一下子被他的话唬住了,“哦”了一声,马上一丝不苟十分虔诚地一级不 落地踏下去。走了几步,忽然觉得不对,停下脚步,扑哧乐出来:“咱们刚还说不 信佛呢!再说,我可不是你这样多愁善感的大诗人,哪儿来那么多的烦恼?好家伙, 一百零八个!那还得了?太想不开了!成哥哥,你不要总是想什么‘烦恼’啊‘苦 恼’的了。我看你呢,在豪门作相府公子的时候,就甭没事儿光叹息官场的阿谀龌 龊,而该多想想自己富贵闲适,填词作画,琴酒为伴,何等快活;到江湖上游荡时, 也甭净为武林的杀戮凶险皱眉,你该多想想自己倚剑走天涯,快意恩仇,无拘无束, 何等逍遥!这样不用踏什么石阶,自然就把烦恼踢到一边儿啦。” 成德拉着她的手道:“有你相伴,我怎么着都能开心忘忧。你有与生俱来的真 纯欢乐,和你在一起,连我都不必再踏这石阶,何况你本人?哈哈,别管这劳什子 的台阶了!”欢畅的笑声中,和妙红同时飞纵而起,云中双燕般翩然下山。 五台山佛寺密布,显通寺是其中规模最大的,始建于东汉,历代都有修扩,庙 宇巍峨,殿堂楼阁足有四五百间,院中苍松翠柏,周围山峦环绕,到五台朝山礼佛 的人,必会先来拜谒显通寺。 两人来到显通寺侧召开武林大会的广场附近时,大会已进行过半,只见偌大的 广场上黑压压的一片人海,至少要有一万人左右,靠前的一些人席地而坐,最后面 的人为看得清楚,大都站立着,有些还踩到了石头上。会场中央留出了一片宽阔的 比武场地,离比武场地最近的,是承办这次大会的显通寺为武林上最有身份的一些 名门大派的掌门人们搭建的设有几案的数座凉棚。江湖上大大小小的帮派差不多都 到齐了;但也有些还在因忙着争夺那“李闯宝藏图”而正互相打得不可开交的帮派, 以及少数如无忧山庄、澜涛教等抱定置身事外态度的帮派没有到会。 成德摇头叹息:“整个中原武林怕不都搬了来?为了部武功心法,值当吗?” 妙红笑嘻嘻地说:“成哥哥,你也常在江湖上行走,还不了解江湖上的人大都 和我一样,最爱凑热闹吗?大会起初自然是因有人贪心而引起的,但世上真正的一 流高手毕竟凤毛麟角,有希望夺冠的能有几个?好多好事之徒来到这儿不过是起哄 罢了;也有人是想借机在人前露脸;还有的是和某个对头有仇,来这儿找机会寻对 方比武报仇的;又或者是受了邀请自己不来怕人说不给面子;有人若是得不到邀请, 心里还要嫉恨呢!主持人怕得罪人,当然尽量把人都请周到啦。” 两人远远地隔着重重人墙向里张望,看到里面有人正在过招,成德身材颀长倒 还无所谓,娇小的妙红却得翘脚伸颈,目力虽好,却也看得大不得劲。 拥挤在最外面的,都是武林中身份最不入流的一些人,高手比武也没他们的份, 在这儿傻站了一整天了,初时的新鲜感已经没有了,早嘈嘈杂杂不安分起来。另外, 越到后面,出场比武的人武功越高,往往平常中显妙处,腐朽中见神奇,看似平平 淡淡,实则狂澜暗涌,奥妙无穷,许多精彩处见识略低的人已难体会。不过这些待 在外圈的人不甘寂寞,依旧此起彼伏地喝着彩,不懂装懂地指指点点,出丑之处不 一而足。他们都是些粗鲁武人,言语大半不干不净,彼此凑在一起笑骂呼喝,各自 的“娘、大爷、奶奶、十八代祖宗”等等一干亲戚,不免跟着无辜遭殃。 妙红耳边闹哄哄的,听着前面天南地北各地的污言秽语花样层出,她实在难以 忍受。成德好笑地瞟着她,心想照这境况,这丫头过不了多久自己就得提出离开。 不料偏不从他愿,妙红突然眼睛一亮:“成哥哥,你看!南宫世家虽没派人来, 可他们倒给咱们留了位置,咱们快到里面去坐吧。”果然,南宫世家位居武林六大 世家之首,威名赫赫,虽没派人来,大会还是为其设立了凉棚,且位置极好。 成德摇摇头:“你爹不许南宫世家出席,你偏要违他心意,难道你不怕他又罚 你背那些你讨厌的‘俗世之学’了?” 妙红得意地乐道:“以前怕,现在有你在,我才不怕呢,反正那些东西考不倒 你。到时拜托你在一旁用‘传音入密’帮我作弊,你不出声我出声,让我随便临场 跟你念上两段儿就行啦,嘻嘻嘻……” 成德又好气又好笑,妙红摇着他的手不住催促,他无可奈何,带上了那副“凌 飞霄”的面具,和她一起展开轻功,两团轻烟般掠过众人头顶,飘然落到里圈南宫 世家的凉棚中。除了一些高手,大多数人都没看清他们是怎么冒出来的。 场中,六个人分成三对比试:一对使判官笔和双钩的人正打得难解难分;一个 使长枪的人刚把对手胸前刺了个窟窿,一方血溅当场,胜负立分;另一对拳脚相搏 的人还没决出胜负,但优势劣势已判,其中一人左支右绌,眼看就要落败。 主持人少林寺元空长老正在一边观战,忽见妙红和成德突如其来地现身,愕然 之下打量这两人,想起了近日江湖上夺宝藏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凌飞霄、卓妙红两 个少年高手已十分出名,虽说他们最后寡不敌众没守住藏宝图,但其武功却着实不 俗──卓妙红的母亲南宫雪盈乃南宫世家并入无忧山庄前的最后一位主人,想必此 刻来的正是凌、卓二人。元空在武林中位尊望高,是泰山北斗级的人物,平日深居 简出极少露面,他俩人近来名头虽响,与元空却素为谋面,当下元空让显通寺一名 跑前跑后招待客人的僧人上前去招呼询问。 凉棚之中清爽宽敞,妙红和成德舒舒服服坐在里面看人比武,与刚才和些无名 小卒混在一起的处境相比,实在是天壤之别。见有知客僧端茶过来,问二人是不是 凌少侠和南宫世家的卓二小姐,妙红笑着答:“对啦,我俩是来看热闹的。” 此次参加大会的人虽然数目上万,但事先约定,每派最多只能出一人参战,这 样出场的便都是各派中的顶尖高手了。又有人本来跃跃欲试,然而尚没参战时见了 他人登峰造极的武功,已然自愧弗如,只觉天外有天,自己平日真是井底之蛙,以 为凭自己这身武功足以出人头地了,其实和人家相比实难望其项背,于是许多深有 自知之明的人纷纷弃权,因而出场比武的人就很少了,且又是分组比试,故打到将 近日落时,该出手的人差不多都出过手了,比武已尽尾声。 这时仍留在场上没有败过的有四人:青城派名宿陆紫剑、慕容世家掌门慕容云 竹,他们刚刚胜了挑战的对手,还没有开始下一场,正在一边休息观战;另外两人 一个是峨眉派掌门池心师太,一个是武当派的冲虹道人,仍在互相拼杀着,还没决 出输赢。 妙红和成德半日来一边看人比武,一边打赌预测出场的各组人的胜负。早一些 的时候,双方强弱较易分辨,他俩都是眼光敏利之人,见解常常不谋而合,这赌就 往往打不起来;后来剩下的皆是修为极深的真正高手,场上形势变得扑朔迷离、瞬 息万变,有些人功力本就在伯仲之间,优劣往往是从一些偶然细微处决出,胜负已 经殊难预料,即使行家亦不敢妄断。两人不断连分析带猜测着,渐渐分歧就多了, 场上有胜有负,他俩也有赢有输,越赌越是兴致高昂,又说又笑,十分热闹快活。 这会儿见池心师太和冲虹道人势均力敌,龙虎相斗打得风云变色,妙红笑嘻嘻 地问成德:“你猜这俩人谁会赢?” 成德凝神细看了一会儿,说道:“冲虹道人是武当掌门的师叔,只因生性纯朴, 故从不掌权处理门中琐事。他一生心无旁骛,只痴迷于武学一道,乃是武当派第一 高手,多半能够取胜。” 妙红乐了出来:这冲虹道人,说他“生性纯朴”是为了好听,其实他是天生不 通世务,混混沌沌,脑子很不灵光。可偏于武功一道得天独厚,反比常人更有悟性, 是天生的习武奇才,况又素来专心,因而在爪功、内功等方面,都是炉火纯青,有 极高的造诣。 不过妙红却不给他捧场,成德还没说完,她就大摇其头:“不不不,我看好的 是峨眉的池心师太。这冲虹道人武功虽高,脾气却火暴,你看他打起架来又叫又嚷 的,哪儿有一点儿道家的清玄之气?道家讲究‘上善若水’,且有‘持而盈之,不 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常保’之说,其精髓就在‘以柔克刚’四字。可冲虹练的 虽是武当的‘灵陵太妙’神功,走的却是刚猛狂野的路子,很多人都赞他其才旷世, 另辟蹊径,反超先人──我看大大的不见得:他怎么练,武当派的根基变不了,就 只能束缚他,有时他明明想痛快硬拼一掌把人打倒,却偏得先用‘四两拨千斤’的 心法化去对方劲力,自己打着先就不尽兴,真是投错了门派!就好像咱们刚才吃的 素斋,吃着是好吃,但做菜的人硬是为不开杀戒压抑着食荤的欲望,绞尽脑汁把些 青菜豆腐做得像荤菜用来代替,实在不伦不类难受之至──压根儿就不该投进佛门 去。”她曾得父亲卓无忧讲授天下各派的武功长短,对一些名家的独到之处及致命 弱点了如指掌。 她说的头头是道,但成德自有见解,笑而不语,也不和她争辩。妙红一心盼着 池心师太取胜,未曾料到池心师太那么不给面子,一个疏忽,中了冲虹道人一爪, 肩头登时多了五个血洞,向后退出了六七步,身子还没站稳,又吐出一大口鲜血。 她心知身受重伤,今日已是一败涂地,无奈之下沉着脸合十道:“道长神功名不虚 传,贫尼来日定到武当拜访,再次讨教!”撂了句话,退下了场。 成德在妙红耳边轻声问:“怎么样?小妙红,你服不服?” “不服!就是不服!”妙红气鼓鼓地叫着,“你是碰巧蒙对的,要不是池心一 时大意让冲虹得了空子,凭冲虹根本胜不了她!冲虹的武功漏洞百出……” 话刚说到半截,忽然听到“砰”地一声巨响,一人的拳头重重砸在了几案上, 虽只击在一个点上,但整张桌面却全被震碎,变成一块块细木渣块,唰唰落地,可 见此人内功惊人。而原本放在桌上的茶水糕点,也全杯碟破碎,眼看一堆木渣、茶 水、糕点末就要撒到成德和妙红身上,成德眼疾手快,衣袖一拂,带起一股强风, 将乱七八糟的东西全远远卷到一旁。 妙红一看来人正是怒气冲冲的冲虹道人,不禁瞪眼骂道:“你这老道莫名其妙! 架打赢了就赢了呗,犯得上到处砸桌子摔碗的耀武扬威吗?” 冲虹道人功力精深,耳力远胜常人,刚才比武的时候,就已经把妙红和成德在 一旁的小声谈论全听在耳里,对妙红信口开河的无礼之言已恨得要命,打胜之后听 她还在抨击自己,他久在武当山上不理俗事,没听说过妙红,看她如此幼小竟敢胡 乱指责自己的缺点,无名业火不免烈焰焰地按捺不住了,立刻就要上前教训这不知 天高地厚的小丫头。这时又听妙红叱问,不禁咆哮起来:“小妖女,你敢在道爷面 前如此放肆!”他生来不通世理,也不管妙红是个女孩子,更不懂得什么叫怜香惜 玉,当即就双爪齐施向她抓去。 妙红不防他有这么一招,一个六、七十岁的白头发老头,竟然不顾身份,说打 就打!心想被他抓住那还了得?当下动如脱兔,一晃纵出凉棚,没了人影。 她飘若浮云躲了开去,冲虹道人心里微觉诧异,暗忖自己那一招十分巧妙,不 知她怎地就找到了漏洞冲破了爪影,她小小年纪能有多大道行,肯定只是侥幸而已。 他一招落空,心下更怒,随之飞身而起,爪势不变,依旧抓向妙红。 妙红见他气势汹汹,确似万夫莫敌之勇,也不由暗暗心惊:“我刚才真是小看 这牛鼻子了!以前听爹谈论各派武功的鄙陋,实在有小视天下的感觉,然而以爹的 功力虽可如此,我却远远及不上爹。这些时日闯荡江湖轻易顺利,不过是因为没有 遇上真正绝顶的高手罢了!牛鼻子的内力着实比我深厚得多,其实他招术中有很多 的破绽,爹都教过我,可我不能轻举妄动,得要智取,找个好时机……” 她心里飞快转着念头,身形片刻不停,半空中呼吸自如,几乎足不点地地快速 后掠。冲虹道人凌空追了数丈,毫无下落之势,不时向地上虚拍一掌,掌力撞地反 弹,他便能借力继续向妙红追去。 掠过一块大石时,妙红发现机会来了!她猛然转身面对向冲虹,身子快速由两 三丈高处向下降低。冲虹道人恰巧追到,她立刻向前飘去,变成正面迎上冲虹道人, 但却是在他的斜下方。冲虹道人忙也下落时,妙红已和他交错而过,反向逃走了。 冲虹轻功不好,不及她轻灵,奔得太急不易突然转身,赶紧一掌击向前面的一棵大 树,几人合抱不过来的参天大树立刻“轰”地断倒,滚滚黄尘浮升。好在比武场面 积广阔,没有砸到人,但离得稍近的人还是情不自禁向后退去。冲虹借这一掌之力 止住前掠之势,转身再追妙红。 此时,妙红的身形竟然慢了下来,冲虹大喜,只道她已力衰,不遗余力地去抓 她。妙红袖中倏地伸出一条平日练内功用的蓝色绸带,绸带贯注内力坚利无比,长 蟒般卷向不远处那块大石头,她在半空借不了任何力道,却竟以一软带将大石拔了 起来。大石有一小部分深陷土中多年,这一离开地面,便带动出大量飞沙走石,且 和刚才冲虹断树时击起的灰尘连成一片,霎时四下里黄沙弥漫,冲虹生怕迷了眼睛, 便双目紧闭,寻着声音照旧飞速前掠。突然发现前面一物在下落,以为就是妙红, 当下大喝一声,运足十成爪功抓了过去。他大笑着:“抓到了!看你这小妖女还往 哪儿跑!”不料那物竟坚硬异常,他十指与之硬触,立刻觉得一阵生疼,且那物沉 得出奇。他忙施“千斤坠”降到地面,睁眼一看,指头竟都插进了石头里!正是妙 红刚才不带声息地用绸带拖到他面前的。 冲虹道人大吃一惊,要他相信自己竟着了一个小女孩的道,那是决不可能的。 他下意识奇道:“怎么可能!难道还真是个树精石怪变的小妖女?” 场外观战的上万人全都看得头晕眼花,彩声高亮不断,这时一切静下来了,许 多人都清楚听到了冲虹道人说的傻话,纷纷哄笑。 妙红远远站在一边,这时不禁惊叹:“冲虹道长聪明才智,实在……哈哈……” 本想讽他几句,却已忍不住笑了起来。 冲虹闻声骇然,转头望去看她好端端气定神闲地站着,立时便觉遇上了鬼魅, 颤声问:“你……会分身……”场里场外的人又是一阵大笑。其实冲虹虽呆顿,未 必能傻到人鬼不分的地步,只是他一向自负武功举世无双,无论如何难以接受败在 别人手里──尤其是个年轻女孩手里的现实;但若是输于妖魔,那就无话可说了, 因而他潜意识里就认定妙红不是常人。 妙红笑吟吟地举起手中一物,冲虹失声叫出来:“我的拂尘!”虽然看出是自 己的拂尘,还是忍不住向自己背后摸了摸,发现背后插的拂尘果然已没了踪影,自 然是被妙红刚才趁乱取了去。 他怔在了那里,茫然而问:“小妖怪……你用了什么妖法……” 妙红皱眉:“什么‘妖怪’?说的这么难听。我明明是人,不信你问大伙儿啊。” 她绝丽动人,站在场中令每个看清她的人都是眼前一亮,一干血性汉子们更是 心跳加快,尤其她那双善睐的明眸向场外顾盼时,即使是隔着老远的人也不禁心血 沸腾,惊呼:“她在看我!这小美人儿看我呢!” 本来这半天出手的多是些老头老太太,死气沉沉,一个个又都持有什么高手风 度,平平淡淡,令他们看得乏味得很;再加上有些人已经限于眼力看不出场上人武 功的奥妙,自然觉得大是无聊。这时一见妙红这样一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出现,好 事之徒们全都欢呼起来,当时就有人叫喊:“这位小妹子美丽可爱,咱们大伙儿干 脆把心法送给她如何?”反正夺秘笈对下面的人来讲已经没他们的份了,于是好多 人都跟着起哄:“好!”“宝剑赠烈士,秘笈赠佳人呐!”还有人经她登高一问, 马上大声响应,冲着冲虹道人就嚷起来:“道长,算了吧!这位姑娘怎么会是妖怪?” “喂,你老见过这么美的妖怪吗?” 别说美妖怪,丑妖怪冲虹也没见过啊!正愣愣地站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成德 走了过来,拱手道:“道长,刚才多有冒犯了,我这红妹年幼任性,还请道长海涵。 打断诸位比武实在抱歉,诸位继续,我们不打扰了。”他在冲虹追杀妙红时,虽认 定妙红灵巧多变必有以弱胜强之道,但生怕她会有闪失,一直在一旁蓄势待发,随 时准备出手援助,此刻看她终于无恙,这才放下心来。 妙红偷偷向冲虹道人做个鬼脸,和成德走回凉棚。路过那大石时,看到上面十 个深深的指洞,她也不禁后怕:这牛鼻子的武功实在非同凡响,自己若不是取巧侥 幸,且又得过父亲对其武功漏洞的详细分析,今天恐怕难以幸免于难。瞧那坚硬的 石头在他指下竟不堪一击得和柔软豆腐一样!自己要是轻功差些,让这两爪抓到身 上……她暗暗咋舌。 两人刚进凉棚还没坐下,却见少林方丈元空长老大袖飘飘,走了过来,微一合 十对妙红道:“女施主,你既已出手比武,就请继续比试下去。” 妙红心道:“老秃驴,你明明看得出来以我的实际功力不足以同剩下的慕容云 竹及陆紫剑那俩老头儿相比,却故意过来逼我,哼,存心不良!想害我出丑?”她 摇摇头:“禅师,大伙儿都看到了,刚才我是被逼入场的,其实,我真的无意参与 比武。” 元空长老微一莞尔:“女施主出场虽是意外,然则造化如此,世事皆由缘起, 不如随缘。” 成德想的远没有妙红那么天真,毕竟是宦贵之家出身,尔虞我诈见得太多了, 一眼就瞧穿了元空长老的用意,心头慨然怅叹:“难怪元空和尚虽限于习武资质功 夫不及历代少林掌门,却能安稳执掌少林寺多年。近些年少林寺处于低谷,人才不 盛,势力大不如前,像这次比武,少林寺派出的高手连前四名都未列入,真是山河 日下;而当今无忧山庄势力强盛,威慑之力远胜少林,少林这‘武林领袖’虽仍受 武林人尊崇,实际已如东周天子,空有其名。这次决出的‘天下第一高手’显然会 在武当、青城、慕容世家中产生,无论鹿死谁手,都会令少林尴尬;能在此时扭转 乾坤的,武林中只有无忧山庄的人了。他必已听说过无忧山庄的‘独步乾坤’克制 各门派的武功,刚才又亲见红妹巧胜冲虹,他料到红妹有能力再与青城的陆紫剑、 慕容世家的慕容云竹一战。 “只要红妹参战,一来,刚才她和冲虹的比武就得算数,冲虹没有资格再比下 去,武当凌驾少林独占鳌头的可能就没有了;二来,红妹若败在陆紫剑或慕容云竹 手上,无异是在天下人面前削了无忧山庄的面子,打破了无忧山庄无敌天下的神话; 三来,如果红妹又把陆紫剑和慕容云竹打败了,青城、慕容世家也显不出高过少林 多少,‘天下第一’被无忧山庄夺去了──武林中人本就忌惮无忧山庄的空前强大, 这一来更要对之嫉恨戒备,如此所有矛头从今起尽指无忧山庄,委实对少林大有好 处……哎,元空用心竟如此之深!先前我只道官场是勾心斗角的龌龊是非之地,令 人生厌;如今看来,江湖上的明枪暗箭、彼此算计,其凶险程度比之官场决不逊色 啊。” 妙红冲元空长老连连摆手:“对不住,禅师,南宫世家不打算夺那心法。” 这时,旁边忽有人冷冷说道:“南宫世家已属无忧山庄,实际名存实亡。哼, 无忧山庄清高得很呐!我等将其视如至宝、人人欲得的东西,无忧山庄却不屑一顾。 你们是不把这武功心法放在眼里呢,还是压根不把天下人放在眼里?” 妙红一听这话,不由动气,寻声一看,说话的人四、五十岁的样子,国字脸, 虎目浓眉,头戴镶缀着玉石的瓜皮帽,身着暗紫色的锦袍,若非相貌威风、腰悬宝 剑,怎么看怎么像个富贵商贾。妙红认识这人,他便是慕容世家的慕容云竹。妙红 心知他和无忧山庄有过结,是成心找茬儿的:无忧山庄威名赫赫,武林中人忌惮归 忌惮,谁不想对之攀附?古往今来,上下各类人等,彼此攀附联合的最有效的方法 莫如互结姻亲,而卓家两位小姐国色天香才貌双全又是人所共知,故几年来上门提 亲的人络绎不绝。两年前,慕容云竹也曾为长子向卓府提亲,却被卓无忧以小女年 幼为由婉言谢绝,他认为卓无忧轻视慕容世家,由此对无忧山庄恼恨不已。 妙红对慕容云竹反唇相讥:“慕容先生,久闻慕容世家世代豪阔,拥有许多奇 珍异宝,想必你身为主人,也不会对其轻视吧?可是照你那么说,却是摆明了告诉 大伙儿,谁要是不想去你家杀人劫财,把你珍视的财宝据为己有,那就不仅是不把 钱财放在眼里,更是不把你慕容先生放在眼里了!呵呵,原来如此,领教了。” 慕容云竹气得脸色铁青,一时说不出话来。 成德见了这局面,心里暗暗摇头:看来妙红和慕容云竹这一战又是难免了。他 知慕容云竹所练的是慕容世家名震江湖数百年的“泰安剑法”,习练之人最需要修 身养性、心境安和,当下他用“传音入密”对妙红说:“红妹,你要和他交手,先 要设法将他激怒,这人致命弱点便在小肚鸡肠上。” 妙红瞅着他直笑,“传音入密”道:“你真像我爹。” 突兀之语弄得成德一怔:这像什么话? 妙红见他摸不着头脑地疑惑地盯着自己,更觉有趣,解释说:“我爹也曾提醒 过我,若是和武功比我高的南宫世家的人打架,一定要先气得他们七窍生烟才好。 对啦,成哥哥,‘独步乾坤’里专有一套对付‘泰安剑法’的‘夕阳箫鼓剑’,很 漂亮的,一会儿我舞给你看,好不好?” 成德莞尔:“你能成竹在胸就好。” 他俩人眉开眼笑地私语频传,旁人看不出端倪,慕容云竹还道他们在取笑自己, 脸色又难看了几分,阴阳怪气地问:“南宫世家的‘蚀骨指’天下闻名,老夫常以 不能对之亲见目睹为憾。不知贵府今日只有卓二姑娘出席大会,可是因卓庄主玉体 欠安?” 妙红走上前去道:“慕容先生的意思是不是在说:南宫世家没人了吗,竟要派 个小姑娘来出席,谅你小小年纪也学不了几成‘蚀骨指’?” 慕容云竹言下之意正是如此,在座的众人也是人人都听得出,却不料她竟当众 把话挑明了,慕容云竹不免十分尴尬。 却听妙红接着说:“真是巧了,同样的话,春秋时楚灵王也问过晏婴,当时晏 婴怎么说的来着?哎哟,我记不清了,慕容先生这么博学,总能记得吧?既然有先 生你这样的人在,由小女子来也就足够了。” 慕容云竹虽是江湖人,但却博览群书,自然知道晏婴使楚时说的那句“贤者奉 使贤国,不肖者奉使不肖国,大人则使大国,小人则使小国,臣小人,又最不肖, 故以使楚”的话,她是在说自己不配和她爹并列,南宫世家出个她这样的小姑娘来 对付自己已经绰绰有余了!大庭广众之下不便破口大骂,慕容云竹强忍嗔意,冷冰 冰地道:“姑娘,言希自然。” 妙红格格笑起来:“慕容先生,你这话我就不懂了!你是叫我少说话快闭嘴吗? 这就奇了,老子的这句话,明明是让那些自以为高高在上的人少胡乱发号施令呀! 先生以此语命我闭嘴,恰恰违了此语本意。哎,若说陶渊明‘好读书,不求甚解’ 也就罢了,人家是盖世奇才嘛;想不到慕容先生也要东施效颦,莫不是自认为比陶 渊明还高明?” 慕容云竹被她讽得灰头土脸,恼羞成怒:“丫头,你既‘知书’为何偏不‘达 理’?目无尊长信口开河,一点仁义礼教都不懂吗?” 妙红摇摇脑袋说:“我也用句老子的话,所谓‘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 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呵呵,如今世上满是仁义孝慈之论,慕容先生这样的 人功不可没哟。” 大道废弛,世人多已不仁不义,这才有了仁义之说──妙红仍是在拐着弯的辱 骂慕容云竹。慕容云竹忍无可忍,勃然大怒,喝道:“无忧山庄欺人太甚!老夫今 日倒要看看你这丫头有多大能耐,胆敢如此放肆!看剑!”青光一闪,利刃刹那出 鞘,刺向妙红。 妙红早有先见,几乎同时出剑,一势“江楼钟鼓”向慕容云竹臂上“曲池”刺 去。慕容云竹见她竟一出手就攻击到自己的破绽之处,吃了一惊。但他内功深厚, 尽可补这一剑招术上的不足,临危不乱,凌空拍出一掌,一股强劲罡风排山倒海撞 向妙红左肩。妙红瞬间心中一动:“爹教我‘夕阳箫鼓剑’时,曾用慕容氏的武功 和我拆解,慕容云竹这招可算高明凌厉之极,但却全在爹的意料之中了。”她虽初 次和慕容云竹交手,但卓无忧早算到这人已和无忧山庄存下芥蒂,生怕他会不利于 爱女,便花了很大心思教女儿克制慕容氏武功的诀窍。因而慕容云竹的武功虽比刚 才的冲虹道人更高,妙红对付起他来却比和冲虹道人比斗时轻车熟路得心应手,不 必未战先退。 这时一见他断金碎石的一掌拍来,妙红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回剑一转,剑芒如 屏,挡住了他的掌力,剑势丝毫不衰,斜向而上,“月上东山”又刺慕容云竹胸前 “膻中”,回剑、拦掌、刺敌一气呵成,且已将慕容云竹拍出的掌力尽数收为己用, 移花接木借力打力,反将他攻向自己的劲力加在自己的剑势中巧还其身。这样一股 结合两人力道的惊人力量瞬间猛击过来,慕容云竹左掌不及收回,蓦地变掌为指, 指尖向地上一弹,真气自指尖迸射而出,一触地面立刻斜向上反弹妙红握剑的脉门, 同时他掌中之剑亦于顷刻挥出,剑气满天,化解了来势凶猛的反攻回的劲力,随之 剑招绵绵不绝,和妙红斗在一起。 慕容云竹毕竟是绝顶高手,初时让伶牙俐齿的妙红气得七窍生烟,狂燥出手功 力打了折扣,但因上来就错过先机,又被妙红连攻破绽处,他马上警惕起来。功力 如他这般登峰造极时,定力绝不会弱,心神一收敛,脑中便即空明,一派安泰,真 气越来越强盛浑厚,剑也运转得快如急电,即使有破绽被妙红发现,待妙红迎上时, 他早已变招,根本不给她可乘之机。妙红渐渐觉得压力不断加重,已不能像开始那 样攻守自如。而慕容云竹的剑运转得越来越快,青芒如网,越织越密,越收越紧, 奇诡快绝,令人难以辨明。妙红骇然思忖:“这老头儿的功力竟比那牛鼻子高那么 多!我还是低估他了……没办法,只能用爹教的最后一招了!”意动剑转,攻势不 再主动,索性连慕容云竹刺来的是什么招术都不管,径自舞动着手中的剑,把整套 “夕阳箫鼓剑”依次挨招施展开来,“风回曲水”,“花影层叠”,“水云深际”, “渔歌唱晚”,“回澜拍岸”,“桡鸣远濑”,“欸乃归舟”……慕容云竹的剑不 住斩过,她险象环生,却又屡次都在千钧一发之际,正好避过或挡开对方的剑刃。 妙红已经是被逼无奈孤注一掷了,可在慕容云竹眼中看来,情势却迥然不同: 他只觉得妙红这套剑法奥妙无穷、滴水不漏,剑剑离奇,出其不意,杀机迭现,处 处针对着他,简直招招是他的克星。“夕阳萧鼓剑”其实只有十招,但取意于琵琶 古曲,便如高明乐师所奏曲子一般,可高可低,可昂可抑,处处可变调发挥,时时 有花样技巧,即使回环重复,却也随心所欲,千变万化,每刻皆有新异。慕容云竹 看得眼花缭乱,越打越是胆颤,越打越是心寒,运尽毕生功力依旧长时强攻不下, 不免信心受挫,慌乱起来。 成德全神贯注地看着打斗不休的两人,若不是情不自禁为妙红挂心,他会和场 外其他叫好不断的人一样看得神驰意醉,心旷神怡的。难怪妙红对他说这“夕阳箫 鼓剑”很漂亮的,此刻她一施展开来,果然如行云流水,飘逸无限,幻妙迷离,仪 态万千,美人如玉剑如虹,瑰婉不可方物。凭他的眼力,已经看出了两人各自的处 境:妙红的功力远比慕容云竹浅薄,所依仗的只是那套精妙绝伦的剑法;而慕容云 竹,他的每招每式都被“夕阳箫鼓剑”克制得死死的,创那剑法的卓无忧实在比他 高明得太多太多,令他处处受制,狼狈不堪,若不是妙红对他深有忌惮,不敢强攻, 他身上早已不知得被刺出多少个窟窿了!眼看妙红连连错过了好几次克敌制胜的好 机会,成德不禁暗呼可惜。 妙红虽不像成德旁观者清,终究是冰雪聪明,过了会儿也渐渐瞧出了慕容云竹 如临大敌般的惶恐不安,同时发觉他的攻势远不及先前那么猛烈了。她心里欣喜: “慕容老头儿奈何不了我了!”她一精神骤涨,剑上威力更盛,慢慢地反守为攻, 扭转了局势。猛地找到空子,趁慕容云竹长剑横挑的机会,玉指疾点,一道炽热真 气陡然射出,正中慕容云竹的剑刃,只听“扑”地一声脆响,慕容云竹的剑刃登时 被穿透,剑上一小块精钢被射得掉下飞出。 慕容云竹惊愧交集,飞身后退,与妙红分开。站定后望着剑刃上那个弯如月牙 的小洞怔怔地出神,看得出这正是正宗的南宫世家“蚀骨指”留下的痕迹。他叹了 一声,摇头苦笑:“姑娘武功出神入化,老朽佩服。”容色落寞,显然因见毕生修 炼的武功处处为人降制,自己习武数十年,竟不及一个少女,他心灰意冷,狂傲之 气尽灭。片刻之间,只觉平日称雄武林、争夺天下第一的奢望全成了泡影。 他一诚心认输,言辞客气起来,妙红倒有些过意不去了。她虽表面上胜了他, 其实还是取巧,同样一招“蚀骨指”,点到他剑上和点到他身上是不可相提并论的, 若要当真找机会伤到他本人,恐怕还需苦战很长时间。她诚恳地说:“慕容先生, 我只是偷机取巧罢了,若说到实际武功,你比我高明得多。我那点儿小把戏,算不 得数的。” 慕容云竹微微一笑:“不,老朽输得心服口服。令尊武功神鬼莫测,先见之明 更令人钦叹,不愧当世第一人──老朽服他了!”以他的悟性,这时静下心来痛定 思痛,便想到今日之战早在卓无忧算计之中,那套克制自己的剑法,是他早就备好 的了。 妙红暗道:“我只道他心胸狭隘,不能容人;想不到却有这样的磊落风范,愿 赌服输,确实是一代名宿。”她向慕容云竹一礼:“慕容先生,我爹要是知道你对 他这样评赞,肯定会引为平生一大快事的。” 慕容云竹哈哈大笑,还剑入鞘,出场退回到自己的凉棚。 刚才场上的三大高手:冲虹道人、慕容云竹、陆紫剑,眨眼功夫已被妙红击败 了两个,眼前的形势不言而喻,妙红和那青城派的人谁再胜了最后一战,谁便最终 夺魁了。这时场外的上万人都沸腾起来,刚才妙红巧胜慕容云竹,令得人人震惊, 不知她还有什么奇异绝技,纷纷拭目以待。更有人赌性大起,在底下吆喝:“我出 二十两银子,赌那小美人儿赢!”“我看未必,陆紫剑能赢!”“青城派的武功照 样被无忧山庄的‘独步乾坤’克制,慕容云竹败了,陆紫剑也如法炮制!”“哼, 老子就不信‘独步乾坤’能克制天下所有武功,我赌陆紫剑胜,输一赔十,你们敢 不敢赌?” 陆紫剑足有七旬开外,须发稀疏,骨瘦如柴,形容枯槁,一副虚弱病态,看起 来不过是个毫不起眼的一脚已踏进棺材里的糟老头,妙红连败冲虹道人和慕容云竹, 他只是在旁边面无表情地淡然看着,无动于衷,仿佛事不关己。 妙红懒得为那么几张写着心法的破纸费劲打架,慕容云竹一出局,她也要跟着 离开,陆紫剑却开口沉声道:“卓二小姐,留步。” 妙红不耐烦地摆手:“我说了,我不想要什么心法,你怎么还喋喋不休?你直 接把它拿去好了。” 陆紫剑还没说什么,下面那些一心要看热闹的人们先就不干了,大叫起来: “姑娘,不能让!这老头儿打不过你!”“无忧山庄的人,怎能临阵退缩?”“打 到这一步了,接着打吧!” 陆紫剑微微一笑,望着妙红:“卓二小姐听到了?你若罢手,难服人心啊。今 日之局,终要有个了结,老夫拿那心法,总该先给世人个明白交代。” 妙红心头火起:“老不死的,瞧把你得意的!得便宜卖乖,你道姑奶奶真怕你 吗?看你刚才亮的功夫,也不比慕容云竹强,哼,青城派的武功有什么了不起?克 制你的法子多了!”听陆紫剑的口气,全然不把她放在心上,好像要打赢她轻而易 举,比斗也不过是为让别人看清楚他怎么赢的妙红而已。妙红怎受得了这个激,况 且方才连败两大高手,信心正盛,心想既然树欲静而风不止,自己也就甭和这老家 伙客气了。当下冷冷道:“好,多比一场也没什么。” 陆紫剑负手点头:“卓二小姐,请吧。” 妙红也不再说什么,青锋一动,剑芒乍现,“叶上秋光白露寒”,直刺陆紫剑 面门。陆紫剑不用兵器,清清淡淡地一掌拍出,用的是青城“玄通掌”中的一式 “窈冥有精”。妙红将身一旋,避过一掌挺剑又刺。 陆紫剑功力深厚,但妙红和他动手,倒并没有和慕容云竹比剑时那么惊心动魄, 他的每一招,妙红都有破解之法,而他出掌的速度,却不及慕容云竹的疾猛。妙红 心里琢磨:“他内力虽远比不上我爹,但也算在‘玄通掌’上耗了一辈子了,怎么 感觉上他用‘玄通掌’还没我爹用得纯熟?”陆紫剑的掌式她拆解起来比刚才对付 慕容云竹轻松,但奇怪的是,每当她正好攻向陆紫剑的破绽处时,陆紫剑完全不像 常人骤然遇到自己武功的克星时那样吃惊,很从容自然地就变招弥补上了。妙红几 次狂攻突袭,收效都不大,还是一如既往地和他纠缠着,这令得她打得虽然顺手, 却隐隐觉得有股说不出的别扭。 旁人见两人飞环往复,剑光掌影均臻化境,都看得如醉如痴,四周叫好喝彩声 高涨不断。然而成德在一边却越看越感到不对劲,惴惴不安地暗道:“这人不是青 城派的陆紫剑!陆紫剑剑掌双绝,成名江湖数十年,本门武功早已练得登峰造极。 而这人的掌法虽然熟练,但其实并不和自身功力纯然融合,他究竟是何来历,怎会 冒充青城派的人?不好,我怎么早没注意到呢?他隐藏了本身的真正武功,已然这 样游刃有余,红妹还只一心以为他是青城派的人,不明他的底细,万一他突施怪招 杀手……”他情不自禁站起身来,向场中靠近过去。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不久,妙红和陆紫剑双双凌空跃起,陆紫剑左掌斜劈妙红 粉颈,妙红知他这招叫“负阴抱阳”,上半招一使,下面肯定紧跟着就是右掌横向 拍来,当下剑锋飞转,斩他手臂。不料陆紫剑倏地变招,左掌回缩,右手突然双指 探出,向下疾点妙红小腹。 妙红立时惊得花容失色──她惊,不是由于没见过对方变换的这种功夫,恰恰 相反,这种武功她太熟悉了!在所有的武功里,卓无忧最倾注全力认真悉心指点她 的,就是这种指法:怎样使用、怎样破解,都曾令她下功夫苦练过。但是,青城派 的人竟然会使出这种指法,实在太出乎她意料了!她毫无防备,惊诧之际已经躲闪 不及,好在如何应对这种指法,她已练得就像吃饭走路一样熟,本能地就相应缩腹 退避,可还是被陆紫剑寒气刺骨的指风扫中,小腹一痛,便从空中坠落。 陆紫剑万没料到这攻其不备的一指竟没点中妙红当场置她于死地,而仅只是指 风边缘扫中了她,他想再上前辣手摧花,成德已然纵至半空迎上,将妙红接住抱在 怀里,跃回到凉棚。 成德见妙红痛得额头渗出了冷汗,黛眉深蹙,他心疼得不得了,连声焦切地问: “红妹,你怎么样?” 妙红摇摇头:“是‘炽冰指’……没事儿的……但他……”她已在默默运功疗 伤,无余力使“传音入密”,当下贴近成德耳边低语:“成哥哥,别着急,爹教过 我疗这伤的法子,现在我就好些了……爹曾对我说过,世上若有谁无故要置我于死 地,多半会是使‘炽冰指’的人……可是,我没想到会在这儿遇上……成哥哥,你 去帮我打败他,好不好?” 成德关心地说:“红妹,我以后会给你出气的,但你的伤……” 妙红急道:“我的伤不碍事儿,今天总算找到要害我的人了,不能轻易放过。 成哥哥,你答应我吧!” 成德无奈,怕她一着急更不利于伤势,只好点头。 “小心啊,他的功力恐怕还胜过你。不过‘炽冰指’有个最大的弱点,就是……” 她轻声在成德耳边说了几句。 成德侧耳倾听后颔首说:“我明白了,你放心吧。” 妙红看着他一笑。 这时,主持人元空长老已经宣布了陆紫剑的武功天下第一,正要将那写在一页 页纸上的武功心法交给他。成德突然喝了声:“且慢!”飘身入场。 元空长老道了句“阿弥陀佛”,问:“凌施主,你可是要挑战陆施主?今日比 武,只为决定这部武功心法的得主,凌施主并非与心法有关的各门派中人,实无参 战理由。施主见谅,请回吧。” “哦?”成德看了老和尚一眼,“我非相关门派中人,他就是么?” 元空长老搞不明白他的话:“施主何出此言?青城派……” “青城派?”成德对陆紫剑冷冷道,“好,我倒要看看你练熟了几成青城功夫。” 下面其他派的人本来对秘笈归了青城派心中悻悻,因而看到又有人来寻陆紫剑 的晦气,全都精神一振,交头接耳地对这玉树临风的翩翩少年及他的奇怪言辞议论 纷纷。 陆紫剑双目中寒光一闪:“凌飞霄,你休得胡言乱语,既然定要插手争夺心法, 老夫就给你个机会。接掌!”话音未落,掌影已至,一招“和光同尘”,拍向成德 胸口。 成德冷笑:“你的青城派武功还想用下去?”手臂微旋,陆紫剑袭来的掌力马 上被反弹了回去。陆紫剑上身往左一晃,脚下纹丝不动,便像已在地底生根,双腕 绵若无骨,挥扬横推,“守柔归明”,依旧是青城派“玄通掌”中的招式。然而被 成德一拨,却变了方向,双掌落空,还险些让成德削中右肩。他心头略惊,已看出 成德比刚才遇到的妙红难对付得多。勉强又使了几招“玄通掌”,不仅全被成德轻 易化解,且还借力还力,几次出掌都被搅得方向错乱,差点伤到自己。他心知凭这 拈来借用的“玄通掌”,根本不足以对抗成德,反而由于成德利用了他掌法不纯的 漏洞,逼得他力不从心,阵脚大乱,如果再不舍弃这套武功,只有作茧自缚,反受 其累。 这时,成德正腾身而起,双腿连环踢向陆紫剑,陆紫剑突然变招,十指翻飞, 射出一道道剑气,刺向成德数处要穴。成德心道:“你终于使‘炽冰指’了!”飞 速挪转闪避,同时凌空拍出一掌反击,掌力剑气半空相撞,都是无形之物,却发出 霹雳般的轰鸣。陆紫剑使出看家本领,威力当即大增,瞬息不停,指剑又出,指法 名“炽冰”,果然灼寒相交,“灼剑”炽热如火,在空中卷起层层热浪,未击中成 德而射到地上,地上泥土登时被烧焦一片;“寒剑”凛然如冰,一经射出,剑气所 经的空中立刻凝出淡淡白雾。 观战的各派诸人都惊骇得目瞪口呆,连呼喝都忘记了,一时间,全被都被这闻 所未闻的可怕武功震慑住了,上万人竟没一个说话的,偌大的广场上静得出奇。只 有少数人还隐约地想起:“陆紫剑真的不是青城门下,青城派怎能有这么厉害的功 夫!”而成德看上去依旧潇洒从容,体若流风,对每一指的化解无不妙到颠峰,往 往在几乎山穷水尽之时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招式之巧妙令人震叹。 其他的人不了解“炽冰指”,见成德表面轻松自若,自然不能真正体会出他所 遇的凶险;然而妙红却对之无比熟悉,眼见陆紫剑因内功远胜自己,这指剑使来更 比自己凌厉得多,虽然成德一次次逢凶化吉,她却已看出一身冷汗。就好像普通人 生了重病,不明白病理,有病时难受一阵,病好了也就好了;但医生要是得病却绝 不一样,由于对病症的可怕之处一清二楚,恐惧程度就比常人更甚,即使病愈,往 往还在因自己是死里逃生而后怕。 成德也不禁对这霸道的“炽冰指”感到悸惧,只得更加小心翼翼地与之周旋。 陆紫剑越战越勇,过了一会儿,就在两人对面交错时,他出乎意料地忽看到成 德惆怅一叹,神情萧索。他微感奇怪,手上未停,还在恶战,却听成德边在他身侧 飞旋边轻声说:“堠雪翻鸦,河冰跃马,惊风吹度龙堆。阴磷夜泣,此景总堪悲。” 由于广场上静得落针可闻,因而成德声音虽低,又是夹杂在拳风指剑之中,还 是有许多人都听到了。在座的大多是不通文墨,甚至字也识不了多少的粗人,成德 那几句文绉绉的话,他们听得莫名其妙,除了一个“悲”字还能明白,其它的词句 根本不懂,还道他是在念什么武功秘诀呢! 其他如慕容云竹等文武兼通之人,听得出这是吟咏古战场荒寒阴森的句子,但 都不解用意,连妙红都愕然想:“这个节骨眼儿上,成哥哥和他说那些做什么?” 然而,同样的词句落在陆紫剑耳中,感受却大不相同:他本是武将出身,也曾 金戈铁马,一听成德之语,不由忆起了曾经见过的烽烟过后的满目凄怆。 却听成德在避过他一指后又吟:“待向中宵起舞,无人处、哪有村鸡。只应是, 金笳暗拍,一样泪沾衣。” 陆紫剑一听,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想自己曾经豪情满腔,一心驰骋报国, 却在二十岁不到时因资质根底俱佳而被选去修习最上乘的武学,这么多年来远离戎 马,眼看身处之地军政分崩离析、山河日下,却无由以报,只有徒添悲慨罢了!岁 月如梭,自己蹉跎半生,究竟做了些什么?心头感叹,手上出招不知不觉放缓,甚 至也想如刚才成德一样,索然一叹。蓦地惊悟,他发觉自己心绪竟已受成德牵引, 连忙收敛神思;但晚了,任何人都是一样,愁情既被勾动,是不可能挥之即去的, 他想再出手凌厉如初,已经很困难。总算他功力超群,遇变不惊,心神一不宁,知 道阴阳结合的剑气一时不容易运转自如,马上灼气一收,单用“寒剑”,霎时四周 剑气森森,阴冷逼人,空中冻凝出重重寒雾,令得他本就神妙的指法更显得迷离不 可琢磨,似乎比刚才灼寒齐施更具威力。 就在陆紫剑狂攻之下很快就能扭转刚才失神时所致的劣势时,成德凄叹的声音 却又响起:“须知今古事,棋枰胜负,翻覆如斯。叹纷纷蛮触,回首成非。剩得几 行青史,斜阳下、断碣残碑。年华共,混同江水,流去几时回。” 陆紫剑心头更加茫然,又如酒入愁肠,悲情翻滚,整颗心就像哀沉进万丈深潭, 再也浮不起了。 这几句词浅白易懂,场外许多人都听明白了:世事如棋,翻覆无常,然而古今 一切纷争,一切功业,却都如此虚无短暂,到头来,除了剩得几行青史、断碣残碑 外,余皆成空。一瞬间,人人都不禁生出感触,情绪消沉低靡,染上了一腔悲凉。 这些整日在刀光剑影中打滚,甚至连自己都说不清沉于这身不由己的江湖中究竟是 为了什么的人,不由怔怔地发着呆。 陆紫剑比武的心境逐步消散,高手过招,靠的就是个心气,心气没了,立刻连 连败退。妙红终于看出了成德的用意,不禁由衷叹服:“对敌的最高境界,不是屈 人之身,而是屈人之心。成哥哥寥寥数语,便能摄人心魄,世上谁堪匹敌?他即使 招术上暂时还没胜对方,但局势已尽在掌握了!” 陆紫剑左支右绌,欲待振作,却怎么也提不起劲来,他大觉不妙:“不好!他 说那些什么意思?难道竟然知道我的身份?”空自震骇,一身武功却发挥得越来越 打折扣,眼见成德步步逼上,慌忙改变指剑,他已经被成德搅得满心都是悲凉,万 不能再用这“寒剑”了,他要换钢猛的“灼剑”驱走寒意,重新振作。 天赐良机!“炽冰指”由“纯寒”转“纯灼”,或是由“纯灼”转“纯寒”, 施展之人体内真气必定阴阳翻转,此一刹那便是他最最虚弱之际。这个漏洞虽转瞬 即逝,但知情者如能把握,却是掌握了最佳的重创他的好时机──这就是刚才妙红 伏在成德耳边告诉他的“炽冰指”最大的弱点。 成德紧紧抓住这个白驹过隙般的机会,在陆紫剑真气不畅将出未出时,骤然挥 掌如电,重重击在他胸上。胸骨碎裂的响声立刻传出,陆紫剑大声惨叫,断线风筝 似的飞了出去,随即摔到地上。 成德缓缓走到他身边,低声说了一句:“陈平,你们不该来中原。”场外听者 一片哗然,才知道原来这青城派名宿竟是别人冒充的! “陆紫剑”浑身一震,伤处更痛,他捂着胸口颤声问:“你……你怎么知道……” 成德摇头叹息。 有关皇后身世的隐讳之事,玄烨欲详查,不可能假手外人,成德是他唯一最信 赖的朋友,自然也只有托付给他了。玄烨所知道的关于卓无忧、董玥等人的事,全 是成德一手查出的,因而他对董玥及她身边的人了如指掌。今日见到了董玥的绝学 “炽冰指”,又看这易容成老头的人一心置妙红于死地,便猜出他定是董玥的弟子 陈平。陈平要杀妙红,自是因为董玥痛恨妙红的母亲南宫雪盈,所以对妙红也欲除 之而后快──卓无忧曾尽心指点妙红破解“炽冰指”的方法,显然对一切早有先见。 陈平艰难地爬起来,身子摇摇欲坠,他盯着成德,急促地问:“你又是谁?” 成德不语,抬目向妙红望去,不禁大惊,只见妙红此时面色苍白,娇躯颤抖, 炎炎夏日中竟像不胜严寒一般。他连忙飞纵回她身边,手一与她碰触,立刻发现她 全身冰凉,他着急懊悔不迭:“她的伤这么厉害,开始时以内力压制着看起来不碍 事儿,刚才一分心观战,所中‘炽冰指’的寒气就克制不住,在经脉流窜起来…… 该死,我怎么这么大意,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他赶紧一边以自身真气输进她体 内助她躯寒,一边将她抱起,飞身向场外掠去,武林大会的纠纷全抛到九霄云外不 管了,风驰电掣地全速疾奔,顷刻已从上万人的头顶跃过,青烟般飘上灵鹫峰。 路上,成德忧心如焚地问妙红:“红妹,还冷吗?” 妙红得到他手掌中不断送来的阵阵暖流,体内寒意不再那么难以忍受,她紧紧 贴着他温暖的身体,双臂环在他颈上,轻声呢哝:“成哥哥,有你在我就不冷了。” 成德苦笑,想起上午作画的时候还说了些“怕她冷”等等玩笑话,不料半日不 到的工夫,竟就应验了! 回到文殊寺,寺内外都是重重把守的大内高手,这时成德为免进寺麻烦已摘下 了‘凌飞霄’的面具。那些人见成德如此亲密地怀抱着娇美的妙红,全不禁惊讶, 耐于成德的身份不敢说什么,只是都看得两眼发呆,神色古怪。成德也无暇顾及这 些,快步进入庙中,向所居的禅院奔去。 绕过几座佛殿,恰碰上在寺中散步的玄烨和逸婷,逸婷一见妙红娇弱无力地伏 在成德怀中,慌忙迎上前:“妙红,你怎么了?” 妙红说:“姐姐,我遇到使‘炽冰指’的人了。” 玄烨听到“炽冰指”三个字,剑眉一扬,望向成德,见成德要说什么,便先向 他轻轻点点头,暗示他什么也不必说了,自己已心里有数了。他握住妙红的皓腕给 她把了会儿脉,须臾轻叹说:“朕让你不要露面出手,你怎么全不放在心上?” 成德和逸婷听他责备妙红,反而疏了口气──玄烨既然还有心思责备她,可见 她绝不是重伤垂危。 逸婷还有些不放心,问玄烨:“她的伤真的没有大碍?” 玄烨乐道:“朕的医术虽不如傅山神妙,总还不至于糊涂误人。” 逸婷心安下来,心疼地看着妹妹,又忍不住怪她:“你总是这么胡闹,非要去 出手惹事儿!” 妙红可怜兮兮地嘟着小嘴儿,委屈地分辩:“是他们硬要和我过不去,逼我出 手的……” 逸婷才不吃她这套,恼道:“你若是听话,始终不露面,人家怎么逼你出手?” 妙红理亏,无言以对,把头埋在成德怀里不敢抬起来。 玄烨好笑地看着妙红,给她解围说:“好啦,以后你听话就是了。”又对成德 说,“容若,赶快找个地方以浑阳真气给她疗伤。朕看这里住持方丈闭关用的石室 墙壁隔音,很清净,不受外界干扰,你们就去那儿吧。” 成德面带忧色,沉吟道:“山下一会儿恐怕会有变故……” 玄烨莞尔:“朕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你尽管安心去给她疗伤,不必理会外界。” 成德和他素有默契,听他这样说,便再无牵挂,与他心照不宣地对望一眼,带 着妙红向方丈的石室走去。 逸婷疑惑地问:“皇上,容若说一会儿会有变故,究竟是……” 玄烨无奈一叹,指了指不远处一座高大的宝塔:“咱们到上面去看看。” 两人登上宝塔顶层,玄烨命人拿来两只望远镜,和逸婷通过望远镜向下眺望, 山下的情景立刻看得清清楚楚。须臾,逸婷望到了一张面孔,脸色一变,声音发颤: “陈平……”山下的广场上,陈平已恢复了本来面目,亮明了自己台湾延平郡王府 之人的身份,上万武林中人平日皆折服于延平王府的威名,都仰慕地望着他,他忍 着伤痛强打精神,神情激昂地不知正在说什么。 玄烨知道陈平这个人会勾动逸婷想起董玥,当下默默将她拥在怀里轻轻拍着, 无声地安慰。 逸婷虽一想到董玥便伤心难抑,但马上察觉陈平恰在此地出现未必是偶然,她 精通读唇术,通过望远镜认真观望陈平的口型,发现陈平正拿着那部掀起江湖上轩 然大波的武功心法,解释他此番出手夺取心法的目的,是为了平息这场无谓的纷争, 他会把这心法复制多份后分给在座诸派,请大家不要再为此物生出仇杀。大家都是 英雄好汉,怎能被这些琐事牵引?如今华夏山河沦丧于狄夷之手,满清与我汉族不 共戴天,大丈夫理应忧心国事,轰轰烈烈干一番大事业,重兴汉室!眼下趁天下英 雄尽会于此,我们该一起商讨驱逐鞑虏反清复明的大计……场中的剑客侠士一个个 听得热血沸腾,摩拳擦掌,群情激奋。有的热血汉子登时拔出刀来,嚷着愿听延平 王府号令,大伙儿这就兴兵起事,痛痛快快大干他一场! 逸婷皱着眉看着,又见陈平说了几句什么,登时大感惊骇,手一抖,望远镜拿 不稳,滑掉到地上。她焦急地说:“皇上,他知道咱们在这儿!他鼓动那些人一举 反叛,一起冲上灵鹫峰上来将你碎……” “‘碎尸万段’是吗?”玄烨替她把话补齐,沉默片刻,落寞地嗟叹,“朕竟 如此遭人嫉恨……” 逸婷忧虑万分:“皇上,快先别说这些了。眼下他们上万人随时可能冲上灵鹫 峰来,这里太危险,你不能再留在这儿……” “别怕,婷儿。”玄烨柔声安慰她,“朕说过,朕已经把一切布置妥当了。” 他的镇定自若仿佛可以给周围人注入一股强大的力量,逸婷平静了一些,疑道: “皇上,难道你早就知道……” 玄烨遥望着山下,淡淡说道:“这些人的聚会,原不过是为了部武功心法,本 来定在少林寺召开;但却被台湾郑氏利用,地点改到了五台山,邀请之人也比预定 的多了不只十倍。哼,台湾高手,也几乎尽数暗藏于其中了。” 逸婷悟道:“莫非台湾那些人知道皇上会来五台山,所以故意这样安排,又在 会上出手夺下心法分送各派收揽人心,随后鼓动他们先加害皇上,顺势就此起事……” 玄烨嘲弄地看着山下:“五台山临近京畿,不是个绝妙的起事之地吗?” 逸婷面带疑色:“他们是在咱们还没到五台山时布置下的计谋,可是,他们怎 会预先知道咱们打算来五台山进香?” 玄烨冷笑了一声:“这就要问小顺子了。” 逸婷一惊,转头望向身后伺候着的一个太监。这人二十多岁,已在玄烨左右服 侍了好几年,这时猛地听皇上点到自己的名字,脑中嗡地一声,刹那变得一片空白, 呆若木鸡地立在那儿,骇然无措。 玄烨对他哼道:“董玥竟收买了你这么个‘得力’助手!” 小顺子蓦然醒悟了过来,慌忙扑通跪倒,用力磕头叫着:“万岁爷,奴才冤枉 啊!” “冤枉?”玄烨道,“出宫之前,朕准备私访的事儿知者寥寥,你是其中之一, 结果,朕还没离开京师,董玥倒先得到消息潜入中原了;一路西行,你不在朕身边, 董玥便也不知朕的行踪,只隐约了解朕在秦晋一带;直到麟游行宫,你随大队人马 汇到朕左右,几天后董玥就派人到麟游滋事;往后朕怀疑到你,在你身边安排了人 时刻盯着,你没机会传信,于是朕由麟游到骊山,董玥毫不知情,依旧派人去麟游 行刺;这次来五台山,朕有意借你之手知会给董玥,你办得不错嘛。” 小顺子吓得面如土色,浑身颤抖,瘫成一团,拼命磕头求饶:“奴才该死,万 岁爷饶命,万岁爷开恩啊……” 玄烨面无表情,看也不看他一眼,冷冷说了句:“拖下去斩了。”当即便有两 名侍卫奉命上前,把小顺子架了出去。不久,塔下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逸婷听得不寒而栗,望着玄烨小声说:“皇上,他虽十恶不赦,但不该为他玷 污了这佛门圣地……” 玄烨摇摇头半晌不语,遂而怅然低喃:“今日血染五台,怕也难免了。” 忽然,一阵阴森森的冷笑响了起来:“哈哈哈哈哈……爱新觉罗玄烨,你引火 自焚,今日我就叫你血染五台!”冰寒彻骨的声音在空中萦绕盘桓,令人毛骨悚然, 且其中又包含了绝顶内力,寺庙里外各处驻守的大内侍卫,其中功力稍浅些的以及 庙里的僧侣们,都被震得七孔剧痛,气血翻腾,五脏欲裂,恶心目眩,有些人登时 摔倒;而寺里的一座座钟鼓,无不被引得共鸣轰响,嗡嗡之声久久不绝;佛殿、宝 塔檐下的风铃尽皆无风自动,响成一片。 大多数人都从没想象过世上竟有这样惊世骇俗的神功,不由惊惧得六神无主。 玄烨也不禁动容,暗想:“朕低估她的武功了!” 逸婷听出了那人的声音,更是惶恐,拉住玄烨:“皇上,快走!” “还想走?”语声更近,弹指间众人眼睛一花,面前已多了个华服璀璨的绝色 佳丽。 玄烨打量着这瑰姿玮态的美妇,沉声道:“董玥?” 董玥扫了眼宝搭内外赶来护驾的上百名手持火枪的侍卫,冷冷地讽刺:“果然 早有准备,守卫森严。哼,你便是调来千军万马,我取你首级仍如探囊取物。” “不错,以你的身手即使潜入皇宫行刺也易如反掌。”逸婷问董玥道,“但这 么多年你都按兵不动,为何偏在今日亲自出手?” 董玥没理会逸婷,盯着玄烨说:“玄烨,以前我小觑你了。原先不杀你,是因 杀了你这个皇帝也是徒劳无功,爱新觉罗氏自然会另有人来坐龙廷;可惜,你根本 不是我所想的糊涂无能的小皇帝,如你这样的霸才,毋说当世,就算再有千百年, 满族也出不了第二个!” 她是在赞玄烨,逸婷心底却泛起越来越浓的寒意,心知董玥既然已悟出了玄烨 对她的绝大威胁,就势必不惜代价除掉玄烨;何况她已促就了杀玄烨后汇集群雄起 义伐清的大好机会,此次就志在必得,绝无丝毫回旋余地可言。逸婷紧张地守在玄 烨身侧,却见董玥看了她一眼,说:“丫头,站一边去,我不想杀你。”说着,一 步步走向玄烨。 众侍卫大惊,纷纷举枪向她射去,塔内立刻枪声大作。他们所用的火枪,是玄 烨任用无忧山庄霹雳堂堂主戴梓在京师督造而成的连珠铳,形似琵琶,火药、铅丸 皆贮于铳背,每支一次可贮二十八发,以机轮开关,有两个扳机,可交替扣动连续 射击,伤人于百步之外,这种改单发火器为连发火器的枪械,可谓精妙空前,冠绝 中西。玄烨这回调亲兵携枪护驾,已是极其有力的防御了。 然而,遇到的是董玥!她的身法快得不可思议,密布如雨的枪弹全都落空,她 则已瞬间接近玄烨,指尖一弹,剑气直刺玄烨咽喉。玄烨刚刚闪身避开,又有七、 八道剑气接踵而来,逸婷眼看玄烨危急,连忙上前救助。霎时三人你来我往,战在 一起。 众侍卫想举枪射击董玥,但见三人进退如电,彼此纠缠,快得令人目不暇接, 只依稀觉得眼前有三团光雾急转,哪里分得清哪个是皇上,哪个是皇后,哪个又是 忤逆犯上的刺客?因而火枪虽无坚不摧,这时却也全变成了废物。他们想弃枪不用, 近身上前护驾,但哪里插得上手?三人盘旋时带动的劲风压迫得他们人人窒息,武 功高的尚能稳立原地,功夫差点的身不由主节节倒退。 漫天都是董玥的犀利剑气,指风呼啸,犹如惊涛轰雷。她在“炽冰指”上的修 为比起陈平来,实乃天壤之别,一经施展,周遭各处当即寒热交袭,各时各处作用 不同,或是炽灼得好似在熔炉烈火之中,或是寒凛得恍若在千年玄冰之上。顷刻, 塔内“唏哩哗啦”一片脆响,一些陶器瓷器之类的摆设首先承受不住空中的忽冷忽 热以及越来越凝重的巨大压力,接二连三地炸裂。一只只蜡烛油灯,忽而被炎烈之 气烘燃,冒起火焰;忽而又被寒流熄灭,同其他受寒流侵袭的物件一样,表面凝结 出一层薄霜。另外还有许多檀木的桌椅案架等摆设,要么遭剑气殃及而被射碎,要 么也因炽寒频变而断裂…… 器物尚且承受不住此种折磨,何况人的血肉之躯?围在外侧的众侍卫只觉得身 受煎熬,生不如死,平日修炼来的功力根本不足抵御,别说救驾,自身都难保。空 中气流翻滚,狂澜巨浪卷孤舟般将他们先后抛起,重重撞到墙壁上。幸运些的人因 功力较深,虽撞得七荤八素随之又重伤晕厥,总还留住了性命,苟延残喘;大多数 则当场被震得筋骨寸断,气绝毙命。 玄烨和逸婷的功力远逊于董玥,竭尽全力还是被逼得喘不过气来,凭着毅力才 苦苦支撑了多时。好在两人心有灵犀,进退配合之间自然而然地就有一种天衣无缝 的默契,屡次化险为夷。逸婷因为了解“炽冰指”的武功,董玥运展虽快,她多少 能掌握些脉络,得以先一步趋利避害;而她又舍命护着玄烨,每到关键时刻,便毫 不犹豫选择与董玥同归于尽的拼法,逼得董玥不得不暂退防守,从而解了燃眉之急。 董玥见她碍手碍脚,再不念及丝毫的母女之情,对她连施杀手。逸婷见她如此无情, 伤心欲绝之下真恨不得索性死了的好,却心知自己若死,玄烨孤身苦战必遭不测, 她全无选择,只能咬牙继续周旋。幸而玄烨赶忙援救,猛攻董玥减轻了董玥对她的 压力…… 两人虽是联手,渐渐还是愈发力不从心,眼看就支持不了多久了,玄烨忽道: “你这有勇无谋的悍妇!你刺杀了朕,不过是自取灭亡!” 董玥冷笑:“你危言耸听也难逃一死。” 玄烨言语轻促,却字字掷地有声:“台湾弹丸之地,中原不定,方有望得些渔 翁之利。你不思如何经营台湾与朝廷、三藩间的鼎足之势,以为杀朕后与三藩联兵 北上,就可一举平分天下。哼,朕不在,朝政大乱,三藩叛变,长驱直入,何必联 合台湾?到时天下即使易主,凭你小小台湾,不会有羹可分!” 他的言辞无懈可击、合情合理,董玥听得一怔,情不自禁在出手上有了几丝迟 疑犹豫,她攻势微一放缓,对玄烨无疑是绝妙转机,机不可失,他得到这短暂的空 隙,立刻趁机取出了袖中所藏的防身火枪。 董玥看清后待要提防,已经来不及了,只听“砰砰”两声巨响,她双肩先后中 枪,剧痛钻心,两臂再也抬不起来。她想不到玄烨还有这杀手锏,登时惊痛骇然, 瞬间权衡,知道今日已无力再战,当机立断,片刻不停,立即腾身而起,蹿出宝塔。 逸婷和玄烨疾掠到护栏前观望,但见塔外层层围守的重兵一看到刺客出来,全 都举枪欲射。无论她如何对待自己,逸婷毕竟不忍见生母命丧枪下,痛不欲生地哀 求玄烨:“皇上!” 玄烨恰与此同时向塔下喝道:“住手!” 持枪侍卫闻令赶紧将枪口垂下。转瞬之间,董玥已迅若流星而去。 逸婷泪眼朦胧地望着董玥的身影飞速远去,玄烨将她搂进怀里,她再也抑制不 住心中悲痛,伏在玄烨身上失声痛哭出来。 两人都是死里逃生,全身都被汗水浸透,此刻紧紧地抱在一起,百感交集。 良久,玄烨擦着逸婷脸上的泪水,柔声说:“婷儿,都过去了,我们平安无恙…… 她也离开了。” 逸婷哽咽道:“皇上,你竟能放过她……” 玄烨抚着她的娇躯,轻叹:“她毕竟是你生母。” 有这一句,对逸婷而言就什么都足够了!他没有必要再解释些“此次设计虽是 要打击董玥过盛的势力,但却须留她性命放她返台,以均衡台湾政局,使其派系争 权的混乱局面继续下去”之类的话,令爱妻彷徨。 逸婷激动地依偎着他不知说什么好。突然,远方传来阵阵呼啸厮杀之声,此起 彼伏,响彻山谷。逸婷立刻想起:董玥虽然走了,但山下还有包括众多台湾高手及 各派武林人士在内的上万人随时可能冲杀上来!她连忙站直身向山下望,随之不禁 震惊:只见灵鹫峰下,成千上万的武士举剑提刀,呐喊不绝,滚滚洪水般涌上山来。 逸婷从未见过这种可怕的阵势,而这疯狂激越的人潮竟是向自己这里席卷过来! 任何人,任你本领再高、地位再尊贵,一旦成为刀光剑影中万夫所指的众矢之的, 都只能是熊熊烈火中一片顷刻便会灰飞烟灭的孤弱枯叶。她正惶恐不知所措,忽听 到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是炮声!紧接着,震耳欲聋的轰隆炮声不绝于耳,一时 间仿佛山崩地裂。四野地动山摇,连他俩立足的宝塔似乎也随震颤的大地剧烈摇晃 起来。 逸婷恍然大悟,脱口道:“威远将军!” 原来所有的一切,全在玄烨的掌握之中!他已料知今日将有大变,暗中早密令 兵部调遣来数万精兵,携备锋锐枪炮,事先埋伏在灵鹫峰上及五台山各处。“威远 将军”是玄烨半年前召见戴梓时,命他研制的一种“子母炮”,戴梓不愧是火器奇 才,八天之内便奉旨将之设计制成。玄烨曾带着逸婷亲临试验场观看,发现这大炮 子在母腹,母送子出,从天而降,层层碎裂,锐不可当,威力惊人;且是轻型火炮, 轻巧灵便,易于远途征战时拖运携带,尤其适用于地形复杂之处。玄烨龙颜大悦之 下,特赐其名为“威远将军”。 此刻,山脚下火光冲天,硝烟弥漫,遮云蔽日,猛烈的炮火,将一切震得支离 破碎。与无坚不摧的火药相比,人的血肉之躯何等脆弱!即使练就震古烁今的旷世 神功,依旧没有人可能刀枪不入。许多人亲见同伴惨死,杀红了眼,誓死一拼,前 赴后继攻向灵鹫峰;也有人看出情势危急,己等中伏,皆成瓮中之鳖,当即便想撤 离,怎奈人群大乱,拥塞冲撞中早已是人人身不由己,无路可退。万千武士被隆隆 炮火炸得粉身碎骨血肉横飞,一大片一大片地倒下…… 逸婷呆呆地望着这惨绝人寰的血腥残杀场面,恍若置身在一场最最可怕的噩梦 之中,娇躯情不自禁地颤抖着。她心里不住凄惶悲呼:“为什么?怎么会这样!为 什么……” 她神思飘忽,隐隐想到:那些人疯狂地攻上灵鹫峰来杀玄烨,是受董玥等人利 用他们仇视满清之心鼓动而致;然而,董玥的每一步计谋,又全都是不知不觉间被 玄烨巧妙地牵着鼻子走的。难道,这一切都是玄烨早就安排下的?江湖中人对满清 恨之入骨,以武犯禁,危及朝廷,眼下三藩叛变在即,他不能在全力对三藩用兵时 令江湖草莽得到可乘之机,对他趁火打劫;他要先下手为强,巧妙布下天罗地网, 将江湖上反清之士一网打尽…… 逸婷冷汗涔涔,没有勇气再往下想。眼看着山峰下炮火连连,血流成河,尸骨 遍地,上万武士已被屠戮殆尽。她不敢再看下去,只觉得满腔悲愤,忍不住忿然怒 视玄烨,想大声质问他为什么竟这样冷酷残忍! 但转头看去,却见玄烨正遥望着山下,面色复杂,漆深的双眸中,似有冷漠, 似有无奈,似有悲哀,似有忧叹……整个人仿佛一座石雕,一动不动。高处不胜寒, 要么君临天下统御山河,要么丧国身死魂飞魄散,他虽是至高无上的九五之尊,但 谁能体会到他的身家性命时刻悬于角逐、根本毫无退路可言的危境呢? 逸婷凝视着身边这令她痴爱至深,却又令她畏惧凄惶的男人,激愤之情逐渐消 散,代之的是无限的悲悯哀伤,却又不知该怨谁……她缓缓地抬起头来,望着苍茫 的天空,合十默念:“他不该造这重重杀孽的,但,他是为他的江山社稷……我说 不清其中的是非对错,只是……天啊!求求你,若要降罪,请别惩罚他,我愿代他 承受一切报应……” 峰下的厮杀声低落消散了,炮声渐渐消失,山野里,剩下一片空寂。夕阳西照, 漫山红遍,是日色所映,抑或是为血所染? 此处的干戈已止,然而,天下腥风才起,三藩、台湾、罗刹、蒙古、西藏…… 不知还要有多少场喋血征伐等在前方。 玄烨和逸婷伫立在晚风之中,久久无言。 山雨欲来,他们将要面对的,是更加狂猛的惊涛骇浪…… (全书完) 初稿于1996年7月11日──8月30日; 二稿于2000年7月7日──8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