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忌游戏 作者:雷立刚 (上) 我第一次对这世上的动人的冷漠,敞开了我的心扉。 加缪《局外人》 A 大三那个漫长而无聊的暑假,我象一只热得直吐舌头的狗一样,烦躁不安却 又偏偏仍要四处奔走。 我讨厌四处奔走,但我更讨厌我那个有名无实的家我的父母都是石油工人, 长年累月地战斗在遥远的油田生产一线。在基地旗城的家属大院里,他们不无自 得地留给我一套空荡荡的三室一厅,以及几只崭新却覆满灰尘的不锈钢炊具。他 们振振有词地对我说:“杜牧,你要自力更生,因为你迟早要自力更生。” 你肯定猜得出,杜牧根本就不是一块自力更生的料。你只要随便伸出根手指, 随意地在他家的锅碗瓢盆上触那么一下,肯定就能感觉到,指尖的皮肤,陡然厚 了几层。你会一边叹口气,一边纳闷地想:杜牧这小子,总不至于懒到不食人间 烟火的境界了吧? 和你一样,我当然也是个凡夫俗子。一日三餐,我一顿也不落掉。我象馋得 直吐舌头的狗一样,奔走于一个朋友与另一个朋友家门之间,而后象世上残存的 最后一个贵族般高贵而文雅地端坐在他们的餐桌之旁。 这种严峻形势客观上要求我务必交许多朋友,多年以来,我也的确认认真真 地致力于“广结善缘”这一伟大而艰辛的事业。一滴汗水一分收获,渐渐地,在 旗城,我总算有了几个巩固的朋友圈。当然,必须承认,交情最深的一个要数王 维。暑假里,我有百分之七十六点三的晚餐,都是在王维那里解决的。 王维是杜牧的高中同学,在省城的另一所大学攻读哲学。他也象一只“哈哧 哈哧”吐着舌头的狗一样,热衷于东奔西走,和杜牧臭味相投。假期里,王维喜 欢到杜牧家过夜,他说,没有大人,什么都可以讲,真爽。 王维还爱看黄色录相,而且非得是一级的,黄得不能再黄的那种。并且,最 好是日本的他总说,日本女人出卖起色相来最有敬业精神,不看白不看。何况美 国片太直接太不含蓄了,还是东方情调的好。 那个晚上,我和王维又溜到家属大院后面那家隐秘的录相厅,看黄色录相。 其实,我并不大喜欢看一级片,我宁肯看不那么黄的三级片。因为后者宛如雾里 看花,更能勾起我无尽的遐想,而前者,却总让我有一种恶心的感觉。真的,骗 你是狗。 邻近十一点,我一次又一次地催促王维。“走吧咱们”,我说,“家属大院 就快关大门了”。可王维总说,“再看三分钟,再看三分钟”。结果,等我们 “再看”了十多个“三分钟”后,走到大院门口,那锈迹斑斑的大铁门,早已理 直气壮地闭紧了嘴巴。 杜牧听到王维冲着铁门,嘿嘿干笑数声。他看到王维瘦长的身子,在门口昏 黄的路灯下,倒退几步,然后象一只训练有素的猎狗般耸身一跃,攀上了铁门。 正当杜牧也退了几步,准备依样画葫芦时,一个女孩子从黑暗处闪了出来。 “总算有人了”,他们听到她说,“嗨,哥们儿,我叫苏小小,自个儿翻不过去, 帮个忙行吗?” 于是,王维在上面拉,我在下面推,苏小小象壁虎一样,伏在了铁门上。就 在她即将翻过铁门时,右脚突然一滑,肥硕的大屁股不轻不重地在我脸上挤了一 下。 我多少有点怀疑,她是在故意向我挑逗。因为那一脚滑得实在太没道理。而 且,那一瞬间,她还俯下脸来,似乎向我笑了一下。尽管由于背光,她的脸上很 暗,但我依然感觉到了她闪烁的眼眸中那袭人的妩媚。 B 杜牧第一次看到苏小小时,他正读高二。 那是多年前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阳光很灿烂地在旗城的石油工人家属大院 里蔓延。杜牧看到一个相当俏丽的少女,从对面那幢楼的单元门里走了出来。 那天苏小小穿了一条浅绿的长裤,很特别也很显眼。杜牧注视着她那被绿裤 子紧紧裹住的硕大臀部,感觉它们象极度夸张的两枚桔瓣,在他的目光里呼之欲 出。 那时,苏小小家还刚刚搬进家属大院。 那以后的日子里,我时常躲在窗后,偷窥苏小小。隔着绿色的纱窗,尽管看 不真切,但很安全。到了晚上,我常常熄灭家里所有的灯,在一片黑暗中,大着 胆子推开纱窗,就着一架望远镜,弓着身子,肆无顾忌地往对面二楼苏小小的卧 室了望。 苏小小的闺房十分雅致,但经常拉着蓝色的厚窗帘,所以往往看不到实质性 的内容。不过,我依然乐此不疲。 有一次,苏小小忘了拉下窗帘,便开始脱衣。在杜牧的望远镜里,很快出现 了少女粉嫩的胳膊腿儿。苏小小的乳房相当丰盈,以致于乳罩竟不能完全盖住, 露出白花花的一片。正当杜牧手忙脚乱地调着焦距,想要细看时,苏小小却突然 熄了灯。顿时,镜筒里只剩下黑乎乎的两团。杜牧竦然一惊:“莫非她发觉了我 的行径?” 然而,不久杜牧便放下心来。苏小小对着一切浑然不知。“肯定如此”,杜 牧想,“她甚至对我没半分印象。”有一次,杜牧在街上与苏小小迎面相逢,他 下意识地对她笑了一下,而她却诧异地看了看他,那眼神分明在说,她并不认识 他。 无疑,在杜牧考上大学之前,苏小小肯定从来不曾注意到,偌大的家属大院 里,有杜牧这么个人。的确,他长得太一般了,这使杜牧在感到几分安全的同时, 却增添了无尽的惆怅。 那以后,我变本加厉地偷窥苏小小的一举一动,并隐隐感到一种报复的快感。 有时,我甚至在草稿纸上画她的裸体,然后撕烂了丢入下水道。在入睡前,我常 常幻想自己搂着苏小小的胴体,揉捏她那撩人乳房,最后勇敢地占有她…… 这一切,使我深感自己已经堕落。不过,在大人眼里,我依然是那个少年老 成、学习拔尖的杜牧。尤其在我成功地考取省城的重点大学之后,家属大院里几 乎每个主妇在教育孩子时都说,瞧人家杜大哥,品学兼优,多棒! 至于杜牧,远离了紧张而压抑的高中生涯,他的心境出奇地明朗起来。旗城 离省城很近,每到周末,杜牧常从学校回到旗城的家属大院,时不时可以遇到苏 小小,那时,他不再张惶失措。他甚至感到,苏小小开始注意他了,这令他有一 种衣锦还乡的感觉,真爽! 在这种良好的心境下,杜牧甚至悄悄干起了不留名的好事。他总是主动帮盲 人横穿马路,或者悄悄拧紧漏水的龙头,以及拾金不昧见义勇为等等等等。在大 学里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曾经有过那样下流的心理。当然,终有 一天,等杜牧真正成熟以后,他会明白,那远远算不上真正的下流,任何少年都 会有类似的青春冲动,只不过各自的表达方式有所不同罢了。 C 从翻过铁门的那晚起,王维一直对苏小小津津乐道。他一次次回味着说,那 妞儿的手是那么柔若无骨,令他柔情顿生;而她的脸又是那么艳若桃李,让他深 深地领悟了秀色可餐的涵义。 与此同时,王维光临我们家属大院的频率也陡然激增。几乎每晚,他都要央 求我带他一同回去。我们大着嗓子在阳台上聊天,直到对面二楼的灯光熄灭许久, 才恋恋不舍地回卧室睡觉。 在过去的一段日子里,杜牧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淡忘了苏小小,然而现在,当 他发觉王维正打着苏小小的主意时,杜牧却感到隐隐的不情愿。于是他蓦然明白, 他仍然是在意这个女孩子的。尽管,世事沧桑,时光仅仅流转了两年,他和她, 却都有了太多的变化。 我念大一第二学期时,苏小小的高三也就念了一半了。有一个周末,我回到 旗城的家中,夜里,坐在阳台上乘凉。冷不丁看见,对面二楼那熟悉的闺房里, 就着昏暗的灯光,有一对男女,忘了拉下窗帘,便很沉醉地拥吻在一起。那一瞬 间,我突然感到心底一阵刺痛,莫非我早已爱上了她?在躲躲闪闪的偷窥过程里, 在犹犹豫豫的望远镜后面…… 我猛然转身回房,空寂的三室一厅陡然涌起无尽的忧伤。我发现自己的心, 竟象这偌大的房间一样,冷冷清清、空空荡荡。 苏小小永远也不知道,在那个没有月光的夜里,她永远地错过了杜牧最纯真 的初恋情怀。那时,她正忙着为自己的初恋拉开帷幕。于是,她的初恋和他的初 恋,便那么轻易地擦肩而过。 苏小小爱着的人名叫潘安,是个比登徒子更好色的家伙,但善于伪装,名声 比柳下惠还好。潘安虽然不识五线谱,不会画画,更不懂艺术史,却有能力让每 个人都认为他是艺术家,而且是特另类、特遗世独立的那一款艺术家。他经常披 散着“乌黑靓丽”的“摇滚人士专用长发”,面带不屑地说:“奥尼皂角洗发水, 本来是想请我打广告的,我没空,才找了刘德华就是那个' 华仔' 喽,你知道的。” 总之,这就是潘安,一个你可能不喜欢但当年的苏小小却很喜欢的情场老青 年。这种男人仿佛天生就是用来勾引涉世不深的小女孩的,他是那么轻易地让苏 小小为他死去活来。尽管苏小小实在不该那么投入,然而偏偏却又投入了太多。 这使得她在潘安最终弃她而去之后,连高中毕业证都没要,便只身下了海口。 也许,就是从那个空空荡荡的夜晚开始,我下决心要找一个女朋友,一个比 苏小小更漂亮的女朋友。第二天清早,我便赶回了省城。然后务实地把目光投向 大学附近的中专和技校。广种薄收,终于有了喜人的效果,三个月后,我带着读 中师一年纪的女友晴雯,昂首阔步地回到旗城的家属大院时,内心有一种炫耀般 的喜悦。然而那时,苏小小却已南下,自然也就无从见识晴雯那惊人的美丽,这 不禁令我感到感到深深的遗憾。看来,我是再也别想在苏小小面前扬眉吐气了。 王维一直对杜牧能追上晴雯这样漂亮的美女艳羡不已。他的女友薛涛虽贵为 厅长千金,无奈形貌欠佳,终为一大憾事。王维曾经直言不讳地对杜牧说,他追 的不是薛涛,而是她的爸爸薛仁贵。 王维常常告诉杜牧,直率是一种最简单也最有效的手段。他还坦率地说,薛 氏父女最终接纳了他,也正因为这一点。必须承认,王维是个把这种手段玩得炉 火纯青的奇才,这种奇才注定要在人类的血腥角逐中如鱼得水。此刻,奇才又故 伎重演,一边掏着耳屎,一边开门见山地冲杜牧笑了笑,说:“帮哥们个忙,引 见引见把妞儿,咱想泡她。” 我沉吟了一下,说:“王维,你小子可是有女朋友的呀。” 王维笑了。“都什么年代了”,他说,“连老革命薛仁贵都四处找情人,就 不许咱这未婚青年红杏出墙一把?” “可是”,我迟疑地说,“苏小小可是当过鸡的,骗你是狗。” “嘿!那就更绝了!”王维一拍大腿,“我要的就是露水姻缘,骗你是狗!” D 杜牧最终还是答应了王维的请求,同意为他和苏小小穿针引线。这一方面碍 于朋友情面;另一方面,杜牧叹了口气,想,也许,苏小小再也不是两年多前的 苏小小了。 如果再过十年,杜牧在面临同样的选择时,或许他会作出另外一种决定。然 而现在,他毕竟还很年轻。年轻的杜牧还不可能明白,无论是总统还是小偷、贵 妇或者妓女,无非都是在以各自的生存方式承受生命,谁也不比谁高贵半分。 适应了生存的美才是真正的美,因而苏小小担任了暗娼这门职业本来也算不 上什么大的过错。但她错就错在太不小心,不该在工作时,让家属大院里两个出 差海口的石油工人中的寻花问柳积极分子撞见。 这居然引起了整个家属大院的公愤。人们仿佛觉得,苏小小在一夜之间,由 一个天真的少女,变成了无耻的淫娃,丢了整个大院的脸。他们一点也不去想, 象苏小小这样家境窘迫的女孩子,要想活下去是多么的不容易。端庄或者貌似端 庄的女人们,在提及苏小小时总会露出不屑一顾的神色;而形形色色的男人,尽 管心里打着小算盘,嘴上却无一例外地为那漂亮的女孩子发出几声长长的叹息。 我不知道,听到那些闲言碎语,别人会有什么样的感觉。但我猜想,也许并 没有人,会为这个曾经如花一般的女孩儿真正心痛的吧苏小小的老家离旗城很远, 亲戚间早已断了往来;而她的老爸苏洵,早在七年前便已工伤致死,母亲受此打 击,从此常年卧病在床,近年来更是几乎成了植物人,不可能有机会走出家门, 去领略别人的眼光;至于她唯一的弟弟苏辙,反正从小便是弱智,读不懂别人的 讥笑的,随他去吧,不会有什么事的…… 也许正是基于不用担心亲人难堪这种有持无恐的良好心态,苏小小的工作越 干越出色。别的“金丝雀”都是让大款们包了养在笼里,而她却能另辟蹊径,带 着港台和沿海的阔佬,到内地观光休闲。“家属大院里的人反正都知道了,那就 干脆让他们解解馋看个饱吧!”有一次,苏小小突然抚摸着弱智弟弟的头说。弱 智的苏辙似懂非懂地睁大眼睛,点了点脑袋,他不明白姐姐美丽的眼中,为什么 突然涌起了泪花。 一不做,二不休,苏小小索兴大张旗鼓地将自家的房子极尽奢华地装修一番, 弄成一个颇具风味的“鸟笼”,为款爷们省去了购房或租房的开销,如此善解人 意,大款们又怎能不投桃报李?几乎有一眨眼间,苏小小成了大院的首富。她还 购置了一辆进口超豪华女式摩托车,骑着满街跑,头扬得高高的,如入无人之境, 好不畅快。 这简直要让善良正直的人们出离愤怒了。念大三时,有一次我回到旗城,亲 耳听到,一个中年妇女,冲着苏小小骑车的背影,深仇大恨地说:“看那婊子, 臭得意劲儿,骑了非得病不可!”周围的人立即发出了整齐而振奋的哄笑。 那一刻我没有笑,但我却也似乎感到,有一个美好的背影,正在离我越来越 远。以至于我甚至几乎回忆不起,当年的那种心动。时光突然象发黄的老相片一 样变得模糊而悠远,四年多前我曾那么羞怯地躲在窗帘后面,偷偷看过这个远去 的女孩儿,而现在,那一切陡然变得如此虚幻,仿佛从来就不曾发生,仿佛仅仅 是我脑中的一个臆想。 E 按照王维集多年泡妞经验之大成的计划,首先由杜牧陪他去苏小小家拜访一 次。显然,如果他一个人单枪匹马杀上门去,只会显得太过唐突。而由杜牧引见, 即便杜牧与苏小小并不太熟,也会自然得多。况且,王维还能找一个堂而皇之的 理由,“哦,苏小姐,我打算毕业后到南方沿海去闯闯,听杜牧说,您对那边比 较熟悉,能介绍点情况吗?”王维早已将这段开场白背得滚瓜烂熟。他自信凭着 自己英俊挺拔的外形和三寸不烂的舌头,轻而易举便能让这个风骚的妞儿自投罗 网。 然而,形势一开始便似乎让泡妞高手王维失去控制,这是他多年的泡妞生涯 中还从未发生过的意外。他英俊的外貌和幽默的言谈,作为屡试不爽的常规武器, 竟一一失灵。苏小小待他礼貌周到,但显然没有额外的热情。不过,这反倒激起 了王维蓬勃的征服欲,他咬咬牙,决心痛下血本:“我们想请苏小姐周末去夜总 会卡拉OK一下,OK?”我注意到苏小小迟疑了几秒钟,不易察觉地看了我一眼, 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客观地说,王维的最后失败肯定在所难免,因为他再帅也比不过人家潘安。 对苏小小这样经历丰富的女人来讲,男人的外貌早已算不上重要。只有那些爱作 白日梦的女大学生才过分注重男人的外表,成熟的女人都不会不明白,爱一个男 人,要么爱他的心,要么爱他的钱。 何况苏小小那段时间正面临一个重要的选择。有个名叫陶潜的嫖客,已经向 她郑重地提出了结婚申请。虽然在所有承包过苏小小的嫖客中,陶潜远远不算最 阔绰的一个他只不过当过几年偏远山区的县长,而且已经病退在家,比起那些香 港的巨富们,要囊中羞涩得多。但他离异无小孩,岁数也不大,才五十多,并且 有一颗看起来很豁达的心。他总说,自己是真的厌倦了社会上的尔虞我诈,真的 想找一个同样饱经风霜的伴儿,平平安安地过日子。这,不禁让苏小小心有戚戚 焉。另外,前些年,和其它某些即将离任的父母官一样,陶潜在为人民服务的同 时,顺便也为自己在所辖的“南山风景区”里,修了一幢简易别墅。在旅游业不 断升温的今天。即便拿来开旅馆,也能赚一笔稳定的可观收入,这也不能不令苏 小小心有所动。 尽管如此,无论如何,找一个小老头,不会是二十二岁的苏小小最向往的目 标。何况她现在已不再缺钱,她缺的只是一个真正爱她的男人,哪怕那个男人没 什么钱也不怎么好看,只要他真的对她好,那么,她愿意将生命中最成熟最深厚 的感情奉献给他。经过刺痛的蚌壳里才能生出最纯美的珍珠,从良后的妓女往往 是最安分的女子。苏小小多么希望有一个男人能够领悟这一点,然后轻轻地说一 声,他爱她。是的,她已经太累太累,太想找一个老实可靠的人,安安稳稳过一 辈子。而恰在此时,上帝把天生一副厚道模样的青年大学生杜牧,推到了苏小小 的面前。 F 当然,苏小小那时的内心动态,我是不可能知晓的。所以,唱卡拉OK的那个 晚上,我的确闹不明白,几年前视我如无物的苏小小,现在怎么突然对我青睐有 加,反而把英俊潇洒的王维,随意敷衍在一旁。我记得当我唱了一首张学友的 “爱火花”之后,苏小小温软的膝头在桌子底下轻轻地碰了碰我的腿,一下,两 下,似乎有意,又似乎无意。 歌厅的灯光柔和而迷离,懒懒散散地飘在我们身上,仿佛颜色各异而又形状 不一的树叶,轻轻的没有一点重量。苏小小漫不经心地站起,漫不经心地抖落几 片“树叶”,走上前台,然后漫不经心地唱了一曲“卡萨布兰卡”。真想不到, 高中文化的女孩儿竟能把如此高难度的英文歌,唱得如此动人,我不禁一愣,抬 头看时,正好碰上苏小小那悠远的目光。那一刻,歌厅的灯光愈加迷离,音乐象 三月的微风般将苏小小的目光吹得忽忽恍恍,而我则恍恍忽忽地觉得,许多年前 我躲在窗后偷看过的那个美好身影,正再度穿越时空的迷雾,回到我的面前。 这时,苏小小已经披着掌声走了下来。在即将坐回座位时,似乎一不小心, 她超短裙下的大腿,轻轻擦过杜牧的胳膊。杜牧注意到苏小小没穿长统袜,大腿 又白又长。那一瞬他突然热血沸扬,一种久违了的冲动,令他全身颤栗。他清晰 地感到,双腿间那个沉静已久的“小兄弟”,正在不期然地昂起头来。 有一段时间,杜牧曾经不无自卑地感到,自己的那个“小兄弟”,或许真的 出了什么问题。事情的源起,在于杜牧与晴雯的一次偶然事故。那是一个夏天的 夜晚,他俩溜进学校后山的小树林。激情澎湃之际,杜牧撩起晴雯的长裙,生疏 地褪下女孩儿的内裤。不料女孩儿虽然倒下了,却一直紧夹着双腿,似乎是因为 紧张,又似乎是在无声地抗议。杜牧不着边际地乱攻一气,无功而返,只好故作 大度地站起身说,“我是不会勉强你的。”晴雯也坐了起来,抬头理了理长发。 就在那一刻,杜牧突然发现月光下女孩儿的双眼已是水波莹莹,他暗骂自己一声 “傻瓜”,重新撂倒晴雯,再次压了上去。 这一次,晴雯没再反抗,水一般化了,任我分开她的双腿。但是,天公不作 美,恰在此时,不远处响起了一串杂乱的脚步声。我和晴雯都悚然一惊,身子僵 在那儿,不敢动弹半分。好一阵子,脚步声才远去,我早已疲软了下来,身下的 女孩儿却似乎还在等待着什么。我一遍遍命令自己迅速重整旗鼓,然而愈是如此, 愈是没有一点风云再起的趋势。 我只好再次站起,有点慌乱地拉好裤子,用力拍了拍屁股。“哎,那就算了 吧,既然,你……不,不愿意”我有点口吃地说,“那样,毕竟……是有点不好 ……” 晴雯没说什么,只是笑了一下。月色下,那笑容显得有点僵硬,象是嘲笑… …不过,或许是我太多心了…… 那以后,有好多次机会,杜牧都可以把晴雯给办了,他甚至觉得,有时晴雯 还在故意给他创造条件。然而,力不从心的惆怅象雾一样弥漫了杜牧的整个心房。 他不无悲哀地发现,自己那曾经神气活现的“小兄弟”,竟已无声无息地丧失了 昔日的丰采。 当然,这是绝对不能让晴雯知道的。从此,杜牧俨然弃暗投明,成了一位谦 谦君子。但他心底里却又觉得,晴雯似乎早已看透了真相。俩人都不说破,好象 都在演戏。杜牧觉得太累太累,什么是爱情?他问自己,他发现许多爱情其实都 只不过是欺骗和掩饰,当有一天,彼此都筋疲力尽,懒得再互相蒙蔽,爱情也就 完了。人的耐力是有限的,所以爱情也是有限的。 (下) G 现在,你总算可以理解,唱卡拉OK那晚,我的复杂心情了吧?几乎在一刹那, 我便将我的女友晴雯遗忘在爪哇国,即遥远的印度尼西亚。苏小小的妩媚多情让 我感到轻松。 在这样的女孩儿面前,我不必紧张,全身发软一处发硬的感觉简直妙不可言。 而与晴雯在一起,我却总是全身发硬,一处发软,没有一点精神。所以,我真心 实意地感激苏小小,感激她使我恢复了男人最隐秘的自尊和自信。我甚至昏头昏 脑地以为,我可能重新爱上她了,尽管我的爱显然已经不同于四年前的爱;尽管 我还不能肯定,是否真的已经不爱晴雯。 后来我想,那晚,也许多少基于这种心态,我才会下定决心,打破王维的美 妙构想。按原计划,卡拉OK之后,我谎称有事要处理一下,由王维送苏小小先回 我家,由于那晚大家相处很融洽,时间又还不晚,我们一致同意在我家再聊会儿 天、品一品茶。走出夜总会时,王维特意在我耳边叮呤:“你一定要等十点钟才 回来哟,我先来软的,实在不行,就霸王硬上弓,反正这回得把这妞搞定!” 杜牧在街上逛到九点半时,越来越涌起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苏小小漫不经 心的神情,伴随着“卡萨布兰卡”那伤感的调子,不断飘过杜牧的脑际。想象中, 苏小小仿佛一只迷途的羔羊,无助而忧伤;而王维则象是只彻头彻尾的公狗,正 流着口水,磨着爪牙;至于他杜牧,即便只看在几年前偷窥的份上,也有义务保 护他昔日的偶像。于是,杜牧毅然决定提前回去,粉碎王维无耻的“强奸计划”。 然而,就在杜牧掉转车头的那一瞬间,他突然心里一阵空虚,仿佛若有所失,他 预感到自己与王维多年的友谊,将会无可避免地毁于一旦。 尽管充满着犹豫,杜牧却仍然目标明确地向家骑去,好象是急于救美的侠客, 又象是为了爱情舍弃友谊的决斗者。一种英雄主义的情怀在杜牧心中被不断地强 化,最后终于完全感动了他自己。但是,这种感动背后的心理究竟是什么?杜牧 的所作所为是否真的是因为爱情?这一切显然都不能肯定。依此类推,罗密欧是 不是真的为爱而死?普昔金为什么要参加决斗?所有这些,我们这些局外人,其 实都并不真正知情。当事人总是会在有意无意中迷惑住自己,进而迷惑住旁人。 而事实的真相却总是那么模糊不清;真情和游戏的界限,总是那么暧昧;历史, 总是那么值得怀疑。 九点四十五分,我走进了家属大院。我努力让自己的喘息平静下来,努力再 次让自己确信:我是为了解救一个虽然当过妓女,但人格上与我们同样平等的弱 女子,一个我曾经爱过,现在也许仍然喜欢的漂亮女孩,才宁肯背弃对王维的承 诺,牺牲宝贵的友情。这如同大义灭亲般令人感动。上楼梯时,我沉着地将手表 拔快了十五分钟,无声地笑了一下,很为自己的机智得意。但几乎同时,一个巨 大的声音从我的心底一直窜到耳边:“你只不过是只企图证明自己性能力的公狗; 你只不过是个用爱情自欺欺人的伪君子!” H 王维是在杜牧敲第十下门时,才缓缓把门打开的。见到杜牧,他显然吃了一 惊。杜牧故作随意地挥了挥腕上的手表,压低声说,“都十点过两分了,你老兄 进展如何?”王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这时,苏小小从卧室走了出来。 杜牧惊诧地发现,苏小小的外衣钮扣,竟扣错了顺序。也就是说,第一个扣 子扣在了第二个眼儿上,余下的依次都犯了相应的错误。杜牧的眼神无疑提醒了 苏小小,她低头一看,轻轻地“噢”了一声,迅速返回了里屋。 苏小小再次出来时,扣子全部都已各就各位。我们三人坐在沙发上聊天,有 一句没一句的,断断续续却又不得不断断续续。过了一会儿,王维说,“我要走 了。”苏小小也连忙站起来,说要回家。但她走时,却把一方白手帕,不小心忘 在了沙发上。我想要提醒,不过没有开口。 那方手帕差一点便成全了一段露水姻缘。我送走王维和苏小小还没有两分钟, 敲门声便轻轻地响起,一下,两下,亲切而温柔,很象女孩儿膝头的碰撞。我打 开门,果然是苏小小,她浅笑盈盈,说:“我把手帕忘这儿了。” 杜牧和苏小小再次坐到了沙发上,那方洁白的手帕轻轻地贴着女孩儿白皙的 大腿,漫不经心地卷着一个角儿。苏小小没有要走的意思,杜牧也没有送客的表 示,但都没有说话。后来。苏小小轻轻地又笑了,“其实,我不是来拿手帕的, 我只是想解释一下,刚才……”女孩儿顿了顿,脸蛋儿微微一红,说,“他想用 强,我没让……还有,幸亏你回来了,要不,还真不好办……” 杜牧也笑了一下,想,这女孩儿一点也不装饰自己,真好,真的很好。他找 不到话说,于是只好说,“为什么要解释呢?” “怕你误会”,苏小小说,一边笑着。 然后,他俩便一起笑了起来,再然后,俩人居然笑成了一团,象许多年的情 侣一样,那么自然地相拥在一起。杜牧吻着苏小小,依稀听见女孩儿悠悠地叹了 口气,说,“好久没有这样实实在在地开心过了。” 这句话让我涌起无尽的柔情和怜爱。我几乎完全相信自己爱上这个女孩子了, 以至于连开始那晦涩的动机,也似乎因此而美丽起来。我们爱抚着,我轻轻地脱 下女孩的短裙,没遇到一丝抵抗。就在我们即将融合时,突然,“嗒嗒,嗒嗒嗒 ……”敲门声沉重而固执地响了起来。 I 王维其实也看到了那方手帕。他努力不去想它,然而,当他骑在车上时,那 白白的帕子却总在他眼前晃动不止,如同空中浮着的一张苍白的脸,在冷冷地嘲 笑他的失败。 终于,王维再也忍不住了,他奋力往回骑去。快到家属大院时,他下车拔掉 车轮的气门芯,车胎很快瘪了下去。王维推着车走到杜牧家楼下,看了看楼上那 模糊的灯光,莫名其妙地笑了两声。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 听到敲门声,我和苏小小便断定是王维来了。在那经久不息的敲门声中,我 们不得不穿好衣裤,打开门。王维冲着苏小小歪着头笑了笑,然后歪着头目送她 款款下楼。苏小小的脚步声在静夜里出奇的清脆。 “我的车胎破了,没办法,只好回来”王维笑了笑说,“怎么样,你也把她 搞了?这鸡可真厉害,一夜大战两轮,不愧是海南特产。”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那个晚上,我和王维相向而坐。我们多年的默契竟在 一夜间冰崩土析。回忆起整整八年的交情,我们不禁黯然神伤。八年,这不是一 个简单的数字,抗日战争也才那么多年,不容易呀。我突然记起八年前我们友谊 的开端,源于王维向我借一本重要的参考书,他请我打了两局台球,我则把书借 给了他。冷静地审视以往,我痛苦地发现,即便在单纯的少年时代,也处处潜藏 着交易;而友谊,无论多么光芒四射,本质上却永远隐隐约约闪烁着互相利用的 冷光。 那晚,杜牧和王维最终还是迷迷糊糊地各自睡去。杜牧记得,临睡前王维突 然说,你知道吗,这段时间,正流行一种电脑游戏,每过一关,屏幕上便现出一 副美女的裸像,据说特黄,单那名字就惹火叫“禁忌游戏”咱哥俩哪天也去玩一 把,怎么样? “肯定比真人看着还过瘾”王维试图用以前那种亲密的口气说,“骗你是狗!” 当时,杜牧对“禁忌游戏”一笑了之,就象对王维自称“把苏小小搞过了” 一笑了之那样。但是,第二天清早,杜牧一觉醒来,习惯性地去隔壁叫王维时, 王维竟早已离去。杜牧重新钻回被窝,睁着眼睛静静地躺了一会儿,突然感到从 未有过的孤独。他突然很想玩一玩“禁忌游戏”,因为,也许越是禁忌的东西, 就越刺激,就越能让人忘记孤独,哪怕只是暂时忘记。 这时,敲门声再次响起,是苏小小。女孩子在这个清晨,显然精心打扮过一 番,圣女般端庄而素雅。然而此刻,却让我感到说不出的迷茫。我想,这世间谁 能告诉我,什么是真实;谁又能想象,眼前这公主般的女孩,却偏偏曾经是妓女; 世界充满着不合常理的谬误,上帝在无数个十字路口,安插以讹传讹的红绿灯。 既然如此,我又怎能肯定,王维真的没有“搞过”? 于是我忍不住说:“昨晚你真的没和王维怎么样?” 我清晰地记得苏小小的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脸上。然而一种窥人隐私的快感却 让我兴奋不已,我紧接着问:“你说他用强,那衣服怎么只是扣错了扣子,却一 点也没扯烂?” 那一刻苏小小突然又笑了起来,笑容象三月的微风一样乍暖还寒,悄悄地掠 过秀美的脸庞,女孩儿的眼神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我猛然想起两年多前的那个 夜晚,我心中那似曾相识的空空荡荡;想起了潘安;想起了女孩在众人嘲笑中远 去的背影……我心中一阵刺痛,话语象决堤的洪水一般无法控制,我说了一句该 死的话,我说,“对我这种其貌不扬的人,你以前连理都不会理,现在却也来者 不拒,你怎么又会不和王维……” 剧烈的心痛使我哽塞,喘不过气来。我这是怎么了?我为什么要在弱者的伤 口上撒盐?为什么要在她喜欢我的时候,反而更残忍地伤害她?是因爱而恨,还 是我其实从来就不曾全心全意地爱过她?那些我曾以为代表着初恋的液体,或许 都只不过是原始的本能?或许我是在为自己多年前那未曾满足的征服欲而报复? 或许我根本就是一条“只关注性、不在意爱”的公狗?或许男人都只是这么一回 事? 当杜牧将那该死的话说出来后,苏小小起伏不定的神情反而突然宁静下来。 她转过脸,漫不经心地说,“就当我又碰到了两只狗。”然后挥手给了杜牧一记 耳光。 杜牧呆立在原地,听着苏小小下楼的脚步声零乱地传来,他心里一片空旷。 晴雯的身影早已变得遥远而陌生,而昨夜与苏小小真情流露的那段时光更是显得 恍如隔世。很难说他一点也没爱过她们,很难说那些一点也不算爱情,只是,世 纪末的爱情故事,总是那么容易产生,又那么容易结束。 作为局外人,旁观者清,我们相信,杜牧其实还是喜欢苏小小的,否则他就 不会在意她的过去,虽然正因如此,他伤害了她。至于苏小小,如果她能知道, 许多年前,窗帘后面那些羞涩的凝视,她也许会心平气和许多。然而,人与人之 间之所以容易上演悲剧,或许在于真心与真心之间,总那么容易失之交臂现实已 经使他们不再可能进行深入的交流,苏小小永远不再有机会知晓,杜牧那曾经的 心动和心痛。她在奔出楼梯口时,突然泪水迷离。她想,这两只狗,原来竟把她 当成了猎物,而她却居然以为他们是动了真情。苏小小感到似乎刚刚遭受一场粗 暴的精神轮奸,这远比肉体上的苦楚更屈辱百倍,使她不得不决心报复他俩一下。 J 恰好,这天下午,王维锲而不舍地打来了电话。在追求女孩子这方面,王维 具有不到长城非好汉的精神,象藏獒一样坚忍不拔、富有耐性。王维在电话里不 尴不尬地道了个歉,然后不紧不慢地说:“苏小姐是否有兴趣再聚一聚?我保证 讲文明、讲礼貌、不动手动脚。” 苏小小迟疑了两秒钟,“我有个朋友住在唐宁街十号,后天出差,让我帮着 守屋,你如果有兴趣,来聚聚也可以”苏小小无声地笑了一下,说,“记住,后 天,也就是13日,晚上9 点。” 说完,苏小小挂断电话,她相信王维已经象一只发情的公狗般充满幻想地窜 上跳下了。 12日傍晚,杜牧接到苏小小的一个电话。电话里苏小小的嗓子沙哑而干涩, 仿佛哭了整整一天一夜,实在让人怜惜。“我好后悔那天打你一巴掌,真对不起”, 苏小小期期艾艾地说,“这样吧,明晚9 点,你到唐宁街十号楼来,我帮一个朋 友守屋,到时煮咖啡给你喝,算是道歉,怎么样?” 那时我还真以为,苏小小是想对打我的那一耳光有所弥补。我在心里对自己 说:“反正已经和她闹翻了,反正我也不想和王维再争了,干脆我偏偏不去,让 她的自尊在等待中化为灰烬,也就算够本了。” 然而,狗改不了吃屎的本性,却令我对13日的约会浮想联翩。我在脑海里勾 勒出苏小小那美妙的胴体,不禁心猿意马,无法自控。我不知道,在电话那一端, 苏小小正发出了漫不经心的微笑…… 苏小小无疑是准备在13日晚上9 点,将杜牧和王维好好羞辱一番的,她要在 精神上把这两个狗男人彻底强暴!她甚至还计划,让他俩互相攻击,最好是撕咬 起来……最后,就算以上目的不能完全达到,她至少也能肯定,这么一来,这两 条狗之间的交情,也起码会……这不禁让苏小小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 但是,世事莫测,形势的发展,往往是当局者难以控制的。苏小小的如意算 盘虽然拔得哗哗作响,但效果却并不良好。原因很简单:13日晚9 点,杜牧和王 维如约来到唐宁街十号的独家小院时,这幕戏的导演苏小小却踪影全无。这便使 得本来可能出现的种种局面,迅速朝另外一个方向改头换面,令人啼笑皆非。 1995年9 月9 日,我在川藏边界一个叫“德格”的地方,面带笑容地叙述这 个故事的结局部分。我原本曾企图虚构这样一个场景:13日晚7 点,苏小小披着 晚霞走向唐宁街十号,就在小院前的那株大梧桐树下,她不经意间发现了一大窝 蚂蚁。正当蚂蚁们忙个不停的时候,树上掉下一小截枯枝,恰好砸在蚁窝上,那 群蚂蚁顿时乱作了一团……苏小小看着看着,眼睛忽然湿润了,她头一次感到, 人,其实多么象这些蚂蚁:卑微地忙碌着,可笑地操劳着,无奈地挣扎着……都 挺不容易,那么,何必再互相算计?一切,随它去吧…… 于是,苏小小望了望十号楼那紧锁着的院门,默默地走了开去…… 然而,这样的虚构往往只是小说家的一相情愿,而现实却总是不屑一顾地鄙 视着小说家的伪善。是的,现实总是残酷的:苏小小的缺席,并非因为蚂蚁的际 遇令她有所顿悟,而是因为那个名叫陶潜的嫖客的偶然介入。 K 13日上午8 时,苏小小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电话来自遥远的南方,那个人老 心不老的陶县长,正用蹩脚的普通话倾诉衷肠。说了好久,陶潜终于言归正传: “小乖乖,我实在等不及了,我已经买好了飞机票,今晚九点就到,你可得来省 城的机场接我哟!” 苏小小略作权衡,便决定去接陶潜。无论如何,他已经成了她目前最后的王 牌,她不能把这张牌也失去了。相比之下,羞辱杜牧和王维,自然显得不那么重 要了,这是不容置疑的。 问题在于,如果陶潜真的是来求婚,倒也不枉苏小小一片热情。然而,苏小 小乃至全旗城的人都不可能知道,陶县长的那幢山间别墅,不意在十天前被仇家 买通黑社会,放火焚烧成了一片灰烬。陶潜在老泪流干之后,痛定思痛,决心诀 别这是是非非的名利场,到一个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去弓耕田亩,顺便写点诗文, 在后世留点清名,不亦乐乎? 不过,如同历代的不少隐士一样,在“归隐”之前,陶潜也想全身心放纵一 下。于是,它收拾剩余细软,凑足六千元钱,直奔苏小小而来。当然,几个月前, 他的确许诺要来旗城求婚。只是,此一时,彼一时,情随境迁。他,陶潜,已不 再是那个多少动了点感情并幻想再当新郎的求婚人,而沦落为一个打着婚姻幌子 的卑鄙嫖客。 但是,有趣的是,杜牧与王维的友谊,却恰恰因为这个可耻的嫖客的介入, 而苟延残喘了下来。 我怎么也没想到,王维居然也出现在云山别墅十号楼前。王维显然也吃了一 惊,我们都进退两难,既不好开口说话,也不便立即就走。我们都提前了约摸5 分钟,此刻,这区区5 分钟便展露了罕见的残忍,让我们几乎无地自容。我们神 经麻木,如狂犬病晚期的落水狗般萎靡无力,只等苏小小开门后打整收拾。 然而,9 点过了3 分,苏小小依然没来开门。王维敲了两下,没人;再敲两 下,还是没人原来苏小小竟然不在!我们突然轻松起来,王维朗朗一笑:“原来, 我们都上当了!这妮子在整我们呢!” 我也愤愤不平地大嚷:“咱们让人家耍了!” 于是,转眼间,我们由敌对的竞争对手,变成了共同受骗的盟军,同仇敌忾 地对苏小小大骂不止,然后都发誓再不去找她。我们越说越激动,感动了对方也 感动了自己,抱在一起差一点热泪盈眶。 而后,杜牧和王维一起,找到一家电脑游戏室,一起玩那个“禁忌游戏”。 王维是电脑游戏高手,轻而易举地过了一关又一关。他们故作老练地对每一副美 女裸像横加评说,就象“粪土当年万户侯”一般,指责它们的每一处不足。没多 久,所有的裸像都看过一遍了。王维侧过脸,问杜牧:“还想再复习一次吗?我 再打给你看。” 杜牧摇了摇头。 王维突然叹了口气,说:“我也不想看了。” 我们一起走出嘈杂的游戏室。我们的脚步躁动而杂乱。我们很久找不到话说。 后来,王维突然说:“我知道它为什么叫' 禁忌游戏' 了。” “为什么呢?” “我原来以为意思是这游戏太黄,所以禁止别人看”王维苦涩地笑了一下, “现在才明白,这是一种玩不得的游戏,因为一旦玩了,什么都见识了,反而失 望,反而活得没有奔头,反而更加空虚。” 那一刻我没有说话,我突然觉得,所谓爱情与友谊、真相和公理,多么象这 禁忌游戏,是生命中所难以承受的。但我没有说出口。面对强大的世俗的道德, 我不敢这么说,真的不敢。 13日晚9 点,也就是杜牧和王维面对十号楼的铁门慌乱不安的那段时间,一 个名叫苏小小的美丽的女人,不易觉察地轻轻叹了口气。她在想,女人啊,为什 么总是这样,不是为这个男人喜,就是为那个男人悲……但这个念头很快就闪了 过去,仿佛三月的微风般漫不经意,留不下任何痕迹她没有时间深想,因为一架 747 客机,正划破夜幕,出现在天际。苏小小禁不住跟着人群走了几步,下意识 地理了理头发。她不知道,就在那时,那个已不再想当新郎的陶县长,正以一种 标准的嫖客眼光,注视着幻觉中依稀浮现的苏小小的裸体。 陶潜留恋地抚摸着飞机舒适的座椅靠背,他明白自己即将告别这美丽却又凄 凉的现实生活,他将花六千元钱在旗城购买一个疯狂的仪式,然后在一个月黑风 高之夜,悄悄溜出苏小小的鸟笼,带上缝在内裤里的八百元盘缠,到乌托邦去玩 一种悠然见南山的游戏。 是的,即便隐居,也只不过是一种游戏,一种禁忌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