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少游 作者:聊聊 《柳少游》 许多年前的一个午后,柳少游走进了寂静的桃花巷。 那是一个骄阳似火的时节,狭窄的巷子里没有一个人影,低矮的土墙下只伏 着一条老狗。热浪翻滚,使得眼前的一切景象都像是在晃动着向天空浮去。 柳少游抬眼望去,小巷深处院墙中果然有一棵低矮的桃树,枝叶繁茂。然后 柳少游又抬头仰望天空,没有一朵云,太阳比任何时候都毒辣。他喘着热气,用 衣袖擦拭汗渍,把包袱换到左手,走进桃花巷。土墙下的老狗默默的注视着他, 并未起身,可当柳少游敲门时,却发现老狗就跟在他身后。 “你找谁?” 门开了,一个敞怀的胖子出现在柳少游面前。 “我找卜算子先生,我是来投师的。” 柳少游一躬到地,起身时却看到老狗大模大样的走进院子,突的在桃树的绿 荫下消失不见了。 “哈哈哈,居然有人要拜我为师?真是稀奇啊!” 那个名叫卜算子的胖子大开门庭,侧身让进柳少游,在院中的桃树下站定, 上上下下的打量柳少游。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而柳少游即是刍狗。 “这是家父的书信。” 柳少游毕恭毕敬的递上信,卜算子接过草草翻看。 “好吧,你想学什么?” “卜筮。” “可以,但是你要拿一样东西来交换。” “什么?” “如果你想学,那么,这样东西便不算什么了。” “那究竟是什么?” 卜算子摇着团扇,一脸莫测的笑容。 …… 许多年后的柳少游回想起那一日的事,脸上浮过一丝微笑。 此刻是大唐天宝年六年,国泰民安,威加四海。柳少游是皇城桃花巷中隐居 的术士,善卜筮,名动京师。门前常有达官贵人的车马仪仗,更多时是布衣百姓。 柳少游对这些人一视同仁,似乎在他眼中世人无有贵贱之分。 上官昭容曾力荐柳少游为官,但柳少游却躲到桃花巷。世人都说柳少游清风 骨傲,是神仙中人。但只有上官昭容知道,柳少游是在躲她。 这是怎样的一对少年男女啊!柳少游用旁观者的目光重新审视那一段爱情, 自己都忍不住的微笑。上官昭容喜欢穿着男装突然出现在柳少游面前,双手掐着 腰,笑问:“这回,你没算出来吧?”然后拉着柳少游离开亦得学堂,在众目睽 睽之下与她的柳哥同乘一匹健马,在京师的街道中飞驰而过。柳少游喜欢上官昭 容肆无忌惮的欢笑,更加喜欢每一回同乘后身上留下的那股浓烈的香气。那是女 儿家的体香,柳少游怎能禁得住这样的诱惑呢? …… “老爷,外面有一位先生求见。” 侍童仪可突然站在柳少游面前说道,打断了他的回忆。 “请进来!” 柳少游起身整理衣裳,走出屋子,一位老者已立在院中桃树下,仪可捧着一 匹缣帛站在一旁。这匹缣帛泛着青幽的光泽,像是上古之物,望一眼便生阴冷之 感。柳少游迎上前,寒暄片刻,那位者便道:“愿知年命。” 一卦即成,柳少游却分神陷入回忆。 …… 像是不久前的一天,上官昭容曾有此卦。那时她已老迈,虽然容颜如故,一 样的娇艳,但已将忘记柳少游是谁。若不结党弄权,自感势大人危,也绝不会到 镇南坊的乌衣巷找柳少游为她卜一卦。 那一日也是清晨,柳少游坐在翠竹林中的清风亭为上官昭容卜筮,一卦即成, 柳少游顿感心如死灰,卦象不吉至极。上官昭容端坐椅中,静静的等待柳少游的 卦辞。可是她的眼中看不到一丝回忆,这使得柳少游更加悲哀。 “君卦不吉,合尽今日暮。” 柳少游说完这句话后,上官昭容一震,容颜刹那间失去光华。侍卫拨出了刀, 柳少游坦荡不语,上官昭容长叹一声,道:“命合如此,不甘他的事。”只在离 开时回头望了柳少游一眼,似乎想起什么,只是一闪的念头,便转身走去了。竹 风轻荡,墨色深蓝。柳少游定定的望着上官昭容离去的方向,感到无限悲悯。情 爱如梦啊! …… “先生?请问此卦何解?” 柳少游从回忆中醒来,定定的望着桌上的卦象。近来柳少游总是回忆起过去 的事情,一些本以为忘却的事都重新回想起来。比如与上官昭容第一次亲吻的情 景,那天是在亦得书院门口,上官昭容突然探过身体搂住柳少游,在柳少游还未 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时便已吻住他的双唇。那是消魂的一吻,柳少游只愿那一 刻地久天长。然后脸红的像苹果般可爱的上官昭容纵马离去,把呆呆的柳少游抛 在身后,渐渐消失在小巷深处。 …… “先生?先生?” 那位客人再次问道,柳少游回过神来,收起铜钱,脸上挂着迟暮的悲悯。 “君卦不吉,合尽今日暮。” 那位客人一下子愣住了,问道:“什么?” “君卦不吉,合尽今日暮。” 柳少游直言道。那位客人悲伤的长叹,脸色苍白,说不出一句话来。只反复 吟咏着一句诗:“缘起随缘灭,相逢即别离。” 这句诗柳少游还记得,那是卜算子说的。那一日柳少游追问他所要何物,卜 算子便说起这句诗。可是柳少游不明白此中有何含意,卜算子也不肯明言。后来 又说了一句诗:“不意幽门远,死复亦何恨。”虽然柳少游始终不明白卜算子要 的是什么,但他却冥冥中猜到几份。 “我只要它五十年。五十年后,当奉还与君。” 卜算子这样说。这样东西每个人都有,但却不能随意与人。 上官昭容曾对柳少游说过:“朝朝暮暮,非我所求。”她说这话时正是人生 得意时,天后委以重任,军国大事,生杀大权积于一身,宰相都不及她风光。朝 野文士,她无不熟稔于怀,人尽其才。上官昭容曾多次推荐柳少游为天官侍郎, 这样便可同朝相伴,一解相思之苦。但柳少游不愿成为玩偶,女人当权,男人别 样难堪。 …… “先生?先生?” “何事?” 那位客人站在桃树下星星点点的绿荫里,对柳少游欲言又止。 “有何求请尽管道来。” 那位客人终究没有开口,许久才缓缓叹息着说道:“请给我一碗水喝。” 仪可转身进屋倒茶,而柳少游与那位客人相对而立,互相对视着渐已苍老的 相貌,心生悲切。绿荫里有桃枝新发的嫩香,光亮的树皮有道道裂痕,树汁凝结 成褐色透明的晶体,在摇曳的光影中飘移。 “先生请坐下等待。” “您也请。” 仪可不知为何去了半日也未将茶水端来,柳少游便不再与那位客人说话,任 他独自一人悲切伤叹。 阳光已照到桃树枝干,斑驳的光影中柳少游又陷入记忆之中。 上官昭容被五马分尸的那天柳少游带去一坛好酒,碧筒。这种酒取莲叶清香, 杂以莲花之隐幽馥郁,每月末的三四天晨时照以残月之影烘培而成,冷胜于冰, 香气历久而不衰。上官昭容饮后微微一笑,也不道谢,只说:“同生之命,我先 去了。” 那一日晴空万里,从午时到暮时,大道口始终被市井之徒堵塞。这些人都在 想些什么呢?上官昭容这样问过柳少游,柳少游不知该如何做答,他们是无聊小 儿,是无知愚民,可也是朝廷的根本。主宰上官昭容命运的人不是他们,也不是 唐玄宗,更不是天,可是她上官昭容却走向死亡,要被人五马分尸。这究竟是怎 么一回事呢? “世人之命,我决之;我之命,世人决之。” 当行刑的马儿嘶鸣时,上官昭容留下了最后的话。然而柳少游心中只想着那 句:“同生之命,我先去了。”毕竟上官昭容没有忘记他柳少游,这份爱情曾真 实的存在过,并深深的镌刻在上官昭容心底,直留到死亡。柳少游不知对自己说 过多少回:这便已足够了。 …… “老爷!老爷!” 仪可站在绿荫下,一脸的茫然。杨氏闻声步出房门,竟也是一脸的茫然。 “老爷您……” 柳少游望着阳光下也已垂暮的杨氏,心中想到:“她也随我三十多年了,也 亲眼见我送走上官昭容,不知他年何人送我与她呢?‘这样想时杨氏却依旧茫然 的望着他与那位客人,而仪可则端着茶一副不知该送给谁的样子。 “老爷……这茶,给谁?” 杨氏问道。柳少游暗自叹息,毕竟不如上官昭容处事果断,行止也不如上官 昭容可人,才华更加比不得上官昭容千分之一毫。 “先生可喝了茶再走。” 柳少游对已起身的那位客人说道,仪可如梦方醒般走上前去。那位先生便站 着喝茶,依旧脸色苍白。喝过茶后,那位客人拱手辞别,柳少游起身一躬到地, 并遣仪可相送。柳少游望着客人的背影长叹,转身正要进屋,却见仪可惊慌的跑 了回来。 “出什么事这样慌张?” “老爷……那位客人他……他没了!” “什么?” 柳少游忙向院门走去,仪可紧随其后。院门之外明亮的土黄色小巷中空无一 人,只有身后桃树上的蝉开始鸣叫,起起伏伏。 “人呢?” “禀老爷,他出门后走了几步就突然不见了。” “哦?有这等事?” 晴朗的天空深处忽然传来哭声,悲悲切切。柳少游仰望天穹,感到一阵凄凉。 杨氏也走到院门口,捧着一卷纸缣,问:“这个,怎么变成纸的啦?”柳少游心 感古怪,不知预示着什么。然后杨氏又问道:“刚才那位客人,长得可真像相公 您啊!我几乎都分辨不出谁是谁来。” 柳少游心中猛然惊醒,来人正是他自己的灵魂! 卜算子曾说过只要它五十年,今日正好是期限到时,灵魂归来,却应了上官 昭容的‘同生之命’的预言。 柳少游扶着桃树站稳,叹道:“灵魂舍我而去,我要死啦!” …… 正午的太阳在头顶盘踞,柳少游已在桃树下站了一上午,茶饭不进。这个结 局是许多年前的一个午后决定了的,是柳少游自己做出的决断,现在他渐渐想了 起来。“可也该是回去的时候了。”柳少游叹息着自言自语。杨氏问什么?柳少 游摇了摇头,长叹:“我要死啦!” 院门口仿佛站着少年的上官昭容,柳正要招手人却不见了,一回身又看见卜 算子立在桃树绿荫下,依旧敞着怀,莫测的微笑着。柳少游正要拜下去,卜算子 也不见了。再回头时,却见年轻时的自已打门外走进来,一躬到地,目光灼人而 有朝气。柳少游挪动双脚,迈出一步,那人影也消失不见了。 “原来都是虚幻啊!” 柳少游叹息着说道,杨氏在一旁也不悲伤,只默默的看着。柳少游问道: “我就要死了,你不奇怪吗?不感到难过吗?”杨氏指着院门说道:“我们都是 从门口走进来的,死不过是再从门口出去罢了,有什么可以悲伤的呢?”柳少游 吃了一惊,定定的望着与他相伴三十多年的妻子,仿佛第一次看见。 不一会,柳少游又看到老迈的上官昭容走向院门口,回头望了他一眼,无思 无欲,推门走了。又一会,白发苍苍的卜算子也走向院门,敞着怀微笑,可是目 光深邃不可见底,他推门径自去了。那个年少的柳少游也要去了,柳少游长叹道: “缘起随缘灭,相逢即别离。果然如此啊!” …… 许多年前的一个傍晚,那是唐朝天宝年间,太阳刚刚落下,一个叫柳少游的 人在桃花巷里死去了。这个故事里面或许有寓意,或许没有寓意;世人可能知道, 可能不知道。天下的事情,谁又能穷尽其种种可能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