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参与了捕杀阿Q 作者:libins 槟郎 我曾经是鲁迅先生的学生,那时我在绍兴师范学校读书,鲁迅先生是我们的 校长。听说鲁校长是日本留学归来的,我们便很仰慕和尊敬他,但也有些同学不 知从哪里打听到他在外国混了七年,没有拿到文凭,很看不起他。 一年的九月,绍兴光复,我和同学们都很高兴,一向沉默寡言的鲁校长也变 得非常活跃。在清军瓦解,革命军还未来的时候,鲁迅先生组织我们同学成立纠 察队,维护绍兴地方秩序,并且向当地群众宣传革命的道理。听说王金发的革命 军要来绍兴了,我们跟着鲁迅先生两次到码头去接他。第二次才接到,看到驶向 码头的许多船只,上面站满了许多拿枪的革命军,我们都激动地欢呼起来。 绍兴光复以后,我也很快从师范毕业了,工作很难找,我很发愁。一个星期 天,跑到东昌坊口鲁迅先生家去,想请他帮忙,我在这里看到了朱夫人,人很内 向,但对我很热情。我向鲁迅先生说了我的困难,鲁校长说他和绍兴军政分府都 督王金发很有些交往,前段时间,王都督想请他推荐一个有文化的人去衙门里当 刑名师爷,也就是文书,他已开始对王金发的摆起官架子不满了,当面没有答应。 现在为了学生,他可以通融,去找王金发说说。 靠了鲁校长的帮助,绍兴师范学校毕业后,我便到衙门里当文书。鲁迅先生 很快被老乡蔡元培先生招到南京当教育部官员去了,我的同学孙伏园又考进了北 京大学。我在衙门里很寂寞,便在关注绍兴怪人吕纬甫,魏连殳的一些奇谈怪论 文章中胡乱混日子。 听说,鲁迅先生后来又到北京,在北京参加了新文化运动,成为新文学的开 创者,名声斐然。我和他交往的时候还真看不出。绍兴偏僻,我很晚才读到鲁迅 先生的书,我也从此再没有与鲁迅见面,听说他1919年回绍兴搬家,我正好到乡 下办案去了,没有去见他。闰土这一次来绍兴见过鲁迅,是“豆腐西施”杨二嫂 告诉我的。后来浙江国民党党部通缉鲁迅先生,他再也没有回故乡。 我从此爱读鲁迅先生的书,凡绍兴有卖的必买。鲁迅很多作品写的都是绍兴 地方的生活,我感到很亲切。当我读到《阿Q 正传》时,我一时愣住了。我在绍 兴衙门里工作,阿Q 的案子我是亲自经手的啊。这篇小说将办过无数案子因而死 过许多人的我引进我早已忘却的往事里…… 那是绍兴光复不久,我们革命政府的帮办民政的白先生,曾经是绍兴城唯一 的前清的举人,和乡下鲁镇的未庄的赵秀才来衙门告状了。原来,“咸与维新” 的举人老爷对革命并不真心实意,他一方面欢迎革命,参加革命,另一方面早已 将自己的贵重财物偷运到乡下未庄的赵老爷家藏起来。也是老天有眼,白举人的 这肯定从哪里来的不义之财被一帮土匪抢去了。我们办文书的都有点幸灾乐祸。 王大都督也说这是报应,天佑我革命也。 当时,新旧社会交替之时,社会动乱,政治案子和民事案子都频繁发生,哪 里都能管过来。不过,王金发有令,这个案子要认真对待,一是白先生是政协团 结的对象,二是这个案子容易办,已经有了明确的破案线索。再说,很多案子都 破不了,绍兴府已受到浙江省府的批评了。王大都督说破了此案,凡参与办案人 员都有大洋犒赏,大家都很兴奋,都说这赏金拿定了,当晚便到咸亨酒店搓了一 顿。 所谓的这个案子已经有了明确的破案线索,大家都因此以为破案易如反掌, 是赵秀才反映了一些情况并经查实,案发当天夜里,有目击者小D ,他交待阿Q 那天夜里在赵府附近站着,鬼鬼祟祟地四处张望,在给强盗望风。又早已查实, 阿Q 是个盗抢惯犯,革命前,他就在绍兴城参加了黑社会流氓团伙,做过无数次 案子,虽然是个小角色,人又很机敏事发时溜得快,没有进过“宫”,但他们的 头目已经被枪毙了几个。那是旧社会时候的事了,革命以后,新社会的天是明朗 的天,过去受压迫的人民向旧社会的犯罪行为革命政府是不追究的,但没有想到, 他们利欲熏心,竟然在革命的阳光下犯起案子来了,定要严惩不赦。 首先是逮捕人犯,派多少人去?大家都觉得多派点人手去为好,革命刚成功, 社会还很不安定,乡下土匪活动猖獗,很是不将革命政府放在眼里。多去人对办 案人员总是多一份安全,再说革命胜利后,那些士兵闲着没事干,枪都快要生锈 了,他们的机枪一直空闲着。我的直接上司把总老爷很体恤下属,给了我们一个 满意的支持。 我们选择了一个暗夜,带着一队兵,一队团丁,一队警察,五个侦探,悄悄 地到了未庄,此时,小村庄万籁俱静,在地保的引路下,我们乘昏暗围住土谷祠, 一个机枪手正对门架好机关枪;然而阿Q不冲出。许多时没有动静。看样子里面 早有了准备,说不定有一大帮土匪在里面分赃呢。我们的把总焦急起来了,悬了 二十千的赏,才有两个团丁冒了险,战战兢兢地摸进去,里应外合,一拥而入, 却只有一个流浪汉似的人在蒙着破被头睡觉,地保说这人正是你们要抓的人犯, 我们便将阿Q抓出来。直待擒出祠外面的机关枪左近,这家伙才有些清醒了。 到进城,已经是正午,有几个团丁将阿Q搀进衙门,关到号房里去,把总老 爷先带我们其他人到咸亨酒店占位子并等他们。为了这个该死的阿Q ,一个姓什 么都不知道的坏人,害得我们一夜没睡觉,到现在早饭还未吃。喝酒时,把总表 扬了两个先进土谷祠的团丁,并称赞机枪手的威武,不愧是王都督手下的革命军 人。大家也嚷着叫两个团丁下次请客,他们得的赏也有大家的一份功劳呢。这个 阿Q 非要让他尝尝革命专政的铁拳的厉害,大家喝醉了酒,嘟囔着回家睡觉。 快到黄昏时,我来到衙门继续上班,便听说阿Q关进来后,一点也不害怕, 果然是个见过世面的惯犯。他竟然和两个同牢的乡下人兜搭起来了,一个说是举 人老爷要追他祖父欠下来的陈租,一个不知道为了什么事。他们问阿Q,阿Q爽 利的答道,“因为我想造反。”造革命的反,就凭你?也太不自量力了吧,同事 们早已笑谈开来。 开始审问阿Q 了,我坐在大堂上文书的位子上,上面坐着一个满头剃得精光 的老头子,就是我的直接上司把总老爷,王大都督的铁杆哥们儿。下面站着一排 兵,两旁又站着十几个长衫人物,也有满头剃得精光像这老头子的,也有将一尺 来长的头发披在背后像那未庄的假洋鬼子的,都是一脸横肉,怒目而视的看他。 阿Q 一进大堂,便感到革命政府不是吃素的了,胆怯起来,膝关节立刻自然而然 的宽松,便跪了下去了。 “站着说!不要跪!现在是革命政府了,旧规矩破了。”同事们都吆喝说。 阿Q虽然似乎懂得,但总觉得站不住,身不由己的蹲了下去,而且终于趁势 改为跪下了。 “奴隶性!……”我的革命同事们又鄙夷似的说,大家相互笑 了起来,但也没有叫他起来。 “你从实招来罢,免得吃苦。我早都知道了。招了可以放你。”把总老爷看 定了阿Q的脸,沉静的清楚的说。 “招罢!”我们也大声说。 “我本来要……来投……”,阿Q胡里胡涂的想了一通,这才断断续续的说。 “那么,为什么不来的呢?”把总老爷和气的问。 “假洋鬼子不准我!” “胡说!此刻说,也迟了。现在你的同党在那里?” “什么?……” “那一晚打劫赵家的一伙人。” “他们没有来叫我。他们自己搬走了。”阿Q似乎愤愤起来。 “走到那里去了呢?说出来便放你了。”我们的上司更和气了。 “我不知道,……他们没有来叫我……” 看样子问不出什么了,我们都看把总老爷的示意。上司使了一个眼色,阿Q 便又被抓进号子里了。 阿Q 被送走以后,把总老爷叫我们几个再好好复查一下案卷材料,晚上到咸 亨酒店的专门包间去谈。一顿猜拳喝令,举杯换盏,听着歌女的吴越侬语歌。待 到上司和歌女们调笑一阵之后,闲杂人等都走开,我们便开始办正事了。大家这 一次对此案子仿佛都有了新的发现,都认为阿Q 虽有嫌疑,但与未庄赵府的抢劫 案无关。这个家伙审问时倒很老实,学了崔永元的实话实说,一个过堂便弄明白 了一切。只是费了那么大的劲跑到未庄抓他来,就这么放了却有点令人气馁。 上司听着我们的议论,一直不开口说话,只是微微的笑,只是用手抓着他的 光光的脑袋。最后,他说话了,要我们遵守革命纪律,下级绝对服从上级,加强 纪律性,革命无不胜。他说:“我向王大都督下了军令状的,如放了阿Q ,又没 有新线索,我们怎能破案?我的脑袋重要还是阿Q 的脑袋重要?再说,兄弟们垂 手可得的犒赏呢?”大家相互挤挤眼,心领神会了。把总一个一个地拍着我们的 肩头,说“有我的肉吃,就有兄弟们的汤喝,明天再审问一次,就结案吧”。 第二天上午,再审阿Q ,大家都有点兴奋,因为今天便结了此案了。办案效 率这么高,我来衙门后还是第一次。大堂的情形都照旧。上面仍然坐着我们光头 的上司,阿Q也仍然下了跪。 把总和气的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说么?” 阿Q一想,没有话,便回答说,“没有。” 于是,我拿了一张纸,并一支笔送到阿Q的面前,要将笔塞在他手里。阿Q 这时很吃惊,几乎“魂飞魄散”了。可能因为这个乡巴佬的手和笔相关,这回是 初次吧。他正不知怎样拿,我只好又指着一处地方教他画花押。 “我……我……不认得字。”阿Q一把抓住了笔,惶恐而且惭愧的说。 我同情他了,说“那么,便宜你,画一个圆圈!” 阿Q要画圆圈了,那手捏着笔却只是抖。于是我替他将纸铺在地上,阿Q伏 下去,使尽了平生的力画圆圈。他生怕被人笑话,立志要画得圆,但这可恶的笔 不但很沉重,并且不听话,刚刚一抖一抖的几乎要合缝,却又向外一耸,画成瓜 子模样了。大堂里的人便都笑起来。 阿Q正羞愧自己画得不圆,我却不冷计较,便掣了纸笔去,他又被送到牢房 里去了。剩下的事就是送这个犯人去刑场了,把总老爷好不容易破了一个案子, 当然想大做文章,以显示政绩,这样阿Q 被枪毙之前还得游街。我们也担心“葫 芦僧乱判葫芦案”,在民政帮办白先生那里交不了差,因为没有追到被劫的财物。 但把总说,这旧朝的举人老爷对革命不忠心,而革命潮流浩浩荡荡,不怕他。果 然,举人老爷嚷着要辞去民政帮办职务,但终于没有辞。 阿Q 第三次过堂只是履行一下去地狱的手续了,上午,阿Q 押到了大堂,上 面还坐着照例的光头老头子;阿Q也照例的下了跪。 把总照例很和气的问道,“你还有什么话么?” 阿Q一想,没有话,便回答说,“没有。” 于是,许多长衫和短衫人物,便给他穿上一件洋布的白背心,上面有些黑字。 阿Q很气苦:因为这很像是带孝,而带孝是晦气的。然而同时他的两手反缚了, 同时又被一直抓出衙门外去了。 阿Q 被送去游街,再被枪毙,那已不管我文书的事了,我也没有去看。但自 然可以想到,一大帮无聊的看客无聊地跟着,看杀头是唯一能刺激市民们平庸生 活练就的麻木神经的了,况又是“奉旨看杀头”的呢。听说阿Q 终没有唱戏,很 是扫了这些看客的兴,又听说阿Q 与把总老爷家的女仆吴妈过去就有恋爱史,吴 妈特地去刑场为老情人送行,阿Q 在杀掉脑袋后,眼珠子还盯着吴妈不放,阿Q 是一个情种呢。 我参与了捕杀阿Q ,这只是我办的无数致死人的案子里的一个,我对这一类 的事情早已看惯因而麻木了。今天,当我又一次读到我的老师,校长鲁迅先生的 《阿Q 正传》这篇小说时,我的灵魂振颤了。我感到自己的卑鄙,肮脏。孟子云, 术不可不慎,的确是至理名言啊。我当了衙门里的文书,我身上还有新学堂学生 的气息吗?我不能责怪鲁校长推荐我干上了这个职业,我只感到我对不起我敬爱 的鲁迅先生。我辞了职,来到上海的一个亭子间里,开始过职业写作的生活,我 参加了左联。在艰难困苦的生活中,想到了鲁迅先生,我便有了勇气,要用文字 给这个世界的阔人们,正人君子们舒服的生活上添点不舒服。 鲁迅先生怎么知道阿Q 的案子的呢?我想起来了,我曾在给老同学孙伏园的 书信中谈过这件事,一定是孙伏园兄告诉了鲁迅师,鲁迅先生又写出来,交给孙 伏园到到他负责的晨报复刊上去发表。 (此文欢迎转贴,但作者署名权神圣不可侵犯。) 2002/10/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