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玉叶 作者:李东文 正月初九那天下雨,很冷,细碎的雨珠夹杂在呼呼北风里,不断往人的脖子 里钻。 杏儿问我要不要带伞。我说雨这么小风这么大不带了吧。杏儿说不带就不带 你不怕我也不怕。我说你穿件风衣吧,女人可不比男人。杏儿说什么男人女人, 俗。 我们没带遮风挡雨的东西就去逛花市。杏儿说她每年都要跟表姐表妹们一起 逛这个新春花市。杏儿还说跟表姐表妹她们逛花市时她是不买花的,她十八岁那 年做了个梦,梦里她跟在一个男孩身后,她看不清男孩的脸却看到那男孩手里拿 着一盆花,还看到男孩的嘴一咧一咧地笑,他的牙齿整齐瓷白。杏儿说梦里人很 多很拥挤,男孩把花抱在胸前象抱着一个婴儿。我问杏儿她到底想说的是什么。 杏儿说男孩令她很感动。我的右嘴角忍不住往上咧。每听到让我不以为然的事, 我的嘴角就忍不住要往上咧。我揶揄说这么容易就感动啦。杏儿说从十八岁那年 开始她就不再在花市里买花,她等梦里的那个男孩出现,她要跟他一起买那梦里 见到的花。我说哎呀妈呀原来我是你等了这么多年才等来的那个人哪。杏儿说, 你的牙齿真好。我说那亲一个? 杏儿媚媚的看了我一眼,没有让我亲,身体却偎了过来,她纤弱而富有骨感 的双手从我的腋下插了进来,环抱着我。 我稍稍将杏儿往前推了推。杏儿的眼睛半阖。杏儿的眼睫毛很长,象两个小 刷子一上一下的动了几下,很好看。 我说杏儿呀你可别认错人啦。杏儿问什么认错人?我说没准我不是你梦见的 那个人呢。杏儿说,认错了就换呗。 我没想到杏儿这么说,就用沉默来掩饰不快。 杏儿发觉自己说错了话,脸在我肩膀了蹭了蹭算是道歉。杏儿说没有看错啦 虽然她无法看清楚男孩的脸但却看清了他的身形,跟我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我 说是吗你找我原来是有预谋的我是你前生早就注定了的姻缘你逃不掉啦。杏儿说 我找来找去才算是找到了你。我说那你要好好对我哦。杏儿说可真不容易找,我 快要失望了才算是找到一个你这样的!杏儿的这句话说得有点怪,我问杏儿到底 想说什么?杏儿说你以为又矮又壮的男孩容易找吗?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原来杏 儿是绕着弯骂我。我说杏儿呀,他的牙齿有我的牙齿长得好吗?杏儿这时正低头 看身旁的花,没有回答。 杏儿的父母和表姐表妹们都说我俩不般配,我只比杏儿高三厘米,而且我还 是那种粗骨架,壮壮的一看上去就是矮个子,杏儿却是比较高,有一米六二,手 脚显得特别长,以前我们还是普通关系时我常笑她是一只长腿蜘蛛。杏儿她妈有 回问我这么矮怎么好意思跟杏儿上街。我说我不矮我比杏儿高。杏儿在一旁阴阴 地笑,她说如果她穿了高跟鞋就比我高。我对杏儿她妈说矮男人有安全感。 一阵雨夹着风吹了过来。杏儿说好冷。我说叫你穿风衣又不穿,你躲在我身 后吧我给你挡风挡雨。杏儿说我比你都高怎么挡得住呀。我说谁让你穿高跟鞋! 说来说去杏儿还是觉得我的高度不够,从三年前开始谈恋爱到三年后的谈婚 论嫁,还是这样。我知道我的确是矮了些,但这不是我的错,我又不是现在才变 矮的,所以我觉得她的抱怨有点强辞夺理,刚开始恋爱时甚至怀疑杏儿是因为找 不到更好的才跟我好。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猜测和不安。或者这是我们这类矮 个子特有的阴暗心理也说不定。 逛花市的人很多,你挤我我挤你,这年一过,人都变得不怕冷了,都跑出来 活动。 杏儿说要是能遇到那花就好了。我问是什么花。杏儿说不知道那花叫什么名 字,她只是记住了模样,见到就能认出来。杏儿还说每年逛花市时她都去找这种 花,但总是找不到。我不明白杏儿到底想说什么。杏儿说就是她梦里见到过的那 种花,每年的逛花市时她大脑中都会出现那花的模样。我哑然失笑,我说有没有 这种花都不知道。杏儿说不可能没有,只是缘份未到她才找不到。我侧过身来, 用拇指和食指捏着杏儿的鼻子说杏儿你真是个不可救药的小傻瓜。 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我吓了一跳,扭头一看是同事一家三口。我拱了拱手 说恭喜发财恭喜发财。同事的妻子给我两个红包。杏儿躲在我身后笑,同事的妻 子也给了她两个红包,还说明年你们就要给我儿子发红包啦。我呵呵的笑着说这 个当然这个当然。杏儿偷偷踢了我一脚。 同事走后杏儿说为什么人们给红包都要给两个。我说成双成对啦。杏儿说在 一个利是封里放两张钱不也一样吗?我说你问我我问谁?我又没给过谁红包。 正说着,杏儿大姑妈二姑妈和她父母正远远的向我们走过来。杏儿被我拖着 的手轻轻一挣就挣脱了我的手,很淑女地碎步向她的长辈们走了过去。 大姑妈问我们怎么还没有买花。杏儿说还没找到。二姑妈说你年年都说找不 到你到底在找什么花呀。杏儿说看到才知道。她爸说这个女儿傻里傻气。 我和杏儿继续往人群里挤。每一个卖盆花的摊位前杏儿都要停一停,从摊位 的这一头找到那一头,一盆也不放过。杏儿正在找梦里见过的那盆花。也真难为 她了,找了六个年头没有找到还能找得如此专注。我相信杏儿在梦里见到的那种 花是她想象出来的,世间上根本就没有这种花。我想对杏儿说别找了我就是她要 找的那盆花,她在梦里见过的那种花根本就不存在,但杏儿找得这么专注这话就 讲不出口了。 开始是我牵着杏儿的手往前走,后来却变成杏儿拖着我的手往前拉,杏儿说 你这人到底怎么一回事。我说我要仔细欣赏这些美丽的花花草草。杏儿于是狠狠 的把我往前一拉说路边的野花不要贪。我说这些不是野花是家花。杏儿说别人家 里的家花就是你家里的野花。我说我把这野花买回去就变成了我们家里的家花了。 杏儿说不准买,不能说买就买。 已经走完了一半杏儿还没有找到她梦里的花。走完一半指的是走完了街的一 边,另一边还没开始走。本来我想叫杏儿走之字,从这边走到那边一次过走完这 花市就算,可杏儿不同意,她说今年她一定要仔细找,绝对不能出现任何错漏。 我没有办法,正月初九这天杏儿有点怪,平时她听我说,这天不仅不听还要我听 她的,真想不到六年前的一个梦能产生这么大的作用。 我问杏儿有没有告诉过别人这个梦。杏儿说没有。我说为什么不告诉大姑妈 她们要她们帮着找。杏儿说这种事不能让别人帮忙。我说那你为什么又要告诉我。 杏儿看了我一眼没有回答。我说杏儿呀真对不起六年前我没有做过这样的梦…… 不等我说完杏儿就在我背后掐了一下,我吃了一惊往前一蹦,一头撞在前面一个 人的身上,那人说干嘛干嘛,我一边给他赔笑脸一边说新年好新年好。 杏儿大姑妈一家都是花农,他们家的花圃里有很多种花,郁金香,紫罗兰, 非洲菊,风信子,红剑,等等都有。杏儿大姑妈她们村里大多数人家都以种花为 业,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我们市著名的花乡。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这里开始 举办新春花市,家家户户都卖花,从街这头摆到那头,各种各样的花摆得满街都 是,市里好多喜欢花草的人每年都到这里来走一走。 杏儿告诉过我,这里举办花市的日子是有讲究的,只能是三六九十二这些三 的倍数中的一天开始,在另一个倍数那天结束。我问杏儿为什么一定要在这样的 日子里开始或者结束。杏儿说她也不知道。 我们在花市的另一个出口处吃雪糕,好些人都往我们这里望。我说天这么冷 还吃雪糕让人看着刺眼,可是杏儿非要吃我就只好陪着她吃。 有好些从那头进来的人出来后经过我们的身边到别处玩去了,花市实在是太 挤,出来了的人大都不愿意再受多一次罪,反正每个摊位的品种和价钱相差不大, 而且多数逛花市的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在这份热闹和想得个好兆头。 杏儿说今年最冷可是今年的人最多。我说连我都来了人当然多啦。杏儿说走 啦走啦别偷懒。 我本来想说服杏儿不要再找那什么梦中的花,可是她根本就不给我说话的机 会,一说走就拉着我钻进挤成一团团的人群中。 杏儿买了一盆草霉,将那几个熟透了的草霉摘了用手擦几下就塞到嘴里去, 又将一个草霉塞进我嘴里。南方温室培育的草霉又酸又香,却是一点甜味也没有。 杏儿将那盆草霉交到我手上又再往前走,继续寻找她梦里的花。 杏儿的心情明显变坏了,这时她可能已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徒劳的,她根本就 不可能找得到那梦里的花。 我正想着要怎样安慰杏儿的时候杏儿突然站着不再往前走了。 这时已经是中午,有很多人去吃中午饭了,花市里人少了很多,而还没走的 人都是些想买花而又没有买成的,围成一团团在那些有奇花异草的摊位前。 我看看杏儿然后顺着她专注的目光望去,地上摆了些阴生植物,花盆只有饭 碗大小,枝枝叶叶却长得很蓬松,看上去有脸盆大小,郁郁葱葱,欣欣向荣。 我说杏儿怎么啦。 杏儿不理我。 我说杏儿你饿坏脑子啦? 杏儿转身打了我一拳,看了我一眼,再迅速把脸伏在我肩上。 杏儿真找到了梦里的那种花。 我对杏儿说这好象不是花是草。 杏儿说是花是草不要紧,要紧的是她的梦没有骗她。 我心想谁知道她梦里见到的是不是这青青的草。 我发觉我居然有点感动。 摊主说这叫金枝玉叶。 我说这名字多好。 金枝玉叶卖得比这个摊位里所有的花草都贵,摊主说这东西娇气,不容易培 育。杏儿没有跟他讨价还价就表示要买。 杏儿说我们两人每人出一半钱买这金枝玉叶。我问为什么。她说应该这样做, 不为什么。 杏儿把我手里的草霉送给身旁一个小女孩,要我抱着那盆金枝玉叶。 这金枝玉叶的确招人喜爱,名字起得也确切,深红色的枝条细细长长,像上 好的鱼线一样,韧性很好,拿着花盆轻轻一摇枝条就一上一下一左一右乱颤起来, 而这枝条从根部开始长叶子,叶子只有小孩的小指甲那么大,翡绿色,迎着光望 去,就象一片片切得薄薄的翡翠,而叶脉偏偏又很幼细,要细留神才可分辨出来。 我心里忍不住感叹了一声:好一个金枝玉叶!好一个梦! 杏儿是个形式主义思想十分严重的人,她居然要我仿效她梦里那个人的做法, 将那盆看上去很大其实很小的金枝玉叶抱在手上,要求我做出抱婴儿的动作,要 防止别人不小心挤痛了她挤伤了她,还要求我一边走路一边笑。我说现在人又不 多谁来挤我呀,没事我乱笑乱挤不成傻子啦。杏儿说这倒也是,允许你没事的时 候不笑。杏儿显得有点遗憾。她想了想后走到我的背后将我往前推,哪人多她就 将我往哪里推。 杏儿在我背后使劲往前推。我前面那个人却扶住了我的双肩不让我动。事情 有点巧,稀里糊涂的杏儿一个劲的把我往我同事身上推。 同事的妻子说哗好漂亮的花啊。天下间的女人都有相同的毛病,见到好的东 西就忍不住就要哗哗乱叫。同事说这不是花是草,你们挤什么挤?我说我没挤哇。 杏儿躲在我背后有点不好意思。同事说这叫什么。我说叫金枝玉叶。他妻子又是 哗的一声说好美的名字啊。她儿子听到妈妈这么哗来哗去觉得不好意思,就说妈 妈你好老土!说得我们都笑了起来。小孩说这花开什么样的花。我说不知道。同 事却懂行的人,他说这东西不长花。他儿子说哦不长花那也不会结果啦。 杏儿偷偷扯了扯我的衣服,意思是要我快点离开。 回到杏儿大姑妈家里,还没进屋,杏儿就大声喊大姑妈大姑妈快来看快来看! 大姑妈见到我手里捧着的金枝玉叶却没有说话,看神情好像有点意外,看看 我手上的金枝玉叶,看看我,又看看杏儿。 杏儿说漂不漂亮漂不漂亮?大姑妈说漂亮漂亮吃饭要紧大家都在等你们! 大姑妈问我什么时候上班。我说后天。大姑妈说后天是星期六。我说我们领 导说正月里不说星期几要说旧历,他说正月十一是出头的日子,好兆头。 屋里的人都笑了起来,都说我们领导真封建真古董。我说没办法啦我们单位 这几年来效益不是很好,当领导的无能为力只好相信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杏儿父亲说你们单位不是挺好的吗?我说那是广告,现在外面不了解内情的 人都以为我们单位挺好,只有我们自己才知道其实不好。杏儿父亲听了哦的应了 一声后没再说什么。 大姑妈问我明天准备到哪里去玩。我说不玩了明天休息一天在家里好好睡一 天。杏儿接口说可是我还有好几天才上班呀。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说你自个玩去吧。 这七八天来,我跟杏儿先到我们家的各房亲戚那里转了一圈然后再到她们家 所有亲戚家里转一圈,客客气气的说了七八天话,做了七八天有礼貌的好孩子, 我已经累得不行。这也是我家里和杏儿家里的意见,大家要我们在结婚前先到两 家的亲戚处走一走,春天过后就结婚。我跟杏儿的恋爱已经谈了三年多,近一年 来,我们家和她们家都要我们尽快结婚,我们也有结婚的意思,于是杏儿她妈就 拿了我俩的生辰八字到算命先生那里占了一卜说是宜在春末或者夏初结婚。眼看 婚期将近,我没有太多的喜悦也不感到惊慌,这一步本来就是要经历,我和杏儿 心里都清楚,我们之间已经是水到渠成。一直以来,我觉得我跟杏儿间的感情平 平淡淡,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令我惊喜的感觉,直到刚才在花市里我才算是真正感 受到杏儿的一往情深,我居然在她六年前的梦里出现过,而六年前我还在遥远的 北方,根本就不知道在南方我的故乡里还有一个叫杏儿的婉约女孩。 六年,六年时间可以让一个少女编织多少个梦? 我有点晕乎乎。 那盆金枝玉叶最后被我带回家里。杏儿说好好养哦这可是娇气的东西。我说 放心啦我会象对待杏儿你一样对待这金枝玉叶的。 十天后,一直摆在我房间内的金枝玉叶变得有点软绵绵。父亲说植物不能总 是放在房间里,每个星期起码要有两个晚上放到外面去吸露水。 我父亲常说他走过的桥比我走地的路多,养过的花比我见过的都要多,可他 以前也没见过这金枝玉叶。 晚上我都将金枝玉叶放到窗台上打露水,在第二天太阳出来前将它拿回房间 里。几天后,金枝玉叶又变回了金枝玉叶,还是那么美。 星期六那天我象其他的星期六一样睡到日上三竿。当白花花的太阳将我刺醒 后我才记起窗台上的金枝玉叶。已经太迟了,金枝玉叶没得救了,果然娇气。金 枝玉叶原本绿玉一样的叶子和金条一样的枝条逐渐变成了紫黑色,我只好将泥土 外的枝条全部剪掉,希望它可以重新发芽重新长出金丝一样的枝条和绿玉一样的 叶子。 我没有告诉杏儿她交给我养的金枝玉叶已经面目全非,我怕她会产生不好的 联想,毕竟这是她找寻了六年的金枝玉叶。 几天后,金枝玉叶重新发芽,零零星星的从土里冒出了几个绿芽儿。芽的那 个绿啊,真不知道怎么形容才好,我只能说这芽儿惹人爱惹人怜,还惹得人想亲 它一口两口什么的。 过了不久,这新出芽的金枝玉叶也死了。 杏儿不知道金枝玉叶的死讯,事实上,她将这娇贵的植物交到我的手上后就 好象完全忘记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