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浅浅 作者:丽端 一 每天,我都要走过一排排散发着古旧气息的书架。并不都是旧书,但即使是 新鲜的油墨味,在这里凝结成文字后都会让人感到一种飘忽的悠远。 都是历史书。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本系的图书室。工作并不忙,偶尔有人来填一下索书单, 我就从大木书架上取出书来,轻拍一下上面的积尘。递过去,并无话。我的日子 过得如蒙满灰尘的古籍,平静而寂寞。 图书室是亮着灯的,可依旧让我觉得幽暗。油漆班驳的厚重书架层层叠叠地 投下浓重的阴影,我站在下面,就交叠出一个更为黯然的人形。于是有一种淡淡 的伤感在四周萦绕,耳边似乎响起自古以来永恒的轻叹。 没有人来时,我会随手取下架上的书来看。多是发黄的纸页,薄而脆,不小 心就会裂下一片,仿佛在秋风中被揉碎的银杏叶。书册里那种悠远的气息更是浓 烈,后来我在自己身上也闻到了相同的味道,洗不去。我感到某种惶恐。 小时候我喜欢给别人讲故事,遥远的故事。梦一般的往事纠缠着我,终于把 我推进历史系的大门。那时我是想作一名历史学家的,我喜欢这个头衔,睿智而 渊博。现在我也喜欢,但我知道我做不了,一个太喜欢幻想的人注定不能成为敦 诚的学者。当我终于明白自己以前固执地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时,我取出了包中 的小镜子。在镜子里我看到自己的脸,美丽的,却带着一种陈年的阴郁。我想这 可能是没有人愿意接近我的原因,我是一个年轻的老人。甚至在阳光下,我的影 子也比别人的黑。 漂亮的泡泡,也许我当初立志要学历史就是一个最大最绚丽的泡泡,它破裂 的时候没有人看见,但我的生命已经轻忽起来。我在图书室里面对浩如烟海的典 籍,觉得生活无聊之极。 所以我决定看二十四史。当我还是一个学生时,一位胡须与头发一样白的教 授曾勉励我们利用空余时间把它读完。那时的我飞扬而轻狂,背地里说就算他读 完了又能记住些什么,只是书虫在啃书罢了。现在我也不知道读完了二十四史能 做什么,但这已是我生活的意义,我无心再追根究底。我就象一只陈年的书虫, 幻想着自己长出翅膀的那一天。 我每天都看看自己的脸,依旧地美丽与沉郁,可我已经听到了微微叹息的声 音。我在窗台上种了一盆茉莉,听着它开放,听着它枯萎。茉莉的香味与古籍的 气息混合在一起,我翻开了厚重的二十四史。在高度精练的文字里,我忽然很想 说话。抬起头,却发现整个房间寂静无人。 图书室设备简陋,没有电脑。这就是我找出一叠纸和一支笔的原因。 二 我一直没有动笔,只是慢慢地翻着书页。我不知道自己终究会写下什么,我 在等待。终于有一天,停电了,我坐在黑暗里,面前是一本《旧唐书》。我想这 突然而至的停电或许是某种启示。我抚摩这书页,粗糙而敝旧的纸张,抬起手, 我闻见了手指上散发的淡淡的味道,象泪水的咸味,又象久远的血气。 电灯重又亮起来时,我在纸上写下了故事中主人公之号\"宁国公主\". 只是 机缘,仿佛随手摘下一个苹果,拿到手中才细细打量它的与众不同。其实,已经 没有什么意义。 根据正史记载,宁国公主是唐肃宗李亨的第二女,长得很美丽。在一般人的 印象中,公主大多是美丽的,因为后宫中无数年轻漂亮的嫔妃正担负着改善皇族 容貌的使命。 宁国公主的事迹,在新旧唐书中记载差不多,没有找到更多的史料来佐证。 这让我很沮丧。如果我是学中文的,我就可以把这个故事讲得添枝加叶,绘声绘 色。可惜我曾经坐过历史系的课堂,我没有编造的习惯。你看,人一有点不同的 地位和身份,就会生出许多顾虑。这些顾虑让我郁闷不已。于是我竭力让自己忘 掉,忘掉那个在阳光下梦想着当历史学家的孩子,忘掉那个义无返顾地走进历史 系大门的年轻人。我知道我一落笔,就否定了以前的岁月。 笔尖落在粗糙的纸面上时,我听见最后一朵茉莉花凋零的声音。我停了停, 没有抬头,只是等着余音消逝。 大队车马驰过尘沙滚滚的官道,我终于开始写,道旁的槐树早蒙上厚厚的灰 土。尽管这队车马威仪隆重,华贵的外表却全因黄土而显得敝旧,一派风尘仆仆 的赶路神色。 最后一辆马车的黄色幔帐饰以一条黑纹,这是服丧的标志。宽敞的车厢里也 只坐着一个人,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人。她紧紧地抿着唇,听见前一辆马车中 隐隐传来的笑语。本来她也该笑,大唐朝廷因安史之乱在外流离数年,现在终于 可以迁回都城长安,这是天下人举额相庆的事。可她笑不出来。倒不是因为丈夫 薛道衡的死。他死了快三年了,她根本没有什么回忆留下。她不笑只是因为她将 再嫁。读者千万不要误会,以为这位宁国公主三贞九烈,一女不事二夫,唐朝的 观念还没有如此迂腐,何况薛道衡本来就已是她的第二任丈夫。她之所以郁郁不 乐,是因为肃宗李亨已答应把她嫁给回纥可汗。 我专门去查过回纥的资料。据《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五记载:\"回纥,其先 匈奴之裔也……无君长,居无恒所,随水草流移。人性凶忍,贪婪尤甚,以寇抄 为生。\"看到这里我不禁也吓了一跳,幸亏不是让我去嫁给他们的可汗。而宁国 公主,更会认为自己未来的丈夫比禽兽好不了多少,不哭得半死才怪,却还得叩 头谢恩。就象有一天某人假作关心地对我说:\"小徐,这次没能晋升职称,不要 闹情绪哟。年轻人,以后还有机会嘛。\"我就强装笑脸不露一丝痕迹:\"谢谢您 关心。这次是我自己努力不够。\"心里却恨不得立刻拂袖而去,因为正是他占了 我的名额。看来不论是古代的公主还是现代的平民,都得学会为生存而掩饰真实 表情。否则只会换来一句:\"杀无赦!\" 三 我说过,很少有人愿意与我亲近。听说由于传导的原因,人所听见的自己的 声音与别人听见的并不一样。或许我的声音就非常不悦耳,尽管我一直以为自己 声若银铃。这说明人不能自以为是,群众观点与个人观点总会有分歧。而话,归 根到底是说给别人听的。如果只有一个人,就只用想,不必说了。 所以我独自骑车上下班时,就常常想得天昏地暗。那天也是一样。正行在一 条狭窄曲折充满诗意的小路上,忽然有人叫了一声\"徐皖!\"我猛一抬头,看见 前面骑车的人回头笑了一下。我赶紧也笑,可人家并没有看见。这是我们系长得 最帅的男老师,但我们平日从不说话,我当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叫我。直到很久 以后,我们再无第二句话,我才省悟他叫我是因为我挡住了他超车的路。 不得不承认,尽管有些惭愧,我当时仍然兴奋了一阵。毕竟有人对我表示了 友善,而且还很英俊。我就面带笑容地继续神游天外,忽然又听见一声;\"哎! \"然后是一声巨响,满眼映入了银光闪闪。 由于心不在焉,我骑车撞人似乎是家常便饭,可这次撞的人手里提着两只热 水瓶。 其中一只瓶胆破了,开水和碎片一起飞溅。为了体现公民应有的修养风貌, 我赶紧停下车来说了至少两打对不起。幸好那人穿着长裤,没受到什么烫伤。但 我已吓得不行,虽然我常自诩胆大,我仍是怕他会揍我。 宁国公主知道回纥是\"野蛮人种\",恐怕也带有一丝对暴力的畏惧吧。\"你 敢!\"她会用大唐公主惯有的威仪大喝,但那时的大唐差点被几个叛将闹得亡国, 她不过如同卖给回纥可汗以换取援兵的商品罢了,又有何威仪可言?所以虑及将 来生活的种种险恶,宁国公主对前面车中传来的笑语深恶痛绝。她忽然埋怨起自 己母亲的不争气,如果能爬上皇后的位置,又何尝会让她远嫁塞外? 宁国公主是\"天下第一\",历史上第一个去和亲的\"真公主\". 从汉代起, 历朝和亲的\"公主\"都是宗室之女甚至宫女。然这次肃宗为表大唐对回纥援军的 倚重,破天荒地嫁出了自己的亲生女儿。这就可以证明大唐当时的气势已是多么 衰颓了,否则也沦落不到卖儿鬻女的地步。 可是肃宗也有他自己不可告人的打算。宁国公主自十四岁出嫁,到二十一岁 已先后死了两个丈夫,七年中倒有六年在守孝。用民间的话这是个\"八字大\"的 女人,专能克夫。把她嫁给回纥可汗,以答谢他们平乱的功绩与大肆劫掠唐境的 劳苦。幸亏回纥人当时尚未开化,否则若查出肃宗皇帝的险恶用心,他们的骑兵 一定会掉转马头,杀回长安了。 总之,不论宁国公主自身如何怨愤,肃宗如何盘算,可汗如何欣喜,这场出 塞和亲的戏已经开场了,它不过是冗长的历史剧中一个小小的片段。 四 其实从我和薛一弛刚认识起,我就预感到今后和他不会有好结果。那满地的 碎瓶胆总让我有一种触目惊心的感觉。鲁迅说悲剧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那以此类推,热水瓶是有价值的,它被我毁灭了,所以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个悲 剧。 薛一弛身材矮小,却颇为健壮,不是我所欣赏的高高瘦瘦型。薛门在唐朝可 是世族,武则天嫌情人冯小宝的名字土气,就赐他叫薛怀义。可见\"薛\"是一个 洋气的姓。但薛一弛却时时露出乡土气息,颇有些辜负。所以从一开始,就注定 我不会喜欢他。 宁国公主出嫁的时候也下定决心不会喜欢新加封的\"英武威远毗伽可汗\". 虽然他们没见过面,她已经听说他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了。在咸阳磁门驿与送行 的肃宗道别时,宁国公主心中虽怨愤,口中却还得说:\"国家事重,虽死无恨。 \"然后哭得更厉害。 护送宁国公主踏上出塞征途的是汉中郡王李禹。他是公主的堂叔辈,年纪不 大,三十多岁,倒也有几分英武之气。一路上几乎走了月余,虽然李禹照顾得甚 是妥帖,宁国公主心中仍是含着忧虑与恐惧。只愿这条路永远也走不完,在见到 那群未开化的野蛮人之前便毁灭。 可是终点终于要到来。宁国公主静静地坐在车中等待,李禹走进了回纥可汗 的牙帐。 可汗倒也生得威风,穿着赭黄袍,戴着胡帽,坐在正中榻上,脸上的傲慢自 得让大唐郡王感到一种羞辱。于是立着不动,用同样傲慢的眼光望着可汗。可汗 毕竟不谙韬光之术,忍不住先开口:\"两国君臣有礼,为何不拜?\"李禹于是滔 滔答言:\"唐天子以可汗有功,,故将女嫁可汗结姻好。比者中国与外藩亲,皆 宗室子女,名为公主。今宁国公主,天子真女,又有才貌,万里嫁可汗。可汗是 唐家天子女婿,合有礼数,岂得坐于榻上受诏命耶?\"这段话自\"正史\"上抄录, 分毫不错。我一直奇怪一向惜墨如金的史家,为何将这段话冗长地记录在案。或 许他们深感自己所处的时代外藩气势之汹,李禹的话让他们有扬眉吐气之感吧。 反正最终可汗\"拜受诏命\". 这一段插曲传到宁国公主耳中,少不得被渲染加工, 比如可汗设下刀山油锅之类。 李禹的浩然正气令公主砰然心跳。无可否认来自文明之邦的公主更会欣赏\" 文明人\"的举止,特别当文明以和平的手段征服了野蛮,取得最终胜利的时候。 于是李禹在宁国公主心中已成了一位英雄,直接地保护了她高贵的身份。她感激 他甚至爱慕他,因为她除了身份,再无任何东西可以依仗。 婚后三天,李禹等回京复命去了。宁国公主依依不舍。她喜欢他秀挺的三绺 胡须,而回纥人,则一色粗犷的连腮胡。公主曾嫁过两次男人,但都没有什么印 象。那两个人对她,更多的意义只是两快白底黑字的灵牌罢了。所以每当公主思 念故土,女人脸是自己的母亲,上着红妆以掩盖自身的苍白;男人脸则是李禹, 智勇双全的贵族,拈须而笑。这时候公主总会忘记,论辈分李禹是自己的堂叔, 虽然已在三代之外。 宁国公主无可奈何地嫁给了老可汗,我则荒唐地接受了薛一弛的电影票。尽 管我对他没什么好感,可他对我撞坏热水瓶一事没多说一句话,总让我心中歉歉。 我这个人,最怕欠别人的情,因为我怕有朝一日,他们会找我偿还。 五 电影是关于秦朝的。演员都不错,剧情却让我忍不住唠唠叨叨地批评。毕竟 我是学历史的,处于维护自己专业的纯洁性,我看不惯编造史实。薛一弛比我平 静得多,他听我批评够了,才慢吞吞地说:\"可是,不编得离奇一点,谁看呀? \"他才不懂呢,历史上离奇的事太多,就象宁国公主的故事。可即使是一棵极好 的白菜,也要添点油加点醋,炒出来才好吃。这一点,在茉莉花全部凋谢的时候 我就领会了。 宁国公主初见叶护是在可汗的宴席上。当可汗的众多儿子一起向新可敦敬酒 时,叶护排在最前面。他是太子。宁国公主在长安时就屡屡听说叶护的名字,就 是他带领回纥的三千骑兵大败安庆绪的叛军,收复长安城;也是他攻下洛阳后劫 掠三日,令唐王朝颇失面子,却还得强装笑脸,赐物嘉奖。 叶护的年龄比公主大着十几岁,却故意大声叫着\"母亲\",引得满帐的人大 笑,可汗也笑。宁国公主有些恼火,认为颇失了自己的尊严,却又无可奈何。她 暗暗打量这个健壮的汉子,又看看身边已显老态的可汗,蓦地发现,父子彼此偷 窥的眼光都是猜忌而冷酷的。而叶护看她的眼神,更让她感到一种内心深处的颤 抖。她怕他。 可汗最初对新婚的可敦,也就是回纥语的王后还有些宠爱之情,但随即淡漠 了这桩政治婚姻。他还有众多的女人,各种各样的女人。而宁国公主时刻不忘的 天朝贵族的矜持让他心生厌倦。宁国公主不得不如此,她的身上肩负着宣扬王化 的重任。尽管她不愿承担,可她害怕一旦卸下这个担子,她的身体将轻忽得无所 依托。 坐在华贵的毡房前,望着无际的草原,宁国公主常常会想起细君,也就是西 汉第一位和亲的公主。细君出塞的时候作了一歌,颇引得千年后的宁国公主自悲 自伤。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 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毡为墙, 肉为食兮酪为浆。 居常土思兮心内伤, 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可是细君公主的命还算幸运。那位年老的乌孙王自觉对不起公主,主动提出 让公主改嫁给他的孙子。宁国公主猜测着自己的命运,可汗能有乌孙王的胸怀吗? 似乎不会。而且,她暗自叹一口气,即使如此,可汗的儿孙也都一样地粗鲁凶横, 自己谁都瞧不上眼。 当然,太子叶护好些,毕竟他曾久居大唐,受的王化要多一点。 我对薛一弛也是瞧不上眼,至少在外表上。他比男生的平均身高差了一截, 永远不能用\"玉树临风\"来形容。可他既没有说过什么,我就不能拒绝什么。于 是仍然有一搭没一搭地在一块聚聚。我实在无聊于看二十四史的时候,也偶尔会 主动找他。 而宁国公主实在无聊于弹琵琶的时候,就会带上几个随从去骑马。可惜不能 象以前在唐宫里打马球,她只能骑着马疯跑。 六 宁国公主原来并不喜欢骑马,但既然没有什么别的事可做,她只能去骑马, 于是渐渐地爱上了这项运动。策马狂奔时她可以忘掉一切,也忘掉从小母亲的教 导:\"女孩子要端庄稳重。\"每次想起这句话宁国公主就撇撇嘴。因为母亲端庄 稳重了一辈子,也没得到一点宠爱,整天只能看完苍白的太阳升起又落下,再接 着看苍白的月亮重复同样的轨迹。于是宁国公主更加用力地催马前奔,留下一串 随从们惶恐的呼唤。 那一天与平日没有两样。宁国公主独自策马遥遥地跑进一片草坡。她的来势 十分迅速,跨下的\"乌云踏雪\"也是神驹,仰首长嘶之间惊起了一头野驴,撒开 细长的腿瞬间跑得无影无踪。 宁国公主本来不以为意,哪知草坡边的树丛中顷刻拥出十余名回纥大汉,气 咻咻地叫道:\"谁把野驴王吓跑啦?\"\"宰了他!\"强弓硬弩,齐刷刷地对准了 宁国公主。 \"放肆!\"宁国公主摆出了昂然的气势,\"我是你们的可敦。把弓箭放下! \"大汉们却峙立不动。看样子,任你是回纥可汗,他们也不放在眼里。 气氛僵持,宁国公主有些胆寒了,却终于坐直了没有动,双手紧紧地握住缰 绳。 一个人从树丛中走出来,两道明亮的目光射到公主脸上。宁国公主有些悲壮 地迎上这目光,固执地睁大了眼。终于,那人点点头,大汉们的箭头垂向了地面。 远处公主随从的马蹄声近了。 那人的目光没有游移,反而更加犀利,那种威势压得宁国公主点了点头。 那人手一挥,十余个人重又隐进了树丛,没有半点声息。 一阵风吹来,宁国公主觉得背上凉飕飕的,冷汗早把衣衫湿透了。脑中却如 同沸腾,杂乱无章地冒着想法的气泡。 刚才那人,正是太子叶护。而那十余条大汉,并非王帐中的侍卫,可看气度 身手,无一不是回纥一流高手。叶护想干什么,谋反? 最后两个字实在太过恐怖,连想一想也是罪无可恕。宁国公主不敢再想,装 作不经意地问一个回纥侍从:\"野驴王是做什么的?\"侍从道:\"回可敦,野驴 王是圣物,能保佑回纥安和富庶。\" \" 还有呢?\" \" 还有……传说谁做了野 驴王的主人,谁就可以做整个回纥的主人。\" 宁国公主并不傻,立时明白了叶护的意图。这么重大的隐秘被她窥见,叶护 一定会杀她灭口。宁国公主不由打了个寒噤。 回到帐中,宁国公主看到了醉酒的可汗,旁边还有几个艳丽的侍妾。宁国公 主眉头一皱走出大帐,远远看见几个孩子追逐嬉戏。心里对自己说:\"他毕竟是 老了。\"掐下两根草茎,宁国公主跟自己玩了一次\"斗草\"的游戏。左手的代表 可汗,右手的代表叶护。她把两根草茎套在一起,用力一扯二者居然同时从中折 断。 宁国公主拈着断成四截的草茎,怔在夕阳之中。这是什么意思呢?。 是她折断的,但宁国公主当时并不明白这个寓意。即使她知道,一切仍将无 可挽回。 七 事实证明可汗并没有老。没过两天,可汗突然宣布了长子叶护叛国谋反的罪 行,命次子登里率兵前前去诛杀。带回来的,是百余颗血肉模糊的人头,其中一 颗还被郑重地放进了木匣。 宁国公主被震惊得晕了过去。也许只是假装晕了过去,这样可以名正言顺地 逃开血腥的大帐,躺到床上紧紧闭住眼睛。 就死了?宁国公主有点不敢信。想起叶护雪亮的眼光,应属于一匹矫健的猎 豹。他曾经放过她一次,可这次她没有来得及为他说一句话。作为公主,她早已 习惯了施恩赏赐,而这个叶护,她只能永远欠他了。 薛一弛曾经约我去草原,我婉言谢绝了。说真的,我是个虚荣的人,与他那 种看上去比我还矮的男人走到一起,自己都觉得很没面子。可是,再没有人来找 我玩,我只好无奈地继续与薛一弛敷衍,同时还不时盘算一旦有别的机遇,如何 礼貌而又决绝地与他说永别,而不是再见。 八 宁国公主很替叶护可惜。不仅可惜他被老可汗所杀,更主要的,可惜他为什 么要谋反。 在可汗为诛灭叛党举行的酒宴上,宁国公主悄悄地退了出去。所有的人都在 观赏舞姬们的表演,没人注意她的退席。宁国公主其实很会跳舞的,不论拓枝舞 还是胡旋舞,都跳得极好。可现在她不能再跳了。她是公主,是可敦,双重庄重 的身份象两件珍贵的皮裘,虽温暖却无法轻松脱去。在西北的寒夜里,宁国公主 紧了紧身上的白狐皮裘。 带了一个婢女,宁国公主走到了营地外围。这是一个美丽的草原之夜,安详 静谧,无法使人联想起白天的杀戮。 \"什么人?\"一声低沉沙哑的喝问,明显地为这个夜晚增添了杀气。 \"我是可敦。\"宁国公主料是巡夜的士兵,不慌不忙。 然而几个人已围住了她:\"跟我们来。\"而那个婢女,则闷哼一声,倒在地 上。几件兵刃映着月光,明亮如豹子的眼眸。这分明是胁迫。 怎么又有人敢这样无礼?宁国公主愤怒了。堂堂文明之邦的公主,来到这种 蛮荒之地,本身就已够委屈了,他们还要怎么样呢?宁国公主没有叫喊,也不屑 于与这些未开化的,不懂礼仪的野人交谈。即使他们要把她烤了吃掉,她又能奈 何?从可汗开始,所有的人都是野蛮人。宁国公主想哭,终于忍住了。不禁想起 李禹的彬彬气质。可他,此刻正在万里关内。 一行人曲曲折折行了许久,终于见到前面一堆火。火光后,是一张男子的脸, 不怎么看得清。 \"太子!\"几个人躬身施礼。 宁国公主一震,是叶护!原来他并没有死,那颗人头不过是金蝉脱壳之计罢 了。 叶护看了看宁国公主,眼光不似平日的犀利。低声道:\"你坐吧。\"制止了 几个部下插话的意图,叶护对宁国公主说:\"你本来该死,知道吗?\"宁国公主 矜持笑道:\"我明白。\"忽然闻见一股血腥气,不禁朝叶护望了一眼:\"你受伤 了?\" \" 小事一桩。\"叶护说,\"不用假惺惺。我的妻儿都被老头子杀光了, 你的功劳不小。\" \" 我知道自从惊跑了野驴王,我就该死。\"宁国公主克制着 自己的恐惧,努力做得不卑不亢。她无法忘记自己所代表的,是大唐。 叶护笑起来:\"我还不想因你和唐朝开战。虽然老头子想杀我就是你老子干 的好事。\" \" 我父皇?\"宁国公主有些诧异。 \"谁让他在诏书里说我\'才为万人之敌,位列诸藩之长\'?分明不把老头子 放在眼里嘛。他不疑忌我才怪。\"叶护冷笑道,\"毕竟大家都是聪明人。\"宁国 公主不太懂,也无暇问。她只是在想如何保住自己的性命。她自然不想死在这伙 野蛮人手里,说不定他们真会吃掉她。 \"你怎么没有死?登里放过你了?\" \" 我还有用,登里自然不会杀我。\" 叶护的目光又变得阴骘而雪亮,\"我会报答他的。\" \" 你打算怎么发落我?\" 宁国公主终于问,象等待最后的判决。 \"你也有用,我自然不会杀你。\"叶护忽然笑笑,\"我一直想问,你叫什么 名字?\"宁国公主脸有些红。按大唐的规矩,女人的名字除了父母与丈夫,是不 应外传的。不过这叶护,他那里懂?他分明不明教化,又不可忤逆。于是公主用 细若蚊鸣的声音说了三个字,算是个折中办法。 叶护果然没听清,问:\"她说什么?\"一个站在近旁的侍从回答:\"李飞香。 \"看来他耳朵特别灵敏,又站了个绝佳位置。 叶护笑起来,得意地笑:\"按你们的规矩,我已行了\'问名\'之礼,你现在 是我的人了。\"宁国公主意识到自己上当了,霍然起立,转身就走。几个侍从刀 出半鞘,拦得严实。 \"你只有两条路,死,或者帮我成事。\"叶护的声音冷峻如铁。 宁国公主不想死。她终于问:\"你让我做什么?\" 九 薛一弛告诉我,他现在是停职准备出国考试。他不象我能够安静地沉浸于幻 想,他想亲自去体验那个梦境。因此,当我在图书馆里翻看二十四史时,他坐在 一旁背单词。 我不知道薛一弛是否喜欢我,就象宁国公主不知道叶护是否喜欢她。宁国公 主和叶护结盟仅仅因为她想活,我和薛一弛在一起仅仅因为我厌倦于生活的寂寞。 我其实也不能断言宁国公主对叶护的感情。也许是对一尊年轻的充满活力的 躯体的爱,也许仅是因可汗年迈好色,李禹音讯全无而寻找情感寄托。不过宁国 公主确实答应助叶护一臂之力。具体做法就是在某夜留住可汗,以便叶护有的放 矢,轻易地找到平日行踪不定的\"老头子\",防止他趁乱逃脱。 成败在此一举。宁国公主去了存放嫁妆的库房,里面堆着丝绸、纸张、书籍、 珠宝等等。宁国公主皱着眉思忖半天,终于只命人往自己帐房中搬了两坛酒。 回到寝帐,宁国公主开始盛妆。而她的怀里,却放着一把匕首,是叶护送的。 可汗果然来了。对于宁国公主难得的邀请,他也不好驳了面子。宁国公主知 道,侍卫中叶护的眼线已将这消息传了出去。 宁国公主开始向可汗劝酒。兴致盎然的可汗一时忘了她的身份,一把拥在怀 里。宁国公主想发作,却想起叶护的处境,只好强作笑颜。宁国公主心中,叶护 是年轻而勇猛的,曾为大唐立过赫赫战功。而可汗,却年迈而令人憎恶。因此让 叶护取而代之,是天经地义的事。何况,叶护已被可汗逼迫到了绝境,自己不救 他,他就只能死。她不要他死。 宁国公主于是更加殷勤地劝酒。可汗有些醉了,帐中的烛火也灭掉。宁国公 主暗叹一声,扶可汗安歇。 下面是无底的深渊,有人正使劲拉她下去。她看见了李禹正站在身后,拼命 向他求救。李禹却冷冰冰地说:\"你助子弑父,天地不容!\"转身就走。而她被 人一拽,跌下了悬崖。啊宁国公主霍地坐起,冷汗涔涔。我正在做什么呀?宁国 公主问自己。身为公主,怎么能相助逆子叛贼呢?这与不依伦常的野蛮人又有什 么分别?越想越胆战心惊,宁国公主昏沉的头脑中只剩一个声音分外响亮:\"你 是文明之邦的公主!\"镇静片刻,披衣下床。宁国公主到帐口吩咐侍卫们加紧戒 备,又命人传召人马。侍卫躬身道;\"调兵须可汗或登里太子的手令。\"宁国公 主看看熟睡的可汗,叹口气走回去。她不敢叫醒他,否则可汗问起她如何知道, 她这大唐公主还有立锥之地吗?两难之间,宁国公主只能点亮了灯,坐着发怔, 等待未知的命运。 外面传来了兵刃相交之声,可汗腾地坐起。宁国公主与可汗四目相望,没有 说什么,只是坐着不动。可汗伸手抽出了挂在墙上的腰刀。 帐帘一掀,一个人凛凛地走了进来,正是叶护。 可汗显然一惊:\"你不是死了吗?\"叶护长大的身影,在他脸上罩下一片黑 暗。那是死亡的颜色。 \"作为你的儿子,我早就死了。现在找你偿命!\"叶护一刀震飞了可汗的兵 刃,再一刀猛砍过去。 宁国公主忽然大叫一声:\"叶护,不能!\"扑到了可汗身上。 我一直在揣摩宁国公主当时的心理状态,难道她真是舍身去护卫可汗吗?或 者,她明知道叶护是不会伤害她的?千年前的人该与我们的心态大相径庭吧。也 许,他们一味地纯洁,反而是我们自以为是的揣测玷污了这种纯洁性。 然而叶护的刀仍是劈下去了。宁国公主看见可汗突起的两只眼,头顶上的血 如同熔岩喷发。 宁国公主跪下,痛哭。她的衣衫染上了可汗的血。 叶护笑道:\"古怪的汉家女人。\"正想抚慰两句,猛见宁国公主掏出匕首, 向他刺了过来。 叶护一楞,开始他还以为公主是想自杀呢。此刻哈哈大笑,不闪不避。 宁国公主刺到一半,气先馁了,抛掉匕首,掩面大哭。 叶护摇摇头,站了一会,见宁国公主没有停止哭泣的意思,就拍拍她的肩, 叫了声\"飞香\",出去了。 十王帐的卫队肃清后,叶护立时派人去搜捕二太子登里。 登里已不知去向。 叶护又派人持可汗手令去接管骑兵营。 使者被斩。 叶护明白自己是被登里利用了。但他养精蓄锐多年,现又执掌了王帐,对登 里也未必看得过重。 剿灭部分不服的势力,叶护开始准备即位典礼。他要忙的事太多,没有注意 到宁国公主的反应,这样他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宁国公主这些天一直活在深深的自责里。她足不出户,总感觉自己的身上带 了浓烈的血腥气,无论怎样都洗刷不去。 宁国公主害怕可汗的鬼魂,虽然可汗到死也没察觉她是同谋。可宁国公主仍 然惶恐不安,直到登里的使者找到了她。 使者带来了登里的口信:只要帮助除去逆贼,就可放公主归国,并保证回纥 永为大唐藩属,永不加兵。 归国、永不加兵……宁国公主沉吟了,这些都是她所渴望的东西。至于叶护 ……她是爱他的,可谁让他犯了十恶不赦的罪行呢?在君臣父子的大义面前,宁 国公主觉得自己对叶护的爱情是多么渺小和无耻。 我对薛一弛的感觉也一天天恶劣起来,特别是看见他与一个女孩在一起吃冰 淇淋。那天我本来也想进冷饮店的,但我走了。我犯得着为他这种人生气吗?他 还不配。 薛一弛自己并不知道。但他对我越殷勤,我的反感就越深。终于有一天,我 说:\"别再烦我了。\"叶护宣布可汗暴卒,他以长子的身份继承汗位。百官见叶 护死而复生,又气势汹汹,莫不缄口。 在登基仪式上,叶护一步步地走向王位。美中不足的,有一队骠骑兵至今态 度暧昧。 忽然,场外一片喧嚣,骑兵们拥着一个人冲进了广场。为首的那人全身丧服, 正是登里。 \"你这杀父的凶手,你也配当可汗?\"声音朗朗,充满了浩然正气。 叶护大笑:\"不过是我比你先动手罢了。你若肯归顺,封你为皇太弟如何? \"登里正色道:\"不必以利相诱。今日取你性命,以慰父亲在天之灵!\"拔刀在 手,却不上前。 叶护露出鄙夷的笑,身为回纥第一勇士,谁杀得了他?登里无非是自蹈死地。 叶护抽出宝刀,正欲发令,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晕眩。在黑暗迅速地包围他 之前,他看到的不是登里冷笑的脸,而是宁国公主酒杯中荡漾的笑意。叶护愤怒 得想大叫,却已发不出任何声音。 写到这里我也感到一阵寒意。窗外雨丝交织,我仿佛看到了那位美丽高贵的 公主向我投来的微笑,那笑容里含着无奈与苦涩。我几乎快要哭了。薛一弛正在 楼下等我,快一个小时了,我却固执地不肯下去。传言让我恼怒,其实我最怕听 的就是那句:\"徐皖的男朋友怎么长得那样?\"我真想向世界上每个人都宣布: \"薛一弛不是我的男朋友,我徐皖怎么会瞧得上那种人?\"薛一弛要等,随便他, 不关我的事。 何况他一直没有表示过什么,我真够冤枉。 十一 在登里的主持下,回纥为可汗举行了隆重的葬礼。 宁国公主已经哭得昏昏沉沉,多半不是为已经死去的,而是为即将死去的。 但这已死的和将死的,都是她亲手参与断送,就象那两根被她扯断的草茎。宁国 公主觉得自己卑鄙之极。她的怀里揣着那把小巧的匕首,屡屡地摸出来,拈在手 中,又每次都放了回去。 帐外传来脚步声,似乎有不少人。宁国公主没有动。 一个声音高声道:\"帝德求见可敦。\"宁国公主一惊,连忙整饬衣饰坐好: \"有请宰相。\"帝德走进来,虽是宰相,犹带昔日大将遗风。宁国公主感到扑面 一阵杀伐之气。不由说话都有些发颤:\"宰相来有何事?\"帝德躬身道:\"启禀 可敦,逆贼叶护已经审讯,判以极刑。登里可汗问可敦可有什么异议?\"异议? 宁国公主苦笑道:\"我还能有什么异议?就照登里可汗的意思办吧。\" \" 是。 \"帝德又道,\"回纥偏远,素来仰慕大唐法典。登里可汗命臣下请教公主,弑父 弑君的贼子该判以何种死刑?\"宁国公主心中绞痛,登里这一招将全部担子都推 给了她。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吐出两个字:\"凌迟。\" \" 遵命。\"帝德 答应,却仍不走。 \"你还有何事?\"帝德道:\"启禀可敦,依照回纥风俗,可汗归天,可敦应 殉葬。\"拍拍手,帐外走进一行人,手中或捧酒壶,或捧刀剑。 宁国公主冷笑起来:\"好个依回纥风俗!按大唐体例,夫死,妻守丧三年, 乃可再嫁,称为终礼。可汗万里求婚,你们也口口声声仰慕大唐,为何又要我殉 葬?我倒想请教宰相。\"帝德出身行伍,一时无言以对。只好点头称是,终于率 领众人退了出去。而宁国公主一番话语,也被载于史书,为后人赞叹。有时候, 我真的分不清\"怕死\"与\"热爱生命\"之间的界限。 我终于下楼去见了薛一弛:\"你怎么还不走?\"他沉静地说:\"想问你一句 话。\"我冷冷道;\"请问。\" \" 你以后还想不想再见我?\" \" 这么小的地方, 肯定会打照面。\"看着他被风吹得凌乱的头发,我忽然起了一种温情,想找个台 阶给他下。 \"我只要你说想或不想!\"他没有发现我已在软化,仍然一派严肃,兴许是 等得太久了。 我的骄傲被激发了,这分明是律师质询犯人的口气。他,配?何况,我若说 \"想\",又是什么意思,岂不是授人以口实?我唯一的选择是\"不想\",而且口 气比他还斩钉截铁。 于是薛一弛说:\"再见。\"转身就走。 我冲着他的背影喊:\"不是再见,是永别!\"以挽救我受到侵犯的自尊。 我不顾一切地冲上了楼。在楼道里,我看见了满地银光闪闪的瓶胆碎片。 从一开始,我就看到了结局。 十二 叶护被凌迟处死那天,唐朝派来接宁国公主回国的车马到了。 宁国公主戴上四周垂满纱缦的风帽,立在帐外,最后地张望这片西北的土地。 她只住了不到一年,可她的丈夫,她的爱人都死了或快死了。也许真如算命人言, 她的生辰八字太硬。而肃宗当初的小小用心,也居然得以实现。回纥一场内乱, 大伤元气,再构不成大唐的威胁。宁国公主为大唐真是立了大功。 叶护被押赴刑场的时候看见了站在路边的宁国公主,她是专门让车队停下等 他的。叶护对宁国公主怒目而视,胸膛剧烈地起伏。宁国公主则只是慢慢地撩起 了面纱。 一张布满刀痕的脸,是用的那把当初作为聘礼的匕首。蚯蚓一样蔓延的疤痕, 分明组成一个血红的\"叶\"字。 叶护哈哈大笑起来,被押着走远了,象一匹受伤的豹子。 宁国公主放下面纱,钻进了马车。留下蜿蜒东去的辙痕。 宁国公主再也没有见过李禹。听说李禹已经因为\"谋反\"被赐死了。文明人 对待谋反的人并不比野蛮人的手段更文明。宁国公主不懂李禹那种人怎么也会谋 反,但她不敢问。 从此,长安城宁国公主府宅里,供了五个灵位。摆在大堂里的,是她的三任 丈夫,而另外两个,则置于幽暗的密室中。烛光摇曳,陪伴着一个日渐苍老的女 人。 我也在慢慢地走向苍老。每个人从生下来起都在不停地走向苍老和死亡。我 仍然在图书室里工作,偶尔也会碰见薛一弛。虽然心脏跳动加剧,面上仍是一副 冰霜严色,比陌路还要陌路。他也一样。所以我一直没有告诉他,我快结婚了, 新郎是通过热心人介绍相识。 宁国公主的故事结束了,我和薛一弛的故事也结束了。前者是多么惊心动魄, 令人遐想,后者却那么平淡无味,但它们都真实地发生过。只是千年之后,人们 看二十四史时还会看见她,却不会有人凭吊我。就象沙滩上的足迹,有的深一些, 有的浅一些,然而当初走过的人,曾经同样地鲜活,同样地落寞。 99年9月底 完稿于燕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