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列传 作者:丽端 要离 要离在田野间奔跑的时候,并没有想到前方那只野兔正在改变他的命运。 幻想着兔肉的美味,要离把手中的石块掷出,野兔顺势倒了下去。要离满心 欢喜,正要去捡野兔,一队骑兵驰过,为首一人弯腰一抄,已把野兔抓在手里。 要离立刻伏在草丛里,埋着头。 “唔,正中颅骨,手法不错。”为首之人点点头。他衣饰华贵,俨然身份尊 荣,“抬起头来。” 要离连称不敢,仍是把脸贴在地上。 那位尊者皱皱眉,几个侍卫上前,把要离的头掰了起来。五官倒也俊朗,面 颊上却有一个深深的烙印——“子车”。要离的眼中,闪过一丝羞耻的神色。 “你是子车大夫家的奴隶?”尊者问道。 “是。”要离谦恭地答。 “子车大夫对你如何?” “很好,他让我娶妻生子。”要离指了指远处呆立的妇人和小孩,“他们有 时可以让我忘了被俘为奴的耻辱。” “你的妻子不漂亮,你的孩子也不机灵,他们都配不上你。你并不象一个永 远都做奴隶的人。” 尊者忽然微笑了,“如果你肯替我办事,我就能给你自由和尊贵,让天下都 知道你的存在。” “可我脸上的印记呢?”犹豫了一会,要离抬起头问。 “我会命最好的医生为你除去。” “你是谁?” “我就是吴王阖闾。”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要离几年后上船的时候想。蓦地挥手,一柄短剑向草丛 中飞奔的野兔掷去,刺穿了野兔的咽喉,也切断了连绵的回忆。要离出手,向来 百发百中。 一只手拍了拍要离的肩膀,要离转头看到了公子庆忌满含同情与友善的脸。 “我们复仇的时候到了。”庆忌忽显豪迈之色,“现在我们杀掉吴王阖闾就如同 你猎兔那么容易。” “一只兔子可以改变人一生的命运。”要离兴味索然地说,踏上跳板。他的 头微微向上仰起,江风吹得他空荡荡的右袖管猎猎飘摇。 “我知道你的心事。”公子庆忌也走上船头,“阖闾夺我王位,杀你妻儿, 又砍了你的右臂,可他终不过是只狡猾却怯懦的兔子罢了。他惯用的手段,是暗 杀。你一定要随时提防刺客。” 要离身子一震,感激地望着庆忌:“多谢公子关心,公子自己也要小心才是。” “我理会得。”庆忌微笑点头,“船队至都城时,阖闾的末日就到了。” “以公子的神勇,阖闾自然不是对手。”要离的左手扶了扶腰中匕首,向远 方凝望半晌,忽然面朝庆忌跪下道:“要离只是一介刑余草民,蒙公子厚待,心 中委实感激不尽。日后若做出什么对不起公子的事,唯有以死谢罪。” 庆忌愕然道:“你我相交数年,生死与共。眼见大功将成,你又何出此言?” “只因一只野兔令我误入歧途。”要离话音未落,左手一扬,匕首已插入庆 忌前胸。 庆忌眼中满是惊疑与悲愤,退了几步,靠在船舷兀自不倒。卫兵冲上欲杀要 离,庆忌却挥挥手:“今天已经杀了一个壮士,何必再杀一个?” 要离抬头望着庆忌,见到的是与自己同样痛苦的目光,“小人焉敢与公子并 称‘壮士’?我舍弃妻儿,砍去右臂来骗取公子的信任,只是为了报阖闾的知遇 之恩。这些年来,因为公子对我的情义,我一直下不了手。在我心中,其实早已 当公子朋友一般……” 庆忌望着滔滔江水,痛心地道:“难道阖闾能给你的,我就不能给?” 要离右袖颤抖着:“我已不再是以前身体健全,家庭和美的要离了。无数个 失眠的夜晚,我总是想起妻儿被戮吴市的惨状,我明白自己是没有退路的。若不 刺杀公子,我当初的苦肉计岂非毫无意义,甚至荒唐得可笑?彻底否定了从前, 我现在活着又是为了什么呢?也许只安安分分地做一个得享天伦之乐的奴隶,我 现在还要幸福得多。”茫然一笑,要离夺过卫兵的佩剑,自刎而亡。 庆忌眼中的一切已经模糊起来,摇摇头,他觉得要离的话有哪儿不对,却已 说不出口。 荆轲 荆轲是在心萌退志的时候遇见燕太子丹的。荆轲的职业是杀手。他喜怒不形 于色的性格被人称为“神勇”,丹久慕他的大名。 丹亲自坐车迎接荆轲时特意绕道经过一片战争的废墟。丹指着残垣断壁气愤 地道:“看,这是嬴政的罪行。”荆轲不答言。远处一片逃难的人群涌过,丹又 道;“看,又是嬴政的罪过。” 荆轲还是不出声,甚至没有一丝表情。丹客气地问:“先生没有什么可以教 我的吗?”“我不知道怎样避免战争。”荆轲慢吞吞地道。“战争会来的。”丹 热切地望着荆轲,“但先生可以阻止。” 荆轲的眼光望得很远:“我阻止不了。” 丹只是笑笑。华丽的马车驶进了燕国的都城。 珠宝、美酒、佳人,一下子簇拥在荆轲的身边。“我知道你的职业规矩,我 先付钱,你后取命。”丹说。荆轲坐着不动,良久方道:“没想到一个人的命能 值这么多钱。”“因为他是嬴政。六国的希望都寄托在先生身上。”丹说,“包 括先生的祖国魏国。”“我忘了很久自己是魏国人了。”荆轲手中端着琥珀酒杯, “魏国不过是我祖先留居的地方。他们走啊走,在魏国留下来。我也总是走啊走, 却没有在哪里多停留过,我是天下的人。 天下姓秦姓魏,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只是个平民。“”但我知道你们的规 矩。“丹说,”我也知道你喜欢什么。“丹继续送来源源的钱财,让荆轲不忍拒 绝。但荆轲似乎已经沉迷于酒色,绝口不提刺秦的事。 丹沉不住气了:“先生什么时候可以出发呢?”“我正在想。”荆轲醉态可 掬,“我还没有想好。” 一天早上荆轲醒来,侍从送上一只锦盒:“是太子赠予先生的,说是昨天先 生称赞过的一样东西。” 荆轲打开了盒子,里面是一双手,白得耀眼。荆轲感到一阵恶心,恍恍惚惚 地记起,自己昨夜是夸过一个鼓瑟乐女的手。那乐女的祖辈是秦国人,作为战俘 世代在燕国为奴。 侍从道:“太子说,先生要什么都可以给,只要一命来还。”“他不用逼我, 我会给他命的。”荆轲面无表情,侍从却感到一阵迫人的气势,很久以后才知道 这是怒气。“我已经想好了,两天后我就去秦国。”荆轲自言自语:“我真宁可 以前干的不是杀手一行,我现在讨厌这个职业。” 荆轲亲自掩埋了那双手,埋得很用心。 易水送别的时候,丹竭力掩饰自己的欣喜,只表现出惯常的关心与期望: “先生终于愿意去了。先生武功盖世,此去必大获成功。”“我已收了你的钱, 自然卖命于你,我不想最后坏了规矩。”荆轲说,似乎酒意还未退尽,“ 世上有无嬴政,都会有战争。也许真得六国一统,天下方得太平。“丢下愕 然的太子丹,跳上马车。身后衣冠如雪,白得如那一双鼓瑟的手,在荆轲眼前飘 摇。 荆轲行刺秦王,没有成功,秦王甚至毫发无伤。随侍御医夏无且把一个药箱 砸在荆轲头上,荆轲倒下,被杀。 夏无且在一个黑夜被人劫持。为首之人厉声审问:“荆轲号称神勇,怎会伤 不了秦王?” 夏无且不住叩头:“小人不知。”“你并不是秦国人,为何助纣为虐?” “我只是一个医生。”夏无且老老实实地答,“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在我 面前送命。 我那时完全忘了他是秦王,如果他是燕太子丹,我一样会相救。“”听说荆 轲临死时说了几句话,他说的是什么?“”他说:‘其实是我不想杀你,我只是 例行公事。’“ 豫让 我在集市上遇见豫让时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我的印象里,智伯胖胖的,赵襄子瘦瘦的,把他俩揉在一起,正好分成两 个豫让。 住在智伯养门客的园子里时,我其实很少看见豫让。他属于上等门客,有自 己的套房。并不象我,还得和别人去挤通铺。豫让的衣服总是穿得肥肥大大,显 出很飘逸的样子,眼中也是空空洞洞的,见着人也不怎么搭理。 对于如此清高之人,我虽然难得有机会接触,心中却也一直仰望非常。 所以在集市上重逢之时,我便把自己放在一个老朋友的位置上了。 其时豫让看上去直象个乞丐,而且是天下最潦倒污秽的乞丐。他衣衫褴褛不 堪,全身皮肤溃烂,若不是双眼仍如以前一样苍茫迷朦,我肯定认不出他就是曾 被智伯和我们看做神仙相似的豫让。 正当我疑惑地呆望时,豫让忽然走过来,用喑哑不清的声音问:“你认得出 我么?” 我点点头,引他至僻静角落,一把拉住,禁不住语带哽咽:“豫君怎会沦落 至此?” 他苦笑着摇摇头:“我上此在厕所里行刺赵襄子,被他捉住又放掉。只好涂 漆毁容,吞炭为哑,免得被他认出来,无颜以对。” 我不禁叹道:“虽说赵襄子灭了智伯,但那只是诸侯间的纷争,与我们作门 客的其实干系不大。 何况赵襄子为人宽厚,御民之术远胜智伯。豫君未免有些偏执了吧。“ 豫让冷笑道:“我知道你现在已投靠了赵襄子,自然为他说话。你说赵襄子 英明仁厚,不过是自欺欺人求个心安罢了。智伯当年以国士待我,我自然也以国 士报他。你去告诉赵襄子,就说我豫让只要活在世上,就不会忘了给智伯报仇!” 说着自行去了。 我有些发窘,也不好留他。方才豫让讲话全不避嫌疑,引得一些路人驻足议 论。我不明白豫让为何这般莽撞,仿佛怕世人不知晓他的图谋似的,便只有向赵 襄子禀报了这件事,毕竟,我还不想因为一个豫让砸了自己的饭碗。赵襄子听完 后很诡秘地笑笑,说了一句让我更加糊涂的话:“我一定会让他满意的。” 果然,没过多久,在我随侍赵襄子出巡的路上,豫让刚从一个桥洞中冲上来, 就很轻易地被侍卫给捉住了。 赵襄子故作惊诧地问:“刺客何人?” 豫让蓬乱的头发盖住了大半张脸,高傲地哼了一声。 赵襄子掩不住笑意:“豫让,你上次行刺寡人,寡人放了你;这次你又来, 寡人怎么处置你才好呢?” 豫让的眼睛望着赵襄子,目光并不犀利,仍如平时般苍茫迷朦:“我不能为 智伯报仇,这是天意。但你能不能把袍服脱给我砍上几剑出气?” 旁边一个侍卫不禁窃笑了。 赵襄子很严肃地望望众人:“好,寡人就成全你这片忠心。”脱下袍子抛在 豫让身前,甚至示意把剑扔还给他。 豫让拾起剑,用破衣袖慢慢拂拭了一遍,又眯起眼睛看了一下太阳。忽然, 他后退一步,跳跃三下,一气儿在袍子上砍了几剑。剑锋撞上桥面石板,铮铮作 响。整套动作一气呵成,姿态美妙。最后豫让提起破袍子看了看,微笑道:“智 伯,豫让给你报仇了。”举剑一横,豫让就倒了下去。 赵襄子闭闭眼,挥手道:“好个忠臣,要是寡人也有自己的豫让就好了。” 言毕,众侍从一起拜呼:“属下对主公誓死不贰!” 我在一旁也跟着下拜,却自始至终以为自己是经历了一场纯熟的表演。我甚 至怀疑起豫让是不是疯掉了,耳边却响起豫让曾经说过的话:“不过是自欺欺人 求个心安罢了。”于是我亮开嗓门,更加虔诚地向赵襄子表达起自己的忠诚。也 许我演得卖力些,就可以早日混成上等门客,拥有自己梦寐以求的套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