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泊沙 作者:丽端 一、烛影摇红 夜已深,昏黄的灯火在满屋的黑暗中劈出一隅亮光,勾勒出少年李允托腮趴 在桌上的侧影。少年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面前一枚小小的纸船。 纸船叠得很精致,一看就知道是用心叠出,那一道道一丝不苟的折痕里,仿 佛蕴满了隐隐约约的欢喜和惆怅。 “你不会蹴鞠吗?” “不会……” “真笨。那你会什么?” “我会……叠纸船。”羞涩的少年涨红了脸,声音都底气不足。 “叫我三声阿姨,我就教你蹴鞠!”娇俏的女孩儿得意地歪起脑袋,一枝小 小的步摇在鬓边晃啊晃,如同船桨搅起湖心阵阵涟漪,一圈,又一圈。 “我比你大,凭什么叫你阿姨?”虽然艳羡地看着园中众人把那彩球耍得花 团锦簇一般,李允还是不满地抗议。 “你七叔和我大哥平辈论交,我当然是你阿姨……”女孩儿说得正高兴,猛 然回头一看,满面紧张,“不好,嬷嬷来抓我回后宅啦!”跑开两步,又回头笑 道,“下次你叠纸船给我看。” 逸梅……这是她的名字吧。李允微微笑了起来,仿佛看到雪地里一株鲜妍的 红梅,欢快地笑得花枝乱颤,如同她步摇上颤巍巍的珍珠,如同此时——跳动的 灯火。 霍地站起来,李允走过去拉开了房门,犹豫一下,终于朝西跨院走去。虽然 自小祖父坚决要他摒弃一切娱乐专心习文练武,但七叔李甚却生性洒脱,最喜与 市井江湖之人结交,丝毫不把祖父的训斥和家法放在心上。此时去求他答应教授 蹴鞠,应该不会被拒绝吧。 西跨院的厢房里还点着灯,一明一灭,显见这个放浪不羁的七叔又在鼓捣什 么乱七八糟的玩意。李允少年心性,有心唬七叔一跳,蹑手蹑脚走得近了,猛地 推开房门,大叫一声:“这回可给我抓住了!” 当啷一声,有什么东西清脆地掉在地上,一个人影扑过来,捂住了李允就要 脱口而出的惊呼:“不许出声!” “爷爷……”揉着喉咙退开一步,李允惊骇地盯着眼前祖父李况严厉肃杀的 表情。李况的脚下,是七叔李甚沾满鲜血的尸体,那大睁着的眼睛悲愤地盯着正 前方的虚空,嘴角似乎还噙着来不及发出的绝望大笑,让李允禁不住腿一软,坐 倒在地上。 “今天的事,千万不能对别人说!”李况缓过神,疲惫地叹息了一声,扶起 李允,满是皱纹的眼角轻微跳动着。 “爷爷……”李允近乎呻吟般地又叫了一声,不可思议地盯着平素威严却和 蔼的祖父,目光中有惊骇,也有一丝不由自主的乞怜。 “你七叔他……他自甘下流,勾结匪盗,欲陷我李氏满门为乱臣贼子。我劝 诫无效,只好杀了他!”李况转身避开了李甚的尸体,口气里却是一片深深的无 奈,“自我朝开国以来,我们李家众多儿男血洒疆场,才拼出当今圣上‘一门忠 烈’的赐匾,我决不能因为你七叔玷污了李家的名声和诸多死去的英灵!允儿, 你明白爷爷的难处吗?” 仿佛被吓呆了,少年木然地点着头。 “那你发誓,永远不对人说出今晚看到的一切!” “我发誓。”满盈的泪水在眼眶中直打转,李允最终还是哽咽着把誓言清楚 地说出来,“如果我说出去,就让我……就让我和七叔一样的下场!” “回去睡吧。”李况慈祥地挥挥手,看着孙儿毫无防备的背影,一股厉绝之 气腾地跃入眼中,晃了几晃,终于熄灭了。 靖德将军府七爷李甚的尸体是清早被李甚的长随发现的,霎时整个李府乱作 一团,早有人到开封府报了官。几个捕头勘查了现场,又询问了李甚诸多亲随, 几天后居然抓出了一名叫做徐涧城的疑凶。 李允认得徐涧城,此人只身来到东京汴梁博取功名,名落孙山后结识了李甚, 便如门客般暂寓李府。徐涧城兴起时也会吟诗舞剑,颇有名士风范,令少年李允 心中有些暗暗的倾慕,甚至向他讨教过几路拳脚。因此大堂开审徐涧城时,李允 坐立难安,终于按捺不住挤进了府衙门口的人群。 “不错,事发前一日,七爷曾经责骂于我,我也说过士可杀不可辱,可我并 没有杀他。”公堂上,徐涧城坦然回答证人的指证。 “那七月初九那天夜里,你在做什么?”府尹问道。 “我那时心中郁郁,独自在街头漫步。李府充少爷和当值家丁廖三都看见我 出门的,我回来时已是五更,还是廖三给我开的门。”徐涧城从容应对,白衣磊 落。 “宣李充、廖三!” 李允的堂兄,十八岁的李充带着家丁廖三走上公堂。李充年纪虽轻,言行却 已颇带李家的将门风范,向府尹施礼后断然答道:“禀大人,我那日闭门读书, 并未看见徐涧城出门。”他言毕瞟了一眼廖三,廖三赶紧磕头道:“大人,小人 那日当值,也没有见徐涧城出门。至于五更开门什么的,更是不知。反倒是小人 中途上茅房时看见他慌慌张张地经过,小人跟他打招呼他也没听见。” “你们……”徐涧城大惊失色,原本超拔卓然的身子也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指着李充廖三道,“你们为什么要说谎?” “大胆!”府尹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道,“徐涧城,你仗着自己会两手剑术, 不满李甚羞辱,趁他不备杀人泄愤。还不从实招来?” “不是我杀的!”徐涧城的眼睛扫过李充廖三,最后落在了坐在一旁的李况 身上,忽然像明白了什么一般笑了起来。李府的势力,虽然在京城里不算如何显 赫,可构陷他一个落拓小民,还是易如反掌啊。 “来人,脊杖四十,看他招也不招!”府尹掷下一根令签,两旁衙役应一声, 把徐涧城摁在地上,抡起刑杖重重打了下去。 刑杖打在骨肉上的钝响夹带着徐涧城竭力压制的呻吟沉闷地传开,扯得人群 中李允的心底一阵阵地发颤。他惨痛地望向端坐在大堂一侧的祖父李况,竟然没 有从他脸上看出任何一丝异常的表情。等到四十脊杖打完,徐涧城也晕死过去, 李允才惊觉手心已被指甲掐出了深深的血印。 “你可招供?”府尹命人泼醒了徐涧城,耐心问道。 “你们根本没有证据……”徐涧城挣扎着抗声道,“你们是串通好了来陷害 我!” “你的口供就是最大的证据。”府尹冷冷一笑,“大刑伺候!” 李允不记得自己是怎样逃回家的。徐涧城痛楚的惨叫如同厉鬼一般从府衙大 堂上挣扎而出,尾随着在人群中夺路奔逃的少年,似乎一心要将他缠绕吞噬。即 使李允一口气跑到后园,把脸埋进树下的泥土中,他还是可以看见七叔李甚洒了 满地的鲜血,这血色逐渐扩散,浸透了徐涧城原本一尘不染的白衫。 曾几何时,少年的心中还幻想过拥有徐涧城那样的翩翩风度,可事实上,再 高贵的人被一阵乱棍打下来,和人们脚底的烂泥并没有什么区别。 为什么要这样?李允无声地抽泣着,手指使劲抠着地上的泥土,仿佛要从大 地中挖出一个答案来。 “跟我来。” 李允抬起头,赤红的眼睛中看见祖父苍老的倦容。他慢慢爬起身,跟上了李 况突然蹒跚起来的脚步。 一门忠烈。 匾额上四个金字在余晖中熠熠闪光,却照不见大厅内挥之不去的抑郁和晦暗。 李况一根根点燃满屋素白的蜡烛,映亮了一个个乌木雕刻的灵牌。李允则习 惯性地点了三柱香,恭恭敬敬地插到灵位前的香炉里。 “你心里在怨我,是吗?”李况关上门,眼睑似乎架不住深重的疲倦而微微 合了起来。 “孙儿不敢。”低了头,李允盯着地板裂开的缝隙,依稀有痛楚的惨叫从地 底丝丝缕缕地渗出来。 “那姓徐的倒是个倔脾气,宁死不招。好在大赦在即,他就算问了死罪,最 终也能减刑免死——这是我特意打听过的。”李况解释一般向李允说着,口气中 含着深深的无奈,“允儿,不是爷爷怯懦,想当年爷爷带兵与契丹人作战,几曾 贪生怕死过?爷爷所做的,不过是为了此事尽快了结,阻止他们进一步调查到你 七叔大逆不道的举动。就算害了无辜之人,也是迫不得已啊。” 李允没有说话,只是抬眼望了望层层叠叠的灵牌,仿佛看见一个个纵马弛缰 转战沙场的身影,被摇曳的烛光荡开依稀的尘埃和血色,或远或近地忽闪而过。 “李府的一梁一椽,都是李家人用刀用枪、用血用命挣来的!且不提先祖靖 德大将军,你总还没有忘记你大哥吧。如果因为李甚那个孽障玷污了尧儿的威名, 你于心何忍?”李况的眼睛中也渐渐蓄满了泪,望着上书“李尧”二字的牌位, 益发显出老态,撑住供桌,似乎没了气力。 李允走上去扶住祖父,感受得到老人身不由己的战栗,那是怎样一种无可奈 何的痛苦!年长他十岁的长兄李尧,曾是北宋军队里一个璀璨的神话,在庸碌的 宋军将领中如同灌木丛中一株秀拔的白杨。然而正应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这句话,饮马川一战,年仅二十三岁的李尧被西夏重兵围困,全军覆没,尸骨无 存。当今天子闻知凶信,竟破天荒罢朝一日,以示哀悼,实在是有宋以来武将最 大的殊荣。可是李允却明显地感觉到,自从李尧死后,李家的境况便江河日下, 再不复以前靖德将军府的神威。 “允儿,原谅爷爷好吗?”李况反手搂住李允的肩膀,浓重的悲哀如同乌云 一般罩在李允的心上。 “爷爷,我明白了,李家的荣誉本就是用生命作为牺牲的。”李允低下头, 身体却僵直不动。 李况紧紧地抱住了李允,孙儿瘦硬的肩骨硌着他的手,让他禁不住略略把手 滑了开去。眼前蓦地闪过李甚临死时愤怒的目光,那里面所包含的诅咒让李况不 寒而栗。 二、霜天晓角 “快点,不许偷懒!”士兵的喝骂混杂着皮鞭的脆响,在仍然冒着黑烟的村 庄废墟上空回响。 一群衣衫褴褛的流犯,拖动着脚踝上的铁链,三三两两地搬动着满地的尸体, 抛在推车上,倾倒进早已挖好的大土坑中。 自从西平王元昊即位以来,党项军队就不时与北宋西北各堡垒营寨的守军发 生小规模冲突。而位于延州城外延水、宜川、洛水汇合处的三川口,则成了双方 拉锯的主要战场,附近的几个村庄,在尚不能称为战争的零星交锋中,逐渐化为 了废墟。 西风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卷过来,一个流犯直起腰,冷冷地望了一眼招展的 “宋”字军旗。 “看什么看,干活!”一个新来的士兵装腔作势地吆喝着,兴奋地体味奴役 他人的快感,手中皮鞭呼啸而下。然而还没等挨到那人的衣角,士兵只觉得手上 一紧,鞭梢已被那流犯牢牢地抓在手中。 “原来是你——”士兵忽然想起了伙伴的叮嘱,这个流刑犯甚得参军齐纬的 赏识,况且还会几手有模有样的功夫,口气顿时软了下去,“算了算了,你爱看 什么看什么吧……” 那流犯一瞬间发亮的眼眸又像平时一样黯淡下去,松了手,继续佝偻着腰开 始干活。对于一个流放边疆的囚犯来说,清理战场、掩埋尸体是份内的差事。 然而仿佛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他再一次停下来,就那么弯着腰,正正地盯 着身前一只努力伸过来的小手。从血泊和泥土中抬起的手指微微张开,在半空中 静止不动,就像血沃的原野上一朵瘦弱的雏菊。 “怎么了?”方才那个士兵好奇地走过来,却失望地嘟哝了一句,“不就是 个半死的小姑娘吗,平时还不都当死人一样埋了?” 那流犯并不理睬他,俯身把垂危的女孩从死人堆中抱起来:“只是饿的,我 救她。” “你救她?”那士兵愣了一下,忽然大笑起来,“你以为你是谁……”然而 一看到那双重新燃起怒火的眼睛,士兵的心没来由地怯了,“好好好,算你有齐 参军撑腰。不过牢营中哪有多的口粮分给她?” “分我的那一份,然后请齐参军找一户能收养她的人家。”流犯抱着女孩, 拖动着脚上的铁链,走到一堆稻草前,把她轻轻地放下:“我去给你拿点水来。” “先生……”女孩奋力地抬起头,纤弱的手指拂过流犯手掌中被鞭梢勒出的 血痕。 流犯笑了一下,就像在冰原中跋涉了多日的旅人看见了第一朵柔弱却顽强的 花,沾满泥土和汗水的脸上突然焕发出一种夺目的光彩,虽然落魄却让人不敢鄙 视:“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名字。”女孩怔怔地盯着他散乱的头发下英俊的脸,柔顺地说,“先 生给我取个名字好吗……” “就叫辛悦吧。”一种与年龄殊不相称的沧桑浮现在流犯脸上,“活在这个 世间,本就是一半艰辛一半喜悦。” 辛悦在延州第一次见到李允的时候,正是数年后一个结满秋霜的清晨。由远 而近的马蹄踏在石板路上,脆生生地敲破沿街店铺守夜学徒的残梦。 刚进城门的李允放眼望着这座边陲重镇的街景,在元昊由北宋定难军节度使、 西平王而自称大夏皇帝之前,延州作为中原和党项族人交往贸易的集散地,一度 有过“西北扬州”的美誉。如今虽然宋、夏大战频繁,作为鄜延、环庆路的首府, 延州城仍然处处显露出商贾云集的繁华。可是从东京汴梁千里迢迢赶来的李允, 脸上却殊无喜色,似乎西北凛冽的秋风已把他的面颊冻得有些麻木了。 辛悦站在街角,暗暗打量着这个风尘仆仆的青年。面容看不很真切,但一身 藏青色的衣衫却让辛悦立时联想起唯一一次在先生笔下看到的水墨荷叶,挺拔地 支出水面,清爽而干净。然而她眼中很快升起一种冷冷的寒意,如同深秋里凛冽 的霜风,把头脑中幻想的荷叶一枝枝凋零了去——很久以前先生拗不过她的要求 偷偷画的那幅荷花,最终被管营扯成碎片,还声色俱厉地警告不得再浪费官家纸 墨,否则要将他们送有司治罪。想到这里,辛悦仿佛又看到了当时先生的眼神, 分明有熔岩一般的怒火涌上来,又瞬间被无边的冰雪压制了下去。 辛悦长长地在心中叹了口气,从那次以后,她再没有见过先生画画时流露的 一份愉悦笑容。在先生那里,世界永远只呈现艰辛的那一面吧。 “大人,冤枉啊……”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影蓦地斜横里冲出,连滚带爬地拦 在李允马前,倒把毫无防备的李允吓了一跳,也重新把辛悦的思绪吸引了去。勒 住马,李允打量着这个貌似疯癫之人,和声道:“老丈,我不是什么大人,我只 是来投军的。” “大人,下官确实有冤情要诉!”那疯子模样的人根本不曾理会李允的话语, 自顾伏在地上不住磕头,“刘粼将军死得冤枉,是庆州都监黄德和为逃避罪责, 有意陷害他的,大人一定要为刘将军昭雪啊……” 李允见他形容疯癫,这几句话却说得甚是明白,而他提到的那个黄德和更是 实有其人,不由心中信了几分。然而他无职无权,又怎能管到都监那样的高官? 有心无力,却又不忍就此催马而去,一时好生为难。 “齐参军,你怎么又跑出来了!”辛悦赶紧奔过来,扶起那个疯子,口中劝 慰道,“想开些吧,如今的世道,谁还会顾及别人的冤情?” 李允本来正欲打马而去,听到辛悦的话,倒又不好意思走开。跳下马,向辛 悦吞吞吐吐地问道:“请问可有在下帮得上忙的地方吗?” 辛悦淡淡一笑,口气中却含着几分矜持:“不敢惊动大驾。”一边说话,一 边掏出手帕细细擦去那疯子口角的涎水和额头上被人用石块砸出的血迹,眼中满 是哀悯的神情。 “小姐……”李允终于憋不住开了口。 “我不是什么小姐。”辛悦冷冷地道,“你没看见我只是一个做粗活的婢女 么?” 没来由地被抢白了一句,李允蓦地红了脸,硬着头皮道:“请问安抚使衙门 怎么走?” “你去安抚使衙门做什么?”辛悦审视地盯着李允,倒像是观望县衙门口戴 枷示众的偷鸡贼,让李允有些不自在起来。右手幸亏还牵着马缰绳,左手却不知 放哪里好,眼光不由自主地瞅到地面上去,正望见辛悦洗得泛白的布裙裙角,嗫 嚅道:“在下李允,是来找范雍大人投军的。” “投军就直接找安抚使大人,看来你来头不小呀。”辛悦打趣一般笑着,却 又隐隐带着些揶揄的口气,“你姓李,难道就是汴梁靖德将军府的人?” “正是。”李允给她笑得更有些发窘,“不知小姐……哦,不,姑娘怎么会 知道……” 辛悦笑而不答,别开头没让他觉察到自己眼里的寒霜,指点着方向道:“安 抚使衙门就在那边,你现在赶去,正可以赶上点卯。” “你就是李允?”延州知州兼鄜延、环庆路安抚使范雍接过李允呈上的书信, 满面堆笑,“陈相公早就来信提及你,既然是他亲自保荐,你就好好在我帐下效 力吧。” “多谢大人!”李允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宋朝体制,为防武将拥兵自重, 军队俱受文官统辖,因此范雍虽是文臣,却统领了一众武将,镇守延州,对抗西 夏。 范雍拆开火漆密封的信口,仔细阅读参政知事陈津对李允的举荐信。参政知 事有副相之誉,对于信中的一字一句,范雍自然要细心揣摩。一连看了几遍,范 雍望望侍立在堂下的李允,会心地笑了一笑。 正要开口,忽有一名小校匆匆跑进议事堂:“报!西夏大将遇明,在西门外 骂战!” 范雍眉头一皱,向诸位将佐问道:“遇明这厮甚是可恶,哪位将军愿意出战?” 李允微微一动,又忍下了。等了一会,见众人皆垂首不语,终于出列道: “大人,我愿前往!” 诸将一愣,眼光齐刷刷望向李允,面上都有不以为然之色,有人还暗自摇了 摇头。 范雍面有喜色,假意关切道:“李允,你鞍马劳顿,还是将息些时日再出战 吧。” “多谢大人。”李允反倒为自己的唐突有些不安起来,红着脸道,“初来乍 到,请大人给我个立功的机会!” “好!”范雍瞥了一眼案头的荐书,悄悄笼入袖中,颁下令箭道:“李允听 令:我给你五百人马,开西门出战!” 号角声中,延州城西门大开,五百人马簇拥着手提腾渊枪的年少将军,踏上 城外广袤的荒原。李允既无官职,又来得匆忙,是以连个标明字号的旌旗也没有, 五百人马面对西夏旌旗飘动、气峙山岳的军队,显得颇为寒碜。 范雍带领诸位随从,登上西门城楼,亲自为李允观阵。虽然李允出身于曾经 煊赫一时的靖德李府,但西夏大将遇明却是有名的虎将,北宋众多武将都吃过他 的苦头,这一场厮杀连范雍也不存几分胜算。 宋代以前,双方作战多靠军团,所谓名将大多是有运筹帷幄调兵布阵的才能, 却未必功夫高强。然而从宋时起,两军对阵却多为双方将领拼杀在先,士兵混战 在后,因此打头阵的武将势必武艺超群,否则定会折了士兵的锐气,影响整个战 事的成败。于是此刻所有人的视线,全都聚集在缓缓策马走近的两个将领身上。 范雍整一整身上的披风,耳听得鼓声四起,为即将对决的两人助威,心中一 动,不由伸手捏住了袖中陈津的书信。眼见城下二人已经动手,却都是使的长枪, 跨下战马踢腾起一片浓密的烟尘,顷刻间已分不清彼此。范雍正瞪大了眼睛去看, 不妨一阵狂风吹来,卷起身边的旌旗一角直扫到他眼睛里,不由闭目伸手去揉。 正在这时,猛听到两军阵中一起鼓噪,连带身边几个武将也情不自禁喝了一声采, 连忙睁开眼时,正看见李允已一枪将遇明挑落马下。 “李将军复生了!”一个宋军将领不由失声叫道,惊喜交集地盯着城下昂然 的身影。不知是谁带了头,城外的五百军士和城头驻守的宋军一起呐喊开来,声 震天地:“李将军,李将军!”却见李允银枪一指,率领五百军士直往西夏军中 冲去。 “乘胜追击!”范雍令旗一挥,断然下令。望着西夏军在潮水般涌出城门的 宋军反攻下败退而去,范雍不由苦涩地仰天一笑:陈相公,你倒是要我怎么办才 好呢? 很久以后,即使听了无数人的形容,范雍仍然想像不出李允的腾渊枪如何仿 佛蛟龙一般吞吐出万千华光,破解了遇明称雄半世的枪法,刺穿他的护心铠甲。 范雍只是清楚地知道,这个眉眼清秀、言行带着三分腼腆的年轻人重新勾起了人 们心中沉睡了十余年的军中神话,复活了当年勇冠三军的“李将军”李尧的威名。 延州大捷,李允一战成名。为区别于故去的兄长李尧,李允被西北边塞的宋 军、甚至西夏军称为“小李将军”,尽管此时,李允的头衔不过是个刚刚擢升的 小小把总,离真正“将军”的职位还有无数台阶。 天授礼法延祚二年十一月,李允配合保安军主将狄青,破西夏大军进攻,俘 敌一万,累军功擢升六品步军校尉。 天授礼法延祚三年一月,范雍中西夏缓兵之计,西夏军破金明寨,生擒都监 李士彬。李允率兵救援不及,在延州城外四十里与西夏主帅姚力的中军相遇,血 战三日,双方死伤惨重,西夏兵退去。 黑云压城城欲摧,更大的战事似乎正在酝酿之中。 三、新伤旧痕 “先生,我来帮你抄吧。”终于把冻得麻木的手在怀中捂得有了知觉,辛悦 走到破旧的木桌前。堆得满满的文书如同一座座小山,把那个人的身影压得微微 有些佝偻,也压得辛悦的心如同折翅的鸟儿,扑腾到半空,又无奈地跌落。 “不用了。”昏暗的油灯下,中年的流犯侧过脸来,对辛悦温暖地笑了一下, “你洗了一整天的衣服,也太累了——我很快就抄完,明天安抚使衙门急着要呢。” “先生……”辛悦疼惜地看着他眼角的风霜,记得他把她从遍布尸体的废墟上抱 起时,还是一个英俊挺拔的年轻人啊。可数年后,艰辛的岁月如同一条贪得无厌 的蚕,一点一点地侵蚀掉了曾经的光彩和意气,还不到四十岁,先生就已过早地 憔悴了。也难怪,自从齐参军疯了之后,跋扈的管营更是处处刁难,先生虽因精 通笔墨成了官府的文吏,毕竟还是流犯,处境也越发困顿起来。因为无法应付繁 重的抄录任务而被杖责的事,已经不止发生了一次两次。 可是她,一个靠给看守牢营的官兵洗衣缝补为生的贫贱女子,又能怎样帮到 他呢?反倒是他抽空教了她几招防身的功夫,才让她在随时会遇到的粗俗露骨的 调笑中稍稍有了一口喘息之机。不过就是方才,若不是管营及时出面阻止,她仍 不能有把握从那群兵痞的纠缠中逃脱。可是,这些事,她永远也不会告诉先生, 和他的苦比起来,她觉得自己的命运并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李允的伤势,你去探望了吗?”流犯手上不停,仿佛随意问道,然而心跳 毕竟还是静了一静。 “去了。”辛悦略略低头,“他还很真心感激——倒是个老实人。” “老实?”流犯忽然冷笑了一声,“的确老实。我被刺配延州的时候,他居 然还跑来送我。虽然一句话也没说,我还是猜得出他知道我案情的真相,心中有 愧。” 辛悦以前也听先生提过这个场景,那也是她第一次知道了李允的存在。在辛 悦最初的印象里,汴梁城外,先生披枷戴锁开始了苦难的行程,而在这苦难发源 的地方,一个少年远远站在漫天风沙中,无声地哭泣。即使后来辛悦知道了汴梁 城从来没有风沙,这个场景却也永远定格在脑中,无法改变了。 “先生的意思,是要我设法与他熟识,从他口中探察出当年的真凶?”辛悦 试探地问。 “找出真凶有什么用?”流犯黯然地苦笑了一声,单瘦的身体在敝旧的黑衣 中显得更加萧瑟,“你还指望能把这案子翻过来吗?齐参军都办不到的事,凭我 们更是妄想。” “难道先生就甘心一辈子受人冤屈?”看到他脸上的绝望,辛悦也觉得自己 重重向悬崖下坠去,伸开的手抓不住一点支撑。这数年来流放生活的辛酸苦楚, 如果注定要无望地延续到死,她实在不知眼前这个骨子里骄傲而孤高的人将如何 承受。即使她可以一辈子陪他生活在牢营里,不理会世俗的奚落和欺压,她也不 忍心看到这本该放舟行吟的人陷落在泥淖里,被人折辱践踏。 “就算我徐涧城这一生毁在他们李家手里,我也要让他们得到报应!”流犯 黯淡枯槁的脸上终于闪过一丝飞扬勇决的表情,“阿悦,我们要耐心地等待时机。”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小李将军身披连环铠,手提腾渊枪,当先冲来, 一枪将西夏先锋官挑落马下。那西夏左军元帅姚力心下大是恼怒,令五百名弓箭 手齐向小李将军射去……” “那小李将军又怎能躲过?” “可叹,纵然小李将军运枪如飞,身上也中了四五枝铁矢。眼见宋军立时就 要溃退,小李将军大喝一声:”是大宋男儿的跟我冲!‘不顾身受重伤,冒矢前 进。这一声大喝不要紧,只听得咕咚一声,一名西夏将军翻身掉下马背,竟然给 活生生吓死了!“ “喝死敌将,这不是三国时张飞的本事吗?难道小李将军也会?”听讲之人 面带疑惑。 讲述之人喝口酒润了润嗓子,不满地道:“小李将军是武曲星下界,你没听 说过吗?若没有小李将军,这延州还不早给西夏破了,哪里轮到我们在这里喝酒 说书!” 延州城一座酒楼中,一个老者坐在一旁,听着众酒客的谈论,不禁展开眉头, 微微一笑。他的对面,正坐着一个寻常打扮的年轻人,见老者发笑,不由大是窘 迫:“刘老将军……这些传言,当不得真的。” “虽不全真,却也不全假。”刘平含笑望着自己子侄一般的李允,目光中有 诚挚的赞许,“人道‘文官不贪财,武将不怕死’,大宋就能保住万世基业,可 是现在像贤侄这样骁勇无畏的将军实在太少了啊。” “其实,我哪有那么无畏……”李允黯然叹了一口气,似有无数心事,却难 于出口。 刘平见他郁郁不乐,也忍不住道:“以贤侄这两年来的军功,做到将军应毫 无异议,却不知范大人怎么想,只升你到区区步军校尉就不再升迁,叫人心中不 服啊。” 李允淡淡一笑,不再接话。沉默一阵,忽然道:“你听。” 熙来攘往的街道上,远远传来一阵歌声,虽零落不成曲调,却另有一股震撼 人心的怨愤,隐隐听得清几句是: …… 烹冰心,倾玉壶, 忠臣孝子都作了古。 你习的什么文, 你练的什么武, 你何曾见高空飞鸿鹄? 世人都道你罪难恕, 惟我为你放声哭! …… 歌声渐近,李允向窗外看去,认得正是当日拦住自己马头喊冤的那个疯子。 正要说什么,却看见刘平早已侧过头去,避开了那疯子的目光,手指被捏碎的酒 杯划出血来也没有察觉。 “刘老将军……”李允轻轻唤了一声。 “失态了。”刘平缓过神,歉意地笑了笑,“这个疯子齐纬本是以前的同僚, 所以不好意思相见。” 李允垂眼淡淡一笑,没有问下去,只是叫小二给刘平换了个酒杯。被疯子这 么一搅,两人的酒兴都有些淡,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李允遂告辞出了酒楼,往自 己的住处返回。 “小李将军……”一个清脆的声音传过来,李允转头一看,正看见辛悦含笑 站在一边。仍然是那件洗得泛白的靛蓝布裙,头上也没有任何装饰,却仿佛细雨 中黛色的远山,让空气也顿时清冷起来。 “辛姑娘……”李允笑了笑,自从那日相识后,辛悦便时不时地来探望一下 他的伤势。问她时,就说是“先生”让她前来,可那个先生是谁,她却支吾不言。 再问,便只是说:“先生是世上最好的人。” “我想请小李将军帮我一个忙。”辛悦低着眼,浑不似平时的爽直磊落,倒 仿佛有些羞于启齿。踌躇了半天,终于说,“我给你帮佣好吗?” “不,不必了……”李允一下子有些慌,连连摆手道,“我自有火头军洗衣 做饭,不用丫鬟。” “可是……先生的旧伤又发作了,我很需要钱……”辛悦继续低声道,似乎 这两句话已经耗费了她所有的力气,“除了给士兵洗衣服,我没有别的办法赚钱 ……” “要多少钱,我给你。”李允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诚恳,像辛悦一般贫 贱而自尊的女子,他从来不知道怎样应对才算得体。 “我不是来要你施舍的。”辛悦抬起头,见李允的神色越发窘迫,淡淡一笑, “你别为难,我可以去想点别的办法。” 李允见她到这个时候还不忘了安慰自己,更加过意不去,赶紧叫道:“你等 等——” 话未说完,街上行人忽然纷纷向两边闪避,挟带着两人退到街边,打断了李 允后面的话。眼见一队官员的车仗滚滚而来,气势甚是宏大,李允正猜测是何人 来到延州,那一心喊冤的疯子齐纬又拨开众人冲了上去,口中还是同样的一套说 辞:“大人,小人有冤情要诉!刘粼将军死得冤枉,是庆州都监黄德和为逃避罪 责,有意陷害他的!大人一定要为刘将军昭雪啊……” “大胆!”一个虞侯模样的人走上来,一脚把齐纬踹开:“你狗眼看清楚了, 这就是黄都监本人的车仗,你活得不耐烦啦!” “原来你就是黄都监……”齐纬乍听此名,心智大乱,做势就朝那大车扑去。 车帘掀动之下,露出半张恼怒以极的脸,连声骂道:“都是死人吗,还不给我拿 下!” 几个侍卫立时冲上去,却被齐纬不顾性命一阵抓咬,众人大怒,一把把齐纬 拖到街边,棍棒拳脚纷纷而下。 “快去救人!”辛悦拉着李允就想冲上去,却发现李允像生了根一般定在地 上,纹丝不动。辛悦黯然地苦笑了一下,终于失望地放开了手。刚想独自上前, 李允却蓦地拽住了她,低声道:“你得罪不起他,我来想办法。”说着,分开众 人大步朝车仗走了过去。 走到黄德和车前,李允深施一礼:“黄大人,他不过是个疯子,您又何必认 真呢?” “你是谁?”黄德和不知道李允什么来头,疑惑地盯着他。 “下官李允,时任延州步军校尉。” “小小武官,做好份内之事足矣。”黄德和一听李允乃是自己的属下,不由 口气又硬了起来,“退在一旁。” “是。”李允低头应了一声,往侧后方退开几步,垂手肃立。耳听齐纬的怒 骂哀嚎越来越低,一种遥远而熟悉的记忆如雨点一般当头砸下,然而他只是紧紧 地握住了拳,一动不动。 “大人,这疯子昏过去了!”一个侍卫高声禀报。 “胆敢诬陷本官,打死了再说!”黄德和恼怒地道。 沉闷的击打声再度响起,辛悦再也按捺不住,拨开人群就要冲上去,不料臂 上一紧,已被人牢牢抓住。辛悦回头,正看见刘平面沉如水,缓缓地摇了摇头。 “你放开我!”辛悦轻蔑地盯着刘平,使劲挣了挣手臂,却无法摆脱。然而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呆立在一旁的李允忽然跃起,出手如电夺下一个侍卫打向齐 纬的棍子,将其他人的棍棒全都远远挑飞。 “反了,反了!”黄德和高声叫道,“来人,连他一块儿打!” 十余个侍卫跃跃欲上,将李允围在当中。然而李允手持木棍随意一站,全身 气劲流动,每个侍卫都觉得如果李允一动,最先挨打的准是自己,不由气先馁了, 无人敢抢先上前。 “大人,求你饶他不死。”李允一字一句地道,手指紧紧地握住木棍,口气 却依然恭顺。 “抛开棍子,跪下!”黄德和不愧率军多年,此时倒沉着起来,“李允,这 是军令,你敢不听吗?” 李允身子一震,仿佛记起了什么,冷汗渐渐从鼻尖冒了出来,果真扔掉木棍, 闭目跪在地上。 军棍从身后打了下来,一下、两下……正打在后背尚未愈合的箭伤上,霎时 血迹迅速地在衣衫上蔓延开来。李允咬着嘴唇,看见齐纬被几个侍卫捆绑起来, 终于转开目光,没有多说什么。 “黄大人,手下留情!”老将刘平再也忍受不住,从人群外快步走进,扑通 跪在黄德和身前,哀告道:“此人正是威震西夏的小李将军……” “果真是小李将军?怪不得如此好身手!”虽然心中早已知晓,黄德和还是 装出一副大吃一惊的样子,赶紧挥退了众人,亲自把李允扶起,懊悔不迭道, “是我疏忽了,还请小李将军不要记恨才是。” “冲撞了大人车仗,大人教训得是。”李允谦卑地笑了笑,姿态却是比先前 更加恭敬。 四、渡口淘沙 李允的住处,在延州东城一条小街上,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院落,收拾出厢房 有个休息的地方而已。 此刻李允正伏在桌上,一动不动,似乎睡得沉稳。然而房门轻微一响,他立 时弹坐而起,朝来人笑了笑:“你到哪里去了,我到处找不到你……” 辛悦轻轻俏俏地站在门口,阳光从她身后射进来,在地上刷下浓重的阴影。 她的脸藏在阴影中,让李允看不清她真实的表情,然而口气却如同玩笑一般: “堂堂两个将军跪在大街上,你以为很风光么?我只好装作不认识你们了。” “幸亏你没有冲出来。”李允舒了一口气,“我一时糊涂,当时真怕你出来 给黄都监火上浇油……” 辛悦没料到他会这么说,面上神色渐渐轻蔑起来,“这么说,你现在很后悔 了?” “为什么不后悔?”李允忽然自嘲地冷冷一笑,“其实我本也无心救他,非 亲非故,凭什么要为他挨打?如果因此得罪了黄都监,那才是追悔莫及。” “你——”辛悦直直地盯着他,仿佛此刻才能将这清致得如同荷叶一般的男 子与当年陷害徐涧城的李家人真正联系起来,缓缓道,“你可知道黄德和打你的 真正用意吗? 李允摇头,倒有些奇异地看着她。辛悦似乎对延州城中的情况颇为用心,也 不知是否都从先生那里听来的。 “黄德和位居都监,却不通兵事,深恐手下将领不服,故而每到一处,便要 找个机会立威。你是范大人手下骁将,他却刚到延州就打了你,其他众将还有谁 敢聒噪?就是安抚使范大人,因黄德和直接受朝廷辖管,行事也得让他三分。” “若只是如此,我倒安心了。”李允微微一笑,云淡风轻,“只是不知齐参 军落在他手中,你可有办法救他?” “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而且先生……”辛悦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你既然 有救他的心,何不再想想办法呢?” “我不过随便问问而已……”李允沉下脸,冷淡地道,“我人微言轻,你不 如去找刘老将军试试。” “刘平吗?我最看不起的就是他!”辛悦的语气忽然激动起来,浑不似平日 里的平和,“齐参军为黄德和冤斩刘粼的事苦告经年,却四处碰壁,屡遭迫害, 最后悲愤成疯,刘平居然没事人一般照样对黄德和毕恭毕敬!”望着李允奇怪的 神色,辛悦继续道,“刘平就是刘粼的父亲,我真想不到世上还有人能冷血如斯!” 原来是这样。李允看着辛悦愤愤不平的神色,心下却是一片黯然:李家人的 血,应该比刘平更冷吧。 “我帮你上药吧。”辛悦从架子上取下一个瓶子,淡淡笑道,“其实你还是 需要一个丫鬟,背上的伤自己不方便料理。” “不碍事的。”李允大是腼腆,往后退了一步。 “你骗不了我——你前后都有伤,又被黄德和打了几棍,躺不得卧不得,难 道想天天趴在桌子上睡?”辛悦的口气蓦地严厉起来:“把上衣脱了!” 李允素来不擅言辞,偏偏辛悦一向心直口快,此时更不知如何对付才好,退 了几步,终于顺从地坐下来。 “其实我是看不得你浪费这么珍贵的药——”辛悦的手指褪下李允的上衣, “——才亲自来帮你上的。你可老老实实别乱动!”她大珠小珠落玉盘般说着话, 却突然沉默开来,良久才幽幽地叹了一句,“我真不懂,你打仗为什么要那么拼 命?” 李允知道她是看见了自己这数次战役留下的伤痕,掩饰地笑道:“还好我皮 糙肉贱,也不觉很痛。” “可是你昨晚明明呻吟了一夜,一刻也没睡安稳。”辛悦似乎有些恼怒,语 气却仿佛叹息一般,“先生说,这世上的人最可恶也最可悲的,就是不敢说真话。” “不敢说真话……”李允被说中心事一般低下头去,手心被指甲掐出的血印 又隐隐作痛,似乎穿越了若干岁月,从开封府衙一路痛到了延州街头。背对着, 他猜测不到辛悦此刻的表情,“你怎么知道……” “我昨晚洗衣服回来,路过你这里听到一点响动……你看,一讹就讹出实话 来了……”辛悦微微笑道,手上不停,上好了药,用绷带细细裹好创口。“我倒 真想知道,为什么你打仗那么奋勇争功啊?” “我要早日做到将军。你知道,我虽然出身将门,但那爵位并不是世袭的。” 李允加重语气又补充了一句,“爷爷从小就希望我能光宗耀祖。” “真的只是为了光耀李家的门楣吗?” 李允犹豫了一下,看着辛悦澄澈得毫无瑕疵的目光,终于摇了摇头:“我所 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我自己。” 他垂下眼去,仿佛为了这个念头感到羞惭,却并没有注意到辛悦幽深如潭的 瞳仁中慢慢结满了失望的冰壳。 宵禁后的延州城,仿佛被一床厚重的棉被捂紧。秋意渐浓,连草虫的呢喃都 杳然不闻,只有打更人的梆子声,从极远的地方传来,成为黑暗和寂静的唯一点 缀。 辛悦挽紧手臂上的竹篮,独自走过空无一人的街道,抬臂擦了擦脸上的汗水。 那困倦中却无法摆脱的紧张如同一头鬣狗,在人最孤单的时候屡屡地嗅过来,让 人心烦意乱。为了给先生买一床御寒的毡毯,她不得不额外找了许多浆洗的活, 以至于宵禁后还必须冒着被巡城士兵抓获的风险到河边清洗最后的衣物。 月光淡淡地从天空流淌下来,在石板路上拖下辛悦纤细的影子。她忽然站住, 盯着地上另一个瑟缩一下的影子,慢慢地转过头来:“是管营大人吗?” “阿悦,这么晚了还干活,大人我真心痛啊。”一个略微发福的中年汉子不 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辛悦身后,唇上两撇胡须随着笑容颤动着。 “不敢劳大人关心。”辛悦淡淡地道。 “我若不关心你,阿悦你又怎么能平平安安过到现在?”管营笑道,“那帮 王八羔子,见到女人口水都流了三尺长……” “那多谢大人了。”辛悦的手指紧紧地捏住了竹篮把手,略略地埋着头, “不过请大人不要叫我阿悦。” “我叫不得‘阿悦’,那个贼配军倒叫得?”管营走上了一步,伸指来捏辛 悦的下颏,吃吃笑道,“阿悦,我几乎是看着你长大的,你知不知道这些日子来 我想得你好苦……” “大人!”辛悦冷冷地退开了一步,管营的心思,她不是看不出来,只是从 来都小心避开了去,何况以前有齐参军在,她好歹有个荫庇。然而管营并不在意 她的闪避,反倒又趋进身来,一张喷着酒味的嘴几乎要凑到她脸上。辛悦猛地把 他一把推开,从竹篮中取出捣衣杵来,站定了,清凌凌地望着管营。 “小贱人,装什么贞洁?”管营这才想起辛悦颇有两手不俗的功夫,识趣地 站住,冷笑道,“你躲得过我,可是你惦记的那个贼配军躲得过我么?” “你要把他怎么样?”辛悦心中一惊,只觉四周的黑暗都如狼群一般围了过 来,口气中立时有些惶急。 “什么叫‘把他怎么样’?”管营得意笑道,“流犯在牢营里被打死也是常 事。就算他有点功夫,也不敢跟官府对着干。告诉你,在延州牢营里,老子就是 官府!” “胡说!”辛悦怒道,“齐参军在的时候,你敢这么放肆么?” “哼哼,你还提齐纬那个老东西?告诉你,都监黄大人已许了我接替他的差 使。难道你没发现,这些日子那个贼配军老是因为完不成抄录被杖责吗?”管营 看见辛悦惨白的脸色,终于道,“你若是乖乖从了我,我保你的心上人在营里不 再挨打受气。如何?” “什么人?”辛悦还未回答,巡夜士兵的喝声已传了过来。辛悦恍然记起了 什么,手指慢慢松开,捣衣杵也垂落到竹篮中,抬起眼,定定地盯住了面前管营 油光满面的脸。 辛悦记起来,今夜正是李允当值。 一队闪动的火把影影绰绰地照过来,清脆的马蹄声已由远而近。 “辛姑娘……”李允骑马走了过来,看着笼罩在火光中的一男一女,眉头一 皱,“他在纠缠你么?” “你想清楚,徐涧城的命在我手里……”管营在辛悦耳边低声威胁着。 辛悦抬头望了望李允,只要她叫出来,管营此番的图谋定然不能得逞。然而,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卡上了她的咽喉,她无法开口。 “你是谁?”李允见辛悦目光闪烁,似乎不知如何回答,转而问向那微胖的 中年人。 “咳咳,小李将军不认识我了?”管营笑着道,“下官秦正方,乃是都监黄 大人的同乡……” “原来是秦大人,失敬失敬!”管营的职位不过八品,乃是个地地道道的芝 麻绿豆小官,然而宋时乡梓观念极重,李允看在黄德和面上,口气顿时客气起来, “不知秦大人为何深夜在此?” “呵呵,牢营事杂,此时方得脱身回去。”秦正方故意往辛悦身边靠了一步, “辛姑娘,你说要去我那里取东西,不是吗?” 辛悦没有回答,只是怔怔地看着李允,只希望他能看得穿这个暧昧的情形。 然而就算他此时能帮她一时,以后呢?以后呢? “不错……我正要随秦大人前去。”在李允无动于衷的沉默里,无望的感觉 如同一枚利刃刺透了静默的帷幕,辛悦忽然大声笑起来,“怎么,小李将军不能 对我们网开一面吗?” 李允动了动嘴唇,却最终没有问。看着辛悦随着秦正方走进黑暗的长街中, 他隐隐泛起一种莫名的不安,然而他只是咬咬牙,拨转马头而去。 李允知道,很多事情,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当它不再存在。 换了个趴在桌上的姿势,李允摇了摇酸痛的脖颈。巡城至拂晓,小憩片刻便 要去安抚使衙门应卯了。 忽然,砰地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倾倒在院门上。李允霍地惊醒,快步走到 院门口,一开门正看见辛悦略略侧头靠在门框上,身体却僵直不动。 “辛姑娘,你怎么了?”虽然早有预感,李允还是吃了一惊。自从相识以来, 辛悦从来都是稳重而自持,他从未见过她如此失神,那漆黑的瞳仁仿佛把落在眼 中的一切景物都吸了去,再反射不出一丝光来。 辛悦站直了,朝李允轻轻点了点头,径直走到院中去。她转头四处看看,走 到水井边,弯腰汲了一桶井水,蓦地从自己头上浇了下去。 “辛姑娘!”李允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正呆立间,辛悦却又往身上浇了一 桶。深秋的井水凉得刺骨,她早已冻得脸色惨白,却一声不出,又躬身下去打水。 “怎么了?”李允一把压下她的手,连声问。然而辛悦冻得青乌的嘴唇中虽 不说一个字,眼泪却已扑簌簌地掉落下来。 李允心中已隐约猜出发生了什么事,虽然心中一片黯然,却只能努力地安慰 着她:“我知道你心里是干净的……”辛悦看了他一眼,那样悲哀而自嘲的目光, 让李允立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然而辛悦只是默默地松了手,看着那吊桶骨碌 碌地滑落到井底,溅起一片水声。 李允见她嘴唇不住地哆嗦,水流顺着她的头发成串地滴落,似乎随时都可能 被风吹化了去,忽然忍不住把她搂在了怀里。他紧紧地抱住她,安抚着她瑟瑟的 颤抖,如同抱着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没有任何邪念,只有满腔的怜惜。 然而辛悦忽然推开了他。 “你的血也是冷的。”她放声笑了起来,撇开他独自走了出去。 “别走!”李允一把抓住了她,急切地说,“从今天开始,你留在我这里… …我给你工钱!” 辛悦扭头看着他,呆了半晌,终于能够用平静的声音道:“今天的事,求你 不要告诉先生。” 李允勉强笑了笑:“怎么这么糊涂?我根本不认识先生啊。” 五、山雨欲来 “范大人,西夏军大攻在即,宜早做准备!”议事厅上,老将刘平出列奏报。 安抚使范雍胸有成竹地一笑,看了看坐在侧手的都监黄德和,稳稳地道: “刘老将军不用担心,此番黄都监和巡检万俟大人、郭大人等由庆州驰援,会合 我延州兵马,就是要和西夏军决一雌雄!三日后由黄都监总领,兵发三川口。” “听从黄都监节制!”众将齐声唱喏。 “好说好说!”黄德和笑着站起来,对范雍道:“范大人,依古制,大军出 征应斩一人来祭旗,可佑成功。” “哦?”范雍有些意外,却不好驳了黄德和的面子,陪笑道:“黄大人此言 有理,却不知要斩的是谁?” “惑乱军心的妖人!”黄德和的眼光,有意无意地扫过刘平和李允的脸, “就是那个装疯的参军齐纬!” 范雍会意地笑了笑,知道这不过是黄德和公报私仇罢了。但他为官日久,城 府颇深,当下不动声色地问道:“却不知这齐参军如何惑乱军心了?” “这个自然是要向诸位说明的。”黄德和颇具威严地看着堂下侍立诸将,冷 笑道:“齐纬说大宋屡屡败给西夏,乃是因为领兵主帅都是文臣,不懂兵事,还 说什么若朝廷不改革兵制,继续让诸将互相牵制,就永远不能平靖边疆——这等 大逆不道的言语,不是惑乱军心是什么?” “果然出言无状!”范雍附和着做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帽上纱翅不断颤 动,“其罪当斩!” “大人明察!”李允等了许久,见诸人漠然不语,无奈出列道:“那齐纬不 过是个疯癫之人,还望大人饶了他的性命!” 范雍尚未开口,黄德和已凛然道:“李校尉此言差矣,悖谬之语多出于装疯 卖傻之人,难道就不能杀一儆百?莫非李校尉是认同齐纬所言,认为朝廷制度有 差,范大人与我都是文臣,不该辖制你们吗?” “末将不敢!”李允心中一惊,知道黄德和的话暗藏祸心,实际上已堵死了 诸人之口。 “那斩齐纬祭旗之事,诸位还有什么异议?”黄德和故意问道。 “我等皆无异议!”众将躬身行礼,只有刘平和李允还僵硬地站着,分外扎 眼。 “刘老将军,你有什么意见?”黄德和的语气,绵里藏针。 “末将没有意见!”刘平一凛,赶紧弯下腰去。 “那小李将军呢?” 李允略略垂首站在堂上,感觉四周的空气都在他的沉默中凝滞得窒息起来。 只一瞬间的犹豫,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郁垒,终于躬身道:“听从黄 都监号令。” “好,众将齐心,是致胜之道啊。”范雍开怀笑道,化解了大堂上的僵局, “不知哪位将军愿为先锋?” “末将愿往!”刘平抢先道。 “刘老将军年事已高,还是由末将去吧。”李允照例请缨,又有心加上一句, “有黄大人领军,自然能攻无不克!”他不欲得罪黄德和,这后半句话分明已有 讨好之意。果然黄德和听了此言,脸上恼怒之色稍霁,倒隐隐地现出得意来。 “李允,你是瞧不起我么?”刘平勃然怒道,“老夫虽不比小李将军神威, 也犹堪一战!” 李允不解地望了一眼刘平,却分明看到他眼中企盼之色,只好不再出声,然 而心底的疑云却渐渐浓重起来。 “杨虞侯大驾光临,真是荣幸之至。”李允 受宠若惊,恭敬地把来人让进屋内。辛悦暗地里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给杨虞侯 倒了一杯茶。 “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小李将军多次拜谒黄大人以示诚意,虽然未得接 见,却终于感动了他老人家!我此番前来,是带给小李将军一个好消息。”杨虞 侯笑眯眯地从袖中取出一张洒金纸笺,递了过来。李允赶紧双手接过,打开看时, 却是龙飞凤舞的几行墨迹,写的是唐朝高适《燕歌行》最后四句: 相看白刃血纷纷, 死节从来岂顾勋。 君不见沙场争战苦, 至今犹忆李将军! 字是好字,意态舒展,颇得唐草真谛,然而李允只是迟疑而恭谨地望向杨虞 侯:“这是……” “这是黄大人方才随手所写,被我捡出来的。”杨虞侯呷了口茶,笑着向李 允道。 “此乃称赞赵国名将李牧的诗句,”李允不明所以地道,“末将愚钝,还请 虞侯明示。” “都监大人是在思良将啊。他说遍观西北边塞,能当得起他全力托付的只有 小李将军你了。” “都监大人谬赞!”李允诚惶诚恐地道,“末将粉身碎骨也难报知遇之恩!” “这就对了!黄大人此番出征,特地命你在中军执事,随身听用,正是对你 的赏识之意——你说,这不是天大的好消息吗?可惜为了那个疯子齐纬的事,将 军做事也太欠思虑,以至虽数次于寒风中侍立几个时辰,也难得都监大人接见, 连我都看得着急呀……”杨虞侯目光中似有深意,安坐在椅上,似乎在等待什么。 李允愣了一下,忽然明白过来。从柜中取出一只锦盒,陪笑着放在杨虞侯手 边,吞吞吐吐地道:“这株老参是高丽的供品,是范大人特地赏赐给我的,我也 没舍得用,此番正好转赠虞侯。其实我对都监大人一向仰望非常,还望虞侯以后 在他老人家面前多多美言,另有重谢!” “好说,好说。”杨虞侯也不推辞,终于站起身来,边走边笑道,“我早说 小李将军是个明白人,犯不着为个疯子毁了大好前程。只要你以后好好跟着都监 大人,他一定不会亏待你……” “原来你这两天出去,都是去讨黄德和的闭门羹。”李允送客回来,迎面碰 上辛悦清冽的目光,“我以前确实想不到,‘奴颜婢膝’四个字也能用到你小李 将军身上。” “我不是什么将军,只是个小小的步军校尉而已,本就比黄都监家的奴婢高 不了多少。”李允也不恼怒,居然好整以暇地坐下来,“咦,这杯子你不要了?” “反正再也洗不干净了。”辛悦手一拂,把方才杨虞侯用过的杯子从窗口直 扫了出去。耳听得瓷器碎裂的声响,倒似乎有什么隐隐的希望也跟着破碎了一般, “你是不是打算这样懦弱一辈子,永远为你一时的冲动懊悔不迭?” “当然不能一辈子这样。”李允笑了笑,“我以后不会再冲动了。”那张洒 金笺在他手中翻来叠去,总不成个形状。 纸笺上闪烁的金粉映得人眼花缭乱,辛悦心中烦闷,看来是无望说服这个人 站出来为先生作证昭雪了。她劈手撕裂李允手中的纸笺,一把把佩剑塞进他手里, 决心最后逼他一次:“敢不敢和我去救齐参军?” “原来你也会武功……你师父是谁?”李允没料到她手法如此巧妙,倒有些 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某种遥远的记忆扑簌而过,却又不知所终。 “是先生教我的,可惜他自己功夫也不甚高,否则何至于受人欺辱?”一提 到徐涧城,辛悦的眼中不觉湿润了,满心的郁郁之情却无法释然,“别扯远了, 你究竟和不和我去?” 李允手指一松,佩剑落在桌上,转头看着辛悦,仿佛看得见雪山下燃烧的火 焰,半晌方道:“齐参军不过是个疯子。” “你——”辛悦万料不到他说出这样的话来,真恨不得给他一个耳光,“疯 子就不是人吗?” “疯子是人,可千万的将士也是人!”李允忽然有些烦躁起来,“大家都知 道这次反攻西夏集结了四路人马,本就人心不齐。若为了齐参军一个人造成将帅 的裂痕,又不知要白白牺牲多少士卒性命!” “这不过是个借口——”辛悦正要反驳,猛看见李允痛苦的表情,倒让她原 本决绝勇利的心柔软了下去,颓然道,“连先生也不让我去救人,我更不应该来 为难你。可是我不明白,你上阵时连性命也不顾,此时却不敢坚持己见,你究竟 是勇敢还是怯懦?” “我告诉过你,我的目的只有一个——早日当上将军,不论这手段是积功, 还是贿赂。”李允并不看她,只是专心地叠着手中半张残纸,倒叠出一个小小的 纸船来。 “我不信!”辛悦歪着头打量着他,“怎么看你也不像利欲熏心的人。再说, 你要做到将军,少说也得再等个三五年吧。” “十年也未必。”李允端详着手中的纸船,黯然叹了一声。尽管奋不顾身立 下赫赫战功,范雍对自己也十分倚重,官职却总是升不上去。 “我上次也看见你在叠纸船……”辛悦奇怪地看着他,随口道,“你到底叠 了多少纸船啦?” “六百八十七只。”李允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正好是你来延州的天数吧。”辛悦心思敏捷,已估了个大概。 “是我离开汴梁的天数。”李允苦笑着纠正,顺手打开了一只箱子,把那只 纸船放进去。 “是给个姑娘叠的吧。”辛悦眼见那箱盖立时就要合上,伸手一把抄起桌上 带鞘的佩剑,迅捷地架住了箱盖。看着箱子里白花花的各式各样的纸船,语气不 由有些调侃起来。 “是。”李允知道对辛悦还是说老实话的好,“我答应逸梅的家人,等当上 了将军才回去娶她。”口里说着,不由又想起当年逸梅长兄刻薄的话语,分明是 嫌弃李府不够显赫。也难怪,在汴梁城里,像李府这样的人家,直可以车载斗量。 “傻瓜啊?”辛悦瞪大了眼,忍不住就想伸指在他额头上戳一下,“等你当 上将军,她都要成老姑婆了,这明摆着是他们家不想把她嫁给你嘛。” “逸梅说她愿意等我的。她心志坚决,恐怕也没人能强迫得了她。”李允知 道这样的借口连自己也说服不了,索性抱着头撑在桌上,避开了辛悦的眼光, “希望虽然渺茫,可我还是应该来争取吧。何况还有祖父的期望,我是真的没有 别的办法了……” “我要是有你这么好的功夫,早带着她私奔了。”辛悦看着原本英姿勃发的 将军蓦然现出软弱无助的姿态,不由有些怨恨起来,“世上居然有那么多人甘愿 受别人摆布,真是可恨!” “我一心想的,就是能够当上将军回去娶她。世人说小李将军如何英勇无畏, 其实都是假象,我只是被逼到这一步而已。”李允抬起头,朝辛悦无奈地笑了笑, 掩去了满目辛酸,“辛姑娘,现在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要刻意讨好权贵。成日 踩在风口浪尖上,我不能做第二个刘粼,我还要活着回汴梁去见逸梅呢。” “我明白了。”辛悦抽出剑鞘,啪地合上了箱子,也关住了自己差一点漫溢 的失望和悲凉,竭力坦然地笑道,“我以后不会再让你为难了。” 三日后,大军集结的鼓声响彻了整个延州。 辛悦还是穿着那身敝旧的靛蓝布裙,站在延州东南嘉岭山上,仿佛一株荏弱 单薄的芦苇,虽然被风压得弯下腰去,却仍然有不绝如缕的坚韧,清冷冷地不肯 摧折。 面朝西方,可以隐约望见五色的旌旗在城头飘扬。 三声炮响,如远处的雷声,慢慢散尽。辛悦知道,追魂炮响过,齐纬的人头 已经被盛进了托盘,祭奠描金绣银的帅旗。可是这数年来充塞难消的怨气,指天 骂地的愤懑,当真能佑护宋朝军队的胜利吗? 跪在岭山寺塔前,辛悦点燃了一束线香,也不知道死不瞑目的齐纬是否能看 得见。 “阿悦,走吧。”一个声音从她身后温和地传过来,“管营答应我们去给齐 参军收尸。” 辛悦暗暗地苦笑了一下。徐涧城不会知道,为了让秦正方能够答应他们去为 齐纬料理后事,她又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先生,难道齐参军就白死了吗?”辛 悦强抑着泪水,忽然叫了出来,却分明看到一种悲愤的神情在那饱经风霜的脸上 慢慢蔓延开来。 “我们是没有办法救他的。”徐涧城的口气甚是沉重,却忽然冷笑道,“不 过我见了刘平,他会想办法为他儿子和齐参军报仇。” “让朝廷治黄德和的罪吗?”辛悦道,“可是上次兵败,黄德和却把罪状都 推到了刘粼身上……” “这次不一样。”徐涧城慢慢朝山下走去,脖颈一如既往地昂扬着,腿脚却 似乎有些不便,显得背影更为落拓,“刘平已经有所安排了,只可惜那些枉死的 士兵……不过,这世上无辜而死的人太多,多得已经没人会顾及了……” 六、折戟沉沙 帅字旗下,李允松松挽着马缰,默默地跟在都监黄德和与巡检万俟政的身后。 此番出师三川口,刘平率前部一万人已星夜启程,偏偏中军主力却走得不急不徐, 让李允心中暗暗着急,却又不能开口催促。 “万俟兄请看,那就是延州有名的岭山寺塔了。”黄德和持鞭指向远方,悠 然道,“等偷得半日清闲,定邀万俟兄前往游玩。” “既得黄大人如此推崇,想必风景定是绝佳了。”万俟政虽是戎装打扮,神 态潇洒却如闲庭信步一般,风度丝毫不输于黄德和。 “万俟兄不知,这岭山寺塔还有个来历呢。”黄德和笑道。 “愿闻其详。” “唐时延州有一妇人,甚有姿色,与延州少年狎游荐枕,来者不拒,不料几 年后竟突然死了。延州人大是悲痛,就集资把她葬了。谁知数年后西域来了个胡 僧,对这坟墓大加礼赞。延州人不明,纷纷询问,这胡僧方才言道这妇人慈悲善 舍,乃是观音菩萨的转世,遍身骨骼相连。众人不信,开棺验之,果然不错。于 是便建了这塔,专奉观音……” 李允听他们到现在还在说笑这些无聊话语,不由心中暗暗叹息。猛可里看见 一个前方探子飞也似纵马过来,性急之下走上数步,尽量谦恭地道:“大人,前 方战报!”打断了那二人的谈兴。 “报!我军前锋在延河南岸与西夏兵开战,敌众败走!……” “西夏兵败走了?”黄德和大喜,“我就知道这次重振我天朝军威,西夏夷 狄定然溃败。” “刘平将军当先追击,被敌兵飞矢射中面颊,裹创退还。前军现已在三川口 安营!”探子继续奏报。 黄德和本欲传令刘平加紧追击,却不料刘平已然负伤。正在犹豫,旁边李允 拱手道:“都监大人,末将愿带一哨人马,赶往三川口接应刘老将军。” “这个……”黄德和特地留了李允在身边,又派人专程抚慰拉拢,本就是为 了让他拼死保护自己的安全,怎肯就此放了他去?却不便明言,只道:“先就地 扎营,明日再说。” 李允还待再说,却见旁边杨虞侯不住给自己使眼色,只好应了声“是”,带 领士兵造饭扎营去了。 夜已深,李允躺在帐中,耳听帐外金柝声响,却翻来覆去睡不着。朦胧之间, 仿佛看到少年时的自己翻进逸梅家的后墙,和她偷偷地躲在后花园的水沟边,一 起放叠好的纸船。 “可惜这纸一会儿就被浸透了,船也散了沉了,还不如放在桌上看呢。”他 有些可惜地说。 “可是不放在水里,它还叫船么?”女孩儿抢白道,眼睛望过来,晶莹透亮, 如同她步摇上颤巍巍的珍珠。 李允微微地挂出了笑容,那个时候也真是胆大,若是被逸梅家人抓住,还不 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祖父的家法自己肯定是逃不掉的,可说不定倒真能逼逸梅 的父兄答应这门婚事呢。李允心中忽有了些莫名的遗憾,轻叹了一声,与其现在 这样苦苦挣扎,还不如当初破釜沉舟地试一试——原来自己从来都是太软弱了啊。 忽然,一种纷乱的声音从远处渐渐传来,似乎狂风卷带着沙丘一步步推进。 李允蓦地坐起,提了腾渊枪抢出帐外。 “前军败退了!”不知是谁带头这么一呼,从睡梦中惊醒的士卒们忍不住跟 着号呼奔跑,霎时营中人影杂沓,都乱了心神。 “胡言乱语!”李允一枪杆击打在一个大声叫嚷的士兵脸上,厉声大喝, “惑乱军心者,斩!”众人方才略微安静下来。 快步走到中军大帐前,李允看见黄德和披着外衣,正惊惶失措地望着前方。 一见李允,黄德和赶紧一把抓住:“小李将军,刘平溃败了,这可如何是好?” “大人莫急,我这就率兵前去接应!”李允正说着,一个小校忽然连滚带爬 地跑过来,哭丧着脸道:“禀都监,巡检万俟政、郭遵等已率本部军马逃向甘泉 去了!” “无耻小人,只顾保存本部实力……”黄德和恨恨地骂了一声,忽然将李允 叫住,“四部人马已去其二,我看不如暂回延州,待他日重振旗鼓吧。” “大人,前部败绩不知真假,怎可轻易退却?”李允看着军营大乱,心急如 焚,“请大人赶快传令辟谣,安抚军心!” “谁说不知真假,刘平已经败了,西夏大军立刻就要追到!”黄德和翻身骑 上马背,发令道:“传令三军,速返延州!李允,你保护本都监安全,不可乱走!” 李允无奈,骑马护在黄德和身边,一路朝来路奔回。 “连小李将军也逃走了!”消息一传出,宋军顿时丧了士气,军心大乱,无 不夺路奔逃。黑夜之中,五万大军互相踩踏,死伤数百人,粮草辎重更是抛掷了 一路。 狂奔了半夜,直到天色泛明,黄德和才顾得回头看了看凌乱的大军,摸着自 己的脖子,长出一口气,放缓了马蹄。 “都监大人——”一个浑身浴血的骑士忽然从后面追了上来,撞开一切挡在 身前的士兵,奔到黄德和面前跳下马背,急切叫道,“前军形势危急,请大人速 速派兵支援!” “叫刘平撤回延州!”黄德和催马便欲离开。 “大人——”那骑兵一把抓住黄德和的马辔头,苦苦哀求,“三川口是延州 门户,不可不守!昨夜兵败如山,刘老将军挥剑阻拦,才留下了三千余人。说不 定现在三川口已经失陷,西夏大军就要追过来了!” “西夏军追过来了?”黄德和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厉声喝道,“快放了我 坐骑辔头,随我撤回延州!” 那骑兵见黄德和拒绝发兵,哪里肯就此放了他逃跑,死拽着马辔头不肯松手。 黄德和大怒,一剑砍去,竟将那骑兵的手指砍下几根,恨声骂道:“你找死吗?” “你这狗官……”那骑兵冒死突围求援,却不料黄德和如此冷酷,心中恚怒 以极。他本是个暴烈的脾气,不顾断指处血如泉涌,拔出佩刀就朝黄德和砍去, “我先杀了你!” “不可莽撞!”李允深恐事态失控,赶紧一枪挑飞了那骑兵的佩刀,抢身护 在黄德和面前。 “杀了他!”黄德和惊怒交集,向李允命令道。 李允望着那骑兵身上的斑斑血迹,显见是与西夏军奋勇拼杀过,腾渊枪一时 停在他的胸口,却没有刺下去。 “李允——” 黄德和才说出两个字,李允已听出了其中的不满之意,心一横,噗地一声把 枪尖刺入了那骑兵的胸膛。 “小李将军的神枪……原来是用来杀……自己人的……”那骑兵咬牙奋力说 道,喷火的目光直射到李允脸上,恨不得将他烧成灰烬。 李允抽出了枪,看见对方眼睛中的怒火满满黯淡下去,终于暗成了浓重的死 亡。他只觉胸中如同吞了一把钝刀,一点一点地痛,脸颊却已被那怒火烤得滚烫, 在原地站了一会,终于还是朝黄德和的方向追了去。 一口气回到延州,清点兵马,除了踩踏死伤者外,五万大军几乎分毫未损, 还多出许多从三川口溃退下来的前军。黄德和由此借口刘平作战不力,连累全军 败退,把自己的责任推脱得干干净净。 “刘老将军还留在三川口孤军作战,我们须找出一个救援的法子才是。”议 事堂上,范雍商量一般向黄德和道。 “三川口仅有小山,除了营寨,无险隘可守。何况西夏十多万大军正屯集在 口外,随时可以聚歼我们的援军,恐怕没有人有本事救出刘平,徒费兵力而已。 我军的优势,还是在守城上。”黄德和这番话,倒也分析得头头是道。 “有心无力,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了。”范雍叹了口气,“从明日起,我将前 往岭山寺塔沐浴斋戒,求菩萨保佑延州和刘老将军。” 众将皆不答言,却有人将眼睛偷偷地瞟向了李允。李允也知道救援刘平无异 于送死,生生把心头那股热气按捺下去,只不做声。 “范大人,京城陈相公给您送来密函。”一个书吏在范雍耳边悄声道。 “我马上就来。”范雍郑重地点点头,向诸将道,“大家先回去休息,明日 再议吧。” 李允眼角的余光无意中扫过那书吏的脸,正看到他颊上漆黑如墨的金印,那 是流刑犯人刺配的标志。尽管流犯中通晓文墨者被甄选为文吏服役是平常之事, 李允却没来由地感到一丝冷意。 七、青衫湿遍 一片梧桐的枯叶飘落到李允的脸上,仿佛一声稍纵即逝的叹息。李允抬头, 看见细碎的阳光从梧桐树的枝叶间筛下来,却依然驱不走越来越沉重的凉意。 “大人,汴梁来的书信。”一个候在门口的士兵恭敬地躬下身去。 李允接了,脸上便是微微一怔,信封上的字迹并不熟识。正要拆开,却听见 一个急促的声音由远而近,压下了杂沓的马蹄声:“李校尉,范大人有要事相召!” “知道了!”李允不敢耽误,把信揣进怀中,翻身上马,一路急往安抚使衙 门而去。 “大人在书房相候。”侍卫领了李允,走进范雍的书房,顺手带上门,出去 了。 “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吗?”范雍含笑望着李允。 “莫非……是为了刘老将军?”李允看着范雍成竹在胸的样子,心中有些迷 惑。 “不错。”范雍赞许地点点头,“刘老将军是我延州的柱石,我岂能袖手旁 观?” “可是方才在议事厅……” 范雍打手势止住了李允的疑问,笑道:“黄德和懦弱无能,我只是不好当面 与他争执。实际上,我昨日便已知会了保安军的狄青将军,约他与延州军队会师, 破西夏军于三川口!” “大人高明!”李允见救援刘平有望,心中十分欢喜,“大人的意思,可是 要末将率军与狄将军会合?” “不错,你先回去修整一下,然后带三千兵马,先赴三川口。” “大人……”李允心中咯噔一下,登时沉了下去,既要与保安军兵马协同作 战,为何只给自己区区三千人马?“西夏有十余万大军,保安军兵马也不过数万, 大人能否给末将多拨些人马?”斟酌着,李允开口道。 范雍笑笑,在李允的肩头勉励一般地拍了拍:“三川口固然要打,可延州更 是不能不守啊。三千兵马只是为了重创敌军士气,狄将军的八万大军才是主力呢 ——何况以你的军阶,也只能带这么多兵了。” 李允听到这最后一句话,忽觉得嘴里有些发苦,依然抱拳低头,没有回答。 “若此计成功,你可是立了奇功啊。”范雍并没有用军令来逼迫,只是依旧 儒雅地笑着,“无论是否夺下三川口,我都向朝廷保举你为步军副都指挥使,如 何?” 步军副都指挥使是正五品,比现在这个步军校尉的衔头整整高了两级,离将 军的职位不过一步之遥。此番虽然兵行险招,可还是值得赌一把……李允心里盘 算着,点头应允,又追问了一句:“那狄将军的大军何时能到达?” “今日起兵,明日就到。”范雍望了望紧闭的门窗,沉思道:“一个时辰后 你带兵从西角门出城,带上两天的干粮足矣,狄将军处自有充足军需供给你等。” “是,末将这就回去准备一下。” 范雍望着他朝气蓬勃的面庞,心中竟生出一股不舍之意,毕竟是关系延州安 危的一员猛将啊。然而身在官场,凡事都须有个权衡,参政知事陈津,那是万万 不可得罪的。 骑马穿过延州的大街小巷,李允的心情说不出是欢喜还是紧张。范雍虽然才 质庸碌,却向来为人端方,言出必践。那么或许不久以后,自己就能当上名副其 实的将军,离迎娶逸梅的梦想也就更加接近了。想到这里,一股甜丝丝的感觉洋 溢了眉梢嘴角,连坐下马儿的脚步都顷刻轻快了起来。 回到自己屋里,李允赶紧找出了铠甲银枪,准备到营中点兵出发。换衣之时, 才突然想起方才那封信忘了拆阅,便掏了出来,漫不经心地开了封。 看了一遍,似乎没有看懂。李允定了定神,坐在书桌前,就着日光又细细看 了两遍,终于明白了信中的意思。 不就是讨一封回书吗?李允牵起嘴角,机械地笑了笑,铺开信纸,伸手去抓 墨锭。然而一连抓了几下都抓了个空,定定神,才终于握住墨锭磨好了墨。可一 提起笔,却不知如何书写才好,望着窗外落叶飘零的梧桐树,脑子里渐渐成了一 片空白。等到终于回过神来,才惊觉笔上蘸的墨汁太饱,一滴滴都落在了雪白的 信纸上,洇成大大小小的乌云。 原来——他们早在几个月前,就把逸梅嫁进了陈府,作了参政知事陈津的儿 媳妇,只是苦苦地瞒着他而已。李允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奇怪自己并没 有想象中的那么愤恨欲狂。或许是因为这个场景他已经设想过无数次,夜阑人静 的孤独里,沙场拼杀的狠决里,负伤辗转的呻吟里,无数次他都在怀疑自己不过 是网里的鱼虾,徒劳地挣扎,却被人提得离水面越来越远。 也许从一开始,他就没有留存过希望,不过是乞求着这一天能晚些到来。这 样的结局,乃是最残酷也最合理的吧。 李允重新提起了笔,写下几行字,又停下了。不是伤心,而是一种无法逃避 的空虚和寒冷,充盈了他的整个身体,让他几乎不能肯定自己依然凝成人形,没 有在突如其来的晕眩中化为烟尘。 手指拈起那封逸梅长兄写来的书信,颠倒着看了几遍,李允开始认认真真地 折叠起来。手抖得利害了些,好半天,那封信才在他手中哆哆嗦嗦地变成了一条 小小纸船。叠得不好,船身有些歪斜,若是逸梅见了,定然又要骂他蠢笨。李允 苦笑了一下,象往常一样去开那口盛满纸船的箱子,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 己的手竟然无力得连箱盖也撑不住了。而喉间的腥甜之气,也越发压制不住,身 子一颤,一口鲜血如同雨点般洒在满箱洁白的纸船上。 这是第七百一十五只,也是最后一只了。手指紧紧地压着胸口,斜倚着桌案 喘息了一会,李允终于还是把这最后一只纸船放在了案头。 火苗已经窜上来了,贪婪地吞噬着李允手中一只只纸船,也吞噬掉他曾经的 希望。为了这个微弱的希望,他可以浴血奋战,可以含羞忍辱,可以见死不救, 可以卑躬屈膝,可以杀害忠良,可以做一切他曾经以为永远不会做的事。然而到 现在,他只能一边嘲笑着自己,一边将一切亲手烧成飞灰。 “将军,你在烧什么?弄得一屋子都是烟……”辛悦的声音,清亮地响在耳 际,“哎呀,你疯了吗?”她一把抢下李允手中的纸船,李允却机械地又从箱子 里抓出一把,投入火堆中。 “咳咳,熏得我都流眼泪了……”辛悦一手使劲挥开浓烟,一手抓住了李允 的手臂,“将军,到底怎么了?你说话呀。” “我不是将军……如果我真是将军,事情就不会这样……”李允在烟雾中固 执地大睁着眼,生怕睫毛一抖就会有泪水溢出。然而却仍有一股温热的液体从眼 角挂到了腮边,他赶紧伸手去抹,手背上却是一片殷红。 辛悦见他目眦俱裂,面上表情却仍旧木然,不觉大是惊骇。一把将他从火盆 前拖开,足尖在火盆上轻轻一点,将那盆冒着黑烟的纸灰送到院中去了。 “别拽着我……”李允挣脱了辛悦,直扑到书桌前,“写完了信,我还要点 兵出征呢。”说着,抓起笔,文不加点地写了下去。 辛悦站在他身边,看他笔下字句,终于忍不住叫道:“你在胡说些什么啊?” 一伸手便去夺他手中毛笔,情急之下竟用上了小擒拿手的功夫,正是徐涧城平时 传授给她的。 哪知李允手腕巧妙一翻,轻轻巧巧地就避开了辛悦的手指。辛悦不料他悲恸 之下竟然还能应变,中指、无名指略曲,一招“小折枝”拂上笔杆,五指改箕为 钩,来抽李允手中毛笔。眼看李允虎口立时被墨迹沾染,他却蓦地松手,手指压 上笔杆顶端,径点辛悦手腕寸关。辛悦一惊,脱手将毛笔掷出,却又被李允抓在 了手中。 “这是先生的招数!”辛悦脱口而出,“你有什么资格来使?” 然而李允仿佛没有听见,只是继续在那封信上写下去。直到把“李允谨上” 几个字写完,那毛笔笔杆才发出轻微的喀喇声,竟被他生生捏为碎片。 “为什么要骗她?”辛悦满心凄苦,直视着他。虽然从一开始,她就在心里 暗暗地恨着他,恨他的软弱和自私害了先生的一生,然而每次见到他,这原始的 仇恨就如同浸泡在水中的墨迹,一层一层地淡化了去,倒让她深味到他不得已的 痛苦,为他和逸梅生出别样的心痛。 “不戍边不知军旅之苦,而长夜孤枕,尤为至苦也。颜女虽出倡门,然极妍 尽态,宛转承欢,余实不忍相负。况少年情怀,不解人事,与君种种,诚不足一 笑……”李允停了笔,念了几句,似乎颇为满意。将信叠了放进信封,交给辛悦 道:“我马上要出发,你帮我找人送到汴梁去吧。” “难道,是她负了你?”辛悦瞧他神情虽然平淡,却能感觉到一种寒冷彻骨 的绝望在他的血管中,骨髓里流动,让她连说话都小心翼翼起来。 “她没有负我。”李允站起来,腿一软,却被椅子绊了个踉跄。伸手扶住桌 案,笑着道:“没喝酒,怎么倒象是醉了呢?”携了铠甲银枪,直走到门口,口 中嘿嘿笑道:“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死节从来岂顾勋……”竟 径直走了。 辛悦望着他霜风中孤零零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才轻轻拭去眼角的一 滴凉泪。却是为了什么呢?辛悦苦笑着问自己,不是一向希望撩拨起他心中的怨 恨苦痛,好让他为了当年的罪孽付出代价么?可是如今真正看到他的唯一梦想被 生生碾碎,为什么她依然会流泪呢?是为了李允的悲痛,为了逸梅的无望,还是 为了她自己和先生的无奈挣扎,为了生命中各色各样无法承载的辛酸? 垂下头,正看见那只新叠的纸船布满了密密匝匝的字迹。辛悦拿起那纸船端 详了一会,终于把它拆开,几行刺目的文字在血色中扑面而来: “……舍妹自入陈门,终日哀哭,卧病恹恹。若李君尚念旧情,修书以绝其 念,则阖门没齿难忘李君大德也。余诚知此意难君太甚,然舍妹命悬君手,余惟 厚颜以求……” 辛悦看到这里,忽然想起李允临走时喃喃重复的“死节从来岂顾勋”一句, 心头猛然一紧:难道他,已经存了必死之心? 八、别开红焰 “是阿悦么,进来吧。”昏暗的油灯下,瘦削的中年人坐在木桌前,奋笔抄 写着厚厚堆叠的文书——仿佛若干年也没有改变过姿势,就那么定格成一副弃置 以久的皮影,逐渐蒙满岁月的灰尘,最终也会化为尘土。 “很晚了,先生歇歇吧。”辛悦一边说,一边将新买来的毡毯搭在徐涧城的 膝盖上,细心裹好。一瞥之中,正看见自己白天交来的李允的回书,正压在油灯 的灯座之下,显然已翻阅过多次。 “难为你想得周到。”徐涧城轻轻叹息一声,“天气一阵凉似一阵,我这旧 伤又开始烦我了……你先去休息,这些文书明天管营催着要呢。” 辛悦没有作声,只是温柔地看着他的侧影。日复一日单调的生活,让他们之 间的对话也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可是,就是在这重复的平淡中,辛悦能够体会到 一种无法摆脱的眷恋,让她能够在贫贱屈辱的日子中,支撑着走下去。 “今天孟都头又纠缠你了?”徐涧城忽然关切地问。 “还好,我摆脱了。”辛悦轻描淡写地回答,不欲引起他的担忧。 “他似乎并不甘休呢。”徐涧城忽然叹了一口气,“我担心你防不胜防,万 一出了什么事……” “就算出了什么事,”辛悦看着他,淡然的语气中似乎含着别样的坚持, “只要先生不嫌弃我就行了。” “阿悦……”徐涧城停下了手中的笔,转过头来看着她,却终于又俯首抄写 下去,“李允已经出发了吗?” “出发了。他这次是去哪里?”提到李允,辛悦原本柔软细微的心思顿时黯 淡下来,想起李允临去时失魂落魄的背影,不由生出隐隐的担忧。 “去三川口接应刘平。”虽是终身的流犯,作为安抚使衙门书吏的徐涧城还 是知道不少内幕的消息。 “什么?”辛悦吃惊地望着眼前的徐涧城,虽然还是同平时一样淡淡而笑, 却似乎有某种不一样的激情被竭力掩饰着。“他这不是去送死吗?” “是去送死。”徐涧城淡定地道,“三千人马加上刘平的两千残兵,怎么可 能逃过西夏十万大军的铁蹄?” “难道有人存心陷害他?”辛悦的心猛地揪紧了,莫非正是先生…… “参政知事陈津要他的命。”徐涧城说到这里,整理了一下笔尖,慢慢抽出 一根脱落的笔毛,仿佛细细品味着操纵的滋味,“李允此番不但兵微将寡,而且 补给微薄,口粮根本撑不过几天,想不死都很难了。” “先生……”辛悦仿佛又看见纸船上的血点,倒像一滴滴都打在她的心上, “其实你也不想让他死的吧……” “他死了对我并没有好处,不过是给他们李家再添一块牌匾——阿悦,你喜 欢他?”徐涧城蓦地问道。 “没有!”辛悦忽然扬起脸来,直直地凝视着面前的中年人,“先生,我… …我要一辈子和你在一起的!” 徐涧城看了一眼面前的女子,虽然衣衫敝旧,面色苍白,却晶莹得如同嘉岭 山上的春雪。他黯然垂下眼,终于侧过头去,低声道:“我不能让你一辈子生活 在牢营里。” “我愿意的。”辛悦静静地说,浓密的睫毛仿佛一道长堤,纵有滔天的情感 也终是习惯性地约束着,不曾漫溢。然而,面前这个人,无论如何也应该感受得 到吧。 “阿悦……”徐涧城仿佛没有在意辛悦的回答,平淡地道,“可你不是想救 李允的命吗?” 辛悦眼中的光亮黯淡了,咬着嘴唇低下头去,“就算李允以前隐瞒了什么, 他那时不过还是一个孩子,不至于要以命谢罪。先生,你有办法救他的,是吗?” “刑余之人,能有什么办法……”徐涧城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腿,苦涩地 笑了。一笑之中,辛悦分明地看见他眼中的冰雪瞬息燃烧,那是她从来没有见过 的表情——那么痛苦,却又那么快意。“如果他不想死,只能投降西夏。” “可以吗?”辛悦脱口问道。 “当然可以。”徐涧城从容地道,“西夏军中专门有一部叫做擒生军,里面 都是投降的宋朝、契丹士兵,西夏不少高官大员也都是宋朝降臣。何况朝廷对他 李允并无厚遇,别人降得,他为什么就降不得?” “可他是靖德将军府的人啊……他们李家不是号称‘一门忠烈’,没有屈膝 将军吗?” “我正是要通过李允的投降让李家人身败名裂。”徐涧城笑着,手指拂开遮 住半边脸的长发,细细摩挲着深深刻进脸颊的金印,那是终生不能除去的耻辱标 志。他撑住桌子站起来,任膝上的毡毯滑落到地上,艰难地挪动了两步,嘶哑着 嗓子道:“你也知道我这腿是当年受刑时留下的症候,我这些年历尽苦辛,辗转 思虑的,就是如何撕碎他们李家用一条条人命来维系的虚名!如果李允真的投降 了西夏,整个李家的名声就毁了!——阿悦,如果你能说服李允投降,不仅救了 他的命,报了我的仇,也能成就你自己的幸福!” “我的幸福?”辛悦怔怔地盯着徐涧城,不明白他的意思。 “其实李允对你,倒是个好归宿呢。”徐涧城望着潮湿的屋角一只结网的蜘 蛛,无论蛛网怎样一圈一圈地扩大,终还是逃不出这个小小的牢笼。“阿悦,和 他一起去西夏吧。你应该拥有的天地,比在我这里要大得多。” “不,先生!”泪水渐渐弥漫了辛悦的眼,“李允心中只有逸梅……”她接 下来想说“我的心中也只有先生”,然而还没等说完,徐涧城就仿佛料得到她下 面的话,硬生生地把她打断了去。 “李允和逸梅已经不可能了。”他叹息了一声,看看灯座下那封蕴满了血泪 的回信,又重复了一遍,“不可能了。”也不知是说李允,还是在说自己。“李 允还算是个可靠的人,他能好好照顾你的。你若不去劝他投降,他无论如何都只 有一死了。” “可是既然陈津的儿子已经娶了逸梅,为什么还要置他于死地呢?”辛悦疑 惑地问道。 “谁说那女子已经嫁过去了?”徐涧城得意地笑了笑,“那封信是我假造的, 为的就是断绝他对大宋朝廷的幻想,也为了他能够接纳你呀。不过陈津的儿子一 直想娶逸梅倒是真的,开始时他们以为只要嘱咐范雍不升李允的官职,过得几年 那女子自然心就冷了,不料那女子烈性得很,陈相公偏袒儿子,只好让李允早死 早了……” “原来那封信是一个谎言……”辛悦定定地望着徐涧城,“先生,你是早就 设计好了吗?从一开始,你就没有想过把我留在你身边……” “阿悦!”徐涧城叫了一声,却没有说下去。他默默地注视着辛悦撑在桌上 的手,上面布满了渗血的裂口,如同被人用利刃一刀一刀地割出来——那是每天 在冰冷的河水里洗衣洗出来的啊。贫贱夫妻百事哀,骄傲如他,怎么忍心看着这 样清丽的女子受他所累,流落于蓬门蒿草之中,忍受世上最卑贱的生活? “我不去!”辛悦忽然笑了起来,“李允的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走了, 你一个人怎么办?” “阿悦……”徐涧城忽然踉跄着走上一步,定定地望住含泪而笑的女子,在 她耳边郑重地轻声说道,“你必须去……我早已联系了西夏左帅姚力手下的主簿 薛勉,要逃走投奔他,带着你却不方便。何况李允那边,一定要有人在身旁不断 鼓动才行。等你劝降了李允,就跟他到西夏军营中等我会合……” “先生,你也要到西夏去吗?”感受着他的呼吸,辛悦只觉得世界上那一半 的喜悦都扩散开来,埋葬了曾经的艰辛困苦,“我们一起去西夏,永远不回来… …” “阿悦,我这样做就是叛国,你不怪我吗?”徐涧城轻轻抚过辛悦的头发, 手指有些发颤,微微苦笑。 辛悦摇了摇头:“我父母被交战的乱兵杀死时,我就知道,大宋和西夏都不 要我们了。”她就势抓住了他的手指,用劲地捏着,生怕一不小心就和他失散了 去,“先生,我这就去三川口劝降李允,然后我们俩就永远待在西夏,再不回这 里来。” 徐涧城看着她的身影慢慢远去,僵直的身体终于颓然地瘫倒在椅子上,喃喃 道:“阿悦,我怎么可能投降西夏呢?我这一生早已失去了尊严,唯一还能坚守 的就是清白了……我等待的,只能是遥遥无期的下一个大赦……” 一只黄底黑纹的飞蛾抖动着翅膀向油灯扑去,徐涧城蓦地伸出手,把陋室中 唯一的光亮捂熄了。 “狄青将军的大军还没有到吗?”刘平走到站在山丘上翘首而望的李允身边, 随着他的目光望向黄土的尽头。夕阳在弥漫的风尘中显得异样地苍白,丝毫不能 为冷彻入骨的寒风增添些许温度。 李允默默地摇了摇头,眼角正瞟见身边小校铁盔下冻得发青的嘴唇。来到三 川口已经是第十二天了,可是狄青的援军却丝毫不见踪影。秋末冬初,气温骤降, 以前穿来的衣衫已不够御寒,何况营中的粮食早已罄尽,连战马都已杀光,若还 无救援,这三川口营寨中的五千将士只怕就要活生生地饿死了。 “是不是狄将军他们遇到了伏击?”刘平猜测着,表情有些迷惑,“可你们 来的时候一路上却平安无阻啊。” “我也觉得奇怪。”李允垂下眼,心中暗叫惭愧。从延州到三川口的路上, 他失魂落魄如坠梦中,此番已是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刘平侧过身,正望见延河上游西夏军队的营帐,密密麻麻如同雨后森林中的 毒蕈,散发着摄人心魄的危险气息。“难道他们是故意放你进来,好将我们一网 打尽么?” “可他们似乎又不急于攻打……”李允苦笑着,“也许他们知道我们已然绝 粮,希望我军营寨不攻自破吧。” “小李将军……”刘平看着李允忧心忡忡的神情,终于歉然道,“其实你不 该来救我的……”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还是没能出口。 李允淡淡一笑,没有说什么,只是叫来管理军粮的司曹,低声问道:“还有 多少吃的?” “马匹全杀光了,连二位将军的坐骑也杀了分给伤员。至于粮食……搜尽仓 底,如果再熬中午那样薄的稀粥,和上野菜,也只够今晚一顿了。”司曹脸色甚 是焦虑,“狄将军什么时候能到啊,否则明天我们就一点吃的也没有了!” “你放心,狄将军明日就到!”刘平走过来,竭力做出欢喜的神情,“你告 诉弟兄们,明日我们就可以饱餐一顿,杀出重围了!” “小李将军,是真的吗?”司曹面有疑惑,“大家都纷纷猜测狄青将军不会 来了呢。” 李允笑了一下:“让大家稍安毋躁,明日就见分晓了。” “不骗他们,恐军心不稳啊。”刘平叹息着,伸手抚了抚脸上的绷带,飘动 的胡须使他在傍晚的朔风中显得更加苍老,“明日我们索性直接冲入敌阵,同他 们决一死战吧。” “那无异于以卵击石。”李允看着伫立在寒风中的守营将士,都是一样鲜活 的生命,他怎能贸然带领他们蹈入死地?“既然久候援兵不至,今晚我就到敌营 中去刺杀西夏主帅姚力。若能得手,敌军必乱,你们就有机会冲回延州了。” “可是……”刘平知他此行危险无比,正要阻拦,忽听寨门处掀起轻微的喧 哗,有人大声叫道:“快去禀告小李将军!” “辛姑娘!”李允快步走到寨口,惊异地盯着倒伏在沙地上满身尘土、形容 憔悴的女子,“你受伤了?” “你还没死……”在西夏军队的巡视中辗转躲藏多日,辛悦终于见到了活生 生的李允,饥寒惊惧的惨痛回忆蓦地化作浓重的委屈,真恨不得大哭一场。然而 看到周围那么多人,她只能把所有的悲喜堵在心口,勉力做出轻松的模样来: “我哪像你那么容易受伤……只是快饿死了,罚你请我吃饭……” “都这个样子了,还说笑。”李允摇了摇头,俯身把辛悦抱起。“你怎么能 来的?” “我从小就生活在这里,很多小路都熟悉啊。”微微闭上眼,一行泪水从辛 悦的眼角缓缓滑下。徐涧城的话,让她事后一遍遍地咀嚼起来,越发地缥缈无定。 此时她才领略到李允曾经的那种无奈——明知道几乎没有希望,还是只能竭力说 服自己,用尽全力去搏取那一点微弱的光亮。走入营帐中,李允把辛悦放在褥上, 亲自端来两碗稀粥:“快吃吧。” “就是吃这个么……”辛悦盯着那几可数出米粒数的薄粥,眼泪又要流下, “你们吃的就是这个么……” “从三天前,我们就只能吃粥了。”李允无奈地笑了笑,没告诉她这一份是 自己的晚饭。“等援军来了,我再请你吃好的。” “可是根本就没有援军啊。”辛悦看着他消瘦憔悴的脸,急切地说,“我来 就是要告诉你,范雍骗了你,因为陈津想杀你啊。” “果然是没有援军……”李允黯然垂下了眼,多日来隐隐的担忧最终变成了 事实。回想起当年陈津主动向范雍举荐自己的情形,难道从那个时候,他们就布 下了今日的伏线?网中的鱼虾,终是逃不出渔人的摆布。 “那你想怎么办呢?”战即死,不战即降,辛悦也没能思忖出另外一条道路 来。 “我有办法。”李允看着她把两碗粥都喝下去,安慰着,“你这些天太累了, 先休息吧。” 辛悦只觉满腔的话刚开了个头,“唉”了一声,似乎想唤住他。然而李允却 自顾掀了帘子走出了营帐。 脱下铠甲,露出轻便装束,李允紧了紧腰带,最后审视了一下自己的佩剑。 西夏的大营在夜间灯火闪动,无边无际,仿佛有人挥剑割下了一片星空,铺在延 河岸边,散播着危险的诱惑。 “小李将军,还是不要去冒险吧。”刘平走过来,颤抖的手猛然抓住了李允 的胳膊。“不如我带人出寨引开西夏兵力,你跟辛姑娘从小路趁乱逃回延州!” “我不能让你们为我送死。”李允坚决地摇了摇头。 “可是……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抢着做这个先锋官吗?”刘平终于忍不住道, “我本就是来送死的!可我不想连累你也死在这里!” “刘老将军……”李允看着他花白的须发不住飘动,更显出苍凉凄愤的神情 来,不由吃了一惊。怪不得平日深谙兵法的刘平此番如此急功冒进,以至深陷重 围,原来竟是故意的! “黄德和当年为了推卸罪责,冤杀了我儿刘粼,我无时无刻不在寻找机会报 仇。可是他在朝中有极强硬的靠山,我一个武将又怎能轻易扳得倒他?后来我结 识了朝中侍御史文彦博,他答应替我清查黄德和这些年来的罪状,只是缺乏一个 名正言顺的由头罢了。此番如果我——鄜、延副总管刘平身死,文御使就可以请 旨巡查,有理由置黄德和于死地了!”刘平说到这里,哈哈一笑,“小李将军, 你还是独自逃走吧,不必留在这里给我老头子陪葬!” “刘老将军的选择,我不便置评。”李允叹息着,看着遍地倒卧的饥饿的士 兵,很多人还枕着已被杀死吃掉的马匹的鞍鞯,语气渐渐坚决起来,“可是这数 千将士的生命,却不是我们可以任意挥霍的。如果我还可以做别的选择,我决不 敢轻易断送了他们的生路!” “小李将军,你真的不怕死吗?”刘平一把握住李允冰冷的手掌,像握着自 己的子侄一样充满了慈祥和爱护。 “我以前怕死,现在却不怕了。”李允的眼光不自觉地望向东方,那是汴梁 的方向,“害了一个人已经让我多年不得安心,何况是数千人呢?” 九、挑灯看剑 “允哥哥,你无论如何也要回来接我呀。”逸梅勉力展开深锁的眉头,脸上 还是一如既往的欢快笑容,“说不定只要你打出了声望,大哥他们就会松了口… …何况还有我天天闹腾他们呢。” “我一定会回来接你的。”不知道说什么才能让她放心,他只能一遍又一遍 地重复着,“一定回来接你!” “回来的时候,别忘了给我带一顶党项人的白毡帽。”如果不是看见她眼睛 里晶莹的水花,他竟似乎觉得自己不过是去做一次长途的游历,只为了归来时能 给她讲述惊心动魄的故事。 “越漂亮的毡帽越好哦,最好帽缨上还有红宝石……” 李允躲在西夏大军营帐之间的阴影处,心中一凛,赶紧把眼光从巡营士兵头 顶的铁盔上收回来。什么时候了,偏还在想着这些! 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既然已是路人,连想一想都是逾礼。 从私下胁迫的西夏士兵口中得知,主帅姚力的中军大帐应该就在前面不远。 随着巡逻哨兵的不断增多,李允的行动也越来越谨慎,光躲藏在这个位置了望大 帐,他就一动不动地伏了小半个时辰。 摸索出巡营的规律,李允终于起身轻轻掠到了中军大帐之外。偷眼从门帘的 缝隙中望进去,正看见一个头戴黑漆冠,身着紫色战袍的人,就着灯光披阅面前 的案牍。 虽然以前在阵上只是偶尔远望一眼,李允还是立时能感觉到面前这个人正是 姚力,那种气峙山岳的风度,只有指挥千军万马的主帅才可能具备,就连李允自 己也自愧不如。 一念及此,他凝了凝神,腾身,挥剑,冲破大帐门帘,一招“白云出岫”就 朝姚力咽喉刺去。 姚力闻声,抬头微微一笑,轻轻一按桌上小弩,顷刻有十余枝细小的铁箭分 从不同角度朝李允射去。 李允知道如果挥剑一拨,自己的身形必然滞缓,姚力便有了可乘之机,何况 这一招他蓄势以久,受滞后再难奋起,当下竟不闪不避,那招“白云出岫”仍然 如狂风闪电一般刺了过去,眼见就可以将姚力咽喉刺穿。 姚力眼看着几枝铁箭噗地扎进了李允身体,而他毅然决然的表情已近在咫尺, 不由叹息了一声,身子往下沉去,袖中青光一吐,将李允的剑势向下引开,咯喳 一声,长剑将二人中间的桌案劈为两半。 李允没料到他竟然如此熟悉自己的招式,一击不中,猱身再上,然而气势已 比不上方才迅雷之势。他心知侍卫马上就要冲进,如果还不能马上杀死姚力,恐 怕再无回天之力,是以招招狠厉,用的都是两败俱伤的招数。不料姚力对他的剑 法竟是出人意料地熟悉,缠斗数招,根本无法讨得便宜。 “抓刺客!”嘈杂声中,十多个姚力的贴身侍卫涌入大帐,合力将李允围在 当中。 “休要伤他性命。”姚力收了袖剑,看着李允在人群中奋力搏杀,一心想往 自己这边冲来,却被众卫士拼死拦了回去。 李允身中数枝弩箭,虽然箭头细小,受伤不重,可随着鲜血不断外流,力气 也渐渐不支。他心知自己这些日子都处于饥饿状态,晚上又粒米未进,精力比以 往已差了许多,身手也大不如平日灵活。可是势已至此,再无退路。 想到这里,他猛地振作精神,挥剑砍开面前的侍卫,一个旋身冲到姚力面前, 剑光吞吐又径直朝姚力刺去。 姚力双掌一合,竟将李允的长剑夹住,李允猛地一抽却未能抽出。就在这个 时候,众侍卫扑上来,把李允扑倒在地。 李允双腿后踢,踢开了数人,然而西夏侍卫骁勇异常,不顾骨断筋折,前仆 后继,重伤数人后,终于把李允死死地摁在地上,动弹不得。 “你们都出去吧。”姚力细细打量着从李允掌中夺下的长剑,不顾众人惊异 的目光,挥了挥手。众侍卫不敢违拗,只好放开李允,退出帐外去了。 “平心而论,若是单打独斗,你也未必能杀了我。”姚力看着李允从地上慢 慢站起,淡淡地道。 李允看着他,没有回答,如果他方才能喝下那两碗薄粥,至少不会让人把剑 都夺了去。可是现在胃里的空虚竟然压过了伤口的疼痛,让他紧紧咬着嘴唇才能 继续挺直地站在姚力面前。 “我这些天一直在这里等着你。”姚力说,脸上却没有得计的喜悦,反而有 一种莫名的沉郁,映在李允眼中,化作意外的悲凉。 “知道为什么你可以平安地到达刘平的营寨吗?知道为什么我这些天并不攻 打你们吗?知道为什么你今天可以顺利到达中军大帐吗?”姚力的手指抚摸过李 允佩剑上刻的名字,“因为你是李允,你是靖德李将军府的人。” 如同雷电点燃了记忆深处的木柴,一种炫目得几可将人击倒的光亮瞬间使李 允摇晃了一下,伸手撑住身边铜铸的灯架,大睁着眼盯住面前刀削斧劈一般的脸, 好半天,终于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大哥?” “不错,我就是李尧。”姚力猛地站起来,一把抱住了李允的肩膀,“你是 我嫡亲的兄弟!” “可是——你不是死了吗?”李允退开了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尊荣华 贵的西夏主帅,“家里的祠堂里,供奉着你的灵位,却不料你早做了西夏的大将!” “我也是被大宋朝廷逼的,被我们李家逼的!”李尧的眼中燃起了怒火,尽 管事隔多年,也不能让那悲愤惨痛淡漠下去,“当年我以千余残兵对抗西夏大军, 部属全部战死,我也身受重伤被西夏俘虏。西夏国主元昊亲自照顾我的伤势,与 我推心置腹,希望说服我为他效力。可我自知是李家的人,怎可以投降敌国?多 日之后,终于找到机会逃回大宋,一路却听说朝廷以为我已经战死了。我知道朝 廷一向对被俘过的将领心存怀疑,所以不敢贸然暴露身份,就找到了当时还在镇 守安平寨的祖父,可是——”他的手指蓦地使劲,激愤之下竟将剑尖拗断,“可 是没想到,祖父竟然想杀我!他说既然皇上已诏示天下我已阵亡,并赐匾褒奖, 我就不应该被俘后还厚颜苟活,染上通敌之嫌,辱没李家的名声!我被逼无路, 只好重新投靠西夏……你不信么?” “我信。”李允想起当年祖父手刃七叔李甚的情形,那个为李家的荣誉奋斗 了一生的老人,可以为了家族的名声牺牲所有的人,不论是外人,还是自己的儿 孙。 “看看你现在,不也是我当年的情景吗?”李尧苦笑了一下,继续说着, “你们孤军无援,只有死路一条,不如学我投降西夏。西夏皇帝元昊勇武英明, 比时时只想掣肘武将的宋朝君臣不知要高明多少倍,难道宋朝文官的跋扈气焰你 还没有受够吗?” “我知道宋军互相牵制的政策有很大弊病,所以边患难以平靖。”李允点点 头,却突然抬眼正视着李尧期待的目光,“可是,这种制度也确保了像五代十国 那样诸侯割据的乱世不再出现,现在中原百姓的日子过得比哪一朝都要富庶!” “我并不想和你辩论朝廷典章制度的利弊。”李尧淡定地看着面前的兄弟, “可是现在的情况,摆明了宋朝已经抛弃了你,你还能有什么样的选择呢?” “我也不知道……”李允疲倦地道,饥饿引起的虚弱如同落入柴堆的火星一 般燃烧开来,让他此刻连思考的力气也丧失了。 “我知道你现在一时很难决断,”李尧同情地看着李允惨白的脸色,和声道, “回去考虑一下吧,明日一早,再给我回话。另外,我再派人给你们送些粮食。” “大哥!……”望着李尧鬓边的白发,李允心头一热,似乎有千言万语哽在 喉头,却始终无法开口,“如果我降了,留在汴梁的家人……” “我也爱惜李家的荣誉,否则何必隐姓埋名,深居简出?”李尧笑道,“这 个你不必担心,明日你假装出战被俘,我传个假消息说你已经死了便是。只要你 我兄弟相聚,那个李家不要也罢……”他拍了拍李允的肩头,诚恳地道,“如果 你明天决定投诚,就把枪头上的红缨去掉,我就能照计而行。” 浓重的彤云漂过来,逐渐淹没了聊聊可数的星斗,把整个三川口笼罩在坚不 可摧的黑暗中。 李允的手指,已经在沙地上挖出了一个坑,而他的眼泪,也终于在这夜阑人 静的暗夜里倾洒而下,一滴滴地打湿了坑中的黄沙。陈津的狠辣,范雍的欺骗, 辛悦的试探,李尧的盛情……都是他料不到也躲不开的网。可是,他能做出怎样 的选择,他们真的让他可以做选择么? 将刨开的沙子重新填回,埋葬掉所有的泪水,李允的手掌轻轻摩挲着身下的 土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吃饭啦,闻闻,好香!”辛悦端了两只碗,远远地站在一边,强打精神笑 道,假装没有看见李允发红的眼圈,“大家都说你本事真大,居然能从姚力那里 弄到粮食。” “刘老将军怎么说?”李允黯然问道。 辛悦顿了一顿,满不在乎地笑道:“他不肯吃西夏的东西,你又躲着他,他 只好睡觉了。睡了也好,省得他到处诽谤你要投降西夏。” “投降西夏……辛姑娘,你说我会投降西夏么?”李允坐在沙地上,手中又 开始无意识地摆弄一张纸。 辛悦小心地望着他,不明白他的真正意思。眼看着他手中的白纸逐渐变成一 艘纸船,她的心里仿佛被一条春蚕慢慢咬啮,逐渐飘忽彷徨。“大宋朝对不起你, 夺了你的逸梅,又把你们扔在这里等死,为什么不投降西夏?反而是西夏的元昊 更懂得爱惜人才,现在的西夏丞相张元就是宋朝的降臣……”看着他不置可否, 只是专心地把纸船放在沙地上摆正,她不由有些心虚起来,“难道我说的不对么?” “对。”李允的手指划过地上的浮沙,在纸船身后拖出两条长长的波痕, “可是,逸梅说,纸船不放在水里,就不叫船了。” 辛悦见他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然而一种深切的悲哀已经从李允的眼中蔓延到 她自己的心底,她努力抗拒着这种压倒一切的凄凉,大声道:“逸梅已经嫁人了, 你已经没机会娶她了!” “她那样烈性的脾气,被逼出嫁的时候一定受了很多苦。”李允抓起一把黄 沙,看着它们从指缝中慢慢漏下,忽然苦涩地笑道:“我毕竟是个懦弱的人啊, 不仅过去不敢做一点逾矩的抗争,连明天率兵一战的心都横不下来。” “你果真要投降吗?”犹豫着,辛悦终于问出来,似乎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 音。她故作轻松地玩笑道,“降了也好,等西夏军队打进汴梁,你还可以把她抢 回来。” “我在想,如果逸梅现在在这里,她会怎么说呢?”好半天,落魄的将军终 于微微笑了一下,开始撕扯去腾渊枪头的红缨,随手盖在纸船上,如同铺天盖地 的血浪。 “为什么总是逸梅逸梅?”辛悦不甘地大声道,“男子汉大丈夫,却处处只 念着儿女私情,你不觉得自己太没出息了吗?” “可是,只有在逸梅那里,才完全没有恐惧和谎言……”李允出神地盯着沙 上的纸船,“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痛恨我自己,如果没有她,我根本无法解释自己 到底在害怕什么,希望什么。” 辛悦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徒劳,当记忆中的名字被阻隔的岁月幻化为生命的象 征,现实中又有什么是可以取代的呢?看着他清瘦憔悴如同凋零的荷叶,辛悦早 已想好的说辞再也无法出口,只能柔声劝道:“快吃饭吧,不管你是战是降,都 不能现在就饿死了。” “对,这时候浪费粮食真是罪过!”李允醒过来一般端起碗,狼吞虎咽地吃 了起来。 辛悦仰起脸,好让泪水不流下来——终于还是没有告诉他真相啊。 一片冰凉的雪花飘落在辛悦的脸上,彤云密布的天空在眼中渐渐模糊。不知 道为什么,从一开始,她就在李允身上隐隐地看到了自己的无奈,那无法抵御却 又不得不抗争的命运,始终如同浓云的阴影,不论他们如何奔跑,终是从容而不 懈地追过来。而到最后,他们所苦苦追求的希望,多半只是一轮冻在冰湖中的月 影,任他们砸碎了冰面,淘干了湖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化为虚无。 可是,总有些事情,是自己可以选择的吧。 雪花越下越大,终于把沙地上的纸船淹没了,只有一丝清幽的歌声从雪夜中 细细腾起: 相看白刃血纷纷, 死节从来岂顾勋。 君不见沙场争战苦, 至今犹忆李将军! 十、铁马冰河 大雪下了整整一夜,当清晨李允吩咐军士打开寨门,在延河南岸列队肃立时, 举目所见的就是茫茫雪原中缓缓而来的西夏大军了。雪白的天地中,西夏军队盔 甲鲜明,旌旗耀眼,连踩踏着积雪发出的簌簌声响,也如同天边的闷雷一般摄人 心魄。 “小李将军,兵是你的,你看着办吧!”马匹早已被吃掉了,刘平披挂整齐 站在雪地上,硬撑住自己虚弱的身体,冷冷地道。多日的饥饿疲乏已让他迅速地 苍老下去,似乎连盔甲的重量都难以支撑,然而平素慈和友爱的眼光却突兀地戒 备起来。 “我知道。”李允点了点头,看着前方军队鲜红的“姚”字大旗,故意大声 道:“来的可是姚力姚元帅吗?” “不错,我正是大夏兵马左元帅姚力。”李尧催马走到阵前,气派沉稳, “我大夏皇帝诚意招揽二位将军共享天下,不知两位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堂堂大宋将军,岂能降你们西夏夷狄?”刘平轻蔑骂道,“姚力小儿, 看我取你项上人头!”一舞手中大刀就冲了上去。 李尧不动,抬手止住身后众将,眼光却一瞬不瞬地盯住李允的枪尖,那上面 果然已经扯去了红缨,只剩下一片银白。不出他所料,刘平还没有冲出两步,李 允的腾渊枪已牢牢地封住了刘平的去势,手上用劲一搅,刘平的兵刃脱手而飞。 “李允,你要干什么?”刘平厉声喝问。 李允略略摆头,身后几个亲兵已冲上来把刘平牢牢围住,押在一边。 “李允,你这个奸贼,算我错看了你!”刘平一边挣扎,一边跳脚大骂。 李允毫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慢慢朝西夏军队的方向走去。一直走到宋、夏 两军正中,他才把腾渊枪往雪地上一戳,微微颔首道:“要我投降,只有一个条 件。” “请讲。”李尧没料到他这么直截了当地投降,倒生出一片诧异。 “传令放我手下士兵回归延州,不得追杀。” “好,我答应你。”李尧略一思忖,随即爽快应道。 “元帅,这恐怕不妥吧。”副帅野利平善开口劝阻。西夏大军中有一部名为 “擒生军”,专由俘虏组成,因此西夏军队记功时对俘获的士卒数量尤为看重。 “得一李允,胜过士卒万人。”野利平善是西夏国师野利仁荣之子,李尧不 便怠慢,当即一边传令,一边解释。 “元帅有令,放宋军回城,沿途不得阻拦!”传令兵的声音,远远朝西夏军 中传去。 李允笑了笑,转身传令整合队形,回赴延州。不知怎么,李尧感觉那笑容里 似乎别有深意,正沉吟间,宋朝五千残兵已在西夏大军的视线中慢慢消失,只有 大骂不休的刘平,疯狂地踢打着周围胁持他的士兵,不肯离去。 “刘老将军,你真的不肯回延州?”李允漠然地朝刘平问道。 “呸——”刘平怒道,“你也配和我说话?我既然没有打算活着回去,此番 唯有一死而已!你过来杀了我,正好把我的人头当作你投降西夏的见面礼!” “我只是看不得老将军故意引那许多士兵蹈入死地而已。”李允示意亲兵放 开了刘平,亲自把刀还在他手里。在刘平错愕的目光中,李允又重新走到双方正 中,心中暗暗地叹息了一声:能选择的他都已选择,剩下的只是尽力而为了。 “李允,看来你是在欺骗我了?”李尧故意怒喝,心中却暗自揣测此番李允 才是真正按照自己的计划,假意抵抗诈死,以免连累家人。想到这里,李尧向手 下众将传令道:“务必生擒活捉,不可伤了他们性命!” “看我来擒他!”一员西夏偏将争功心切,又事先得知李允欲降的消息,更 是有恃无恐,拍马舞刀,假意向李允劈来。 李允徒步站在地上,眼看着一人一骑冲锋而来,也不退让。待到那人马已冲 到眼前,李允蓦地一个翻身跃起,一脚将那员偏将踢落马下,自己则稳稳当当地 跨在鞍上。也不待那偏将反应过来,李允腾渊枪蓦地挥出,竟将那员偏将生生地 钉死在地上。 这一下事发突兀,连李尧都吃了一惊。看着李允漠然得没有丝毫表情的脸, 李尧忽然萌发了一种少有的踌躇,然而为了兄弟的团聚,为了能在军队嫡系中增 添一条得力臂膀,他并不吝惜牺牲几条旁人的性命。李尧暗暗摇了摇头,或许因 为从小耳濡目染,李家的子弟对家族有着别人难以理解的情结吧。 正在沉吟,早有两名骑将按捺不住,一前一后拍马冲出。李尧正要发作,身 边副帅野利平善赶紧禀告:“大帅,是我同意他们去的。我怀疑李允是在骗我们! 干脆我们立刻派人将方才放走的宋军截杀了罢。” “区区五千残兵,本也不在我眼中,放他们去吧。”李尧摆摆手,只是关切 地盯着前方厮杀在一起的人影,向身边大将句康吩咐道,“将刘平几个人都捉了 来,我不信李允一个人还想撑多久。” 句康领命,带了手下人马绕到李允身后的宋军营阵中。刘平望望身边寥寥数 人,惨然一笑,挥刀就朝句康迎了上去。 “衰朽老儿,此时还逞什么威风?”句康居高临下,冷笑一声,抖动手中画 戟,正砸在刘平刀上,当啷一声,火星四溅,竟将刘平砸得后退数步,虎口流血。 “罢了——”刘平知道凭自己的体力万难挡住句康的袭击,干脆一倒刀尖, 就往自己咽喉抹去。 “刘老将军……”一个宋军亲兵飞身过来,一把抓住了刘平的手腕,一拧一 抹,将刀尖滑了开去。 “是你!”刘平震惊地盯着面前的士兵,居然正是辛悦! 辛悦转头看着李允正将第二名骑将刺落马下,面上浮起一丝惨淡的笑意,向 句康道:“我们愿意投降。” 李允一手拉着马缰,一手提着腾渊枪,向帅字旗下的李尧看过去。血顺着枪 尖一滴滴地渗进雪地里,仿佛鼓槌一下一下地敲打着双方的神经。一种沉默的愤 怒慢慢地在西夏军队里聚集,如同暴风雨来临前令人窒息的闷热,一浪一浪地逼 过来。 “李允,你究竟降是不降?”李尧疑惑地看着胞弟,那雪地中孤独的身影蕴 满了风雷般的气势,却似乎已经有了疲倦之态——从一声短短的叹息中流露冰山 一角的疲倦,与当年自己在饮马川孤军奋战时的绝望感觉是多么的相似!可是, 腾渊枪头的红缨确实已经如约撤去。“降。”李允估计着现在撤退宋军的行程仍 在西夏骑兵的追击范围之内,故作轻松地笑道,“不过要让我真心归降,你们须 有人胜过我手中的腾渊枪!否则副元帅位置就让给我吧。” “好,让我来会会小李将军!”一员大将从野利平善身后冲出,正是野利平 善的堂弟野利赤渊。他天生膂力过人,乃是西夏军中一员难得的虎将,此刻见主 帅对李允显然甚是看重,而李允口气又恁地托大,辱及族兄,心中更是不服,一 挥掌中金刀,抖擞精神朝李允冲来。 李允举枪招架,似乎也没料到野利赤渊臂力如此惊人,当下不敢硬接,只以 巧妙招式袭向野利赤渊的空门。而野利赤渊刀声霍霍,即使守招也虎虎有威,难 以轻易寻下破绽。 眼见二人转瞬间已缠斗了四五十回合,李允已逐渐摸清了野利赤渊的路数, 避实就虚,渐渐占了上风。就在二人战马错镫,李允正好背对西夏军阵的时刻, 三枝连环铁箭嗖地从李尧身边飞了出去,正射向李允背心。 “大胆!”李尧眼角余光正好捕捉到这暗箭的轨迹,袖中剑光一挥,已斩落 了两枝铁箭,然而最先前的一枝已是无论如何阻挡不住。眼见着那铁箭噗地扎入 李允后心,李尧心中一阵愤恨,手起剑落,竟将身边放箭的那员偏将头颅斩落在 地。 “元帅……”西夏官兵一时大是惊骇,不明白主帅为何出手如此之重。而野 利赤渊本见李允中箭,心头大喜,冷不防撞到李尧森冷的目光,一时猜不透这个 深沉狠厉的主帅的真实意思,脑中不由乱了一乱。就在这一瞬间出神的功夫,李 允手中的腾渊枪已刺进他的小腹。 “我大夏皇帝一向以威义服人,谁再敢放暗箭,定斩不饶!”李尧也知手下 众将不服,只好抬出元昊的名义以求弹压。 此时早有亲兵冲上去抢回野利赤渊,野利平善见他血如泉涌,也不知能否救 活,心中悲愤以极,向李尧冷笑道:“元帅,我方大将已是四死一伤,你打算用 多少条性命来换李允投降啊?”这一算,倒连李尧斩杀的那名偏将性命也计算在 内。 “得一李允,胜大将百人!”李尧并不看野利平善,只望着前方那个伏倒在 马背上的身影,看见血不断地顺着他垂下的指尖滴落到雪地中,不露声色地道: “李允也受了重伤,不知他是否还要打下去。” “恐怕他已经被那一箭射死了吧。”野利平善冷冷地盯着李允一动不动的身 体,“我现在就命人把他捉了来。” “捉了来有什么用?”李尧沉沉地望了一眼野利平善,“收降将如同驯野马, 我就是要折了他的锐气,让他心悦诚服为我所用。至于折损人马,那是无法避免。” “好,我就看元帅的手段!”野利平善绵里藏针的答了一句,皱眉道,“这 么久也没动静,说不定已经死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伏在马背上的李允忽然抽搐了一下,反手折断背上铁箭 的箭杆,慢慢坐了起来,一横手中银枪,大声道:“还有谁来挑战?” 日头已渐渐偏西,李尧看着手下将领一个个在李允冷静而疯狂的枪法下败阵 而回,心头也越来越震颤。如果不是他一力维护,李允早就会被众人一拥而上, 乱刃分尸,可是这个胞弟似乎根本不考虑他的困境,只一味地沉浸于这种残酷的 游戏,仿佛从中找到了无穷乐趣。 “李允,你究竟降是不降?”李尧的信心终于慢慢磨灭,忍不住再次发问, 然而一看到那浑身浴血的年轻人眼中的笑意,他恍然明了自己已受了他的欺骗。 “对不起了……”李允的声音低下去,然而从他的口型李尧已猜出他在唤着 “大哥”,“如果我不骗你,你肯定不会放那五千残兵走的罢……世人最可恶也 最可悲的就是不敢讲真话,可是讲真话真的是太难太难了啊……”李允笑着咳嗽, 抹去嘴角的血,努力支撑着身子不让自己倒下去,“来吧,我骗了你们,你们也 不必和我讲什么道义了……” “奸诈小人,看我取你性命!”句康再也按捺不住,方才他在李允手下败回, 本是碍于主帅生擒活捉的命令,此刻再无顾忌,挥动画戟再次冲上。 “句将军,我等皆来助你!”呐喊声中,数员将领从各自位置冲出,齐齐将 李允围在正中。 李允此刻已力战多时,负伤多处,体力本已衰弱下去,然而一看到众人围攻, 不由精神一振,舞动枪花,朝最先冲来的句康刺去。 马蹄踏起纷纷扬扬的积雪,西夏众将走马灯一般将李允困在了当中。众人早 已红了双目,各种兵器轮番向李允身上袭到。然而李允既已抱了必死之心,出手 反而比平日更为勇猛,以一当十,全无惧色。 忽然,李允坐下马匹一阵悲嘶,一个趔趄倒了下去,却是激战太久,已然累 得脱力。这一下猝不及防,李允也被带得往下跌去,正被身前一把大刀由肋至肩 划开一个长长的血口。他长啸一声,伸足在倒毙的马背上一点,整个人如同与手 中腾渊枪合而为一,不顾伤口血花飞溅如雨,直把最近的一员西夏战将撞飞出去, 却又抢得了一匹坐骑。 他这一下身法变化迅捷无比,直把围战的众人看得目瞪口呆。眼见着面前浑 身浴血的将军淡然的神色,仿佛死人一般苍白冷漠,却又像不死的战神一般凛然 无畏,众将不禁呆了一呆,方才发一声喊,重新冲上。 西夏将领中裨将文雄见久战不下,心念一动,趁众人只顾破解李允的枪法, 冒死倒挂下马腹,一锤砸向李允坐下马腿。那马匹本已累得精疲力竭,如何避得 开文雄之袭,咯喳一声,腿骨已折,身子就往前栽了下去。 句康眼见时机可乘,手中画戟正对着李允的咽喉划下,打算趁他一倾之势无 法控制,削断他的脖颈。然而李允变乱之中侧身一滚,堪堪护住了咽喉要害,可 右肩却也被画戟的侧刃削去一片,痛入骨髓。 文雄一袭得手,翻身坐正,一锤朝落地的李允后心砸去。李允听到后面风声, 正拟回枪相迎,不料右手竟然已无法抬起,想是右肩经脉俱已损伤。他心头闪过 一阵凄然,也不回头,左手将腾渊枪背转,正迎上文雄的铜锤。只听一声沉闷的 金属撞击声,把众人耳膜都震得嗡嗡作响,李允铁制镀银的枪杆竟被生生砸得弯 了。 这一撞之下,李允再也承受不住,身子一倾,一口鲜血直喷到三尺开外,单 腿跪倒在地。然而这一倾之势中,那弯曲的腾渊枪仿佛长了眼睛,游蛇一般弹起, 正射入了文雄的喉头。 文雄的眼睛突兀地睁得溜圆,仿佛至死也没有明白那垂死之人如何能用这柄 残枪取了自己性命。他从马上跌落,看着句康的画戟朝倒地的李允刺下,嘴角挂 出一丝报仇后的笑意,闭目而逝。 十一、月迷津渡 “将军,你喝一点粥吧。”辛悦含泪端了碗,站在李允躺卧的床榻边,“难 道你也想学刘老将军,绝食而死么?” 李允不答,枕上散落的漆黑乱发中,几根瘦硬的银丝突兀得扎眼,而一张脸 已白得全无人色。可是从他颤动的闭紧的眼睑,辛悦可以猜想到他心中翻腾的思 绪。 “怎么,他还是不吃药?”李尧从帐外走进,紧皱着眉头,盯着榻上固执的 胞弟。自从他在句康的画戟之下救下李允,众将的怨气在野利平善的怂恿之下越 发躁动起来,若不是靠素日的威望弹压,只怕此刻已有人会冲进李允的寝帐闹事。 “醒了以后,什么也不吃,也不说一句话。”辛悦用毛巾擦拭着李允额头的 冷汗,叹息了一声。 “你先退下吧。”李尧坐下来,挥了挥手。 “是。”辛悦答应了,却犹豫着停下来,“大帅,营中可有一名叫做薛勉的 主簿?” “没有。”李尧的心思显然不在这上面,随口道,“我军中没有主簿这个官 职。” 没有主簿这个官职。辛悦苦笑了一下,慢慢走出帐去。先生到底是骗了她, 千方百计要她脱离那个牢笼,可他依然估量不到她沉积了多年的感情有多么深重。 “无论如何,我也要跟你在一起。”辛悦默默地说,眼光望向帐外插在木架上的 松明火把,仿佛看见一只飞蛾在扑进那光亮的过程中被焚为灰烬。可是,如果不 爱那光亮,飞蛾的一生恐怕永远是比死更难捱的黑暗吧。 “你倒是骗得我苦。李家人最重宗族血脉,可李家人也最是冷血。”李尧苦 笑了一下,无奈地盯着李允紧闭的眼睛。趁野利平善还没有写好弹劾的奏章,他 已抢先向西夏皇帝元昊送去了谢罪表,要求辞去这个左军元帅的位子。如果李允 终于投降,一切都容易揭过不提,可是万一他依然这么固执,连李尧自己也保不 准会是怎样的结果。 沉默了一会,李尧接着说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我把刘平的尸体送回 延州去了,听说宋朝皇帝派了侍御使文彦博来审查这次兵败的缘由。那个都监黄 德和因为先前诬告刘平投降,加上一些前科,已经被停职拘禁,看来文彦博不把 他整死是不甘心了。另外范雍也被调离,听说要派一个叫范仲淹的来接替安抚使 之职——不过延州现在盛传你降了西夏,要不要我弄个假尸首冒充你糊弄过去?” 李允咬着嘴唇,然而身体却忍不住微微一颤,吃力地冷笑道:“不用假尸首 ……过得几日,把我的真尸首……送回去便是。” “李允!”李尧涵养再好,此刻也忍不住动了气,“你杀我那么多大将,害 我丢官问罪,我都不怪你。可你也总得给我一个缘由啊,究竟是什么让你不能抛 了那个颟顸臃笨的宋朝,来西夏求个舒心自在?” “舒心自在?”李允微微一笑,“降了西夏总得为元昊打仗拼命吧。” “可你在宋朝不也是打仗拼命么?” “那是不同的。”李允的口气渐渐坚决起来,“看看这绵延了数年的宋夏之 战,哪一次不是西夏背信弃义撕毁盟约挑起的?要我为了元昊一己野心荼毒苍生, 我倒宁可做大宋的忠臣死士!” “如果我是你,倒不一定那么早就拼死相搏。”李尧沉吟道,“如果你先假 意投降,再串通了宋将里外夹击,岂不是反败为胜的计谋?”李尧苦涩一笑, “反正我一直诚心待你,实在没有料到你这个从小老实厚道的兄弟也会骗我。” “正因为你真心待我,我才不得不先断去自己的退路。”李允浅浅一笑,似 乎有某种不可超越的力量让他失去了搏斗的意志,低声道,“我怕我真会被你说 服,我这个人就是一向太优柔寡断了啊……” “既是如此,我也不勉强你了。”李尧黯然地退了出去,“我会向皇上求情, 让你赋闲休养,也算我李尧尽了兄弟之情。” 兄弟,他们之间竟然是兄弟!辛悦猛地在帐外直起腰来,使劲绞着手指,生 怕自己终于会叫出来。威慑宋朝边关的西夏左元帅,居然就是当年的“李将军” 李尧!如果这件事传扬出去,先生的心愿还怕达不到吗——李家光辉的牌匾,终 于会轰然倒地!说不定连先生的冤屈也终有昭雪之日! 压制着心底跌宕的思绪和隐隐的喜悦,辛悦走进李允的帐中。此刻李允正大 睁着眼,愣愣地瞧着帐顶。眉眼依旧那么清爽干净,可两颊已深深地瘦陷了下去, 紧抿的嘴唇渗出一缕决绝的冷意——这种表情,不知怎么看得辛悦心中一酸。 “将军,你真的萌了死志吗?” “人事已尽,生死已经不重要了。”李允淡淡地道。 “谁说人事已尽?”辛悦忽然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轻声道,“逸梅,逸梅 还在等着你回去呢。” “逸梅已经嫁人了……”李允的眼睛仍然干涩而空洞,“终日哀哭,卧病恹 恹,她恐怕也是活不长久了罢。” “没有,她没有嫁人,那封信是假的呀。”辛悦着急地叫道,“你可不能死, 她还在苦苦地等着你呢。如果你死了,陈津父子就阴谋得逞了!” “假的?”李允摇了摇头,笑容越发虚弱起来,“何必骗我?反正我一直是 在网里的啊……” “徐涧城!你记得徐涧城吗?”辛悦索性说了出来,“你们陷害了他,他是 在报复啊……你想起来了吗?” “是,当年是我们家害了他……”李允昏沉沉地说到这里,忽然清醒过来, 一撑身子坐起,“你是说,逸梅还在汴梁等着我么?” “是啊,所以你可不能死在这里。我们一起逃回大宋去吧。” 李允一把掀开身上的被子,即刻翻身下地:“我们回去——”他才一站起, 眼前便是一片晕眩,慌得辛悦赶紧把他扶回床上,嗔怪道:“先前不肯吃饭吃药, 现在知道后悔了吧。” “我现在就吃……”李允不好意思起来,连苍白的脸颊上也微微发红,“辛 姑娘,你是在笑我么?我真是个没出息的人……” “我笑你做什么?我知道只有在她那里,你才可以自由自在,没有恐惧,也 没有谎言。”辛悦笑着抹去眼角的泪水,李允还是幸运的吧,而对于她和徐涧城, 连这种念头都是奢望啊。捧了方才那碗粥来,幸好还有余温,辛悦一边用小勺喂 他吃粥,一边低声道:“我们还得想出个法子逃离这里才是……可是这西夏军营 如同铜墙铁壁,凭我们二人……唉……” 铜墙铁壁。李允心中一阵惶恐,霎时绝望的乌云兜头罩落——逸梅,逸梅, 汴梁一别,果然便是永诀了么?一念及此,真真心痛如绞,一张口把方才喝的粥 都呕了出来,隐隐都成粉红之色。 “你别急,我们慢慢想办法……”辛悦赶紧扶了他躺下,拭去他唇边血迹, “你不好好保重,怎么能捱得住去汴梁啊?” “我省得。”李允待喘息稍稍平复,开口道,“其实我早已习惯去做希望渺 茫的事了……” “允弟,都城来的使臣今日就要到了。”卯时已过,天还未放光,李尧便走 进帐中,照例摒退了众人,“你可让我好生为难啊。” 李允躺在床榻上,口唇微微翕动,含糊不清地道:“大哥,我……我要死了 ……唯一……”声音渐低,再不可闻。 李尧心中大惊,俯身下去,叫道:“允弟,允弟……”忽觉一阵风声,一缕 寒气已向他后腰刺到。李尧冷冷一笑,蓦地从袖中挥出一缕银光,向来袭之人刺 去,感觉分明已刺入那人身体,但那寒气却依然去势不减地抵在了他腰间。李尧 蓦地倾下身子,作势抬腿后踢,不料眼前李允迅捷无伦地跃起,蜷身直撞到他怀 里,手中一把匕首已抵在他心口。 “原来你又在骗我。”李尧苦笑着摇摇头,感觉得到一股尖锐的剑气从匕首 尖上传过来,“你还是想回到宋朝去吗?” “大哥,对不起……”李允素知李尧武功精熟,自己重伤虚弱中为求一招制 敌,只得当此身非己所有,此刻只觉胸中一阵剧痛,连忙抿紧嘴唇,强压下涌到 喉咙口的鲜血。他右臂受伤无法运动,只能用左手握住匕首,挣扎着站起来, “还望你能……送我们去延州。” 李尧盯着他坚决的目光,不知怎么却看出底色中一种无法抑制的悲怆和绝望, 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忽然笑了起来:“好,我就送你们前去,好让你死了回归 宋朝的心。”说着蓦地一个旋身,早脱了兵刃一前一后的夹击,反手握住二人之 手,大步向帐外走去。 李允苦笑了一下,转头去看辛悦。中间隔了李尧,他只能看见辛悦的半边脸 颊,惨白得如同初春不肯融化的残雪。 走出营帐,李尧向表情诧异的亲兵摇了摇头,继续拉住二人往三川口的方向 走去。 白天融化的雪水到夜间复又冻结,结成了一层光滑的冰壳。李允重伤后体力 难支,清晨刀锋一般的寒风仿佛一刀刀地割去了他的生命,耳中嗡嗡作响,眼前 的东西都瞧不大清楚起来,终于一头栽了下去。然而一股大力传来,支撑着他重 新站起,只觉一股暖流细细地从脉门流入,渐渐游走到四肢百骸,身体渐渐温暖。 心知是李尧以内力相助,口中却不知如何称谢,只能默默地跟着他走下去。如此 走了大半个时辰,纵然西部冬季天亮得晚,那一轮冷月也在黎明中慢慢淡了下去。 忽见前方腾起一片雪雾,挟带着阵阵马嘶,正有大队人马赶来。李允勉力朝 李尧一笑:“大哥,是你召来的手下吧?” “我的手下,一直跟在我们后面。”李尧镇定地道,“前面来的是宋军。” 李允回头望了望,果然有大队西夏军兵远远而来,自己竟然一直没有发现! 看着他诧异的表情,李尧只觉得心中微微一痛,正想出声安慰,忽听李允喜 道:“是四哥来了!” 却见那宋军打着大大的“李”字旗号,当先一人面相熟悉,正是靖德李家的 同宗兄弟李充。只是他一直镇守洛川,不知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李充也同时认出了李允,不禁远远地勒住了马,大声道:“李允,你私遣士 卒,贻误战机,如今还有脸回来?现在朝廷正在商议要治你的罪,说不定要连累 全家,爷爷叮嘱我亲自来捉你回去,省得被别人夺了这将功赎罪的机会!” “四哥,不劳你动手,我自会投案……”李允勉力说着,却似当头被打了一 棒,眼前一阵发黑。原来,在他们心中,他只是一个讨价还价的筹码而已。 “少废话,回去再审你!”李充叫道,“你捉的是个西夏官儿么,快送过来, 说不定可以顶罪!”他远远地看见李允和另一个宋军打扮的人夹着一个西夏的紫 袍将军,只道是他们胁持了人质逃出西夏军营。 “如果我真被你们制住,你就会把我献给宋朝朝廷?”李尧笑了笑,有一丝 无奈,然而从他手指传到李允经脉中的暖流却丝毫没有中断。 “不……”李允下意识挣了挣和李尧握在一起的手,“大哥,你放我回去吧 ……” “此情此景,你若独自回去,他们更会相信你通敌卖国呢。”李尧盯着他的 眼,“不如跟我回西夏,你回去是百口莫辩啊。” 李允低下了头,满目灿然的雪白让眼睛都晕眩起来。然而看到地上蜿蜒流动 的血,他忽然醒悟一般走上几步:“辛姑娘——” “她中了我一剑,居然还能捱到现在。”李尧侧头不可思议地望着倒在李允 怀中的辛悦,“快送她回军营,迟了就来不及了。” “我不去西夏,我要去找先生……”辛悦腰间中了李尧的袖剑,只觉得身子 越走越冷,勉力吐出这几个字来,神志已渐渐昏迷,“先生,不要赶我走……只 有你叫我阿悦,只有你给了我世界上喜悦的那一半啊……” “李允,你还不过来,难道要逼我动手吗?”李充远远地叫道,口气虽不耐 烦,然而面对西夏大军,并不敢轻举妄动。 李允抬起眼,目光扫过了烦躁的李充,扫过了静默的李尧,最后看了看呓语 的辛悦。 纸船不该停泊在沙上,可一旦放入水中,很快就会浸水散乱。天地间,哪里 才是它该停泊的渡口呢? 汴梁城一座深宅中,一个女子蹲在花园的水沟边,把一艘精心折叠的纸船漂 出园去。 每天如是。 2003-8-10 初稿 2003-8-31 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