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箫绝唱 作者:丽端 一、礼物 秦国小公主弄玉十六岁生日的时候,得到的礼物是一枝洞箫。 “听说这箫是大荒中不庭山的仙竹所制,天上地下就独一份呀。”保姆锦明 夫人啧啧地称赞着,“国君特地到玄天庙里求来的,公主真是好福气……” 弄玉这才仔细打量了两眼那枝箫,平平凡凡,根本看不出一丁点仙气。凑到 口边一吹,什么声音也没有,就随手撂在桌案上。“反正我也不会吹,你喜欢就 拿去吧。” “我可不敢。”锦明夫人这回是真吓了一跳,“这可是玄天黄帝亲赐的,暗 合着公主的命运,公主还是应该把它当作神物供奉起来。” “然后每天早晚烧香磕头是吗?”弄玉平素被娇纵惯了,不耐烦地说,“好 啦,我要睡觉了——你别放窗帘,反正你走了我还是会把它们挂起来。” 作为诸侯霸主秦穆公最宠爱的女儿,弄玉公主所住的凤台高达十丈,完全用 青铜铸成,不过随着风吹日晒已逐渐泛出黝黑的光泽。台上廊腰缦回,檐牙高啄, 每一扇窗户前都挂满了白色的帐缦,晚上可以透过它们看见凤台外梧桐树夭矫的 影子。为了防止铜铸的屋子过冷或过热,秦穆公专门令人引来醴泉水,流荡在凤 台底部八根砥柱之间。秦国人都相信,有了醴泉水,梧桐树,凤台上最终会引来 凤凰,因为弄玉公主生下来就是要嫁给天神的。 此时此刻,弄玉终于等到锦明夫人的唠叨声逐渐消失。她得意地哼了一声, 从床上爬起,走到窗外的承露台上。脱掉鞋子,素月的凉意就悠悠地从脚心传上 来。躺下身,正对着天幕,即使闭上眼睛,也能感到星星悬挂在面前。 只有这个时候,她才会觉得自由自在。 辽阔的冰原,到底还要走多久才是尽头? 弄玉的眼睛已有些眩晕了,她无法分清这是白天还是黑夜,四面八方都是一 片同样颜色的灰白,放眼望去,大地延伸着与天空融为一体,自己就如同在一对 半开的蚌壳中行走。难道这一片沉闷压抑的灰白之中,就真的没有其他颜色存在? 身前忽然出现了一座低矮的冰墙,蜿蜒着阻住去路。摸一摸,针扎一般的寒 意瞬间使手指冻得麻木。弄玉有些惊惶,沿着冰墙跑了两步,忽然发现这荒凉死 寂的冰原上,赫然还有一个人。 那个人穿着黑色的衣服,安静地站在那里,乍一看就像灰白的幕布上破出的 窟窿。弄玉走到他身边,发现他正专心地用手指细细刻着冰墙。 “你在做什么?”弄玉问,听见自己的声音被狂风卷向远方。 “我在雕刻冰龙。”黑衣人没有抬头,轻轻吹去指甲刮下的冰屑,现出一片 鳞片的淡淡痕迹。弄玉这才发现,那冰墙果然是一条匍匐的龙形。 “就用你的手吗?”弄玉吃惊地盯着他黑色衣袖下苍白的手指,瘦硬得如同 寒风中突兀的枯枝,貌似坚韧却让人体会到无可奈何的颤抖,“那这条冰龙你做 了多久啊?” “多久?”黑衣人抚摸着冰龙,停下来想了想,“估计有十来天了。” “才十来天?”弄玉有点不信。没有任何工具想雕刻出这样精致的冰龙,恐 怕十个月也不行。 “这里的时间,本就比其他地方要慢很多。”黑衣人站直了身体,忽然叹息 了一声,这叹息瞬间被冻成了冰晶,喀喇一声摔碎在地上。 “我听说,时间过得慢是因为寂寞啊。”弄玉说道,学着他伸手摸了摸冰龙, 却被火烫一般缩了回来。那样蚀心的寒冷,不是人承受得住的。 黑衣人忽然转过身来,让弄玉看清楚了他的脸——他的脸上也结着永不消融 的冰霜,现出一种刀削斧劈般的孤寒,连带他的眼睛,也如同冰层下游弋的鱼影, 令人捉摸不定。而他的眉心,则嵌着一个淡金色的印记,盘曲的花纹如同两条缠 绕的小蛇,焕发着流动的光晕,让这张冷漠的脸呈现出一种妖异的俊美。他指着 前面道:“看,那是北维山,下面就是从极渊了。” 北维山,难道这里真是北方大地的尽头?弄玉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远 处果然有一座四方形的高山,只是隐在灰蒙蒙的天幕中,看不真切。正瞪大了眼 睛仔细去看,黑衣人已经率先走了过去。 “真是没有礼貌……”弄玉嘟哝着,亦步亦趋地跟上。等终于看到了北维山 下三百仞深的从极渊,不由大失所望:无非一个陡峭的深渊而已,也不知黑衣人 为何要专门领她来看。 “做冰龙用的材料,就是从这渊中起出的。”黑衣人定定地看着脚下的深渊, 眼中有弄玉不懂的沉郁,“万年玄冰,只有这个才能抵挡一阵火焰。” 弄玉望着从极渊光滑如镜的崖壁,上面凝结的冰层清清楚楚地映出他们两人 的影子,在这荒寒的天地间,分外萧索。她不甘心地又拾起前面的问题:“一个 人住在这里,你不寂寞吗?” “寂寞与否并不重要。”黑衣人古怪地笑了笑,“有一种感觉比寂寞可怕万 倍。” “什么感觉?” “你以后会知道。” 弄玉还想问,然而黑衣人已不耐烦地背转了身。尴尬地站了一会,弄玉只好 讪讪地说:“我走了……你以后可以到咸阳来玩。” “我哪儿也去不了。”黑衣人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根箫,看质地也是用从极渊 的万年玄冰所制,透明中泛出隐隐的红光。他不再理会弄玉,旁若无人地吹起来, 那是弄玉从来没有听过的曲子。 弄玉在箫声中渐渐走远,然而那旋律却如同影子,锲而不舍地追过来,搅得 弄玉的心一阵颠簸,不由轻轻地跟着唱和: 我心非石, 不可转也; 我心非席, 不可卷也。 …… “什么时候你才能离开这里呢?”弄玉朝那遥远的黑点喊过去。 “冰龙能飞的时候。”一个声音在她耳边清晰地说。 这是谁的声音? 弄玉醒过来,露水已经打湿了衣服,可能是因为冷才会做那样的梦吧。站起 身,仍然很冷,似乎脑海中萦绕的箫声把冷气丝丝地传遍了全身。她跑回屋子, 拿起那枝玄天黄帝亲赐的洞箫,凑到唇边。 全凤台的人都惊动了。锦明夫人头一个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呆了一阵,才 醒过来一般对周围的侍女们说:“我早说过,这箫是神物,你们谁听过这样好听 的曲子?” 一直到很多年后,锦明夫人还相信,那天她看见弄玉公主的全身,沐浴着一 层神圣的霞光。 二、前尘 那个时候,所有的神人都称呼他王孙史。 他的祖父炎帝贵为南方天帝,住在遥远的九嶷山,掌管太阳、夏天和火。在 炎帝众多的儿子中,他的父亲被称为王子夜,负责在傍晚点燃巨大的火堆,形成 满天灿烂的霞光。 南方是一片无际的红土,太阳升起的时候人们看不见自己的影子,空气中弥 漫着浓重的水汽,湿黏黏地粘在人的皮肤上。茂盛的森林中遍布毒蛇和蚊虫,温 热的瘴气能在一瞬间置人于死地。然而作为天生神祗的王孙史,似乎并没有什么 抱怨的理由。 “王孙,怎么不高兴?”长裙摇曳的北海龙女笑着走过来。 “龙姨……”红衣的少年满面委屈地抬起头来,“巫凡说我以后会喜欢一个 才十几岁的女孩。可我现在都快五百岁了啊。” “王孙是等不及了吗?”龙女打趣地笑道。 “不是。”少年故作认真地说,“我是怕她没有龙姨这么漂亮。” “别跟你父亲学得油嘴滑舌。”龙女啐了一口,红着脸道,“你父亲在吗?” “他出去很多天了。”少年忽然惊异地问道,“难道他不是去你那里?” 那时谁也没有料到,闲时只喜欢驾驭着虹霓四处游乐的王子夜,居然会做出 那样疯狂的举动。 王子夜偷偷地跑到北地尽头,在北维山脚劈出了三百仞深的从极渊,贯通北 海,试图通过海水引北维的冰雪到南方。然而就在冰雪南流到中途的时候,海潮 突然转向,重新往从极渊灌来。铺天盖地的冰水淹没了北维荒原,王子夜自己也 被冰封住,做了天帝们的阶下囚。多次劝谕无果后,五方天帝——包括夜的父亲 炎帝一致决定,处死王子夜。 王孙史只是在家中听说了父亲种种大逆不道的行径,直到王子夜要被处死的 那天,他才被召到了玄天黄帝的太极殿中。王孙史接诏的时候,龙女面色惨白, 一言不发地回归了北海。 由于激烈的反抗,王子夜此时已被砍去了四肢,只剩下一袭破烂的红袍,裹 住滚木一般的身体,可怖又可笑地躺在斩神台上。 “夜,死到临头还不悔改吗?”掌管律法的西帝少昊威严地问道。 “我为什么要悔改?”王子夜扭动着唯一能动的脖颈,眼光扫过五方至高无 上的天帝,“南方炎热,北方苦寒,西方干旱,东方水涝,这是有目共睹的祸害! 我欲引北方冰雪降南方酷热,引东方水泽溉西方荒漠,这难道错了吗?” “你这样逆天而行,反而会遗祸人间!”炎帝终于疲惫地开口,“天地自有 规则,不可肆意妄为。” “你们的心思,我明白。”王子夜轻蔑地笑了,“你们不过是害怕天下一旦 风调雨顺,就再没人会来供奉你们。” “不必与他徒费口舌。”玄天黄帝不耐烦地摆摆手,“宣王孙史。” 红衣黑发的少年惊愕地站出来,一种不祥的预感让他几乎无法呼吸。王孙史 走上来叩拜五方天帝,却看见祖父炎帝黯然地背转身去。 “去将叛逆的头砍下来。”少昊话音刚落,一柄开山神斧就出现在王孙史的 面前,冰冷的斧刃,恰似少昊嘴角冷酷的浅笑。 “他是我父亲!”少年惊恐地叫道,“我不能……” “他不是你父亲,他是叛逆!”少昊带着威胁说,“如果你不听我们的话, 你也是叛逆——知道叛逆的下场吗?” 王孙史下意识地望了一眼躺在斩神台上的父亲,那样陌生而骇人的躯体,就 像凡人宰杀来献祭的猪羊。“不,我不能……”王孙史猛地扑下身去,扯住炎帝 的红袍,竭尽全力地叫道,“祖父,求你!” 炎帝的背影随着孙儿的哀求颤动了一下,然而声音却依然平静而威严:“你 的父亲是神,只有你才能杀死他。孩子,去吧,所有的人都别无选择。” 王孙史跪在地上,黄、青、红、白、黑,五方天帝的五色法袍在眼前闪烁着 神圣的光芒,仿佛一座座沉重得窒息的山峰,不可抗拒地压下来,压下来—— “求求你们……”他伏在地下,无力地哀求着。 “你也想尝尝天刑吗?”少昊不失时机地问道。 “不,不要……”少年浑身都战栗起来,终于朝那柄神斧伸出手去,慢慢收 紧了手指。爬起身,居然很沉稳地走到了斩神台边。 “儿子,连你也要杀我?”父亲一直坦荡的脸上突然间有了凄凉的愤怒。 王孙史死死地咬着嘴唇,没有说话,转头避开父亲身上刺目的血色。然后他 抡起斧头,干净利落地斩断了王子夜的脖子。 “哈哈……”凄厉的大笑随着血花像爆竹一般炸开,又突兀地消失。斩落的 头颅忽然跃起,张口咬住了王孙史的左手。 神斧落在地上,王孙史呆看着头颅眼角缓缓滑下的泪水,茫然举着流血的手 掌,一动也没有动。 几个神将冲上来想把头颅的嘴撬开,然而王子夜咬得那么紧,仿佛聚集了一 生的怨恨,没有人能把王孙史的左手解脱出来。 “敲了他的牙齿。”黄帝皱了皱眉。 神将得了旨意,一人托住头颅,一人用斧柄猛砸紧合的牙关。直到破碎的牙 齿散落一地,神将才把那已不成形的头颅从王孙史的手上取下,准备向五位天帝 复命。 “放开我父亲!”王孙史忽然梦醒般大叫一声,捡起地上的神斧朝那神将劈 去。无端的愤怒燃烧开来,终于压过了极度的恐惧,让少年的眼中充斥了复仇的 火焰。在众人还来不及反应的惊愕中,他像一朵红云一般卷过去,在金壁辉煌的 太极殿上掀起一阵逼人窒息的热浪。 然而还没等碰到神将的衣角,黄帝的手一指,那红云就蓦地停滞,重重地跌 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我早已料到了。”黄帝意味深长地向面色苍白的炎帝看去,微微露出了冷 笑。炎帝的子孙,似乎天生都有反骨,反了蚩尤反了夜,连这个公子哥似的王孙 史,都敢在至高无上的天帝面前行凶,看来不严加惩戒是不行了。 炎帝的眼睛,迎上红衣少年悲愤的目光,又默然垂下。 “王子夜的怨气,镇压在何处为好?”少昊清清嗓子,打破了大殿上的僵局。 “这股怨气威力惊人,一定不能被人利用。”五帝之首的黄帝有些烦躁,每 次杀了神都会留下或多或少的怨气,成为埋葬在大地中不时会爆炸的隐患。他盯 着地上徒劳挣扎的少年,命令道:“王孙史也应该拘禁起来,不可让他接触到王 子夜留下的灵力。” “我倒有个办法。”少昊笑道,“以后就算不小心让这孩子跑了,他也无力 跟我们捣乱。” “我是要他死!”黄帝低低地从牙缝里冒出这几个字来,“否则总有后患!” “嘘——”少昊看了看远远站着的炎帝,轻笑道,“神皆有不死之魂,想杀 得不留怨气可不是件容易事,我们不妨拿这小子来试试。” 三、交易 “怎样让一条冰龙飞起来?”锦明夫人疑惑地盯着公主,凤台悠闲的生活中, 亏她冒出这样古怪的问题。“为什么问这个?” “嗯,我只是突然想知道。”弄玉装作摆弄那枝箫,把头埋下去,没让锦明 夫人发现她脸上的红晕,“是啊,没有别的意思……”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让 那个黑衣的男子能够离开那个荒凉的地方而已。弄玉公主虽然脾气不够温柔,但 心地还是和所有的女孩子一样善良,这个理由似乎已经足够了。 “我可不知道,不过住在后殿的太华长公主肯定知道。她修炼几十年了,我 从没见过比她更聪明的人。”锦明夫人停下手中的编织,自我欣赏地把完成一半 的梅花结子举到眼前,没发现一向任性的公主居然有了娇羞的神态。 “我这就去找她。”弄玉提起裙幅,跳起来就跑。 “等等!”锦明夫人一把抓住了她,忽然很紧张地说,“长公主有一面镜子, 你千万不能看!”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可大家都这么说。” “知道啦。”弄玉咯咯笑了,“真奇怪,我现在居然很喜欢你的唠叨。” 后殿几乎是没有人迹的,秦风盎然的黑色大殿外,攀满了层层叠叠的凌霄花, 招摇地把花冠垂荡在檐下,艳丽而炫目。 推开厚重的镂花木门,一阵古怪的香气熏得弄玉打了个喷嚏,扑面而来的晦 暗让站在阳光下的女孩眼中一片漆黑。好一阵,弄玉才从一袭帷帐前分辨出一个 人的轮廓。 “你是弄玉吧。”香烟缭绕中,修炼的女人抬起雪白的手,“过来让我看看 ——都长这么大了。” “姑婆婆。”弄玉乖巧地叫着,脚步却有些生涩,一不小心踢到地毯上硬梆 梆的龟甲。透过光线中飞舞的灰尘,她看见面前的女人长着一张看不出年纪的面 孔,虽然美丽却如同一张假面,令人有些畏惧。 “告诉我,你的十六岁礼物是什么?”太华长公主轻轻摸着弄玉的头发,盈 盈笑道。 “洞箫。”弄玉抬起手,“就是这枝。” “洞箫?”太华长公主瞟了一眼,不以为然地撇撇嘴,“玄天黄帝真是越来 越小气了,知道我十六岁时得到的是什么吗?” “什么?”弄玉开始喜欢这位姑婆婆了。 “一面镜子。”太华长公主的眼中忽然点亮了一种奇异的光,“你想不想看 看?” 弄玉本能地瑟缩了一下,结结巴巴地说:“不……不想……” “是那些蠢人给你说了什么吧。”太华长公主的神情顿时冷淡起来,“我要 休息了。” “我……”弄玉不动,然而长公主已经起身往里走去。 “别走啊。”不谙世事的女孩急得快要哭了,“我愿意照镜子还不行吗?” “傻孩子。”长公主返身笑道,“照镜子有什么好害怕的?无非是提前知道 这一世的结局罢了。”说着,牵起弄玉的手。她的手掌光滑而清凉,如同一柄上 好美玉磨制的如意,让弄玉稍稍心安。 空荡荡的屋子正中悬挂着一面铜镜,看上去跟普通的镜子并没有两样,甚至 镜子中太华长公主的脸,也和真实的面貌没有什么区别。 “这证明我终会修炼到长生不老的境界。”太华长公主快乐地欣赏着自己镜 中的容貌,“你快站过来啊。” “我就站在镜子前。”弄玉怯生生地说,紧闭着眼睛不敢看。 长公主转过头看看弄玉,又睁大了眼睛盯着镜子,确信这个神物没有出什么 差错,最后用袖子擦了擦镜面。 结果都是一样,镜子里——什么也没有。 “现在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弄玉仍然闭着眼,没有勇气提前知晓自 己的命运。 “可以。”长公主蹙眉沉思着,牵着弄玉走出房间。“什么,你想让一条冰 龙飞起来?” “你能帮我吗?”弄玉睁开眼,急切地问。两朵酡红点缀在她无瑕的面孔上, 那是一万朵凌霄花也比不了的丽色。 “我没有这么高的法术,不过,”太华长公主思忖着点燃了一束线香,“我 可以让神帮助你。” 弄玉惊异地听见太华长公主的声音越来越远,虽然她明明还是站在自己面前。 似乎有什么无形的屏障把自己包围起来,身边的一切都呈现出一种古怪的扭曲, 像是一幅幅扯皱的图画。 “小姑娘,你是来和我做交易的吗?”一个巨大的影子逐渐清晰起来。弄玉 抬起头,看到了一生中最古怪的场面。 一个胖子骑在三只青色的兽上,说是三只,其实却是一只三身八腿的怪物, 温驯地低头喘着粗气。气泡从它的鼻孔中呼呼的冒出,把周围的空气像泉水一样 往四面推开。 见弄玉满脸惊愕,胖子赶紧自我介绍:“我是韩流神,你不要怕把我想成一 头猪,我本来就是一头猪嘛……你盯着我的宝贝双双?哈哈,因为我太胖,一头 驮不动我,两头还是驮不动我,我只好把三头合在一起了。虽然让它们步子协同 有些困难,经常会把我摔一跟头,但这样它们会省力些——因为我是一个神嘛, 神可以贪心,但也要有善心。小姑娘,别再张着嘴了,那样可不好看啊。” “对不起……”弄玉赶紧合上嘴。 “没事,我习惯了,谁让神庙里供奉的天帝都是那么一表人才呢?咳咳,主 顾越来越少,我的话反而越来越多——你有什么需要啊?” “我想让北维山下的冰龙飞起来。” “啊,这个容易,我的法力不比五方天帝差哦。”韩流神笑呵呵地说,“不 过你用什么来和我交易呢?” “交易?”弄玉奇怪地盯着他,“求神也是交易吗?” “那当然,不过我不像那几个装腔作势的天帝,我的法力是明码标价的。我 最喜欢的是人的魂魄,不过除非你的要求太高我才会提出那个价码——你知道, 我是神,神做生意应该是童叟无欺的。” “那我有什么可以给你呢?”弄玉低头想想,举起手中的洞箫,“这是我最 宝贵的东西了。” “它不是。”韩流神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弄玉的窘态,表情夸张地说,“你最 喜欢的事情是什么?别告诉我是吹箫哦,那样的话还是去奉承玄天黄帝的好。” “做梦。”弄玉微笑起来,在梦中她可以做任何事,何况,她是在梦里才见 到他的。 “那就用你的梦来和我交换吧。”韩流神高兴地说,“失去了做梦的能力, 没人看得出来,那样就不会有人骂我是邪神了——当然,我最感兴趣的还是你的 魂魄,你真的没有什么要求想用魂魄来交换吗?” “现在还没有。”弄玉摇头。 韩流神有些失望,“好吧,成交。你的冰龙很快就能飞起来了——顺便告诉 一下太华,下次给我介绍点出价高的主顾。” 弄玉还没有答话,韩流神已吆喝着双双离开。三身兽的八条腿杂乱地踏着步 子,进一步倒能退两步,却终于在韩流神的呵斥声中,慢慢地隐入了虚空。 四、乘龙 摄魂印。 强烈的光柱罩下来,铁椎一般刺开头顶的泥丸宫,生生要将魂魄从身体内剥 离。魂魄惊惶失措地在身体里四处游走,试图避开那霸道以极的吸力,却终于如 同飘落在漩涡里的落叶,再也无法抗拒。 “放开我,放开我!”被紧缚在柱子上的红衣少年死命地挣扎着,力气却越 来越微弱。随着淡红色的魂魄一点一点被摄魂印抽出,他挣扎的幅度也越来越小, 终于垂下头,不动了。 失去了归依的魂魄在摄魂印的威力下,徒劳地扭动着,被封进了另一个身体。 “啪——”光柱逼过来,在眉心盖上了一个金印,封住了不肯顺服的魂魄最 后的出口。魂魄在新的身体里冲撞了许久,终于不得不疲倦地安静下来。 王孙史的神志清明过来的时候,他一眼就看到了红衣少年死去的身体。惊惶 地抬起手臂,黑色的衣袖簌簌抖动。 “这个蜡制的身体一应俱全。”西帝少昊笑着说,“但你就永不能接近王子 夜被镇压在炎火山下的怨气了,真是一劳永逸。” “为什么要这样耍弄我?”王孙史愤怒地质问。暗暗地聚敛一下心神,神术 精巧,蜡制的身体居然与血肉之躯毫无二致,但自己的法力却所剩无几了。 “天帝一向秉公执法,你还没犯死罪嘛。”少昊干笑了两声,“好心提醒你 一下,你以后可要少晒点太阳,更别提接近火源,小心蜡会融化……不过你也不 用担心,我们早为你安排了一个好去处。 在北维山下的冰原中被拘禁了多少岁月,王孙史已经完全没有概念了。每天 太阳神曦和驾着九龙的金车从大地的东维划向西维,只有这里是永远看不到的。 没有了太阳,也就没有了白天和黑夜。 大多数的时候,王孙史会坐在从极渊边吹箫。从极渊下的万年玄冰总是透着 淡淡的红光,他知道那是因为被冰封在从极渊最底层的少年所穿的红袍,仍然永 不褪色地张扬着火一般的愤怒。而他却穿着北方所尚的黑衣,让椎心刺骨的寒冷 庇护脆弱的身体,麻痹沉重的记忆。 后来,他越来越长久地伏在冰原上,用手指刻划坚硬逾铁的冰块,感到生命 在一点一点地流逝。或许西帝少昊的目的已经达到,无休止地等待随时降临的厄 运,他的心早已在这荒寒的冰原中渐渐死去。即使那一天他惊愕地发现雕刻的冰 龙忽然有了灵气,那喜悦也瞬间被北维山吹来的狂风刮得一干二净。 就算能离开这里,他又能做什么?王孙史拍拍匍匐在身边不住摆动尾巴的冰 龙,背转身看着石壁上自己孤零零的影子——还是没有用的。 冰龙无聊地飞起,在从极渊上空盘旋,甚至努力做出各种繁复的飞行姿态, 却无法让地上那个黑色的人影抬起头来。就在冰龙泄气准备偷偷溜走的时候,那 个黑衣人忽然仰起了苍白的面孔。“带我去箫声传来的地方。”他召唤着冰龙, 同时奇怪地皱了皱眉,“怎么还有人会这首曲子?” 锦明夫人老得牙齿都掉光的时候,还是不忘了向一堆重孙子重孙女讲述当年 那个黑衣青年乘龙而来的风采。“我们那时候都说来了来了,弄玉公主命中注定 的神人终于来了——可是谁知道后来竟是那样的结果呢?” 国君秦穆公由丞相申岳陪同,亲自站在正殿外恭候神人的降临。只见一条泛 着七彩晶光的冰龙从北方飞腾而来,或急或徐,或曲或直,极尽飞扬腾挪之能事, 在湛蓝的天空中摆出炫目的造型,惹得全咸阳的百姓齐齐涌上街头,叩拜欢呼。 “好了,第一次飞也不用这么显摆啊。”王孙史拍着冰龙的头说,“我到了 你就回北维山吧,这里日头烈,我可不想自己的杰作化为一滩水。” 冰龙不情愿地摆着身子,却也无法可想,把王孙史放在秦宫大殿前,一路招 摇着回去了。 原来就是她么?王孙史一眼望见大殿的帏幕后露出的半个身影,手中还持着 一枝洞箫。 “请问公子贵姓高名?”丞相申岳一步迈上,迎上王孙史搜寻的目光。 “我姓……萧,萧史。”措不及防,他胡乱答道。面前这个峨冠博带的老头, 四肢干枯,却顶着一个溜圆的肚子,活象一只饿得半死时掉进谷仓的老鼠,令他 有一种隐约的厌恶。 “既然公子以箫为姓,必然是精通吹箫了?”申岳被萧史冰冷的眼光盯得颇 为不快,口气不由硬了起来。 “略知一二。” “那不知神人可否为寡人吹奏一曲?”秦穆公伸手把申岳拨到自己后面,恨 不得把脸上的笑容抹下来堆在一起,献到神人面前。 “恭敬不如从命。”萧史走到檐下,取出腰间所插的冰箫——刚才忘了让冰 龙带回去,此刻已有些融化了,不由有些心痛。 “装神弄鬼,这种人我见多了……”申岳气愤愤地嘟囔到一半,张大了嘴再 也说不出话来。 因为箫声响了——仿佛一阵清凉的风吹来,拂过凛冽的甘泉,拂过茂密的梧 桐,卷起盖满大地的落叶。每个人都在这美妙的风中羽化登仙,飞旋,飘舞,飞 向九天云雾,飞向百仞幽谷,六棱的冰花欢笑着拥挤着,飘落在脸上冰凉而甜蜜 …… “这是我们公主常吹的曲子嘛,有什么稀奇。”锦明夫人隐在人群里,忽然 不满地嘟哝了一声。然而没人在意她的反应,所有的人都在这抑扬宛转的箫声中 忘却了自我,连一向心高气傲的弄玉公主,也像丢了魂似的定在那里。甚至没有 人注意,那泛着隐约红光的冰箫,正逐渐化为水滴。 忽然,清冷澄澈的箫声中,传来羽翅扑簌的声音,阳光也一时阴暗下来。众 人抬头一看,无数五彩的神鸟在天空盘旋,遮天蔽日,随着乐声翩翩起舞。 “有鸟焉,其状如鸡,五彩而文,名曰凤凰。首纹曰德,翼纹曰义,背纹曰 礼,膺纹曰仁,腹纹曰信。是鸟也,饮食自然,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 申岳趁此机会,赶紧向秦穆公大掉书袋。 秦穆公根本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只是不住打量那个吹箫的黑衣青年,喜滋 滋地小声道:“弄玉公主嫁给神人的预言,莫非就是应在他的身上?” “他是否神人还未可知。”申岳不露声色,做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主 公何不把他留在宫中,假以时日,定能分辨得出。” “也好。”秦穆公笑着点头,“寡人自从做了天下的霸主,唯一的心愿就是 做神人的姻亲。” “主公志向高远,岂是我们鄙薄之人所能企及?”申岳不失时机地拍了一把。 五、铜镜 “公主,该睡觉啦。”锦明夫人无奈地催促着。 “我吹一会儿就睡。”弄玉站在承露台上,固执地握着自己的洞箫。然而吹 了几声,望着梧桐树满承着清晖的枝叶,不由有些痴了。旷世绝代的风采,清冷 如雪的神情,就像深烙在她脑海里的箫音,再也无法抹去。可他却不知道,他的 自由正是牺牲了她一世的梦想换来的。弄玉低低地叹息了一声,就算他知道,那 又怎么样呢? 察觉有人站在身后,弄玉不耐烦地抢先说道:“好啦,马上就睡!”转过身, 却呆住了,“是你?” 黑衣的男子静静地站在那里,除了一张映着柔光的面孔,仿佛全身都隐入了 黑暗。可不知为什么,弄玉却恍惚觉得他是一团火焰,烤得她耳根发烫。 “你怎么上来的?”弄玉仰着脸,竭力维持着公主的傲慢。 “你怎么会我写的曲子?”萧史的目光,审视地盯着弄玉。 这种怀疑的口吻让弄玉不太舒服,但还是老实说:“我梦见过你吹箫。”她 注视着他眉心淡金色的印记,盘曲的古怪花纹由于微微皱眉已扯得有些变形,不 由放低了语调。 “你梦见我?”萧史的眼睛随即盯上了弄玉手中的洞箫,眉目间忧虑的神色 更加深重了。 “是啊,我得到这枝箫的当晚梦见的。”倨傲的女孩居然有些慌乱,“这也 许是天意吧。” 天意?萧史冷笑了,难道这一切也是他们的圈套,引诱着他慢慢陷入? “父亲说……你从明天开始教我吹箫。”弄玉掩饰不住语气中的快乐,“你 可不能偷懒!” 萧史木然地看着她的笑脸,那样的不真实,如同月光下一个美丽的布偶。他 举头向天,眼光直望进九重天阙中巍峨的宫宇——倒是真想看看,他们给他设计 的,是怎样的命运。 他等着。 “告辞了。”教完一曲《天池龙吟》,萧史整理衣服站起来。几个月来,他 虽然每天都到枫林教她吹箫,却是连多说一句话也不肯。 “多坐一会好么?”弄玉低着头,细若蚊鸣地说。淡淡的惆怅浮上来,让她 神思恍惚坐卧不安,偏偏又说不出口。这次第,却最是恼人。 “我最喜欢枫树了,可偏偏父亲听信神巫的预言,说我以后要跨凤成仙,只 给我在凤台外种梧桐树……你喜欢这些枫树吗?可惜现在不是秋天。”不知道说 什么来留住他,女孩的话语有些语无伦次。 萧史抬头望见正午的日头已移到枫林上方,虽然有密密层层的绿叶保持着林 中的清凉,丝丝热浪还是从缝隙中穿进来,让人感觉到深重的暑意。“知道枫叶 为什么是红色的吗?” “为什么?” “很久以前有一个天神叫做蚩尤,他因为反抗天帝,被锁住手脚拘禁起来。 后来他挣脱了,把沾满血迹的手铐脚镣抛弃在宋山上,就化成了血红的枫树。” “最后他打败天帝了吗?”弄玉好奇地追问。 “没有,最后他被天帝杀死了,所有的人都说他罪有应得。”一丝怅惘从萧 史的语气中飘离出来,父亲王子夜,其实正是重蹈蚩尤的覆辙。“你觉得他是坏 人吗?” “我想,坏人的血不可能化成这么美丽的枫树。”女孩沉思着,忽然也叹息 了一声,和她年轻灿烂的年龄殊不相称。她伸手从地上采了一朵鲜红的花儿,摊 在手心,认真地说:“我希望死后,我的血能变成红莓花。” “为什么?” “因为只有最纯洁的血,才能凝结出这样纯净鲜艳的红色吧。” 萧史看着她雪白的手掌上一滴血珠般鲜艳的花朵,娇小而艳丽,不由心中一 紧,触动了一种隐隐的不安,强打着精神道:“我还有些事,必须走了。” “不许走!”弄玉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抬起眼睛望着他。他的脸早不 像梦中那般结满严霜,而是透出一种温润如玉的柔和,可是那双眼睛,却依旧那 么锋利,仿佛有着一种斩断万物的凌厉决心。“你箫声里的天池真美,能不能带 我去看看?”虽是询问,她的口气却不容推却。 萧史不露声色地盯着她,仿佛想看穿她娇柔神态下的真意,终于,点了点头。 “今天晚上好吗?” “以后吧。”他口气有些烦躁。 “就今晚,好不好?”刁蛮的女孩轻轻扯动他的袖子,没有注意他脸上细细 渗出的汗珠。 为什么一定是今晚?浓重的阴影飘过来,然而还没来得及拒绝,一阵突如其 来的虚弱感觉蓦地攫住了他的全身。萧史心神一凛,猛地抽出了衣袖,头也不回 地冲出了枫林。 “今晚我等你——”弄玉的声音,隐隐的,却回荡在脑海中。 萧史脚步加快,在毫无遮挡的日头下奔跑,汗水渐渐湿透了衣衫,脚步也越 来越虚浮。暑气像绳索一样勒住了他的咽喉,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等他终于跑 进王宫贮冰的地窖,便一头伏在巨大的冰块上,不动了。 “火神的子孙,如今却经不得热气,可怜哪。”忽然有人造作地叹息。 萧史抬起头来,才发现冰窖中还坐着一个女人,正用一把小刀细细地刻着冰 花。“你是谁?”他戒备地问着,站直了身体,幸好冰窖中的寒气已很快恢复了 他的精力。 “这像是客人对主人说的话吗?”那个女人袅袅婷婷地站起来,笑道,“我 是秦国的太华长公主。” “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想干什么?” “哎哟,口气不要那么硬梆梆的嘛。”太华长公主仍然和善地笑着,“你是 神,我不过是个修道的人,我能把你怎么样?”她把那朵冰花插在头上,向萧史 走过来,“我这个人的毛病就是好奇心太重。当年你父亲把天地搅得一塌糊涂, 我也想知道你的结果是什么。这种看戏时想抢先知道结局的感受,你能明白吗?” “现在还没人知道结局。”萧史面无表情地说。 “看看无妨嘛。”太华长公主已当先走了出去,“我知道你现在几乎没什么 法力了,早点知道结局说不定还可以帮你趋利避害呢。” 萧史犹豫了一下,终于跟着太华长公主穿过冰窖的出口,穿过凌霄花缠绕的 门楣,穿过供奉韩流神的大殿,站在了天赐的铜镜前。 “这样安排,倒也合情合理。”太华长公主盯着镜子,像看完一出傩戏后那 样评论着。 萧史没有搭腔,心却沉了下去——这就是他逃不掉的命吗?不,他不信!天 意,不过是五方天帝的意愿,既然父亲都敢挑战他们,他又凭什么要屈从于命运? 然而从此以后,他再也忘不掉镜子里映出的影像,那是一枝沾满鲜血的洞箫, 弄玉的洞箫。 六、天池 黑黢黢的凤台上,雪白的帏幕如同云朵,把长裙翩翩的公主衬托得恍如精灵。 萧史站在醴泉边,背靠一株梧桐树仰望上去,可以看见那个女孩焦急的身影。 既然确定了她是杀他的工具,他自然不会冒险带她去游什么天池。不过她既 然急切切地要定在今晚,肯定有什么早已设定的缘由。想到这里,萧史冷笑了一 下。既然当初选择了冲上去,现在就不得不面对所有的摆布,他们越是压他,他 越是要立起来。 唤出蛰伏在泉水中的冰龙,萧史吩咐道:“去天池。” 冰龙摇晃着脑袋朝凤台上望去,萧史却抓住它的角掰向东北方:“快走!” 月光下,一道清淡的光影划过了天边,心慌意乱的弄玉只以为瞥见了一颗流 星。 天池离北维山不太远,不过萧史却从来没有来过。从天空中望下去,夜色中 的天池如同一块晶莹的琉璃镜,在四周白雪皑皑的群山环抱中,散发着诱人陷入 的蓝色光芒。 冰龙在天池上空盘旋了几圈,一切都平静如画。“看来是我多心了,回去吧。” 萧史叹了一口气,竟然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然而还没等到冰龙调头,天池底部忽然发出了沉闷的轰响。一串串气泡争先 恐后地从水下冒出,霎时之间,整片池水仿佛沸腾了,蒸腾起巨大的白色烟柱。 冰龙诞生不久,对一切新事物都怀着孩子般的好奇心,此刻也看得有些发呆, 不由自主靠得更近了些。 “快跑!”萧史蓦地大叫,使劲拍着龙头让它转向。 已经来不及了。一条条火蛇从干涸的池底游了出来,无声无息地向四周的森 林和群山蔓延。白色的森林一瞬间便消失在红得发亮的蛇阵中,连一点残骸也无 法留下。无数灼热燃烧的火球从池底的裂缝中飞出,冲上天幕,又雨点一般洒落 下来,交织成一张绵密而致命的网。 冰龙驮着萧史,在满天飞落的火球中夺路奔逃。可它冰铸的身体,已渐渐无 法抵御燃烧的空气,飞行的速度越来越慢,高度也越来越低,眼看就会被后面奔 流而来的火蛇吞没。 不出所料。 萧史自嘲地笑了起来,躲在弄玉公主无邪笑容后的,果然是预谋以久的陷阱, 偏偏自己还送上门来试图抓住那个微弱的希望。 “我来救你!”一声熟悉的呼喊,清凉的感觉兜头罩了下来。冰龙精神一震, 透过眼前细密的孔隙,想也不想地尾随着前面一条俊逸超拔的龙影飞去。 热浪已被远远甩在身后,前面是一片静谧的白色森林,玉树琼枝在蓝色的夜 风中发出轻微的叮咚声。 “安全了。”笑声从前面传过来,萧史和冰龙眼前一亮,前方已站着一个窈 窕的女子。 “王孙,今天来玩可不是时候啊。”那女子笑盈盈地道。 “龙姨……”萧史掩不住满面的惊诧,“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住在这里很久了。”龙女有些落寞地笑着,“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仿佛触动了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两个人突然一时找不到话说,沉默地站了 一会,萧史开口道:“救我的是什么宝贝?” “这是霰衣,上面一粒粒的冰霰都是我父王用灵力凝结而成,可以阻挡三界 火焰。”龙女抖抖手臂上一袭冰晶闪烁的雪白披风。“父王知道我住的这个天池 每百年都会烧干一次,专门赐它给我防身的。” “原来如此。”萧史随口答道,心中却是一动。 “王孙,到底是谁要害你?”龙女关心地问。 萧史无所谓地笑了笑:“管他是谁?我还巴不得化了这个身体,只剩孤魂还 自由些。” “可现在你的法力还不够回归原来的躯壳啊。”龙女急道,“千万别做傻事。” 萧史默然不语。他不知已花费了多少时间去挖掘冰封在从极渊万年玄冰下的 身体,却如精卫填海,看不到尽头。 “我知道你这些年过得很不如意。”龙女有些歉然地安慰着,“作为你父亲 的老友,我也没能照顾你……” 萧史嘴角仍然挂着淡淡的笑意。这些年的恐惧、焦虑和孤独,岂是“不如意” 三个字所能囊括的? “王孙,”龙女犹豫了一下,终于开了口,“他们在盼着你死。我想提醒你, 如果你能心静如水,你就不再有弱点。当年你父亲之所以会死,都是因为太爱你。” “我知道。”萧史咯喳折下一根树枝,“是我背叛了他。” 回到咸阳的时候,萧史看见了蜷缩在承露台上的小小身影,那样单薄,让他 有些怜惜,又有些怨恨。 “萧史——”弄玉睡意顿消,不满地责怪着,“你现在才来啊?” “我从天池回来了,你很失望吧。”萧史遣走了冰龙,远远地停在梧桐树梢。 “你已经去过了?”弄玉吃了一惊,立时就想发火。她在这里又冷又困地等 了大半个晚上,他居然不打个招呼就把她甩一边了? “不要再装傻了。”萧史轻轻一点,飘落到弄玉面前,“对于我,你到底知 道了多少?” “我……”弄玉用冰凉的手指捂了捂发烫的脸颊,压下怒气道,“我问了姑 婆婆,她说你是南方天帝的孙子,属火命的。” “没有了?”他看着她闪烁的目光,追问着。 “没有了。”弄玉挑衅地一笑,移开了眼光。 她确实在隐瞒着什么。萧史想,一种无助的悲凉渐渐侵袭了他——他早该料 得到的,却为什么仍要徒劳地问她? “你不带我去天池,就带我去看太阳吧。”弄玉忽然笑着,稍稍有一点撒娇 的意味,“这次一定要答应我,否则……”——否则,我会继续在一个个无梦的 夜晚枯坐到天明,只为回想你额前的一丝乱发,衣上的一个褶皱。 否则——威胁么?萧史满不在乎地笑了。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们到底要 捉弄他到什么时候? “我答应你。”萧史终于道。栏杆外梧桐树的枝叶落在他深不见底的眼中, 仿佛一条条绝望挣扎的枯臂。可是,网已经越收越紧了。 七、窥日 西北,天穆之野,高二千仞。 白衣的神人膝头放着一张锦瑟,叮咚的天籁之音从他修长灵活的十指下汩汩 流出,如同清风流遍了万仞虚空。几头麒麟跪伏在他的身边,摇头晃脑地打着拍 子。 扑通一声,有什么东西摔落下来,在地上砸出了一个大坑。 “不错,此处若加上鼙鼓,定会更加美妙!”白衣的神人一拍脑门,高兴地 叫道:“再来一次,声音更响亮一些!。” “摔得再响一些,就要出龙命了。”萧史从晕乎乎的冰龙身上下来,笑着走 上高台,“夏开,你奏你的《九招》,却听得我的坐骑连飞都忘了,有机会一定 要告你妨害交通。” “王孙!”夏开吓了一跳,“你怎么出来了?” “你紧张什么?”萧史把夏开的锦瑟搬过来,拂了几下,“我是来请你帮忙 的。” “除了借避火珠,别的我都答应你。”夏开皱了皱眉,“拜托别再糟蹋我的 瑟了,你除了吹箫,其他乐器都没天赋。” “避火珠是少昊的宝贝,我当然不会害你受罚。”萧史的眼中闪过一丝揶揄, “以前你还是凡人的时候,居然不怕天谴窃取了仙乐《九辩》和《九歌》,可如 今成了神,胆子倒变得比谁都小了。” “王孙,请你不要再说了……”夏开沉闷地说,“我不想再提以前的事。” “不敢回忆以前的勇气是吗?”萧史讪笑着,终于转入正题,“我最近收了 个绝色的徒弟,她说想见识一下曦和的金龙,你能不能带她飞一趟?” “太阳神曦和不是你们家的人嘛,为什么还来求我?”夏开本来听到“绝色” 两个字发亮的眼睛又淡了下去。 “我如今什么情况,你还不明白?”萧史苦笑着又勾弄起锦瑟的弦,呕哑嘲 咋。 “好啦好啦,我答应你就是。”夏开一把摁住了萧史的手,“否则我的瑟就 毁在你手上了。” 彩虹跨过天穹,一端搭在天边,一端落在了凤台。万头攒动中,咸阳城的百 姓看见一个浑身雪白的神人沿着虹桥走上了弄玉公主的承露台。 “又来一个!”锦明夫人着急地嘟哝着,“到底要把公主嫁给哪一个啊?” 萧史静静地站在凤台底部,靠着冰凉的青铜砥柱,把身体藏在浓重的阴影里。 他抬头看见夏开正搀扶着战战兢兢的弄玉公主,一步一步地踏上彩虹,走入高空。 忽然,夏开拉住弄玉的手,纵身跃下虹桥,漂浮在云层间,衣袂飘举,超逸无双。 他们向着太阳飞去,雪白的衣服闪烁着金光,像变幻的云朵,越来越远,直到再 也无法看见。 萧史闭上了眼睛,仍然有五彩的光斑在眼前不停晃动,分明是龙车上曦和望 着自己哀悯的神情。他吸一口气,整个人没入凤台下的醴泉水中,只有这片刻的 清凉,可以缓解他心中咬啮般的痛楚。 “萧史——”弄玉的声音遥远而清晰地传过来,带着畅快的笑声,“我看见 曦和的龙车了,好壮观啊……” 水中的萧史慢慢地从袖子中抽出一把小刀,刺向自己的眉心。明知道徒劳无 功,他还是忍不住想割去这个禁锢住自己魂魄的封印。只有脱离这个蜡制的软弱 的躯体,他才可以活得不像四处躲避阳光和火堆的鼹鼠,才可以不在夜晚的时候 避开蜡烛的光亮,独自躲进黑寂的冰窖。 一下,两下……血从水中游蛇一般扩散开来,可是挣扎的魂魄还是冲不开天 帝法力的禁制。 “萧史,你看得见我吗?” “萧史,你也来啊……” “萧史……” 弄玉的声音,依然穿透层层云雾,清晰地钻进来。 哗啦一声,萧史湿淋淋地钻出了醴泉。他一把拽出盘踞在泉眼里的冰龙,强 行掰直它的躯干,在它的头上拍了一下:“你怎么还不回去,躲在这里偷看什么?” 两粒水珠从冰龙的眼眶中滴下来。 “王孙,公主玩得很高兴……” “王孙,公主的箫吹得也很好……” “王孙……拜托不要再摧残我的椎钟了……” “有话就直说。”萧史又重重地在椎钟上敲下一记,寒气森然地道。他身边 已堆满了各种弄坏的乐器。 “你这个人就喜欢破坏……”夏开蓦地见到萧史刀痕宛然的眉心,赶紧说到 正题,“西帝那里还缺一个司箫的女仙,你说可不可以让弄玉公主……”他偷眼 打量着萧史,吞吞吐吐。 “我又不是她什么人,干嘛问我?”萧史轻描淡写地说。 “我知道,可问一问总好些。”夏开递了一枝排箫到萧史手上,“这个砸起 来更够劲。” “我看是你自己想娶弄玉吧。”萧史一把抓住夏开,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的眼 睛。 夏开雪白的面颊刹那间变得通红:“我是喜欢公主,但……我不想和你争。” “没人和你争。”萧史捏碎了一枝竹管,“我要做别的事情。” “王孙,你父亲做的事是不对的,天地自有规则……”夏开鼓了十二分的勇 气,可听起来还是怯生生的。 “我知道不对。”萧史忽然仰天笑道,“我只是想让他们知道,并不是每个 人都会屈从于他们的摆布。” 八、阴谋 “爱卿,你说哪位神人才是公主命中注定的夫婿呢?”秦穆公坐在黑色的大 殿中,皱着眉头,望向一边成竹在胸的丞相申岳。 “公主好像更喜欢萧史一些吧。”申岳欲擒故纵。 “寡人也是这个意思。”秦穆公挠了挠头,“好歹萧史在宫中住了许久,那 个夏开寡人连看都没看清楚。” “主公,万万不能将公主许配给萧史!”申岳忽然话锋一转,从身边取出一 卷破烂不堪的竹简,呈了上去,“昨日微臣偶翻古书,才发现那个萧史并非神人, 却是个妖邪!” “你说什么?”秦穆公吓了一跳,使劲用手拍着胸口。 “主公,那日萧史吹箫引来无数五彩飞鸟,众人只道是凤凰,臣心中却有些 疑惑。昨日从书上查知,北海有五彩之鸟,遮天蔽日,叫做翳鸟,主国君不明, 实非吉兆。那萧史……” “大胆!”秦穆公指着申岳骂道,“说凤凰是你,说不是凤凰也是你!你到 底什么意思?” “主公恕罪!”申岳一骨碌跪在地上,见没什么动静,方才壮着胆子抬起头 道:“如果萧史是神,自然可以把公主嫁给他,可是万一……” “什么万一?”秦穆公不耐烦地道,“万一他真是妖邪,寡人自然会请玄天 黄帝降服他!” 萧史走进凤台的时候,弄玉已换上了一件全新的衣服,非绸非麻,连随侍的 锦明夫人,也穿着同样的质地。 “开始吧。”虽然奇怪一向喜欢在枫林学箫的公主今天例外地约在凤台,萧 史却并没有多余的话。坐下来取了一枝箫,看着弄玉有些发怔的脸,“公主如果 不舒服,我就先告辞了。” “哦,没有。”弄玉握着自己的神箫,不知为何手有些发抖,“你别走……” 萧史垂下眼,淡定地伸手按住箫孔,开始吹奏—— 我心非石, 不可转也; 我心非席, 不可卷也。 …… 那是弄玉在此生最后一个梦中听过的熟悉旋律,只是如今如此真实地从耳边 传来,心头却别是一番滋味。 “萧史,昨天夏开来提亲了。”弄玉拿着箫,却不吹。他和她就像站在悬崖 上,她不动,他也不动,然而她进一步,他就会相应地退去。如今已退到了崖边, 终于要逼着他问一问了。 “哦。”萧史停下,翻开了一卷曲谱。虽不抬头,声音却别样地温和起来, 听在弄玉耳中,倒像一望无际的北维冰原都春意融融地冒出了青草。“我想请你 答应我一件事。” “我自然答应你。”弄玉紧张起来,手指颤抖地卷着垂下的帏幕。 “真是好孩子。”萧史像哄小女孩一样笑着,“那么就答应我,嫁给夏开。” “你说什么?”弄玉顶了一头雾水,茫然地大睁着眼,把先前一直暗藏的秘 密脱口道出,“姑婆婆说过,你会喜欢我的!” “以后也许吧……”萧史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你听我说完——等你跟夏开 到了昆仑山,就可以帮我偷一样东西。其实不用偷夏开也会交给你的——避火珠。” 萧史笑着看她,“我就想要这个。” “萧史……”弄玉呆呆地站起来,“你在开玩笑。” “我没有。”萧史很无辜地解释着,“我花这么多时间教你吹箫,就是想凭 这一点打动那个乐痴夏开。” 神箫从她手中滑落下去,撞击到铜铸的地板发出清脆的声响,也打碎了她最 后坚守的残梦。秦国的小公主苦笑了一下,又慢慢坐到地上:“原来从头到尾, 你只是在利用我。” “你不肯就算了。”萧史懒洋洋地举起手中的箫,一寸寸捏成碎片,“我可 以再想别的办法。”说着站起身,往门外走去。 “萧史,你别走!”弄玉的声音,凌厉如风。 不祥的预感扑面而来,带着炙人肺腑的窒息。萧史摇晃着站稳,伸手一摸墙 壁,厉声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你上来以后,有人就堵住了醴泉,点燃了凤台下的火堆。”不等弄玉答话, 锦明夫人已走进来说道。 “为什么?”铜铸的屋宇中热气已经越来越盛,但萧史却不动,盯着弄玉问 道。揪心的痛楚压得他几乎站立不住——是她骗他来的!以前所有的猜测都没有 错,偏他还一如既往地钻进这个圈套! “丞相说你是妖邪,火一烤就会现出原形。国君不信,又想堵他的嘴,就只 好验证一下了。”锦明夫人和事老一般走过来想拉开萧史,“你不要这样盯着公 主,会吓着她的呀!” 萧史不再多言,转身去推发烫的铜门,心中默默地召唤着冰龙。可是,大门 居然被焊死了!一扇又一扇地推着窗户,萧史额头上已不断滚下汗珠,在烧灼的 热浪下,他残留的一点法力也已灰飞烟灭! “不要白忙活啦。”锦明夫人走上来劝道,“只要一会儿你安然无恙地出去, 就能顺顺当当地当上驸马,受点热也是值得的。” 萧史背对着她们,没有开口,心中居然不再愤怒,只有无穷无尽的悲哀。空 荡荡的衣服随着他散乱的长发在热浪中晃动,仿佛套在木棍上。 “萧史,你怎么了?”弄玉觉得有些不对劲,跑上去拉住萧史的衣襟,却啊 的一声大叫出来。 汗水从萧史的每一寸皮肤泉涌而出,原本温润如玉的脸庞也顷刻间变得蜡黄 瘦损,整个人就如同被烤熔了一半的蜡烛,哪里还是刚才的神仙之姿,分明是从 坟墓中爬出的骷髅! 锦明夫人冲上来把弄玉公主揽在怀中,惊骇地退开:“原来你真的是妖邪!” “你们用蜡来替换了我的身体,就是等着看今天这一幕吧!”萧史拼尽全力, 仰天笑道,“让火神的子孙害怕火,害怕阳光,这样的惩罚也只有你们才想得出 来……”他渐渐混浊的眼睛依然努力地大睁着,在枯骨一般的脸上显得更加骇人: “用你的箫来杀我吧,这是你们早就排演好的,为什么还不动手?”说着,他摇 摇晃晃地走上来,抓住弄玉手中的箫向自己心口戳去。 “放手……”弄玉使劲回夺,居然轻而易举地把箫从萧史手中抽了出来。她 呆呆地看着面前同样失魂落魄的萧史,心中闪过和他同样惊骇的念头:他已经一 点力气也没有了! “萧史,你穿上这件衣服……”弄玉疯了一般从锦明夫人怀里挣脱出来,使 劲脱着身上绘了护体咒的外衣。然而那衣服却如同长在身上,无论如何也不可能 剥下来。 萧史嘲讽地看着她,到这个时候,她还要演戏吗?“我早就知道,你是来杀 我的……” “没有,我没有!”弄玉握着神箫使劲砸着紧闭的窗户,可铜铸的窗户却纹 丝不动。她颓然地扔下箫,伏在地上痛哭失声,却拼命地摇着头:“你是火神的 子孙,我以为你不怕的……我真傻,就算你是妖邪又怎么样呢……” 不再理会她,萧史闭上了眼,感觉得到身体正渐渐融化,可是汹涌无际的愤 怒却不断地膨胀——即使只剩下无形的魂魄,只要他的意念不死,他们仍然不能 杀死他! “喀喇!”一扇窗户终于被打碎了,伸进来半截光秃秃的冰柱。萧史精神一 振——冰龙终于来了!他不假思索地抱住那不断融化的冰柱,拂开女孩伸过来的 手,从窗户的破洞里飞了出去。 冰龙的身体已经融化得不成形状,然而它身上滴落的水滴却如同大雨一般浇 熄了凤台底部的火堆。萧史骑着只剩下一截冰柱的冰龙,匆忙向北飞去。 弄玉跑到窗前,看着渐渐消失的身影,喃喃地笑道:“原来你一直都在防备 我……”然后她跪坐下去,一边笑着一边泪流满面。 九、跨凤 “看看我的手艺怎么样?”龙女慈爱地笑着,递过来一面镜子。“气血贯通 后脸色没那么苍白,好看多了。” 镜子中,还是那个风神俊朗的神仙姿容,再不复掉入天池时骇人的怪异形状。 可是那个淡金色的封印,依然在眉心散发着倨傲的冷笑。那是他逃不掉的网。 “冰龙怎么样?” “冰龙在这里。”龙女苦笑着指着一只皮袋,“它完全融化了。你知道,万 年玄冰很难找的,不像塑造你用的白蜡,要多少有多少。” 萧史轻轻抚摩着那只水袋,感觉得到丝丝冷气从袋中传递过来。冰龙以残损 之躯强驮着他飞回北维山,却终于半途坠入了天池之中,或许是知道天池龙女可 以信托,终于松了一口气吧。 “王孙,你现在有什么打算?”不忍见他悲哀的神情,龙女小心岔开话题。 “我还是想去炎火山祭拜父亲的怨灵。”萧史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却呼不出 心中的郁垒,“因为有这个愿望,我才没有死在北维山的冰原中。” “你不能去!”龙女急道,“犯不着跟他们拼命啊。” 萧史无奈地笑笑,拍着身边的水袋:“现在没了冰龙,我连拼命的能力都没 有了。可是你,”他嘲讽的口气终于不再遮掩,“你既然有霰衣,却为什么不去? 你和我父亲过去的海誓山盟我全记得清清楚楚,难道你自己倒全忘记了吗?” “王孙!”龙女吃惊地看着他,当年那个小小少年居然窥破了他们最深的秘 密! “你不敢是吗?”萧史毫不客气地质问着,“因为他是叛逆,你就连祭拜他 的勇气也没有了?” “你胡说!” “你独自躲在天池里,就是怕别人追问你们过去的事情!你现在竟然连承认 都不敢了?” “谁说我不敢?”龙女避开萧史逼近的脸,长袖一拂,把他卷翻在地上, “我只是不愿!我不愿!” “你不敢!”萧史爬起身正视着她,“否则你不会不把霰衣借给我!” “我不愿意!”龙女的袖子再度把萧史卷起,重重地摔在玳瑁制成的桌案上, 仿佛甩出自己多年来的隐痛,“直到他死我才明白,他一生中最爱的不是我,是 你!否则应该由我去砍下他的头!”此刻她早已丧失了平素的雍容,失控地笑着: “可就算我死,我也绝不会亲手去杀他!”她一把揪住萧史的衣领,盯着他与王 子夜酷似的面容,忽然一个耳光打在他的脸上,“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勇气?真 正懦弱的是你,不是我!” 萧史愣愣地坐在地上,顾不得擦去口鼻中流出的鲜血,黯然地重复了一句: “真正懦弱的是我,不是你。” 两个人都沉默着,只有暗黑的鱼影,从珠光映射下的窗口边闪过。 “王孙,”良久,龙女终于道,“弄玉公主要嫁给夏开了。” 在咸阳百姓代代相传的故事中,有一天,一对凤凰飞到了凤台上,弄玉公主 和驸马骑上凤凰,飞去了仙界。驸马的名字,叫做萧史。 几千年的传说再也不是事实原本的样子,讲故事的人没有注意,乘龙而来的 萧史,为何会跨凤飞去。实际上,弄玉公主所嫁的神人,是西帝少昊属下的乐神 夏开。 骑上五彩绚丽的凤凰,弄玉跟随着夏开飞向西方的昆仑仙境。据说昆仑山在 西海之南,流沙之滨,那里有结满珠玉的奇花异草,有香醇甘美的玉液琼浆,是 所有凡人梦寐以求的地方。很快,弄玉就会成为昆仑山中的司箫女仙,再不会经 受困扰凡人的生老病死,可同凡人一样的悲欢离合,依然逃不掉。 “那里就是天穆之野了。”乘凤飞在前面引路的夏开笑着向下指点,“我最 喜欢在那里安安静静地构思乐谱——以后你陪我来,好不好?” 弄玉没有回答,只是埋着头往下看去。丝絮一般流过的云霞下,是一块突起 的宽阔平原,青翠如茵的草地泛着柔和的光泽,如同一片撒落的青天。可是无边 无际的原野中,却突然映入一个黑色的人影,飘动的衣衫如同天空中的乌云。此 刻他正持槌敲打着椎钟,腾起一片杂乱无章的音响,震动着凤凰的羽翅,震碎了 一天云霞。 “是王孙,他是特地在这里道贺的吧。”夏开快活地笑着说。 弄玉仍然没有搭腔,此刻他们已经飞到了黑影的正上方,弄玉甚至可以看清 楚,他脸上放旷不羁的神情。 “我早就知道,你是来杀我的……”烧得发红的凤台中,他嘲讽地对她笑着。 没有,我没有! “让我下去!”弄玉扯动着凤凰的翎毛,“萧史,我有话要跟你说!”她一 边试图操纵凤凰,一边向下面奋力叫道。 地上的黑影仿佛没有听见,手上用力,磅礴而无章的钟声更加激荡,仿佛恨 不能砸碎整个天地。 “天啊,我的椎钟……”夏开痛心地叹息了一声,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看 见弄玉公主的身体脱离了凤凰,重重地向地面坠落。 震耳欲聋的钟声停了,而无数重叠交错的回音仍然飘悠不绝。 漫天震落的云霞像鹅毛大雪一般飘摇而下,模糊了每个人的视线。萧史直挺 挺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弄玉,看见血汹涌地从破碎的身体中奔流而出,似乎要淹没 她娇小的身躯。死亡的痛苦将她的脸扯得有些变形,可为什么她居然还在努力笑 着? “给你……”弄玉用最后的生命举起手中的神箫,眼前已经看不清那个魂牵 梦萦的身影。她温柔地朝前方俯下来的暗影微笑了一下:“这样你就不怕我…… 会害死你了……” 钟槌从指间滑落下去,萧史接过了她手中的箫。他直直地盯着那命定的凶器, 甚至没看一眼女孩渐渐散乱的悲伤眼神,僵硬着身体调头离去。 或许,这是一个新的骗局。不错,是骗局,是骗局,是骗局! “王孙,你别走!”夏开冲过来拦住了他,“合我们二人之力,还可以救活 她!” “我为什么要浪费自己的法力?”萧史冷冷地说,“她是我什么人?” “可她是为了你啊。” “夏开,你也活了将近千岁了吧。”萧史轻蔑地看着对面惊惶失措的白衣神 人,“怎么心思还和十几岁的小姑娘一样幼稚?”说着,拂开云雾,自顾去了。 “王孙——” 萧史的身影一点一点远去,弄玉眼中残留的光亮也一点一点熄灭。究竟是什 么,让她倾尽热血和生命也无法得到?蚀心刺骨的黑暗如同北维山下的冰雪,一 瞬间将她完全掩埋了。 没有人看见,遥远的荒原中,一个黑衣的背影正踉跄着伏在地上,张口咬住 身下的泥土,无声地哭泣。 灰白的天空 容不下我的目光 原谅我以为 可以对抗亘古的洪荒 现在我甘愿坠落 用绝望作为陪葬 如果闭上眼就是幸福, 我宁可睁大眼睛承受悲伤 十、弱水 弄玉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到了昆仑山。 从坠满星辰的九华帐中坐起,弄玉发现自己已置身于一座无比宽敞的大殿中。 一根根巨大的石柱,泛着柔和的荧光,照亮了从遥远的重门阴影中飞进来的青鸟。 “你是来带我见夏开的吗?”弄玉轻轻抚摸着乖巧的鸟儿。此刻她的心中无 比空明,很多事情不用人说,就仿佛已经自然而然地知晓。 青鸟瞪着黑玉一般晶莹的眼睛,忽然叼起弄玉的披帛,朝外飞去,而弄玉的 身体,也随之轻盈地飘起,纸鸢一般穿越了层层叠叠的楼台,飞过了金光粲然的 山脉。原来自己已经羽化成仙了吗?漂浮在美仑美奂的仙境中,弄玉不由惬意地 舒展着身子,这种自由自在的感觉,真好。 青鸟停下来的时候,弄玉已站在一处陡峭的悬崖边。 深蓝色的水流在金色的山峰间切开了一道深渊,奔腾着向东方流去。弄玉知 道,这就是天下三千水系的源头——弱水渊了。 “你来了。”有个声音笑着说,“这点小小的要求,他们还是会慷慨答应的。” 弄玉茫然地抬起头来,循着声音望过去,猛然怔住了。悬崖对面的石壁上, 垂下粗大的铁链,凌空锁着白衣如雪的神人。“夏开……”不顾一切地想纵身向 他飞过去,然而一种无形的力量把她重重地推回了崖顶。 “你过不来的。”夏开苦笑着说,“这是神界的禁地,弱水的力量可以克制 一切法力。我要见你,只是想说几句话。”他充满爱意的眼光轻轻拂过弄玉惊惶 失措的脸,继续说下去,“你从天上摔落的时候,身体已经死了。我无法救活你, 只好擅自把避火珠封印到你体内,靠它聚拢了你即将离散的魂魄。现在你已经安 然无恙地成仙,我也就放心了。” “他们到底要怎样处罚你?”弄玉急切地追问。 “还好,西帝只是罚我沉入弱水三千年。”夏开盯着脚底咆哮的波涛,避开 了女孩哀恸的眼睛,故作轻松地笑着,“我求之不得呢,终于有机会可以安安静 静地构思我的曲谱了,我最怕有人来打扰……” “夏开,你没必要这么做的。”弄玉安静地叹了一口气。她倒宁可在天穆之 野就永远地死了,否则萧史更有理由认为连她的死也不过是故作的姿态。 “我必须这么做。”夏开不笑了,却有一种殷殷的希望穿过弱水上空的禁制, 落在弄玉心上。“避火珠已封印在你体内,以后你见到王孙的时候,就可以帮助 他了。他千方百计想得到的,就是这颗珠子的灵力。” “那你以前为什么不直接给他?” “因为我不敢。”夏开仰起他唯一可以活动的脖子,无奈地笑了笑,“记得 我拉着你从彩虹跃下的时候,问你怕不怕,你说你什么都不怕。我那个时候就想, 真好啊,我终于找到一个不是生活在恐惧中的人了。” “可你是神啊,你害怕什么呢?” 夏开的眼光向广袤的昆仑仙境扫去,声音还是那么平和,却现出洞察一切的 苦涩:“神与人不同的是神有长生不老的能力,但这并不代表神不会死。一旦心 死了,神也会像凡人一样魂飞魄散,所以他们往往都是被自己最爱的人杀死的。 你不要怪王孙,自从他亲手斩杀了他的父亲,他的性情就完全变了。他总是生活 在恐惧和怀疑中,其实神界里每一个人又何尝不是这样呢?沉入弱水固然是惩罚, 可比起另外的刑罚已经是很轻了。” “天帝也会恐惧吗?”弄玉睁大了眼睛,不解地问。 “天帝也恐惧啊。”夏开像萧史一样恣肆地笑了起来,“他们设计了一切, 但他们也害怕事情并不总是像他们所料想的那样发展。因为他们害怕,他们才会 殚精竭虑地要杀死一切叛逆。王孙很快就会来盗取他父亲的力量了,虽然他的恐 惧比我更深,他还是会来的。” “我会让他救你的!”弄玉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不要浪费他的法力了。”夏开有些难为情地说,“就算他救了我,我还是 无法鼓起勇气和他一起反抗天帝。一千年的懦弱已经无法抹去,所以我才心甘情 愿地沉入弱水去逃避一切。可是你——”他微笑着向弄玉道,“你和我是不一样 的。” 弄玉定定地望着他,隔着弱水渊上蒸腾的水雾,凌空抚摸着他羞赧的微笑。 这个凌空悬吊的身体,她以前甚至没有像现在这样专心地观察过,当她迷醉于另 一个人冰雪般的冷酷和孤傲,就忘记了眼前这个人牵着她飞向太阳时全心的托付。 忽然,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对面的半扇石壁顷刻从中断裂,夹杂着巨石泥 土,轰然向深不可测的弱水渊中倾倒而下! “夏开——”弄玉跪在悬崖边,徒劳地向那袭坠落的白衣伸出手去。然而巨 大的轰鸣声随着烟尘一起飘散,弥漫了她所能感受的世界,混淆了她所有的感激 和愧疚。 很快,弱水渊又恢复如常,让弄玉怀疑是否真有一个夏开沉在湛蓝的水底, 为了他一时的勇敢付出三千年的代价。她捧起身边的泥土,向弱水渊撒了下去。 十一、火焰 炎火山,在昆仑山外三百里。山色赤红,酷热异常,自从镇压了火神后裔王 子夜的怨气,更是投物则燃,连寻常神人都无法涉足。 然而此时,司箫女仙弄玉却行走在充满了灼热砂石的炎火山中,寻找这股震 撼天地的怨气所在。由于与避火珠合而为一,弄玉已不过是三魂七魄的凝聚体, 可以抵御一切火焰。 “不过你就无法离开西方了。”少昊说,“获得永生必须付出代价。” 这也是一个交易。弄玉想起了胖乎乎的韩流神,至少他做交易是两厢情愿的, 不像现在,她想拒绝都已不能。 弄玉的眼中已看到了一丝跳动的红光,尽管被深埋在地下,仍然徒劳地要从 沉重的大地中伸展出来。她想走过去,然而扑面而来的怨气竟然让她在酷热中不 寒而栗。怨气像章鱼一般狰狞地扭动着,似乎要择人而噬,把一切试图靠近的人 远远逼在一旁。 这样浓重的怨恨,会给天地带来什么呢?弄玉迷惑地抬头看天,发现太阳神 曦和正驱赶着他的龙车躲避到云层后,天地霎时阴沉下来,而一片白色的云朵正 飞速地向炎火山上空飘来。 越来越近了,足够弄玉看清楚白色披风下飘荡的黑衣。他终于还是来了吗? 仿佛嗅到了危险的气息,炎火山的火焰刹那间长高了一倍。巨大的火舌冲天 而起,张牙舞爪地向从天而降的不速之客舔去。然而那裹着白色披风的人影,却 依然故我地降低着高度,如同一只投火的飞蛾,冲进了燃烧的山谷。 “你要找的东西在这儿。”弄玉开口说。 萧史的脸藏在霰衣的遮蔽下,然而弄玉还是能看见,他刹那的震惊后恢复的 漠然神情。 “过来吧。”弄玉重复了一遍,远远地站开。揪心的痛一阵一阵传上来,到 现在,他还是不相信她的诚意。 萧史紧了紧身上的霰衣,一步步朝那闪动的红光走去,然而似乎有一种巨大 的力量,把他的身体狠狠往外推开,让他再不能前进分毫。他咬咬牙,再次奋力 冲上去。 弄玉蓦地发现冰晶闪动的霰衣已渐渐抵御不住白炽的火焰,开始一片片地消 融,同时有淡淡的青烟从黑衣下徐徐冒出。“萧史,你快走!”矜持终于在焦急 中崩塌,弄玉大声地喊了出来。 徒劳无功的男子停住了,抓住霰衣的一角,看着冰晶在手中融化蒸发,忽然 向那红光大声笑道:“这霰衣是假的,父亲,连龙姨也骗了我!” “也许霰衣根本抵不过怨火啊。”弄玉冲上去扶住摇摇欲坠的萧史,不满地 斥责道,“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多疑呢?” 萧史朝她转过脸来,笑了一下,“原来你终于拿到避火珠了,把它给我,好 不好?” “有我在,你就没危险了。”震撼于他久违的笑容,弄玉温柔地说。 “你还是不肯给我。”萧史猛地推开了弄玉,“避火珠不会害人,可你却会!” 弄玉愣愣地盯着他。空气太灼热,连泪水都流不出来。 萧史不再理会她,踉跄着向那缕细细的红光走去,终于瘫倒在地上。 “父亲,我偷了龙姨的宝物到这里来,她再不会理睬我了。”身体已经不能 移动了,可惨痛的呼喊仍然从那残躯中挣扎而出,那是不死的灵魂的呻吟,“为 了赎罪我舍弃了一切,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 红光似乎叹息了一声,安静地隐入了大地。火焰仿佛一瞬间失去了动力,气 势陡然矮了下来,空气虽然仍旧灼热无比,却不复方才焚烧一切的高温。萧史精 神一振,拉紧霰衣裹住身体,支撑着爬到红光消失的地方,拔出腰间弄玉赠与的 神箫,挖了起来。 石屑从坚硬逾铁的箫下飞溅开来,然而弄玉顾不得闪避,只是呆呆地看着疯 狂挖掘的背影,心中只有沉重的悲哀。 这就是他孜孜以求的一切吗?可是那怨气被深深镇压在炎火山底,他要挖到 什么时候才能释放得出? 呼呼作响的空气中,弄玉听见了西帝少昊手下神将呼啸而来的声音。缺少了 王子夜的怨气,所有的神人都可以随时来到这里。 “你快走!”她终于再一次叫出来。 萧史仿佛没有听见,扔下神箫,举起自己的双手呆呆地看了一会,忽然一把 抛开霰衣,扑在灼烧的岩石上! 弄玉惊骇地退开一步,看着那个身躯像投入炉膛的蜡烛,顷刻间被熔化,点 燃!萧史,他疯了吗?即使他有不死的魂魄,失去了身体的凭仗也只能沦落为漂 流无依的灵魅! “把这个身体烧为烟尘,封印就再没有用了!”凄厉的笑声从熊熊燃烧的残 躯中喷发而出,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令昆仑山上的西帝少昊也禁不住打了个冷 战。萧史强忍着焚心噬体的痛苦,朝弄玉笑道:“等我获得了父亲的法力,就来 接你。那时……我就不用再怕你了。” “不!”隐忍的怨恨终于发泄出来,他居然还要一直防备着她!“你凭什么 让我跟你走?”泪水润湿了她的眼睛,无数的回忆纷至沓来——她濒死的时候, 他甚至不肯运用自己的法力救她!无论什么都不可能抹去昔日的血色,弥补碎裂 的情感,何况还有被沉入弱水三千年的夏开! 他伏在地上,声音已越来越微弱:“你要怎样才能……原谅我?” 她大笑着退开,飞升而去,嘲弄的口气一览无遗:“除非你能让弱水渊变成 从极渊!” 后来的事,弄玉没有亲见,她只是听见了身后一声山崩地裂的巨响。 听说,神将幕收赶到的时候,炎火山已经倒塌了。幕收只看见一道红光从地 底钻出,向北飞去,把天空撕裂出一个狰狞的伤口,落下无数的雪花。而散乱的 砾石之中,只剩下一件霰衣,一枝箫。 “这是你的东西。”西帝少昊把箫亲自还给弄玉,勉励地笑着,“你说得不 错,除非弱水渊变成从极渊,你才会原谅他。” “陛下,我……”弄玉有些不安,却又说不出来。 “那魂魄拥有了怨灵的力量,已经可以重入躯壳,指挥自然了。”白袍的天 帝面沉似水地说,“可是,弱水渊永远不可能变成从极渊,懂吗?” 十二、绝响 “去昆仑!” 红衣黑发的少年,统率着千万条飞腾咆哮的冰龙,从北维山下的从极渊出发, 遮天蔽日,向西方席卷而去。留在他们身后的,是北维荒原裸露的黑色岩石,如 同多年前就倒下的风干的尸体。 铺天盖地的冰雪越过了小华山,推倒了符禺山,抹平了羭次山,踏碎了天帝 山……势如破竹,摧毁着一切可能的阻碍,向西帝少昊辖地的中心——昆仑仙境 浩荡扑来。 桀骜凶猛的冰龙们在无所顾忌的勇力下,肆意地摧毁着昆仑山中的一切,玉 宇琼楼坍塌了,金枝玉叶破碎了,大大小小白衣的西方神人,仓惶地爬出兜头罩 落的冰雪,飞天而去。没有人能阻挡这充塞天地的决心和怨气,王孙史穿着鲜明 的红色法袍,站在冰雪的顶端,仰天大笑。 当原本金光灿然的昆仑山脉变成了皑皑的雪山,弱水渊两旁的石壁上也结满 光滑如镜的冰层,飞舞的大雪遮蔽了最后一缕阳光,王孙史笑着对远处站立的那 个人影说:“弄玉,弱水渊已变成了从极渊,昆仑山麓已变成了北维冰原,你现 在可以原谅我了吗?” 弄玉没有回答,只是把那枝神箫扔到他的脚下:“我送出的东西,决不再收 回。” “跟我走。”王孙史愣了一下,指着身后翻腾欢跃的冰龙们道,“你也认为 我是叛逆吗?我争取法力只是为了能够脱离天帝们的摆布,自由自在地和你在一 起!” 弄玉看着面前红衣招摇的男子,比任何一个时候都更加飘逸而挺拔,可是他 却不知道,她的梦想已经过早地终结了。“你错了,我并不在乎你是不是叛逆。 但弱水渊不可能变成从极渊,司箫女仙再不是原来的弄玉,你做的事也永远无法 补救!直到现在你仍然恐惧,仍然怀疑,仍然戒备,我们怎么可能自由自在地在 一起?” “这些话,是少昊教你的吗?”王孙史脸色一沉,厉声追问,“你心里并不 这么想,对不对?” “看来你的多疑是永远无法改变了。”弄玉望着茫茫雪原,冷如冰霜地吐出 最后的话:“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破坏!” 冰龙奇迹般地从昆仑山消失了,金光灿然的山石又渐渐露出原貌,然而却有 一部分冰雪被西帝少昊的法力留了下来,因为他蓦地发现,多一些点缀其实也不 错。 可是不绝的箫声却固执地萦绕开来,如同驱赶不去的幽灵,单调地钻进每个 人的耳朵。这从弱水渊传来的箫声,永远只有那么简单的两句,却循环往复,悲 哀而坚韧。 我心非石, 不可转也; 我心非席, 不可卷也。 …… “陛下快去赶他走啊,我听得都快发疯了。”西王母忍不住向少昊抱怨。 “这小子狡猾得很,他坐在弱水渊上,那是所有法力都受禁制的地方。”少 昊有些无奈,却笑着向西王母道,“不过他自己的法力也受了禁制,如今与凡人 无异,照这样吹下去,很快就会力竭而死。” “你们谋划了这么久,不就等着这一天吗?可他万一还是心不死呢?”西王 母忧虑地问。 “还有什么比放弃一切却得到毫无价值的结果更能让人死心的事呢?”少昊 笑道。 千万条冰龙的身体在弱水渊上搭起了一座冰山,虽然不断消融,却已足够王 孙史坐在上面,心无旁骛地吹箫了。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已经吹了多少个白天和黑 夜,只要神志尚在,他就会竭尽全力地吹下去。 单调的箫声固执地重复着,却越来越微弱了。弱水渊上,每一个神人都与柔 弱的肉体凡胎无异,如何经得住日复一日不眠不休的吹奏?王孙史努力撑住身体, 徒劳地望向空无一人的崖顶——再没有人会来看他,他早已被孤独地遗弃在荒凉 死寂的冰原中。他此刻唯一能做的,只是向天帝,向众神,向弄玉表达他最后的 一点坚持——我的心不是石块,不可以随便翻转;我的心不是竹席,不可以随便 卷曲。弄玉,我恐惧一切,所以我怀疑一切,破坏一切。可是到最后,连你也看 出,我的所为不过是愚蠢,是疯狂,是绝望。 原本连绵的箫声开始变得断断续续,心脏撕裂般的疼痛也清晰地传上来。血 顺着箫管滴落到身前的冰面上,那是那个单纯的女孩最后交到他手上的信赖。可 是现在,神界多了一位司箫女仙,他的世界里却泯灭了最后一盏灯光。王孙史终 于无力地倒了下去,注视着眼前沾满自己鲜血的洞箫,和原来在神镜中看到的一 模一样,可那时怎么会想到,最后杀死他的,不是弄玉,而是他自己。如果他能 早一点护住那盏灯,也许最后的结果就不是这样——至少,不会这么孤独。 我只怪我自己。可惜,不能亲口告诉你了。 王孙史微弱地笑笑,仰天喷出一口鲜血,洒上崖壁变成了大片盛开的红莓花。 如果你不肯原谅我,就让我的血来遮盖无法抹去的怨恨吧——王孙史想着,随着 轰然坍塌的冰山被弱水冲向远方。 纠缠了十几天的箫声止歇了。 “终于死得干干净净,连一点怨气都没留下,顺带把王子夜的怨气也化解了。” 少昊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虽然中途出了几次意外,好歹还是达到了目的。 “杀神想不留后患可真不容易。”西王母感叹道,“可到现在还有一千多座 山峰下压着怨气呢,都是心腹大患!” “别老拿这个吓我行不行?”少昊哆嗦了一下,瞪了一眼西王母,随即皱了 皱眉,“司箫女仙上哪儿去了?” “我再也不听箫了。”西王母赶紧道,“那呜呜咽咽的声音总会让我想起冤 鬼的嚎哭。” 弄玉又来到了弱水渊。残冰完全融化了,湛蓝色的弱水一如既往地向东奔流, 果断而无情。 只有那耗尽他生命的箫声,仿佛一声声绝望的呼唤,仍然那么固执地、艰难 地萦绕在她的耳际。 弄玉跪坐在崖顶,手指撑住地面,克制着自己的抽泣。既然当时狠下心任他 赴死,此刻再来凭吊,岂不是又被他当作惺惺作态? 蓦地抬起手指,弄玉仿佛看见身下大片的鲜血,心中便如同被抽了一鞭,狠 狠地痛。然而定睛一看,却是密密匝匝的红莓花,铺在弱水两岸原本光秃秃的崖 壁上,渺小而艳丽。 ——“我希望死后,我的血能变成红莓花。” ——“因为只有最纯洁的血,才能凝结出这样纯净鲜艳的红色吧。” 女孩的掌心托着殷红如血的花朵,对暗自倾心的黑衣男子说。 于是他居然到死还记着她无意许下的愿望!他是在嘲讽什么,还是在证明什 么? “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破坏!”如果她不说这句恶毒 的话,恐怕他也不会绝望到心死。弄玉悔恨地回忆着,心猛地一紧——她本来不 想这样说的,可为什么控制不住,好像有人在冥冥中引诱着她?难道,她果然无 法自控地成为了他们对付他的工具? 泪珠滴落在弱水中,然而滚滚东去的水流,依然无法挽留。 “韩流神,我要和你做交易!”弄玉忽然坚定地说。 眼前的一切又渐渐被无形的屏障隔离开去,弄玉看见肥胖的韩流神坐着他三 身八腿的青兽双双,摇摇晃晃地从虚空中走来。 “小姑娘又看中了哪条冰龙呀?”韩流神主顾不多,因此对每一个都印象颇 深。 “我要让萧史复活!” “喔唷,这个可不好办呢。”韩流神面露难色,“要知道,光是人的三魂七 魄就很难一件一件地收齐,何况神人更加……” “我用自己的魂魄和你交易啊。”弄玉急切地叫道。 “真的吗?”韩流神的眼睛亮了,“我好久没有买到魂魄了,何况还是女仙 的魂魄。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魂魄卖给我就永远不能解脱了。” “我知道。”弄玉说,“不过我希望他复活之后,能够不再生活在恐惧之中。” “我自己都一直害怕被当作邪神对付,所以才四处收集魂魄修炼,又怎能让 他不恐惧?”韩流神双手一摊,无奈地耸耸肩。 “那就告诉世人,弄玉公主最后乘凤与萧史飞走了,从此过着无忧无虑的生 活。”弄玉微笑着闭上眼,“这是我编造的最后也是最美的梦。” “请问这是什么所在?”咸阳的街道上,红衣黑发的男子问着路人。 “这是凤女祠,是国君为骑凤成仙的弄玉公主修的。”路人满面憧憬,口沫 四溅地说,“公主是跟一个叫萧史的神仙去过神仙日子了。” “是吗?”红衣男子的脸上闪过一丝苦涩。 “可不是,有时候还能听到祠堂里传出的箫声呢。”路人说得兴起,指点着 远处说,“有个乐师记下了他们的仙乐,四处流传,大家都把这个曲子叫做《凤 求凰》,把洞箫都改称凤箫……公子,你也会吹凤箫?” “不会。”红衣男子取出腰间的洞箫,递给路人,“替我送给那个乐师吧。” 说着,飘然而去。 2003-6-13 一稿 2003-6-18 修改定稿 附: 《列仙传》: 萧史者,秦穆公时人也,善吹箫。穆公有女字弄玉,好之,公遂以女妻焉, 日教弄玉吹箫作凤鸣。公为作凤台,夫妇止其上,一旦,皆随凤凰飞去。故秦人 为作凤女祠子雍宫中,时有箫声而已。 《山海经》: 从极之渊深三百仞……王子夜之尸,两手、两股、胸、首、齿,皆断异处。 有三青兽并,名曰双双。 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 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则燃。 黄帝妻雷祖,生昌意,昌意降处若水,生韩流。韩流擢首,谨耳,人面,豕 喙,麟身,渠股,豚止。 北海有五采之鸟,飞蔽一乡,曰翳鸟。 夏后开三窃于天,得《九辩》《九歌》于天穆之野,高二千仞,开始歌《九 招》。 有宋山者……有木生山上,名曰枫木。枫木,蚩尤所弃其桎梏,是为枫木。 中国神话中黄帝封神任命书如下: 中央天帝轩辕黄帝,掌领天地; 东方天帝大昊,东方色青,故也称青帝; 西方天帝少昊,西方色白,故也称白帝; 南方天帝炎帝,南方色赤,故也称赤帝; 北方天帝颛顼,北方色黑,故也称黑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