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殇·啼血无痕 作者:丽端 一帝遣天吴移海水 归墟的水,永远无增无减。 天上的银河,八荒九州的水流,最后都注入这一片洪溟之中。站在岱舆山琥 珀色的悬崖边望下去,浅紫的海水仿佛被提炼得越来越浓,终于在天际由靛蓝化 为墨青一线。 “姐姐快看,禺疆他们来了!”杜宇兴奋地叫了一声,朝着崖边跑上几步, 却不忘回头又招呼了一下,“姐姐!” “看见了。”杜芸终于停下了手中的石杵,抬头微笑道,“海神禺疆正驱赶 着新俘获的巨鳌,来替换我们脚下的三头巨鳌了。”海风拂乱了她银白的长发和 衣衫,那绣在裙裾的乌金色的精卫,仿佛活了一般在云海中穿梭。 “禺疆真了不起啊!”杜宇情不自禁地赞叹着。他穿着和杜芸一样的白袍, 下摆刺绣的精卫在肆虐的暴风中翩然欲飞,而一眼看上去便不同的,是他一头乌 黑的头发,黑得像静卧在归墟之下、永不见天日的海沟。 “六万年的苦役,又开始了新的轮回……”杜芸轻叹了一声,眼光又落回石 臼中深碧色的玉砾上,看着它们在自己一下又一下的舂磨中变得细如齑粉。 杜宇应了一声,却没有在意身旁姐姐的慨叹。这个少年的视线,此刻已被远 处壮阔的景象完全吸引:只见一抹乌沉的弧线推动着深紫色的海水,渐渐从天际 涌来,越来越近,仿佛立时就会将穹庐般的天空遮没了似的——那是西海巨鳌背 甲的轮廓。而健美勇武的海神禺疆,则披着雪白的斗篷,高高地站立在这背甲的 顶端,头顶着太阳披下的万千金芒,沉毅地看着脚下破开的海水。万点浪花如同 飞雪一般从天洒下,整个天地间仿佛就剩下了这一抹厚重之上的沉着,让少年杜 宇忍不住屏住呼吸,眼光追随着巨鳌和禺疆慢慢沉入海中,看他们把宝石般璀璨 透明的海水切割出瞬息合拢的缝隙。直到禺疆头顶的金冠也完全没入水下,破裂 的海面又恢复如初,杜宇才终于舒缓地吐出一口气来。 英勇无匹的海神啊,什么时候自己才能像他一样呢?杜宇的思绪刚飘到这里, 猛不妨脚下的大地剧烈地颠簸起来,仿佛要把他整个地倾倒进归墟深不见底的水 中。“姐姐……”张口吐去迎面灌进口中的海水,少年猛地扑向身旁的女子,拉 着她的胳膊往身后的高地飞去。 “没事,只是巨鳌在换班罢了。”杜芸有些爱惜地看着弟弟惶急的神情,柔 声道,“还是这么沉不住气,若是鸣奇仙长见了,怕又要责怪你不用心修道吧。” “我顶讨厌那个老头儿了……”杜宇低声嘟哝了一句,脸却有些红。 又一番地动山摇般的震动,颠簸的海水哗啦啦地漫到了他们脚下,又无奈地 退了下去。 “啊呀,姐姐舂的玉英!”杜宇猛地醒悟过来,一个闪身便冲到石臼前,懊 恼地叫道,“辛苦舂了这么久,却被浪头给冲跑了……” “再舂就是了。”杜芸走过来,倒去石臼中的积水,俯身搬了几块玉石,放 进石臼中。 “谁要吃玉英,让他自己舂好了!”杜宇忽然一把按下杜芸握住石杵的手, “姐姐,看看你的手都磨成什么样子了……” “禺疆是拯救岱舆山的功臣,鸣奇仙长自然要设玉英宴招待他。”杜芸缩了 手,顺势拢了拢银白色的长发,微笑地看着杜宇,“舂玉英本就是我的差使,又 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可这分明是天帝……” “我是自愿的,天帝当时给了我选择的机会。”杜芸耐心地开始用石杵把玉 石砸成小块,“你找别人玩会儿,我这里耽搁了时辰可不好。” 杜宇没出声,却忽然伸出手,指定了那堆坚硬的玉石。 “阿宇!”杜芸的声音有些急促,“你忘了天帝的禁令了么?” 杜宇的手指蓦地僵硬,一点闪动的银芒凝聚在他的指尖,却终于如井水一般 无法破口而出。杜芸的苦役是天庭的惩罚,任何人都不得用法术帮助她。何况, 对于涤荡无尘的神人来说,做这种下贱的活计本身就是莫大的羞辱,辛劳倒还是 其次了。叹息一声,指尖的银芒渐渐隐去了光华,杜宇颓然地握紧了拳,指节因 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去找别人玩吧……”杜芸不忍见弟弟无奈的愤懑,又催促了一遍。 “我才不找他们玩……好希罕么?”杜宇嘟哝了一句,眉目间倒带出一些隐 约的不忿来。 “他们嫌弃你?”杜芸原本莹如玉石的脸瞬间有些苍白了,手中舂下的石杵 蓦地加了力,“那是因为我的缘故啊。” “不是的!”杜宇蓦地抬起头来,急切地反驳着,“我知道姐姐没有错……” 杜芸苦笑了一下,心头拂过一片温暖的感动,却仍然打断了他的话:“禺疆 应该还带了些新鲜玩意来,你过去看看吧。” 踟蹰着走了几步,杜宇回头怔怔地看着姐姐低头操劳的背影,而那一头白得 几与衣衫无法分辨的长发却如同白热的日光灼痛了他的眼睛。他抬头看了看,天 空幽深得如同不可捉摸的眼眸,终于敛住心神,唤来一片浮云凌驾而去。 息了蹑云诀,落在岱舆山另一端的翔风台上,杜宇径直走到玉石栏杆前。旁 边几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少年男女见他过来,都背转了身子,有意地挪开几步。杜 宇没有动,动作却有些僵硬起来,搭在栏杆上的手指不自觉地抖动了几下。他知 道若不是为了观看六万年一次的换鳌仪式,他们恐怕早就离得他远远的了。想到 这里,他面上反而挂出了一缕满不在乎的浅笑。 翔风台建在岱舆山东麓的沙湾之上,突兀地从石壁上抻出,云气氤氲中仿佛 一只振翅俯瞰的海鸟。杜宇此刻正看见一队队黑衣人陆续从海底走上岸来,他们 的神情因为长久的跋涉而疲惫委顿,衣衫磨破的肩上挽着纤绳,正吃力地把一车 车奇珍异玩从海底的沙砾场中拖上来。从高处望下去,密密麻麻的人群恰似暴雨 到来前搬巢的蝼蚁,无声而坚忍。 “都是西海战败的俘虏吧……”一个少女的声音传到了杜宇耳中,“其实凭 神界的法力,何必要他们巴巴地把东西从海底拖过来呢?” “嘻,蕙离你又不懂了。”立时有一个声音接上了她的话,“咱们哪里是希 罕他们这些破玩意,不过是要消磨这些妖奴的志气罢了。神人若不能驭使凡人和 妖奴,那做神还有什么意思?” 原来在他们心目中,神人的乐趣就在于奴役他人啊。杜宇冷笑了一下,听出 后面说话的正是鸣奇仙长的孙子潍繁。 一个黑衣的少年一步拖一步地从海中走上岸来,走入了众人的视线。他没有 被编入拉纤的队伍,却是独自背负着一只玳瑁箱。硕大的箱子压得他细瘦的身体 不住发颤,在沙滩上留下两串深陷的脚印。没走几步,他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把 箱子摔到地上去。 杜宇的目光蓦地瞥见他,心中就仿佛被什么扯了一下。他知道无论这些俘虏 以前是什么身份,只要成为了神界仙山的奴仆,就会被禁绝了一切法力。或许是 因为那少年孤单却倔强的身影让他心中一动,杜宇伸出手指,朝着黑衣少年的方 向画了一个符咒。 顷刻之间,沉重的玳瑁箱慢慢从那少年的背上漂浮起来,仿佛一只风筝自动 地向半山腰的藏珍阁飘去。看着骤然轻松的少年惊异的表情,杜宇忍不住露出了 笑意。 忽然,似乎有谁把风筝的系线拦腰截断,玳瑁箱蓦地从半空中跌回,砰地砸 在那黑衣少年的脊背上,把毫无防备的他重重砸倒在沙地里。而那玳瑁箱滚了几 滚,箱盖也跌了开来,滚落出一地明珠玉石。 “潍繁,法力又有长进啊。”杜宇嘲讽地笑着,朝着那群表情各异的少年男 女走上了一步。 “妖奴就应该做苦工!”潍繁挑衅地看着杜宇,轻蔑地道,“想帮妖奴,你 和你姐姐一样贱!” “我就是闲着没事想帮他,怎么样?”杜宇一笑,背转身扔下这句话,身体 骤然如离弦之箭向着翔风台下的沙滩射去。 此刻那黑衣少年已把散落的珠宝拣回了箱中,正咬着牙把箱子重新负到背上。 然而箱子却蓦地一轻,一个声音传到他耳中:“我来帮你。” “不,仙长……”黑衣少年本能地退开了一步,惊惧地打量着面前风神俊秀、 飘然出尘的同龄人。 “没关系的。”杜宇故作轻松地笑了笑,随即惊异地盯着黑衣少年金色的眼 睛,“你的眼睛真特别。” “嗯。”黑衣少年低低地应了一句,注意到杜宇的行为已引起了不少人的侧 目,特别是头顶的高台上,更是传来轻蔑的哄笑声。 “仙长小心!”杜宇正寻思如何打开话匣子,冷不防黑衣少年猛然叫了一声。 他一惊之下,蓦地旋身而退,躲过了头顶降下的一阵黑雨,却不料一脚正踏进一 个坑中,满坑乌黑的墨汁溅满了他的白袍。 “杜宇,你喜欢和那些肮脏的妖奴在一起,我们就帮你染黑衣服吧。”翔风 台上,一群少年早笑得直不起腰来。施些小法术来捉弄旁人,是这帮悠游少年乐 而不疲的游戏。 杜宇看着墨汁从自己袍角淋漓而下,抬头向台上的少年们笑道:“三分颜色 便想开染坊,你们的手艺也太差了些。”转回头,向怔忡不安的黑衣少年微微一 笑:“没事,我们接着抬——老穿白衣服,也很让人腻味呢。”话虽轻松,心中 却知道此刻的行为对于洁身自好的众神来说确实已过于逾矩,更加坐实了自己受 姐姐蛊惑,自甘下流的名声,不由有些后悔一时的负气莽撞。然而等他终于抬起 头,却撞上了远处一缕怜爱而赞赏的目光,于是杜宇的笑意就如同初春的藤蔓, 不经意间已爬满了眉梢眼角。 “她是谁?”一直沉默的黑衣少年忽然开口问道。 “她是我姐姐。”杜宇略有些得意地说,“她很漂亮,是不是?”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那样温和的眼睛。”黑衣少年低声说着,眼光却从杜芸 的身上转开了。 “你有亲人一起来吗?”并没有注意他腼腆的表情,杜宇抬着箱子,自顾问 着。 “我父母也来了。”黑衣少年静静地打断了杜宇的四顾,“你看不见他们的。” “那就下次吧。”杜宇也没放在心上,抹一把鼻子上的汗,笑着说,“我叫 杜宇,你呢?” 黑衣少年黧黑的脸上第一次闪过了耻辱的神色,好半天才强笑着向杜宇看过 来:“我叫阿灵。” “那么我们现在是朋友了。”杜宇带着一种不容推辞的口气说。他污糟了的 白袍随着他的笑容在阿灵的眼中闪动,显出一种张扬夺目的容光。 二被发奔流竟何如 “阿灵,快完了吗?我带你去紫泥海玩。”杜宇飞身停在一株碧轩树的枝头, 笑嘻嘻地看着忙碌的黑衣少年。 “挂完这一箱就好了。”阿灵踩着梯子,一边将箱中的珠玉点缀到身前的碧 轩树上,一边答应着。 “神界的规矩真可笑,干嘛非要把这些玩意都挂到树枝上去?好欺骗那些修 道的凡人,让他们以为神界的树上真是结珠宝的么?”杜宇嗤笑了一声,不耐烦 地跃下地来,双手在箱子里一抓,“我帮你挂好了。” “不用了……”阿灵犹豫了一下,终于道,“被别人看见不好。” “怕什么?”杜宇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顺手就把一只玉瑗坠上了树枝。 阿灵无奈地看了看他,想说什么却没有出口。 穿越始终迷漫在岱舆山腰的云雾,杜宇引领着阿灵,走到了西岸的紫泥海边。 “下来玩啊!”杜宇扑通一声就跳入了海中,荡漾的海水立时将他的白袍染 成了紫色,他快活地笑着,向岸上的阿灵招呼。 “不,西海的俘虏是不能碰海水的……”阿灵瑟缩了一下,苦笑道,“我不 像你们神人这样自由自在。” “自由自在?”杜宇习惯性地笑了两声,身影却蓦地停滞了,就那么站在海 水中,沉默了开去。 “阿宇?”好半天,阿灵终于试探地叫了他一句。 杜宇回过头来,阿灵惊讶地看见他一向嘻嘻哈哈的脸上显出了思虑的表情。 “其实,没有人能够自由自在。”杜宇看了看天,慢慢地从水中走上来,抖 去衣服上紫色的水珠,坐在阿灵身边。“这一片海水属于九州东极的归墟,归墟 上有五座神山——岱舆、员峤、方壶、瀛洲、蓬莱,咱们现在就在岱舆山上。五 座神山原本都是漂浮在水面上的,是天帝唯恐神山沉没,专门命令海神禺疆到西 海捉来十五只巨鳌,每三只为一组,把五座神山用头顶了起来,六万年一换,这 样神山才不至于飘荡倾覆。不过所有的神人还是成日担心西海叛乱,不肯服役, 万一神山真的沉没,我们就无家可归了……”说到这里,杜宇猛然醒悟阿灵正是 来自西海,连忙住了口,神情有些讪讪。 “西海不会叛乱的。贡献一些族人换来安宁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阿灵 的目光,静静地望进了归墟的深处。 杜宇心里有些懊悔,连忙笑着换了个话题:“你看,那就是银河了。虽然银 河的水最后也注入归墟,却从来没听说过有谁能到达银河的最深处。”他的眼中 瞬间点亮了神采,神往地望着紫泥海的尽头。 “我倒是发现,这里一年之中有几天洋流的方向是流向银河的。”阿灵迟疑 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说出来,“我们以前在西海的时候,有人就会建造贯星槎, 顺流可以漂上银河。” “真的吗?”杜宇一拍脑袋,兴高采烈地向阿灵道,“那我们也造一个贯星 槎,漂到银河里去,说不定可以带你看到天宫呢。” “我可以帮你,碧轩树挺适合造贯星槎的。”阿灵有些落寞地强笑着,“不 过我没法陪你,我们做仆役的,不能擅自离开神山。” “没关系,大不了我去跟鸣奇仙长求情,让他破例一次……”焕发的光彩在 杜宇的眼中流动,让他仿佛玉石雕琢的脸充满了纯洁的光辉,也照得阿灵的眼里 一黯。杜宇忽然记起了什么,连忙站起身道,“姐姐还有事找我呢,你别忘了先 造好木筏啊……” “就是这里了。”岱舆山顶的一方巨石被白发的女子推开,露出一条长长的 石阶。杜芸一手持着镶着一颗硕大明珠的短杖,一手拉了杜宇的手,沿着黑沉沉 的石阶走下去。 “天帝终于答应了姐姐的请求?”杜宇边问边睁大眼睛辨认着脚下的台阶。 “是的。”漆黑的甬道中,杜芸的声音嗡嗡回响,倒像是叹息一般。 “那个凡人,真的值得姐姐如此吗?”杜宇的眼睛盯着明珠照耀下无穷无尽 的阶梯,忽然问。 “自然是值得的。”杜芸苦笑了一下,“可惜天帝始终不肯相信。” 杜宇没有吭声,只是怜惜地看着姐姐的身影。那时即将嫁为天妃的杜芸,竟 然不顾惜身份,与一个肮脏低贱的凡人关系暧昧,甚至帮助他逃避神界的责罚, 终于让天帝震怒。那个凡人的魂魄最后被锁进了冥府,永世不见天日,而杜芸也 被封印了一切法力,成为岱舆山上唯一著白袍、佩族徽的仆役,沾上了永远洗刷 不去的不洁的印记。 “姐姐还在爱着那个人吧?”杜宇终于问出来,心里忽然有些悒郁。他记得 那个人死去的时候,姐姐跪坐在他身边,沉默得如同一块礁石,然而垂在那人胸 前的漆黑的长发,却渐渐在自己眼中变成了银白,仿佛一帘冰冻的眼泪。 杜芸放轻了脚步,静默地听着脚底传来的空洞的风声,似乎想了想才做出回 答:“如果这不是爱,我就不知道爱是什么了。况且从他那里,我知道了一个人 能够多么高洁,多么坚韧,那是无欲无垢、神通广大的神人也无法比拟的。” “可是天帝还是要惩罚他。”长长的台阶终于要下到尽头,杜宇仿佛都已闻 见海水泛起的腥咸气味,“天帝真是小气啊。” “并不都是为了我。”杜芸笑了笑,“那时唐国的国君得罪了神人,天帝照 例降下了瘟疫。他……他居然跑到神庙里指斥天帝,还煽动凡人摒弃祭祀和卜筮, 天帝只好把他拘禁在冥府的最底层,用绝对的黑暗和孤独作为对他的惩罚。”杜 芸叹息着,“所以我能去探望他,已经是这些年来天帝最大的恩典了。” “姐姐放心去便是。”杜宇不愿姐姐伤心,语气骤然轻快起来,“这几只大 乌龟就交给我好了。” “其实也是很简单的,把储存好的食物喂给它们就行。”石阶已经到了尽头, 此刻他们已站在中空的神山的底部。通过打磨得透明的地面,可以清清楚楚地看 见三只巨鳌硕大无朋的头颈,在汹涌的暗流中死死地撑住整个岱舆神山的平稳。 杜芸举高神杖上的明珠,微弱的光亮下她的神情甚是哀悯,低声道:“它们 都是西海的王族,可以化为人身的,现在却被强迫来服六万年的苦役……本来也 用不到你来干这种活,但现在岱舆山的仆役都来自西海,鸣奇仙长不放心他们。 你有空的话,不光给它们喂食,也陪它们说说话吧。” “好。”杜宇答应着,眼光扫过那三头浸没在海水中、努力抬着头颈的巨鳌。 乌沉沉望不到边缘的背甲,褶皱粗糙的颈部皮肉,一动不动的金红眼珠,怎么都 很难让人提起兴趣来。“好在姐姐只是去七天。”杜宇暗暗对自己说,“我可不 喜欢这些腥湿的家伙。” “这就是你造的贯星槎了?”杜宇好奇地跳上了精致的木筏,东摸西看,赞 不绝口,“阿灵真了不起!” “西海的人都会的。”黑衣少年谦逊地笑了笑。 “让我先试试吧。”杜宇说着,伸指朝贯星槎画了一个符咒,那由碧轩树干 捆扎建造的木筏立时从沙地上腾空飞起,砰地砸在紫泥海中,溅起一片紫色的水 雾。与此同时,杜宇的身体也如飞燕一般腾起,轻轻巧巧地落在贯星槎上,伸手 握住了木桨。 划了几下,他便掌握了操纵贯星槎的方法,心中一阵得意,朝岸上的阿灵叫 道:“你也上来,咱们四处去转转!” 阿灵的眼中闪过一丝向往的表情,却终于抿紧嘴唇摇了摇头。 杜宇记起西海仆役所受的限制,然而方才阿灵一闪即逝的渴慕却突然激发了 他的豪情。他衣袖一抖,立时有一片素白的光芒卷住了阿灵的腰,极为轻松地把 他细瘦的身体拽上了贯星槎。“没关系的。”看着黑衣少年瞬间苍白的神色,杜 宇发誓一般地安慰着他,“我们只在岱舆山附近转一转,有什么事我来担当好了。” 由于是神界的碧轩树所造,贯星槎的速度比普通的木筏快了无数倍。乘风破 浪之际,凛冽的海风扑面而来,刮得脸上生疼,可两个少年却丢弃了最初的拘谨, 兴致越发高涨。“真好啊,又像回到西海了呢……”阿灵叹息般地赞叹着,飞动 的头发下,他的神色似乎已渐渐坠落到瑰丽的梦境中。 “看,那就是银河了。”杜宇抬起头,神往地望着远方闪烁着银光的白练。 他摇橹的手已经放开了,他们此刻正顺着洋流在浩瀚的归墟中漂流。很快,贯星 槎就漂出了紫泥海,紫色的海水在他们脚下不断加深颜色,呈现出墨蓝,而岱舆 山也在他们身后越来越远了。 “咱们该回去了。”眼见晶莹剔透的银河已近在咫尺,阿灵忽然惊醒了一般 提醒着。 “好吧。”杜宇恋恋不舍地把目光从银河壮阔的波涛中收回来,重新摇着木 桨,试图将贯星槎调转方向。然而汹涌的洋流却似乎被前方的漩涡所吸引,如同 一匹匹无法拦阻的烈马,继续朝着银河的方向狂奔而去。“快来帮我!”杜宇大 声向阿灵叫道。 阿灵跳起身,扑到贯星槎后部,与杜宇合力地摇着橹。可是风浪却似乎越来 越急,刚勉强转了一点方向的贯星槎瞬间又被海流向着银河卷去。两个人的衣服 都被浪花浸透了,滔天的巨浪仿佛一头头扑腾而下的怪兽,似乎随时可以把他们 吞噬到大海深处。 “再试一次!”铺天盖地的浪头中,杜宇声嘶力竭地向阿灵叫道。 “没用了。”阿灵忽然放开了手,精疲力竭地坐倒在木筏上。他望了望身下 汹涌恣肆的洋流,抬头向犹自不甘放手的杜宇苦笑道,“我们遇上了罕见的月汐, 这贯星槎只怕真要漂到银河的最深处去了。” “那我们怎么办?”杜宇急切地问道。 “没关系,你可以飞回岱舆山去。”阿灵笑了笑。反正对于身为神人的杜宇, 这一次航行不过是个新鲜刺激的游戏罢了。 “那你呢?” “我?”阿灵的手指伸到了冰冷的海水中,似乎要冷却身体里某种灼热的情 绪,轻轻道,“等月汐过去了,我可以驾着贯星槎回去。” 杜宇怔怔地看着他,却从他脸上看出一种宁定的寂寞来,让杜宇心里惘然若 失。回头望了望岱舆山的方向,那边是一片乌沉沉的没有边际的海水,杜宇知道 凭自己的法力是不够带着阿灵飞回去的。 “那我陪你在这里。”杜宇放开了木桨,抱膝坐在阿灵身边,笑嘻嘻地看着 一身狼狈的朋友。 一个巨浪扑过来,贯星槎剧烈地颠簸了一下。“小心!”两人不约而同地叫 了出来,同时伸手握住了对方,相视而笑。 如果就这样一直漂下去,也好。那一刻,杜宇忽然想。 天色越来越晦暗了,天空中再不见了太阳,也不见了星辰,四面八方似乎只 剩下银白的河水。他们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漂流了多久,银河仿佛一个没有尽头 的漩涡,卷带着每一粒微尘流向未知的远方。 “这样漂下去,我们一定能到达银河的最深处吧……”杜宇轻快地向阿灵笑 道。 “好像有人来了。”阿灵转头回望,原本宁静的语声中突兀地带上了一丝惊 恐。 杜宇蓦地回转了身。灰蒙蒙的天空上,四五个神人凌空而来,那当先坐在辟 水青兕身上的,正是岱舆山的鸣奇仙长。 “大胆妖奴,竟敢私自出逃!左右,给我拿下!”鸣奇仙长的脸上,罩着一 层铁青的寒霜,而他威严冷峻的语声,更是如同巨浪一般,把呆立的杜宇砸懵了。 三大江翻澜神曳烟 “杜宇,你可知罪?”玉真殿上,身为岱舆山众神之首的鸣奇仙长端坐在正 中,目光向跪在丹陛下的两个少年冷冷压下。 “我私带、私带……妖奴出行,自是有罪。”嗫嚅了几声,杜宇终于还是把 “妖奴”两个字吐出口来,尽管他以前从来不愿意使用这侮辱的字眼。 “还不仅于此吧。”鸣奇仙长的口气越发严厉了,“在归墟里漂了六七日, 你是不是想帮这个妖奴逃回西海去?” “没有!”杜宇悚然一惊,深知这个罪名如果坐实,自己将要面临如何严重 的惩罚。然而看到大殿上各位神人满面的不信与不屑,他自己也能感觉到这一声 辩白是多么苍白无力。 角落里,有人小声开口:“以前杜芸就曾经帮助凡人逃避神界的责罚,这回 会不会也是她教唆的?” “潍繁,不许你胡说!”杜宇一急便站起身来,“我姐姐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放肆!”鸣奇仙长呵斥了一声,立时有两个金甲力士把杜宇重新摁跪下去。 “潍繁你也住口!”鸣奇仙长为示公允,也顺便训斥了自己孙儿一句。然而从大 殿上众神的表情,杜宇已经清楚地看出,自己此番只怕真要连累到姐姐了。即使 鸣奇仙长一向对自己姐弟不薄,事到如今他也无法搪塞过去。 “此事与两位仙长都无关。是我蒙蔽了杜宇仙长,骗他和我出海的。”一直 默不作声的阿灵忽然磕下一个头去,“他只是想看看银河而已,却不知我内心里 想操纵贯星槎回归西海。” “是吗?”鸣奇的眼中闪动着探询的亮光,直直地望进黑衣少年的心里去, 让一旁的杜宇都忍不住打了个冷战。然而阿灵的表情,却始终从容不迫,口齿清 楚地说道:“是我建造的贯星槎,也是我探察到洋流的方向,哄骗杜宇仙长和我 一路的。他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为什么要拉上他一路呢?”鸣奇追问着。 阿灵犹豫了一下,杜宇看得见他苍白的手指紧紧地攥在了一起,“我想骗他 和我一起去西海……然后以他为人质,好跟你们交换我的自由。” “可是……”杜宇插了两个字,终于没有接下去,内心里忽然一片恍惚,不 知道阿灵所说的究竟是真还是假。 鸣奇仙长不易觉察地笑了,黑衣少年的谎话说得并不圆满,不过鉴于目前西 海仆役中涌动的不满的暗流,这个借口已经足够。 “各位少待,我这就去请示天帝的旨意。”鸣奇仙长宽慰地向杜宇一笑,转 到了屏风后面。只听悉悉嗦嗦的龟壳声响,卜筮的仪式已经开始。 看到那安抚的笑意,杜宇的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可是,阿灵……想到这里, 杜宇担忧地转头向身边的少年望过去,却见他定定地盯着地面,雕像一般纹丝不 动,无法猜测此刻他的心中正在想些什么。然而杜宇的心底却渐渐地泛上懊悔来 ——他刚才居然也会怀疑阿灵的动机!可是现在,那一瞬的犹豫已让他失去了开 口的机会。 一柱香的功夫,鸣奇仙长从屏风后转了回来,重新坐回宝座上。他手里拿了 一片龟甲,向两旁的神人依次传看,上面的裂纹正显示了天帝对这个事件的最后 宣判。 杜宇只觉得自己的额头上全是冷汗,脑海中飞快地转过无数最坏的念头,这 短短的瞬间,仿佛一万年那么漫长。终于,等所有的人都传阅了那片龟甲,鸣奇 仙长才向那两个命运攸关的少年宣布了判决:“杜宇骄纵不羁,行为不检,幸未 酿成大错,着闭门思过三月……” 只闭门思过三月。杜宇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尽管耳中听到了些诸如 “天帝还是念他姐姐旧情”之类的议论,他也满不在乎地装聋作哑了。 “……鳖灵身为妖奴,不思报效,竟欲挟质私逃,其罪难恕。着处以雷击之 刑,以儆效尤!”鸣奇仙长的声音,照本宣科,还是一样地没有起伏。 “不对,天帝怎么能这样惩罚他?”杜宇愣了一下,蓦地叫了起来,“天帝 圣明,不可能体察不到实情啊!” “到翔风台行刑。”鸣奇仙长并不理会他,站起身,率先走了出去。其余神 人也安静地鱼贯而出。 “你们不能这样!”杜宇爬起身,死命地推搡着前来押解阿灵的力士,却被 他们一把推开。 “阿灵!”杜宇再次扑上去,抓住了阿灵的手臂。 “太晚了。”阿灵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被众力士簇拥着往翔风台而去,荏弱 得如同一根水沤了许久的稻草。留在杜宇手中的,只有半截撕裂的衣袖。 “先前你为什么听任他为你顶罪呢?”潍繁冷笑着从杜宇身后转了出来, “现在再惺惺作态,真的是太晚了啊……” 杜宇愣愣地盯着手中的裂帛,脑中却嗡地一声轰鸣。是啊,刚才阿灵把一切 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时,他为什么不挺身阻止呢?明明是他逼着阿灵踏上贯星槎 的!真是可耻啊,这样的行为,是不是也可以被称为“出卖”? 轰隆隆……一阵雷声从远处滚过,炫目的闪电顷刻间照亮了他的心智。“阿 灵!”杜宇大叫一声,发疯一般地向翔风台冲去。一道道雪亮的闪电仿佛一把把 戳在他心上的利刃,让他连蹑云诀都默念不成,只能半飞半跑、踉踉跄跄地朝闪 电劈下之处飞奔而去。 “当啷!”两柄神矛交叉着阻住了他的去路,两双手拧住了他的胳膊:“任 何人不得接近翔风台!” “阿灵!”泪流满面的杜宇挣扎着,望向匍匐在翔风台正中的黑衣少年,不 由失声叫道。只见阿灵被铁链锁在台上,一道道闪电从天空劈下,穿越了他瘦弱 的身体。他的头微微偏向一旁,眼睛无神地半睁着,每受到一次雷击,他的身体 就会不由自主地痉挛抽搐。 “看到了吗?这就是想逃回西海的下场!”半空中的鸣奇仙长跨坐着辟水青 兕,借着雷霆的威力向一众黑衣的西海仆役们叫道,“以后还有谁敢擅自离开岱 舆山一步,鳖灵就是你们的榜样!” “不公平啊,你们明知道……”杜宇才叫了半句,力士蒲扇般的巨手已捂住 了他的嘴。你们明知道阿灵不是想叛逃,只是要借这个机会威慑所有西海的仆役 罢了——杜宇心底叫喊着,口中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哗——又一道闪电划下,贯穿了阿灵奄奄一息的身体,也照亮了杜宇失去血 色的面孔。阿灵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了!杜宇心头一紧,只觉一股热血腾地冲入 了脑中——他害死阿灵了,他害死自己唯一的朋友了!一念及此,杜宇骤然生出 了无比的力气,挣脱抓住自己的力士,飞身扑上了翔风台。 “阿灵,对不起,对不起……”杜宇大声地喊着,扑倒在昏迷的阿灵身上。 连绵不绝的雷声中,闪电又准确无误地劈下,正好劈在杜宇的脊背上。“呵……” 他咬着嘴唇低声地呻吟了一声,感觉整个身躯都要被那闪电生生劈成两半!可这 仅仅是一下,方才那么多道闪电,真不知瘦弱的宁定的阿灵是怎样承受下来! 雷击并没有因为台上的变故而停止,杜宇恍惚中听见了人们的嘈杂,似乎有 不少人也冲上了翔风台。可他只是紧紧地抱住了怀中冰冷的阿灵的身体,咬牙承 受着一阵阵蚀心彻骨的痛楚,似乎这样才可以洗刷去一点他心里漫溢的愧疚。 “阿宇……”一声熟悉的呼唤传到了他的耳中,那样温暖那样柔和,如同冬 季夜晚覆盖在他身上的羽衣。 “姐姐……”杜宇吃力地吐出这几个字来,“请你一定要救救……阿灵……” “阿灵……救救阿灵……”杜宇从梦魇中醒过来,死死抓住了身边杜芸的手 掌,“姐姐,阿灵他……还好吗?” “还好,你放心。”杜芸依旧温和地笑着,给他正了正歪斜的八宝琉璃枕, “多睡一会吧。” “他心里……一定在怪我吧。”杜宇不安地追问着。 “不会的。”杜芸轻轻拍着他的手,“阿灵一直是个善良的孩子呢。”她的 语气中似乎含着某种魔力,春风一般让杜宇焦灼的内心慢慢舒缓了开来。 “真奇怪,我为什么感觉自己还在那贯星槎上呢?”静卧了一会,杜宇惊奇 地转头向四周望去,还是自己熟悉的房间,可明明地那屋顶正在轻微地晃动。 “姐姐,发生什么事了?”杜宇猛地坐了起来——不错,不是他的幻觉,整个屋 宇、甚至整个岱舆山都如同渺小的贯星槎,正在归墟无边无际的海水中荡漾。 “还是要让你知道的。”杜芸坐得离他近了些,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驮 住岱舆山的三头巨鳌,都被龙伯国的巨人钓走了。” “啊!”杜宇猛地想起来什么,一股冷气直窜上脑门,“我……我忘了给它 们喂食,它们才会去吃龙伯国的诱饵……” “也不全怪你,员峤山的巨鳌也同样被钓走了。”杜芸握了握他瞬间冰冷的 手,安慰着,“龙伯国的巨人早就看上了咱们这些巨鳌,此番也是有备而来。听 说他们杀了这六头巨鳌,用它们的甲来祭祀占卜……就是天帝,也只能对这帮蛮 人怀柔安抚……” “怪我,全都怪我……”杜宇模糊地听着杜芸破碎的字句,根本无法将其连 缀成完整的意思,他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摇晃的窗棂,恍惚地站起来,“我犯了大 错,我这就去请求天帝的惩罚……” “不用去了。”杜芸阻住了他的脚步,微笑道,“神界明晰缘由,并不责罚 你。天帝已经做了决定,既然西海此时无法再献出六头巨鳌,只好趁这两座神山 还没有沉没到北极的海沟中,把山上的神人都安置到八荒九州的下界去。你快到 承光殿去吧,看看他们把你封在了什么地方。” “哪里都可以,只要再也不用留在岱舆山。”杜宇定了定神,勉强站稳了身 子,声音却似乎不是自己的,“姐姐,神界可以不怪我,可阿灵呢?我害死了… …” “我明白……”杜芸轻轻打断了杜宇的自责,手掌搭在弟弟的肩头,力图把 那颤抖抚平,“不用逃避,总有一天,你会获得阿灵的原谅。” 鼓起勇气出了房门,杜宇立时感觉到一种大异平常的气氛,仿佛一层透明的 雾气笼罩了整个岱舆山。虽然并没有人显出撤离的忙碌,但让这些爱洁成癖的神 人搬迁到他们眼中肮脏污秽的下界,对于大多数人都是难以忍受的折磨。从神人 和仆役的脸上,杜宇都看到了一种对未来的茫然,然而他自己的那一份茫然,却 在难以释怀的负罪感中被掩埋了。 径直到了承光殿中,杜宇取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符印。 “杜宇,你封在什么地方?”正走在僻静的山道上,忽然一个纯净的声音飘 了过来。 杜宇回头,却是常与潍繁等一起玩耍的蕙离。“你问这个做什么?” 蕙离突然有些窘迫地低下眼去,轻声道:“听说我们两个的封地离得比较近。” “我在郫邑。”杜宇回答,却没有心思打听蕙离的封地,见她不出声,便淡 淡道,“没事了?没事我走了。” 蕙离看着他的背影,极轻却又极长地叹了一口气,展开手心半圆形的符印, 上面镌刻了两个清晰的字迹——“江源”。 “好在我们都有永恒的生命。”蕙离喃喃地说。她的白袍在山风中飘荡着, 隐约露出绣在裙角的一尾金红的飞鱼。 “姐姐,你果然在这里。”一把扔掉手中的夜明珠,任那晶莹的光辉骨碌碌 滚到角落里去,杜宇跳下最后几级台阶,挽住了白发女子的手臂。 “山上已经越来越冷了。”杜芸低着头,透过透明的地面观察着脚下汹涌的 暗黑水流,“我们距离北极的海沟也越来越近,那里是归墟的边缘啊。” “是啊,这座神山终于要沉没了。”杜宇随手拍着四周潮湿冰冷的石壁, “山上的神人几乎全都搬走了……刚才我才去送走了阿灵,他可以不再做仆役了, 要到楚地去做巫祝。我想,岱舆山沉没了也许倒是好事呢。” 杜芸抬头看了看他眉目间的郁色,幽闭了三月之后,那个飞扬的跳脱的少年 似乎已经远去,剩下的,是沉甸甸的的负疚。她轻叹着问道:“阿灵还是不说话 吗?” “说的。他临走的时候,说我们还会再见面。”杜宇吁了一口气,神情有些 落寞,随即笑着向杜芸道:“姐姐,现在你应该可以告诉我,你的封地在哪里了 吧?” 白发的女子温和地微笑着,抬手捋了捋杜宇散落的黑发,牵着他的手沿着石 阶向山顶走去。“你再好好看一看岱舆山吧——我是要留在这里的。” “什么?”极度的震惊中,杜宇听见自己的声音似乎从远处飘来,“姐姐… …” “倾覆神山的大事,总要给大家一个交待。”杜芸仍然不紧不慢地拉着杜宇 向上走着,黑暗中她的身影缥缈得几乎随时都会飘散,“所以我必须在这里以死 谢罪,平息众神的愤怒。” “不!”杜宇忽然明白了,他猛地攥住杜芸的衣袖,大声道,“是我忘了给 巨鳌喂食,是我懈怠了职守!要降罪,也应该是罚我沉到海底去!——他们、他 们不敢去找龙伯国巨人的麻烦,就把怨气出在姐姐身上吗?” “是我自愿的。”杜芸反手握住他的手腕,拉着他站立在岱舆山顶,极目望 向前方茫茫无际的冰海。“别忘了,神人拥有永生的灵魂。” “姐姐!”杜宇望着杜芸被风拂乱的银白头发,那是一瞬之间就老去的芳华。 他只觉得一阵心酸,不由自主地跪下去,抱住了姐姐的双腿。在凛冽的北极海风 中,这是他唯一能够找到的一点温暖。 “我真正要去的地方,是冥府。”杜芸轻轻抚摸着他的头顶,眼神却望向了 灰白黯淡的天空,露出了灿烂的笑意,“天帝终于答应了,我死后灵魂可以永远 和他在一起。” “一起在冥府受苦么?”杜宇身子一抖,吃惊地抬头看着神情坚毅决绝的白 发女子。 “那真是一片让人窒息的黑暗啊,那样寂静那样空洞,当你意识到这一点时, 最初一定会绝望得疯掉!”杜芸的目光黯淡了一下,露出隐藏的苦痛的一角,又 立刻被某种希望点亮:“可是,只要还有人和自己一起坚持,便什么都可以承担。” “可是我呢,你就把我一个人扔在人世吗?”杜宇大声抗议着,此刻空荡荡 的岱舆山已经被巨浪颠簸得如同树叶,他的声音被狂风吹散得七零八落。 杜芸愣了一下,忽然也跪倒在地,把杜宇的头揽到自己怀中:“原谅我—— 可他在冥府的黑暗中,是连希望都没有的啊。”摊开右手,杜芸握住了一把断下 的银丝般的长发:“把这个交给天帝,这是我唯一能够报答他的了。” “姐姐……”杜宇想说什么,却无法再问下去,一个接一个的浪头把他们身 边的玉树琼枝、亭台楼阁一点一点地摧折碾碎,也让他们之间的对话越发地艰难。 死死地在风浪中拽住杜芸轻薄的身体,不让她就此被浪头卷入海底,杜宇终于接 过了那束长发:“其实,天帝一直很喜欢姐姐的吧……” 杜芸笑了笑,无言地站起来,纤细的身体正像暴风雨中御风而行的精卫。她 看看已然漫到脚边的海水,最后一次对杜宇微笑:“你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然后她的身体,慢慢地没入了漆黑冰冷的海水中。杜宇视线里剩下的,只有一根 依旧青翠的碧轩树的枝条,在漩涡中孤零零地旋转。然而她的歌声,却冲破那漆 黑的海水,盘旋在整个归墟上空: 扬之水,白石皓皓。 素衣朱绣,从子于鹄。 既见君子,云何其忧? …… “既见君子,云何其忧?”杜宇喃喃地重复了一句,浅浅一笑,“姐姐,原 来你最终还是幸福的啊。” 四拂袖风吹蜀国弦 “小民杜宇求见天帝!”跪在天宫空荡荡的大殿中,杜宇第三次说出这句话 来。自从进入这九重天之上的大殿,他就感觉得到,天帝正在某个地方,安静地 审视着他。 “我已封你为蜀王,为何不称臣而称‘小民’?”天帝的声音,骤然响起, 然而大殿中仍然空空洞洞,倒显得那声音从四面八方汇集过来,形成一股令人窒 息的威势。 “尚未就任,不敢称臣。”杜宇平板地回答。“小民”是无官职的神人见到 天帝时的自称,而凡人对天帝和神人是应该自称“贱民”的。 “不去下界封地,来此何事?”天帝还是没有露面,声音中也没有丝毫的表 情。 “杜芸有东西让我带给陛下。” “是么?”那声音忽然像风一样从大殿的每一个角落掠过,停了一会才接着 说:“呈上来。” 杜宇从怀里取出那束银白的头发,小心地呈放在面前的地板上。然后他直起 身子,看见一根头发独立地游离出来,被一粒小小的火星点燃。散淡的青烟上升 盘旋,渐渐汇集成白袍女子温和的面容和曼妙的身姿。 姐姐,这是最后一次见到你的影像了吧。杜宇怔怔地看着那烟雾中熟悉的目 光,猛然感觉一股灼热的气流贯入了脊骨,他挺了一下上身,跪得更直了些。 “我感受到了你的怨恨。”天帝的声音说。 “是的。”杜宇安静地回答。汗水慢慢地从他的额头上渗了出来,他能感觉 得到天帝无处不在的怒意。至高的威严受到侵犯时的怒意,如同火球一般把四周 的空气都滋滋地燃烧殆尽。 “你认为我很多事情都做错了。”天帝的怒气渐渐消散,声音又恢复了平静。 杜宇沉默了一会,眼前浮现出阿灵半睁着的无神的眼睛,还有姐姐当日悲哀 如死的神情,终于点了点头:“是的。” “现在你可以走了。”天帝似乎想说什么,却终于厌倦一般地远去,“出天 门,到下界做你的蜀王去吧——不用再回来了。” 杜宇脊背微微一弯,仿佛要磕头下去谢恩辞行,却到底没有磕下去。他一言 不发地站起来,向着远处雾霭中的天门走去。每一步走下去,他感觉自己就苍老 了一千岁。 岱舆山已经沉没,姐姐和阿灵已经离去,连天界都不能再回归。杜宇忽然觉 得有点冷,但他还是微笑着跨出了天门,没入茫茫云海。 郫邑位于蜀中湔江之畔,传说是天帝撒下了三把黄土,形成突兀在大平原上 的三座黄土堆,犹如一条直线上分布的三颗金星,故也名三星堆。 杜宇行着蹑云诀,从半空中望下去,正看见大江之畔,密匝匝排列了不少凡 人,似乎正在举行祭祀。他不欲引起他们惊奇,遂调头朝一座暗红色的山头落下。 “神人下界啦!”一阵欢呼配合着密集的锣鼓声,猛地从山顶的树林中响起, 惊起一众飞鸟呼啦拉冲上天来。杜宇心中暗叫一声苦,没奈何息了云头,缓缓落 到山顶上。 “贱民柏碌,率蜀国臣民,参见蜀王!”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穿一袭柞蚕 丝衣,领了一群人众,纳头便拜。 “你们怎么知道我就是蜀王?”杜宇把他扶起来,奇怪地问道。 “神谕宣示先王鱼凫寿限已至,上天将派神人下降,继位为王。自从鱼凫王 月前果然薨逝后,我等就天天在此恭候新王降临。”柏碌一边说,一边命人拉来 车辇,准备迎杜宇进宫。 “那候在江边的又是什么人?”杜宇皱眉看了看手中的符印,血红色的半圆 形玉玦,分明是由一块玉璧分割而来,再璀璨也掩不了它的残缺。 “这个……”柏碌沉吟了一会,斟酌着说,“长老裴邴,不信蜀王降于朱提 山,偏说神人当出于水中,因此带了一帮乌合之众,守在江边。大王莫急,臣这 就派人叫他过来参见。” 杜宇点头,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遂上了车辇,随着他们下山进城。 正行到半路上,忽有一人迎上来,朝柏碌禀告:“江源地井之中也出了一个 神人,裴邴长老已带人接驾去了!” “知道了。”柏碌心中大奇,支开报信之人,凑到杜宇车前,小心问道: “如今裴邴妄图另立蜀王,大王看应该怎么办?” 杜宇心中也自是吃惊,莫非天帝竟同时指派了两位蜀王不成?他朝柏碌点点 头道:“既如此,我们不忙进宫,先到神庙里去吧。” “大王所言甚是。”柏碌露出一丝喜色,“神庙中有鱼凫王留下的金杖,如 果大王先取在手中,不愁裴邴不服。” 说话之间,车队已到了郫邑城供奉天帝的神庙前。杜宇下了车辇,随着柏碌 走进大殿,一眼便看见正前方一根高奉在供桌上的金杖。杖身通体用黄金铸成, 上刻着精美的纹饰:两只相向的鸟,两条相背的鱼,还有一个充满神秘笑容的人 头像。 “鱼凫王临终时说,能拿起这金杖的,便是新的蜀王。”柏碌说着,毕恭毕 敬地朝那根金杖拜了下去。 杜宇有些好奇,暗暗伸指朝那金杖画了一个符咒,打算就此握在手中。不料 符咒画毕,那根金杖竟纹丝不动! “待会裴邴迎了那位假蜀王来,必定是拿不起这法器的,大王不必担心。” 柏碌颤巍巍地爬起身来,没有注意到杜宇脸上已微微变色。 “柏碌长老,快出来迎接新王!”外面有人大声叫道。 “这……”柏碌为难地望向了杜宇。 杜宇知他心意,便淡淡道:“你去吧。” “多谢大王。”柏碌施了一礼,连忙整饬衣冠快步走了出去。不管外面是不 是真的蜀王,神人都不是凡人得罪得起的。 杜宇见他去远,大殿中已空无一人,方才伸手去取那根金杖——仍然不能撼 动分毫。他闭上眼,默默念动移山诀,再次向那金杖伸出手去,居然轻而易举地 握起了金杖! 杜宇一喜,开眼看时,赫然发现同时握住金杖的还有另一个人的手。他吃惊 地抬起眼,正看见一张清逸无双的面庞,含笑的眸子温和地注视着他。 “蕙离?”杜宇蓦地退开一步,松了握住金杖的手。 金杖啪地一声跌在了地上,横亘在两个人的身前。 蕙离的眼光,温温凉凉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这金杖只有我们两人合力 才能拿起来,你看——”她手掌一摊,却已托住了一枚血红色的玉玦,质地花纹 与杜宇的符印一模一样。 杜宇取出符印,递了过去,两枚半圆形的玉玦在蕙离手中拼成了一个完整的 圆璧,仿佛紫泥海上初升的太阳,散发着晶莹流动的光辉。这光辉穿透了大殿的 阴影,直射到殿外守候的蜀民身上,让他们欢呼着叩拜了下去。 “我们出去吧。”蕙离伸出一只手,握住了金杖的一端,仰头等待着杜宇。 杜宇犹豫了一下,终于也伸出手去,和蕙离一起举着金杖,走到了神庙前方的高 台上。 “从今以后,他,杜宇,天帝指派的蜀王,就是你们的君主和父亲!”蕙离 大声地向台下膜拜的臣民们宣示着。杜宇侧头看了看她,意外地发现她不再是他 以前心目中那个娇怯怯的女孩子,可她究竟是什么样子,他仍旧不清楚。 “蜀王万岁,王后万岁!”不知是谁带了头,所有的人都狂热地欢呼起这句 话来。 杜宇苦笑了一下,见蕙离并没有反驳的意思,只好缄口不言。天帝果然是把 一切都为他们安排好了,当他们在公众面前默认了这天造地设的婚姻,潜藏的权 力斗争便有了解决的方案。他白袍上乌金色的精卫和她朱红飞鱼的族徽配在一起, 正是蜀国流传的鸟与鱼的图腾——一切都完美无缺。 “你今天话很少。”蕙离在步入自己寝宫的时候,回头向杜宇微笑道。 “有些尴尬吧。”杜宇勉强笑笑,“我以前幻想过无数次像海神禺疆一样受 到众人的欢呼,可没料到是今天这个样子。” “我不会干预你的自由。”蕙离忽然说,“我希望你能够像以前一样快活。” 数日后,蜀王杜宇正式登位,号曰望帝。望帝立蕙离为后,封柏碌为相国, 裴邴为上卿,定都郫邑。 望帝即位后,夫妇相敬如宾,君臣同心协力,蜀国民众倒也安居乐业。 不过据王宫中的婢仆说,望帝从不到王后宫中留宿。唯一的一次例外,是王 后为望帝弹唱了一支唐地的民歌,望帝边听边饮,以至酩酊大醉。不过等他酒醒 之后,却严令禁止任何人再唱这首歌。 “当时我们都替王后委屈,可她什么也没有说。”一个婢女私下里和同伴议 论,“王后那么美,那么和气,可陛下为什么不喜欢她呢?” 五天若有情天亦老 日子一天天平淡地过去了,有时候,杜宇甚至觉得,蜀中的生活与当年在岱 舆山并没有什么不同。虽然他开始振作精神去了解他所统领的这一片土地,努力 地尽到一个帝王应尽的职责,可一种感觉确是永远没有改变的,那是对于漫长生 命的无聊——似乎神人的存在,就是为了显示造化的钟爱,过去是对于西海的妖 奴,现在是对于蝇营狗苟的凡人。 “裴邴,这次祭祀怎么能又把神鱼排在神鸟之前呢?要知道,陛下家族所奉 的正是鸟神啊。”柏碌颤巍巍地指着裴邴,尽管已是风烛残年,倔强古板的脾气 却老而弥坚。 “蜀国的老规矩,向来是神鱼在前,神鸟在后。英明如陛下,不会不知道遵 循古制的好处!”裴邴尽管也是过五十的人了,毕竟比柏碌年轻十来岁,中气倒 很足。 “裴邴,你的心思,以为我不知道?想当年……”柏碌不甘示弱,喋喋不休 地打算又搬出当年他跟随鱼凫先王,征伐汶山的事迹来。 “不用争了,就依裴卿。”杜宇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他一向对这种事情不感 兴趣。可是“国之大事,唯祀与戎”,既然国家太平,也就只剩下祭祀这件大事 让这帮老臣争出些滋味来。 “陛下——”柏碌不服,正待再争,却被一个报信的卫官打断了话头:“禀 报陛下,发生了一件奇事!方才从湔江下游漂上来一个死人,到了咱们郫邑就复 活了,扬言要求见陛下呢。” “胡言乱语!”柏碌正有气没处发,一拐杖就打在这个冒冒失失的卫官身上, “哪里有死人能从下游漂上来的?” “可是……”卫官张口结舌,好半天才缓过味来,“可是,他真是从下游… …” 杜宇挥手止住了卫官的辩解,饶有兴趣地道:“那就带他来吧。”他扫了一 眼犹自不甘的柏碌,心想正好借这个机会堵住老家伙的嘴,免得又为鸟啊鱼啊争 辩不休。 不多久,卫官果然领着一个巫祝打扮的人走上殿来,那人显然是刚从水里捞 起来,衣角和袍袖还滴滴答答地滴着水,连裴邴都看不过去,认为冒犯了望帝的 威严,忍不住想大声呵斥了。 然而那水湿的人只是平平常常地向柏碌和裴邴扫了一眼,他们就感觉到一种 沉重的窒息,根本无法开口——那个人的眼睛,竟然是金色的。 “贱民鳖灵,参见望帝陛下。”那人收回目光,恭敬地向宝座上的杜宇拜伏 下去。 与此同时,柏碌和裴邴见识了数年来望帝最为失态的举措,他像被电击一般 地直立起来,一步就跨下了九级宽阔的台阶,猛地扑到那伏在地上的人面前,失 声叫道:“阿灵,真的是你么?” “是我,陛下。”鳖灵抬起头,平静地答道,“我们又见面了。”任何人都 可以感觉出,和杜宇火一般的惊喜相比,他的反应更像是一盆温吞吞的水,不过 并不能浇熄杜宇瞬间涌起的复杂的激动情绪。 “我记得你说过的……阿灵,你来,真是太好了!”杜宇语无伦次地说着, 搀扶着鳖灵站起来。挥袖遣去两位老臣,杜宇拉了鳖灵的手,一边向后宫走去, 一边大声地吩咐着,“在紫泥池设宴,任何人都不许打扰!” “陛下应该保持帝王的威严。”鳖灵轻轻挣脱了杜宇的手,垂手恭敬地跟在 杜宇身后。杜宇愣了一下,又慢慢微笑了:“你的相貌,比当初老成了许多呢。” “陛下长生不老,岂是我等贱民可以相比的。” “数年不见,我们倒生分了么?”杜宇到底苦笑着道,“我还是希望我们能 像在岱舆山时那样。” 鳖灵垂着头,沉默了一会,终于抬头笑了笑:“这些年伺候楚国君臣,这种 话实在是说习惯了。” “这一来,就不回去了吧?”杜宇引着鳖灵坐到紫泥池边的亭台上,满池碧 水被池底的紫英砂一衬,果然有几分像归墟中紫色的水流。 “不用回去了。”鳖灵转着手中的青铜酒樽,看着日光在上面倾泻的流动光 泽,“他们已经把我处死了。” 杜宇有些意外地看着他,怪不得方才卫官说漂来的是个死人,可是面前的鳖 灵依然是那样黧黑的面庞,金色的眼眸,连说话时宁定的神态,都不曾有一点改 变。 “我本是遵循了神界的安排,在楚国做一名巫祝,日子倒也平常。可是前几 天楚王举行大祭,要将一众臣仆宫女用来作人牲,我忍不住救了其中一个女子, 把她藏了起来。大祭司寻不到那女子,我又抵死不说,他们只好把我绑上石头扔 进大江里。”说到这里,鳖灵微微露出了笑意,“可是他们却料不到,我是来自 西海的啊,区区江水又怎能奈何得了我?我干脆就逆流而上来找你了。” “原来阿灵也爱上女人了。”杜宇忍不住笑起来。 鳖灵的脸色忽然有些不自然,扭头盯着紫色的池水:“不,我打算把她献给 你,我知道你一定会喜欢她的。” 杜宇不以为然地笑了,鳖灵的这个举动着实让他有些意外。“我已经有妻子 了。”杜宇说,“阿灵喜欢的女子还是自己留着吧。” “可是——”鳖灵抬起头,郑重地望着杜宇,“我原本想,世上最好的东西 都应该献给神人吧。” “当然不是。”杜宇想说什么,却终于没能说出来——阿灵,过去我已经亏 欠你太多了啊。 “什么,陛下要封那个楚国的死尸做开明君,参与相国事?”柏碌颤巍巍的 声音再一次在大殿上响起,“我等拥立陛下,尚不敢领尺寸之功,他鳖灵一介妖 人,凭什么能裂土封君?” “柏相,你再口口声声说开明君是妖人,休怪我无情!”杜宇脸一沉,口气 难得地严厉起来。 “陛下被那妖人迷惑,自然听不进老臣的逆耳忠言。”柏碌拄着拐杖,大声 道,“众人把他从江水中捞起来时,他分明已全身冰冷,呼吸全无,若他不是神 人,就只能是妖人了!” “开明君的来历,难道我还不如你清楚吗?”杜宇冷笑了一声,厌倦地盯着 座下喋喋不休的白发老者,“柏相年纪大了,从今天起就回家休养去吧。” “陛下居然赶我走?”柏碌愣了一下,忽然大笑起来,“我前后伺候了两代 蜀王,实在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好江山落入妖人手中!罢罢,我这就走!”说着, 大袖一拂,竟咄咄地拄着拐杖去了。 杜宇眼见着他出去,余怒未消地又骂了一句:“胡言乱语!”一眼见裴邴欲 言又止,便直接地问出来,“怎么,裴卿有话说?” 裴邴眼见柏碌罢官而去,怎敢造次,犹豫了一下,方伏地叩头道:“昨夜司 星史见客星入冲紫薇,恐对陛下不利。陛下还请小心。” “知道了。”杜宇有些烦躁地站起来,“明天就举行开明君的册封典礼,随 后是拜相仪式。” “遵旨!”裴邴及众臣齐声应诺,心中却无一例外地诧异平日随和得有些不 拘小节的望帝此番为何一反常态,莫非真是被那个妖人鳖灵迷惑了心智? “即使这样,他心里的愧疚还是无法弥补吧?”郫邑城外一座离宫中,王后 蕙离停下手中的琴弦,忽然悠悠地叹息了一声。 “开明君,这就是你从楚国救出来的姑娘了?”紫泥池畔,杜宇笑着向神情 腼腆的鳖灵问道。 “回二位陛下,是。”鳖灵一丝不苟地行了礼,让在一旁,露出身后垂首而 立的少女来。 “小女子碾冰,参见大王、王后。”那女子行了礼,终于半抬起头,极羞怯 地微笑着。 杜宇只觉得自己的身体瞬间被抛入了一片激流之中,无法逃脱地迎面撞向坚 硬的峭壁,窒息的痛楚中却混合着一种莫可名状的快乐,就像是朝生暮死的蜉蝣, 迷恋上了即将带走它生命的夕阳。似乎蕙离在一旁说了什么,他却完全听不清了, 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原来世间,竟有这样的女子! “开明君打算何时完婚?”蕙离温和的话语再一次响起。 “请二位陛下做主。”鳖灵偷觑了一眼碾冰,一向平静的脸上也露出笑容来。 杜宇蓦地见碾冰白皙的面庞上抹上了一缕红霞,那明净如水的眼光终于脉脉 地望向了身旁的鳖灵,倒把他瞬间惘然摇荡的心思跌了个清醒:“那……恭喜开 明君了。” “臣今日谒见陛下,还有一事禀告。”等蕙离引着碾冰走远,鳖灵谨慎地道, “请陛下先恕臣狂悖之罪。” “阿灵,不必多礼。”杜宇努力地慑住心神,示意鳖灵坐下。 “其实自从我来到蜀国,就一直筹划这件事。”鳖灵却不落座,口气仍旧郑 重,“说起来也就四个字:倡农,减祀。” “前易后难。”杜宇顿了一下,开口道。 “陛下所言不错。”鳖灵继续说着,“让蜀民从现在的渔猎生活转向农耕, 虽然势必费时良久,却不会碰到什么阻力。然而废止人牲的陋习,减少祭祀时宰 杀的牛羊数量,反而是一件棘手的事情。” 杜宇沉默地听着,并不答言,嘴唇却已抿得有些发白。一种隐约的恐惧缓缓 从记忆深处泛起,定神看时却又飘散无影。 “天帝和神界究竟会不会享受这些牺牲呢?”鳖灵忽然问道。 “不会。”杜宇不由自主地苦笑道,“其实我也认为这种做法或流于残忍, 或流于浪费。特别是蜀国国力尚弱,一次牺牲上千牛羊和奴隶实在凋敝民生。” “所以臣斗胆请陛下恩准,今后废除月祀,只保留春秋两祀,牺牲的牛羊玉 帛减至三成。” “可是如今各国所献的牺牲规模却越来越大,”杜宇有些沉闷地道,“他们 认为天帝会喜欢这种排场中体现的敬畏和驯服。” “陛下不妨试试。”鳖灵诚恳地坚持着,“天帝毕竟是由当初神界最贤德的 人充任的,他应该能够理解我们的用意。” “可如今天帝的想法,谁都无法预测。”杜宇轻轻叹了一口气,“阿灵,天 帝当日对你……” “天帝的做法没有错。”鳖灵静静地打断了杜宇的话,“当时西海仆役人心 浮动,确实该杀一儆百。” 杜宇有些惊诧地看着他,似乎能从他沉静的外表下,听见他心脏轻微的跳动 声。“你容我再考虑些时日。” “陛下,”鳖灵沉默了一会,金色的眼睛似乎风中的火星,黯淡一下后却越 发明亮了,“若不早日革除这个弊政,为臣就算拼却了性命,也只能救碾冰一个 啊。” 碾冰。这个名字仿佛一阵风,轻幽幽地从紧闭的门缝中钻进杜宇的心里去, 让他轻微地一个激灵。 鳖灵见杜宇仍旧犹豫,黯然一笑:“陛下的顾虑为臣清楚。既然如此,倡农 的旨意可以以陛下的名义颁发,但减祀的命令就由我的名义下达。这样就算以后 神界有什么不满,陛下还有回旋的余地。” “阿灵,你不能这样!”杜宇一惊,脱口而出。 “陛下长生不死,是要永远统治蜀国的,不能因为任何事玷污了您永恒的威 严,损害上天对您的垂青。”鳖灵笑了笑,“就这样决定了吧,请陛下不要再拒 绝。” 杜宇看着他,似乎有话想说,终于只化成了一个叹息般的字——“好。” 六中藏祸机不可测 “好好的粥,全给你泼到地上,还有脸再来讨?”赈济司前,一个司粥的小 吏不耐烦地推搡着刚从地上爬起来的少年,大声嚷道,“都像你这样,老子就伺 候你一个人得了!” “是他们撞了我,不是我故意把粥泼掉的……”少年带着哭音哀求着,“求 求您再给我一份吧。” “刚才耳朵聋了没听见吗?一人一份!”小吏蓦地看见那少年枯瘦污秽如鸟 爪的手扯住了自己的衣袍,一阵恶心,抬脚便向他踹了过去,“要死滚远一点!” 少年本已饿得有气无力,哪里躲得过这一脚,霎时如同一根折断的枯枝一般, 重重地向身后的石墙砸去。 人群中,杜宇皱了皱眉,正想施法护住那少年,却已有一人稳稳站在石墙之 前,伸手轻轻扶住了那少年的身体,口气中带着一丝愠色:“相国怎么吩咐你们 的,你忘了么?” “冶大人饶命!”那小吏一见此人,吓得扑通跪在地上,不住叩头。杜宇认 得,来人正是鳖灵新近提拔的中大夫冶鹖. “把相国当初设立赈济司时说的话再说一遍!”冶鹖阴沉着脸,威严地命令 道。 “相国谆谆告诫,百姓乃是蜀国之本,赈济灾民并非朝廷施舍,而是如…… 回报父母平日……供养之德……”那小吏结结巴巴说到后面,已是体如筛糠。 “亏你还记得相国的话。”冶鹖冷笑了一声,向身后从人吩咐,“杖他四十, 革去赈济司的差事,永不录用。” 在小吏的哀求痛呼声中,冶鹖的目光扫过在场所有战战兢兢的赈济司官吏, 一字一句地道:“若再有不遵相国之命、欺压百姓者,就不再是杖四十那么简单 了!” “多谢大人,多谢相国!”众百姓见状,无不感激涕零,纷纷拜倒在地。 杜宇本是捏了隐身诀,此时见冶鹖手段干练泼辣,赈济司一派井井有条,更 不欲现身,转身而去,眉目间的忧悒一闪而过。 蜀国的旱情已经持续两年了,连湔江的水都快干涸,浅浅的江水瑟缩成细细 一脉,透出凝炼的烦闷。江畔的土地豁着一道道嗷嗷待哺的裂缝,无语地祈求着 上天,如同还没有来得及爬到赈济司,就倒毙在路旁的饿殍。蜀国原以渔猎为主, 农耕方倡,国库本不充盈,即使朝廷已采取多项赈灾手段,大面积的饥馑仍无法 避免。 杜宇息了隐身诀,慢慢地走在这片死气沉沉的大地上,心头蓦地涌起一种不 知何去何从的茫然。破碎的土块在他脚下发出喀喇喇的脆裂声,那是饥民挖掘草 根后留下的痕迹。伸手抓了一把坼裂的土块,杜宇就势跪在了地上,盯着头顶不 肯隐去的骄阳。那一缕缕光线如同一根根灼热的钢针,刺得他无可遁形,他忽然 冷笑起来,站起身一挥衣袖,一片乌云升腾而起,如同一袭黑幕向太阳遮去。然 而转瞬之间,那黑幕就仿佛被万把金刀割裂,碎成丝丝缕缕,随风飘散。 没有用,他所有的努力都没有用。杜宇有些疲惫地放眼望向黄褐的地平线, 赤红的阳光衬出了一个人的剪影,这身影让他瞬间想回避,却身不由己地走了过 去——荒凉的原野上,再没有其他的人影,似乎这样就可以欺骗自己,整个天地 间,只剩下他和她。 “陛下……”碾冰抬头微笑地看着杜宇,那么自然那么纯洁,让他一时竟有 些隐约的愧疚。 “不必多礼。”杜宇停下来,看着碾冰转回头,继续温暖地望着那个躺在她 身前奄奄一息的饥民。她明净如玉的手,轻轻握着黑瘦污秽如鸟爪的枯指。 那饥民睁着毫无光泽的眼睛,瘦骨嶙峋的脸上最为显眼的竟是两排焦黄的牙 齿。看他神态,已然无法感知身外物事,却依旧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手指紧紧 握住唯一可以抓牢的东西,指甲已经掐进了碾冰的肌肤。 然而碾冰却没有挣脱,任由他死死地握着,直到死去。 杜宇呆呆地在一旁凝视着碾冰,那样圣洁的神情,如同金光普照中救助众生 的神女。恍惚之中,他只愿自己便是那个饥民,可以用生命来换取她的一丝温暖。 “陛下……”碾冰放开死去的饥民的手,合上了他茫然睁着的眼睛,向杜宇 施了一礼,有些羞涩地解释着:“我既然无法在生时帮他些什么,只能让他死的 时候能够舒服一些。” “我知道。”杜宇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勉强问了一声: “开明君还好吧?” “还是和以前一样忙,今天去江源巡视修渠工程了。”碾冰有些忧心地看了 看翡翠般湛蓝的天空,“这两年一直不下雨,他心里着急得很,经常几个通宵都 不能合一下眼。” “开明君太过操劳了。”杜宇有些歉意地说,“你一定要提醒他注意身子, 若是累出病来,叫我如何心安。” “他说陛下是他的朋友,他就算为陛下而死也是愿意的。”静了一会,碾冰 忽然道。 杜宇“哦”了一声,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似乎有一缕阳光照在了他清 寂的心原上——原来在鳖灵循规蹈矩的君臣奏对之后,仍然有一份旧时的情谊静 静地沉淀着。 “他提过你们以前在岱舆山的事,好像你们都很调皮呢。”碾冰的神情,似 乎已没有方才拘谨,轻轻笑道,“他总是吹嘘他多么勇敢,其实呢……”她停顿 了一下,终于低着头笑出来,“这么大的人,看到打雷闪电还要发抖,非要我握 着他的手……” 杜宇的脸色顿时有些苍白,当年翔风台上的一幕又清楚地浮现在脑际。这么 多年来,那记忆不但没有消释,反而越发地清晰,仿佛窖藏了多年的酒,饮一口 胸中便灼热似火。 “陛下,贱民柏碌求见!”一个苍老却依然矍铄的声音从远处清晰地传了过 来。 “我们走。”杜宇烦躁地皱了皱眉,瞥了一眼跪拜在远处的前任相国柏碌, 向碾冰吩咐。自从鳖灵颁行了减少祭祀牺牲数目并废除人牲的法令后,随即又宣 布奴隶为家主垦荒务农十年以上者可以成为平民,只需定期向原家主缴纳一定贡 赋即可。于是罢官在家的柏碌就成了反对减祀释奴的贵族大臣的领袖,屡屡在朝 中兴起围攻鳖灵的局面。此番天旱不雨,更成了他们大肆叫嚷罢黜鳖灵,废除减 祀法令的借口。 “陛下……”柏碌眼见杜宇走开,情急之下甩手扔掉手中拐杖,合身扑过来 叩了一个头,声音洪亮地道:“请陛下速将鳖灵治罪,恢复祭祀旧制,以平天怒, 救我蜀国百姓!” 杜宇没有答言,却正看见碾冰掩不住的关切焦虑神情,他淡淡地朝地上须发 皆白的老者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陛下,鳖灵是妖人,他是来篡夺陛下江山的啊!”柏碌说到这里,见杜宇 已不耐烦地又要走远,越发大声叫道:“鳖灵为相以来,大肆收买人心,结党营 私,架空陛下的权力,陛下如果再放任不管,只怕……” “陛下……”碾冰焦急地低声道,“我夫君不是那样的……” “我知道。”杜宇看了她一眼,终于克制着移开了目光,口气轻松地道, “其实他喜欢什么,我都会给他的。” “请陛下杀臣以平天怒。”鳖灵拜服在地上,镇静地说。 “阿灵,”杜宇赶紧伸手扶他,“那些人的话,不要放在心上。” “可是流言不平,民心不稳。”鳖灵固执地不肯起身,仍然伏地道,“若蜀 国灾荒不去,内乱又生,一旁虎视的牂国势必乘虚而入,陛下一定要早做决断!” 杜宇心头一凛,一时没有答言。鳖灵所提到的牂国在蜀国南部,神界指派的 国君正是潍繁。由于两国国界并无明确划分,蜀牂之间的边境摩擦不断,似乎潍 繁的心思,正在于夺取蜀国的湔江航道。而鳖灵也对杜宇提过,如果能尽取牂国 的南中丰腴之地,无异于为蜀国平添一座巨大粮仓。如此看来,一场战争对于双 方都只是时机的选择问题。想到这里,杜宇无奈地叹了口气:“当务之急,还是 缓解目前的旱情。” “陛下是神人,难道不能去请求天帝降雨么?”鳖灵似乎鼓了很大的勇气, 才把这个在心底盘桓许久的问题问出来。 “没用的。”杜宇有些悲哀地朝鳖灵笑了笑,没有再解释下去,然而一种无 助的绝望感觉却慢慢笼罩上了他的心。“不用再回来了。”天帝最后对他说。那 时倔强天真的少年并没有意识到,这句话意味着天帝已不再理会他的祈求,而蜀 国也成为被神界抛弃的地方。 “那我们只有一个办法了。”鳖灵没有追问下去,沉思着说。 “只要能让蜀国下雨,什么法子都可以试试。”杜宇说到这里,忽然担忧地 望着鳖灵憔悴疲倦的面容,又加了一句,“可是不许你牺牲自己。” “多谢陛下关心。”鳖灵礼貌地笑笑,“希望陛下答应,将以柏碌为首的一 帮贵族朝臣都交给我。既然他们念念不忘恢复人牲,我便杀了他们做人牲来祈雨!” “阿灵!”杜宇震惊地望着面前神态平和的鳖灵,随即收敛心神,追问了一 句,“这样做,固然除去了内乱的根苗,可你能保证下雨吗?” “我试试调动西海的雨水。”鳖灵道,“不过即使下了雨,饥荒也无法马上 缓解,还是要防范牂国入侵。” 杜宇点了点头。做了数年相国的鳖灵已越发显露出领袖群侪的才能,完全脱 去了当年岱舆山小小仆役的影子,说出的话让杜宇已经很难反驳。望着鳖灵告辞 出宫的身影,杜宇一时有些失神。也许除了自己,别人真的很难相信眼前这个气 度沉稳的人居然会在雷电交加的时候惊恐战栗,如同荒原上无处可逃的柔弱的麋 鹿。 鳖灵的方法果然灵验,以前任相国柏碌为首的一百余名反对派贵族被当作人 牲祭祀天地后,一场透雨果然降落在蜀国境内。鳖灵的名声迅速在民间传播开来, 而他清算政敌时凌厉刚毅的手段更让朝中大臣和贵族敬畏有加,不敢直撄其锋。 雨后尽管及时补种秧苗,两年的干旱还是让蜀国国力受到了严重的损害。因 此当牂国国君潍繁率兵北侵时,没有受到有力抵抗已经不是意料之外的事情。两 个月间,牂国三万军队从南中一路势如破竹,直逼郫邑城下。 “王后的琴声真好听,可望帝陛下为什么不喜欢呢?”城外的离宫中,碾冰 站在蕙离身边,奇怪地问道。 蕙离停了手,望着身旁女子纯净得没有一点杂质的眼睛,淡淡地笑道:“他 不愿听这曲子,正如同刻意不见你一样。” “为什么?”碾冰好奇地问。 “难道开明君没有告诉过你么?”蕙离细细打量着碾冰秀丽的眉目,“你和 望帝的姐姐长得非常相似。” “难道夫君当时救我,也是为了这个原因吗?”碾冰明如秋水的神情忽然蒙 上了一层阴影。 “别多心,开明君现在对你不是很好吗?”蕙离和善地笑道,“我接你来住 两天,他就三番四次借故探望——你看,他又派人来了。” “王后取笑了。”碾冰红了脸,又羞又喜地看着鳖灵的亲信冶鹖带了几个从 人,走入了蕙离的别宫。 “参见王后。”冶鹖施了一礼,神态郑重地向蕙离道,“牂国军队已经攻入 城中,陛下请王后到神庙内相见。” “郫邑城破了?”蕙离吃了一惊,“怎么没听见动静?” “上卿裴邴作了他们的内应,偷开了城门。陛下不愿多造杀戮,因此我们的 守军也未作抵抗。”冶鹖恭敬地回禀。 “陛下叫我去,是想动用金杖,与潍繁对决么?”蕙离早弃了琴弦,站起来 边走边问。 “也不完全是。”身为中大夫的冶鹖跟在蕙离身后,回答道,“臣带人抓住 了裴邴,可陛下说裴邴是王后的人,他不便处置。” 蕙离的脚步明显地迟滞了一下,唇角挂出了一丝苦笑:“难为他到现在还能 分这么清楚。” “冶大夫,开明君还平安吗?”碾冰不无担忧地问了一句。 “现下还好。”冶鹖犹豫了一下,向碾冰笑了笑,“有陛下保护他,夫人大 可放心。” 一行人出了离宫,直趋城中的神庙。一路上蕙离不再发一言,神态也十分安 详,反倒是碾冰同路旁懵懂的百姓一样,一时不能相信蜀国的存亡已在此一线。 然而鳖灵的安危随着方才冶鹖的回答却沉沉地挂在了碾冰的心头,她恍惚记起牂 国出兵的借口中好像就提到过鳖灵,一种无法摆脱的忧虑让她的手指不由颤抖起 来,直到蕙离轻轻握住她的手,宽慰地笑道:“别担心,望帝是他的朋友。” 到得神庙外侧,只见数千牂国士兵簇拥着轻袍缓带的潍繁,站在大殿前的空 地上。而大殿门口,只有稀稀落落的一些蜀国兵士守卫。 “陛下在大殿里,他在门口设了结界,牂国人一时无法进去。”冶鹖赶上蕙 离的脚步,顾不得碾冰从后面追上来,“王后小心,臣只能在外面接应。” 蕙离点点头,念动了久已不用的蹑云诀,如同一道银光穿过了大殿外的结界。 身后,似乎有一道灼热的目光射过来,蕙离回头,正看见气宇轩昂的潍繁明如秋 日的笑意。 “参见王后!”跪在地上的裴邴眼见蕙离到来,恭谨地磕下头去。 蕙离望了望杜宇负手而立的背影,他身着白袍的躯体仍旧透露着一种冰寒的 拒绝的气息,让蕙离的眼睛也渐渐冷了下去。她转头望着裴邴,冷笑着说:“裴 上卿,你该拜见的,应该是你的新主人吧。” “为臣绝没有背叛两位陛下的意思!”裴邴大声回答,神态居然十分镇静, “牂国国王与陛下都是神人,封地和帝位都是上天指定,岂是随便就能夺去的? 臣只是看不惯妖人鳖灵祸乱朝纲,欲借牂国军队清君侧罢了!可叹望帝陛下到现 在还不肯交出鳖灵,难道真要看到整个蜀国落入牂国之手吗?” “到目前为止,开明君并没有做错什么。”蕙离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神殿的 阴影里,正站着一身黑袍的鳖灵,突兀地让她心中一凛,却仍然接着说下去, “做错的是你,裴上卿。”她手一拂,已将挂在墙上的一柄青铜剑取下,抛在裴 邴面前,“你自裁吧,你的家人不予追究。” “王后!”裴邴惊诧地望着蕙离,那惊诧渐渐地变成了愤懑,“你为什么一 定要帮望帝?蜀国不是他的,是你的!臣早就知道,王后一个人就可以举起代表 蜀国王权的金杖,却偏偏隐瞒过去!……” “住口!”蕙离不再看裴邴,却径直走到鳖灵身前,淡淡笑道,“开明君, 我猜你们暗中早已安排了对付牂国和潍繁的计谋,现在可以让我知道了吗?” “不敢隐瞒王后。”鳖灵恭敬而平板地说,“牂国三万军队一路径取郫邑, 以为驱逐望帝后就能以神人之威统领蜀国。陛下暗中早命沿路守军示弱诱敌,小 战即降,因此潍繁虽不费吹灰之力兵临郫邑,实际上却早已孤军陷入了蜀国腹地。 此刻各地援军正陆续往郫邑赶来,只要我们此战能除去潍繁,那么不光郫邑之围 能解,顺带还可以把失去天命国君的牂国纳入蜀国版图。” “这样冒险的计谋,是开明君的主意吧?然而你没料到裴邴竟然私开城门, 坏了你的计划。如今援兵都还在半途,郫邑的形势是真正危急了。”蕙离向鳖灵 说着,却淡淡地向杜宇看了一眼,发现他正盯着那根神案上的金杖,若有所思。 蕙离转回头,正望着鳖灵的眼睛,“而且你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潍繁也是神 人,谁能够杀死他呢?” “王后圣明。”鳖灵躬身一礼,并不多言。 蕙离心里暗暗地叹了一口气,走到神案前,伸手拿起了金杖。 杜宇看了她一眼,没有阻止,只是默默地和她一起往殿外走去。 “一定要杀了潍繁么?”蕙离忽然问。 杜宇的手犹豫了一下,终于握住了金杖,无奈地点了点头:“不杀潍繁,他 就会杀了阿灵。”顿了一顿,杜宇又道,“我自己动手,与你无干。” 与我无干?蕙离心底苦笑了一下,却终于没有出声。 七神血未凝身问谁 “蕙离,你还要帮他吗?听说他对你可是冷淡得很啊。”潍繁轻飘飘地站在 一抹虹光中,更衬出超凡脱俗的尊贵气度,“干脆赶走杜宇,你作我的王后吧。” “潍繁,何必要如此相逼呢?”蕙离站在大殿门口,看了看身边的杜宇,又 望了望眼前的潍繁,“大家都是神人,有什么必要拼个你死我活?” “蕙离,你还是和当年在岱舆山一样幼稚。”潍繁冷笑着,看见鳖灵从大殿 里出来,垂手站立在杜宇和蕙离的身后,“我不先下手,难道等着蜀国去吞并我 吗?你是神人,心清如水,可有些妖邪野心可大得很呢。” “既如此,我把蜀国让给你便是。”杜宇知道此刻形势已危如累卵,有些疲 倦地说,“但你不能伤害开明君。” “鳖灵那个西海的妖奴,这些年在蜀国培植了那么大的势力,不除去我能睡 得着吗?”潍繁笑了起来,“杜宇,现在你没有和我讨价还价的余地了。既然我 不能杀你,你就老老实实地滚远一点吧。” “如果我把蜀国的权杖交给你,你就真的让我做王后吗?”蕙离似乎考虑了 一会,微笑着问潍繁。 “那是当然。”潍繁郑重地道,“那金杖只有你才能举起,自从天帝觉察了 杜宇的异心,实际上是把蜀国交给你了。杜宇对你无情无义,众叛亲离也是咎由 自取。” “我知道。”蕙离笑了笑,不去看杜宇苍白的脸色和蓦然松开的手指,持着 金杖向潍繁走了过去。 “你看这代表蜀国王权的金杖,上面的纹饰多么漂亮。平常人永不会知道, 在咒语的摧动下,它能够发挥多么伟大的力量。”蕙离的话语,带着一种甘甜的 魅惑,让潍繁情不自禁地向那金杖望去。只见原本就金光粲然的权杖越发光华流 转,上面雕铸的鱼鸟仿佛有了气韵一般,那带着神秘笑容的人头像更如同活物, 把在场的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进去,无法自拔。 忽然,金杖一晃,似乎把周围的空气都搅成了一片金色的漩涡,让众人眼前 一片昏花。忽听一声愤怒的暴喝,那片金光如同摔碎的陶器震裂成细小的碎片, 连横亘在大殿前的那抹虹光,也一起销蚀无影。 “我竟然会相信你……”潍繁低头看看插入胸口的金杖,伸手想去抓蕙离的 肩头,却因金杖太长而够不到。金杖的光芒在他体内不断扩散,他的身躯已慢慢 变得透明。 “潍繁,对不起。”蕙离长袖一挥,弧状的薄雾罩住了整个神殿和众人,把 牂国军队密集的箭雨纷纷弹回。她无奈地向潍繁笑了笑,随即低下眼去,“只有 神人才可以杀死神人,我只好动手。” “你还是想维护杜宇和他的同党吗?”潍繁伸手抓住胸前的金杖,不肯放弃, “我死了灵魂能得到天帝的接引,重新开始我永生的生命,可你呢——你触犯了 天条,你死后灵魂将永堕冥府,不得超生!你心爱的杜宇不会来陪你,你将一个 人面对那无穷无尽的黑暗和虚空,为你今天的愚蠢行为永远地懊悔!” “我顾不得了。”蕙离闭上眼,不忍去看潍繁临死时的表情。然而她口中默 默地念动了咒诀,金色的神杖上光芒暴涨,穿透了潍繁的身体。 “我不能让杜宇来承担这份罪名。”蕙离看着潍繁的灵魂慢慢脱离了躯体, 终于抽出了那根能够杀死神人的法器,低声道。摧动金杖的神力耗费了她太多的 力气,蕙离疲惫地拄了金杖,缓缓转过身,向杜宇笑了笑。 “小心!”杜宇蓦地伸出手指,一道银芒直朝蕙离身后刺来。蕙离一惊之下, 已发现垂死的潍繁竟然奋起最后的法力,凝聚成无形的利刃,朝鳖灵站立的方向 射去。 “杀一个贱民,天帝不会怪罪的!”潍繁笑着说出这句话,挣扎的灵魂终于 完全脱离了躯体,直冲入云霄之中。 杜宇阻拦不及,眼见那道无形的气流已逼到鳖灵面前,而他却无法看见,浑 然不知眼前发生了什么事情。杜宇只觉心中一痛:“我最终还是无法保全他的性 命!”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身影蓦地从人群里冲出,正好帮鳖灵挡住了潍繁的 临死一击——却正是欢喜地奔向丈夫的碾冰! 杜宇只觉得周围的世界轰鸣着远去了,他的眼中只剩下碾冰惨白的脸和蓦然 垂下的手臂。一种狂热的疼痛让他恨不得立时冲到碾冰身前,然而另一种清明的 神智却蓦地拽住了他的脚步——碾冰是鳖灵的妻子,她是为了救自己的丈夫而死, 自己就算再痛彻心肺,也绝不能表现出那种非分的情感。苦苦支撑起局外人的从 容,杜宇慢慢地走了过去,伸手搭上了碾冰的脉搏。 “她死了。”鳖灵轻轻地说,声音居然非常平静。他抱起碾冰,转身往人群 外走去。 “她死了。”杜宇重复了一句,怔怔地望着鳖灵的背影,仿佛又看到了初次 见面的那个黑衣少年,不堪重负地在虚浮的沙地上挣扎前行,终于踉跄着倒在地 上。死寂的沉默中,杜宇忽然大步向神殿里走去。 “你要做什么?”蕙离心里涌起一阵不祥,伸手抓住了杜宇的衣袖。 “这里就拜托你了,善后的事情可以让冶鹖处理。”杜宇回头看了看蕙离, 一向冷漠的目光里带上了感激和歉意,“我到冥府去把碾冰的魂魄追回来。” 蕙离的眼中闪过了深重的担忧,然而她最终只是平静地道:“小心。” 黑暗,只有黑暗。 虽然以前无数次地幻想过冥府的情形,这种无边无际,无始无终的黑暗还是 让杜宇遍体生寒。自从借助神器进入了地底的冥府,那无法抗拒的黑暗就如同一 只只扼住他咽喉的手臂,从四面八方逼近、附体、最终侵蚀进他的信心和神智。 杜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虽然冥府中空洞得连空气也不剩下,这个动作还是 帮助他震摄了心神,凭着神人的直觉向黑暗的最深处飞驰而去。无数缥缈的魂灵 从他的面颊上拂过,如同棉絮一般被无形的巨手撕扯得越来越稀薄,最终融解消 散在无尽的虚空中。 “碾冰,碾冰……”杜宇心头默念着这个名字,即使在无人处,也是第一次 放任自己深重的爱恋。他能感觉到碾冰的魂灵正在自己身前飘荡,可是自己默默 无言却刻骨铭心的情感,那魂灵却永远不会感知。 猛地伸出左臂,杜宇揽住了碾冰那缕薄弱的逝魂,感觉就像漫长的黑夜中, 捧住了清晨第一缕乳白色的阳光。他一边掉头向外飞去,一边暗运法力,在指尖 点亮了一朵火星。杜宇知道,只有在冥府里点燃一点亮光,死去的魂灵才能够聚 集着不被黑暗所吞噬。 前方的黑暗似乎永无尽头,杜宇一边飞驰,一边侧头细细地打量着那缕透明 的魂魄。人间的岁月中,他一直不敢正视碾冰的面容,倾听她的声音,因为她是 鳖灵的妻子。只有在冥府的黑暗里,他才可以放弃一切顾忌,全心全意地挽住她, 凝视她,把他若干个不眠之夜的相思化为指尖的亮光,护送她脱离这令人窒息的 虚空。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仍旧是一片无望的黑暗,然而杜宇指尖的火光却已慢慢 微弱下去。杜宇心中一惊,知道自己的灵力此番损耗过巨,已渐渐枯竭,恐怕已 不能支撑到脱离冥府。他焦急地望着臂弯中碾冰的魂灵,徒劳地想把她挽紧一点, 可是他指尖的光亮,终于再无法与四面八方涌上来的暗流争夺。 碾冰,我终于还是留不住你么?杜宇绝望地望进眼前沉重的黑暗,悲伤地喃 喃道,“姐姐,你说我终于会找到自己的幸福,可我却无力挽留这幸福啊!” 远处一朵亮光闪烁了起来,光芒映照到正渐渐稀薄的魂魄上,复又把她逐渐 聚拢。杜宇惊喜地随着那亮光往外飞去,隐约可以看见一个苗条的轮廓,正指引 着他离开无际的冥府。 “是谁在帮我?”杜宇大声问道。 没有回答,却有隐隐约约的歌声从前方传来—— “扬之水,白石皓皓。 素衣朱绣,从子于鹄。 既见君子,云何其忧? ……“ 这歌声如此熟悉,撩拨起杜宇无数尘封的回忆,忍不住追问道:“姐姐,是 你么?……” 仍然没有回答,可是歌声却慢慢低沉下去,终于湮没无闻。杜宇眼见那朵闪 动的光亮也越来越黯淡,知道对方的灵力也已消耗殆尽,可是眼前的黑暗却依然 那么浓重,让人看不到边际。 碾冰的魂灵又逐渐淡去,杜宇感觉得到四周的黑暗如同一只只巨手,正拼命 要把那魂灵扯回冥府的深处。他使劲地挥舞着手臂,试图驱散那令人窒息的黑暗, 却觉得自己的力气都耗费在虚空里,没有一点作用。碾冰的魂灵,终于从他手中 一点一点地流失而去,这种失去的感觉如同一只钢锯,来来回回地切割着他的心, 让他几乎要丧失最后的力气,跪倒在这片无法战胜的力量中。 “只要还有人和自己一起坚持,便什么都可以承担。”临别时杜芸的话语, 忽然清清楚楚地回响在耳际。看着前方又勉力摇曳而起的微弱火星,杜宇一咬牙, 一朵荧蓝色的璀璨的火花已从他右手中燃起。他举着那火花,拼尽全力向上飞去。 眼前出现了一道金光,那是金杖散发的光芒。杜宇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离 开那令人窒息的黑暗了。他沿着金光往上,回到了郫邑城的神殿之中。 “快……把这魂灵封回身体……”杜宇勉强把那缕透明的魂灵交到蕙离手上, 就再也站立不住,跌倒在地上。 蕙离面色苍白,看见杜宇的半边身体都被鲜血染红,却没有多问一个字,只 淡淡地说了句“放心”,就转身而去。 杜宇的右手仍旧紧紧地握成拳,腾出的左手捂住了肋下的伤处,然而鲜血还 是不断地从他的指缝里涌出来。他无力地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可他的脸上终于 露出了舒缓的笑容。 蕙离支撑着回到神殿时,杜宇已经昏睡过去。她轻轻掰开他始终紧握的右手 ——掌心中,是一截烧剩的肋骨。 八网丝漠漠无形影 蜀牂之战,以牂王潍繁的暴毙结束。在蜀相鳖灵指挥下,蜀国不仅尽收牂国 土地,还兴师远征,收服了众多周边小国。到蜀国全盛之日,国土以褒斜为前门, 灵关为后户,峨嵋为城廓,湔江为池驿,汶山为牧场,南中为园苑,称为“天府 之国”。 “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来。”杜宇把一架百子风铃挂在窗前檐下,轻轻吹了 口气,风铃便发出叮叮的悦耳之声,“成日待在这里,真怕你闷坏了。” “陛下每天都来看我,我怎么会闷呢?”蕙离细细地凝视着他,微笑着和声 道,“这些日子,我的灵力正慢慢恢复过来。” 杜宇坐在蕙离的床边,不无担忧地望着她苍白的面色和脆薄如纸的身体: “都怪我,当日明知你摧动金杖已近力竭,不该还让你耗费灵力去救碾冰……” 看着蕙离一如既往温和宽慰的微笑,杜宇心头舒缓开来,“还没告诉你呢,在冥 府的时候,我居然遇见了姐姐,若没有她,只怕我根本坚持不下来。” “嗯。”蕙离微笑着应了一声,随口道,“每次看到碾冰,我就会想起杜芸 姐姐呢。” 杜宇蓦地抬头看她,却并没有看出任何揶揄讥刺的意思,也就笑笑没有接下 去。然而他自己心中却明白,一开始关注碾冰或许是因为她与杜芸的面貌相似, 但后来想起她,却总是一幅看不清面貌的侧影,温暖地慈悲地握着垂死之人干枯 如鸟爪的手。那温暖与慈悲仿佛阳光一般,让他在恶梦连连的黑夜中品尝到混杂 着痛苦的欢喜和希望。 可是,她终究——是鳖灵的妻子。而他的妻子,蕙离,近在咫尺,却又远在 天涯。 想到这里,杜宇忽然道:“以前是我对不起你。等你好起来,我就离开蜀国, 你才是蜀国的真正主人。” “不……”蕙离忽然轻轻地压住了他的衣袖,“难道你不知道,我愿意把一 切都交到你手上么?” 杜宇轻叹了一声,垂下眼去,避开了蕙离失望的询问的目光。蕙离的心意, 他自然能够体会,却从来都有意无意地回避了去。“你知道吗,我恨所有岱舆山 的神人——包括我自己。” “因为开明君么?”蕙离苦笑了一下,“我也憎恶神人的冷漠,可是——” 她犹豫了一刹那,终于鼓起勇气说出来,“开明君的心思,真的很难捉摸啊。特 别是你现在灵力受损,对他更要小心……” “别说了!”杜宇腾地站了起来,走到百子风铃下,看着那铜铸的鸟喙一下 一下地啄着永不可破的铜罩,发出叮叮当当的杂乱声响。“当年正是一瞬间的怀 疑和背弃让我愧疚到今日,如今我断不会再对他生疑了!”杜宇的声调,从高亢 中慢慢缓和下来,“别人尽可以怀疑他斥责他,可我不希望你也和别人一样。” “对他的亏欠,总也弥补得够了……”蕙离的叹息,含着怜爱的责备。 杜宇疲惫地吸了一口气,似乎有什么承受不住的秘密要脱口而出,却又生生 堵了回去,“不,我欠他的,永远也弥补不了。” 还欠了他什么呢?蕙离没有问,望着他恍如玉石雕凿的侧影,一种淡淡的怅 惘浮现开来——如果不是因为感觉亏欠了自己,这个人还会每天都来离宫探望吗? “臣有要事求见陛下!”一个声音忽然在门外响起。 杜宇转头,正看见新近由中大夫擢升上卿的冶鹖,躬身立在檐下。“什么事?” 杜宇有些惊异地问,若非异常大事,鳖灵已可自行决断,断不会差冶鹖到离宫来 禀告。 “相国请陛下速到湔江大堤!”冶鹖并未言明,可杜宇已经从他惶急的神情 觉察出事态的非同小可。杜宇向蕙离点点头,示意她放心,带着冶鹖出宫而去。 蕙离从床上探起身子,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重门外,唇边牵起一丝欣慰的 笑意。“我不希望你也和别人一样。”细细咀嚼着杜宇这句话,蕙离从怀中掏出 那只半圆形的符印,晶莹的玉玦上光影流动,把曾经冷寂的心思一点一点温暖开 去。 湔江发源于昆仑弱水渊,自郫邑城外绕玉山而汇入长江,向来是蜀人赖以为 生的重要水系。自蜀王杜宇提倡农耕以来,湔江两岸修建了众多长堤和沟渠,灌 溉了天府之国无数良田沃土。 杜宇登上湔江大堤的时候,相国鳖灵正摒退了从人,独自一人凝视着滔滔江 水。江风吹拂着他的黑袍,溅起无数浪花拍打在他的身体上,然而他整个人却如 同礁石一般寂然不动。 “阿灵,怎么了?”杜宇蓦地见到鳖灵脸上的忧色,吃了一惊。鳖灵眼中的 金光仿佛完全熄灭了,只余下灰烬一般的黯淡和无望,那是杜宇从来没有见过的 表情。 “三个时辰中,湔江的水上涨了一倍,到今天夜里江水就会漫出大堤。”鳖 灵凝视着脚下的水面,努力镇静地说,“照这样下去,几天之后整个郫邑、甚至 整个蜀国都会变成一片汪洋。” “难道发生了什么古怪?”杜宇惊异地向湔江上游望去,只看得见一浪接一 浪的江水,静悄悄却又不可阻挡地涌过来、涌过来。“我去上游查看,你在这里 等我。”杜宇忧心忡忡地看着不置可否的鳖灵,掉头驾云朝西飞去。 从天上望下去,蜿蜒的湔江如同一尾蠕动的青蛇,泛着一波波银白的鳞光。 在那鳞光起源的地方,杜宇降下云头,落在江边。 “果然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说,然而那短短几个字中,杜宇却听出了无 数纷繁芜杂的情感。 白衣的老者坐在江边,辟水青兕温顺地伏在地上,轻轻舔着前爪。似乎不经 意地,老者随身的葫芦歪倒在地,一股细细的水流不断地倾泻进湔江之中。 “鸣奇仙长!”杜宇忽然明白了其中的缘由,快步想走到老者身边,却猛地 被无形的结界阻在三尺开外。“潍繁是我杀的,我任由您处置,但请放过蜀国的 其他人吧。” “我并不要谁偿命,潍繁的魂灵已经转生他处。”鸣奇仙长如同一个垂钓良 久的人舒展了一下身体,淡淡道,“只是我的孙儿到死也没有得到的土地,我便 帮他毁去。” “仙长!”杜宇知道自己的法力根本无法与鸣奇抗衡,急道,“你这样做, 天帝也不会答应啊!” “蜀国早就是被天帝抛弃的地方了。”鸣奇目光犀利地笑道,“先是你,再 是蕙离,都不肯顺从天帝的意旨,现在又怪得谁来?” “要怎样仙长才肯放手呢?”杜宇索性问道。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然而 藏在袖中的指尖上,却渐渐聚集起一点银芒。 “我不会放手的。”鸣奇笑着拍了拍身边的葫芦,“如果你也不肯放手,就 回去想办法抵抗湔江的洪水吧。” 杜宇没有答言,只是猛地抬起了手指,霎时一道银光如同闪电一般穿透了结 界,击向那不断放水的法器。一瞬之间,整个葫芦如同被镀上了一层银粉,发出 炫人眼目的光亮,刺得杜宇的双眼一阵灼痛。他连退数步,终于撑住一方岩石稳 住身形,左手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肋下。 “蚍蜉撼树。”鸣奇仙长冷笑一声,跨坐着辟水青兕飞身而去。然而那倾倒 的葫芦,却仍然留在结界中,汩汩地流动着对无能者的嘲笑。 太阳神羲和六龙的金车已经隐没进淡红的帏帐,司星的神人一颗颗地擦亮了 天上的星辰,把它们缝缀在逐渐铺开的夜幕上。 杜宇躺在湔江畔,闭上眼,又睁开,眼前的一切还是有些模糊。他自嘲地笑 了笑,想与岱舆山众神之长的鸣奇斗法,真是自不量力。 “陛下!”一个声音惊异地响起,“陛下你怎么了?” 是碾冰。杜宇支撑着坐起来,向呆立在面前的碾冰笑了笑。看到平日超凡脱 俗的望帝躺倒在烂泥里,任何人都会感到惊奇吧。 “陛下的衣服都湿了,再不换恐怕要生病。”碾冰焦急地向四周张望,“冶 鹖把郫邑城所有的居民都迁到朱提山去了,此时恐怕连宫中也没人了。” “我是神人,怎么会生病呢?”杜宇忍不住笑起来。至于衣服,那是归途中 灵力不济栽下云头,恰好掉在江水里弄湿的,这么狼狈的事还是不要说出去的好。 “这里很危险,你怎么不随大家去朱提山?” “我夫君还在这里,我是来找他的。”碾冰的神态复有些羞涩,“陛下看见 他了吗?” “阿灵还在这里?”杜宇不无担心地向四周看了看,黑沉沉的大堤上,空无 一人。只有轻微的夜风拍打流水的声响,单调沉闷地传过来,让人心里一阵一阵 地发紧。湔江的水逐渐漫至堤面,薄薄的水流已经开始浸透两岸的田野,时间再 也耽搁不起了!“你快走,我去找阿灵。”杜宇向碾冰吩咐道。 “不!”碾冰脱口喊出这个字,继而发现这样对蜀王说话实在不敬,连忙恳 求道,“陛下,我一定要找到我的夫君!” 杜宇看着她,那样坚决那样明亮的眼神,只为了她的丈夫而点燃吧。他深深 地吸了一口气,压下胸中的疼痛,平静地道:“那就跟我来。” 登上大堤,可以看见奔流的湔江水在前方的玉山处拐了一个弯,拥挤着往下 游的河道涌去。此时此刻,连碾冰也可以看出来,如果没有横亘在河道中的玉山 的阻碍,江水就能加快向下游泻下,汇入长江,缓解郫邑大堤的汛情。 杜宇默默地站好,敛住心神,虽然明知道自己法力微薄,却不得不拼力一试。 他伸手指定远处的玉山,念动了移山诀。 碾冰移开数步,深怕扰乱了他的心神。只见一缕星星点点的银芒从杜宇手中 射出,如同一群络绎不绝的萤火虫,向夜幕中越发突兀巍峨的玉山飞去,瞬间织 就一张纯银的细网,笼罩了整个山体,异彩缤纷,煞是美丽。 碾冰被眼前奇异的景象看呆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玉山,似乎看得出整座山 峰被那闪烁的银网托起,一点一点地向一旁挪移了位置,让出更加宽阔的河道。 欣喜的笑意情不自禁地浮起,碾冰正想闭目感谢上苍,却猛地发现那银网的光亮 倏忽黯淡下去。她用力掩住口堵住了惊呼,看着那光亮如同风中之烛,刹那的寂 灭后又奋力摇曳而起,几起几落,终于——无可挽回地熄灭在黑暗之中。 身后传来一声低沉的呻吟,碾冰猛地转回头,正看见杜宇使劲捂住心口,口 中鲜血喷洒而出。“陛下!”碾冰大是惊骇,冲上去扶住了杜宇摇摇欲坠的身体, “陛下,你怎么了?” 虽然咬牙承受着移山诀的反噬之力,杜宇终于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已回天乏 术。体内的灵力已被他摧动至枯竭,此刻只觉身体脆薄如蝉蜕,立时便要片片散 去。闭目忍过撞击胸口的反噬之痛,缓过一口气,杜宇蓦地感觉到碾冰手掌的温 度,虽然隔着衣服,却清晰地传过来,让他全身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张口轻呼: “碾冰……” “陛下,我在这里!”碾冰浑未注意杜宇眼中瞬间点亮的热望,只扶着他焦 急地四顾,希望能找到一个干燥的地方让他坐下。然而涌动的湔江水依旧一波一 波地漾上堤岸,江畔田野已泥泞如沼泽,哪里还找得到落座之地? 杜宇任由她扶住自己,暗中只盼能与她永远站在这齐膝的水中,再不分离。 心旌摇荡之际,心头却猛地一紧,仿佛有什么比江水还要冰冷的东西射了过来, 刺得他下意识地一把推开了碾冰的搀扶,逃也似地跌坐在水中,一口血呕在衣襟 上。 杜宇知道,那是鳖灵洞察的眼神。 “夫君,你在哪里?你出来啊。”碾冰仿佛也感觉到了鳖灵的存在,急切地 朝空无一人的夜幕尽头呼喊。 “这里危险,你快回朱提山去。”鳖灵的声音,忽然响起。 “不,我要留在这里陪你!”碾冰惊异地四处张望,却丝毫看不见鳖灵的身 影。 “快回去吧。”鳖灵的声音中透出了些许疲惫,“如果明天早上看不见我, 就不必找我了。” 仿佛被这句话冻住,碾冰直挺挺地站在大堤上,没有动,也没有出声。良久, 方才轻轻道:“你知道我会一直找你的。”说完,她转身向着朱提山奔跑而去, 竟不回头。 杜宇垂着眼,碾冰飘扬的裙角在他眼角的余光中飞逝而过,他却已不敢再望 上一眼。过了一会,他慢慢地从水中站起,面对波澜涌动的江面道:“阿灵,你 出来吧。” 哗哗的水声中,江面仿佛水银一般向四周泻落,一抹乌沉的背甲缓缓从水中 浮出,金红的眼珠带着自嘲的笑意:“我的真身,和你设想的一样丑陋吧。” 杜宇看着眼前岛屿般庞大的巨鳌,立时就想脱口而出“你不丑”,却终于老 老实实地回答:“我从来不愿设想你的真身。” 巨鳌冷笑了两声:“在你们这些神人眼中,西海鳌族自然是丑陋的妖物了, 却不知在我们西海,鳌族是神,而你们却是妖。” “阿灵,我们不要再提这些吧。”杜宇恳求一般地道,“在蜀国这么多年, 我们早就和凡人没有任何差别了!” “谁说没有差别?”鳖灵继续冷笑着,“即使住在下界,你依然是神,依然 是蜀国最高的主宰,这是永远无法更改的事实。” “可我——一直是你的朋友啊。”杜宇说着,向巨鳌走上了几步。 鳖灵矜持地退后,搅带起一片响亮的水声,嘲讽的语气终于不再掩饰:“你 是我的朋友吗?哈哈,如果不是为了和潍繁斗法赌气,你当初会屈尊与我结交? 如果不是把我看作低贱的妖奴,你会眼睁睁地看我为你揽罪受刑?如果不是因为 害死了我的父母,你会这样急切地要我也承认你是‘朋友’?” “阿灵——”杜宇慢慢地开口,艰难地吐出多年来骨鲠在喉却又无法言说的 愧疚,“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如果不是因为我的任性和失职,你的父母就不会被 龙伯国的巨人杀害……” “你知道什么?知道你眼中腥湿的卑贱的怪物就是我的父母吗?”鳖灵有些 失控地打断了他的话,“可你知道被人硬生生地剥去背甲是怎样的感觉?四肢都 泡在自己的血水里,头颈可笑地伸缩着,却是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请不要再说了……”杜宇虚弱地闭上了眼,然而鳖灵口中血淋淋的一幕却 如同每晚的恶梦一样真切地浮现在眼前。正是由于当年放任地在归墟中漂流而忘 了给岱舆山的巨鳌喂食,在海水中苦苦支撑的鳖灵的父母才会冒险去吞食龙伯巨 人的钓饵,让杜宇从此以后再也无法坦荡地与鳖灵金色的眼睛对视。良久,杜宇 才吃力地道:“其实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等着你从我这儿取走你想要的一切,因 为我根本无颜来乞求你的原谅……” “我想要的一切?”鳖灵金红的眼睛,正正望到杜宇身后的黑暗中去,“我 想要的,不过是初到岱舆山时那一眼平等温和的目光,不过是濒死的时候被人紧 紧握住的温暖,不过是父母能够得到尊重和善待的慰藉,可是这些,都因为你而 被黑暗吞噬了!” 原来——阿灵心中所在意的,是自己的姐姐杜芸啊!猛然醒悟到这一点,杜 宇却立时冒出一个让自己羞愧自责的念头来:那么——在阿灵心目中,碾冰是否 仅仅是一个影子? “水势还在上涨,陛下请回去吧。”鳖灵似乎冷静了下来,口气又恢复成平 日的恭谨平板。 “你有办法遏制这洪水么?”杜宇诚恳地道,“或许我可以帮助你。” “我现出真身,就是要决开玉山和下游阻挡了河道的山峰,那样即使水势再 大,也能顺流引入长江大海。”岛屿一般庞大的巨鳌转过了身,缓缓沉入磷光破 碎的水中,“这种笨重低贱的工作,陛下还是不要参与的好。” 杜宇苦笑了一下,明知道自己已经神衰力竭,他居然还说出这样揶揄的话来。 看来,彼此之间的裂痕,尽管自己刻意去掩盖、去弥补,终究蛰伏在那里,默默 地等待着吞噬掉一切努力的时刻。 低沉的轰鸣从远处传来,在江面震荡起巨大的波纹。坚固的玉山仿佛变成了 水中的沙堆,半边山体迅速地坍塌下陷,破碎的岩石被一双黝黑的巨爪从江底推 出,在原野上慢慢堆积成一座新的山峰。而湔江上游的浪涛,则更加顺畅地从新 劈宽的河道中奔涌而下。 杜宇抬起了头,杳远空茫的天宇中,仿佛有一双眼睛正静静地看着下界的一 切。那深不可测的目光如同太阳的光辉,无所不在,无法逃脱,然而远处默默埋 首于碎石泥沙之中的背影,却如同阳光下的影子,镇定而固执地不肯隐去。当鳖 灵把强加的命运变成了他自己的义务,轻蔑地承担起一切职责,他就已经在嘲笑 着神人的无能和软弱。 杜宇低头看了看自己,星光下,灵力衰竭的身体仿佛透明一般,连一点影子 都无法留下。 一夜之间,湔江下游阻碍了河道的十七座山峰被尽数向外挪移开去,一度拥 塞在郫邑城外的洪水带着滚滚波涛,安然地汇入了长江。次日清晨,在高山上躲 避了一夜的蜀民陆续返回他们泥泞的家园,许多人惊愕地发现了同样的异事—— 被决开的山壁上,残留着硕大无朋的带血的爪印。 因此,当昏倒在湔江边的蜀相鳖灵被人发现时,蜀国臣民开始相信,正是因 为相国虔诚的祈祷,上天才终于派下神兽,解救了蜀国的灭顶之灾。 九提携玉龙为君死 “不用惊动开明君。”杜宇跨进相国府的大门,止住了婢仆们的跪拜,“我 看看他就走。” 独自走进相府内宅,杜宇熟稔地跨进了鳖灵静卧养病的房间。每次探视他都 是静悄悄地站上一会,然后不留痕迹地抽身而出,甚至吩咐相府的仆从不要对鳖 灵提及。 这次也是一样。 鳖灵依旧在沉睡,平静的表情似乎与清醒时并无二致,可杜宇却看得出,他 的眉头,正难以觉察地微拧着。凭借神人的直觉,杜宇知道鳖灵遇上了某种为难 的事情,连睡梦中也无法释然,然而他却无法亲口询问。 默默地站了一会,杜宇转身向门外走去。 “参见陛下。”碾冰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笑盈盈地看着他,“陛下屡屡过 来探望我夫君,臣妾不胜感激。” “不必多礼。”杜宇面无表情地回答。自从在湔江大堤上被鳖灵察觉了自己 的失态,他已更加刻意地回避着碾冰。 “臣妾有要事回禀,陛下请随我来。”碾冰欲在前面引路,却见杜宇迟疑着 不肯跟上,展颜一笑,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袖,“怕什么?” 杜宇心中有些踌躇,脚步却自然而然地跟随而去,怔怔地任碾冰把他引入一 间房中,看她掩上了房门。 “这里还痛么?”碾冰关切地问着,手掌却轻轻地盖上了杜宇的右肋。 杜宇慌张地退了一步,却感觉到一阵暖意从碾冰的手中传来,让他渐渐丧失 了力气,竟然无法把她推开。“碾冰……”他惊异地看着她,想要询问,却陷入 了她似笑非笑的神情,眼睛不由自主朝着她温柔似水的眼眸望进去,望进去,脑 中一片恍惚,竟无法自拔。 “我的命是你救的,我的人你也尽可以拿去……”碾冰的手,勾住了杜宇的 脖颈,在他耳边羞涩地呢喃。 熏人欲醉的气息如同甜蜜的罗网覆盖了杜宇,让他死命支撑的神智一点一点 崩溃殆尽。此时此刻,他再也看不到,再也听不到,只有怀中温暖的柔软的身体, 让他心甘情愿地沉迷在令人晕眩的情欲中,摒弃所有的一切,只留下他和她。 “碾冰……”他反手抱住她,重复着这个让他在罪恶的快乐中沉沦的名字, “碾冰,我要你和我在一起……” “陛下,我是有夫君的呢。”碾冰故意叹了一口气,手指拂过杜宇的脖颈, 轻轻扯开了他的衣领。 “阿灵爱的只是你的容貌,我爱的却是所有的你……”手指开始不由自主地 在碾冰身体游移,杜宇口中吐出了让他一直羞愧自责却盘桓不去的念头。清明的 理智如同火山峰巅的积雪,顷刻被压抑了若干岁月的熔岩焚烧无影,让他再也无 法思考。 “陛下,放开我!”碾冰轻柔的纠缠忽然变成了坚决的抗拒,猛地推开错愕 的杜宇,退后几步慌乱地整理着凌乱的衣衫,羞愤的泪水盈满了眼眶,“陛下, 你怎么能……” 碾冰惊骇愤怒的目光如同一道闪电,被抛离阻隔的神智霎时回到了杜宇的脑 中。他缓缓地侧过头,正看见敞开的房门后,静静地站着面色苍白的鳖灵,暗黑 的影子曲折着铺进房中,淹没了杜宇所有的表情。 “陛下,臣告退。”鳖灵嘶哑地吐出这几个字,转身向外走去。他蹒跚的脚 步让杜宇很想扶他一把,却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跌跌撞撞地扑倒在门廊上,又 紧张得有些滑稽地迅速爬起,消失在层层叠叠的楼宇中。 最后的决裂,原来来得这么容易。 “哈哈……”死一般的沉默中,杜宇忽然爆发出癫狂的大笑,抢出门去。 碾冰抬起头,看见一片云彩悠悠降下,托住杜宇急速地飞离了相府。然而那 摧心裂肺的笑声,却仍然隐约地从空中传来,直到大颗的雨点纷纷跌落,让凡人 误认为那笑声不过是云层后滚动的闷雷。 “潍繁,谁也救不了蜀国了。”碾冰轻轻地笑着,向隐身在身边的辟水青兕 吩咐道,“你现在应该去帮鳖灵一把了。” 扫一眼锦帐中犹自昏睡的女子,碾冰满意地转身离去,慢慢幻化成鸣奇仙长 清矍傲岸的背影。 “宇自知能不足治国,德无以服众,今依尧制,禅蜀王之位于丞相鳖灵。” 望着自己亲手写下的最后一道诏书,杜宇狂乱的心绪稍稍平复下来。他取出符印 在诏书上盖下,那晶莹的红光便染活了每一个微微扭曲的字体,如同一道道目光 凸现出来,审视地嘲讽地盯着他,让他不敢对视。 走吧,走吧,事到如今,还有什么颜面再占据着蜀王的位置,面对鳖灵失望 到空洞的神情?将诏书和符印留在大殿的桌案上,杜宇站起身,慢慢地向外走出。 “望帝陛下,您要到哪里去?” 杜宇抬头,看到远处身披重甲的冶鹖,站在一众士兵之前,冷笑着望过来。 那有恃无恐的神态唤起了杜宇几分昔日的尊严:“冶鹖,你意欲何为?” “奉相国之命,废蜀王杜宇。”冶鹖一挥手,身后的士兵分散开去,占据了 王宫的每个角落。 终于还是把你逼到这一步了啊。杜宇苦笑了一声,尽管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 的错,却仍旧无法遏制心底越来越浓重的苦涩。“难道你们不知道,再多的凡人 也奈何不了我吗?” “军队要对付的,不过是那些对你愚忠之人。”冶鹖直视着杜宇,“这些年 来相国为蜀国日夜操劳,求天雨,赈民生,拓疆土,驱洪水,哪一个蜀国百姓不 为他焚香祈福?而你的才具德行,虽然相国隐忍不言,你自问配作这个蜀王吗?” 杜宇的面色愈加苍白,无才无德,就是鳖灵给自己所下的定语么?可是,鳖 灵并没有错,从一开始,错的就是自己,无能而卑劣的自己。 “你来,还想要什么呢?”所有的意气都在一瞬间消释了,杜宇疲倦地问。 “代表蜀国王权的金杖,请陛下让王后交出来吧。”见杜宇不答,冶鹖接着 道,“王后心系陛下安危,一定愿意用它交换陛下的。” 杜宇微微冷笑,心中默默念动了蹑云诀,霎时一片云霞从天飘降,即刻便可 驮他飞离这是非之地。然而,还没等飘到他身旁,那片云霞竟渐渐化为一道白线, 被人生生吸去。顺着白线的轨迹望上去,杜宇看见了辟水青兕隐在云雾后的唇齿。 “交出金杖,你们就可以走了。”冶鹖的话语仍旧传来,杜宇却无法回答了。 一股股浓重的青雾从辟水青兕的口中喷出,聚集成一枝枝凡人无法看见的利箭, 将杜宇淹没在这箭阵的最底层。尽管奋力摧动起自身残存的灵力与之抗衡,那青 色的利箭仍旧不断穿透了杜宇的身体。 僵持了一会,杜宇的表情已越发僵硬。每被一枝青箭射中,他身体的感觉就 麻痹一分。七窍仿佛被那密集的青光完全阻塞了,所有对外界的感觉也越来越浑 浊,只有依旧清明的意识,在无法阻挡的恐慌中苦苦支撑。 “陛下,考虑好了吗?”冶鹖莫名其妙地看着面前发呆的杜宇,催促着。 “金杖给你们。”随着由远而近的语声,蕙离出现在杜宇身边。她握着一人 高的金杖,白色的袍服随风飘扬,仿佛一面挂在金杖上的白幡,口气似乎一如既 往的温和,却让冶鹖不由敬畏地退开了一步。 “放开他。”蕙离抬起头,向半空的辟水青兕道。然而那神兽却恍如未闻, 一偏头,口中青雾朝蕙离喷来。 “凭你也想困住我们?”蕙离轻蔑地笑了笑,目光转向了直立在箭阵中的杜 宇,手中的金杖忽然焕发出无以伦比的光辉。那光辉如同一个从天而降的剑圈, 顷刻斩断了袭向杜宇四周的利箭,笼罩着他一点一点地消失在众人面前。 “不——” 随着破碎缥缈的余音,杜宇的身影在虚空里消失无形,仿佛从来不曾在蕙离 幽明的眼眸中真实地存在过。当周围的一切在原本模糊的视线中纷纷远去,杜宇 只看见蕙离舞动着金杖,逆着青练一般的箭雨向辟水青兕飞去。 没有光线,也没有声音,甚至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只有眼前残留的影像, 带着那一点金光,劈开来自斜上方的威压。 杜宇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为了将他罩入这安全的结界,蕙离需要耗费多大 的灵力。他试着想要挣脱出去,却如同魇住了一般无法动弹。 “我原本以为,既然神人有永恒的生命,我就可以一直等待下去。”蕙离的 声音,忽然穿越了结界,清晰地响在杜宇的脑海中,让他想起她最后的神情—— 含着泪,却又带着笑。“是我求天帝把我们安排在一起的,只是怕你着恼,一直 不敢告诉你啊。”仿佛在苦苦支撑着什么,蕙离温和的声音有轻微的振荡,“我 没有别的可以给你,只有守候的耐心而已。不过现在,我死后要拘禁在冥府,就 不能再等你了,宁可永远也等不到你……” “不,你是为了我才触犯天条,我一定会下来陪你!”杜宇无法再听下去, 然而他口中的呼喊却根本不能传递到结界之外。 猛地咬破了手指,杜宇用血在身边画起了符咒。他不顾一切地画着,连绵不 断的血红的符咒挂满了蕙离用意志凝成的结界,那是用一种坚持对抗着另一种坚 持。炽热的情绪燃烧着他,让他不能分辨自己坚持的原因,是感激、是愧欠、还 是想要挽留住最后一点温情的愿望? 所有的符咒在一瞬间焕发了生命,结界如同阳光下的泡沫,刹那破裂开去, 让杜宇不由自主地从空中坠落。坚实的大地呼啸着迎面扑来,然而杜宇却没有改 变姿势,以最直接迅速的方式向那个白衣的身影坠去。越来越近了,他甚至可以 看见,驱赶了辟水青兕后,蕙离仰望的脸上那温柔的表情——含着泪,却带着永 恒的坚韧的微笑。 突然,黑暗的大地坼裂出巨大的缝隙,钻出长蛇般扭动的手臂,攀住了蕙离 的全身,要将她拖入无尽的冥府之中。杜宇猛地张开双臂,挽住了蕙离的腰肢, 使出全力向前方即将坠落的太阳奔去——只要有光,就可以抗拒冥府的黑暗。 他像那个名叫夸父的愚蠢的凡人一样飞驰着,试图追赶上那明亮的光源,只 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失去。可是羲和的龙车却无法挽留地消失在地平线后,惨淡的 晚霞中,死亡的力量锲而不舍地缠绕过来,渐渐带走了蕙离脸上的生气。 “你等我。”拥着自己的妻子,杜宇忽然坚决地说。 “不要来冥府,不管是因为愧疚还是因为爱……”蕙离的声音中带着梦幻一 般的甜蜜,“我心里喜欢的,是岱舆山上阳光一样乐观自信的阿宇……”透明的 灵魂在无数无形的手臂中挣扎着,终于脱离了身体,被拖入了黑暗的死寂的冥府, 然而纯净喜悦的歌声,却穿越噬心的悲伤,从地底不断传来: 浩荡的江水啊, 礁石皎洁如月。 白衣上绣着朱纹, 跟你来到这里。 既然能够见到你, 还有什么可忧虑?…… 脚下大地的裂缝渐渐愈合,沉闷地关闭了一切声音一切影像。杜宇恍然记起 了什么,抱着蕙离的尸体跪倒在地,一滴泪水缓缓从眼角滑下。 原来,那日在冥府中拼尽全力为他点亮火花,指引他走出黑暗的,不是姐姐 杜芸,而是蕙离——他从来刻意去逃避的妻子。只因为,她见证了他所有不堪回 首、不敢触碰的记忆。 悉悉簌簌的感觉如同萌动的春草摩擦着他的手掌,杜宇低了头,正看见无数 的根须和枝条从蕙离的身体上勃发而出,扎入大地,伸向苍穹,舒展开一倾碧绿 的叶片和洁白的花蕾,让人可以预见在明日的阳光下,将展现出怎样无以伦比的 美丽。 蕙离的身体,在杜宇手中逐渐变成了一株岱舆山的碧轩树。 杜宇抱紧了树干,把脸埋进那宽和的枝叶中,慢慢伏倒下去。尽管曾经祈求 不惜任何代价来赎回内心的安宁,可真的失去一切时,他才发现有的代价并不是 自己承受得起。 十恨血千年土中碧 又是来到了西山。 当玉山倾塌的半边山体在湔江畔形成这座新的山峰时,鳖灵就随口把它命名 为西山。蜀民为感鳖灵治水之功,乃在西山上修建了为鳖灵祈福的生祠。 出身于西海王族而又饱尝奴役之苦的阿灵,应该比自己懂得如何做个好国君 吧。默默地从祠堂门口经过,杜宇坐在了通往湔江的山道边,周围景物映在眼中, 竟似失了生气一般萧瑟。远处的湔江水滚滚向下游流去,如同很多宝贵的东西, 失去之后就永不再来。 微微挺直了脊背,杜宇忽然开口:“是不是一定要我死,他们才会还给你自 由?” 他的身后,鳖灵金色的眼睛黯淡下去,勉强笑了笑:“不,我只是来送你离 开蜀国。” “不用了,我自己走就好。”杜宇苦笑着站起,朝前方走去。 鳖灵跟上来,静静地说:“山下的渡口处,我为你造了一个贯星槎。” “多谢开明君,不,开明帝。”杜宇神色如常,心中却不知是什么滋味。阿 灵总是什么都考虑得周到,生怕他灵力不济捏不起蹑云诀,便专门造了那贯星槎 促他离开。只是离开之后,他能到哪里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却都已默默无言。那停泊在渡口的贯星槎在眼中越 来越清晰,多年前一起乘舟泛海的记忆也如同布景一般浮现在脑海中,明亮的单 纯的快乐衬得现在的心绪更加黯淡。 “没料到在蜀国也可以找到碧轩树。”鳖灵似乎费了很大的劲才打破了面前 的僵局,“你现在可以乘这木筏漂流到银河的最深处去了,还记得吗,那是我们 共同的理想。” 怎么会不记得?杜宇轻轻地笑了笑。飘摇的波浪中互相扶持的感动和温暖, 让人直可以跪下来感谢上苍的恩赐。“只要还有人和自己一起坚持,便什么都可 以承担。”可是,心中珍惜的人却一个又一个地远去,到头来,还是只剩下他自 己独自面对永恒的孤寂。 “阿灵,你还有为难的事对吗?”杜宇看穿了黑衣男子眉目间隐隐的烦忧, 尽量释然地笑着,“如果我还剩下什么可以帮你的,就尽管拿去吧。” “没有!”仿佛自卫一般,鳖灵断然否定了杜宇的话,“你没有什么可以帮 我,我不需要借助神界的力量!蜀国从此也再不会有任何神人!” 这才是鳖灵真正的想法吧,这种隐忍以久的愤懑,一直作为优越的神人高高 在上的自己是无法领会的。杜宇伸手抚摸着贯星槎削磨得光滑的木桨,低声道: “可是,神界的力量就像阳光一样无所不在,你又怎么能躲得过呢?” “如果神是光,我便是影。光越强,影便越暗。我已经下令把金杖和其他神 器都埋到三星堆的地底去了!”鳖灵发誓一般地说,“没有人能逼迫我,让那些 神山都像岱舆山一样,通通沉没到北极的海沟里去吧。” 杜宇有些吃惊地望着他,此刻才意识到,一旦驮负归墟神山的巨鳌服役期满, 就会轮到鳖灵去继续那六万年才得解脱的苦役了!尽管他拼尽全力想摆脱这屈辱 的宿命,但以他的能力怎么可能与整个神界对抗? “那个日子还早着呢,你快走吧。”鳖灵用尽量平静的声音说,转过身,藏 在衣袖中的手已紧紧地握成了拳。 杜宇不再坚持,跳上贯星槎,一撑碧轩树枝做成的木桨,顺着湔江向下游漂 去。远远地回头,鳖灵的背影依然凝固了般一动不动。 “陛下,请等一等!”岸边,一个身影顺着湔江大堤跑动着,大声呼喊。 不用看,杜宇也知道那是碾冰。他侧过头,手指紧紧地握住了贯星槎的木桨, 没有回答。贯星槎继续沿着江水漂去,离奋力奔跑的碾冰越来越远。 “陛下,请救救蜀国吧!”碾冰焦急地呼喊着,竟不顾一切地跃入江水,奋 力朝贯星槎游来。 杜宇暗暗摇头,虽然此前碾冰反常的举动引他失足成恨,却终不忍心看她独 自在水中苦苦支撑。他把手中木桨递到碾冰身前,将湿淋淋的女子拉上了贯星槎。 “我不知道夫君和陛下之间发生了什么,但现在蜀国危在旦夕,请陛下留下 来想想办法吧……”尽管冷得浑身发抖,碾冰仍是固执地恳求着。 她竟然什么都不知道?凝视着面前女子清澈无暇的眼睛,刻意封闭的记忆中 种种耐人寻味的蹊跷慢慢凸现出来。“究竟出了什么事?”联想起此前鳖灵眉间 的郁色,杜宇追问。 “请陛下随我上岸。”碾冰焦急的神情有了一点缓和,却仍然不等贯星槎完 全靠岸,就抢先踏上了狭长的原野,“陛下你看……” 湔江两岸土壤肥沃,自蜀国朝廷大力提倡农耕以来,蜀民已陆续开垦出万顷 良田,引水灌溉的沟渠更是交错纵横,滋养出“天府之国”的富庶。然而此刻杜 宇面前的土地,却仿佛被什么东西掠去了生机,所有的植物都变成了垂死的焦黄, 软弱地倒伏着,让人如同置身于死气沉沉的坟地之中。 “一夜之间,蜀国所有的土地都变成了这样……”碾冰跪倒在大地上,抓起 一把风化成沙的泥土,哽咽着说不下去。 “因为灌溉的水中施了法术。”杜宇转身望进碧绿的湔江,粼粼的波光不断 晃动,最终组成了鸣奇仙长微微冷笑的脸。 “潍繁得不到的土地,我便帮他毁去。” 杜宇笑了,就像以前杜芸面对众神的非难时所做的一样,笑得温和,却透出 淡然的轻蔑。他伸出手指,让先前咬破的伤口中滴下一粒血珠,渗进了脚下毫无 生气的土地。 仿佛一颗石子投进水平如镜的深潭,血珠迅速地沿着泥土的缝隙渗透,淡淡 的红光涟漪一般向四周扩散开去,形成一个方圆一丈左右的圆圈。 碾冰惊喜地欢呼了一声,看着圆圈内的庄稼渐渐被灵气染绿,重新抖擞着枝 叶挺拔而起,在四周沙漠般死寂的荒芜中,更显出这绿色的鲜活灵动。 杜宇欣慰地笑了笑,更多的血珠从他的指尖滴落到土地里去,仿佛春风一般 赋予了周围土地跳跃的生命。神人的血,本就可以增强咒诀的威力。 “别忘了,湔江的水滔滔不绝。”鸣奇仙长冷淡的脸在水中复又消散成流动 的水纹,“我倒要看看你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碾冰担忧地看了一眼杜宇,却从他脸上看出一种镇定的坚决的神情来。第一 次,碾冰真正地意识到,面前这个一向随和得有些软弱的男子,是值得她尊敬和 信任的神。她紧赶几步,跟着杜宇向前面更加辽阔的土地走去。 “我不接受你的施舍。”鳖灵迎面走了过来,“凡界的命运不需神人来承担。” “这只是你的意愿。”杜宇笑了笑,“不是蜀国的。” “我就是蜀国。”鳖灵冷冷地道,“还要我再重复一次么?蜀国不欢迎任何 神人,也不需要任何神迹!” “夫君!”碾冰不解地奔上去,“可是你有什么办法呢?” “禁止从湔江引水灌溉,从别的河道修渠引水。”鳖灵握住了碾冰的手,诚 恳地道,“相信我,最多撑过这一年,明年一定会好的!” 杜宇苦笑了一下,干瘦枯黑如鸟爪一般的手,倒毙在爬往赈济司道路上的饿 殍,那数年前蔓延的饥荒所带来的一切痛苦,难道还要再来一次?如果一个人的 尊严需要千万人的幸福乃至生命来殉葬,那究竟应该被称为尊严还是暴戾?一念 及此,他不再理会鳖灵,走开几步,掌沿在手腕上一抹,一道鲜血如同彩虹一般 洒落在大地上。 “你走,不要以为神人的一点点恩惠,下界就要奉献驯服和膜拜!”鳖灵冲 上来,想迫使杜宇回到贯星槎上去。 “别再固执了,你一个人无法与神界对抗。”杜宇闪身避开了鳖灵,手臂一 扬,腕间的血如雨点一般洒向大地,“我来帮你。” “我来帮你。”初到岱舆山的时候,当头砸下的玳瑁箱将他的脊骨几乎压断, 是谁伸出了手,笑着说出这句让他几乎落泪的话?可是,那张扬的容光中,究竟 隐含了多少居高临下的悲悯,让他无数次在真切的欢笑后耿耿于怀?终于,瞬间 的感动被久积的怨恨埋没,鳖灵再顾不得在碾冰面前隐藏自己的身份,手臂暴长, 巨掌朝杜宇挥去:“我的命运不用任何人插手!” 杜宇猝不及防,跌出老远,手肘撑了一下,竟没能站起来。 “阿宇——”鳖灵蓦地收掌,一时间悔愧无极,朝他冲上两步,又顿住了。 “终于肯这样叫我了。”杜宇站起身,笑着走上来握住了鳖灵的手腕,“我 知道你并不是真的恨我,姐姐早就说过,阿灵是一个善良的人啊。” “胡说!”鳖灵眼见杜宇安然无恙,分明是示弱来欺骗自己,立时便要抽身 而去。不料杜宇的手中仿佛具有巨大的吸力,他一挣之下竟没能挣脱。感觉到自 己已经无法动弹,鳖灵惊怒交加:“你在干什么?” 杜宇没有回答,然而站在一旁的碾冰却可以清楚的看到,杜宇握住鳖灵的手 已渐渐变成了黑色。那黑气仿佛活物一般顺着他的手臂上升,渐渐弥漫了他苍白 的脸孔。不一会,杜宇整个人已仿佛变成风化以久的青铜塑像,透出黝黑到透明 的光泽。 “你不可以!”鳖灵猛然醒悟他在做什么,却仍旧无法挣脱他铁钳一般的双 手,“我长生不死,还有几万年的时间来想办法逃脱那宿命的苦役啊!” “那样的抗争,代价太大了……”过了良久,笼罩在杜宇身上的黑气终于慢 慢淡去,他睁开眼,微微喘息着笑道:“对不起,我破除了你的灵力,你以后就 是一个凡人了……” “混蛋,为什么要用禁术?”鳖灵难以置信地盯着他,悲哀地看着他眼中的 生气正渐渐涣散,“你难道不知道,你马上就会死么?” “一旦长久地盘踞在权力的颠峰,就是睿智如天帝也会违背自己的初衷啊。” 杜宇放开了鳖灵的手腕,慢慢躺倒在恢复了生机的大地上,吃力地笑道,“权力 就是迫使别人违背自身的意志,我怕你,最后也会变成一意孤行的暴君……” “陛下不会死的!”一旁的碾冰终于忍不住冲过来,跪坐在杜宇身边,却求 救一般拉扯着呆立的鳖灵,“陛下是神人,他不会死的,是不是?”然而她的声 音忽然惊恐地顿住,怔怔地看着杜宇的身体一寸一寸地融化消失,泪水无声地滴 落下来。 神人的血肉一点一滴地渗进了被湔江水浸润的土地,复苏的绿色如同波浪一 样席卷了整个蜀国大地。碾冰闻见了江离草和野山药的清香,她不忍地偏头靠在 了鳖灵肩上,感觉得到夫君的身体也在微微地颤抖。 即使闭上眼,杜宇也能看到头顶的苍穹上,巨大的天门正轰然而开,一道金 光灿然的阶梯如瀑布一般垂挂下来。只要他的灵魂顺着这阶梯去到万物之始的虞 渊,他就可以忘却所有的烦恼,沐浴重生。然而,那个神界,他是不会再回去了。 抬起手,杜宇握住了鳖灵的手掌,把它交到了碾冰的手中。他相信这个女子 善良宽厚的心地,一定能最终消磨掉鳖灵心中残留的怨恨和偏执。 “可是湔江的水滔滔不绝啊!”蓦地想起鸣奇仙长冷硬的宣示,碾冰的焦虑 脱口而出。 “我以永生的沉沦来抗衡一切法术。”奋力吐出禁忌的咒诀,杜宇的声音渐 渐如盛夏的水渍一样消释无形。 “阿宇——”久远的亲近的称呼,终于再次从鳖灵的口中吐出,他伸手想要 挽留住杜宇的存在,然而手掌所触之处已是空空一片。 “蕙离,我终无法用全部的灵魂来陪伴你。” 这是鳖灵和碾冰最后听到的杜宇的话语。身为凡人的他们无法看到,当整个 身体完全消融后,那缕阳光一般的灵魂如何避开了宽广的天梯,挣扎着分裂成两 段,一段坠入了冥府,一段渐渐凝聚成一只黑色的精卫。 “父王,你看杜鹃花上停了一只杜鹃鸟呢。”小小的孩子拉扯着父亲的衣襟, “它在说什么啊?” “它在说‘布谷’。”鳖灵回过头,笑着看了看身边的妻子。神界的碧轩树 和精卫鸟,如今在蜀国都叫做杜鹃。花鸟同名,那天上地下依偎在一起的灵魂, 也应该感到安慰吧。 “可是,它的嘴为什么在流血呢?”孩子奇怪地睁大了眼睛,“它有什么伤 心的事吗?” “没有。”鳖灵笑着抚了抚孩子的头,“它的心里,是幸福的。”是啊,杜 鹃啼血,入土无痕,只要神界的阴影还笼罩在人们心头,杜鹃鸟就永远盘旋在蜀 国的天空。然而它曾经以为失去的,却依然存在,它想要全力守护的,也依然永 恒。不管天上地下,不管是长久守望还是执手偕老,只要还有人在一同坚持,就 是一种幸福。 碾冰轻轻地握住了鳖灵的手,望进他漆黑的眼眸,嫣然一笑。 任凭世界转变 迅如云影变幻, 一切完成之物 归根回到太古。 怀抱古琴的神灵, 唯你先前的歌声 超脱转变与进程, 更久远,更自由。 苦难没有认清, 爱也没有学成, 远在死乡的事物。 没有揭开面纱。 唯有大地上的歌声, 在欢庆,在颂扬。 ——里尔克 2003-12-6 完稿 附: 《蜀王本纪》: “有一男子,名曰杜宇,从天堕至朱提。有一女子名利,从江源地井中出, 为杜宇妻。宇自立为蜀王,号曰望帝,治汶山下邑曰郫……荆有一死人名鳖灵, 其尸亡去,荆人求之不得。鳖灵尸随江水上至郫,复生,与望帝相见,望帝以为 相。时玉山出水,若尧之洪水。望帝不能治水,使鳖灵决玉山,民得陆处。鳖灵 治水去后,望帝与其妻通,暂愧。帝自以德薄,不如鳖灵,委国授鳖灵而去,如 尧之禅舜。鳖灵即位,号曰开明帝。……宇死,俗说云宇化为子规。 《列子》: 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 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而无增无减焉。 其中有五山焉:一曰岱舆,二曰员峤,三曰方壶,四曰瀛洲,五曰蓬莱。… …所居之人皆仙圣之种,一日一夕飞相往来者,不可数焉。而五山之根无所连著, 常随波上下往还,不得暂峙焉。 仙圣毒之,诉之于帝。帝恐流于西极,失群仙圣之居,乃命禺疆使巨鳌十五, 举首而戴之,迭为三番,六万岁一交焉。五山始峙而不动。 而龙伯之国有大人,举足不盈数步而暨五山之所,一钓而连六鳌。合负而趣, 归其国,灼其骨以数焉。 于是岱舆、员峤二山流于北极,沉于大海,仙圣之播迁者巨亿计。 P.S.各回目名称均为李贺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