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 人类也有对付寂寞的办法,那就是麻木。如何达到麻木,主要的手段之一就是 找事做,以转移注意力。 古来圣贤皆寂寞。我不是圣贤,却也常常感寂寞。心里有许许多多的话想说出 来,就是找不到合适的对象。把身边的人都想一遍,没有一个可以听我心里那些话 的。有时想跑到远远的地方,在大街上随便拉一个人,不由分说地倾泄一通自己心 中的苦水。姑且不论可笑不可笑疯狂不疯狂的问题,既然身边的人都不会关心不会 理解也不能解决你的问题,大街上的人难道就行吗?大家都忙着自己的生活,谁在 乎你想什么呢?只好作罢,让那些可说可不说的话都烂在肚子里吧。 然而,如果那么容易就让话烂在肚子里,还会有寂寞这回事吗?人可以保持沉 默,但沉默并不说明没有想法,或者表达的愿望不强烈,许多时候可能正好相反。 这世界不就是矛盾的化身吗?最亲近的人可能最不愿听你的话,最不能对其倾吐秘 密。最陌生最不相干的人往往最安全。自己的理想应该能对老婆说吧?可她常嗤之 以鼻。自己的苦恼应该可以对朋友说吧?可他们常常借此以幸灾乐祸。对父母说呢? 且不说他们理解与否,单是他们的大惊小怪和不必要的担忧就让你受不了。兄弟姐 妹怎么样呢?他们都在各自谋生,也都不容易,如果你不想给他们徒增烦恼,就当 然会免开尊口了。 我现在理解为什么在大街上常常碰到有人莫名其妙地冲你乐,或是自来熟地同 你搭讪几句。刻薄的人转身就骂人家有病,可我知道人家是可爱的,只不过有些寂 寞罢了。寂寞可以使人黯然神伤,使人无所事事,使人胡思乱想,使人违法犯罪, 使人发明创造,使人显得不正常。自古以来的文学艺术大概都来之于寂寞。如今文 坛呼吁艺术家要耐得住寂寞,象某某一样一坐冷板凳七八年,以搞出一个鸿篇巨制 来,殊不知那坐冷板凳的人就是因为耐不住寂寞才搞出鸿篇巨制来的。耐得住寂寞 的人大概没有,如果有,恐怕也在棺材里。 人和动物都是社会化的动物。这大概是上帝造物时的安排。你们既要组织在一 起才能生存,但又不能组织得太紧密(因为那样或许会威胁到他自己)。你们必须 互相依赖又互相斗争。(一切高明的帝王将相都深通这御人之道。)正因为每一个 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没有两个绝对一模一样的人。人才经常地感受到寂寞的痛苦, 渴望依靠和理解。可谁是可靠的呢?谁能理解你呢?别人一样需要依靠,你还能靠 他么?别人也需要理解,他还能理解你么?自己所缺的正是别人也缺的。我理解你, 谁来理解我呢?你靠我,我靠谁呢?于是大家都渴望理解却都得不到理解,大家都 想依靠别人却都不得不自食其力。人类既不能互相理解和依靠也不能真正独立自由, 因为每一个人生来就必须依靠别人而活命——婴儿能不依靠别人而活吗?你能不吃 别人生产的粮食穿别人制造的衣物而活吗?人类就这样永远处于渴望和挣扎的边缘。 上帝于是省心了。 人类也有对付寂寞的办法,那就是麻木。如何达到麻木,主要的手段之一就是 找事做,以转移注意力。他们这样做的时候并不常常意识到这是在努力消除寂寞。 他们美其名曰寻找生命的意义,曰充实自己,曰创造文明,等等。山野草民扯着大 旗造反,要建霸王之业;文弱书生皓首穷经寒窗苦读,要著书立说彪炳千秋;富豪 巨贾锱铢必较呕心沥血,要敛尽天下财富;达官显贵上下钻营费尽心机,要保权升 官发财;帝王将相唯我独尊杀人如麻,要稳保江山传万代……他们或许因成功而欣 喜若狂,或许因失败而郁郁以殁,或许创造了可以称得上辉煌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 富,同时也毁灭了无数最珍贵的东西。尘埃落定之后仔细想一想,他们最终得到了 什么?权力财富经书等等一切毕竟还是身外之物,而非人自身所有的东西,人自己 仍然是孑然一身,赤条条地、寂寞地消失,不留一丝痕迹。即使留下什么,对于死 人来说还有什么意义?毕生寻求生命的意义,并自诩已经找到意义的人们,不是花 了一辈子时间欺骗自己么?人可能是最擅长自我欺骗的人物种。 自我欺骗能消灭寂寞吗?不能。你忙忙碌碌的时候往往突意识到寂寞象影子一 样还在身边。在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挣了一大把钱,兴奋地关上门点钞票的时候, 那种感觉会幽幽地袭上你的心头。或许钱刚点到一半,你突然忘记数到第几张了, 突然觉得没有什么意思。或者当你煞费苦心构思完一篇小说,正要落笔的时候,你 突然发现你的小说将毫无意义,在人类历史的长河里连垃圾都算不上,写它出来干 什么?连日来你可能春风得意,不可一世,可晚上躺在床上会突然觉得无聊,心中 无限寂寞。 寂寞的时候,你常常自问人生意义到底何在?你问身边的人,大家会嘲笑你不 务正业、庸人自扰。他们好象都不想、也不屑于回答这种无聊的问题。你到古往今 来圣哲先贤的经典著作中寻找答案,结果一无所获。他们都曾为这个问题争得面红 耳赤唾沫飞溅,无非也是借此沽名钓誉。你虔诚地祈求上帝指明方向,没有应答。 佛经圣经古兰经什么经,都没有明确的条文。你问自己,越问越糊涂…… 寂寞啊寂寞,不在寂寞中爆发,必在寂寞中灭亡。 你还能怎么样呢? 1998/12/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