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 作者:李骏虎 一 星期六一大早,老婆带儿子去参加什么“母子双休夏令营”了。我终于可以在 床上多磨蹭一会儿,舒缓舒缓磨损了一周的头脑和筋骨。然而他们母子俩烟尘斗乱 地折腾一阵后,唿哨而去,把我的睡意也带走了。睡不着,我支起身来靠在床头点 了支烟,在烟雾中苦笑:眼看就奔中年的人,不失眠就阿弥陀佛了,还指望睡什么 回笼觉?! 思想正漫无目的的自在游走,床头柜上的电话乍响,吓了我一跳。看看电话机 上的电子表:七点过五分了,他们母子俩出去不到十分钟,准是又忘带什么东西了。 我无可奈何地把半截烟摁灭在烟灰缸里,手拿听筒的同时,脚去勾拖鞋,准备给这 两位主子送东西去。 然而,电话却是老姚打来的,——这货总是在清早打来电话,骂死都改不掉的 臭毛病。老姚在一个地级市的新闻中心当主任,说起来相当于县级干部,实际上就 是个高级通讯员,我们省报一个小记者就敢把他教训得一愣一愣的。也就是有我这 么个在报社总编室当副主任的同学,他才能完成市里每年下达的新闻稿件见报任务。 我简直就是他小子派驻省报的报道员了,然而这些年来,我也就抽过他十几条中档 烟,收过他二三百斤带泥的土特产,没办法,同学嘛,一个宿舍睡过四年上下铺的 兄弟。 老姚打来电话,准没好差事,我想我这是什么烂命呀,不为老婆儿子活着,就 为同学朋友活着,我什么时候为自己活着? 老姚看不见我的表情,更猜不到我的心情,这孙子一听我拿起听筒,扯着嗓子 就喊:“操,老子终于下来了,再不用没日没夜爬格子了!” 我吃了一惊,莫非这小子走了背字儿,被“分流”了?真要这样,可就太惨点 了,三十七八正是好年华,这不把一个人毁了吗?我赶紧问他:“打住打住,先别 忙激动,说清楚点儿,你下哪儿去了?下地狱了?”我用了个比喻,实在不忍心说 出“分流下岗”这些字眼儿。 小子愣了片刻,哈哈大笑:“真娘贼,你想哪儿去了?!我一不是下岗,二不 是下放,——我下到县里了,现在是一方父母啦!” 我嗤之以鼻,强按心头泛起的酸水儿道:“得意个屁,不就一芝麻官吗?值得 大呼小叫,扰人睡觉?我说你这个毛病真要带到棺材里去呀!” 小子道:“我自己先睡不着啊,给你打电话,两个意思,一是报喜,二是报忧。” 他翘起的尾巴一放下,我的心态也就放平了,问道:“都一县之长了还忧个什 么,说来听听?” 老姚咳嗽一声:“嗨,我先在还是个代县长,能不能通过人大,心里还没谱, 你得帮我。”小子看来真是犯了难。 我谦虚道:“我就一个小记者,哪来手眼通天的手段,怎么帮得了你呀。我这 个副主任不过相当于副县级,你可是实实在在的县长,你说吧,怎么个帮法? 小子急了:“这可是关健的时候啊,你不能把兄弟的前程当儿戏,我要是丢了 馆碗,就住到你家里去。” 我说:“你惹得起我老婆、儿子就来吧,治他们比治一县要难多啦。” 小子无心跟我玩笑,急切地说:“说正经的,新官上任三把火,我打算放一把 大火,你好好给我鼓吹鼓吹,你笔杆子一摇,我这芝麻官就坐稳当了。” 我不吭气,只顾冷笑。小子赶紧补充道:“放心,从今往后,兄弟决不让你白 受苦,有福同亨嘛。——不过,目前可得有难同当。” 我心中一动,想到有这么一个当县长的同学,的确不是什么坏事,关键时刻, 应该帮他一把。于是也正经起来,问道:“说说看,怎么帮你?” 小子却镇定下来了,奸笑一声道:“我派车去接你,你来了咱面谈。” 这些年都他求靠我了,如今我也不想在气势上输给他,就说:“不用你来接了, 我大小是个主任,还坐不上个车?再说,你来接我,那是私事,我带车下去,那是 下乡采访。你刚不当通讯员了,就把这点规矩忘了?” 看来我一拿架子,还是能把小子镇住,他赶紧说:“好好好,随你便。不过, 带嫂子和干儿子来吧,这么些年全吃你们的了,我得好好招待招待他们。” 我说:“晚了,下次吧,他们去夏令营了。” 小子哦了一声,不怀好意地笑了,问道:“那——,你一个人来?” 我说:“别他妈戴个官帽就装君子,谁不了解谁呀!”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哈哈大笑了一通,商定了时间地点,挂了电话。 我先给车队范队长打了个电话,问他那辆新奥迪车有没有派出去。老范说: “阎主任要车,没有我也得给你变出来,别说奥迪,别克、奔驰我借也得给借来。 说吧,要什么车,去什么地方?”我说:“下个乡,有辆奥迪就行了。”老范顿了 顿说:“新奥迪老总带去北京了,这样吧,我给你借辆别克,我自己给你开车去。” 我说不用你去了,给我派个小年轻就行。老范坚持要亲自去,他奔五十的人了,是 队长,也是最出色的老司机,他去当然最好,但我不好意思老用人家。去年他儿子 考高中,我通过关系帮他把儿子送进了重点中学,老范感激坏了,从此后,我要车, 从没说过没有,而且总是最好的。不过老范能去当然最好,他没有车队别的司机那 些油气、贪小便宜、瞎打听的坏习惯,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会说出去,总是 最佳人选,我稍微迟疑了一下,答应了他的好意。 完了,我又用手机打通了兰曼的电话。她打着哈欠说:“讨厌,又是坐在马桶 上跟我说话吧,小心你老婆听见了,拿菜刀剁你!” 我笑道:“她跟我儿子去夏令营了,我可以有两天的自由支配时间,怎么样, 跟我出去玩两天?” 兰曼用很无聊的口气说:“有什么可玩的地方。” 我温柔地劝她:“乖,听话,你赶紧穿衣服、打扮打扮,八点半我去接你。” 兰曼嘟哝了一句:“讨厌,我总是替补队员!”挂了电话。 二 老范借辆车比别人招手打的用的时间不多,八点不到,他开了辆奔驰在楼下等 我。以前,他跟我去接过几次兰曼,问我先去那里,我笑笑,他就明白了。八点半, 我准时接到兰曼,她打扮得很得体,漂亮、现代、气质高雅,一看就是白领,说电 视台的主持人也没人敢不信,我非常满意。 三个小时后,我们来到老姚治下的县里。 老姚带着他的一班人为我们接风洗尘,可能还是个代县长的缘故,席间有两位 看来资格很老的副县长对他不甚恭敬,甚至对我们也很倨傲。我隐隐感到了老姚的 处境之难。 饭后,去参观老姚主持开发的新项目,是一种据说很高产的经济作物。摊子铺 得很大,仅我们看到的这一大块就有个一两千亩地,不过刚上马,还都是些绿草, 看不出会有多大效益。但老姚心劲很足,他张开双臂,仿佛要把这一大片地全都抱 在怀里,称仅此一项,可让全县人均总收入翻上一番。他口若悬河,在一帮人的簇 拥下描画着未来的丰收图景,除了那两位副县长不动声色,大家都随声附和。站在 同学的立场上,我尽量认真地听着,不过心里也颇不以为然。但兰曼曼似乎被老姚 感染了,眼光紧随着他,陪他一起双眼放光,仿佛这满地的不是草,而是钞票。我 暗笑:兰曼曼毕竟是女孩家,轻信的很,也太富有同情心了。 天气不错,姚县长兴致一直很高,太阳落山之前,一行人又去参观了他一手兴 建的度假村。晚饭就在度假村吃,当然,当晚我们也就住这里了。这里条件颇为不 错,饭菜、服务设施包括服务小姐的脸蛋和身材都比我去过的星级酒店不弱。据老 姚讲,度假村挂名为民营企业,实则是县里专门招待领导和外地客商的地方,凡来 过的领导和客商没有不满意的,这就叫软性投资,先让他心里舒服了,其他就好办 了。这些话是老姚把随从打发回县里后,我俩泡温泉澡的时候说的。我渐渐觉得这 小子不是我认识的那个老姚了,不由人不对他刮目相看,看来这人带上官帽子,的 确有些不同凡响起来,气魄、气度、气质全有了,真他娘的怪事。 我再小气,也得称赞他一句:“你小子,还真是块材料!” 老姚谦虚道:“哪里哪里,都是你老兄的栽培,我本人嘛,也就是想干点事业, 不白活这一辈子。”——瞧瞧,还真给我酸上了。 我没损他,也没跟上他谦虚。这个市的市委书记我也认识,属于喜欢在报纸、 电视上出头露脸的那类领导,对宣传报道工作非常重视,我猜也猜得到,正是由于 在我的帮助下老姚的稿件频频见报,才得到这位书记的器重,不然,凭他老姚一个 新闻中心的主任,真就有车载斗量的才华,也不至于直接给了个县长。不过我也不 便明说,朋友之间,要的就是互相帮忙,共同进步,何况我和老姚还有同窗之谊。 我只是跟他开了句玩笑:“那你打算怎么报答我呀?” 老姚也调侃道:“你说吧,你坐的奔驰,带的小蜜,你还缺什么?” 这句地地道道的玩笑话,听在我耳朵里,本该一笑了之,然而我却像一个正埋 头行走的人突然被人拍了一下肩膀,扭过头来,却空无一人。我强作笑颜,心却往 下沉去,暗暗问自己:是啊,缺点什么呢?我真的觉得自己缺点什么,不是现在才 有这感觉,由来已久了,只是一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时间和地点仔细想一番,如今 泡在这暖滑的水里,身体一放松,头脑竟然也敏感起来。我很想跟老姚推心置腹地 谈一次,像上大学时那样谈他个天昏地暗,瞥了一眼,看到他那志得意满雄心勃勃 的样子,又不忍扫他的兴,想想,作罢了。 从温泉浴出来,来到茶舍。兰曼早等在那里了,经温泉一泡,她更加光采照人 了。老姚赞叹了几句,连夸我好艳福。我臭他:“俗,忒俗,一听就是土皇帝的调 调。”老姚强辩道:“俗就是雅,俗就是真,告诉你吧,现在我不怕别人叫我土皇 帝,我怕人家说我是书生!”兰曼若有所思地说:“有道理,你的话里有哲学思辩 的成分。” 老姚却又谦虚起来了,摆手笑道:“见笑见笑,我是怕辱没读书人这个名号啊。” 他一指我,“不像老阎,从里到外都是书卷之气。” 兰曼白我一眼,我假装没看见。 老姚压低声音问道:“你俩也忒胆大,自己开车来就得了,还用本单位的司机, 不怕他回去多嘴?” 我本想告诉老姚大可以对老范放心,想想无聊,就随口说:“我说她是电视台 的记者。” 兰曼哼一声说:“我要是电视台的记者,第一个采访老姚。” 老姚很官味地笑道:“现在你就是了,你想知道什么?” 兰曼真就眨巴眨巴眼睛,伏身向前,一本正经地问道:“我觉得昨天你还吭哧 吭哧爬格子呢,怎么一转眼成了一个县长?”她不好意思地笑笑:“你别笑我,我 可能是清宫戏看多了,觉得师爷就是师爷,怎么能当县太爷?” 老姚哈哈大笑,我也忍俊不禁。笑了一通,老姚指着我说:“我这芝麻官还不 是拜老阎所赐,我就是那号把文章当仕途敲门砖的罢了。” 我微微一笑,暗道:这小子倒也是个明白人。 兰曼却不满意这个答案,固执地问道:“具体的经过呢?你就什么也没做?” 老姚笑道:“我只管写,写完了丢给老阎,靠的还是他呀。” 兰曼皱起了眉头:“你俩都放正经点行不行?!老姚,我只是很好奇,你是通 过什么手段当上这个县长的?” “手段?”老姚收敛了笑容,摆出一副正经模样。 “对啊?”兰曼瞪起了眼睛,等待着。 老姚沉吟了一下,那副慈祥的神情,好像他是兰曼她爹似的,他望着兰曼说: “你是说任命程序吧,——是这样的,市里公开选拔县处级领导干部,我报了名, 考了考,想不到还真考上了。” 兰曼满意地笑了,她就这毛病,心里的谜团解开才觉得舒服。老姚的话让兰曼 舒服了,却令我心里颇不是滋味:是啊,怎么就忘了这个岔,老姚是第一批通过考 试录用的县处级干部,我怎么全把功劳划到自己这里啦!我望望老姚,但小子不跟 我对视,我指责他:“你小子,重色轻友,这些话怎么就不跟我说,光给我戴了高 帽子了。” 老姚又慈祥地笑了,看看我,又看看兰曼,半是认真半是调侃地说:“真话嘛, 当然讲给真人听喽。” 三 要说老姚还真够朋友,官还没坐稳,就实践他“有福同亨”的诺言了,——临 别,悄悄给了我和兰曼每人一张银行借记卡。我推说以后再打他的秋风,老姚坚决 要给,附在我耳边说:“你对不起嫂子,回去给她买件好衣裳。”我怕兰曼听见这 话,赶紧收下那卡,叫他住嘴。老姚又去给兰曼卡,兰曼更不要了。老姚又说: “你一个人住,老阎这狗的对你缺乏关心,上次跟他去你那里,我看你连个冰箱也 没有——女孩家好吃个冰淇淋什么的,怎么能连个冰箱也没有呢?这钱也就够买个 小冰箱,你要不拿,就是瞧不起大哥,我这是替老阎给你补偿呢。”说得兰曼眼泪 都下来了,赶紧收下。 我想起自己对兰曼的照顾不周,眼睛也发潮,对老姚的那点嫉妒和不满,全被 感激冲跑了,我拍拍他的肩,叮嘱他:“你也别太张扬,这把交椅还没坐热呢,别 先腐败掉。” 老姚不在意地笑笑说:“放心,这俩钱,不够人家吃一桌的。” 告别老姚,驰上归途。兰曼把头倚在我肩膀上,一路都没说句话,可能这一趟 让她感触不小,想到了更多的事情,比如我们的将来。我和老范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美伊局势和非典型性肺炎。先送了兰曼,然后回报社。我不能陪她了,老婆、儿子 今天晚上就回来。兰曼下车后,老范从观后镜里看看我,发自肺腑地说:“真是个 好姑娘。”我笑笑。 快到报社的时候,我突然想到,每次带兰曼曼出去,都是人家老范开车,我们 愣把人家一个年近半百的人当聋子哑子了,这有点侮辱人格的意思。于是我就想着 怎么给人家老范一点补偿,手伸进衣袋,摸到了老姚给的那张卡。我把卡抽出来, 递向老范:“老范,这个你拿着。” 老范瞟了一眼,脸红了,一手握方向盘,一手推我的手:“阎主任,你这是干 什么,把我老范当什么了?!” 我笑笑说:“你别误会,这卡我拿回去也没法跟老婆交待。你拿着吧,你家小 子不是缠着你买电脑吗?算他叔叔给添的钱,叫他好好学习,争取考个北大清华什 么的。” 老范很感动,但还是不肯收。 车停在楼下后,我下了车,从车窗里把那张卡丢在助手椅座上,招招手跑开了。 老范把车停在那里好一会儿才开走,我想象得出他内心的感激。我不知道这样做是 不是更加侮辱了他,然而,在这个世上,对一个非亲非故的人来说,除了金钱你又 能拿什么补偿人家呢? 我给老姚写的那个头条报道见报一个星期了,都没等到这小子的致谢电话,心 中不禁有点窝火。我以为报道出了什么疏漏,又找来报纸读了一遍,确信无懈可击, 是一篇很出彩的通讯。看来这姚县长真是摆起谱儿来了,我暗自感慨起世态炎凉、 人心不古。 这小子当真就敢半个月不跟我联系,我从自己的坐立不安中发现自己原来是个 很看重友情的人,不过看得有点过重了。古人云:君子之交淡如水。说的是交朋友 得讲究一个度,深了浅了都不好。其实万事都讲一个度,就拿写新闻报道来说吧, 你要宣传一个领导干部,并不是把他的功绩越夸大越好,而要根据他的职位和处境 找一个度,也就是说,要拿捏住一个火候,——有时候,把一个人说得太好了,反 而会帮倒忙,害了他。做情人,也讲究一个度,若即若离是最高境界,既不深陷其 中给各自的家庭造成不幸,又心有灵犀彼此相慰。我和兰曼就是这样,我很得意于 我对这个度的把握。 兰曼想去买东西,我总是建议她去我老婆肯定不去的超市,当然这话不能明说。 从老姚那里回来的第二个星期天,我陪兰曼去超市买冰箱。我要掏钱,她坚持要用 老姚那张卡,说是人家的一片心意。我虽对老姚不忿,可不想在兰曼跟前自毁形象, 只好随她去。兰曼叫我帮她填送货单,她去款台划卡。我一行字还没写完,她跑回 来了,神情异常,低声问我:“老姚给你的那张卡呢?”我问干什么,她急火火地 说:“你先找出来,快点!”我翻遍了口袋,没找到,这个过程中兰曼一直紧张地 盯着我,神情古怪。后来我终于想起那张卡去哪儿了,告诉兰曼:“想起来了,回 来的那天,我把它送给老范了。” 兰曼差点叫出声来,她瞪大眼睛,把那张卡在我眼前晃着,低声叫道:“送人 了?你知道这卡里有多少钱吗?!” 我眨巴眨巴眼睛问:“三千?” 兰曼无心跟我玩智力游戏,闭了闭涂着红色眼影的眼睛,牙疼似地说:“五万!”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没接她的茬儿。 兰曼曼推我一把:“你听到没有啊?!” 我深吸一口气,把那张卡拿过来,正瞧瞧反瞧瞧,怎么也不敢相信里面竟然有 五万元,——这老姚吃错什么药了?怪不得小子给我摆谱呢。 关键时刻,还是男人冷静。我问兰曼:“你划卡了吗?” 兰曼说:“没有,人家告诉我卡里有五万元,我赶紧要回来找你了。” 我说:“那就好,咱先拿现金付冰箱的钱,回去给老姚打电话问问这卡究竟怎 么回事,这小子是不是想搞掉我的饭碗!” 回到兰曼的住处,等冰箱送来的时间里,我给老姚打了个手机。这孙子可能正 在开会,嗯嗯啊啊地对付我。我骂道:“操你妈,别给我支吾好不好,这卡里怎么 会有这么多钱?”小子支吾着说:“那……什么……好吧……会开完后我给你去电 话……就这样吧……再见。”挂了电话。 我气不打一处来,他小子把爷们儿当什么人了,明白着报恩嘛,我不吃他这一 套。可是生气也无可奈何,只能等他电话了,但愿他能给我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兰曼这阵儿脑子却转过弯儿来了,她打量着我问道:“你那张卡真的给了范师傅了?” 我说我骗你干吗,他不要我硬给的。兰曼一粉拳砸我肩上:“你这个棒槌,我的卡 里有五万,你的能少得了?”她无限痛苦地说:“五万啊,你就这么送人了?!” 我想了想,也觉得有点不是味儿,不无侥幸地说:“也许,我那张卡里只有两 三千吧。” 兰曼马上否决:“不可能,我的五万,你的三千。老姚不会这么有病吧?!” 我想想也是,于是心里更加不是味了,哀哀地望着兰曼。兰曼用同样的神色望 着我,良久,她眼睛一亮,说道:“你再找范师傅要回来,马上打电话,就说给错 了,明天再换给他一张。” 我感到为难,说:“不好吧,俗话说,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再也不能收回 啦,给出去的东西再要回来,我还怎么在报社混?再说,也许,范师傅已经知道卡 里有多少钱了,他上个星期就告诉我给儿子的电脑买下了,用的一定是卡里的钱, 人家还替儿子谢我呢。”我感到心里的空白渐渐被沮丧浸染。 兰曼转了转黑眼珠,很自信地说:“依我看他一定没用那张卡,——你想啊, 你跟老姚那么铁,发现卡里有五万,还大吃一惊呢,范师傅跟你不过是同事,知道 了卡里有那么多钱,他能不紧张吗?能不找你问个清楚吗?你凭什么给他那么多钱 啊?!” 我想想也是:“我凭什么呀,我又不找他办出国……” 按照兰曼的推理,范师傅发现卡里有巨款,一定会跟我联系。但是他没联系我, 那么就有两个可能性:一是他不知道卡里有多少钱,二是卡里根本就没有那么多钱。 这是两种都合乎逻辑的推理,但人活在世上经常会干些违反逻辑但合乎情理的事情, 比方说,卡里有巨款,范师傅也发现了,但他装了糊涂,因为他儿子要买电脑,他 需要这笔钱。这几种可能都成立,哪一个才是正确答案,就要等老姚的电话了,— —可这小子的会像要开上一年。 听了我的如上推理,兰曼又提出一个假设,那就是:卡里的巨款成立,范师傅 拿了卡不成立,因为如果按照常理推理,我很可能把卡交给老婆,又担心她兰曼责 怪,撒谎说给了老范。这也是情理当中的事情。 听了兰曼曼的推理,我头疼不已,我想,这件事越搅越复杂了,还是静等老姚 的电话吧。可是老姚迟迟不打电话来,再打他的手机,听到的是:对不起,对方已 关机,请用其他方法联系。 其他方法当然更联系不上,于是,只好巴巴地等,我就不信他老姚这辈子都不 接电话。 四 第二天是星期一,按照兰曼的主意,我一上班就去车队,准备对老范进行一番 察言观色,有必要的话,再来一番旁敲侧击,务必让他把吞下去的巨款吐出来。我 硬着头皮涎着脸来到车队,没见到老范,别人说他请病假了。我马上意识到这是个 不好的征兆,也许正是老范拿了巨款心虚,托病来避开我。我突然间就火了——真 是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他老范也太不仗义了,五万块呐,他应该明白那 不是随手给人的数,我好心接济他,他就不管那是什么钱,一声不响全吞了,也不 想一想我是否正需要它,也不想想那钱的来路,会不会因此对我不利? 我怒气冲冲来到家属院,敲开老范的家门。他老婆客气地把我让到屋里,说老 范得了严重的传染病,不能见人。我心说糊弄谁呢这是,有病干吗不去医院?这不 明摆着躲着不见人吗?!我对他老婆说:“嫂子,有口罩吗?今天我戴口罩也得看 看老范,不然太对不起我们的交情了。” 老范老婆没听出我的话外音来,反而感动得很,忙着去给我找了副新口罩。我 戴着口罩来到老范的卧室,想看看他倒底装什么熊。走到床前一看,着实吓了一跳 :老范躺在床上,脸色灰白,气息奄奄,跟个死人差不了多少。床头挂着两瓶液体, 看来真病了。我心里马上冒出两个判断:一是老范的确得了传染病;二是他匿藏了 巨款,害怕我来讨,忧虑成疾。我叫了他两声,他嘴唇了动,没说出话来,拿手指 了指自己的心脏部位(这是什么意思?问心有愧?),看来虚弱得连话都不会说了。 我暗笑,嗨,就算他真昧了我的钱,人都弄成这副模样了,也没法开口要了,瞧这 情形,治好这病也得不止五万吧。我也想开了,这人呐,不是你的终归不是你的, 不是你的你拿了,转眼又得花出去,落下个什么?落下的是病痛,不值呀。 我回头对老范老婆说:“嫂子,人都这样儿了,还不赶紧送医院?” 老范老婆抹抹眼泪说:“他坚决不去,说抗抗就过去了,你知道老范的脾气, 谁也劝不动。” 我说:“是不是没钱呐,没钱我可以想办法。”——真心话。 老范老婆千恩万谢地说:“不用了不用了,刚刚老总还打电话来,说老范的医 疗费可以全部报销,可老范自己就是不想去医院。” 我扭头认真地看看老范,这回真弄不懂了,给报销不去住院,这老范也忒有个 性了吧?我心里越乱了,这种情形,也不适合讨债,算了吧,真有五万,我也不要 了,就算做善事献爱心吧。我客气几句,摘下口罩,告辞了。 单元门口正碰上本报社医务所刘大夫,刘大夫没等问呢,就告诉我她是去给老 范出诊。我问刘大夫老范究竟什么病,刘大夫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说出来的话却 颇为轻松:“也没什么,染了点呼吸道传染病,喘得厉害,暂时不能说话。”我才 明白敢情老范那会儿不说话,拿手指心脏,不是心里有愧,而是咳嗽得胸口疼!我 翻翻眼,问刘大夫:“我怎么看老范脸色特别不好?”刘大夫依然轻描淡写地说: “没有什么,老范这段儿出车多,缺少休息,营养跟不上的缘故。你想,开车多耗 精气神儿啊?尤其对颈椎不好,还有胃病,这都是职业病,做一块儿了,不发作没 事,一发作,准得躺些日子。”刘大夫说起来就没个完,也不怕把老范给耽搁喽, 我懒得再听他絮叨下去,托辞开溜了。 走在路上,我的心情越发沉重,总觉得老范情形不妙。我对刘大夫的话半信半 疑,这些做医生的都被职业训练成没有感情的类机器人了,就算老范病死了,刘大 夫也会不动声色地给出一个理由来。 我突然有些懊悔自己对老范的怀疑,不是说我不怀疑他了,而是我认为,实在 没必要因为那五万块钱,让老范把命丢掉。所以当兰曼曼打电话来问情况时,我看 了看手机上显示的号码,没有接听,然后,我学着老姚,关闭了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