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风图 作者:李骏虎 人是不朽的,并非在生物中惟独他留有绵延不绝的声音,而是人有灵魂,有能 够怜悯、牺牲和耐劳的精神。 ──威廉·福克纳《在接受诺贝尔文学奖时的演说》1950.12.10. 斯德哥尔摩 0 多年前我在美院时的一位教授突然从国外写信来,问我是否去过草原写生,如 果去过了,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去,就是他插队的地方,那里有一座处女般的原始森 林,不为外人所知。教授说你可以找一个姓丁的老猎人,他有一个驼背的儿子。后 来我去了那个地方,也找到了一个姓丁的老人,但不是那位老猎人,而是他驼背的 儿子。 在那个地方我也没有找到处女的森林,只看到几座连绵的秃山,面孔奇怪地丑 恶。山体遍布黑色而脏的浅洞,那是一窝接一窝暴雨后腐朽的树根,无声无息地朝 天呼吸着,象巫婆油腻的鼻孔或者失去眼球的眼眶。但是我离开的时候还是作了一 幅画,一幅我有生以来色彩最浓烈,最感觉到美的画,并把它送给了驼背的老人。 如果现在老人还活着,正把那幅画从神龛后的瓦罐里拿出来,展开在门口的夕阳里 看,他的眼里是如下画面:黄昏刚刚来到,它象一阵金黄的旋风从墨绿的山峰一路 刮下来,满山郁郁的树便呜呜有声。它在林场边的山坡上停下来,向不远处的村庄 观望。它缓慢地摆动硕大的脑袋,望着错落的屋顶上一股股淡青色的炊烟袅袅升腾, 在周围林子的树梢上织成一张巨大的流动的网。直到村庄里传来女人们喊叫孩子吃 晚饭的尖声,它才眨眨眼皮,低了头一步一步缓缓向村庄走去。夕阳在森林的上空 烧出彤红的晚霞,林子里已经昏暗,林场宿舍和村庄的这一大片空旷微微有些发紫。 它身上的花纹成了黄昏里最醒目的色彩,腰身的线条优美而流动,随着弹性的步子 一起一伏,威严和力量中散发着母性的安详和温柔,象一位仪态万方的姑娘或者秀 美端庄的少妇。 离开前的那天晚上,月亮又圆又大,可以看清上面的环形山。我坐在与月球有 类似圆洞的地球的山上,空气中弥漫着木耳的浊香,潮湿而浓郁,那是腐烂的树根 们发出的呼吸。驼背的老人蹲在我身后,把这幅画铺在一块大石头上看,一边绵长 地咳嗽。我说丁叔这画送给你了,你起个名字吧。老人说你是个文化人,还是你起 个名儿合适。我把头夹在两膝间,让月光晒着我的脖子,想了很久说,就叫《风过 眼》吧。老人大声反驳:这不好懂,我看还是叫它《神风图》,它是这个世界上最 后一只老虎了,不是呀?我们下山的时候老人又说,回去把它放进瓦罐里供起来, 没事了拿出来看看,我死了就随葬,你不在乎吧。我说画送给你了,随你处置。老 人就说,该给你一点钱的,这样避晦。然后老人象征性地给了我几角钱。 1 看呐,它又来了。 在哪里? 刚下了那边的山坡,东张西望的。 杂居在一起的林场工人和山民们端着饭碗伸长了脖子眺望,有人飞跑进屋里, 提了一支猎枪冲出来,刚举起来瞄着,早被婆娘揪住了耳朵,拧得弯成了一张弓。 婆娘另一支手举着饭碗尖声骂,你急得死不了啊,老娘每天供奉它鸡蛋还来不及, 冲撞了它明天上山砸死你呀。汉子唏呀嗨呀地讨饶,他们都嘻嘻哈哈地起哄,婆娘 才放了他,照小腿上踢了一脚,恨声骂,吃你的食去要紧。 驼背的老丁头去村口“供奉”了熟鸡蛋回来,一路摇着头自言自语:真是象个 女人,我不走,它还不敢过来吃,真是比个女人还灵哩。 有人冲他喊,老光棍,说谁哩,是不是昨黑夜里又梦见它变成红衣红裙的仙女 钻进你的被窝里啦?哈哈哈…… 他们都开始嚷,还戴着一块火红的头巾吧?……我看是一丝不挂,挺着两只雪 白的大奶子吧。……哈哈哈…… 老丁头斜了他们一眼,接过一碗酸菜辣面来,吸溜了两口说,哼,年轻的,别 高兴的过了头,谁的玩笑也开得?迟早比王九死得还要牺惶,黑夜睡个婆娘的脚头 就忘了姓什么,趁早回去吃你娘的奶要紧。低了头只顾扒饭,辣得皱纹里都是亮亮 的汗。他们见提起王九来,都不吭气了,低着头紧吃。黄昏里响起一片唏哩呼噜的 声音。 母老虎在村子边上转悠了也有个一年半载了,别说吃人,连个狗崽鸡娃都没吃 过,想必只是山中寂寞,到人间来瞧瞧热闹。他们起初惊慌了几日,后来看它并无 恶意,就井水不犯河水,倒也相安无事。人常说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事情出 在伐木工人王九的大舅子从山外来看他。大舅子穿着皮夹克猎装,背着双管的“五 连发”,提着两只大铁夹子,上面有两排比狼牙还锋利的铁齿,说是来打些野物解 馋。大舅子听说有只母老虎每天来转悠,喜得冒出了鼻涕泡,拍着王九的肩膀子大 叫,真是肥猪拱门,撞上炕头来的运气呀,咱明天就动手,只要逮住这只母老虎, 我分给你两千块。王九摇摇头说,不干不干,那可是国家保护的动物,要犯法的, 弄不好再被它吃了。大舅子说,看你的松样子吧,你不是说它不吃人嘛?只要能逮 住,出了事我有路子。王九眨着酒气逼红了的眼睛问,能行吗?大舅子一拍桌子, 行,怎么不行,夹不死它再补上两枪,就这样定了,来,喝。 第二天下午,有人看见王九和大舅子背着那支猎枪和两副铁夹子爬上了山坡。 钻进林子不深,王九就没胆子再走了,拉住大舅子说,就这里吧,它的必经之地, 是我们最早伐过的林子哩。大舅子弯腰捏起灌木刺上挂的一撮金黄的毛,凑到鼻子 下闻了闻说,没问题,是只母老虎,还是只雏儿,一点骚味道都没有。大舅子取下 铁夹子说,就安在这里吧,矮树多,不容易看见,你到离我十来步远的地方再安一 只,这家伙跳得可远了,别给越过去。王九提了另一副铁夹子往林子里走了二十步, 刚低头放下夹子,觉得前面有什么东西挺晃眼,抬头一看,那只母老虎正伏在几步 远的草丛中看着他。王九妈呀叫一声,拖着两条软软的腿就往回跑。母老虎受了惊 吓,在王九屁股后面一声大吼跃了起来。大舅子刚安好的夹子,被王九跑回来一脚 踩上,啪,把一条大腿夹成了烂馅饼。大舅子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一只大虫从头 上呼啸而过,妈没叫出来,一泡屎拉进了裤裆里。 对面山头上伐木的工人们听到虎啸,扔下工具跑下山来,看见村里的妻儿老小 平安无事,就集合了十几个胆大的山民端着猎枪找上这边的林子来,发现了王九和 他大舅子。王九连惊带疼,当天晚上“破伤风”死了,大舅子听见一个虎字就往裤 子里屙尿,和王九的婆娘孩子一起跟随王九的尸骨被送出了山。 王九死后,那只漂亮的母老虎每天还来转悠,他们的心里就发了怵。吃晚饭的 时候一商议,决定委托一个家在城郊的工人去城里请一位风水先生。风水先生是第 二天黄昏前到的,穿一身笔挺的西装,戴一副金边的变色眼镜,也没有带纸符和竹 签,只夹着厚厚的几本书。他呆呆地看着那股金黄的旋风从山顶一直刮到村口,还 打了一个哆嗦。他看了看周围的人,他们都在看着他。他问道,老虎不进村里来吧? 他们告诉他,老虎从来不进村里来。风水先生松了一口气,坐下来闭上眼睛掐着手 指念念有词,摊开一本本厚书用手指头指划一阵,突然合上书说,这只老虎来头不 小。就把他们吓了一跳。他闭着眼睛继续说,老虎是山神的原身,黑夜三更就坐着 八个力士抬的大红轿子巡山,被你们每天砍树的声音搅得不得安宁,现出原身来作 警示。 他们问,那树是不是就不敢伐了? 风水先生说,也不是,山神不是要砸你们的饭碗,他只是要告诉你们一些规矩, 就是上山之前一定要祭山,在村口选一块高地,立一块“神风”碑,天黑前它下来 时供奉七七四十九个熟鸡蛋,满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它就不来了。 他们说,要是不祭呢? 王九就是下场。 他们不敢再吱声,停一会儿,有个娃问,山神穿什么衣服呢? 穿一件火红的披风,扎着红头巾。 是男还是女呢? 那只老虎是公的还是母的? 老丁头说是个母老虎。 那就是女的。 当然是个女的,老丁头插嘴说,我老子在世的时候,常进这片林子,认得许多 的鸟兽,我是跟他老人家学的,这只老虎走路时爪子往回勾得又轻巧又好看,就和 女人挽莲花指一个样子,还有那腰身,一看就是个母的……他们打断他,老光棍儿, 别是想娶只母老虎暖被窝吧。有个年长的工人说,别不当回事,这么大一座原始森 林,肯定少不了山精鬼狐的,还是听先生说个破法吧。 风水先生教完法子,收了钱,又捎带了许多野物下山了。黄昏时时分,按照风 水先生的吩咐,在村子口的高地上立了一块石碑,上面的“神风”两个大字也是他 的手笔。碑前的香炉上插着三柱高香,供物荤素俱全:一盘烧肘子,一盘剥了壳的 熟鸡蛋,一盘鲜果。后来老虎来的时候,村子里第一次鸦雀无声。他们眼巴巴的样 子让老虎觉得没趣,绕着为它立的石碑转了一圈就走了。他们跑上去一看,老虎只 把那一盘熟鸡蛋吃了,风水先生算得没错,果然“山神”喜欢吃熟鸡蛋。于是排了 次序,每天黄昏轮到谁家供奉,就由光棍老丁头端上尖尖的一盆送到村口的碑前, 这家再捎带管老丁头一顿晚饭。 他们看见老丁头越来越对母老虎有了感情,真把他当仙女的敬着,只是仍然不 敢靠近它。 从那以后,凑在一处吃饭的空档,老丁头常爱对他们讲当年跟着他老子进林子 打猎的事,炫耀他对毒虫猛兽、奇珍异草的见识。其实除了他和他死去的老子,没 有人进过这片原始森林的腹地,早晨围绕着林子的那条紫色的障气带子就让他们望 而生畏。虽然这条天然的毒气保护带在一天天缩小,年轻的山里人和工人还是常常 被上一代告诫:千万不要闯进林子,那种障气毒性很大,沾着一点全身溃烂,打猎 伐木都要等到太阳出来毒气散了之后;但也不能进入林子深处,在那树木遮天蔽日 的潮湿地带,障气整日不散,积攒了千万年的毒性了,好生了得! 老丁头就这样告诫别人,他们问他老子当年怎么敢进林子?他说,进林子的头 天晚上我老子总要用一种树叶子泡水来洗澡,我老子懂得什么树多的地方没有障气, 可惜他不想让我再钻林子,这些“绝招”就失传了。老丁头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又 摇摇头,这个时候他们觉得他是一个上了年纪值得尊敬的老人,于是接着问他那只 母老虎为什么不吃人?他的脸色更加庄重起来说,老虎本来就不吃人的,它是百兽 之王,可人是万物之灵,它就害怕人的不行,你要是碰到老虎,老虎和你王八瞅蛋 一样你看它它看你的时候,你千万不要慌,怕老虎误会你要伤它,一爪子打过来; 最好是装作没事一样走开,人一走,老虎撒腿就跑了,它害怕着呢。他们听得有趣, 追问,你不是胡说吧?老丁头哼一声说,人命关天的事,能胡说吗?老话说“一猪 二熊三老虎”,这些恶物里老虎是排三的,最通人性,你要是给它拔过一根爪子上 的刺,一年都不用上山打猎了,每天早起拉开门不是有一只死山羊就是有一只死狍 子摆在门口,那是报答你哩,自古常有的事,叫作“义虎报恩”。他们又问他,这 片林子里到底有多少老虎呢?他寻思一下说,我老子活着的时候每座山头有一只, 前几年打死了两只,现在伐木砍的也没有几座山头了,每天喊着号子放木头,就是 有也要走了,老虎是有灵性的,年岁大了还能成精,在雾大的五更天,起一阵风, 就把个山头搬到海那边去了。 老丁头讲的玄了,他们就大笑起来,扔下饭碗上工去了。但很快他们就相信了 老虎不吃人──确切点说至少那只母老虎是不吃人的了。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海 山家四岁的小子趁他们不注意,抱着小饭碗跑去了村口。他们正扒着饭热烈地说笑, 海山的老婆突然尖着嗓子叫了一声,妈──哎,我的小爷爷!哭着向村口跑去。他 们看明白了怎么回事,都不由得倒吸冷气,仗着人多势众,敲盆敲碗大喊着追上去, 想吓退已经走下山坡的老虎。老丁头须发倒竖,身手出奇地快起来,蹿过去扯住海 山老婆,挡住后面追上来的人,别喊,别喊,喊毛了老虎娃娃就没救了。他们很快 想起老丁头的掌故来,都噤了声儿看他,海山抱住老婆死死把那嘴捂上。老丁头望 望都已经走上高地的老虎和娃娃,老虎站住打量娃娃,那傻娃还笑嘻嘻地挥舞着碗 筷往前走,真是初生的犊子不怕虎。老丁头突然大叫一声,毛娃──。娃娃听到叫 他的名字,扭过脑袋问,怎么哩呢?老丁头招招手说,你妈叫你吃奶哩。毛娃就笑 嘻嘻地往回跑。老虎见这个小东西走了,也没当回事,调过头去吃它的熟鸡蛋。毛 娃跑了几步,停下来喊,我大了,不吃奶了,跟猫娃玩去呀。转身摇摇摆摆又向老 虎跑去。他们刚松了一口气,又发起紧来,海山婆娘见状软成了一滩泥。海山把婆 娘放在地上,咣咣地给老丁头磕头,丁叔,丁叔你救毛娃一下吧,我就这么一条命 根子……老丁头突然受到这么大的尊敬,倒有些不自在起来,拉起他来说,别慌别 慌,没事没事,有我哩。他紧了紧包头的毛巾,在他们的注视下向高地上的母老虎 和娃娃走去,一歪一扭象当年喝醉了酒的武二郎,只可惜瘦得一把干柴,驼着背, 还有一点跛脚。老丁头没走几步,看见毛娃竟然抓住了母老虎的尾巴。俗话说“老 虎的屁股摸不得”,那母老虎呼地一个大转身,把毛娃带倒在地,葵花盘般大小的 爪子轻轻地压在毛娃的胸脯上,又把大脑袋慢慢地凑上去,那颗脑袋顶得上大半个 毛娃大。他们惊叫起来。老丁头冲他们摆摆手,把手掌拢成个喇叭筒,喊,毛娃, 你要敢用筷子戳猫娃的鼻子,它就爬下让你骑。那毛娃真的用手中的筷子去戳那颗 大脑袋上的鼻子。母老虎对这个小东西并没有多少恶意,刚收敛了威风,试探着去 亲近他,冷不防鼻子上被戳了一筷子,嗷一声大吼,跳开去闪电般蹿上了山坡,几 个跳跃隐入了密林。老丁头跑上去,拉起毛娃照光头上就是几巴掌,骂,把你个不 知死活的小龟孙子,那是猫呀,吃了你不够填牙缝的。他们都跑了过来,海山按住 毛娃就给老丁头磕头。他们都恭敬地冲老丁头笑着,说,真是真人不露相。从此相 信了老丁头平日里并不是吹牛,真是有一些学问,都暗暗生出几分敬意来。 事后老丁头解释说,别看老虎有一扑、一掀、一剪,威风八面,利爪钢牙舌头 上还有倒刺,鼻子却是身上最柔软的要害部位,最经不得碰,轻轻一戳它就浑身酸 麻,慌忙逃命去了。听众不约而同地哦了一声,仿佛一群枯井里的青蛙突然看见了 大天,对老丁头佩服得五体投地。老丁头顿了一下,若有所思地说,也许……也许 当年武二爷打虎的时候,可巧打中了老虎的鼻子了吧,要不然一个人怎么能比老虎 的力气还大呢?他们都哈哈大笑,一边点头一边说有道理、有道理。有没有道理, 他们都没人敢叫老丁头“老光棍”了,改口叫成了“丁叔”,──除了工人村里就 老丁头一个姓丁的,他是外来户,不和土著们在一起排辈──娃娃们也被教着喊个 “爷”。 2 母老虎被毛娃一筷子戳走后,他们吃晚饭的时候就没再见过它的影子。它开始 深经半夜在村口走来走去的大吼,震得窗户纸呼塌塌地响,象是刮大风。连着好几 夜,人们支楞着耳朵听,大气不敢出,娃娃们都埋进他妈怀里,奶也忘了吃。他们 都跑到老丁头的破窑洞里,问是不是“神风”发怒了,要不要再去请风水先生。老 丁头沉思了半晌说,黑灯瞎火的也瞧不清楚,干脆我进林子看看去,看它是要怎么 哩呢。村里胆子最壮的是一愣、二愣兄弟两个,他们说,丁叔,咱们跟你去,咱都 是好枪法。他们的长辈马上喝斥,死娃娃,“神风”也敢用枪打?不想活了栽茅坑 去,成天的嘴没个遮挡,就会胡说八道。老丁头摆摆手,“神风”不“神风”去看 看就明白了,让这俩娃跟上也好,碰上个熊瞎子、山猪的,不操心,你俩回去拾掇 拾掇,咱说走就走,明天要是风不停,一早就动身。一愣、二愣拍拍屁股跑回去了。 剩下的他们都劝老丁头,还是不去的好,请风水先生来看看就行了,多少事都是这 么解决的。老丁头说,得去,这一回我怕不是风水先生能看得了的。 一夜大风,天亮时小了一些,稳稳地刮着。 他们把披挂整齐的老丁头老少三人送到林子边上,由几个年岁大的出头敬了三 杯白酒壮行。三个人抹抹嘴进了林子。十几个后生抱着枪守在那里,准备随时接应 和救援,其他人都回去等信儿。 老丁头选了这个有风的早晨上山,原因有二,一是风吹散了老林子里的障气, 人就不会中毒了;二是风吹树动,到处沙沙的响,万一碰上个山猪老熊的,容易躲 闪。走到滑木头的溜子尽头,前面就是老林子了,老丁头叫歇歇,他们坐到一块大 石头后面避风,啃着干粮等太阳把林子里残余的毒气蒸干。他们正坐在一条分界线 上,脚下是被砍得只剩下一些毫毛树的伐木区,头上是黑绿的老林子,巨大的树冠 们织在一起,黑压压地粘着丛生的荆棘和灌木,看上去根本无路可入。鸟雀的噪杂 象被裹在一层层厚布里,也听不到野兽的吼叫。老丁头把最后一块馍填进嘴里,站 起来抹抹嘴上的残渣,又拍着屁股上粘的烂树叶子和草叶子,望望这座孤零零的原 始森林,它象一个寂寞的巨人,蹲在那里,喘着粗气,望着狼藉的伐木区和山下稀 落的人烟。 熊瞎子!看,看,熊瞎子!两个二愣子大叫着,手忙脚乱地抓起枪来。 丁头吓了一跳,扭身看见是两只熊崽子在不远处的木头溜子上玩耍,一只正从 溜子上往下滑,另一只往上爬。这两个小畜生耍得正高兴,根本没注意到那三个人 类和两只黑洞洞的枪口。 老丁头示意一愣、二愣背靠石头蹲下来,按下了他们的枪口,低声说,悄悄躲 在这里看着,怕有老瞎子跟着呢,一开枪惊动了它,要从暗处扑上来,咱三个不够 它两巴掌扇的。他们静静地蹲在大石头下望着,看那两个小畜生折腾。 不见老瞎子的影子。两个小瞎子越折腾越起劲,捡了一大捆工人扔下的断木, 拽来根藤条捆起来,齐心协力扛起来往溜子上走,一摇一晃活脱脱两只给魔王扛兵 器的小妖精。两个二愣子嘿嘿的笑,真它娘鬼精,比猴子还能哩。老丁头说,还不 是跟人学的,人在这边喊着号子伐树,它们听见就跑来了,藏在林子里偷瞧,看来 看去就学会了,跟耍猴一个理儿。 两个熊崽子扛着一捆木头一直走上了溜子,越走前面的越低后面的越高,重量 几乎都压在了前面的小瞎子身上,它立脚不住,被木头推着向山下滑去,它的同胞 兄弟撒不脱熊掌,也被挂在木头上顺溜子冲向山下。 在这条废弃的溜子转弯处堆着几截断木,那捆木头带着两只小瞎子斜斜地撞了 上去,断木乱飞,轰然有声。 老丁头一把没拉住,一愣、二愣连蹦带跳跑下去,一看,两个小畜生一个被砸 成了肉饼,另一个肚子里伸出一根巨大的树枝来,四条腿还一弹一弹的,正在断气。 一愣说,象两只被鞋底拍死的小耗子。二愣说,背上走吧,老天爷给的,不要就是 造孽。各抓起两条腿来往背上一抡,朝老丁头走去。 老丁头问,死了?一愣说这只死了,那只也快了。老丁头说,你们赶紧下山吧, 林子不敢进了,你们沾了小瞎子的血,进了林子被老瞎子闻出来,非把你们拍成肉 饼子不可。 二愣说咱有枪怕什么。老丁头说,有枪不顶事,两只老瞎子一前一后,有枪也 不顶事。 一愣说丁叔咱还是想去。老丁头说,那你们就把小瞎子放到死的地方,给老瞎 子一个明白,再找个泉子把身上好好洗一洗,去去血味,我在这里等着。 他们在林子里钻来钻去,没有碰见一只老虎和熊瞎子,打死了一只山猪,那家 伙拖着一条腿三跳两跳掉进一个深洞里去了。 老丁头说可能不在这个山头,咱穿过这个老林去那边的老林吧。他们打了一只 不小的野兔,烤得吃了,向林子深处直走。林子完全黑下来的时候,他们听见好象 打雷,感觉脚下一颤,一愣说,丁叔,地震了。二愣说不是,山要崩了。老丁头说, 有人放炮炸山,咱朝炮响的地方走。 走到炮响的地方就走出了林子。原来林子外面的天还没有黑,西天的晚霞正在 森林的头发上燃烧。他们看到对面的山上已经没有林子了,山的脸上密密麻麻全是 黑洞洞,一条白色的带子从山脚下一直缠上来,象一条大绷带,在这些黑洞里钻进 又钻出。 一愣说,丁叔,他们在造马蜂窝吗?我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马蜂窝。 老丁头说,他们在挖矿,那条白带子是盘山公路,盘山路上跑来跑去的小盒子 是汽车,洞口那一堆一堆的小黑点儿不是马蜂,他们是挖矿的人,他们聚成一堆一 堆的也许是在吃晚饭。 一愣、二愣说丁叔你知道的真多,挖矿能把山挖空吗?象一个被掏了心的菜窝 窝一样。 老丁头回身抱住一棵大树说,我们只有这一座林子了,其它的都被老虎山神用 移山大法移走了。 二愣说,丁叔你抱着树干什么呢?其它的林子被移到哪里去了呢? 老丁头说,移到没有人的地方去了,移到没有伐木工人和采矿工人的地方去了 一愣说,丁叔,那只母老虎也走了吗? 老丁头说,没有哩,这座林子是它的,它走的时候就把林子移走了。 二愣说,丁叔咱快回走吧,它要移山的时候别把咱也移走了,咱快回走吧。 他们返回了林子。 3 在一株大树上睡到天快亮的时候,那株大树摇晃起来。二愣朝下一看,吓得放 了一个响屁,哇哇叫着,丁叔,老瞎子啃树了,两只老瞎子啃树了,它们为小瞎子 报仇来了。 一愣用枪瞄住老瞎子,枪口一朝下,铁砂哗就全倒出来了。 二愣说,丁叔,哥,我跳下去砸死一只老瞎子,爬起来就跑,另一只老瞎子追 我,你们就开枪把它打死。 二愣把枪塞到老丁头怀里,大叫一声跳了下去,象个秤砣一样砸到一只老瞎子 的后脖梗子上,把它的牙砸进了树干。另一只老瞎子人立起来,呼就拍过来一掌, 二愣往旁边一滚,象个砣螺,滚出去老远还在滚。那只老瞎子就追了过去。 一愣举枪要打,老丁头说,别打,别打,看伤了二愣子,你瞅这只老瞎子的牙 叫二愣砸进树里了,你再跳下去砸它一下,砸不死就补上一枪,打死了再救二愣。 一愣大叫一声,也象个秤砣一样砸了下去,砸在了老瞎子的屁股上,嘎嘣一声, 老瞎子的牙断进了树干里,疼痛使它大吼着,人立起来扑向地上惹火了它的人。一 愣四脚朝天,看见黑乎乎一座山压下来,赶紧用枪管子顶,顶住了老瞎子的下巴。 老丁头叫着,开枪,开枪呀!一愣就搂了火,轰一声炸烂了半个熊脑袋。半拉脑袋 冒着血的熊把一愣压在了身下。 老丁头背着枪从树上溜下来,把一愣从熊肚子下拉出来,两个人哇哇大叫着去 追二愣和另一只老瞎子。那只老瞎子正和二愣兜圈子,听见背后有人来了,转身人 立起来,血红的小眼瞪着两个哇哇乱叫的人,一对大掌抡得象风车,脑袋晃得象中 了风,绝望地呲着森森的白牙嚎叫。 老丁头和一愣看见二愣爬上了一棵树,就朝老瞎子开了火。人和熊都没有听见 枪响,一愣的枪刚才放过了,老丁头的枪瞎火。他们一起大叫一声,转身就跑。老 瞎子大吼着一摇一摇追上来。 一愣边跑边拽出腰里的砍刀来,在手里一挥一挥的,老瞎子看见老丁头手里没 有刀,就朝他追去。一愣又挥着刀追老瞎子,二愣也跳下树来挥着刀哇哇哇地追老 瞎子。 老丁头往林子密的小树丛里钻,老瞎子一掌打折了一棵树,把他压倒了。老瞎 子跳过去又挥起一掌打飞了老丁头身上的树枝。一愣、二愣边朝这边跑边叫喊,丁 叔,丁叔你死定了,你有什么话要说? 老丁头喊,我枕头里有二百块钱,给我置副好棺材…… 老瞎子的熊掌带起一个巨大的阴影,老丁头赶紧一闭眼,说留个全尸吧……他 听见半空中一声虎啸,好象刮来一阵狂风把老瞎子吹走了,心想这老瞎子怎么还会 学老虎吼哩。睁眼一看,老瞎子四脚朝天被一只大老虎用前爪压着肩膀,四条虎腿 绷得象铁棒,虎背象一张拉满了的弓。老丁头嘿嘿一笑,好好,好一个猫捉耗子。 老虎没有咬住老瞎子的脖子,老瞎子奋起一掌打在老虎的肩胛骨上,把它打得 滚了两滚。老虎滚了两滚,掀起身来,往回一纵,两只前爪在老瞎子的肚皮上划了 一下,划出一堆血糊糊的肠子来。老瞎子尖厉地叫了一声,坐到地上把肠子抱起来 往肚子里塞,得胜的老虎弓着背盯着它发威。老瞎子悲哀地看了老虎一眼,爬起来, 抱着肠子一歪一歪地走向林子深处。 一愣、二愣挥舞着砍刀要追,老虎低吼一声,把一根铁棒似的尾巴横在他们面 前。他们扔了砍刀,趴下嘭嘭地磕头,谢神风救命,谢神风保佑……老虎看了他们 一眼,悠闲地走到老丁头身边,用爪子搭搭他的肩。老丁头坐在地上,两只手握住 老虎的爪子,眼泪哗哗地说,神风呀神风,你还真有些灵性,也不冤枉我每天给你 送熟鸡蛋,也不冤枉我来这老林子里找你…… 他们跟在母老虎屁股后面狐假虎威了一整天,可也没见到几只野物。老丁头不 断地叹气说,当年我跟我老子进林子来的时候,那满山的山猪、金钱豹子、黄羊, 还有见了人就往树丛里钻的野鸡子…… 那只老瞎子正躺在水坑边往肚皮上糊泥巴,看见母老虎领着三个人走过来,又 把头扭过去了。老丁头跟着母老虎,一愣二愣跟着老丁头走过去了。 一愣说,死了的那只老瞎子呢?二愣说,嘘,别叫它听见,找你报仇。 灌木从中刷刷地抖动,母老虎轻吼了一声,纵身跳进去,一根尾巴在灌木上面 摇晃了几下,拖出一只小山猪来。二愣大叫,哎呀好,比咱家的“三女子”强多了。 他说的“三女子”是他家的一条大母狗,现在它正怀孕着,不能出来打猎。 他(它)们各吃了一条猪腿,三个人吃的是烤熟的,母老虎吃的是生的,它把 剩下的山猪肉也全吃了。 月亮升上来的时候,老丁头被夜猫子叫醒了,借着点点的月光四下里一看,不 见了母老虎。老丁头把一愣、二愣拍醒了,他们抱着枪在林子里找起了母老虎。 林子里有一块空地,凸出地面很多,周围也没有树,被月光照得象一座明晃晃 的祭坛。他们看见母老虎在台子上一圈一圈地转,咬着自己的尾巴。 二愣说,丁叔,他以为自己的尾巴是一条蛇。 老丁头说,闭嘴。 母老虎咬着自己的尾巴在台子上打滚,扭起身来,又打一个滚。 一愣说,丁叔,它肚子疼。 老丁头说,闭嘴。 母老虎又咬自己的尾巴,又打滚,又大吼。 一愣、二愣说,丁叔,咱们的神风它怎么了? 老丁头叹了一口气说,它想成亲了,它象我一样早想成亲了。 一愣、二愣说,丁叔,它想跟谁成亲,跟你吗? 老丁头说,它想跟一只公老虎成亲,可是公老虎跟着它们的林子一块移走了, 它们移山的时候把自己也移走了,剩下了这只母老虎。 二愣说,丁叔你跟它成亲吧,你也没有成过亲。 老丁头说,不行,还是你们跟它成亲吧,你们跟它一样年轻。 一愣、二愣说,丁叔咱一块跟它成亲吧。 老丁头说,不行咱都不是公老虎。 一愣、二愣说,对,咱不是公老虎,“神风”也不是女人,咱给它找一只老虎 成亲吧。 老丁头说,可是哪里还有公老虎呢,母老虎都找不到公老虎,咱去哪里找呢… … 他们回来后告诉人们,神风不来吃供品了是因为它想成亲了,可是又找不到哪 怕一只很丑的公老虎和它成亲,它就不停地咬自己的尾巴,不停地打滚和吼叫。人 们问老丁头,你怎么知道神风是想成亲了。他们问是谁告诉你的?老丁头说,我老 子活着的时候教的。他们就不再问什么了,不住地叹气。 一愣、二愣每天吃晚饭的时候都要讲一遍“神风”如何从老瞎子的熊掌下救了 他们,如何“义释”老瞎子,如何领着他们满林子威风。他们就听得直了眼。每天 的熟鸡蛋还由老丁头送到“神风碑”下,不过母老虎天天不来,老丁头端着鸡蛋在 碑前供一供,又端回来让大家分得吃了。 一愣、二愣家的母狗“三女子”生了五只崽子的那天,母老虎又下山来吃鸡蛋 了。他们就庆贺了一顿,那天整夜灯火通明,家家都在包饺子,就象提前过了一个 年。老丁头把母老虎领进了村里,它在他们虔诚的注目下吃了一大盆煮饺。他们渐 渐把对它的强大的恐惧变为依赖,仿佛时刻都生活在它的保护之下,无忧无虑,为 所欲为。有人提出放鞭炮,马上被他的长辈喝止了,怕吓跑了神风。 母老虎走进一愣、二愣家的院子里,母狗“三女子”夹着尾巴缩在狗窝里不停 地哆嗦,屁股拼命地朝墙上挤,还尿了一泡。一愣说这没什么,全村子的狗闻见了 “神风”的气味都吓得尿了,我家的狗也吓尿了这没什么。神风用鼻子去嗅还没有 睁开眼睛的狗崽子们,它们摇摇晃晃着挤来挤去,象一窝没毛的嫩耗子。 那天,被确定为“神风节”。 4 “三女子”的狗崽子们断奶没有几天,最小的那只黄毛短嘴的被母老虎叨走了。 “三女子”过后哀哀地哼了几声,没敢太嚷嚷。 他们端着饭碗眼睁睁地看着母老虎叨着狗崽子上了山坡,也没敢嚷嚷,都去看 老丁头。老丁头说,吃饭,吃饭,随它去吧,一只草狗。 第二天黄昏“神风”照常下山来吃鸡蛋,那只黄毛短嘴的狗崽子跟在它旁边, 在它腿上蹭来蹭去的。母老虎埋头吃鸡蛋,狗崽子在它脑袋前面跳来跳去。母老虎 走的时候,狗崽子跟在它屁股后面,一蹦一跳地也走了。 他们端着饭碗望不见了,才互相看看,又互相笑笑,互相问别人,象不象,象 不象一只母老虎领着一只虎崽子? 别人都说,可不就是吗?我还以为就是母子俩哩。 他们问一愣、二愣,你家生的到底是狗崽子还是虎崽子?一愣、二愣满面红光, 嘿嘿光笑。 他们都认为狗崽子能变虎崽子真是“神风”保佑,今年不是虎年嘛?虎年大吉 呀。 狗崽子越长越象虎崽子,每天跟着母老虎下山来吃鸡蛋,从来没听见它汪汪叫 过一声。老丁头说,看母老虎把那个狗东西亲的,它一定以为自己成过亲了,还生 了一个狗儿子。 然而村子里终于能听到林子那边的枪声了,老丁头就心惊肉跳的。这一天工人 们歇工的时候,抬回来一只死了的熊瞎子,说是从林子里蹿出来,一头撞在地上就 死了。老丁头让人扳过死瞎子的肚皮来一看,正是被母老虎抓破肚皮后放走的那只 老瞎子,它结了疤的肚皮又裂开了。老丁头说,几声炮响,把它的伤又惊裂了,这 回伤了风,真的死了。让炮声惊吓死的不只是老瞎子,第二天工人们又捡回一只撞 断了脖子的兔子和一只断了腿的山狸子,看样子有人在林子里下夹子了。消息一传 开,他们就开始为母老虎和狗崽子担惊受怕了,吃晚饭的时候都伸长着脖子朝村口 张望。等到太阳下山了,山坡上才卷起一阵狂风,树叶子和草茎飞了一天。他们揉 亮了眼睛看时,一股旋风卷进村口的不是母老虎和狗崽子,而是一条水桶粗细的青 皮大蟒蛇挟带着刺鼻的腥臭呼呼飞来。他们象一群受了惊的鸡扑腾着躲闪,残汤碎 碗扔了一地。大蛇摆了摆脑袋,一弓一弹,一头扎进了三娃娘的鸡窝里,吹出了满 天的鸡毛。 他们躲进屋里翻箱倒柜地找硫磺,从炉子里抽出一根柴来烧上,烧出满屋子的 怪味,再把门窗开上一道缝,让硫磺烟飘出去,蛇是最怕硫磺的,就不敢往屋子里 撞了。他们发着抖忙活,但那蛇头自从扎进鸡窝里就没有出来。三娃娘边抹泪边念 佛,天爷爷呀,多少年没见过这样的怪物啦,这是造了什么孽呀……三娃手里捏着 一块冒烟的硫磺伸出半个脑袋去看,看见蛇身子下面有血,就大喊了一声,出来呀, 长虫死了,长虫死了!他们都试探着瞧着走出来,老丁头叫一愣、二愣离远轰了两 枪,打出两个血窟窿来,看见还是不动,就走上去,让几个小伙子用棍子把蛇的肚 皮撬得朝了天。那肚皮上是几道深深的血口子,翻出白色的蛇肉来,蛇七寸处卡着 几块粗瓷海碗的碎片,蛇是叫碎在地上的瓷片子割伤了要害,身子都没来得及扭两 下就死了。 老丁头说,炮声把蟒虫都赶出了洞,那边肯定开始打猎了,它们就怕要出事。 他们听了更担心起来,都望着老丁头。老丁头说,一愣、二愣,看来咱还得进一回 林子,这回多去几个人,带几条好枪,怕是要出人命了。 5 它浑身洋溢着母性的爱光,脚步轻松平稳地走在微微颤动的密林里,过一会儿 就忍不住要用爪子把紧贴着它的小家伙拨拉个四脚朝天,开心地逗它一阵,然后再 用嘴轻轻地叨起它继续往前走。小家伙很听话,好几次跟着它伏在灌木丛里看着那 些端着猎枪的靴子走来走去,悄悄的不出一点声儿。然而它总是警惕地盯着那些人 类,如果他们发现了它和它的宝贝,它就会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撕碎他们。好在他们 一直都没有发现它们。它感到有它在身边,自己象一个温柔的母亲,除了不顾一切 地保护它的宝贝,它甚至忘记了什么是长啸震山林,──现在,它是一个幸福的母 亲,不到万不得已它不想伤害那些恶意的入侵者。 然而它和它的狗儿子已经好几天没有吃任何东西了,林子里没被打死的动物都 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村子里的鸡蛋也吃不上了,因为前几天它曾看见有几个背枪的 在那条路的草从里安放一种长着长牙齿的铁家伙。他们还在到处挖坑,从那些坑里 提上来的动物都是血糊糊的。它害怕那些坑,要在平时,它是可以轻轻跳过去的, 但是现在他是一个母亲,它最怕伤了它的狗儿子。所以它只好带着它的宝贝悄悄地 藏在林子深处,盼望着那些熟悉的人的面孔出现。 6 老丁头领着七个小伙子,进了林子就一边走一边吆喝:神风──,神风──, 嗷呜──,嗷呜──。与上次进林子相比,这一次仿佛走在谁家的果园子里,看不 见一只飞鸟走兽,只有大地在炮声中微微颤抖。老丁头的老泪就下来了。一愣恶狠 狠地说,谁要是伤了神风和我的狗崽子,我就叫他的脑袋大开花。二愣恶狠狠地补 充说,叫他一家八辈的脑袋大开花。他们正不停地骂着,看见前面开路的三娃突然 大叫一声没了踪影,又听见他在地底下大叫,妈呀,我要死啦,快拉我一把。他们 奔过去,看见三娃吊在一个陷阱的壁上,手攀着一截树根。一愣赶紧解下皮带把他 拉上来。三娃苍白着脸大骂,狗日的,在林子里挖陷阱,把你爷当狼套。他们伸过 脖子朝陷阱里看,看见下面黑乎乎地布满了铁刺。老丁头说,填了它!他们七手八 脚把一堆断木、枯枝塞进了陷阱。再往前走,就比从前小心了许多,一愣、二愣挥 着长树棍在前面探路,扫雷一样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边走边骂。 又是黄昏,林子里已经很昏暗了。迎面晃过来几点星火,是几个打猎的,他们 都穿着皮靴子夹着烟。打头的一个用普通话问老丁头,老人,听说这林子里还有一 只老虎,你们见过吗?老丁头说,见过。那人的眼里就放了光,急急地问,您是本 地人,您说在哪里能找到它?一愣说,他不知道,我知道,你过来我告诉你。那人 赶紧凑过去,伸手掏出一盒烟来,笑着递向一愣。一愣抡起了枪托,扑一声响,那 人抱着脑袋蹲了下去。剩下的两个正在给他们发烟,呆了一呆,就要举枪,二愣、 三娃几个人狼扑上去,一阵枪托,打得趴到地上直叫爷爷。老丁头说,剥光了绑到 树上。 三个打猎的被捆到了树身上,老丁头逼过去问:为什么炸山? 他们回答,不是炸山,是采、采矿…… 为什么打猎? 没事了找个乐子,解解馋…… 为什么挖陷阱、下夹子? 套、套那只老虎…… 老丁头朝那三张脸抡了三个大嘴巴,回头说,咱们走吧,留下这三条畜生在这 里,让熊瞎子和老狼掏心去。 一愣、二愣说,丁叔,他们的枪很先进,是五连发,双管猎枪。老丁头说,不 要,砸了。他们就把三条猎枪在树干上砸碎了,扔在绑着的人脚下。老丁头说,走 吧。 绑着的那三个鬼哭狼嚎,快放了我们,你们这是犯法呀……爷呀,放了我们吧, 有老虎呀…… 老丁头边走边低声念叨,松样子,嚎什么哩,老瞎子被你们吓死了,老狼也不 知早逃到哪个山头去了,只要别吓破胆,狗日的死不了你的…… 在林子里钻了几天的他们终于听到了虎啸,然而那是怎样撕心裂肺的一声,怎 样撕心裂肺又一声。叫得老丁头的泪又下来了,一愣二愣扔了探路的木棍,大家一 阵狂奔。他们的衣服在树枝和荆棘的挂扯下,刺刺地变成布条,在奔跑中飞舞,皮 肉都血糊糊的了。 它疯狂地绕着陷阱盘旋,绝望地大吼,声音盖过了炮声,周围树上的叶子嗽嗽 地飘舞而下,有几片落到陷阱里,落到它狗儿子被铁刺穿透的尸体上。它在陷阱上 跃来跃去,铁棍似的尾巴把灌木和荆棘都扫成了平地,一棵桦树瞪着满身的眼睛咔 嚓断裂,又被其它树把树冠吊住,荡来荡去。它愤怒地大吼,又找不到发泄的对象, 于是它仇恨破碎的蓝天,仇恨斑驳的阳光,仇恨草木和石头,仇恨水声和鸟叫,最 后它疯狂地盘旋着去咬自己的尾巴。──谁,要谁杀了我的儿子?是哪一个?你为 什么不敢出来!──嗷呜! 老丁头血肉模糊地冲出来,哭叫着,神风,神风啊──! 母老虎挺着被自己咬断的半截尾巴呼一声扑过来,把抢先冲过来的二愣压在了 爪子下,在他脖子上呲出寒气森森的利齿。二愣的脸憋成了猪肝色,哇一声哭了出 来。他们紧跟着老丁头跪下,磕着响头呼喊,神风啊,是咱,是咱一家子的呀。 母老虎看了看老丁头那张熟悉的血流不止的老脸,轻轻地抬起爪子来,低了头, 回到陷阱那里,望着。他们爬起来也跟过去,趴在陷阱口望着。一愣忽然抱着枪跳 起来,大叫,我要杀了他们,我杀他八辈祖宗──! 母老虎依旧低着大脑袋,后退几步,转过身,慢慢地走入了林子深处。 神风你要去那里?你跟咱回家吧。一愣喊着朝母老虎追去。母老虎猛地转回身 来大吼一声,吓住了一愣,又转身离去。他们目送着它渐渐远去,哭喊着,你别走, 你走了就死定了,神风──! 7 它没有走远,几天来它一直伏在陷阱不远处的灌木丛中静静地等待,沉着而精 神。然而它太饿了,它需要吃些食物来保持足够的精力等待,保持足够的体力把即 将出现在陷阱边的那些穿皮靴子的撕成碎片,有生以来它第一次想吃一点人肉了。 它曾看见他们在那里挖土,它小心翼翼地想绕过那些可怕的地方,但它的狗儿子还 是掉了下去。作为母亲的它突然发现儿子从身边消失的时候,它产生的第一个念头 就是:找到那些穿皮靴子的人类,然后把他们撕成碎片。 现在饥饿使它几乎都睁不开眼睛了,被自己咬断的尾巴已经开始化浓,疼痛让 它一阵阵的焦躁不安。它站起来在附近转了一圈,除了一只豪猪外,没有发现别的 能充当食物的东西,而那个刺团它从来不敢去碰的。 转第二圈的时候,它终于忍不住伸出爪子试探着拨拉那只豪猪,但是它太饿了, 太累了,动作变得迟缓而沉重,那个刺团突然炸开来,深深地刺入了它的下巴和爪 子。它哀鸣一声,赶紧跳开,迈着沉重疆硬的步子,一跛一跛地离开了。 它依旧伏在灌木丛中等待。暗夜里的虫鸣和潮湿的雾气使它回忆起熟鸡蛋的香 甜,回忆起去山下的村子里做客的那些日子。它在梦中见到了那张熟悉的老脸和它 听话的狗儿子。雾霭游来游去,一大颗夜露滴到它半闭的眼皮上,又滚落在受伤的 爪子上,那里的伤口也开始溃烂了,然而它已经不知道疼…… 太阳把林子里的雾气驱散的时候,它终于闭上了眼睛。鸟的歌唱代替了虫鸣, 清晨的山林格外静溢。几个血肉模糊的人从树上溜下来,沉默地砍倒几棵小树,编 成一个担架,把它放上去,几双手把斑斓的皮毛上的枯枝和草茎梳理干净,然后围 坐它身边,互相依偎着流泪。他们也太饿了。 一愣、二愣摘了些青涩的野果子回来,大家吃了几颗,吃的嘴皮子麻麻的,舌 头有些发疆,就扔了果子,依然依偎着那斑斓的身体沉默。 终于,听到了脚步声和人的对话。 嘿,看呐,这里有虎爪子印,说不定那家伙掉进去了。 真掉进去了还真可惜,皮一定扎坏了。 快走吧,过去看看就知道了,把子弹装足了,那可是老虎。 …… 快来快来,套住了一只虎崽子。 看清楚了,那是只狗崽子。 他妈的,真倒霉,真是一只狗崽子。 怎么会有狗在这里呢? …… 哎呀,这里,这里有半截老虎尾巴,它受了伤,就在附近。 大家小心啊…… 四个穿皮靴子的正弓着腰东张西望,听见灌木丛中沙沙的响,大叫一声,老虎! 都把枪指向那里一步一步往后退。他们看到从灌木丛中走出来的不是那只老虎,而 是一个血肉模糊的驼背老头子,后面跟着七八个端着猎枪的壮实小伙子,同样糊着 一身的血茄,几乎没有穿衣服。他们抬着一个担架,担架上是一只庞大的死老虎, 垂着半截烂尾巴。 穿皮靴子的上来一个说,喂,老乡,这老虎是我们的。 没有人理他。 又一个说,是我们挖陷阱套住的,它逃跑了,被你们撞到了。 还是没有人开口,枪却响了,老猎枪的轰鸣震耳欲聋。穿皮靴的都扔了手里锃 亮的五连发,坐下去抱住被打烂的大腿哭嚎。 一愣、二愣血红着眼睛,把枪指向他们的脑袋。老丁头摆摆手说,留下他们的 狗命吧,把枪砸了。 四条双管五连发唏哩哗啦地碎到了树干上。 穿皮靴子的在地上滚来滚去的哭嚎,有一个昏了过去。 一愣说,丁叔,把这些畜生扔到陷阱里吧。 老丁头说,不用,他们伤天害理,让天杀他们吧,咱走。 回村里吗?血肉模糊的小伙子们抬着母老虎问。 不,老丁头声音干涩地说,抬上神风,咱抄近路下山,见官投案去。 8 …… 我一直不知道是否该把这张画以及与它有关的一些事写信告诉我的教授,虽然 这幅《风过眼》是我最为用心的一件作品,但是它现在属于那位姓丁的驼背老人, 或许他和它都已不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