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越来越温柔 作者:李骏虎 一 师傅下岗后,来利民招待所找徒弟吕利民。师傅坐在吕利民的办公室里喝着徒 弟的龙井茶,他对歪靠在对面沙发上的吕利民说,这茶没劲,不如咱们车间休息室 里的大叶茶。吕利民懒洋洋地哼哼了两声,看了看师傅刚刚放下的红泥茶碗。在车 间的休息室里,师傅喝大叶茶用的是一个大号的洋瓷缸子,缸子盖儿用一根脏黑的 麻绳系在把儿上,揭开缸子盖可以看见里面足有半寸厚的茶垢,深红色的茶垢层叠 剥落像风化的层积岩。端着这个沉重的茶缸子的师傅是个像岩石一样坚硬的人,在 吕利民的记忆里,师傅无论工作时还是休息时,都是一个严厉的人,用当时刚分配 到车间的一个文科大学生的话来形容:师傅面沉似水不怒而威。那时吕利民在工厂 和车间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号称天字第一号光棍儿,但师傅还是敢收拾他,不 但敢收拾他,还支持领导把吕利民开除留厂察看一年。那是上个世纪90年代初的 事情了,当时吕利民在车间睡了两个月大觉,自己卷上铺盖卷回家了。回来的第一 年师傅经常来找他,给他作思想工作,劝他上进。当时吕利民说,他死猪不怕开水 烫,叫师傅不要瞎子点灯白费蜡了。师傅暴跳如雷,美美把吕利民骂了一顿,对他 这辈子没出息作出肯定后,就再也不来了。吕利民在师傅走后的第三天开始觉得憋 气,他觉得应该给师傅点颜色看看。于是他就借钱开了个理发店,他当然不会理发, 就雇了个老师傅,后来把老师傅换成了一个大姑娘,再后来又来了好几个大姑娘, 当然服务项目也不是理发那么单一了。三年后吕利民把理发店转让出去,承包了一 个招待所的澡塘子;又三年后吕利民买下了这个招待所;又三年后,他成了本市名 星企业家之一,正准备对招待所扩建改造。吕利民觉得自己的成绩比打了师傅一巴 掌还厉害,如果有一天碰了面,肯定要让师傅下不了台,──他实在想不到师傅十 年后还会来找他,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怎样对付了。 师傅坐在吕利民对面的沙发上,动作有点不太自然地喝着龙井茶,他只说这茶 不够劲,没夸赞一句吕利民的成就。吕利民猜到了师傅的来意,他也知道师傅说不 出口,就故意不问,心里说,死要面子活受罪,让你也知道知道没有活路的滋味。 师傅是吃过午饭后来的,坐了整整一下午,其间吕利民就那样靠在沙发上打了个盹, 他跟师傅没话,他们的共同语言就是过去车间的事情,但谁也不想再提起在车间的 那些事。因此一下午两个人基本没话,师傅不停地喝茶,一会儿起来上一次厕所。 师傅刚进来时吕利民还有点手足无措,他发现自己事隔十年还是有点怕师傅,一看 到师傅冷峻的脸色吕利民就觉得有块冷冰冰的铁板压在了他的心上。就在吕利民不 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对待师傅时,刚在沙发上坐下来的师傅却对他客气地笑了笑,这 笑容让吕利民很不舒服,心说你还是板着脸吧,没见你笑过想不到你一笑这么难看。 师傅一笑吕利民就知道了他有求于自己,至少是认识到目前不如徒弟了,于是吕利 民的心理就占了上风,他仰躺进沙发里,展示出跟十年前毫无二致的懒洋洋的样子。 师傅没有像十年前一样对着他皱眉头,他只顾喝茶,偶而对吕利民表情艰难地笑笑。 吕利民躺在沙发里,不愿看师傅的脸,他受不了那别扭的笑容,十年前他曾跟师兄 弟们打赌谁能把师傅逗笑了大伙儿把饭盒里的肉都挑给他吃,但师傅始终没有笑过。 现在师傅主动地笑,反而让吕利民很受刺激。半睡半醒之中,吕利民看见师傅在偷 偷地打量他的神色,师傅悄悄流露出来的怯懦和老态让吕利民有点可怜他。师傅相 貌堂堂,不怒而威,十年前是吕利民及其他徒弟们心目中的偶像,如今师傅依然是 十年前那个三七分的小背头,依然相貌堂堂,但师傅显然随着年华的流逝失去了很 多东西,脸上布满密密麻麻岁月的刻痕。十年后的再见面,吕利民发现自己不再那 么敬畏师傅,他把师傅冷落在沙发上一个人喝茶,并带着报复心理等待着对方放弃 最后一点尊严。吕利民就是要让师傅威风扫地,让他也涎着脸求一求自己。他懒洋 洋地靠在沙发里打盹,等着看师傅如何拿出像他茶缸里的茶垢一样厚的脸皮说出求 自己给一条活路的话来。 天快黑的时候,师傅终于坐不住了,吕利民听见他被茶水漱了一下午的肚腹开 始咕咕地叫唤。为了掩饰这声音,师傅调整了一下坐姿,干咳一声说,我半年前下 岗了…… 吕利民注意地看着师傅,他发现师傅的面皮和眼睛都在瞬间充了血,显示出非 常难为情的样子。吕利民享受地欣赏着师傅的尴尬,十年前的怨恨像一个口袋被扯 开了个口子,积怨压沉沉地压在心头,他在心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师傅接着说,一点基本生活费,不够养活我们老俩口;乡下的儿子日子也不好 过,我不忍心拖累他。师傅抬起眼皮问吕利民:你这里是不是…… 吕利民从沙发上坐起来,端起面前的凉茶,喝了一口。师傅赶紧端着茶壶站起 来说,凉了吧,换一换。师傅把吕利民手里的茶碗拿过去,把里面的残茶倒掉,重 新倒上一杯热茶,放在吕利民面前。吕利民低下头,鼻子里重重地出了一口气,他 对师傅的殷勤有点反感,他觉得还是十年前那个师傅比较顺眼,最起码不会让人不 舒服。吕利民不说话,因为他觉得面前这个人很陌生,根本就不是十年前赶他出厂 的那个师傅,──既然不是十年前的那个人了,这一肚子的陈年怨气也就不应该冲 他撒了,吕利民心想,如果你还是十年前的那个师傅,我冲你撒上一顿气,还要报 答你的激将之恩呢,可现在你变成个对我无所谓的人了。于是吕利民心情平淡地说, 你想在我这里找点事做吧? 有没有?看看门房、烧烧锅炉,都行。师傅身体往前倾,眼里放出点光彩来, 脸皮和眼白更红了。 吕利民看着别处,撇撇嘴角说,这些活儿都有人了,不过你找上我了,没活也 得给你安排个活儿,──嗯,目前就是澡堂里还能安排个服务员,要是愿意,你就 去那里吧,每天打打水扫扫地,主要的工作就是给池子里放水,每天把休息室的床 单和浴巾洗一次,──不过不用用手洗,咱们有洗衣机。你看怎么样? 行,行,没问题,这是好差事嘛。师傅笑得很可爱,又站起来给吕利民添茶水。 吕利民看着那股冲淡了的茶水把红泥茶碗注满,往后一靠,咧了咧八字胡的嘴角说, 工资嘛,先给你每个月200元,以后每过一个季度加50元,这是所里的规定。 行,行,怎么不行,有收入就比在家里坐着强。师傅笑成了一朵花,脸上的纹 路变化让吕利民的脸部肌肉抽搐了一下。 那你明天就来上班吧,每天上午8时到下午8时,中午所里管一顿饭。 行行,还管一顿饭,好好。那我就先回去呀,天快黑了,耽误了你一下午的时 间。 没事,你是我师傅嘛,多年没来了,一个下午算什么。要不吃了晚饭再走吧, 所里的饭很方便,我陪师傅喝几盅?吕利民恢复了他商人惯有的那种客套和假热情, 但师傅显然对他的这种热情非常感激,说不了不了我得走啦,家里老伴做好饭等着 呢。一边逃跑似的慌慌张张往门外走。吕利民暗笑一声,他把师傅送出来,师傅推 住他叫留步。吕利民站在檐廊上看着师傅在初春傍晚砖蓝色的夜幕中走下铁楼梯, 又转到楼梯后面推出他的二八自行车,推着向门口走去。吕利民回想着刚才师傅下 楼梯前推住他时脸憋得通红是要说什么话,琢磨了半天,明白了是要对他说些感激 的话,但碍于当师傅的面子,死活没说出来。吕利民哼了一声:真是死要面子活受 罪,都到这份上了,还忘不了他是师傅。 二 吕利民爱打通宵麻将,只要不是病得爬不起来,每夜都不落空。天亮收手,喝 杯洋参酒啃个猪蹄儿接下来就睡一个大白天。家里不能睡,办公室也不能睡,有人 来找就把觉给搅了,所以吕利民总是去澡堂里的休息室睡,竖着“自觉交票”牌子 的桌子后面那张床就成了他的专铺。师傅来当服务员后,吕利民由于过去的情绪残 留,心里还隐隐约约有点怵这老头,生怕他说出句什么不好听的来,在顾客尤其是 常客们面前不好下台。因此头几天吕利民保持了一点警醒,前半天半睡半醒,留心 师傅的反应,后半天实在是困了,也就踏踏实实地睡了。但师傅好像没看见吕利民 在这里,吕利民睡觉中间心血来朝睁一会儿眼睛和常客们瞎侃,师傅似乎也不怎么 朝他看。这让吕利民有点拿不准,不知道这老头究竟是个什么心思,难道他真把自 己和那些打扫卫生的服务员同样看待?他一点也不记得和吕利民的关系了?吕利民 觉得自甘人下不是师傅的脾气,猜想他或许另有心思──师傅从前也不常说徒弟们 的不是,他总是把每个人的小毛病一点一滴记在心里,等到忍无可忍了就会来个大 爆发总算帐──,要真是这样的话吕利民的面子上可真下不去。不行,他还真以为 他还是谁的师傅呢吧!吕利民有点忍不下去了,他故意找机会和师傅的目光相撞, 想探探师傅的底。但每逢这个时候,师傅总是看上去很无心地把视线躲开了,甚而, 吕利民还从老头的目光中捕捉到了一丝胆怯。这下吕利民的胆儿壮了,腰板儿直了, 眉头也皱起来了。他开口喊师傅时就加了个姓:“任师傅!”顾客多的时候也喊: “老任!” 澡堂里有五六位常客,都是这条街东头一个国营大厂的退休工人,每周一、三 五下午两点半以后准到。其中有两位比较引人注目的,一白一黑,都很有特点:白 的那位是白头发红皮肤,黑的这位是黑头发灰皮肤。两位都已年近七旬,共同的特 点是嗓门大,爱吵吵;不同点是白头发喜欢洗澡水越烫越好,并且好当众表演“白 开水烫猪毛”,黑头发却只是忠实地坐在池子边上看热闹。白头发每次一进澡堂总 是先把手插进池水里,然后大喊:水凉水凉,太凉太凉。没来得及进门的黑头发就 一脚里一脚外地冲服务员喊:吹气吹气!──当然是吹蒸气──然而池子里的水温 还让有些怕烫的人下不去呢。 这个时候顾客一般还不多,白头发就让把池水吹得烫到有些人连手指尖也下不 去了。当大家都望水兴叹时,白头发就会一连串地大喝道:闪开闪开,下吧下吧。 然后他“扑嗵”一声跳下去,拿个脸盆把池水凉热搅匀,只见猛吸一口气就溜进了 滚烫的水里。不消一刻,浑身的皮肤就变得通红,如同剥了皮的猴子。池子边上坐 的人于是大声赞叹起来。等到喝彩声一起,白头发就呼地从池子里蹿了出来,然后 满不在乎地爬上池沿,靠在墙上看着别人试试探探地现丑。澡堂里就这么一个大池 子,白头发每次完成“沸水表演”,半个小时内没有人再能下去。那些等着泡澡的 人要么去蒸气浴,要么在淋浴底下冲冲,大多数都跑到休息室来等水降温,一片声 地抱怨白头发的壮举给大家造成的不方便。这个时候白头发正由黑头发陪着坐在池 子沿上用石头蹭脚后跟呢。都是老工友了,大家也不好当面指责白头发,况且不等 白头发开口,黑头发就会尖着嗓子冲着你的鼻子嚷:说什么呀,有本事你也下去试 试,人家有两下子,犯不着你心里不平衡呀!这种事情,刘利民听见了也装睡,只 要你买了澡票,在池子里游泳也随你的高兴。 师傅刚来的那几天,虽然板着个脸,但对谁都客客气气的,对白头发和黑头发 更是迁就。白头发得知了师傅和吕老板的关系,就趁吕利民不在时问师傅一个月能 领多少钱,师傅照实说了,同时脸上微微红了一红。白头发却不顾师傅的感受,大 大咧咧地嚷:我说任师傅,这点钱还不如去街上捡破烂,捡破烂每天都有个十块二 十块的进项呢!这吕老板也真是,拿他师傅当廉价劳动力。黑头发也说,任师傅, 现在一个保姆月工资还挣二百五呢,你要跟你徒弟好好讲讲价钱。师傅讪讪地笑着 说,没事没事,不少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有点算点呀,全当帮忙吧。跟这群老 头比,师傅并不能说老,他还60岁不到,况且相貌堂堂,穿着也体面,不知道的 还以为是个没退休的大干部。但在这里,师傅和他们是服务和被服务的关系,因此 这些赤条条的老胳膊老腿就把师傅这唯一穿衣服的当成垂怜的对象来看。因为他们 很清楚,师傅有一点是不能和他们比的,就是那一个月几百块的退休工资的有与无。 有天,白头发又喊,太凉太凉;黑头发接着喊,吹气吹气。师傅正在休息室给 那一溜暖瓶灌水,厚嘴唇动了动,没吭声。白头发就提高嗓门喊,老任,水太凉, 叫吹蒸气。师傅慢条斯理地给暖瓶加完水,瞥了一眼写着两个鲜红的“浴室”的门, 走出去了。十多分钟后,师傅才回来,白头发裹着条浴巾迎上去问,老任,你跑球 到哪儿去了,水太凉。师傅面沉似水,进了浴室,白头发跟了进去。师傅把手掌插 进池水里,马上又抽出来,尽量笑着对白头发说,这还凉啊,多烫才算不凉?白头 发说,我洗着凉,你叫吹气吧。师傅冷笑着看看他说,你觉得不凉了别人就下不去 了,洗你的吧哪来那么多事!师傅说完就走出了浴室。白头发像颗炮弹一样追了出 来,一把拉住师傅的胳膊叫道,老任,你吹不吹气?师傅干脆地回答:不吹。 你为什么不吹?白头发措手不及,语无伦次地说,我买了澡票,叫你吹你就得 吹。 大家都是买了澡票的,吹了都下不去了,你说该吹不该吹?!师傅的脸色有点 变了。 老任,你这分明是冲着我来的,你说,你为什么跟我作对?白头发作势欲扑。 师傅冷笑一声:跟你作对?值得吗!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澡堂子是让大家洗的, 不是让你逞能的地方…… 谁逞能,谁逞能?你不要给脸不要脸,以为你是什么人呀,不就是个伺候人的 吗!白头发撕破脸皮骂了起来:你以为你是老板的师傅就了不起,他妈我们来这里 还是照顾老板的生意呢! 你骂谁?师傅的脸涨红了,他伸手去捉白头发,可对身上一丝不挂,一时不知 道捉哪里好。大家看动了真格的,赶紧围上来拉开两个人。白头发不依不饶,跳着 脚骂,师傅指着他说,你再骂,你再骂我今天让你好看! 这时候吕利民进来了,他手里夹着一支烟,打了个哈欠,好大一会儿才弄清怎 么回事,慢悠悠地说,怎么回事,我还以为走错了。白头发马上冲过来叫道,吕老 板,你这里倒底是不是做生意的,要不打算做了,我们以后去别家呀。吕利民看看 他,又看看他那几位工友──除了白头发和黑头发,其他人都一副局外人的公平神 情──,吕利民又看了一眼已经退到人圈后面拖地板的师傅,也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他撇开仰着头瞪大眼睛等着答复的白头发,跨出两步懒洋洋地躺到他的“专铺”上, 又打了个哈欠,看着别处说,干什么呀,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跟小后生们一样闹, 省省吧,出了事情我可没买保险。白头发愣了,一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黑头发 从他身后蹿上来,指着吕利民叫道,吕老板,这么说吧,你是支持你师傅呢,还是 支持顾客?吕利民笑了笑说,你这话问得严重了,我谁也不能说支持,我是对事不 对人的;这样吧,刚才的事情呢,我没看见,大伙儿都看见了,让大家评评理吧。 他把手一挥,眼望着半裸或全裸的那些人。大家都说,算了吧算了吧,有个谁对谁 不对的,不就是洗个澡吗,水热一点凉一点还不是个洗?白头发没想到自以为同盟 军的都作壁上观,回头瞪了瞪眼睛,看见大家都一脸息事宁人的笑容。──看来白 头发的作为早就被人看不惯了,不过大家碍于面子不好意思直说,现在有人出头, 正中下怀,谁还会替他说话呢。吕利民每天在这里睡,很了解这一点,他收敛了笑 容,对白头发说,我的工作人员做得不好,我替他们向你道歉,可我这澡堂子是为 大多数人服务的,我也不能让人人都满意呀。他话锋一转,面带笑容地说,你能洗 热水澡,可大家不是谁都有你那么大的能耐呀,要不你做教练,叫大家慢慢练吧, 多会儿都能洗开水澡了,我照样烧。白头发噎得说不出话来,腰也不自觉地弯下去 了,转身分开众人,进澡堂子去了。吕利民舒服地长出一口气,边往下躺边唱歌似 地拉长着嗓音说,谁要是觉得我的澡堂子不满意,外面就有大浴苑哪──!大家都 迎合地发出哄笑,说那是你吕老板这样的人去的地方,我们洗个大堂子就不错了。 师傅拖地走到刘利民床脚,看了他一眼:吕利民闭着眼睛,皱着黑乎乎的眉头,一 脸痛苦状。 晚上客人都走光了,师傅正收拾浴巾,吕利民进来了。他走到一个茶几前,弯 下腰,把手里的烟在烟灰缸里转动着蹭烟头上的灰,一边说,我知道你脾气不好, 不过以后对付这帮子常客,要讲究策略,跟他们打哈哈嘛,他们一周洗三回,真不 来了,对咱们还真是个小损失;今天我替你说话,实在是因为你是我师傅,要是个 小后生,我也犯不着得罪他们;我的意思是你也要注意维护所里的形象,在这里你 也不是师傅,他们也不是徒弟,我们用不着把他们当上帝,但我们得把他们的钱当 上帝……不过话说回来了,今天你做得很对,换上别人就不敢这样对付他们,什么 玩意吗,拿换澡堂子来压我,我就不信他们下次不来了,他们要真不来了我开着轿 车去接他们。 师傅不说话,嘿嘿地笑着,他有点感激吕利民,但心里却也有点凉凉的。 三 白头发果然没那么大的脾气,吕利民没拿轿车去接他,他自己照常骑着自行车 来。他给师傅递澡票的手有点疆,眼睛发红,不大看人,但进了澡堂子照样咋呼: 老任老任,水太凉。黑头发也叫道,老任,吹气,今天你可得吹,要不然没办法泡。 人家主动叫了名字,师傅不答应一声倒在这么多人面前显得小气了,他哦了一声, 表情讪讪地进了浴室,踩上池子沿过去放水。白头发反倒比以前更热情地跟师傅搭 腔,说老任你跟烧锅炉的说说叫他把气烧大一点,你看蒸气管子咕咕嘟嘟的没一点 气势,要像爆炸一样才来劲呢。师傅只是笑,找不到话跟他说。黑头发开玩笑地作 势要拉师傅下水,师傅作了个入水的动作,笑着下了池子。 师傅出来,听到正脱衣服的那几个还在议论那天的事情,有一个说,他就是那 么个球人,咋咋呼呼,把水吹得别人都下不去了,他跳下去呆不了十秒钟就上来, 然后坐在池子上再也不下去了,别人都能下了他也不下,这叫个什么事。另一个说, 报纸上说洗澡水太烫了容易得皮肤癌,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这话引起了老头们的兴 趣,有个常跟白头发过不去的瘦高个老头说,我看是真的,你看白头发的皮肤红的, 准是得癌了。他意尤未尽地坐起来说,人家老任做的对,他妈的他把水闹那么烫, 一定是想让我们也得癌。另一个胖老头慢腾腾地说,癌不癌说谁知道,关键他每次 把水吹那么烫,咱们就得在外面呆上个把钟头才能把水等凉了,要多麻烦有多麻烦。 这时候进来几个小伙子,把澡票交给师傅后踢踢嗵嗵一阵的猛乱,三下五除二 把衣服扔床上,光着屁股一摇一晃地进去了。老头们都不说话,有点呆愣地看着年 轻人的麻利劲。刷着两个鲜红的“浴室”的弹簧门呼悠悠来回扇,老头们看着那两 扇可怜的门,依然不说话,好像等着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发生。那门尚未平 静下来,浴室里传来了巨大的“哗啦”声,仿佛水库开了闸。只听见年轻人肆无忌 惮的大声说笑,听不见白头发和黑头发的声音。师傅凑近浴室门,从玻璃里朝里望 了望,回头悄声说,放凉水呢! 谁?老头们伸长脖子神态各异地问。 刚进去的那几个小伙子,在给池子里放凉水呢,他们烫得下不去,都蹲在池子 沿上。 那两位没吭气?老头们都鼓起了腮帮子,显然在抑制着即将爆发的大笑。 那两位站起来了,不过干瞪眼没说话。 我就知道进来几个小伙子他们就没脾气了,哼,干瞪眼没话说了吧。瘦老头剜 了浴室门一眼说。 师傅刚退到桌子那里去提暖瓶,白头发和黑头发就出来了,两个人都不说话, 气哼哼地向同一个方向歪着脖子,各自拽条浴巾裹住身体。黑头发骂道,这帮小王 八蛋! 就是要小王八蛋对付老王八蛋!瘦老头嘀咕了一声。奇怪的是白头发和黑头发 都没应声,好像耳朵被刚才的喧闹吵聋了。 那帮小王八蛋泡舒坦了,杀了人似地大吼:搓澡的──! 师傅赶紧叫醒睡着的搓澡工。 搓澡工刚进去,一个小王八蛋从浴室门里伸出个水淋淋的脑袋来,冲师傅说, 老师傅,把我们几个的皮鞋都擦擦吧。 师傅一愣,下意识地环顾众人。老头们都望着他,胖老头哼哼叽叽地说,擦吧, 这钱不挣白不挣。于是大家都说,擦吧擦吧,一双就是三块,一盒鞋油擦几十双, 值! 师傅尴尬地涨红了脸,又观察了一下大家的脸色,觉得大家说的在理,于是把 心一横斩钉截铁地说,擦,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大家都笑着应和,但那笑容分明跟 挣不挣钱无关,师傅也看出来他们觉得擦鞋这活……不过师傅也顾不得这些了,他 觉得既然说出擦来了,擦擦也没什么──他现在可不是什么大车间的师傅,而是澡 堂子里的服务员。 那个小伙子奇怪地听着他们说话,迷惑不解地问,怎么,没有这项服务? 有,有……师傅用手抹了抹脸,转过身去讪笑着问,一共几双? 四双,没看见我们四个人?都擦。那张年轻的脸还是有点迷惑,亮亮的眼睛不 耐烦地望着师傅,眼神有点凶。 知道啦,知道啦。师傅冲他扬扬手,大声大气地说,放心吧,出来就擦好了。 ──大家都能听出师傅的声音缺乏底气,像个大病初愈的人大着嗓门说话。 师傅弯下腰,找到那四双皮鞋,一手两双提到他坐的旧沙发前边,“啪啪”扔 到地上。声音很响,溅起各位的几声干笑。师傅为这笑声所阻,又受笑声的鼓舞, 借着刚才扔鞋那劲儿,一屁股坐到沙发上,顺手从沙发底下摸出自己的鞋油鞋刷, 摆出一副干活的架式来,一本正经地擦起了鞋,──但那擦鞋的手上动作幅度却有 点小,显然放不开手脚。师傅脸上凝结着紫红的笑容,──他的眉毛又粗又浓,与 这一脸几近妩媚的微笑很不相衬。 大家又开始说笑,谈论国际风云、社会治安、住房困难、天气好坏。师傅不插 话,专心地擦着鞋,偶尔朝那些争得脸红脖子粗的赤裸者迅速地瞥上一眼,笑上一 笑。 吕利民披着件黑呢大衣进来了,迎面看见干活的师傅,脚步慢了一下,但没有 停,绕过去躺到了床上。 师傅没抬头,脖子渐渐红了,一直红到裸露出来的粗糙的胸膛。师傅手上动着, 脑子也动着,嘴里还念念有词:擦鞋有什么可丢脸的,街上还有专门给人擦鞋的呢, 我老任为了五斗米而折腰,也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情。哼,我本来跟那些聊天的老 头子属于同一个阶层的,我还是你吕老板的师傅……可是,这一擦鞋,我就跟你们 都不一样了似的。话说回来,我要有那一个月几百块的退休工资,也不至于给人擦 鞋。师傅嘴唇动着,但这些话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他不放心地抬头看看,果然有 两家伙正瞅着他,眼神有点怪,师傅突然轻松起来,忍不住笑了:一个月几百块肯 定也紧巴巴的,他们想给人擦鞋没机会放下这架子,这里肯定有不少人羡慕我这一 会儿就赚他个十几块呢。 吕利民躺在师傅身后不远的床上,一时睡不着,可能是鞋油味过浓,他有点不 适应。吕利民不由地回想车间时的那个师傅,只觉得那是挺神气挺体面的一个人, 具体形象却一点也找不到了。吕利民皱了皱眉头,伸手把头发拨拉乱了,还是想不 起来,再想,思想却开了小差,睡了。 四 浴室里有人喊:任师傅,关蒸气阀门,水太烫了。 师傅推门进去,见池水东边漂着一颗白头,池水西边漂着一颗黑头,其他三五 个人都在池子沿上坐着。一个毛发很重的年轻人拧着眉头嚷,吹吹就行了,搞得这 么烫,又不是要杀猪。师傅忍不住笑了,他踩上池子沿,向阀门走去。白头发突然 从水里出来,坐到了池子边上,堵住了师傅的去路,没事人儿一样闭上了眼睛。师 傅看了看他,转身向西沿走去,池子沿铺着瓷砖,沾上水滑得很,师傅在上面像山 羊走钢丝,战战兢兢走到一半,发现黑头发坐在西沿上正低头用石头磨脚上的死皮。 师傅站住,望望盯着他的其他人,跳下地,哼了一声说,我不管了,你们自己商量 着解决吧,我又不洗。 任师傅,你怎么能怎么说?!大家都嚷起来。 师傅自顾走出来,重重地摔上门,坐到他的沙发上,脸色铁灰。吕利民躺在那 里,睁开一只眼睛看师傅,有气无力地问,怎么啦?吹了这么长时间了还没关阀门? 师傅不说话,用侧脸对着吕利民。吕利民坐起来,叉开五指梳着乱蓬蓬的头发,嘴 里低声骂着:妈了个逼…… 那个毛发很重的小伙子推门出来,嘴里骂骂咧咧的:他妈的,吹成开水了还吹, 要不是看他们老,又是一个厂的,我非把他们摁到里面烫成烤猪! 吕利民抬头看看他,问道,还是不让关? 小伙子刚要答话,白头发推门出来了,浑身上下红通通像剥了皮,缭绕着白气。 吕利民盯着他皮笑肉不笑地问,泡好了吧,你下去过几次? 白头发有点不敢看吕利民,拉条浴巾裹住身体,粗声粗气地说,我下了两次, 真他妈的舒服。 两次加起来没有三十秒,别人却半个小时下不去。小伙子愤愤不平。 白头发不吭气了,坐到床上去,拿毛巾擦着他的那颗肉乎乎的白头。他冲师傅 说,老任,关阀门去吧,水太烫了。师傅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像老僧入定。 师傅自来这里很少这样不动声色,白头发讨了个没趣,嘴里嘟囔了几下。吕利民看 看师傅,皱着眉头伸脚去勾床下的鞋。 瘦高个儿老头出来了,几步跨到他的床前,把毛巾摔到茶几上,气咻咻地说, 下他妈逼不去,等着吧,等上一个小时就能下去了。他拽条浴巾躺下来,闭上眼睛 说,今天等到天黑也要下去泡泡,泡不好不走。 吕利民笑笑,穿上鞋站起来,懒洋洋地推开门进了浴室。“咕嘟嘟”的吹气声 渐渐听不见了。 白头发看见没人可以搭话,有点费力地躺下来,盖着浴巾闭上了眼睛。黑头发 跟在吕利民身后气鼓鼓地走了出来,站在白头发床前拿毛巾擦着身上的水。吕利民 从浴室出来,自顾自撩起门帘走出休息室去了。师傅这才有点不安地望着吕利民的 背影,他问黑头发:关啦? 可不是,你老板亲自关,我敢说什么。黑头发愤愤不平。 哼哼。师傅笑了,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要在十年前,是他这个师傅 让别人不得不服呀,吕利民算个什么东西! 黑头发拍拍白头发的小腿,鼻音很重地问:你不搓背? 什么?白头发好像刚刚睡醒的样子,师傅忍不住无声地笑了:你也有无可奈何 装孙子的时候。 咱们进去搓背吧,我先给你搓。黑头发说。 好吧。白头发费劲地坐起来,躺了一会儿,他竟然显出老态龙钟的样子。 他俩进去没几分钟,吕利民从外面回来了,他从门上的玻璃朝浴室里瞄瞄,好 像策划什么事情。师傅有点不解地盯了徒弟一会儿,又赶紧把目光从人家身上挪开 了。 吕利民坐下来抽了支烟,又起来朝浴室里偷窥,休息室里的人突然听见他冷笑 了两声,吕利民已经呼地推开了浴室门,他站在那里,夹烟的那个手臂伸在门外, 把上身探进去大声叫喊:嘿,出来,谁叫你们在池子里搓澡?这么大年纪的人了, 不懂个公共守则?墙上的公约是给我自己看的呀! 师傅赶紧凑过去往里看,只见白头发弓腰曲背趴在池沿上,黑头发手上戴着澡 巾还按在他背上,两个人站在水里讪讪地望着刘利民笑。白头发说,没有没有,我 们…… 没有什么!吕利民不客气地打断他,叫道:出来,池子是让大家洗的,你们弄 得漂一层脏东西,还怎么让别人下,马上出来。他回头看看师傅,师傅想到看护池 子应该是自己的职责,赶紧冲黑白二人挥挥手,两个人灰溜溜地从池子里爬了出来。 吕利民回头对师傅说,你来这里不是仅仅搞服务的,你还要为浴室的卫生负责。师 傅喏喏连声。吕利民转身躺回了床上,脸色都不变一下。师傅开始敬佩起徒弟的胆 略来:嘿,真是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如今风水已经转向了。 黑头发和白头发在浴室憋了好一阵子才老着脸皮出来,看样子黑头发想骂几句, 扭头看见吕利民闭着眼睛躺在那里,就没敢出声。师傅心情复杂,一种烦乱和担忧 已经代替了刚才的窃喜和快意。他轻手轻脚地拖地,没声没息地给客人倒水,没敢 再看徒弟一眼,也拿不准他是不是真睡着了。 浴室里没什么人了,大家都洗完了躺在休息室里睡觉,师傅也坐在沙发上打盹。 有两个人穿上衣服出去了,师傅睁眼看了看他们的背影,又闭上了沉重的眼皮。刚 刚发出一点鼾声,听头顶上有人喊:任师傅!师傅赶紧睁开眼睛,看见吕利民站在 面前,黑着个脸。 什么事?师傅怯怯地问。 什么事!刚才走的那两个人有没有交澡票?吕利民声音不高,但口气硬梆梆的。 哎呀!师傅惊叫一声,脸和脖子几乎同时就红了,他不自觉地陪上一个卑恭的 笑脸说,忘了,你看我这记性。他望着吕利民的脸色,希望徒弟能一笑了之。但吕 利民却恶毒地盯了他一眼说,你记性不好没关系,我的损失谁来弥补? 师傅愣了,他嚅嚅地说,从我工资里扣吧。 从你工资里扣,你才有几个钱的工资,每天少收上几个澡票,我这澡塘子还开 不开?你既然挣我的钱,就应该为我负责,我挣不下钱,怎么给你开工资?你肯白 干吗? 师傅感到一阵气火攻心,但他发作不起来,脸上僵硬地保持着笑容。吕利民在 他面前喋喋不休地抱怨,师傅一下一下地抖动着颧骨上的肌肉,承受着这意料之外 的打击,他知道吕利民今天肯定要找他的茬子,可没想到徒弟竟这么不给面子。师 傅在吕利民的唾沫星子下晕头转向,莫辨东西,吕利民什么时候出去的他都不知道。 师傅清醒过来,感到老脸皮臊得像鏊子上的煎饼,他顾不上自家心里的感受, 摸摸整齐的背头,赶紧扭头去看躺着的各位的表情。──大家都睡得很好,谁都没 被惊醒,而且一动不动,连个打鼾的也没有,包括白头发和黑头发在内,都很给师 傅面子。 五 星期一,白头发和黑头发骑着自行车一前一后进了利民招待所大门。风很大, 两个老头子下了车,瑟缩着走向澡塘。吕利民披着件蓝西装站在背风的檐廊下抽烟, 他笑着对缩着脖子的老头们喊:澡塘正在翻修,过几天再来吧。 翻修?好好的为什么要翻修?白头发瞪着眼睛问。 什么时候能修好?黑头发站在白头发身后问。吕利民望着他想:这家伙总是一 副苦大仇深的表情,真可笑。因此他开心地笑着回答,也快吧,两三天还完不了? 我也不想让老顾客们着急,很快,很快。吕利民的笑容越来越和蔼可亲。 就是,我们都在这里洗惯了。俩老头恋恋不舍地推上车子走了。 星期三是个好天气,阳光灿烂,白头发和黑头发进了大门,看见师傅站在澡塘 门口明亮的光线里。他们老远就冲师傅喊:老任,修完了吗?能洗了吧。师傅黑着 个脸,冷冷地说,星期五再来吧。 星期五人很多,老顾客逢单逢双来的今天都凑一块儿了。白头发像个老猩猩一 样抢先推开浴室门,看见那个大池子被一分为二,成了两个小池子,送水管的阀门 上分别挂着两个硬纸板,一块上书:热水池;另一块上书:温水池。师傅不等他们 咋呼,跟进来拧开热水池上的蒸气管,池水咕嘟作响。师傅用一只嘴角笑着说,这 下想吹多热吹多热,随你们的便吧。黑头发百年不遇地笑起来,说这个主意好,大 家都方便,老任,是你的主意还是吕老板的主意?白头发却一言不发,怅然若失。 师傅不置可否地笑笑,出去了。 温水池里人多得像开会,热水池里一个人也没有,白头发和黑头发都坐在池子 沿上,──水太烫了,他们试了几次,下不去。温水池里有人嫌挤,看见这边池子 没人下,把手伸进热水池里试了试,像被蝎子蛰了一样猛地抽出来,大骂起来:操 你妈,这么烫!白头发双手抱膝,发愣。黑头发咬着牙走进水里,用一只水盆来回 搅着,一股馊臭的气味翻涌出水面。等那股呛人的白气散去后,白头发慢腾腾地下 了水,把身体沉入水中。不到十秒钟,他又哗地站了起来,皮肤变得通红,他习惯 性地望望周围,水汽氤氲,说笑声充斥浴室,但没人看他的表演了。白头发叹口气, 把毛巾浸到水里,撩起水来洗他的白头,把头皮烫得通红。他爬出池子,穿上拖鞋 走到喷头下开始洗淋浴。黑头发也爬出水来,坐在池子边上喘气。 师傅走进来,慈祥地微笑着对黑头发说,这下愿意怎么吹怎么吹吧,谁能受得 了,用开水烫也没人管。白头发看见师傅,走过来刚要搭话,搓澡工探头进来用山 西大宁口音叫师傅:任师傅你出来一下。师傅赶紧出去了。 黑头发迷惑不解地对白头发说,老任这个家伙,怎么越来越温柔了?白头发嘿 嘿地笑笑,弯下腰去把手插进池水里说,水不热了。 师傅出来,看到年轻的搓澡工正跟一个又黑又脏的小挫子说话。小挫子瞪着白 多黑少的眼睛说,一件衬衣一件夹克,多少钱?搓澡的大宁小伙子像个白鹤站在一 只黑母鸡面前一样弯下腰对小挫子伸出一个手指去:十块,没十块不洗。小挫子歪 着污垢满布的黑脖子想了好大一会儿说,十块就十块,给我洗干净,我去拿衣服。 搓澡工扭过头来对着师傅做了个聪明的鬼脸,师傅低声说,洗衣机坏了,你不知道? 搓澡工操着浓重的大宁口音神秘地说,就是因为洗衣机坏了才揽他这买卖,等他拿 过衣服来你用手给他揉揉,十块钱不就成了你的了?师傅看着小伙子得意的笑脸, 心中升起感激和酸楚:这是些多么善良和讲义气的小伙子,可吕利民就是留不住他 们,三天两头换搓澡工,他吕利民要能像眼前这个小伙子一样怜老惜贫就好了。转 念又想:不会的,虽然刘利民曾经是我的徒弟,但他现在跟我是老板和雇工的关系, 只有工友间才有平等和照顾,老板和工人自古就是两个阶级。 小挫子把衣服扔给搓澡工,一阵臊臭的汗味差点把师傅两个人轰倒,搓澡工骂 道,什么你妈衣服,这么脏!小挫子瞪着眼睛说,不脏让你挣十块?给我洗干净。 师傅看着小挫子趾高气扬地进了浴室,对搓澡工说,还是你洗吧。搓澡工笑道,你 嫌脏?师傅赶紧解释,不是不是…… 不是就拿上洗去吧,我还要进去给人搓澡。小伙子把那堆脏衣服递给师傅,走 进了浴室。师傅知道他这是托词,里面根本就是几个从来不花钱搓澡的家伙。师傅 叹口气,觉察到许多人在看他,就把那衣服冲大家扬扬说,操,揽了这么个好事。 大家说,任师傅快去洗吧,这钱不挣白不挣。师傅红着脸讪笑着,摇摇头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他端着一盆泡在泡沫里的衣服进来了,一边自言自语:妈的,还是去 浴室里面洗吧,别让老板看见,里面水也方便。没人注意到他讲什么,大家正高谈 阔论国际风云家长里短。 下次来的时候,大家发现服务员换了个中年的胖子,都问,老任呢? 胖子说,回老家种地去了。 种地去了?白头发、黑头发以及大家奇怪地反问。胖子憨厚地笑着说:任师傅 说还是回乡下种地好,靠天吃饭,日子过得舒坦。 怎么说走就走了,也不跟我们告个别? 昨天才走的,我来了他才走的。 那你是谁? 我是吕老板的大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