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全 作者:林爱 一 再见到陈泽的时候他已经是雨宝的男朋友了。 雨宝和我见过的某些小明星一样,染了酒红色的头发,用紫金色的睫毛膏, 正值盛夏,穿着布料极少的衣服,手上、脚上却又挂满复杂的饰物。她在打扮自 己这件事上一向比我大胆,所以看到她现在的前卫先锋我一点都不奇怪。我奇怪 的是陈泽,六年不见,我不知道他的审美标准有如此巨大的改变。 为我接风的地点选在生意最火的迪吧,雨宝喝完两杯玛格丽特以后就消失在 舞池里。我和陈泽面对面坐着,四周喧哗一片,我们却静默无声。 我转过头去看舞池中疯狂舞动的男男女女,感觉到陈泽炙热的目光。我穿黑 色吊带裙,乌黑长发垂至腰际,淡抹妆容,没有饰物,只撒了淡淡的三宅一生的 香水。我的安静与舞池里耀眼的灯光和令人耳鸣的乐曲格格不入,而我知道,这 是陈泽所欣赏的,一如六年前。 六年前,美好的青春岁月,当然我现在依然年轻,但这里已经物是人非。如 果六年前我没有离开,如果离开时我和陈泽有所约定,如果这六年里我们没有断 了联系,也许,今天我会和陈泽牵着手,漫步长街。但事实是,我离开了六年, 离开时我和陈泽只是要好的同学,而在我知道雨宝做了他的女朋友以后,我连一 周一封的信也省掉了。 换了是别人,也许会不一样,但那个人是雨宝,我继父的女儿。六岁时妈妈 带着我嫁到何家,是雨宝的爸爸供我吃穿,让我念书,甚至在我妈妈病逝后,依 然愿意拿出大笔的钱让我去遥远的法国,念他根本就不懂的艺术。我欠何家的, 而这未萌芽的感情就只能被牺牲掉作为偿还。 雨宝的舞姿狂野而性感,她有我从未有过的热烈,我知道是她追求陈泽,从 小到大,她都是任性的孩子。陈泽轻轻咳嗽,我转过头看他,他笑笑,安翘,你 一点都没变。我含笑不语。 他也没变,依然英俊、谦和一如从前。然而我无法对自己释怀,如果我真的 放得下,又怎么会将他的信一一收好,一字字视同珍宝。我沉默着,不回答即是 一种回答,我心里的怨气无法告知旁人,只能在他身上发泄,我越沉默,他便越 难堪。 雨宝终于从人堆里挤出来,她一口气喝光我面前的薄荷酒,猛地在我身边坐 下,你们聊什么了?她不看我,却看着陈泽。陈泽却无端心虚起来,支支吾吾说 不清楚。雨宝也不再问,伸手拿了她的小背包说,安翘刚回来,早点回去休息吧。 陈泽开的车,车是雨宝的。继父过世后雨宝终于如愿做了演员,拍过几部电 视剧,演了几个记不住名字的角色,更多的时候她做模特,走走秀,拍平面广告。 收入虽然不稳定,但比陈泽挣的多。 雨宝打开车里的音响,赵传沙哑的声音在车厢里回荡:是的当初应该爱你, 只是为何我匆匆放弃……雨宝啪一声将音乐关掉,车厢里陷入尴尬的沉默。 我租的公寓在十楼,雨宝坚持送我上去,到了却又不肯进去,站在门口,她 问,安翘,这次回来,你还会离开吗?我笑笑,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因为,我 也不知道。 她不作声,昏黄的灯光下我看不清她的表情,然后我听到她说,那么,欢迎 你回来。 二 我的画展定在两个月后开幕。雨宝偶尔到我的画室来坐坐,我们之间一直没 有太多话,自上次为我接风后,她总是单独来看我,我也不问,我们少有的在这 件事上保持了默契。 但她不知道,自那日以后,我每日收到一束带露玫瑰,附带的卡片上写着陈 泽的名字。而我每日画画至深夜,是陈泽耐心等候,开车送我回公寓。并没有越 轨的行为,他是翩翩君子,我亦保持朋友距离,唯有的,是一种尴尬。他开着雨 宝的车送我,到底有一种陈仓暗渡的暧昧,仿佛做贼般心虚。 每次陈泽看我时的眼光都好似有话要说,我满心不安,但终究没能阻止他说 出口。又一次送我回公寓的路上,他将车停在街口,缓缓说着他由当初至现在对 我的情之所钟,我呆呆坐着,如中魔咒,直到他握住我的手。安翘,这么多年, 你始终在我心里不曾离开过。 我用力将手抽回来,陈泽,这些话,就当我没听到过。为什么?安翘,你不 是也喜欢我的吗?我看得出来。他一脸的怀疑,我转过头去不看他,已经过去了。 没有,我喜欢的是你不是雨宝,现在你回来了,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开始? 我坐直身子,看着他的眼睛,不要在雨宝的车里对我说喜欢,她到底是我的 妹妹。陈泽眼中闪过难堪,我知道我的话伤到了他,但我还能怎么说才能不让他 继续?我下车拒绝他再送我。 以后数日,我不肯再见他,知道他等着我工作结束送我,便早早回到公寓, 刻意与他错过。电话也不听,一遍遍打过来都只有电话留言。我知道自己在生气, 却又说不清到底在气什么,我做事一向条理分明,这样的焦躁让我更加烦闷。 陈泽换了地方等我,他守在公寓门口,我向后退,他一把拉住我,将我拖进 他怀里。安翘,别躲着我,我受不了。竟是带着哭音,我的心软下来,从来没见 过男人的眼泪,何况还是自己喜欢的人。 这一夜,陈泽在我的公寓里度过,但是并没有绮旎故事发生。他坐在沙发里 跟我讲了一晚上这六年里的故事,那些我不知道的,我没想过的。天亮的时候, 他象孩子般沉沉睡去,而我却在窗前站了很久很久。 三 雨宝来找我的时候我并没有太多意外,她脱了鞋光着脚在我的画室里走来走 去,一支接一支的抽烟。我的目光追着她,她满腹心事,脸上全是挣扎。我不说 话,等她先开口,等她兴师问罪。 安翘,你喜欢陈泽,对不对?当她终于停下来时,说的却是这样一句话。我 面带笑容,看不出心里的波澜,怎么这么问?她又点燃一支烟,你不说我也知道 的,陈泽也喜欢你,他要和我分手。所有的话都被逼回去,我不能言语不能解释。 他的心里始终没有我,是我追他,一路痴缠,可能爱一个人就是这么麻烦, 难怪外国女人现在嚷着爱一只狗强过爱一个男人。她竟笑了起来,笑声里的苦涩 却是一目了然。我淡淡的说,雨宝,其实……她摇摇头打断我,不要说,安翘, 我会成全你。我怔住,成全我?是的,我会成全你,从小到大,都是你让着我, 有一件新玩具,一包糖果你都会让给我,可是陈泽他不是玩具不是糖果,不能让, 你明白吗?他喜欢的是你不是我,你也让我成全你一次好不好? 我的喉头象被石头堵住,脑子里一片空白,我想拉住她告诉她我不要她的成 全,然而我却什么也没做,眼睁睁看着她离去。 我知道雨宝的任性和固执,却没想到她竟会如此坚决:三天后,雨宝因车祸 被送进医院急救。车祸现场的目击证人说,是雨宝自己撞上去的。急救室外我坐 立不安,陈泽来回不停地走犹如困兽,他嘴里喃喃低语,象在说怎么可能,又象 在说菩萨保佑。我两手紧握,冷汗涔涔。 四个小时后,医生走出急救室告知雨宝获救,我长吁一口气,陈泽紧紧拥住 我,满脸欣喜,仿佛雨宝的重生就是对我们最大的恩赦。然而他的欣喜没有延续 太久,雨宝从昏迷中醒来后,医生告诉我们雨宝失忆了。 失忆?我突然深切体会到什么叫哭笑不得。这个原以为只会在电影电视剧里 才会出现的一幕,竟活生生的发生在我眼前。雨宝失忆了,她会不会忘记自己是 谁,忘记我和陈泽,忘记过去二十五年来发生的种种?很快有了答案,医生说, 雨宝所患的失忆症叫作选择性失忆,即她把那些不愉快的痛苦的回忆都封闭了, 或者说,把那些痛苦象文件一样从脑子里删除了。她记得自己是谁,记得所有人, 独独忘记了,她对我说过我会成全你。 四 陈泽说雨宝要和我结婚。 我停下手中画笔,我知道了。陈泽重重的叹气,可你知道,我已经和她分手 了。我依然背对着他,轻轻点点头。 医生说雨宝现在的情况也并不容乐观,她的脑部受过伤,随时可能忘记所有 事。陈泽走上来,从背后拥着我,安翘,我们该怎么办。我回身看着他,安静的, 仔细的看他英俊的脸,缓缓地说,她需要你的照顾。 陈泽抓住我的手放在他胸口,这里面是一颗在为你跳动的心,安翘,为什么 我们始终不能在一起?我脸上浮现一个恍惚的笑,也许,这是命中注定。我的哀 伤击中了他,他用力抱紧我,安翘安翘。 我闭闭眼睛,努力用轻松的语调,雨宝很爱你。陈泽松开我,脸上的失意越 来越浓,安翘,如果我们等呢,等雨宝恢复记忆,记起我和她已经结束了,这样 好不好?我拍拍他,等多久?一年两年还是十年二十年?我们等得起吗? 陈泽颓然坐倒在地上,两手痛苦的抱着头。我深深呼吸,蹲下去抚着他的背, 我知道雨宝现在的健康状况已经不能再拍戏了,你的收入也不多,如果你需要, 我拿一笔钱出来……陈泽剧烈的摇头,不不,安翘,你不要为我做这么多,雨宝 的爸爸为她留了一笔财产,你不用担心我们的生活会不好,可是安翘,我怎么做 才对得起你? 我捧起他的脸,用温柔的目光看着他茫然的双眼,不要顾忌我,雨宝比我更 需要你,我会祝福你们。 陈泽愣了两秒钟,然后紧紧抱我,谢谢你,安翘,谢谢你成全我。 五 画展开幕时我收到雨宝寄来的贺卡,她和陈泽旅游结婚去了新西兰。 贺卡上除了简单的祝辞,雨宝还写了一句话:谢谢你,最后还是你成全了我。 我笑了笑,随手将贺卡放进最底层的抽屉里。 雨宝是个好演员,车祸失忆这场戏她演得很好,当然,为了导演这场戏,我 动用了很多关系,更花了很大的力气说服雨宝来演这场戏。其实这并非我的本意, 我爱过陈泽,如果我没有回来,隔着天涯海角,也许我会抱着这份未了情直到死 去。距离产生美,对我而言,也是爱情生存的条件。 但是我回来了,所有的真实被揭开。陈泽留在我公寓那一晚,他说了太多, 我知道是他心太急,所以这样的失误可以原谅。如果他肯耐心一点,多花心思和 时间,也许我就会相信他了。可他等不及,每个被利益驱遣着的人可能都是心急 如焚。他跟我提到了钱,当然他说得非常婉转没有开口向我要,只说投资失误, 雨宝又没有积蓄,想为我买名贵点的礼物他都力不从心。我不是六年前不懂世事 的小女生,怎么会听不出弦外之音,惊异之余,就只有失望与痛惜。 陈泽除了英俊之外,别无所长,他的经济后盾就是雨宝。而雨宝的片酬是那 么不稳定,相比之下,我已经是小有名气的画家,一副画的市价可达六位数,谁 更可靠自然一目了然。 我告诉雨宝这一切,她心痛不已,但她是真爱他,所以不舍放手。于是,我 安排了后来的一切,所谓继父留下来的财产其实是我送给雨宝的结婚礼物。 我没有想到的是,陈泽也是位好演员,他来向我哀告希望我成全他时真是声 情并茂。我想,我还是心软的,到底是曾经爱过,所以给了他一个负责任令人同 情的角色。再想想,其实我又何尝不算一个好演员? 很久以后我都会想起陈泽抱着我,轻轻说,谢谢你,谢谢你成全我。 成全?也许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