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央 作者:林爱 李可看到我的新大衣时发出一声惊叹,凌媚,又为本市的服装业作了多大贡 献? 我脱下大衣,随手搁在吧台旁的一张椅子上,你一定不相信它不到五百块。 那当然,你这件羊绒上衣也要一千多。她从吧台里递一杯冰水给我,顺带还 有一张大红色喜帖。下个月18号,你记得早点来。 我挑高眉毛,哟,终于定下来了呀,我还以为你们要永远恋爱享受人生呢。 李可笑,你以为人人象你,只想永远花枝招展,不肯为他人蓬头垢面。 我摆摆手,难道你一嫁给穆其然就成了黄脸婆,我独身就是人见人爱一枝红 蔷薇?君不见斯人暗夜独买醉乎? 李可伸手打过来,少在我这里发酸,我卖酒不卖醋。我偏头躲过,注意保持 淑女形象,小心穆先生临阵脱逃,好好一个美娇娘成了弃妇。 呸,苏凌媚,你这张嘴这样刻薄,谁敢要你?她说得咬牙切齿。我对她灿然 一笑,是啊,看,你一语道破天机,谁敢要我? 李可横我一眼,不再搭腔,埋头翻看一本时尚杂志。这家酒吧是李可同她的 未婚夫穆其然开的,取名叫“偶然”是因为李可喜欢徐志摩的那首诗。店址选在 闹市里僻静的一角,地段不太好,生意也清闲。好在李可开酒吧纯为兴趣,赚多 赚少的并不放在心上。穆其然是IT业精英,前几年捞了个盆满钵满,最近一直计 划移民,目标是地广人稀,动物比人多的澳大利亚。此时是下午三点多,又值二 月清寒的天气,酒吧里除了几个服务生,没有别的客人。暖气开得很足,我喝了 一杯冰水还是觉得热。我敲敲吧台,李可,你把暖气开小点好不好,客人都没有, 你想热死谁啊?她抬头看我一眼,这样挺好啊,你看你现在肤色多好,白里透红, 不去拍化妆品广告真是浪费了我的暖气。我连连点头,是是是,我知道你一直嫉 妒我。 李可掩嘴轻笑,凌媚,你都不知道我暗恋你好久了。我凑近她,真的吗,为 何不早让我知道?李可迅即在我脸上捏一下,告诉你让你得意吗?我夸张的大声 呼痛,李可得意的笑。 悬在大门口的铜钤叮咚作响,回过头去,进来的是阿卓,酒吧的调酒师,还 兼做歌手。他朝我们走过来,瘦削的脸上隐含笑意,你好,苏小姐。我点点头, 笑容妩媚起来,阿卓,今天给我一点新鲜的可好。他笑说好,等我去换过衣服。 阿卓到后面的休息室换工作服。李可低声问,你何时同阿卓这般熟络。我说 怎么,你不知道我们在交往吗。她惊异的瞪视我,看清我眼底的戏谑,松一口气, 我以为你头疼吃错药,所以眼力不济。 我说你这样说很不公平,喜欢上一个人是不讲条件的,何况,阿卓也是个好 看的男人。李可撇撇嘴,好看又如何,还不是每天守在这里调酒,顺带勾引无知 少女。我愣一下,这是在说谁?李可并未看我,继续说,你看他那双桃花眼写满 风流。我摇头,李可,你好矛盾,你既然看不起别人又为何付给他薪水。李可不 以为然,他的调酒技术好过他的人品,我付钱请他还赚一个歌手,并不吃亏。 我语带讥讽,你活脱脱一个势利商人。她一本正经,苏凌媚,警告你,别在 我这里卖弄风骚。我大笑,李可,你象极中学的教导主任。 阿卓出来,吃惊于我的爽朗。我看着她,笑声渐止,眼光渐渐迷离。李可一 脸恶心,还好阿卓并未看到她的表情,否则会疑心他的女老板今天是否身体有恙。 我装作不见,继续对着阿卓,今天你可要登台?他看着我,李可所说的那双桃花 眼开始泛起光泽,若苏小姐要听,我便唱。 李可对我使眼色,我不理她,径自走过去,来,帮我放点音乐听,你老板都 不懂待客之道。李可生气,转身拿背对着我。 音响室在吧台左侧,需走一段转个弯。阿卓走在前面,进去打开灯,拉出一 箱歌碟,问,你今天还听王菲吗?我看着他蹲在地上的侧影,他个子修长,头发 微卷,肤色黝黑,心底的某个角落有东西在轻轻涌动。我说不,今天适合怀旧, 我听蔡琴。 他抬起头,苏小姐的喜好让人难以捉摸。我轻轻牵动嘴角,让人捉摸透可不 太安全。他站起身,手上拿了张蔡琴的CD,满含深意的看我,难以捉摸才更吸引 人。我倚在门框上,不说话,迎视他的目光,眼神清亮,与刚才的亲热暧昧判若 两人。阿卓不是笨人,立刻明白我的意思,略略有些尴尬。我笑笑,我听《缺口》, 只听这一首。 走出来,蔡琴低沉醇厚的声音清晰的响起,一点点穿透我心。才一抬眼,就 看见吧台旁已多了三个人。胖胖的、憨厚的背影是李可的未婚夫穆其然,旁边还 有一男一女。男的高且瘦,深色西服,背影非常赏心悦目。女的较矮小,略显胖, 穿了一身不适宜的白。那白色象被吸去原神的回魂,格外刺眼,灼得我双眼跳跳 地疼,我忍不住抬手捂住眼睛。 凌媚,你不舒服吗?是穆其然的声音。我垂下手,不意外的接收到两道意外 的目光。我若无其事的走过去,没事,眼睛进了砂子。李可一脸的关切,真的没 事?我冲她眨眼,真的没事。 一旁的高个子男人已经开口,凌,好久不见。我抬起头看他,张念与丝毫没 有掩饰他的惊喜,我回他甜甜一笑,好久不见。转过身,我笑着面对那位白衣女 子,佳琪,你也好。 严佳琪对我的出现颇感意外,对我的问好更是手足无措,好一会儿才喃喃的 说没想到你也在。她转头去看张念与,后者正将一双眼盯牢在我脸上,目光专注 且深遂。她一张脸阴下去。我依然淡淡地笑。 竟有这么巧,穆其然在帮广告公司做软件开发,广告公司的老板正是张念与。 张念与当然不知道穆其然的未婚妻是李可,不知道他们开了这家“偶然”,不知 道会在这里遇到我。如果知道,他会不会来?还带着严佳琪? 几个人坐在吧台旁喝酒。穆其然大概是惟一对这场意外相遇感到高兴的人, 他与张念与谈得很投机。我和严佳琪坐在吧台两侧,各自沉默。李可偶尔插上一 两句,间或问我要不要加点冰水。张念与一直有意无意转头看我。他坐在我右边, 中间隔着李可和穆其然,眼神的传递受到阻碍。我视作不见,拿出烟来抽。 蔡琴的声音在酒吧里清冷的飘荡:是有一点遗憾,幸福没有答案,付出不能 计算,谁能够抚平背叛……脑子里闪过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却无法聚成完整的 影像。时间在静静流逝。我和张念与之间,流逝的时间已经不只一点点,我们早 已被时间这把利剑分开两边。尽管,他依然英俊如昨日,甚至更加风度翩翩;尽 管,他就坐在我身边,仅隔两个人的位子。但,我知道,我们之间的距离,已经 不只两个人那么远。 薄荷烟凉凉的划过咽喉,我轻轻咳嗽起来。李可忙问没事吧?我摆摆手,没 事没事。张念与的声音却传过来,别抽了,你身体又不好。众人皆愣住。我轻轻 一笑,摁熄余下的半支烟。李可非常诧异我的举动,她诧异我的言听计从。转过 头,我对住穆其然,给我一支茶花。我神情淡定,张念与一脸难堪。我不看他, 是的,我还是那样不尽人情,不留情面,纵使是分开多年。 严佳琪远远地看着我,没有一丝表情。我突然觉得冷,暖气似乎不再发挥作 用。取过大衣,我告辞。 李可送我出来,今天是个意外。我无所谓的摇摇头,对她笑,人生充满意外 才会格外精彩。她看看我,叹气,你还是会伤害他。我沉吟,是,我就是这样没 心没肺。李可伸手来握住我,我将她的手贴到脸上,感觉她的温暖。 心底突然掠过一阵悲凉,李可,原谅我,纵是对你,也有一些话语我无法言 说,终有一天我会失去你的温暖,而我会怀念,直到死去。 回到家,换衣服,泡茶,开电脑,上网。 我一个人住在城南的老宅,父亲和他的小妻子住在城西,母亲和她的教授先 生住在城北,原来的一家人,分开三处,形同陌路。他们在我八岁时即已离婚, 在那以后我再不曾听他们对彼此说一句话,大概是在那之前他们说得太多,包括 那些恶毒的,刻薄的,决绝的,以至后来无话可说。 在近十年的时间里,我过着一种象行李一样的生活,从城西运到城北,再从 城北运回城西。直到我中学毕业坚持住回老房子,这种行李的生活才告停止。他 们定期往我存折上存钱,不小的数目。我不联络他们,一个人生活。 父亲已经有了一个小儿子,母亲的教授先生也有一个乖巧的女儿,他们各自 有新生活,我远远看着,保持安静。 曾出去工作,现在我只在家上网,写字,偶尔赚点稿费。没有生活压力,无 需为衣食担忧。这样的生活让不少人羡慕,而我,我深感厌倦。没有人会了解我 回到家,推开这道门,看到整洁无尘,清静安宁的房间,会被深如黑洞的寂寞疯 狂吞噬。 常常没日没夜的上网,玩游戏,聊天,发呆。门窗紧闭,拉严了窗帘抵挡强 烈的阳光。害怕照镜子,害怕看到卸去妆容后那张苍白无泽的脸,没有生气,没 有希望。曾经,这张脸粉艳水嫩,滑若凝脂;曾经,这个人柔弱善良,热情纯真。 然而,一切消散如烟花,美丽过,但已不会再有,亦不能回头。 是的,我曾无数次想回到从前,回到十年前,回到我最后的学生时代,那是 我生命中最好的时光。虽然那最好的,也只得一年而已。 是在那时候认识李可、张念与及严佳琪。张念与是模范生,功课好,修养好, 长相讨喜。很多女生喜欢他,包括严佳琪。严佳琪不是聪颖漂亮引人注目的女生, 但学校里几乎人人认得她。她家境富裕,是同学中唯一有私家车接送的学生。 我一直不是讨人喜欢的女孩子,个性孤僻,沉默且自闭。李可却喜欢我,她 温柔热情,善解人意。我渴望有朋友,又不愿与人太亲近,李可的友谊恰到好处, 我接受得心安理得。这份友谊后来成了我依赖的药水,一用十年,历久弥新。 我不明白李可为什么喜欢我,自然也不明白张念与为什么会喜欢我。他那么 好,永远那么礼貌、规矩、和善。我却不是会乖乖听话的学生,除了语文,我对 所有的功课都漫不经心。后来想明白了,人总是会被自己没有的东西所吸引,张 念与喜欢我,大概就是因为我有他永远都不会有的随性、自由、散漫。 除了李可,我对每个人都冷着一张脸。张念与总是对我微笑,他对每个人都 微笑。有时候我看着他,面无表情,我深觉他笑容后的虚伪。可是,知道他喜欢 自己,内心里还是会有忍不住的小小欢喜。由小到大,我不曾被人这样关心过。 他为我抄笔记,为我排队打饭,照顾我,嘘寒问暖。 再固执,也总会有感动。我开始对他微笑,他喜出望外。一直不相信他对我 会有多深的感情,我们不过是懵懂少年,未来还有那么多漫长时日,谁知道改变 会在何时?我若即若离接受他的热情,他对我的漫不经心毫无办法。但,谁说我 没有一点点的喜欢上他?我那样的渴望被人爱啊,虽然表面冷若冰霜,内心却热 烈奔放。只是,念与,只怕你到现在都不曾明白我。 我一直以为我们是有以后的,如果深情可以永远,我们为什么不能慢慢等待? 然而,1993年那个漫长的夏日假期带来我无可抵抗的命运,故事就此转折。无数 次我想,如果时间可以跳过那一页,也许我和张念与之间会一路平坦,没有误会, 不会错过,一别经年。有时我又想,这一切早已命中注定,上天早已安排好我们 在彼时相遇,走一段,然后分开,一切无法改变。 张念与始终不明白在那个假期结束后,我对他的态度为何越来越冷漠,到后 来甚至成了恶劣。他抄好的笔记被我撕掉,为我买来的午饭被我倒掉。我看他的 眼光象看一个陌生人,冰冷,没有一丝感情。他被拒之门外,却不明白是为什么。 他苦恼,而我不给他任何解释,我一向都不解释。 从那年开始,我放弃了所有功课,却选择了学画画。不是因为兴趣,只是为 逃课找了一个借口。即使偶尔一堂课坐在教室里,看的也是小说,不是课本。班 主任对我非常失望,叫我请家长,我气定神闲的问你要见我哪位家长,他气结, 认为我已朽木不可雕,对我彻底放弃。 张念与固执地要和我一起学画画,他说凌,我要守着你,你不能就这样毁了 自己。我冷笑,你以为你是谁? 我不喜欢素描,不喜欢水彩,独独钟爱速写。简单两三笔完成一朵花、一只 猫、一个人物,我喜欢这样快捷的表达,我怕那些繁复的过程耗去我仅有的一点 热情。张念与比我刻苦,他一向都那么优秀,不管学什么。 春暖花开的时候,我喜欢坐在操场边的台阶上看小说。阳光那么好,空气里 充满花香,没人打扰我,我享受我的自由。下午放学后校篮球队会在这里训练, 我渐渐成了他们的忠实观众。我看他们传球、运球、跑步、投篮,偶尔做做临时 记分员,或者为他们画几张速写。 篮球队的队长是复读生,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众多女生心目中的白马王子, 秦劭。刚进校门便听到了关于他的传闻,他成绩优异,却为了追一位比他小两届 的女生放弃升学,一再重读,那名女生却在一年后出国,杳无音讯。老师为他痛 心,学生却把他当作神话人物,他好象都视作不见,依然笑得很灿烂。 秦劭喜欢来逗我说话,我越冷漠他兴致越高,就算我一言不发,他也可以滔 滔不绝的说上一个小时。我一直佩服他的好口才,更佩服他的耐力。终于有一天, 在他又发表完一个长篇后,我鼓起掌来。他怔住,丫头,原来你挺会挖苦人。我 说我已经够善良,可以容忍你的罗嗦这么久。他大笑起来,丫头,你挺可爱的。 我依然冷漠,我是毒草,请勿靠近。秦劭颇有兴趣的打量我,这样美丽的毒草世 上难找。 我突然笑了,秦少爷,你说话真艺术,居然可以押韵。他一愣,好个牙尖嘴 利的丫头。我说您过奖,自不及你巧舌如簧可以滔滔不绝。秦劭不生气,反而乐 呵呵的笑。他的快乐感染了我,我开始和他闲聊,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 校园里很快传出我在和秦劭恋爱的消息,流言传播的速度胜过瘟疫。李可忙 向我求证,我说李可,专心读书,勿管闲事。她不放心,自言自语,若是我,情 愿选张念与,秦劭可是一向花名远播啊。我拿本杂志盖在脸上,李可,你比他们 都可爱。 张念与一直想找我问个明白,我躲开他,不给他机会。但,一个校园,一个 班,能躲得了多久? 这天在操场边遇到秦劭,他停下来和我打招呼,我微笑面对他,我很高兴他 和我一样不去理会那些流言,我们都懂得越描越黑的道理。张念与却在这时候来 了。他面色发青,看看我,又瞪视秦劭。我沉默。秦劭感觉到空气中的微妙,略 显尴尬。 张念与终于开口,你是要和他在一起,才一直拒绝我?他声音沙哑,眼露哀 伤。 我不看他,也不回答。他继续说,凌,我是真的喜欢你。声音里已透出哭泣。 我深吸一口气,张念与,我要和谁在一起,都只是我的事,和你没有关系。他一 张脸瞬间煞白,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我咬咬牙,又说,张念与,我们不是一类 人,我过去没有,以后也不会喜欢你。 他啊一声,喉头象被什么东西堵住,再发不出声音。他向我逼近,我往后退, 他眼中的凄厉让我害怕,但我努力控制自己,令目光坦然。他突然转身跑开,跑 得那么快,转眼消失了踪影。我无力地叹息。 秦劭一直注视这一切,他看着我,仿佛世事洞明,可要我去解释。我摇头, 我感激你的沉默。 自那天起直到毕业,我和张念与未再说一句话。就算后来他成了那个轰动校 园事件的男主角,他也不曾对我说一句话,我以为我们从此海角天涯了。现在, 他却回来了,突然的出现在我面前,让我防不及防。 命运到底是如何诡异,它有着何等精妙的安排,念与,你我这等俗人要怎样 逃脱? 我的好友里只有默然在,他好象住在网上,任何时候他都在。 他说,我今天听的雅尼,很华丽。 我说,华丽的总是会过早逝去,留不住,徒生伤感。 你今天听到了什么,已经伤感了。 蔡琴的《缺口》。你听蔡琴吗?难得的女声。 年轻求得圆满,随着岁月走散,忍不住回头看,剩下的只是片段……你今天 遇到什么人? 我对着电脑惊诧的扬起眉毛,是,我今天遇到一个人,一个我以为永远不会 再遇上的人。 他是你生命的缺口? 我想了想,不,我们是彼此的缺口。也许。 很糟糕的感觉。但负负得正,你们可以互补。 不能,缺的一角已永远失去,再也拼不成一个圆。 那么,好好睡一觉,忘记这个人,忘记这个缺口。 我没有如他所说的去好好睡一觉,我失眠。光着脚踩在木地板上,凉意一点 点透上来,直达我心。怎么还能找回呢?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永远无法挽回,比如 爱情,比如时间。 我在电脑上写字,一些杂乱的思绪。茶已经冲过几次,淡而无味,烟在唇边 缭绕,我茫然四顾,只看到自己孤单的影子。我不知道是不是在我的潜意识里希 望永远也不要想起那些曾经,在它开始有起伏的时候,我便自觉的选择了麻木, 将它遮蔽。只是今天,我一直清醒。没有什么比清醒的痛苦更痛苦。 我不停地在电脑上写,手指渐渐僵硬,我腰酸背痛,眼睛发涩。天亮了,我 倒在床上,感激疲倦带给我的睡意,并听话的陷入昏沉。 来到“偶然”时已是晚上九点,一天的睡眠并未带给我好脸色,我看上去很 憔悴。李可非常担心,你又熬夜?最近经济不景气?她知道我,一旦钱包吃紧便 不分昼夜的写稿,赚到稿费便挥霍无度。我苦笑,只有你关心我是否失业。 李可给我一杯果汁,知道吗,张念与同严佳琪仍未结婚。我愣一下,冷冷的 说和我有什么关系。你们可会重新开始?我纠正她,我们从未开始过。李可认真 的审视我,我抬手遮住脸,今天没戴画皮,小心吓着你 . 唉,看你能倔到什么时候。李可摇摇头,似有无限感慨。我不语。回头看去, 阿卓正准备献唱,他看到我,举起手向我致意。音乐声响起,似曾相识的旋律让 我心脏一阵紧缩,我坐正身子,凝神静听。 “轻轻踏在月光里,好象走在你的心事里, 那年黯然离别后,再也没有人与我同饮。 飞花轻似雾,奈何风吹起,终究如烟分飞东西; 细雨细如愁,忘了看个清楚,你眼中默默深情……“ 是了,是这首老歌,词写得这么好,一派风花雪月。我靠在吧台上,远远看 着台上的人。阿卓唱得很投入,闭着眼,那神情,那姿态,象极了另一个人。那 个人,最爱唱这首歌,他唱给我听,我却没有听明白,那是为我而唱。 李可伸手在我面前晃悠,怎么了,灵魂出窍?我夸张的伸懒腰,累啊。活该。 李可并不上当,看你恍恍惚惚的,跟嗑了药差不多。我白她一眼,我还想嗑呢, 你给我买去?呀,凌媚,只要你开口,我什么不能给你。李可说着笑起来。我点 头,是啊,只有你爱我。 她轻笑,爱你的可不只我一个。她用手指着大门,我顺着看过去,张念与正 向这边走过来。我睨她一眼,你唯恐看不到好戏。 张念与在我身旁站定,你也在啊。他一脸的笑容,仿佛我们天天见面,不曾 分开过。我微微点头,并不说话。李可咯咯笑起来,她有哪天不在?张念与象被 人拆穿谎言,立在当场,不知如何解释自己的出现。 怎么你一个人?李可看似无心的问话让张念与有些措手不及。我喜欢一个人 出来走走。他神情做得不够自然,我转过头去不想给他更多的难堪。 李可不放过他,你和佳琪定了没有?张念与张张嘴,却不出声。我不想待下 去,跟李可道别。出了酒吧,外面风声呼啸,我裹紧大衣,抵抗寒冷。 凌,我送送你。回头,张念与跟了出来。 我站住,看着他,好呀,用奔驰还是宝马?张念与愣住,凌,你还是那样咄 咄逼人。他神色突然黯然下去,我有些恍惚,仿佛看到多年前那个伤心而去的少 年。是的,我始终没有变,还是那样犀利,尖刻。只是念与,你并不明白,我不 过是虚张声势,只怕输给了软弱。 我给他一个微笑,一起走走吧,我还不想回去。张念与闻言一脸欢欣,象得 到嘉奖的小孩。走在他身边,街灯拉长我们的影子。我低着头,沉默着。 张念与还是忍不住,凌,我一直很想你。我怔了怔,这样的句子在小说里已 经用滥,听来已经没有了感觉,我情愿,他没有这样说过。他又说,这些年我一 直在北京,最近才回来,那天遇上了佳琪,所以才一块去偶然,没想到,会遇见 你。我在心里喟叹,他何需解释?如何遇上,又有什么关系?念与,你终究不是 可以放得下的人。 夜街上行人如织,这样深的夜,还有这么多未归的人,家,到底是何种意义? 一直以为张念与和严佳琪不该再由我们去想象结果,没料到,他却用一次偶遇来 解释了这么多年漫长的过程。而他说想我,我却那么不确定,也不敢相信,我以 为,他恨我。 是的,他有足够的理由恨我,不是吗?如果我没有拒绝他,或许,现在他有 着不一样的生活。 在李可来告诉我张念与和严佳琪在一起的时候,我正在寝室里看小说,她象 受到惊吓,脸色青白。我看她一眼,这没什么嘛,总有人得偿所愿。严佳琪喜欢 他,众所周知。 不不不,事情可能不是我们想的那样,他们在校长室,严佳琪的父母都在, 闹得好厉害。我有些意外,竟然惊动家长?因为早恋吗?这根本已经不是什么新 鲜事物了。李可拉我,走,我们看看去。我挣脱,不去,与我有什么关系? 同寝室的同学回来了,她们带来更惊人的消息,严佳琪去医院做人流,因为 是私人诊所,手术做得不干净,一直出血,被家里人发现,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 才逼问出是张念与的祸首,现在,他们来兴师问罪。 我无法不震惊,张念与?他是那样的正人君子啊,是他吗? 各种各样的消息陆续传进我们的耳朵:张念与已经承认了,他那知书识理的 大学教授父亲已经到学校来了,劈头就给了他一个耳光;校长在两家斡旋,双方 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事情闹大对谁都不好;校方在考虑对张念与的处罚,认为 让他自动退学是最好的办法,但他成绩那么优秀,让他退学难免是学校一大损失 ……此类种种,充塞进我们的脑子,我来不及反应,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校长室外一直围了一群人,他们在等待从那个门缝里透出来的一点点消息, 然后迅速将它播及校园里每一个角落。精瘦,面容刻板的教导主任出来驱散人群, 上课去,没什么好看的。深褐色的门重重的关上,隔绝了所有音讯,无法得知里 面在进行怎样的交易,或者,是如何的谈判。 是晚自习的时间,我没去教室,也没去画画,沿着操场一圈一圈的走,脑子 里一片空白。这样的事件发生得太突然,太严重,让我们所有的人始料未及,我 们还只是年轻脆弱的生命,怎样去承受这样的意外? 校长室里灯光煞白,我远远看去,想象里面的危机四伏,唇枪舌剑。 天越来越黑,我停下来,因为我看到张念与从校长室里出来,只有他一个人, 门又已关上。他朝操场走来,垂着头,满身的萧索。我没有走开,一直看着他。 他走近我,抬起头,有些意外,有些尴尬,有些欲语还休。 我以为他会对我说什么,但我们只是这样对视,不走近,不作声。天上飘起 细雨,湿了我们的发,我们的脸。夜太黑,我看不清他脸上究竟是怎样的表情。 在那样的时刻,我们只是两个失语的人,站在命运的两岸,无法表白。 张念与没有告诉我任何事,后来所有的一切都得知于众人之口。 张念与一度曾灰心失意,常跑去学校外的小酒馆喝酒,严佳琪时常陪在他左 右,于是某一天的一次酩酊大醉,改变两个人的生活。而严佳琪,在自己身处尴 尬时,竟用了所有的努力来维护他。为了不让他受到处罚,她甘愿自动退学,以 此来成全他的学业,他的前程。 两家人,本来已经准备对簿公堂,剑拔驽张,她一个小小的弱女子,竟有那 么大的勇气,站出来,阻止这一切,她说她是自愿的,所有的后果她愿意一个人 承担,她不怪他。 谁都知道这样的承担背后是什么,他们感动,不想再伤害她,张家给张念与 作了“裁决”:同严佳琪订婚,对她一生负责。严家顾及佳琪的面子,默许了这 一决定。 于是,严佳琪退学,张念与拼命苦读,他考去北京,离开这座城市。 如果,当初的我不曾对他刻意冷漠,如果,我可以对他坦白藏在我心底的秘 密,那,也许他不会放任自己买醉寻欢,不会将自己的生活交到别人手里听凭安 排。我对这样的结果心怀愧疚,直到现在。只是对我这样的想法,张念与不会知 晓,他只见惯我的冷若冰霜。 凌,你过得好吗?张念与在我身边关心的问候。我收起感伤,很好啊,一个 人逍遥自在。 他在我脸上搜寻这些年我生活的线索,我知道他会一无所获。我早已知道如 何隐藏,多年的游荡,我已学会处之泰然。凌,你还是喜欢一个人。张念与说得 有些不甘心。我笑,我习惯自由。真的没人能留住你吗?我依然笑着面对他,不 回答。 那天严佳琪与他同来我不相信是一场偶遇,他如何化解那一段曾经?怎样卸 下那个承诺?他的家世不允许他有这样的叛逆。而严家,又怎么肯放过他。 我不想介入一场不清楚自己位置的游戏。 张念与叹口气,我和佳琪,并没有联系。我愣一下,哦。这么多年,我在北 京念书,创业,只想远远离开这里,可是还是想回来,因为这里有你。我突然有 些眩晕,八年,我们分开已经八年,他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我难以接受。 真的可以有这样恒久的感情吗?他看清自己了吗?凌,我自己都无法解释对 你的感情。他摇了摇头,如果解释得清,大概会少很多痛苦。 我咬着唇,觉得冷,念与,我回去了,不用送我。我伸手拦了辆车离开。我 又把他扔下了,不给一点余地。我不回头看他,怕再见他消瘦的身影。 照例是上网,我已经不知道一个人的深夜还能做什么,睡眠有时候成了奢侈。 默然依然在网上执着的亮着,我不知道他做什么,是哪里人,我从来不问。 今天很晚啊。他向我打招呼。 嗯。我不想说话,懒懒的。 默然大概是我在网上对话最多的人了,我跟他说很多事,生活中琐碎的点滴, 一些心里真实的想法。因为他是陌生人,就算他是个大嘴巴,将我的故事拿去四 处宣扬,也不会有人知道那是我。我跟他说到李可,说到秦劭,对,是秦劭,不 是张念与。 我没想到会再见到秦劭。那是我做过的唯一一份工作,在一家广告公司画广 告脚本。李可正在上海念大学,我独自一人,没有朋友。常常一个人去酒吧,喝 酒,接近又疏远人群。 看到秦劭时,他在台上唱歌。我以为我认错了人,他留长了头发,一身黑, 弹着吉他,唱着忧郁的情歌。我从来不知道秦劭有一把好嗓子,我走过去,站到 台前。他看到了我,露出微笑,他依然笑得很好看。 这次重逢让我们惊喜,在这个城市,我同寂寞为伴,而他,成了我的救命稻 草。 秦劭没有去念大学,虽然我知道他考得并不差。他四处打工,最后选择在酒 吧做歌手,他嗓子好,形象出众,又守信用,很快就在这个圈子里小有名气。他 依然开朗健谈,我开始常去酒吧听他唱歌,聊天,我始终笑语盈盈。 秦劭和我一样,独自一人,关于他在学校时追求女生的“艳史”,他闭口不 提,而我从不发问。 我们不提过去,过去是敏感的话题,它是黑夜精灵的羽翼,一掠过,即成苍 凉。 秦劭唱的歌总有浅浅忧郁,淡淡哀愁,和他爽朗的个性很不一样,我默默观 察他,他脸上始终带着笑。 那天我照旧去酒吧听他唱歌,去得早,酒吧里人迹稀少,秦劭在吧台旁喝酒。 我要了一杯冰啤,跟他打招呼,他沉默。我很意外,转头看他,他一脸的落寞。 怎么了,在这里扮失意诱惑单纯少女吗?我挖苦他。丫头,今天陪我喝酒,不醉 不休,好不好?我诧异,少爷,今天不卖声?秦劭深深叹气,今天是我生日。 我噤声。秦劭开始诉说,原来,他和我一样,并没有完整美满的家。母亲在 他年幼时病故,父亲常年在外,不知道忙着什么。他被丢给姑母照顾,姑母自己 已有三个孩子,秦劭,常被忽略。他用功念书,所有人面前保持笑容,他不想做 别人眼里被同情的可怜小孩。 我静静的听着,一点点看清他眼底深藏的孤寂。他也是寂寞的,只是,我固 执的沉默于我的寂寞,他却做了一张快乐的假面。少爷,生日快乐。我敬他,他 微微的笑,丫头,谢谢。 酒是冰凉的,喝下去却令身体燃烧。我们不停地喝,秦劭给我讲笑话,我拍 手鼓励,笑声不断。两个人都有醉意,我靠在他身上,面颊绯红,少爷,送我回 家。 秦劭叫了车送我,我倒在车后座上,半闭着眼,浅浅睡着,他坐在前排,高 声问我,丫头,你都没说你住哪儿?我不理他,将脸埋进长发里。秦劭无奈对司 机报出一个地址,我唇角悄悄浮上一丝微笑。 秦劭在外租了一套房子,两室一厅,整洁干净。我半躺在宽大的沙发上,看 他屋里屋外的忙碌,他去为我烧醒酒汤,我喃喃的唤他的名字,他过来,蹲下, 丫头,你是不是不舒服?我眯着眼睛,灯光下他的脸看来很不真实,我伸出手去 抚摸他的脸,他的眉,他的嘴,他的嘴那么好看,我停了一下,突然吻上去。 秦劭被我吓住了,他推开我,苏凌媚,你醉得太厉害了吧?我不说话,倔强 的看着他,然后扑上去紧紧抱住他,再次吻上去。激烈的蛮横的吻,缠绵的温柔 的吻,秦劭开始热烈的回应我,我去解他的上衣纽扣,他阻止我,丫头,你确定 吗?我用吻来回答他,他深陷于我的热情。 故事,有时候始于一个吻,激情飞扬的吻带来不可抵挡的情节。我们并不忠 于我们的身体,身体却绝对忠于直觉,只是欲望,只是,这么简单。 我并没有告诉秦劭,那天,也是我的生日,我20岁。在那天早上,我打电话 给我的父母,希望他们能陪我过这个生日,我不想我的20岁一个人冷冷清清。 父亲的小妻子告诉我父亲到海南谈生意去了,一周后回来,有事她可以转告。 母亲在电话那端一迭声的说唉呀,今天不行啊,朵朵今天要回家,说好了去接她 的,她说要吃我做的麻辣虾,小媚,我们改天好不好。我说不用了,你忙吧。 我并不以为我心里充满了悲伤,我只是生气了,气自己的软弱,一个小小生 日而已,有什么了不起,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从前他们都不记得,凭什么去奢望 他们今天忽然记起原来你苏小姐已经20岁? 没有人给我过生日,不要紧,我依然有收获,我得到秦劭。打电话给李可, 我说我有了一个情人。李可急急追问,谁谁谁,你怎么了?你恋爱了?我说没有, 我们只是彼此需要,他孤独,我寂寞,所以一拍即合。李可在那边跺脚,苏凌媚, 你发什么骚?我轻轻笑,风骚。李可气极,甩手挂上电话。 我一直保持微笑。果然,五分钟后李可的电话过来,凌媚,到底是哪位小生? 哈,你今天好奇心旺盛,注意调节内分泌。李可狠狠地说,你小心引火上身。我 叹口气,痛快燃烧的代价巨大,我付不起,但我根本一无所有,也就无所谓失去。 李可不语,良久,她说你有我。我大笑起来,李可,你别肉麻,我寒毛直竖 啦。李可笑一下,凌媚,你就是这样没心没肺。是是是,我是。我抬手抹去眼角 一滴泪,李可,你为什么不是男人?吓,你发什么神经?我笑着挂了电话。 我没有告诉李可那个人是秦劭,而她也不再问,她知道我不会解释。 那天以后,我开始出入于秦劭那套小小的两居室,秦劭会做一手好菜,我笑 言自己拾到一个宝。那是段被宠溺的日子,秦劭很会照顾人,而我早习惯了自我 放逐。很多年了,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突然介入另一个人的生活空间,有很多 一时不能适应的地方,但心里充满了新鲜感,能被人关心,感觉很温暖。 但始终是知道的,我和秦劭之间,不会有结果,我们只是一场不动声色的诱 惑,一场风花雪月,而已。 我们之间没有承诺,没有任何名义,我们只是寂寞城市里两个漂泊的灵魂, 互相温暖,寻找安慰。秦劭偶尔会安静的在一旁看我画那些大同小异的广告脚本, 他说,丫头,为什么不肯专心学画?我低头想想,我怕我来不及。他听着,不解 其意。 更多的时候他唱歌给我听,我看着窗外万家灯火,看红色、桔色、绿色、白 色的灯错落的闪亮,少爷,为什么没有黑色的灯?他笑着拍拍我的头,灯是照亮 黑夜的,它自己都是黑的,怎么行?我靠在他怀里,为什么一定要光亮呢?他拥 着我,难道你不想看清这个世界,看清别人? 我摇头,我只想看清自己,不想看清别人。秦劭默不作声,他叹气,悄无声 息,我却听得真切。丫头,谁能看清你?他幽幽的说。我抬头看他,他眼里有一 丝浮游的无奈,我低下头去,不去细想这无奈的含义。 母亲突然来电话约我见面,我有些忐忑,不知道她会跟我说什么,已经很多 年不曾见面,她可还认得出我? 见面的地点定在肯德基,地方是我选的,我说离我上班的地方近,虽然知道 她平日根本不去这样的场所。我叫秦劭陪我一同去,他在对街的小书店等我,我 坐在临街的位子,一转头,透过玻璃窗便能看到他。 母亲和她的教授先生一起出现,一个儒雅斯文,一个风韵犹存,我看着他们 走近,没有任何表情。他们一身的气质和这里太不协调,他们意识到这一点,颇 有些不自在。 坐下来,母亲先开口,小媚,你瘦了。我喝一口可乐,有什么话直说吧,这 些客套不必用在我身上。 她叹气,我看到她眼角的皱纹,她一向懂得保养,妆也化得很有分寸,但, 终究是岁月留痕,无法遮盖。 她的教授先生要去日本讲学,全家人准备移民过去,她说如果你愿意,我们 可以带你一起去。 我漠然的说,我吃不惯日本菜。小媚,我不放心你。我冷笑,转过头去不再 看她。 已经十几年过去,今天她说不放心我,做戏给谁看? 教授先生在一旁试图说服我,你母亲是怕她走了你会少人照顾,其实她也一 直很想你在她身边。 秦劭在街对面看着我,我脸上挂着一抹微笑,母亲顺我的眼光看去,那人是 谁?一个会照顾我的人。他是做什么的?家世如何?人品你都了解吗?可有固定 收入?她一连串的问题提出来,我感到压抑。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我正视他们的目光。教授在轻轻摇头。母亲看他一眼, 小媚,我们不是在要求你,只是,他这样的人,怎么能和我们这样的家庭相提并 论。 我点头,真的,怎么可以相提并论,他还知道我喜欢吃巧克力圣代,你们知 道我什么? 教授面色变了又变,似忍不住要发作,母亲抽噎起来,小媚,你怎么可以这 样说,你到底是我的女儿啊。 我不说话。我的沉默让他们恼火,母亲开始哭诉她这些年对我的付出,为我 操心,我又如何的不领情。我始终沉默着,她泪流满面,好一幕慈母哭败儿的感 人画面。 我递过一张纸巾,脸上的粉都花了,教授夫人别忘了顾忌形象。母亲一张脸 瞬时白如寒雪,教授先生咬紧牙,眼光锐利如同一把刀子似的瞪视我。拿过手袋, 我起身作别,一路顺风,日本的樱花很漂亮,配得上你们这样的高贵。 小媚。母亲低吼,我微笑,抱歉,我总是惹您生气,不过,以后都不会了。 转过身,不再看他们,我走出大门,我知道,今生我们不会再见。 秦劭担心我,丫头,你脸色不好。我将手放进他手心里,少爷,回家吧。他 探寻的眼神望向我出来的方向,那是谁?我说,不会再见的人。他不再问,紧紧 握住我的手。 秦劭偶尔会去邻近的小城演出,他不在的时候我去帮他整理屋子,洗衣,扫 地,象一个主妇那样的忙碌。我并不牵挂他,我心里非常清楚这一点,会这样做, 只是想让自己有家的感觉。 那天我做完这些,感觉困乏,靠坐在墙角,竟昏昏入睡。醒来时,躺在床上, 秦劭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 丫头,累了吧,居然这样也睡着了。我坐起身,不去看他。怎么,是不是不 舒服了?他过来,伸手摸我的额头,不烫啊。我拉住他的手,我睡了很久吗?他 看着我,笑,你看看,天都黑了,估计你也睡了八、九个小时吧。 我转头看窗外,窗外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我垂下头,不去回想,回忆如同 窗外的夜色,黑如浓墨。 秦劭给我端来茶,丫头,我有事和你商量。我提不起精神来,改天再说好不 好,我今天不想谈正事。就现在说吧,我打算去南方。他说得很慢,我抬起头看 他,对这句话的意义无法理解。 我爸爸有消息来。秦劭眼神游移,他在那边的生意需要人帮忙,我必须过去。 我冷冷的看着他,他突然把我抱住,丫头,跟我一起去,好不好?不,我爱这座 城市。 秦劭放开我,为什么不愿和我一起?我凄然的笑,每个人最后都只是一个人, 就算我陪你去天涯海角,结局都不会改变。 他猛的站起来,媚,我想和你在一起,永远的。他目光灼灼,象有一把火。 我缓缓摇头,不,我不会走。 他深吸一口气,却没有再说什么,他走到阳台上,苍凉的夜色里,他的背影 写满落寞。 媚,我以为我们会永远在一起,虽然,你并不爱我。他轻轻开口,我听出他 话里的酸楚。开始在一起,只是因为寂寞,你我都知道,但久了,总会有感情, 时间长了,便难以割舍。可是,你根本不愿动感情。 我走过去,从身后抱住他,额头抵在他背上,秦劭,你爱我? 是的,我以为我也可以让你爱我。他自嘲的笑,可是,我依然化解不了你眼 底深藏的寂寞。 对不起。我嗫嚅着说,满怀愧疚。为什么?为什么我对他们都一样的满怀愧 疚?张念与如此,秦劭亦如此,我做错了吗? 秦劭苦笑,我早料到会是这样的。他把手伸进上衣口袋,拿出一张火车票。 这是我为你准备的,后天的车票,虽然知道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但还是想试试, 不过,现在真的用不着了。他一下将车票撕碎,扔向夜空,碎片被风吹进屋里, 落了一地。 来,丫头,让我唱歌给你听吧,以后……他没再说下去,我明白他的意思, 以后,不会再有机会了。 他一遍遍给我唱同一首歌,他说,丫头,这首歌是我最喜欢的,你要记住它, 以后只要你听到,就会想到我。我说好,秦劭,若有一天我也象今天这样睡着, 不再醒过来,你会怎样? 他低着头,丫头,不要胡思乱想。我笑一下,是,我不想,专心听你唱歌。 那是秋日清冷的夜晚,秦劭坐在窗前,弹着他的吉他,我坐在地板上,安静 得如睡着的猫。那晚,一直有歌声。 我把这些告诉默然,他说,一个A 君,一个B 君,你怎么选? 由得我吗?我什么都不会得到。 B 君已经走了,A 君却回来了,你不把握? 不,也许,他也不属于我。 B 君在你心里的地位比A 君更重? 我们是彼此身体的伴侣,身体的伴侣很容易找到,找对精神的寄托却很难。 默然不再回答我。我关了电脑,明天是怎样的天?我可有明天? 我在家赶写小说,母亲走了以后不再与我联系,父亲也只是偶尔会存钱到我 的帐户上,我习惯了这样自由散漫的生活,经济不好便只能卖字为生。 几天没有去“偶然”,李可以为我病了,找上门来。我敷着面膜,一脸深海 泥的铅灰色。 你怎么了?这么多天不来,玩失踪?我指指脸上面具,她笑,好啊,牙尖嘴 利的苏凌媚也有口不能言的时候。 她自己去倒了茶,坐到沙发上,你不来,偶然里的美景你可没看到。她看我 一眼,继续说,每天一大束玫瑰,指名送给苏凌媚小姐,可惜,佳人不出现,辜 负了玫瑰。 我去推她。怎么,想知道是谁送的?除了痴情不改的张念与,还会有谁? 张念与,八年过去,他现在学会了张扬。 李可自顾自又说,你在躲他吗?这可不象你苏凌媚的作风,怕什么? 我洗过脸,一脸清爽的对着她,我钱包告急,不在家拼命赶,你以为谁可以 救我? 是真的,我没有故意躲开他,我没有想到他会有此类惊人之举。再去“偶然”, 张念与果然在场。 吧台上盛放着灼目的火红,我伸手抚摸它天鹅绒一般的花瓣,心里在一声声 叹息。原来,我也只是一个虚荣的女子,一点关注,一点火红的颜色,让我心动。 为这颜色而心动吗?当然不。它只是一个媒介。我转头看张念与,他微笑, 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凌,终于等到你。我哑然失笑,虚荣,真是女人的致命伤,他们早已看透, 所以,百战百胜。 心底有个声音在问,要吗?他在打动你,而你,愿意被他打动吗?如果,没 有明天,这份心动你也要吗? 看着张念与眼里的温柔,我令那个声音消失,已经太久了,我已经寂寞太久 了,有没有明天又怎样,有现在已该满足。 和张念与走在夜市里,我依然沉默,而他也选择安静,似乎已经有了默契。 这个城市在白天喧闹,夜里繁华,真是美不胜收。我象第一次睁眼看世界的小孩, 贪婪的搜寻所有的精彩。张念与一直在微笑,他在欢喜我的顺从,我竟也可以和 他这样安静的走在人群里,没有锋芒。 夜市里人潮汹涌,我们被人潮冲散,还未等我回过神,张念与已经挤到我身 边,一把拉住我的手,他用身体挡住拥挤的人群,凌,我们不要再分开。 我抬头看他,心底的冰块在一点点的融化,我感动,一个曾经被我拒之千里 的人依然肯保护我,关心我,我为什么还要拒绝?也许,真有永远这回事,是我 一直不肯相信而已。 我握紧他的手,听任他带着我穿过喧哗人群,热闹街市,繁华背景一幕幕退 后,世界,只余我们在穿行。 我们谁都没有想到八年后,我和张念与会在一起,李可取笑我自打嘴巴,我 不反驳,只是笑。你爱他对不对?凌媚,你终究还是服了输。李可象在作报告总 结,我没有回答。 爱或不爱,这已经不是我和念与之间的问题。我不去细想这其中的奥秘,太 玄妙,我怕一揭开,所有一切将失去美好。 我只是,感动于张念与给我的细心照顾。他给我久违的安定,让我忍不住想, 也许,也许我也可以收起浮躁的心思,安安稳稳的生活。 张念与在郊外买了房子,凌,搬来住可好?我摇头。他很烦恼,为什么?你 还不确定吗? 不,念与,我一个人生活得太久,一时间难以适应,给我时间考虑好不好? 他无奈的点头,我看到他眼中的失望,他把我的话当作一个委婉的借口,只 是不想勉强。但我所说却是真的,知道他误会,我依然不解释。 没有再提及严佳琪,她整个人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再无半点消息。 和张念与的感情进展是平稳而缓慢的,李可对此深感不解,你们分开那么多 年,难道,现在没了激情? 我淡淡一笑,有何不妥吗?她摇头,很不好,完全感觉不到你们在恋爱。 我有些意外她的回答,真的吗?当然,你们象朋友,不象恋人,甚至,你对 阿卓的态度都比念与来得亲昵。 我笑出声来,李可,我该怎么做?身穿性感内衣诱惑张念与跟我上床? 呸,凌媚,少没正经。你难道不想未来?就这样不温不火的拖至天荒地老? 我收起笑容,未来由不得我想象。李可凝视我,凌媚,是否张念与和你一样 的心思?不,我不知道,李可,现在这样对我来说,很好。 李可不再过问,她知道我的固执。 张念与的广告公司在本地开始发展,他忙于工作,少有时间陪我,他对此满 怀歉意,凌,等公司上了轨道,我会好好弥补你。 不,念与,我很好,我喜欢现在的生活。我不需要他的抱歉,更不需要他弥 补。我们不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不必天天见面倾诉衷肠,唯恐对方以为自己怠 慢的感情。何况,我早已习惯独来独往,有个人牵挂已经很好,没有更多要求。 陪李可去选钻戒,她挑一枚出来,凌媚,你试试,这一款你戴上一定好看。 我将小小戒指放于掌心仔细端详。钻石在灯光下耀眼的闪亮,我轻轻放下,一枚 小小戒指,真能圈定两个人长长一生? 怎么?不喜欢?李可换来换去的试戴,还不满意。或者,你叫张念与来陪你 挑? 不,我不需要。我转到另一边,不给李可继续话题的机会。 三个小时过去,李可终于选定付款,凌媚,放你那里吧,你这个伴娘到时是 不能跑的。我苦笑,我能否收取保管费? 张念与约我吃晚饭,饭桌上,跟她说到陪李可选戒指,他放下碗筷,凌,如 果你愿意,明天我们去选。我愕然,不,我并不想要。可是,凌,终归是要选的, 难道你不曾想过?他一双眼看住我,我突觉心慌,象做错事的孩子。 是了,人们付出许多,只为某天的尘埃落定,一张纸,一枚戒指,在两人之 间做了规范。我再怎么回避躲藏,都无济于事,只是时间的早晚,他会提要求, 会逼我就范。爱情,是两个人之间的战争,只有输赢,没有平局,人们从来不曾 握手言欢。 可是,我是否该真的想想,就此安定下来,如果我此时不做决定,会不会和 念与就一直这样拖下去,如李可所说的拖至天荒地老,然后失去所有可能? 我闭上眼,天荒地老,可有天荒地老?我能否等到? 张念与不再纠缠于这个话题,他送我回家。凌,下个月公司的情况就会好很 多了,你想不想出去旅游?有时间看看旅行社的资料,我陪你出去散心。 我点头,好。他又说,我现在没时间好好照顾你,你要记住按时吃饭,少熬 夜,上网时间别太长,注意休息。我静静的听着,抬头看他的侧脸,他神色安详, 眉目间似有无限温柔。 他握着我的手,我已经习惯他的温暖。我低下头,苏凌媚,你还要如何?八 年等待,你以为有几人可以做到?又有几人可以对你细心照顾,关心你的生活是 否正常? 我停下脚步,念与,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你会怎样?他愣住一秒,急急追 问,怎么了,凌,我做错什么? 我叹气,总是这样,你一提问题他们便以为又有哪里出错,急急澄清,以示 清白。 没有,你没做错任何事,我只是随便问问。他沉默片刻,凌,如果你要离开, 我不会阻拦,但我一定会去找你,不管你去哪里。 可是为什么呢?念与,我不能也不曾给过你任何承诺。我迷惑。 他看着我,象要看进我心里。突然,他将我紧紧拥抱,凌,你是我生命中最 重要的人,就算你去到天涯海角,我都会跟去,把你从人群中找出来,这是命中 注定,我不会放弃。 他用力抱紧我,我快不能呼吸,可我不想推开他,甚至害怕他会松开怀抱。 我认输了,我妥协了,我不要再孤独行走了。就算明天就会分开,就算等不到天 荒地老,我都不管不顾了。 我收拾了东西,准备搬去和张念与同住,打电话给他,他在开会,凌,我现 在没空,有事晚点再说好吗? 我决定先去逛街,明天是李可的婚期,我想去买套新衣,毕竟,这是我第一 次做伴娘。在商业街兜来转去,没有多大收获,但我心情不错,依然还有兴致从 这家店转到下一家店。 从店里出来,抬眼就看到了她,还是一身白,手里提了一个大大的袋子,沉 甸甸,似有千斤。 我很快恢复常态,对她微笑,你好,佳琪。 严佳琪呆怔一会儿,苏凌媚。她似乎永远在意外我的出现,脸上是失措的表 情。我打算离开,和她并非可以说话的人。 苏凌媚,等一等。她叫住我,我回头,她有事?我们之间有什么可谈?除了 张念与。但,这不是陈年旧事吗? 有空吗?我想请你喝茶。我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邀请,令我意外。犹疑中, 我点头答应,她,会跟我谈什么? 在茶室坐下,严佳琪将那个大大的袋子放在桌下,靠近我的右脚边。我小心 的不去碰到,正襟危坐。 沉默。空气里开始弥漫沉闷,我喝着热茶,静等她开口。严佳琪低着头,她 始终在回避我的眼神,她看桌布上的方格,我不知道她是否已经数清楚一个方格 里有多少条经纬线。 她突然抬起头来,直视我的目光,象是终于有了开口的勇气,苏凌媚,认识 这么多年,我们之间说过的话,不到十句。 我很奇怪她的开场白,是的,我们之间几乎没有过交谈,这能说明什么?我 们的陌生而已。 她深吸一口气,可是你不会知道,我有多恨你。 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完这句话,严佳琪瞪视我,目光如炬。我向后靠倒在椅 背上,拉远我们的距离,她恨我?这是她今天请我喝茶的理由?真是荒谬。 我站起身,不想继续这场谈话,确切点说,我们根本无话可说,我没有理由 坐在这里听一个陌生人向我陈述她对我的痛恨,虽然,我根本也不在乎。 抬脚时竟踢倒了那个大大的袋子,我说着对不起,蹲下去拾起从袋子里洒落 出的物件。令我意外的,从袋子里洒落出的,是一张张大红的喜帖,烫金滚边的 向我展示它的尊贵。 严佳琪并未急于将这些喜帖放回袋子里,她拾起一张,轻轻掸去上面的灰尘, 苏凌媚,为何不看看? 我将袋子扶正,站起来,拍拍手,冷冷回答,和我有什么关系? 她不理会我的冷漠,打开那张喜帖,放在桌上,推到我面前,看看吧,或许 和你有关系。 我的眼光从喜帖上扫过,只一瞬,我胸口象遭到重击,痛得不能呼吸。我扶 住桌子,迫自己坐回到椅子上。 喜帖上,新郎新娘的姓名并肩立着,张念与、严佳琪。新郎是张念与! 没想到吗?还是你一向太自信,根本不去想?严佳琪慢慢的开口,她眼里冰 冷的象有一把刀,一寸寸剥离我冷漠骄傲的面具。 我沉默,我根本开不了口。张念与,这个在和我说永远的人,是坐在我面前 的这个女人的丈夫?我能说什么? 是啊,骄傲如苏凌媚,怎会去想别人的闲事?严佳琪竟在微笑,她脸上露出 自得的表情。我想站起来离开这里,却双脚无力,身不由己。 严佳琪渐渐收起微笑,我恨你,苏凌媚,这种恨已经象细针插进我心头,骨 髓,永远不能拔出。我爱张念与,从十年前直到现在,以后还会一直爱下去。可 是,他不爱我,整整八年,离开你的八年里,他的心里依然还是只有一个苏凌媚。 哈哈,可是你不要得意,以为他还爱你吗?不,他跟我一样的恨你,甚至,比我 还恨! 她突然的拔高声音,眼神狂乱,我却平静下来,不动声色的看着她,等她把 故事讲完。 你多骄傲啊,你不爱任何人,念与那么在乎你,可是你还是象对一堆垃圾一 样将推得远远的。我承认,我曾经嫉妒你,嫉妒念与对你的深情,我知道他永远 不可能那样对我。 和念与的开始是不那么光彩的,可是,我没有后悔过。至少,我有了和他在 一起的机会。这是命中注定。 他想过悔婚,可是,由不得他,他饱学的父亲,他清白的家世,容不得他一 再的叛逆。何况。严佳琪顿一顿,何况他的事业需要我家的支持。 她停下来,不再说下去,头转向另一侧,不让我看清她的神情。我知道她会 继续,等着,这么多年她第一次有机会向我倾吐她的怨恨,不会不把话说完。 苏凌媚,我知道,张念与从回来后就一直在联络你,甚至我知道,最近你们 的关系不同以往。严佳琪转回头看我,我坦然的回视她,她很意外我对她消息灵 通的无动于衷。 这些我都知道,可是我没有阻止过,我知道他想干什么。当年那场手术,让 我永没机会做一个母亲,张念与也知道。严佳琪突然冷笑,自他知道后,他再不 与我亲热,也许,这是我应该永远封沉的秘密,那样,他就不会回来,不会再遇 到你。苏凌媚,你该知道张念与如果不是因为你,他的今天不会是这样,和一个 自己不爱的人朝朝暮暮,他痛苦,我也一样,可我不放弃,他更没有资格说分手。 他回来的目的就是找你,很奇怪是吗?他是恨你的,再找你已经无关爱情。 他想要的,只是一个孩子。她哈哈大笑,看啊,他想要的只是一个孩子,你以为 他找你还因为什么? 我一颗心不停的向下坠,张念与,张念与。 就算他在外面随便找个女人生个孩子,我都不会过问,可是他不一样,毕竟, 你是他曾经,曾经爱过的女人。严佳琪声音低下去,这是她也必须正视的事实。 我的手在颤抖,我将手放进衣兜里,紧紧握着,指甲已快陷进肉里。 苏凌媚,我不会和张念与离婚,这一辈子我们都会在一起,就算他永远不会 爱我,就算他在梦里喊的永远是你的名字,可是,这都不重要。严佳琪抬高下巴, 象胜利者炫耀她的战果,他是我的,不是你苏凌媚的。 不能再听下去,我离她而去,她一直在微笑,那是胜利者得意的微笑。 走出茶室,我沿着长街走,走着走着我跑了起来,一直向前跑,拼命地跑, 没有目的,没有停留地跑。早春冷冽的晚风掀起我长长的风衣,吹乱我的长发。 我终于累得跑不动,停下来大口大口的喘息,面颊滚烫,十指冰凉。 这是我的爱情,我以为分别八年的爱情,不过是一场荒唐的闹剧。没有永远, 那真的是你的想象,苏凌媚,你多可笑。 包里的手机尖锐的响起,我慌乱的将它挂断,甚至不去看是谁打来的,不, 不管是谁,现在我要一个人清醒。 关了手机,我拦了辆出租车。小姐,去哪儿?随便。我的回答引来司机怀疑 的眼光,我不再理会他,他迟迟疑疑地开车上路。 我拿出烟来,点燃,深吸一口,小小的车厢里立时是挥之不去的烟雾。我摇 下车窗,风钻进来,驱散了烟,带来透骨的寒冷。 我轻轻地哼着歌,从茶室出来,这首歌就一直萦绕在我脑子里,想找一条出 口。 “雨中路遥遥,梦里风潇潇,仿佛中你在微笑; 漫漫长夜里,梦醒得太早,想起我轻狂的年少……“ 司机从后视镜里不停的窥视我,我冷冷的回应他的视线,他急忙将眼光调向 别处,掩饰自己的尴尬。 我将手伸出窗外,寒风疾袭,烟在我手里迅速的燃烧,转眼间,灰飞烟灭。 我没有参加李可的婚礼,我自城中失踪。一周后,李可收到我交由速递公司 送去的钻戒,半月后,她拔通我的手机。 苏凌媚,跟我也玩失踪啊,真正是没想到,我以为,我们是朋友,你不会如 此对我。李可语带讥诮,隐含愠意。 半晌,我才说,对不起。对不起?哈哈,苏凌媚肯道歉真是奇闻,为何失踪, 你一定不肯说,是不是?李可尖锐的笑,我难过的叹息,是,我不会说。 她停一会儿,我的签证已经下来,下个月我会去澳大利亚,凌媚,你不出来 见我? 我沉默,这似乎已成我唯一的防卫。 张念与同严佳琪结婚,这是你失踪的原因吗?凌媚,出来见我,我要知道你 现在好不好。李可放柔了声音。 我忍住哽咽,李可,原谅我,有些事,我不能说。 那边沉默良久,凌媚,以后我们怕没机会再见了。我凄然的笑,李可,一路 顺风。 挂了电话,此后我和李可山高水远,永难再见。 我没有告诉李可她给我打电话时我在一所疗养院里。她婚礼的那天早上,我 在去她家的途中昏倒,好心的路人将我送进医院。醒来时,看到半开着的褐色的 玻璃窗,它让我想起1993年那个遥远的夏日清晨。 那年暑假我一个人回老宅住,早上出去买早饭昏倒在路边,醒过来时,已经 是两天后。 是个面容和善的老医生进来看我,他轻声问,小姑娘,你家住哪里啊?我问, 这是哪里?他说出的地方离我住的老宅隔了两条街,我告诉他我住在另一区。 哦,那你家里人呢?我慢慢地摇头,我只有一个人。 啊,老医生眼里露出深刻的同情。医生,我怎么了? 这个,这个,他重复这单调的两个字,不知该如何跟我说。呃,是这样,我 们给你做了检查,有一些问题。 什么问题?我迫切的想知道。 是心脏,嗯,是心脏出了一些问题。 严重吗?要动手术吗? 呃,这个,手术现在是不能做的。以后呢?他张张嘴,却没有回答。 是不是我以后还会这样突然昏倒? 他看看我,点头,是的,也许,还会。 那,会醒吗?他点点头,又再摇摇头,也许会,也许,不会。 我不说话了,呆呆望着天花板。他象在安慰我,又象在安慰自己,不要太担 心,有些这类病症的患者随着年龄增长,也有不治而愈的。 谢谢你,医生。我打断他的话,不想再听。他摇头叹息,出去了。 我转头望向窗外。窗外是一片澄蓝的天,这个城市里少有的清朗。 有风轻轻吹过,天很远,很蓝,没有云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