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笛快跑 听到小悦死讯的那天,兰笛清楚记得是重阳节翌日,中午。 是关向辉给她打的电话,关说:“小悦死了,自杀。有一件事情想请你帮忙。” 兰笛听到这里第一个想法是:“他想问我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冒出来。 关什么都没问,只是声音平静地(而不是沉痛的低沉)接着说:“请你联络到 何嘉好么? 小悦的遗书里面只提了一个要求,就是何嘉能送她走。我给何嘉打电话了,他 说不愿意。你劝劝他。“ 兰笛说:“好的,我尽力。” “谢谢你。我知道让你这么做很为难……但是……死者为大吧。” “我明白。她……是怎么死的?”兰笛不想问这个问题,可是却还是管不住自 己的嘴。 “跳楼。从她们公司的启元大厦28楼跳下来的。” 兰笛放下电话。午后的空气中,宁静里浮动着低微的嗡嗡声,不清楚是什么声 音。象蜜蜂在飞,又象蝉鸣的余响。 兰笛打了何嘉的手机,关机。于是打他家的电话。是他妈妈接的。她听到兰笛 的声音,语气骤然热情起来,说何嘉正在睡觉,马上去叫醒他。 过了一会儿,何嘉的声音从那边响起来,瓮瓮的,真的是刚睡醒的样子。 兰笛说了关向辉打电话来要她办的事。何嘉半天没说话,忽然说:“我不去, 咱跟这事没关,你也别掺和。” “这是死者的遗愿。”兰笛不知道该怎样说,其实她也不知道何嘉该不该去。 “我不去。她的死跟我没关系。即使是为了我死,我也有权利不去。”何嘉沉 着声音。 “……”“兰笛,你出来吧,电话里谈不方便。” 兰笛不做声。她已经近一个月不见何嘉了。尽管他们只住前后楼,可是如果一 个人发誓不见另外一个人时,上天真的可以安排他们没有任何机会碰头。 “我在水池等你。”何嘉挂了电话。 兰笛拿着话筒又呆了一会儿,忽然想起还有一包照片没还给他,就从抽屉里拿 出早都整理包好的一个报纸包,照了照镜子整理一下头发,出门下楼。 何嘉在水池边站着,远远看见穿着白衬衣、牛仔裤的兰笛迈着碎步走来。她单 薄高挑的身体好象是被风吹过来而不是自己走过来的,可是秋天的午后没有一丝风。 她的手里拿着一包东西。 “这是最后一些照片了。给你。”兰笛走到何嘉面前,把纸包递给他,有点喘 气地说。 “你没必要都还给我的,我说过你可以烧掉。”何嘉接过纸包,纸包并不沉重。 “活人的照片烧了不吉利。”兰笛说过了这话,心里咯噔一下子。 这只是平常的一句话,可是真的有人死了。这些平静的秋天日子,小悦居然真 的就选择了其中的一天,从28楼跳下来死了。 “我说了她的死跟我关系不大,并不是凭空说的。”何嘉走到水池边。夏天过 去了,新修的喷泉便停止了喷水,只是蓄了一池清水。里面本来养了几条鱼,没几 天就被孩子们捞走了。不过水还是很清的。 “她不是那个香港公司的财务总监么?我听她说过,他们总经理跟她合谋贪污 了一笔钱,好象有几千万。现在事发了,那香港孙子跑了,临走把事全推她一人身 上。她说不清了。” “这事我不想听了。葬礼你爱去不去吧。”兰笛看了看何嘉。一个月没见,他 还是老样子,很白,眼睛细长,眼神总是飘忽不定。 兰笛转身回家。忽然又想:“前几天小悦约我的事情要不要跟他说呢?” 最后她还是决定没说。 何嘉看着兰笛的背影转过楼角消失了,忽然觉得一股凉气袭来。 兰笛躺在床上,似睡非睡。忽然手机响了。她一边循着声音去写字台上找一边 想:“不是已经关机了吗?怎么会又响了?”好久找不到,可是那单调的警笛声还 在固执地持续。终于在一本杂志下找到了,兰笛打开它坐回床上:“喂?”没有声 音。 “喂??”还是没有声音。 “喂???” “你猜猜我是谁?”一个仿佛极力抑制着笑意的女声从电话彼边传来。 “猜……不出来。你谁呀?”兰笛在记忆里搜索着,这个声音很陌生。 “猜猜嘛,很容易猜到的啊!”那个声音还是带着笑意。 “真的猜不到,你快说吧。”兰笛很不耐烦。 “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声在那边响起来。奇怪的是这笑声带着越来越长的 回声。 “哈哈哈哈……”继续笑着,兰笛却感觉身上的寒毛一下子全竖了起来 .“我 就是……哈哈哈……你真的猜不到我是谁吗?哈哈哈……”那声音仿佛从极其遥远 的地方传来,笑声几近狂笑。 “你……你……”兰笛浑身哆嗦,想关掉手机却没有丝毫力气。 兰笛醒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刚才只是一个梦。可那狂笑声还清晰地在脑海里回 荡。她坐起来,发现全身都被汗水湿透了。 11月7 日,兰笛去研究所报到。 她被分派到工程科做文书。科长是个32岁的老小姐,穿着厚重的褐色丝绒连衣 裙,领口处堆着繁琐的蕾丝花边。她从无框眼镜的上方带着一点笑意看着穿牛仔裤 和灰色运动绒衣的兰笛说:“以后上班别穿运动鞋。牛仔裤可以穿,最好穿个正式 点的外套。”兰笛想问正式的外套是什么外套,但是忍住没问,只是向她点了点头。 兰笛每天被噩梦困扰着。一夜的睡眠比不睡更累。于是她开始上网。一夜一夜 地泡在聊天室,看着一条一条字迅速地向上滚动,想象着敲那些字的人都是什么模 样。 她在聊天室很少说话,但是会找最热闹的聊天室。呆在拥挤的人群中,她感到 安全。 何嘉给她打了一个电话,说他去法国留学的手续已经办好了,不日即将成行, 想见她一面。她说:“不是说了今生不再见面的吗?誓言破了是会得报应的。”何 嘉说:“我们已经见了一次了,破了就破了吧。报应不报应的我也无所谓。” 于是他们在那个玻璃房子的咖啡厅见面。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因为这里阳光充足 ——兰笛现在害怕没有阳光,在那些阴暗的地方她感觉会有可疑的影子来去,有狂 笑的声音回荡。 何嘉穿了一件黑色的毛衣,兰笛一见之下心中顿时不快——这是她给他织的毛 衣,是他大三那年她送他的生日礼物,那时候她刚上大一还没两个月。这两个月同 寝室的女孩都纳闷地看着这个女生每天一下课什么也不干只是卖力地织着一件黑色 毛衣。 他没把这件毛衣还给她,这是她不快的原因。可是她现在已经不在意了,她现 在对什么都不太在意。 何嘉看着兰笛坐在对面,她更瘦了。一件瘦小的牛仔衣穿在她身上还象披了个 斗篷。头发长了好多,脸苍白得能看到青色的静脉。他不自觉地探身过去把手覆在 她的手背上,却被她一秒钟都没耽搁,迅速抽开了。 “今天是我生日。”何嘉说。他感觉自己的心在一突一突地痛。 “是么?生日快乐。”兰笛听到自己声音冷淡。她下意识地咳了一声,抬眼看 着何嘉笑了一笑。她希望这眼神带上了一点柔和,可是不是真的柔和她没有这个把 握。 签证办好了吗?“兰笛端起服务生刚送来的冒着热气的咖啡。 “都办好了,后天的机票。”何嘉的手指交叉着放在腿上,他的手指很长,手 型很好看,是他身上最好看的部分。 “兰笛,事情过去了,我们之间其实还互相牵挂,是不是?”何嘉突然俯身到 桌面的高度,仰头看着兰笛。 “不是,我已经没有牵挂你了。”兰笛垂下眼皮看着手中橙色的瓷面细腻精致 的咖啡杯。 她的心中掠过一阵颤栗。 “我以前错的很厉害……我伤害你太深了……但是给我机会补救,好不好?” 何嘉从桌上一包烟里面取出一枝点燃。 “你不是很讨厌抽烟吗?”兰笛不禁问何嘉。在大学时他曾经因为她偷偷抽烟 而跟她吵了一架。 “这段时间睡的不好。”何嘉疲惫地说。 “我也是,老是梦见小悦给我打电话。她……在她死之前3 天她找过我,我俩 吃了一顿饭。” 兰笛说出了这句话,不禁长出了一口气。这事跟一个人说出来,她心里好受多 了。 “是么。”何嘉却没有表现出惊讶或者关注,只是淡淡地回应了一句。 “说真的,她的死对我没什么震动。我也想不到会这么泰然处之。”何嘉在烟 雾里看着兰笛说。他想不通,一个跟自己有这么多纠葛的女人的死,居然在他心中 引不起丝毫波澜? 兰笛也去何嘉的那包“555 ”里取了一枝来抽。她已经好久没抽烟了,但是闻 到烟草那令人镇静的香气还是不禁有抽的欲望。 两个人在玻璃房子灿烂无遮挡的阳光下,无言地喷云吐雾。 兰笛,你的年龄还不是抽烟的年龄,你抽烟的样子很滑稽。何嘉心想。 这个还未摆脱学生气的女孩抽烟的姿势十分业余,可是她对香烟贪婪。她深深 地吸着好久都不吐出烟雾,淡灰的烟雾中何嘉看着她抽烟的样子忽然觉得心悸。 “兰笛,跟我一起去巴黎吧,要不,我不走了。我得让你跟我在一起,我不放 心你一个人。” 兰笛眯着被眼熏得有点发酸的眼睛,看着何嘉说:“你忘了,我和你已经没有 关系了。 我已经不是你的女人。即使没有那个誓言,你说过的,你和小悦同居的第一个 晚上,你就跟我永远地分离了。“ “我说过。可是你知道我没有爱过她。这个她也知道。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爱与不爱不重要,你们一起生活了那么长时间,还打掉了一个孩子。这也是 一次婚姻你知不知道?所有的话我们都说得太多了我不想重复。我对你没有感觉了, 我不能骗自己吧?”兰笛颤抖着手把烟灰磕到桌上的黑瓷缸里。 “算了,你要走了我不想说这个。祝你旅途顺利,在巴黎学习工作都愉快吧。” 兰笛说完,一口气喝光了杯里的咖啡,站起来就走。 一眼却看到了何嘉的目光。那目光里面包含的信息她全能看懂。 但是她却不想逗留。 兰笛上班很轻松。对于一个刚刚毕业分配的大学生来说,单位给她的适应期将 会十分漫长。她每天去的很早,把办公室的三个暖水瓶打满水,扫地倒废纸篓,然 后就是一天漫长的看报纸喝茶。没有给她任何的工作。兰笛的爸爸对她说:这是在 磨你的锐气,别着急,耐心点吧。 兰笛很耐心。她很享受这种清闲,甚至发明了一种冥想的方法。冥想一天之后, 回家的时候好象睡过了一个完整的觉一样舒服。 然而夜里的噩梦还是纠缠着她。好在白天可以休息,晚上干脆不睡了。爸爸妈 妈睡下了之后她在自己的卧室里整夜上网。 尽管她有这么多时间上网,可是网络真正让她动了兴趣的是有一天,一对男女 在聊天室里面结婚。 她每天都在那个聊天室泡着,却没说过一句话。里面的人千方百计引诱她开口 可是没有一个人成功过。室主经常生气地把她的名字“兰笛”改成“小哑巴”、 “小残废”、“小白痴”,都被她固执地改回来,但就是不开口。 她在这里看见了几乎所有常客的初恋、热恋、失恋、暗恋的经过,看他们沮丧、 开心、空虚的感情,看他们每天的打情骂俏,看他们互相追逐嬉闹…… 她固执地不肯说话。 但是那天的婚礼让她动心了。 那是一个叫“废品”的来自上海的男孩和一个叫“红袖”的来自青岛的女孩的 婚礼。他们请聊天室的老大“无心狼”来主持。 无心狼:废品,你愿意娶这个叫红袖的女人,无论贫穷疾病、富有健康,都永 远爱她、敬她,不离不弃,给她幸福吗? 废品:我愿意! 无心狼:红袖,你愿意嫁给这个叫废品的男人,无论贫穷疾病、富有健康,都 永远爱他、敬他,不离不弃,给他幸福吗红袖:对不起大哥,能重来一次吗?我的 真实名字是:金浣兰。 废品:大哥,我的真实名字是:李东。请用我们真实名字来问我们——我们的 婚礼,是认真的。 聊天室里沉默了几秒。 无心狼:李东,你愿意娶这个叫金涣兰的女人,无论贫穷疾病、富有健康,都 永远爱她、敬她,不离不弃,给她幸福吗? 废品:我愿意! 无心狼:金涣兰,你愿意嫁给这个叫李东的男人,无论贫穷疾病、富有健康, 都永远爱他、敬他,不离不弃,给他幸福吗? 红袖:我愿意! 无心狼:我宣布——李东和金涣兰于即日起结为夫妻,一生相守,患难与共。 此情天地可鉴。 这时“小果盘”给兰笛发来悄悄话:小果盘悄悄地说:我打赌,他们绝对不会 好上一个月! 兰笛忽然敲上去一行字:兰笛:祝你们天长地久、永远相爱! 聊天室又静了两秒,突然喧哗起来:冬瓜盅:哇塞!小哑巴开口讲话了耶! 朋朋:啊?今天太阳是不是落到东边去了?呵呵小小西施:我一直以为兰笛是 个没有手指的残疾人呢!嘻嘻涣花洗剑录:好呀好呀!哑巴开口,万事大吉!好兆 头呀! 红袖:谢谢你的祝福! 废品:谢谢你,希望你也是幸福的! 无心狼:不会说了这句以后又不开口了吧? ………… 从那天开始,兰笛开始说话了。而且是聊天室里最话多、最调皮的MM. 何嘉偶 尔会有个e-mail过来,谈他在法国的学习情况,问候兰笛的生活。 兰笛从来不回。 小悦自杀前三天曾经请兰笛吃过一顿饭,兰笛把那次的谈话内容几乎全忘了。 当天晚上离开餐厅时就已忘掉了大部分。 兰笛看到小悦,除了怨恨还是怨恨。这种怨恨中并不全然是嫉妒,还有恼火小 悦破坏了她快乐的生活。小悦总是在她最快乐的时候出现,将她的快乐劫掠而去。 她怀疑小悦并不是因为爱何嘉才把何嘉从她的身边夺走,而是不想看到她快乐。 兰笛只记住了小悦那天吃饭时说的一句话,深深不忘。 小悦说:“何嘉是一个永远把爱和欲分开的男人。他永远不会把他所爱的女人 和他所欲的女人统一在一个人身上。或者说,上帝有这样的女人安排给他,但你我 显然不是。” 兰笛记得第一次见到小悦的情景。 那是她刚上大学来到N 市的第三天,去何嘉的理工大学看他。那时侯他已经大 三了。 他带她满校园转,看图书馆、食堂。后来来到了他的宿舍。一个女孩坐在他的 床上跟宿舍别的男生说笑,笑得很大声。这女孩长着运动员般健美匀称的身材,皮 肤晒得小麦颜色。一双细长、单眼皮的小眼睛分得很开,看人的时候有一种说不出 的感觉。兰笛感到何嘉对这女孩坐在他床上这件事很不高兴,他跟这女孩说:“没 事别坐我的床。” 女孩吐了吐舌头,站起身来。一眼就看到了何嘉身后的兰笛。“呦!这是谁呀 何嘉?你亲戚?” 何嘉大大咧咧地把兰笛拉过来,跟宿舍当时5 个男生和1 个女生介绍说:“这 就是我女朋友兰笛,今年的新生,N 大的。” 兰笛跟众人微笑了一下,眼角却瞥看那个女生满脸的笑意顿时消失了。 兰笛心里当时就感觉到了什么。女孩子对这个总是最敏感。 可是又能怎样呢?骄傲的兰笛对任何女孩的嫉妒都不屑一顾。她知道何嘉是最 出色的,在中学时代别的女孩看她的这种眼神就见惯了的,又能怎样?谁也无法从 她身边夺走何嘉。 这种自信一直伴随着她过完大学四年。 直到毕业分配回到家,小悦来找她,告诉她已经和何嘉同居了三个多月。 她才如梦初醒。 原来没有夺不走的情人,忠贞不渝的爱情是传说里面的事。 何嘉在她眼里顿时变得很肮脏。她这时回忆过去的好多事情,才恍然大悟他原 来已经骗了她好久。甚至在她大三、他研一的那年暑假,她去他家里,看到小悦头 发有点凌乱地坐在他的房间看书,她也毫不怀疑地接受了“她来还书”的解释。 她相信他的话,因为他经常跟她说,他讨厌小悦这样的“风骚女子”。而小悦 的浅薄、小悦的俗气、小悦的虚荣、小悦的粗犷,兰笛都曾在何嘉的眼里看到过毫 不掩饰的轻蔑。 现在兰笛也相信,何嘉对小悦的轻蔑不是装的。 但是“欲”这个东西是神秘的。兰笛对男人一无所知,但从这件事她得到的经 验是:男人总是容易对自己轻蔑的女人产生欲望。越是轻视、越是鄙薄,越是引动 他原始的欲望。 在餐厅,小悦满不在乎地笑着说:“贱女人生活得快乐,因为她们有男人。” 小悦还说:“兰笛,你这么清纯的女孩子别说是男人了,就是女人也会爱上你。 不瞒你说,我就特喜欢你。我就是喜欢你这么纯纯的特别忧郁的样子,我见不得你 高兴。高兴起来不淑女了我不喜欢。” 兰笛很想对小悦说,她并不是一个小悦想象中的淑女。正相反,她顽皮、好动, 从小和男孩一起摔交爬树长大。即使是上了大学,她仍然剪了最短的头发,加入足 球队。 她只有见到何嘉才会变回柔情似水的女孩。 小悦永远没有机会见到兰笛不在何嘉身边时的样子。兰笛为了何嘉,过着双面 人的生活。 这一切何嘉都知道。他喜欢兰笛的双面性格。他经常对她说:“娶你做老婆真 值,一个等于两个。” 可是兰笛知道,她能扮演世界上所有的角色,惟独小悦的这个她做不到。 小悦是这个世界上真正的女人。 真女人身上有着原始的气味,她们永远对猎物——男人虎视眈眈。她们毫不顾 忌,她们毫不伪装。她们想要的东西就不择手段地去拿去抢。她们贪婪、她们精力 旺盛,她们身上流淌的血液是从夏娃那里直接传承下来的——原始、野性、赤裸裸。 面对小悦,兰笛感觉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小悦就那样站在她面前直视着她的眼睛说:“何嘉跟我同居三个多月了,我的 肚子里现在有他的孩子了,你看怎么办吧。” 也许兰笛顿时失去了魂魄的表情对小悦来说还不够理想,她又以同样平静的语 气接着说:“事情既然摊开了,我也什么都不瞒了。其实何嘉在北京读研那一段时 间,我们就发生关系了,开始的时候,一个月四、五次。后来就在外面租房子住一 起了。” 兰笛记得当时是打了小悦一个嘴巴的。但是后来怎么回忆都不能确定,那段记 忆模糊不全。 但小悦的话兰笛刻骨铭心:“你看着办吧。我了解你,你不会接受一个不完整 的男人。 我也知道何嘉真正爱的人是你,可是我想得到他。只好对不起你了。“ 你不会接受一个不完整的男人——小悦怎会如此了解兰笛? 兰笛吃过晚饭,陪爸爸看完了《新闻联播》和《焦点访谈》,回到自己的卧室 打开了电脑,拨号上网。 听到modem 富有节律的拨号声,兰笛点燃了一根烟,又站起身来把窗户推开了 一条缝隙。寒冷的风挤进细细的一条来,迅速卷走了冉冉而起的第一缕轻烟。 兰笛一上线就去那个叫“绝情谷”的聊天室,那里有她在网上仅仅结识的几个 朋友。 她和“冬瓜盅”最合得来。冬瓜盅打出来的话充满了北京方言的味道,幽默诙 谐,只有兰笛能完全理解,并且随声附和,两人经常心领神会地大笑。而且冬瓜盅 跟兰笛都是聊天室里打字最快的,他俩聊起来别人几乎插不上嘴。 兰笛经常改了男孩的名字,跟冬瓜盅一起跟聊天室里眼生的MM调笑,比赛泡妞 的技巧。聊天室里有了冬瓜盅和兰笛,好象多了几倍的人一样,热闹非常。 今天兰笛改了男孩名字“浩南哥”进去,却看到聊天室里只有无心狼一个人。 浩南哥:人呢? 无心狼:不知道,我来半天了。 浩南哥:冬瓜盅呢? 无心狼:没来。 兰笛把名字改回来,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无心狼在聊天室是话最少的一个。兰笛从来没跟他个别聊过。 无心狼:你晚上没事吗? 兰笛:是呀,平时这时候人都很多,今天是怎么回事? 无心狼:今天是冬至,大概都吃饺子去了吧? 兰笛:吃饺子有吃这么久的吗?都9 点了。 无心狼:不知道。 良久的沉默。兰笛有点生气:这个人怎么这么闷?两个人的聊天室他居然一个 话头也挑不起来! 兰笛离开这个聊天室,出去转。 每个聊天室的人们都在眉飞色舞地聊天,热闹非常。兰笛看了一会,都不认识。 转了一大圈,只好又回绝情谷。 还是只有无心狼一个人。 兰笛:你一个人,又不出去逛,干嘛呢? 无心狼:没干嘛,呆着。 (兰笛感到好笑,这人有毛病吧?) 兰笛:花钱到网上来呆着? 无心狼:对。 兰笛: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无心狼:觉得我有毛病是吧? 兰笛:没错。 无心狼:家里没人,又不想看电视。在网上虽然只有一个人在聊天室,感到还 是热闹很多。 兰笛:我们聊点什么吧? 无心狼:你多大了? (兰笛经常在网上被陌生人这样冒昧地问,她从来不说。年龄倒没什么可隐瞒 的,只是她讨厌这种唐突) 兰笛:不知道女士的年龄是秘密吗? 无心狼: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知道一下你我年龄的差距,来决定我们的话题。 兰笛:我22岁,你呢? 无心狼:…… 无心狼:我32岁。 兰笛:…… 无心狼:不太容易有共同语言,对吧? 兰笛:那可难说,试试。 无心狼:好吧。你今年毕业的? 兰笛:是的。 两人聊了两个多小时,兰笛从来没经历过这样乏味的聊天。从网上下来的时候 困得不行了,倒头就睡,一夜无梦。 第二天早上她早早醒来,忽然意识到:这是她3 个月来第一次完整的、高质量 的睡眠! 冬瓜盅在一个BBS 上发表了一篇怀念初恋情人的文章,到处嚷嚷着叫朋友们都 去捧场。 兰笛看了,觉得文笔还通顺,内容却实在是毫无出奇之处。于是到聊天室去找 他,准备着实奚落他一番。来到绝情谷,里面只有冬瓜盅和无心狼。 无心狼:你可真土!资生堂早就不是什么高档名牌化妆品了! 冬瓜盅!对,我土!你倒是说说。 无心狼:那可多了,倩碧、雅诗兰黛、伊丽莎白伯顿、YSL 、香奈儿……怎么 也轮不到资生堂呀!那都是上了岁数的女人才用的化妆品! 冬瓜盅:我是没经过调查就写了。可我干嘛要知道女人到底流行用什么? 无心狼:你要写文章就得知道,你文章里口口声声说她是个爱慕虚荣的女孩, 每个月花在化妆品上也得2000多块钱,可是2000多块钱的消费档次就是资生堂呀? 还有,你那名牌服装的牌子也不对呀!DKNY可是运动系列服装,不是套装的名牌! 兰笛看得发呆。可能是速度的关系,两个人谈了好久才看到兰笛的名字出现, 不约而同停止了争论,跟兰笛打招呼。 兰笛:嘿嘿,可让我逮着了!两个大男人在这里讨论女人化妆品和时装!看我 吵出去你们还有没有面子? 冬瓜盅:嘿嘿,别价!妹妹。老狼在给我的文章提意见呢。我那文章咋样? 兰笛:还成,就是题材太滥了,要不是你写的我绝对看不到第二段!不过,我 倒是没注意到什么化妆品时装什么的细节…… 这时候废品和红袖、朋朋、小果盘来了,聊天室顿时热闹起来。满屏的字。 冬瓜盅给兰笛打密语:冬瓜盅悄悄地说:我有个怀疑。 兰笛悄悄地说:什么怀疑? 冬瓜盅:我怀疑无心狼是女的! 兰笛:是么?为什么? 冬瓜盅:还用问吗!你都看见了!哪个大男人对女人用品知道的那么清楚?还 那么琐碎? 兰笛:是呵!那我们怎么试他一下子? 冬瓜盅:你上!跟他花言巧语要电话号码!他要是给,就是男的,他要是不给, 就是女的。 兰笛:不好吧?这个…… 冬瓜盅:有什么呀?我跟他认识最早,认识你之前我都认识他一个月了。两人 天天聊,我把我电话都给他了,他就是没给我打过!奇怪不奇怪? 兰笛:你是男的,他对你有什么兴趣,干嘛要给你打电话? 冬瓜盅:所以要你来试试呀!嘿嘿。 兰笛:好吧!试试就试试!本小姐要施展魅力大法了! 冬瓜盅:知道你扮成男孩骗女孩的手段高超,还没见识过你骗男人的绝活儿呢! 兰笛:嘻嘻,叫你见识见识…… 兰笛发悄悄话给无心狼说:我怀疑你是女的! 无心狼:你凭什么怀疑我是女的?真可笑。 兰笛:不是女的你怎么那么了解女人的时尚? 无心狼:我看我老婆留下的《时尚》杂志呀! 兰笛:没有男人留意这些的,即使是有机会也不屑于关心。 无心狼:可我就是特殊的一个。 兰笛:所以我怀疑你是女的嘛! 无心狼:怎样消除你的怀疑? 兰笛:你应该知道该怎么办。 无心狼迟疑了一下,给了兰笛一个手机号码。 兰笛拿起手边的手机就拨了那个号码。在等待对方接听的几秒钟里,她很紧张, 这是她第一次跟网友通电话。 电话接通了,那边“喂”得声音较长,听上去是一个略带沙哑的男人声音,听 不出年纪特征。 “你好!我是兰笛。” “我是无心狼!呵呵。”那边笑了。 “呵呵。冬瓜盅跟我说怀疑你是女的,所以我就来问你啦!” “那现在证实我不是女的了?” “难说!谁知道是不是你和你老婆两个人一起上网的?也许打字的是她,接电 话的是你。”。 “天那!你也把我想得太狡猾了吧?告诉你,我离婚了,离婚都快一年了,我 现在身边没别人!改天我装个摄像头给你现场直播我打字好不好?” “那……嘻嘻,你爱一个人就一个人,爱两个人就两个人,用得着跟我解释吗?” 兰笛开始耍赖了。 “呵呵,你这个小坏孩!得了,电话费挺贵的,咱们还回聊天室吧。” “好的!你在哪个城市?” “福州。” 挂了电话,兰笛又把手放在了键盘上。只见无心狼已经在屏幕上敲出了:“呵 呵”两个字。 兰笛给冬瓜盅打着悄悄话:“他真是男的耶!” 冬瓜盅打了个吐舌头做鬼脸的表情。 无心狼:你们这两个搞阴谋诡计的坏蛋,潜水时间长了留神憋死! 兰笛上班时,接到了肇阳的电话,他在电话里说从广州调回北京工作了,今天 已经在家了,晚上去看兰笛。 兰笛管肇阳叫表哥,但是两人没血缘关系。肇阳是兰笛舅妈的弟弟的孩子。比 兰笛大8 岁,从小带着兰笛玩,兰笛视同亲哥哥一样。但是肇阳莫名其妙地一直爱 着兰笛,在兰笛大三那年甚至跟即将结婚的女友悔婚分手,跑到兰笛的学校去向她 表白爱意。当时兰笛跟何嘉正热恋,怎么会接受肇阳呢?兰笛拒绝了他之后,两个 人的关系就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一年多没怎么联系。 肇阳是一家美国大公司的中层骨干,一直负责华南地区。这次调回北京,是去 中国总部升任人事经理。 晚饭时,兰笛见到了肇阳。 快三十岁的肇阳还没有发胖的迹象,一米八几的身材还挺拔标准,这可能跟他 一直坚持练空手道有关系——他大学时就已经是黑带了。但是他长的却非常普通, 除了身材可以说没有任何值得骄傲的地方。下巴上还有一条半寸长的浅浅的伤疤: 那是大学时跟人练击剑时留下的——他就是对这些攻击性的运动乐此不疲。 肇阳看到兰笛进门,有一点紧张地盯着她。 兰笛还是那么瘦,下巴削尖了,脸变小了,眼睛越发显得大而黑,因此脸上没 什么表情的时候也带着点尖刻。她穿了一件旧的深兰色粗线宽松毛衣,披肩长发。 进门换鞋的时候,她冲肇阳笑笑说:“哥,你回来啦?” 爸爸陪肇阳在客厅边看电视边说话,妈妈在厨房做菜。兰笛换了拖鞋就径直走 到厨房去了。 肇阳回身看着兰笛走入厨房,然后回过头来跟兰笛爸爸接着说话,聊着广州的 民俗。 兰笛开始往客厅中央的圆桌上摆放餐具。肇阳跃起来帮忙。一边把兰笛手上的 空碗、酒杯接过来,一边问兰笛:“新工作干起来还顺利吗?” “还成。凑合。” “是不是没什么事做?” “嗯。偶尔写点公文什么的。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是呆着。” “刚上班都这样。耐心点。” “你呐?高升了?” “还不是高层权力平衡的结果!始终是个棋子。” “可你是个幸运的棋子。” “幸运不幸运,现在还说不准。” “人生就没有说得准的事,且顾眼前。” 肇阳抬头看了看兰笛,兰笛也正看着他,两人不由得都笑了笑。 吃完了饭,肇阳跟兰笛回她的卧室。他想问问何嘉的事。 “你真跟何嘉分手了吗?” “这还有假的?” “因为龚小悦?” “起因是她,但后来不是了。我发现我不适合何嘉,我不是他想要的女人。” “这我早说过了,你不信么。” “你别跟我说这种秋后算帐的话,我谁的话也不会听只信自己的感觉。经验也 好,教训也好。我要自己的经历。” “好了不说这个。你跟何嘉分手,这么说我有机会了?” “我现在不想考虑这些。” “只要让我照顾你就行了。” “我不是残疾人不需要照顾。你说我现在有心思想这个么?” “反正我跟你说了。这么多年我都等了,不在乎这一时。” “你别在我身上费劲了,有这工夫多少好女孩都娶过门了。” “得,这话咱都说成车轱辘话了!我知道你说什么,你也知道我接什么。日子 过起来的看吧。反正我现在在北京了,离你近,机会多起来了,嘻嘻。” 兰笛看着肇阳脸上得意的笑容,心里想象着两人成为情人的感觉,多年来的哥 哥形象一下子转为情人,她心里别扭极了,简直无法接受。 “算了,哥。真别扭。” “以后别叫我哥,叫肇阳。要么,跟我爸妈一起叫我小阳也成。”肇阳笑眯眯 凑近兰笛说。 兰笛想起网上的一个经典表情:faint.她希望自己现在昏过去就好了。 兰笛的一班网友除了无心狼,年纪都在二十五岁以内,正是恋爱结婚的黄金季 节。刚开始认识的时候大家都信口胡说,编些风花雪月的爱情经历来唬人。后来相 互间熟悉了,产生出信任,渐渐地讲出来一些心事烦恼。不知道是出于好奇还是别 的什么原因,兰笛对别人恋爱婚姻方面的烦恼和痛苦特别有兴趣。 无心狼只在那一次的谈话里透露了他离婚的身份,后来任兰笛再怎么探听,他 都绝口不提了。他是唯一从没谈过自己的经历的人,只是在别人讲的时候插几句颇 有见地的话,显见得年龄比别人都大,阅历就更多一些。 兰笛对无心狼产生了莫大的兴趣——他为什么离婚?这看似随意起的网名之后, 是一个什么样子的男人在敲着键盘?他有着怎样的生活? 兰笛经常在深夜下网之后,翻看着自己COPY下来的聊天室谈话记录。她试图把 自己当做一个外人,一个网上隐身的窥伺者,企图通过每个人的谈话内容刺探他们 的秘密。她想象着别人也想象着自己——这个叫兰笛的女孩,她会长着什么样的脸 孔?留着什么样的发型?以怎样的表象和内心生存在这个世界? 每当这样窥伺和审视的时候,兰笛都生出很深的疑惑,那就是兰笛这个网上的 女孩,令她感到无比陌生。 如同庄周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醒来之后弄不清楚是庄周变成了蝴蝶、还是蝴 蝶变成了庄周一样,自从开始了网上生活,她就不再能清楚地分辨生活中和网上的, 哪个才是真正的兰笛。 肇阳每天都要给兰笛打电话。有时候是中午、有时候是下午。他契而不舍地约 会着兰笛。 兰笛也不厌其烦地拒绝着。兰笛不能接受一个从小青梅竹马长大的哥哥——跟 她约会。她感到无比别扭,甚至在听到他在电话里面用亲昵的声音跟她说话的时候, 她都不由自主地身上起鸡皮疙瘩。 11月底,南南终于风尘仆仆地回到了北京。 她在厦门上学,毕业后和大学的男友去昆明、大理、玉龙雪山、香格里拉自助 旅行。她是兰笛唯一的好友,小学中学两人都在同一班,家就住在兰笛家楼下。她 敲开兰笛家的门时,兰笛发现一个黑黑的健壮女孩向她笑出了雪白的牙齿,简直都 惊呆了——南南曾是一个多么白净、斯文、瘦弱的女孩子呀! 南南夸张地又亲吻、又拥抱了兰笛一番,冲进兰笛家客厅,东张西望半天,发 现兰笛的爸爸妈妈都不在家后,四脚朝天地坐在沙发上,从口袋里掏出烟就点燃了 一支。兰笛一边开窗子一边说:“天那,半年没见你,成野人了!怎么这么粗鲁? 小黄呢?你信上不是说要带他回来吗?”小黄是南南的男友,一个学机械的、蛮帅 气的哈尔滨男孩。 “完菜了我们。早就说好了的。”南南坐着还嫌不够舒服,干脆把腿搬到了沙 发上,横着躺下了,把兰笛拿来的暂代烟灰缸的一个“雀巢咖啡”纸盒放在肚子上。 “不是还打算往一块分配吗?怎么这么快又完菜了?”兰笛在另外一个小沙发 上躺下来,看着南南。 “嘁!就是那么一说!毕了业了谁还管谁呀!连你和何嘉这样板上钉钉的两口 子都能分手,我们那算啥呀?各顾各吧以后。” 南南磕了磕烟灰,看着兰笛说:“你跟何嘉真的就彻底没戏啦?挽回不了了?” “嗯。” “没啥了不起的,我他妈算看透了,就那么回事。回头扎个大款,风风光光那 么一嫁,比什么都好不是?你比我还值钱——您还有一初夜权那!哈哈。”南南一 边笑一边把烟雾吐得到处都是。 “你丫甭跟我这胡呲,留神我揍你啊。”兰笛笑着欠起身踢南南荡来荡去的挂 着拖鞋的脚丫。 “不是胡呲,我看好你。你能嫁一巨款。那眼神儿、那嘴唇儿!你可慎重点啊, 我后半辈子可就靠你了!” “死心吧你!保证你后半辈子没着落。”兰笛笑嘻嘻地看着南南,尽管最铁磁 的好友第一眼看上去有点陌生,但是听着她说话,看着她满不在乎的样子,兰笛心 里忽然感到一种久违了的温情袭来,差点酸湿了干涩的眼睛。 南南还没找到工作,每天到处乱跑去找那些同样毕业后还没工作的同学乱玩, 经常守在兰笛单位的门口等她下班,然后跟约好了的同学去蹦的、打球。而肇阳这 时候已经开上了公司配给他用的“奔驰”,也经常去兰笛单位的门口堵兰笛。 于是有一天,兰笛下班出来就看到了这种情形:带个太阳镜的南南靠在“奔驰” 的车头跟肇阳边抽烟边说笑。一看到兰笛出来,两人同时跟她招手。 南南等兰笛坐进了车的前座,探头跟兰笛说:“我不跟你俩掺和了,你们走你 们的吧。” 肇阳说:“没关系呀,你去哪我送你一程?” 兰笛推开车门说:“我就是回家,要不我跟你一块走得了?” 南南把兰笛按回去:“别价,我要去的那地方就几步路,犯不着蹭车。你们走 你们的吧。” 说完晃荡着两只胳膊酷酷地走了。 兰笛把头伸出去还想叫南南,肇阳已经把车发动了。她只好把头缩回来摇上了 窗子。 肇阳把车慢慢地开到路上,跟兰笛说:“别回家吃饭了,我给你家打过电话, 说你跟我在外面吃。” 兰笛张了张嘴,可是肇阳的口气那么坚决,她没说话。 “我带你去吃南美烤肉好不好?前两天我们公司一个美国人带我来的,我觉得 特别好吃。” 肇阳说。 “好吧,不过我吃不了多少,怕浪费你的钱。” “没关系,我能吃,保证不会让自己吃亏的。”肇阳笑着对兰笛说。 他们来到了一个5 星级的酒店,肇阳以一个潇洒的姿势把车钥匙丢给门童。 绕了一段曲折的、亮着温暖明亮灯光的走廊,热情欢快的拉丁风格音乐在前面 响起。这家烤肉店名字叫“沙巴曼巴”。 四个穿着不知道什么地方特色民族服装的乐师在台上演奏着,声音不吵,却营 造出热闹轻松的气氛。肇阳和兰笛找了个位置坐下,看着乐师们自得其乐地边奏边 舞。 “我们公司技术部的Peter 找到这个好地方,后来我就想找个机会带你来。这 里的东西挺别致的,气氛也好。”肇阳说。挥手叫了侍应生,娴熟地点了果汁、牛 尾汤、沙拉和墨西哥玉米饭。 一会儿工夫,一个个手里拿着一大串各种烤肉的外国厨师陆续来到他们面前, 脸上带着殷勤的笑容请他们挑选。兰笛虽然很饿了,可是看到那些油汪汪的肉串, 还是有些犹豫。肇阳给她介绍着,这个叫什么、是哪个国家的、大致什么味道。兰 笛稀里糊涂地留下了看上去比较美味的几种。 那天的晚餐吃得很愉快,肇阳不停地讲着他们公司里面的笑话。虽然买单的时 候兰笛看到了一个令人咋舌的价格:520 元。 走出餐厅,大街上灯火灿烂,清寒的夜风吹着微热的脸庞,兰笛感到了很久没 有过的轻松和闲适。 肇阳把兰笛送回了家,还在她家的客厅坐了一会儿,跟兰笛的爸妈说了几句话, 才告辞走了。 他走后,兰笛妈妈意味深长地看着正在换拖鞋的女儿,跟兰笛爸爸说:“肇阳 这孩子我喜欢!” “可不是么,礼数周到,又不张狂。从小看着长大的,多好的男孩子啊!”兰 笛的爸爸也大声附和。 兰笛没说什么,径直往自己的卧室走去。 兰笛到了晚上就一心想着上网,上网成了她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之一,上网之 后,她就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今天,绝情谷里面又是只有无心狼一人。兰笛问:“怎么?又是你一个人孤零 零?” “是呀!深谷绝情地,孤狼孑然居。” “不错啊,狼是漂泊的动物,居无定所。今有绝情谷可居,聊胜于无啊。”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对于时间来说,谁都是居无定所。” “今天怎么忽然感慨良多?” “不说也罢。” “我说狼哥,你鳏夫一个,生活本来就凄凉,再不学着乐观些,整天‘行宫见 月伤心色,夜雨闻铃断肠声’,长此以往,情何以堪?身何以堪?”兰笛忽然尖锐 地打趣道。 无心狼不语。过了1 分钟之久,忽然打出来一行字:“今天是我结婚3 周年纪 念日。” “已结束的婚姻还纪念它作甚?” “无法忘记。——想看我老婆的照片吗?” “嗯。发过来吧。” 过了一会儿,一个文件发了过来。兰笛接收、打开。 那是一个穿着婚纱,一脸幸福、一脸神采飞扬的苗条美丽女子,有一双柔情似 水的眼睛。 “她很漂亮。” “不是很漂亮,是非常漂亮。今天,我被同事拉到一个餐馆喝酒,那刚好是我 和她初次见面的地方。喝完酒回家的路上,我看着外面的灯光还和从前一样,不知 不觉就流泪了。” “你们为什么离婚?” “她是外向的性格,喜欢玩、不甘寂寞;而我性格内向、懒、不爱动。我工作 忙起来,忽略了对她的关心,所以……” “只是这些吗?这些足以导致离婚?”兰笛不相信这世界上还真的有非第三者 因素离婚的例子。 “对。别人都猜测我俩谁有了婚外情,其实不是。我俩自始至终都非常相爱。 前年离婚后,我俩都非常痛苦,过了半年又住到了一块,想再重头开始……可是, 半年后,一切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她一夜一夜地跟她的朋友们喝酒跳舞。我给她 配的BB机她不带,手机她不开。一大早回来倒头就睡。经常歇斯底里地跟我大吵。 她吵起架来变成不同的人,完全不象平时那样温柔。” “你们可能是疏于沟通。” “我承认我这个人是很闷,好多话憋在心里不说出来。可是我非常想挽留这段 婚姻,毕竟,她是我爱上的第一个女孩,也是最后一个。可是……” “可是世界上就是存在着‘千言万语无法出口、朝夕相对无法相知’这种怪事, 是吗?” “……是。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居然也知道。”无心狼黯然说道。 “那么……后来呢?又分开了?” “是的,后来她在一次大吵之后,一去不回。所有的努力就又都白费了。” “现在呢?你们有没有来往?” “没有了。虽然在一个城市,但是再没见过。” “你还爱她,是么?” “爱有什么用?不爱又有什么意义?我现在觉得活着都是一个负担!”无心狼 的口气忽然激动起来。 兰笛沉默了,盯着屏幕上黑色界面上的这一行黄色字。 好久,兰笛打上了一行:“毕竟,活着还有许多有意思的事情。” 九点一过,绝情谷里渐渐热闹起来。平素爱斗嘴演戏的几个家伙又以惊人的打 字速度把屏幕占得满满的。 兰笛和无心狼潜水继续着他们的话题。无心狼讲着他和他的前妻相识、结婚、 分手的经过。 兰笛默默地看着。其实她并不赞同一个人如此沉溺于一段无望的感情,很多时 候她想打断他,表达自己的看法,可是几次欲言又止,就默默地看着一个男人在陌 生人面前展示自己的脆弱和无奈。这种诉说是兰笛做不到的,在她经历人生中最难 受的阶段时,她也想找一个亲近或陌生的人说出来,以换取有用或无用的安慰和建 议。可是她做不到。即使是对最好的朋友南南,她也无法说出自己内心深处的痛苦。 在那些失眠的夜晚她整夜咬着毛巾在被子底下哭泣,第二天戴着墨镜去上班。 她不是好强、不是骄傲,都不是。正相反,她有着最柔弱的内心和外表。可到 底是什么阻止了她跟别人沟通倾诉呢? 也许面对伤害,她只会下意识地选择逃避。每当痛苦袭来时,她听见心里有个 声音在叫:“快逃!快逃!” 于是她就渐渐忘记了痛苦的原由。 那天,兰笛和无心狼聊到了两点多。临下线时,无心狼说:“谢谢你听我讲。 我知道一个中年人絮叨陈旧的恋情会令你感到乏味,甚至瞧不起,但是今天晚上能 找到一个倾听的人,我感到很幸运。” 兰笛说:“如果我能说出来就好了。我羡慕你。” 兰笛看到无心狼一个惊讶意外的表情之后,迅速离开聊天室,下了线。 她不想说,因为她都已经忘了。除了经常会有的莫名其妙心痛感觉以外,她什 么都已忘了。 第二天一大早刚到单位,兰笛就接到了南南的电话,南南在电话里生气地说: “昨晚上给你打了一晚上电话都占线,想跑到楼下来敲你家的门,又知道你家老头 老太有早睡的习惯,不敢打扰。” 兰笛说:“啥事找我?” 南南说:“嘻嘻,你的终身大事呀!” 兰笛说:“别瞎扯了,我上班呢!” 南南说:“说真格的,今天晚上咱俩麦当劳见吧。你想辙把你那‘奔驰’哥哥 给支走,我昨天可真他妈糗,居然当面给撅了!窝得我这脖子今天还回不过弯来呐!” 兰笛笑说:“谁让你事先不打电话来着?先打电话还有他的份?得了,今天下 班咱家路口的麦当劳见吧。” 兰笛走进麦当劳,下班高峰时刻,里面人头攒动。往里走走,一眼就看到穿一 件嫩黄色羊毛杉的南南坐在一个双人的座位上笑嘻嘻向她招手,眼前的桌上一堆没 动的食物。兰笛走过去坐下,把背包取下来放到膝上,看着南南笑说:“无业游民 就是好啊,早点来,能占到座位。” 南南说:“那是!咱无业,白天逛商场,没人;晚上吃饭,没人。就这点优势 啊!” 兰笛刚拿起可乐喝了一口,性急的南南就说:“我要跟你说的是:你的‘奔驰 ’哥哥简直是钻石王老五!你可别再拿糖作醋的,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啦!” 兰笛白了南南一眼,动手撕开番茄酱的袋子口,把酱汁挤到装薯条的纸盒盖上: “你怎么跟我爹妈一个腔调啊?好象真拣着了个宝似的!站着说话不腰疼,叫你跟 你哥哥谈恋爱试试!” 南南含着吸管笑嘻嘻:“你还真甭挤兑人!上古传说就是这么说的:盘古女娲 为兄妹,交配生子繁衍我华夏一族——嘿嘿,兄妹交配那是咱中华的优良传统啊!” “交配交配的!你恶不恶心?还让不让我吃饭啦?” “OKOK!你跟他没血缘关系,不就是个感觉吗?感觉可以调整的嘛!” “我说你今天怎么了这是,收他的钱做说客啦?” “你姐们儿我是那人吗?”南南忽然正色起来,坐正身子:“我是说真的。女 孩子应该找年纪相若的恋爱,找年纪大一点的结婚。而且,肇阳又挺能干的,现在 是外企高级职员,以后肯定会前途无量。嫁这样的人你有什么冤的?我是站你朋友 的角度为你着想。你不要把爱情这东西想象得多么高尚。如果你不爱这个人,但是 你想嫁给他,那么每天暗示自己:一定要爱上他——最后你就会爱上他。何况肇阳 并不是那些秃顶肥胖世俗粗鲁的老头,而是一个高大漂亮健壮不俗的青年。你有什 么不满意的?” 兰笛咀嚼着薯条,嘟囔着:“他英俊么?塌鼻子小眼睛招风耳。” “跟何嘉比当然不行了。可是何嘉英俊了,怎么样呢?不也不是你的?” “肇阳也一样不是我的。你以为你看着好别人就没看见?肯定有大把的小妞在 盯着这块肥肉,跟别人抢我是怕了……” “至少他现在一门心思追你啊。你怕跟别人抢,那街上没人要的可一堆一堆的, 给你一那样儿的你要么?”南南拿起一个汉堡包,挑出里面夹的酸黄瓜放在一边, 咬了一口,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你这样的主儿也真是难侍侯。我还巴不得有人来 跟我抢,那才有刺激呢!” 兰笛没说话,默默地吃着东西。 忽然手机响了。 兰笛从包里拿出来接听,是肇阳:“你在哪儿?给你家打电话说你跟南南在外 面吃饭。 下雪了,路不好走,我去接你们回家好不好?“兰笛瞥了一眼南南,见她正两 眼放光地盯着她,于是说:”不用了,我俩就在小区路口的麦当劳,没几步路,甭 接了。“迟疑了一下,她又看着南南,对电话里说:”你在外面吗?“ “是的,我加班刚要回家。” “你开车留神点,路滑,慢点开。” “嗯,好。”肇阳显然是被兰笛的这句关心感动了,柔声说,“我到家给你打 电话,好吗?” “好的。”兰笛合上了电话的盖子。 “哎!对了!这才乖!”南南笑嘻嘻地伸手过来拍了拍兰笛的脸,顺便把手上 沾着的薯条上的油蹭到了兰笛脸上。 兰笛回家之后,没多久肇阳的电话就过来了。两个人讲了半个多小时才收线。 绝情谷里面来了一个新的女孩,是冬瓜盅带来的。她自我介绍说叫缨缨,21岁, 正在上海读大学,学的是艺术学院的作曲专业。顿时聊天室的GG们都心怀叵测地凑 了上去,七嘴八舌、各显其能。偏偏这个缨缨又娇又嗲,很快聊天室的男孩子全都 围着她转起来。惟有无心狼无动于衷。他这些天做了一个电脑技术论坛的坛主,每 天都要去管理论坛,所以在聊天室这边说话少了。只是每天的11点之后,他照例还 要和兰笛在二人世界里聊上一阵子。 两人有说不完的话题。兰笛喜欢古典诗词,无心狼也能跟她聊得很深,而他擅 长的电脑专业知识兰笛可就两眼一摸黑了。 聊天室的女主角变成缨缨了。渐渐地兰笛也不怎么去绝情谷,每天上了网就打 开ICQ 跟无心狼一个人聊天。别的窗口打开一两个在BBS 和新闻频道转。 只是有一天,冬瓜盅忽然在ICQ 催兰笛去绝情谷,说今天人特别齐,是缨缨的 22岁生日。兰笛不好意思不去,就跟无心狼约好一起去了。 进去的时候,看到大家正七嘴八舌地说写祝福的话。兰笛也对缨缨说:“生日 快乐!” 缨缨说:“兰笛,听说在绝情谷里,冬瓜盅和朋朋是你的哥哥,对吗?” 兰笛:“是的。” 缨缨:“无心狼也是你的哥哥是吗?” 兰笛:“应该算是。” 缨缨:“那么我想跟你要一个过来,行吗?” 兰笛:“当然可以,算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吧!你想要哪一个?” 缨缨:“要看你送我哪个了。” 兰笛:“除了无心狼,其他的哥哥都可以送给你。” 缨缨:“为什么无心狼不能送?” 兰笛无话。她刚才想都没想就打上去这句话。现在她有点意外,为什么她会这 样说? 这时无心狼插口道:“因为我是她最贴心的哥哥呀!” 缨缨:“那我就要这个哥哥了!其他两个都不要。” 兰笛见她这样说,不禁有些恼火。不由得打一行字上去:“我说过我不给了, 想要这个是不可能的。” 缨缨:“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我过生日还欺负我?” 兰笛索性关闭了聊天室的界面。 一会儿,无心狼在ICQ 上面发来一句话:“生气了?” 兰笛回道:“无理取闹嘛。” 无心狼:“你们拿我当个什么了,送来送去的。我都没生气,你倒先生气了! 呵呵。” 兰笛:“你去让她叫你哥哥吧!” 无心狼:“我不会在网上收妹妹的。” 兰笛:“那你就是不承认我是你的妹妹啦?” 无心狼:“不承认。” 兰笛气得眼前发黑,恨不得断线下网。索性不理他,打开新浪去看新闻。 过了好久,无心狼突然发过来一句:“我把你视为我网上的情人。” 兰笛呆住了。盯着这句话好久脑子里不能思想。 无心狼自顾自发着:“情人的感觉在于心灵相通,在于相互依赖。我和你虽然 在现实中没有成为情人的可能,可是我们在网上相依为命的感觉是很珍贵的。” 兰笛默默地看着他的话。她曾经在一个深夜把自己的失败的恋爱向他倾诉过, 讲到伤心处,她边敲键盘边流眼泪。那时侯他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让我们相依 为命吧。” 无心狼又发了过来:“你拒绝做我的网络情人,是吗?” 兰笛沉默。 无心狼:“拒绝也没有关系,我们依然可以做最好的朋友。你在我的心目中没 有人可以替代。每次上网,看到你的名字在好友名单里亮着,我的心里都会一下子 温暖起来。很久以来没有这种温暖的感觉在我心中出现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也许我跟你说的话太多了。 如果你觉得这很难接受,我会自动消失……“ “…………”无心狼:“再见,忘记我刚才说的话吧。” 兰笛忽然感到一阵心的悸动,不由得快速地敲击键盘:“我愿意做你的网络情 人。让我们在网上相爱吧。” 断线之后的兰笛几乎整夜都睡不着,翻来覆去地脑子里满是“网络情人”四个 字。 无心狼——她不知道他的真实名字,不知道他的相貌、背景、现实中的性格。 对他的一切了解都来自与他两个月来的网上交谈。一切都是那样虚幻、不实在,而 当他希望她做他的网络情人时,她居然就答应了。 为什么? 兰笛还是想起了那个庄子与蝴蝶的故事。从现实的一面看,庄子是真实的,蝴 蝶是虚幻的,是想象的产物。但是从蝴蝶那一面看,它也是一种存在,不管是以思 想的形式还是以实体的形式。蝴蝶因庄子的存在而存在着,虽然依附于另一种存在, 但是它有它个性鲜明的生活。因摆脱了尘世与躯壳的束缚而更自在悠游,这何尝不 是一种合理的存在? “爱”这个字,兰笛一直把它附丽于具体的人。她爱何嘉,从青梅竹马的时候 开始,从他第一次在人群中偷偷地握住她的手开始。她感到自己是实在的,每天一 起上学、放学,手拉着手,眼睛看着眼睛。直到上大学的时候,一起吃饭、看电影、 接吻、拥抱。每一刻都有着或强烈或平淡的感受。她要触摸到人,看得到他的形象, 才知道爱的存在。可是,即使是这样,当爱离开她的时候,依然是毫无预先的通知, 就那样无声无息地象一只蟑螂一样溜走了。再次流荡在两人之间的气氛忽然变得陌 生、冷淡、客气。依然是原来的人、原来的味道,只是爱情没有了,整个世界就换 了另一个样子。 这令兰笛对她一向对“爱”的定义产生了根本的怀疑,对整个物质世界和精神 世界的界定标准也产生了疑问。 人到底是以虚幻的精神上的感觉来生活,还是以实在的物质上的接触来生活? 无心狼——兰笛爱着这个名字。它给她带来安定平和的感觉。带一点点忧伤和 遗憾,却始终平静如人迹罕至的静湖。她喜欢每个深夜同他的倾心交谈,交流着彼 此快乐忧伤的回忆。 他们有着那么多惊人相似的生活习惯与思想,尽管年纪相差8 岁,她惊讶于他 的敏锐与感性,他惊讶于她的早熟与客观。他们不断地互相发现互相欣赏,不断地 把探索的触须伸向彼此思想的纵深处。 如果说这是一种友情——却多了一些羞涩和不安,有时候是毫无来由的迷恋和 沉醉;如果说这是一种爱情——却始终虚无缥缈无所附着,令人迷惘。 天亮的时候,面对上班的人潮人海和枯燥具体的工作,兰笛感到夜晚的感情是 那样苍白和可笑;而夜色降临,她面对电脑,听着那有节律的拨号声响起的时候, 她又不知不觉地相信了这种感情切实存在着并且合理。 她无法向任何人诉说这种感情,即使是跟最好的朋友南南。就是她自己,也经 常被各种各样的怀疑和谴责包围着,这些怀疑和谴责都来自于她的理性。 兰笛在纷乱不明的梦境中朦胧醒来,看着闹钟已指向7 :30. 一边纳闷着它为 什么没响,一边忙乱地穿着衣服。直到穿好拖鞋开了卧室门准备去卫生间洗漱,看 到寂静无声的厨房和客厅时,她才想起今天是星期六,不用上班。于是飞速跑回床 上,甩脱拖鞋钻回被子里。 可是很难再睡着了。 兰笛盯着外层窗玻璃上奇怪的霜花形状。“冬天真的到了,窗户上都有霜了。” 兰笛的心里缓慢地对自己说。 “网络情人……”这四个字又在她脑海里闪了闪。 “嘟!”。 昨晚忘记关的手机小心翼翼地响了短短的一声单音——这是短消息发来的提示。 兰笛拿起放在枕边的手机看了看:“醒了吗?肇阳” 肇阳。 这两个字的出现把“网络情人”在兰笛脑海里的盘旋打得飞散、无影无踪。兰 笛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使自己回到现实。 “醒了,干嘛?”兰笛按着手机上的键。虽然座机和手机都可以使她立刻跟他 以声音沟通,但是在手机上发出短消息却令她觉得别致有趣。 “看雪去?”很快三个字过来了。 “去哪?” “玉渊潭” “好吧,20分钟。” “我在楼下等你” 兰笛放下使她按键按得手酸的手机,又盯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呆。 她的确不知道自己每天在做着什么。 而驱使她做任何事的动机都已不再是意志。 是什么?她无法知道,也无暇知道。 清晨的雪厚厚地没人踩过,踩上去很松软。楼下一个人没有,肇阳坐在“奔驰” 里,看着兰笛穿着深蓝色的羽绒衣、浅蓝色牛仔裤、土黄色的短靴子走出楼道门, 小跑向他的车。 他连忙打开车门。 兰笛坐进车里,关上车门,笑着说:“你怎么会想起来去看雪的呢?” 肇阳发动了车子,说:“你在南方上大学,好久没看到雪了吧?” “是呀!去年前年的春节,回北京都没碰着下雪!”奔驰开出了院子,上了马 路。兰笛四处看着,远远近近的房顶和道路全被雪覆盖得严严实实。路边行人稀少, 有人在扫着店铺门前的人行道。 “所以就带你去看个够啦!其实我也好久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了。还记着你小时 侯跟我们一起打雪仗被人一个雪球打个满脸花哭的那个狼狈相吗?” “什么呀!还不是你们那些可恶的同学,坏得没治了!雪球里面居然还包着泥!” 兰笛想起小时候,整天跟着肇阳和他的同学一起玩。他们都比他大7 、8 岁,连欺 负她都不屑一故,只有在势均力敌的打雪仗时例外,大小的雪球都往她这个小不点 身上招呼。肇阳把她送回家时,她的衣服都被泥巴糊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 “你想想,我们都是初中生了,带着你这么个6 岁的孩子,还能玩什么呀?那 时侯我就盼着快把你弄哭,好把你送回家去,少个累赘。”肇阳笑着看着照后镜打 方向盘拐弯。 “你这坏人!”兰笛撅了撅嘴。 玉渊潭公园里,今天没有几个人。除了一些坚持晨跑的中年人跑得头上直冒热 汽,再就是几个遛鸟的老头在捧着鸟笼,慢慢地看着路小心行走。结了冰的湖面白 皑皑一片,湖心的山上错落的树木有层次堆积着薄厚不一的雪,松树的深绿被衬托 成了黑色。 兰笛下了车就跑向湖面,被肇阳一把拉住了:“傻子,才11月,冰还没冻结实 呐!” “不会吧?我记得那年我们还来溜冰了呢!就11月!” “你肯定记错了,11月北京就不可能结冰。今年是个例外,有寒流。” 兰笛望着一片平静雪白的湖面,叹了口气,向石桥走去。肇阳快走了几步,跟 上兰笛,用戴着单层鹿皮手套的手拉住兰笛的带着针织手套的一只手。他感觉到兰 笛的手柔软、顺从。 他暗自舒了一口气。 一踏上湖心小山的地面,兰笛就挣脱了肇阳的手向前跑去。肇阳还没反应过来, 胸前就被一团雪打中,凉凉的雪花溅到了他的脸上。 兰笛已经咯咯笑着在前面弯腰抓另外一团雪了。 肇阳也俯身抓起雪来向兰笛打去。 兰笛躲开了,且笑且叫:“你打不着我的!再不是拿我当小不点欺负的时候啦!” 肇阳刚直起身,一团雪就擦着他的头顶飞了过去。 兰笛的笑声在空旷的湖面仿如一串弹珠弹跳着,在彤云压抑的雪后清晨四处荡 漾开去。 肇阳团着手里的那团雪,一边躲着兰笛频繁扔来的雪球,一边向兰笛走近。 兰笛捧起一大团雪,直起身正要抛出去的时候,却看到肇阳已经站在她面前, 他的脸离她的脸不到一尺。近得听得到他急迫的呼吸。 她慌了,手一松,那团雪无声地散落在他们两人的脚面。 肇阳把兰笛拉进了自己怀里,紧紧地抱住了她。 兰笛挣扎了一下,发现这个拥抱十分有力,不容置疑。 她心里叹了口气,放弃了努力,把头靠在了他的胸前。 她虽然知道这个拥抱是卤莽的,她可以选择生气、挣脱,甚至给他一个耳光。 但是这怀抱的有力却有一种无力的宿命感袭来,甚至隐隐地使她感觉到幸福。 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兰笛戴上了一枚订婚戒指。 这是个不寻常的新年,全世界所有的城市在这个晚上都亮起了最灿烂的灯光, 每个人都暂时放下了高高低低的心情,换上了期待和激动,带一点荣耀,带一点憧 憬。每个城市都在中心地带准备着盛大的庆典,天一黑,就进入了千年一次的节日 气氛。 黄昏时,兰笛还不知道她将要订婚。陪着肇阳在各大商厦寻找着“暖洋洋”牌 羊绒裙,因为他们晚上要去参加肇阳公司的Party ,肇阳要送在公司的顶头上司Tony Dean的老婆一件礼物。 “干嘛一定要这个牌子呢?”兰笛踩着落地就化的薄雪造成的潮湿冰冷的马路, 有点不耐烦地说。 “因为他提过,他老婆很羡慕公司一个女同事的那件羊绒裙,他一直没买到。” 肇阳掏出手帕为兰笛擦着前额湿了的刘海。兰笛一摇头躲开了。 “他买了那么久都没买到,我们今天晚上就买得到吗?”兰笛从口袋里掏出一 块口香糖剥开糖纸,把糖丢进嘴里,手里捏着糖纸转来转去寻找垃圾桶。 “我跟你说多少遍了,每天别不停地嚼口香糖。嚼多了影响胃酸分泌平衡的。” 肇阳不满地说。 兰笛跑到路边把糖纸丢进垃圾桶,再跑回肇阳身边却看到他正拿着一张纸巾等 着她。 “吐出来,快。我今天跟你在一起两个小时,这是你的第5 块口香糖了,就没 停过!” 兰笛嚼了两下,笑着说:“别管我了,我的习惯。” “坏习惯就要改。”肇阳板着脸,仍坚持着。 兰笛只好把口香糖吐在那纸巾上面。 接下来的一路,兰笛都没再多说话。她有些不高兴,肇阳从小到大对兰笛都是 这样,挑剔又专制。虽然他爱她爱得很深,但却从来不肯在生活琐事中纵容她。兰 笛想不通的是他为什么等待兰笛接受他的爱情等了这么多年,一度甚至陷入了毫无 希望的境地,为什么还是这样自信?甚至都不肯骄宠兰笛一些,来维护这份得来不 易的感情? 也许是他高傲专断的个性使他从不认输,也许是他认定了兰笛一定不会跑出他 的手心。 也许他只是太了解兰笛了。知道兰笛是一个理性的女孩,不会被感情和冲动左 右关乎终生幸福重要的决定。 在西单周围转了两个多小时,才算在一家专卖店找到了“暖洋洋”牌羊绒裙。 这是一条紧身的及膝裙,有两种颜色,米白色和玫瑰红。兰笛试穿了玫瑰红色,肇 阳看着镜子里兰笛的样子,有点兴奋地说:“我都不想买来送给别人了。你穿肯定 比她好看。”兰笛转了转身看了看,说:“我不适合穿这种紧身裙子的。” “不,不。你不可能一辈子都穿牛仔裤吧?我要给你买一条,你再试试那白色 的。”肇阳盯住镜子里的兰笛说。 兰笛又换上了米白色的那条。 看着镜子里自己的样子,兰笛暗自有点得意。店里的四个营业员都围拢过来, 对兰笛穿上这条白色裙子的效果赞不绝口。 “兰笛,你穿衣服总是这样的话,以后非把我拖穷不可呀!”肇阳边开玩笑边 拿出信用卡递给收银员。兰笛从更衣室走出来,看到营业员正把两条红色、一条白 色的装进袋子,急忙走过去对肇阳说:“你疯啦?1800块一条呀!”肇阳等着收银 员操作,一只手揽过兰笛的肩膀笑说:“难道你就眼看着那要身材没身材、要气质 没气质的洋女人荼毒我们的国货?” 提着纸袋走出店门,天已经完全黑了。肇阳揽着兰笛的肩膀往停车的地方走。 忽然,他凑近兰笛的耳边小声说:“这并不是我送你的新世纪礼物!” 兰笛不解地看着肇阳,她觉得他今天兴奋得不正常。 “到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才给你看。”肇阳的眼睛在满街照如白昼的霓虹映衬 下显得格外亮。 可是兰笛没有想到,这份礼物竟然是一枚订婚戒指。 在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的酒会上,肇阳把兰笛介绍给他的上司、同事。兰笛从 来没有见识过这样的场合,男人穿着笔挺的西装,女人穿着隆重的晚礼服,象电影 电视剧里面演的一样。无论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都彬彬有礼,举止有度。在弦乐 队演奏的柔和乐曲中轻轻地交谈说笑。 兰笛在这种高雅的气氛中透不过气来。 她找了个机会,走到落地窗边。 这是京城最繁华地段的最高楼层。此时,外面的欢乐气氛已经渐渐升向高潮。 条条大街上流动着灯火的河,隔着厚厚的钢化玻璃,这河是无声的。 兰笛不禁用手指去触摸冰凉的玻璃。她知道自己是多么渴望加入到那河流中, 体验迎接新世纪的欢乐。 但是她也知道,即使新的世纪来到,孤独一样不会离去。 她感觉到肇阳走到了她的身后。那陌生的男人的气息迫近并且包围了她。 他的双臂从后面环过她的腰,右手上拿着一个深红色的绒盒。 “这才是我给你的新年礼物。”肇阳的气息吹得她的耳朵发痒。她感到一阵眩 晕。 “嫁给我好吗?”尽管她经常会梦到这个时刻,可怎么也想不到这句话在耳边 响起来的时候,她竟然无论如何都不能思想。 “我……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兰笛结巴着说。 “那,就从接受这个戒指开始准备吧。”肇阳温柔然而坚决地把一枚白金钻戒 套上了兰笛的中指。 兰笛无言地注视着在他手上托着的自己的手,那枚戒指闪着璀璨晶莹的光辉。 她完全被这光辉所迷惑。 当新世纪钟声敲响的时候,全场都激动地欢呼起来,相拥欢跃。窗外已经被蓦 然升腾而起的一簇簇焰火照得如同传说中的天堂。 强劲节奏的摇滚乐响起来了,刚才还彬彬有礼的人们都不禁跟着节奏起舞,酒 会立刻改成了狂欢的舞会。跳得满头是汗的兰笛从拥挤的人群挤出来,找到自己的 手袋,拿出手机来看。 未接来电30个,都是同一个号码。 是无心狼的。 兰笛的心一颤。她望向窗外,焰火已经放到了最高潮。 凌晨3 点,兰笛回到家。 一过了午夜,她就跟肇阳说累了,可是肇阳还是极力挽留她,并且向众人宣布 了他和兰笛订婚的消息,把已经非常兴奋的气氛又推到一个新的高潮。 可是兰笛惦记着电话上显示打了30遍的那个号码。那是一个孤独而急切地等待 着她的名字。 她对向她祝贺的人笑着,心却已经不在这里。 肇阳开车穿过街上三三两两归家的玩得疲倦的人们,把兰笛送到了楼下。车一 停,兰笛就推开车门要下去。肇阳一把拉住她。兰笛回头看着他。 肇阳的目光没看着她,而是盯着前方的某个点。手却拉住她不放。 兰笛只好回到座位上,探身过去嘴巴在肇阳的嘴唇上轻轻一触即离。 可是肇阳的手却用力把她留在怀里,火热的嘴唇把兰笛的嘴唇席卷进去。 兰笛浑身无力地任肇阳狂吻着,她的头脑清醒异常,只是没有任何力气。 兰笛轻手轻脚走进家,爸爸妈妈给她留着客厅的灯,都已经睡了。兰笛换了拖 鞋走进洗手间,打开灯。 她注视着镜子中的自己。又举起左手,把那枚钻戒和自己的脸并排起来。 良久,她听见自己胸腔里“空”的一声,不知道什么东西从半空中落了下来。 她叹了口气,刷牙洗脸,关灯走向卧室。 打开电脑,登录网络。登录ICQ.只有无心狼的名字亮着。 她敲着键盘:“对不起,手机的声音我听不见。” 好久,无心狼的头像晃起来:“我知道你听不见,你一定在外面玩的很开心。” “你呢?没出去玩?” “没。外面太热闹了,我已经不习惯。” “为什么不暂时放下不开心?今天应该是一个好日子。” “你一定很开心,我感觉得到。” “怎么说呢?我订婚了,刚才。” “……祝贺你。今天是你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奇怪的是,并没有预期的幸福的感觉。也许这幸福来得太快太容易。” “以后你回忆起今天会越来越感到幸福。” “是吗?也许。可我现在就是无法开心起来,甚至觉得悲愤。” 兰笛打完这行字,再次看着“悲愤”这两个字,是的,她终于找到了今晚订婚 后心中那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怎么会呢?他是个如意郎君。” “不知道。我总觉得我的命运没有由我自主。我想抗拒却没有力气。你能理解 我的感觉吗?他有钱、有前途,在任何人眼里都是结婚的最佳人选。我应该嫁给他, 我没有理由不嫁给他,是不是?” “是的。如果你抗拒将是可笑的。” “可我找不到感觉。感觉不到心跳和激情。” “并不是所有的爱情都以激情和心跳开始的。” “不知道我这一辈子还能不能有机会体验激情和心跳?” “…………”“我是否要求太高?” “不是。合情合理的要求。” “我太贪心了是吗?既要如意郎君,又要激情心跳。” “是的。许多女孩终此一生追求其中一种都不可得。” “我该收拾起这种贪心,接受这样的现实吧?” “你是一个好女孩,有权力得到任何你应该得到的。” “还没跟你说新年快乐,新世纪快乐。” “我给你做了一张卡,要看吗?” “好的,发过来吧,谢谢。” 过了一会儿,一个文件传了过来。兰笛点击打开了它。 屏幕上渐渐出现了一片淡褐色的落叶,然后它悠悠地飘落在清澈的水中,随着 水流漂去。 一首悠扬绵长的小提琴独奏曲响了起来。 越来越多的落叶飘下来了,流水载着无数落叶流向山重水复的远方。 屏幕的下方出现了一行淡兰色的楷书小字:“我的至爱:不要为我不能跟上你 的脚步而等我,不要为我不能与你相遇而流泪。我在花开满路的季节爱上了你,在 内心的角落守望你终生。” 兰笛在这行小字渐渐碎成无数粒消散之后,流下了眼泪。 新世纪的到来并没有给这个世界带来更多的新鲜。 兰笛经常想起小时侯看的那些科幻小说对2000年的预言。据说这一年会实现四 个现代化,汽车在天上飞,西红柿长得比西瓜大,外星人入侵什么的。 可是什么都没有明显的改变,生活还是在难以察觉的细微变化之下平静地流动 着。 主任让她去资料室做管理员。 这是她独当一面的第一个工作,她打起十二分精神努力干,甚至改掉了吊儿郎 当不停嚼口香糖的习惯。 肇阳去香港开了一次会,回来很高兴地跟兰笛说:公司决定调他去美国总部工 作一年,十月份走。 南南突然跟一个香港人结了婚。 那个香港人曾永豪是南洋商业银行北京代表处的一个高级职员,比南南大10岁, 有点谢顶,高高胖胖的红光满面。南南跟他结婚后就跟他一起回香港了。南南很开 心的样子,临走前对兰笛说:“你不要以为我爱他钱不爱他人,不是的。一个人有 钱并不等于其他的方面就很差。也许你第一眼看到的是他的钱,但当你跟他真正相 处起来,他的为人和素质就站到了前面。他人好,这是吸引我爱上他的最重要的原 因。” 兰笛看着南南开心的笑容,她看不出这笑容的立体感。南南这一刻的脸就象一 幅画,从此以后挂在兰笛的心上。每当兰笛困惑迷惘的时候,她就凝神看这幅画, 希望能看到自己要找的那个答案。 一月底的一天晚上,无心狼忽然在网上告诉她:他要来北京出差。 兰笛迟疑地敲着键盘:“你想见我吗?” 无心狼:“要问你了。你想见我吗?” 兰笛靠在椅背上,深深呼吸一口,想着这个问题。 她忽然觉得,所谓的网上情人,其实不过是一个游戏而已。网上的两个ID,彻 夜交谈着,谈着风花雪月和恨爱情愁;可是在现实中,一样过着柴米油盐和人间烟 火的生活。每个人脸上都会挂着岁月的风霜和尘世的痕迹,这样的两个人——活生 生的人坐在一起,再想象着网上心动过的深夜时分,会是怎样的情形?感慨还是滑 稽?或是恍若一梦? 想到这里兰笛自嘲地笑笑,打字给无心狼:“见吧,都是普通人。” “J ”无心狼笑了。兰笛感觉到了,对方在做这个笑容的时候,心里已经猜到 了她的想法。 无心狼是周六上午的飞机从福州起飞。快中午的时候,兰笛接到了他的电话, 说已经住进了假日酒店。 兰笛说:你先去办你的事情吧,办完了公事给我打电话。 兰笛望着窗外,冬日的阳光正慵懒地镀着对面楼房的窗户。小孩子插在树枝上 的风车已被北风吹得残缺,剩下的鲜艳一角在风中瑟瑟。 室内暖气烤得人昏昏欲睡。 兰笛觉得,跟无心狼在电话中谈话和在网上是完全两样的感觉。在网上,她和 他会经常谈起爱情,他经常会打出一些感情色彩的句子,而在电话里,他们就象两 个刚刚认识不久的人,连朋友都谈不上,客气而拘谨。 电话铃声把兰笛惊醒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无心狼说他公事已经办完, 现在在假日酒店的大堂等她了。 兰笛楞了一会神,匆忙梳洗穿外套。 路上,兰笛还是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已经变得很快,这是她第一次和网友见面。 她用他的声音来判断他的样子:他应该是中等个子,不胖不瘦,看上去比他的实际 年龄大一些。 假日酒店的大堂安安静静的,侍应生拖着客人的行李箱无声地在大理石地面上 滑行。兰笛扫视着休息区的沙发,那里背向她只有一个男人坐着。 她走过去。在适逢她走到他身后的时候,他刚好转过身来。 “你好。”那人向她微笑着并站起来。 跟兰笛猜想的差不多。微胖,1 米75左右,圆圆的白净脸庞,小眼睛,带黑边 眼镜,短短硬硬的头发。穿着法兰绒的休闲西装,深蓝色牛仔裤,看上去就是一个 从事研究设计工作的知识分子的造型。 他向她伸出手来,说:“我的名字叫江奇。” 兰笛握了握他的手。放开他的手之后,她不知道该干什么了,只是看着他笑。 江奇说:“你吃过饭没有?” 兰笛摇摇头:“爸爸妈妈去参加一个婚礼,只我一个人在家,把吃饭的时间给 睡过去了。” “那刚好。我忙了一个上午,也没时间吃饭。我们去吃饭吧?” 兰笛说:“好吧。” 坐进出租车里,江奇问兰笛去哪里吃饭。兰笛说:“你要是熟悉北京,就随你 好了。” 江奇笑着说:“北京我常来。但是这一带不熟,这次是因为要联系的单位在这 附近才住进这个酒店的。” “那好,我来作主吧。”兰笛跟司机说了一个饭馆的名字,车子开动了。 “是感觉有点失望吧?”江奇跟兰笛说。 “没有。”兰笛回味了一下刚才刹那的感觉,坦白地说:“我只是还接受不了 网友也是普通人这个现实。” “我呢?第一眼给你什么印象?”在饭馆落座之后,兰笛一边接过服务员送来 的热毛巾,一边看着江奇。在充足的灯光下,她看到他的眼角有皱纹。他在这种灯 光下看上去比在酒店大堂要老一些。 “你比我想象中还要年轻。”江奇喝了一口茶,感觉到了兰笛的注视,他却没 有看她的眼睛。 “我没有想到22岁的女孩子是这样年轻。”江奇轻叹了一口气,听上去只是喝 茶的反应。 这一声叹息使兰笛第感到熟悉,她开始找回那个网上的无心狼了。 接下来他们谈到了江奇的工作。兰笛早就知道了他是一个韩国电子产品的代理 商,这次是来接洽北京的客户,同时考察北京的市场。 “没准以后我会常驻北京。”他说。 兰笛留意到,他说话的时候从来没看过她的眼睛,甚至有意回避着。 而她却几乎一直盯着他说话。 “定下什么时候结婚了吗?”江奇扫了一眼兰笛手上的戒指。 “还没。他最近出差出的挺勤的,不过一定要赶在他十月去美国之前。” “哦。”江奇低下头喝汤。 兰笛看着江奇喝汤的样子觉得很亲切。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她忽然开始感到 对这个男人的熟悉。从看到他的第一眼起,她的心里就迅速地完成着把一个网上的 印象转化为生活中的人的过程。这个人相貌平常,但是令她感到莫名的亲切和默契。 那种感觉好象他们认识了好久一样。 江奇抬起头来看看周围,笑问兰笛:“你说咱俩在一起象什么?” “你这么福相,人家肯定觉得是大款带了小蜜。”兰笛笑嘻嘻地说。 “我看,说我们是父女都有人信。”江奇脸上仍然带笑,话音却带了一点感慨。 “不会呀,你比我想象中年轻。”兰笛的目光轻轻扫着江奇的脸。 “我感觉自己很老了。离了婚以后忽然感觉到的。”江奇点着了一枝烟,吐出 第一口烟雾的时候,他在烟雾后面直视兰笛。 “知道有一句话么?离婚的男人可以拥有第二个青春期。”兰笛用勺子和筷子 费力地想把一个蚝壳上面的肉除下来,试了好几次都没成功。 江奇把手里的烟叼在嘴上,拿起一双没用过的筷子,用另一只手按住蚝壳,很 轻巧地把蚝肉除了下来,夹到兰笛碗里。然后又继续除下其他的蚝肉,把它们都夹 到兰笛的碗里。 兰笛吃着蚝肉,看江奇手上的动作。 她心里有被纵容的娇气生出来。 吃完饭,天已经黑了。上了回假日酒店的出租车,江奇说他买了第二天上午的 机票。 兰笛无语。 车平稳地开着,转出了一个路口,上了长安街。 宽阔的长安街灯火通明,橘黄色灯光使整条马路给人以温暖的错觉。 江奇对兰笛说:“你要多注意身体,我觉得你身子骨太单薄了。要按时吃饭, 不要一个人的时候就犯懒,连饭都不吃了。” 兰笛点了点头。 “还有,要多穿点。北京今年的冬天好象比以往要冷。去年我此时来,里面穿 羊毛衫就可以。可是今年却要穿厚毛衣。你的这羊毛衫不行。” “嗯。”兰笛的心软软的。 “不要老是熬夜了,女孩子熬不得夜的。以后我也不跟你聊那么晚了。”江奇 的声音在兰笛听来带着回音的嗡响,仿佛梦境中一样。 兰笛不由自主地把头靠在了江奇宽厚的肩膀上。 江奇默默地握住了兰笛的手,把她纤细瘦小的手全部埋入他厚厚的手掌心。 长安街的灯光一路温暖着,这条路很长。 他们却希望更长些。 江奇走后,兰笛心里空空落落了好多天。她把那天在出租车里面的感觉回味了 无数次。 她有点后悔自己的孟浪。 那几乎是一个宣告,宣告了这段网络恋情得到了现实的认可。 想到这个她感到空前的恐慌。这怎么可以?她已经承诺了与肇阳的婚姻。 想到肇阳,兰笛又不由得拿他去和江奇比较。 肇阳虽然只比江奇小两岁,可看上去要比江奇年轻得多。他活力十足,锐气十 足。他的一切——跋扈骄傲、信心热情、世故干练都写在脸上。 但是肇阳没有给她那种温暖的感觉。 想起那条灯光温暖的长安街,兰笛的心就沉下去、沉下去。仿佛水底的贝壳仰 望着透过水面的阳光。 南南写信来,说了一些她在香港生活的情形,抱怨着那城市的拥挤和俗气,却 流露出对现状的慵懒的满足感。她接下来就问兰笛什么时间结婚,然后用了所有的 篇幅来劝说兰笛早点把肇阳收服了,早结婚早安全。然后跟他一起去美国,争取能 在美国定居。 这使得兰笛打消了把和江奇的事告诉南南的念头。 肇阳出差回来了。一回来就找到兰笛,开着车到处看楼。兰笛说:“你都要去 美国了,买什么房子?” “结婚呀!结婚没新房哪儿成?” “咱们住在你家不成吗?你家140 多平方的房子,就老头老太住。再说你妈妈 都跟我说了,特想咱们跟她们一起住,多少年就盼这个了。” “听我的没错!新婚是一定要新房子的。就是结了婚去美国,有一套房子在国 内,我们心里也有底了。”肇阳坚定地说。 兰笛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就随着肇阳看那高层多层、楼盘现楼、复式单式、大套小套。 最后肇阳看中了一套坐落在二环内的70多平方的多层二房一厅。 “你疯啦?9000多一平米哎!”在随着带他们看楼的小姐去交订金的路上,兰 笛小声在肇阳耳边着急地说。 “按揭嘛,怕什么?首期才交12万,按揭可以办15年。” “那每个月要供4000多呀!天!” “我在美国年薪4 万多,你还怕我供不起这套小房子?”肇阳笑嘻嘻地把胳膊 环过兰笛的脖子捏着兰笛的下巴:“你去美国不工作我都养得起你!” “美的你!八字没一撇的,你就先抖起来了!”兰笛生气的甩开肇阳的手。 “怎么八字没一撇了?Tony Dean 已经跟我谈了,任职公告马上就要发了!” 肇阳被兰笛甩得有点不满。 “那就更没必要在北京买房子了。你还没那么多闲钱吧?” “这你就不懂啦!小妹妹!以后再仔细讲给你听啦!”肇阳拖着长腔学广东人 说普通话的腔调说。 兰笛又叹了一口气。 她觉得跟肇阳在一起就是感觉累、费劲。跟他沟通难。而且什么事情从他那里 到她这里的时候,几乎都是决定了,她根本改变不了任何东西。 她对他的这些决定的感觉也是累。听从是她最好的选择,反驳和改变都是徒劳 的。 兰笛在网上很少见到无心狼了,他开始经常出差。但是他就经常打电话过来, 告诉她到了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 他们在电话里象老朋友一样随意平静地交谈着。谁都再也没提起那天晚上在出 租车上的事。 但是彼此都感觉到两个人之间已经多了一点什么。那种东西已经悄悄地生长在 心的深处。 其实每次看到手机上显示无心狼的电话号码时,接听的时候她都是心跳加速的。 Tony Dean 的太太Michael 特别爱约兰笛去逛街。兰笛是极少数不喜欢买衣服 的女孩之一。但不知道为什么Michael 对兰笛一见如故,只要是周末必定要打电话 来约她。肇阳私下央求兰笛帮他交际一下,搞定了Michael 就等于搞定了Tony Dean. 兰笛只好在每个周末陪了这个外貌酷似娜芙拉蒂洛娃的女人去西单、秀水到处转, 搭上一整天的时间。 有一天,Michael 无意间说了一句话引起了兰笛的注意。她说:“Danny 是个 非常幸运的男孩,机会对他格外眷顾,几乎一切都刚刚好。”Danny 是肇阳的英文 名字。 那时她俩逛街累了,正坐在一家咖啡馆里喝咖啡歇息。 “Why ?为什么说刚刚好?”兰笛问Michael. Michael晒得褐红、雀斑撒得星 星点点的脸愉快地向兰笛微笑着,蓝眼睛蔚蓝透明,说着半生熟的中国话:“你不 知道吗?他们公司规定:未婚的中层管理人员不能升任高层职务。 而且,美国移民局对未婚外籍人士来美国工作也有苛刻的审查。就在这个时刻, 你答应了他的求婚。难道不是幸运吗?“ 兰笛勉强笑着说:“结婚是自然而然的事,不会因为这种可笑的理由而故意结 婚。” Michael 继续笑眯眯地说:“是的呀!而且你们又买了房子,要知道在中国的 产业是可以作为去美国工作的担保的。” “担保?担保什么?” “这些都是他们公司的离奇规定!担保你不会在外派工作期间接受其他公司的 聘请,要签一份合同的。” “啊?怎么有这种事?” “Who knows ?Tony来中国工作前也拿我们的房子签了合同担保的。” Michael 耸了耸肩。 兰笛顿时觉得那杯咖啡苦得喝不下去。 晚上回到家,兰笛就给肇阳打了电话,叫他过来说点事。 过了一会儿,肇阳拎了一条很大的活鲤鱼来到兰笛家。兰笛的妈妈把鱼接过来, 笑容满面地还没跟肇阳说一句话,就见兰笛板着脸出来,把肇阳叫进她的房间,关 上了门。 兰笛一关上门,就问肇阳,结婚是不是为了能去美国工作。 肇阳眨了眨眼睛:“你别听Michael 胡扯,她出了名的没脑子。” 兰笛直盯着肇阳的眼睛,冷冷地说:“我还没说呢,你怎么就知道是Michael 说的?你怎么这么聪明啊?” 肇阳象美国人一样耸了耸肩,说:“管他谁说的,我是因为爱你才跟你结婚。 没错,公司是有这么个规定,可你得承认:我如果不爱你,不会向你求婚的吧?” “我是问你,是不是因为这个才急着要结婚的。” “是。是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讨厌自己的婚姻有功利的性质。” “功利无所不在,你不可能要求所有的事情都不食人间烟火吧?” “别的不要求,可是婚姻应该是纯洁的。你为了能去美国工作和我结婚,为了 担保而买房子,还撒谎说新婚就一定要有新房。这些事你坦白跟我说我不会不体谅 你的,可你一直瞒着我,满口谎言。我现在觉得我是被你骗着结婚的。” “我承认我骗你是不对。但我觉得这些没必要跟你说。我希望你能有一个单纯 的好心情成为我的妻子。” “现在已经没有了。你应该知道,当初我跟何嘉分手就是因为他从始至终都欺 骗了我。 我这辈子最讨厌被人骗。“ “你不要这么跟我说话好不好?你太任性了。”肇阳收起了笑容,脸色开始严 峻起来。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你总是把什么事情都决定好了才来告诉我,这样你就可 以把你功利的目的披上冠冕堂皇的外衣,叫我无法推翻。你本质上就是一个商人, 你的一切手段都是为你的纯功利的目的服务的,对吧?”兰笛抬起头来迎着肇阳虎 视的眼。 “对,我是商人,我是功利。可你呢?你要是没看上我这份有前途的工作,没 看上我年薪20万的现在和年薪4 万美金的将来,你会那么痛快的决定嫁给我吗?不 要把自己标榜得跟不食人间烟火的圣女似的!谁都不能免俗。”肇阳开始用上了玩 世不恭的语气。 兰笛惊呆了。她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肇阳的嘴里说出来的。她张了几次嘴都发 不出音来,再说出来的话声音颤抖:“你……你是这样看我的?” “当然了,这世界上没有功利诱惑不到的女人。南南为什么那么卖力气劝你跟 我好?还不是我给她介绍了曾永豪?得了,你也不要得了便宜就卖乖。你在我的怀 里从来就没有过激情,你以为我感觉不到吗?毕竟我是爱你的,我不爱你决不会娶 你,肇阳还没到满大街没人要的地步。” 兰笛不知道自己的巴掌是怎么挥出去的。反正听到“啪”的一声响在肇阳的脸 上时,两个人都被惊呆了。 他们木立在屋中央,对视着。 兰笛的爸爸妈妈在客厅听到声音不对,赶过来看时,差点被推门冲出去的肇阳 撞倒。肇阳站住扶了他们一下,随即什么都没说匆匆走了。 兰笛站在地中间,眼泪一串串地流出来。兰笛的爸爸觉得脚下有什么硌得慌, 拣起来一看,是那枚钻石戒指。 肇阳和兰笛这次吵架,五天没有见面。 肇阳了解恋爱中女孩子的心理。 吵架的当天,她会咬牙切齿地发誓和他一刀两断,恩断义绝;第二天,会把他 想象为世上第一大恶人,为自己曾对他那么痴情而倍感伤心,加强分手的决心;第 三天,陷入一种惆怅的状态,回忆两个人一起的美好时光;第四天,想起他全部的 优点,把先前对他的否定逐条推翻,开始等待他来找她(但这时候找她往往是先要 得到一个冷冷的脸色的,他要痛不欲生地道歉自虐一下才会多云转晴);第五天, 如果他不来找她,没准她都会放下一切架子主动联络他(这时候的他在她心目中已 经是世上最完美的男人了,她对他的思念不可遏止)。 肇阳就这么静静地等到了第五天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