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一只湿湿的眼睛 作者:林茂周 红梅死的那夜,下了整整一夜的雨。 我已经从最初的惊噩中冷静下来,开始反思我所知道的红梅一生中的细节。 这个雨夜我遥想另一个雨夜。 那夜本没有雨,月光如雪,阴影如漆,父亲以及像父亲那样被阶级斗争与生 理遗传的荒谬结合所划分出来的一类人被圈管在镇子中央的“忠”字台前。 一切生灵都在渴望雨水,像饥饿的肚子渴望食物一样。 不时有人抬头望天,惊呼看见闪电了,又说太远,起码下在狗日的美帝国主 义村子里去了。 在大雨来临以前,月亮隐去之后,发生于1968年夏天,深留在故乡的人们记 忆中的那场大火就发生了。 火究竟是怎样引起的呢?若干年后,红梅悄悄对我说了真相:是她奶奶闯的 祸。 就在父亲那类人听到炮声和看到闪电的时刻,红梅奶奶从床上起来,准备去 茅房。 这夜闷热,蚊子又多。 红梅奶奶用她的大褂撵了一阵蚊子,然后放下那笼拼着五颜六色补丁的帐子, 把边角压严实。 也是活该出事,这夜红梅奶奶难以入睡。她觉得身下羊毡太糙,像有无数只 跳蚤在叮咬。她在黑暗中用手在羊毛毡上徒劳地摸索,不知是手糙还是毡子糙, 几次她都摸到一点极像跳蚤的东西,尽管连她自己也不相信是跳蚤,但她还是用 力搓捻着。她和红梅都脱得赤条条的,可是身上老是发痒,然后是满身地搓那些 陈年老泥。越搓越起劲,越搓越不想睡。而帐内的气味也越来越刺鼻,分不清是 汗味,还是房子里的霉味,咸菜缸里的酸味,抑或是她自己裹脚里的臭味。 明天到河里洗洗裹脚了。红梅奶奶想。 接下来的念头是上趟茅房,也不十分想去,可一旦这个念头像水里的葫芦冒 上来,就有些迫不及待了。 到茅房里蹲一阵上来就会好睡了。红梅奶奶下意识里觉得。 她独自点着一把朝阳杆,借着忽明忽暗的光亮,从她们睡的楼上下到堂屋, 又慢慢经过红梅妈妈原来住的卧室。那卧室再没住人,如今用来堆放垫猪圈的草。 几只耗子从草堆里跑出来,红梅奶奶吓了一跳,忽然想起死去的红梅妈,仿 佛听到那个死鬼呻吟着拼命要水喝。她立刻出了一身冷汗觉得不那么热了。 这时候,朝阳杆燃了一大截,前面的火苔卷起来,火焰小下去,光线暗了。 红梅奶奶不经意地在墙上一戳,火星四溅,火焰又重新明亮起来。 红梅奶奶最终硬着头皮上了茅房,等她蹲够了返回来,那些草已经燃起来, 它们辟辟啪啪地欢叫着,阻住了她的去路。 她开始惊恐地惨叫,并徒劳地扑打那些火,叫声在夜空中异常凄厉。 最先听到号叫声的是我父亲,因为“忠”字台距红梅家不远。我父亲带头冲 起来,大家也随后而至,两个民兵没有阻拦。 父亲说他踢开门进去时,九岁的红梅趴在楼梯口大哭,光着小身子,怪可怜 的。父亲抱她冲出门,交给母亲,母亲很理所当然地把她放在我睡的小床上,她 便钻进被窝,紧张地抱紧我。 那场大火实际上远比父亲描述的悲壮,整整烧了一排相连的十二间房子五家 人的财产,烧死一人,烧伤七人。 那时,月亮已完全隐去,似乎要下雨而又老是不下。人们看见火焰窜出屋顶 后的各种姿势在夜空中舞蹈。人是基本跑出来了,但没有谁敢去抢救财产。火势 发展迅速,一会就着到头,火中有打枪的声音,大队支书叫大家远离现场,这房 子原是大地主陆放亭的,夹墙里有许多子弹,都在爆炸,会死人的,于是,人们 只得远远地围观哭喊,有几个男女失去了理智,试图冲进房子,被拉住了,哭得 昏厥过去。 突然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照在人们惨白的脸上,紧接着炸雷也在人们头上轰 响,豆大的雨点落下来。 老天爷睁眼了!许多人泪流满面,都跪下磕头,一时黑压压的人头矮下去, 一片虔诚的祈祷声。 然而,一阵风后,雨又停了,火借风势,反而烧得更厉害了。 老天爷收人了!所有的人停止了祈祷,惊恐地望着黑沉沉的天,继而爆发出 更撕心裂肺的号哭。 天意啊,天意啊!连大队支书这样的铁汉子都极度绝望地跪在地上,十指深 深地插进灰里。 大火继续呼啸着,舞蹈着,烧红了半边天。“忠”字台上“毛主席万寿无疆!” 的大字清晰可见。 一切灰飞烟灭。 大约在后半夜,那场望眼欲穿的雨终于来了。这一次,没有闪电,没有雷声, 雨就这么来了。 全镇的大部分男子伫立在雨中,无动于衷。 远处,许多青蛙在长吁短叹,热烈地谈论着关于命运的话题。 继而,大雨持续了几天,冲洗着燃烧的废墟,满街流着黑色的水。庄稼在吸 足雨水后,大声地喘息着疯长。 这场大火中惟一死掉的人就是红梅的奶奶,她虽然被救出来,但已是大面积 烧伤,头发体毛全光了,两个乳房像风干的茄子,丑陋地挂在胸前。临死时,叫 红梅去看看,红梅死活不愿走近。 红梅奶奶渐渐合上眼睛,眼角艰难地挤出两滴眼泪,留下了对于红梅的疼爱 与牵挂。 从那个雨夜回到这一个雨夜,外面仍旧下着雨。 四周是雪白的墙,雪白的床单下盖着红梅雪白的身体。她静静地躺在我身旁, 躺在这个沉寂的雨夜里。 急救室的走廊上有杂乱的脚步声,工作人员已经准备把红梅送到太平间。她 的身体已清洗过,面部整过容,所以当我最后一次掀开床单时,她仍像睡了一样。 应我的要求,化妆师特地用颜料把她左眼下那颗醒目的泪痣涂去。红梅的奶 奶说过,那是一颗泪痣,会克男人。我不希望在那冥冥的来世轮回中,她又做一 个讨人忌讳的会克男人的女人或者干脆别再做一个女人。 做个女人真难哪! 这是晓晓邀我出去吃饭时,刚落座就发出的叹息。 我不知道这话是说红梅,还是说她自己,抑或是说所有的女人。但我没问, 只是觉得从我和她离了后,她变了许多,是老了?成熟了?还是现实了?世故了? 晓晓请我吃饭的地方叫伊甸园,是她一个搞美术的同学开的,布置得不象饭 店,倒象一个画展厅,实际上它也确实兼有个人画展的目的。 最大的一幅有五米那么长,《男人和女人的故事》,全部是抽象变形的,有 拆卸开的乳房、大腿、五官、生殖器、蛇、树、耕犁、太阳、月亮、阴阳两仪图 等,它们以一种让我吃惊的方式肆意放大或缩小,以一种让我不解的方式随意组 合或重叠。其他一些画我也不大能看懂,有些好象就是画男人和女人公开交媾的 情景。 晓晓说完做女人真难后,指尖朝远处微微一挑,立刻跑过一个瘦得出奇而长 发披肩的男子,晓晓叫他一个十分古怪的我难以记住的外号,然后就与他大谈大 笑。我趁机看看周围的画和周围的人。 没等我看完,晓晓就来介绍了。我和那瘦男子握了握手,极有修养地向他点 头微笑。 这些都是你画的?我问 是的,我画了。 这店也是你开的? 开着玩的。他的声音柔和,洒脱中有点玩世不恭。 我言不由衷地称赞了几句。接着,他就招呼我们到一张靠近落地玻璃窗的小 餐桌上就坐。 桌上早已备有两杯鲜红的酒,几道拼合了图案用生菜镶了边的佳肴。餐具是 不锈钢的,小姐倒水的保温瓶小巧锃亮,柄用洁白的毛巾包着。 低徊的音乐仿佛从各个角落的青枝绿叶中响起,是一首叫《德朗的微笑》的 钢琴曲,逶迤到餐桌中心红烛的火苗上。 怎么样?晓晓问我。 不等我回答,晓晓又说给我讲一个故事,就是那幅画上的。看到没有,长一 个东西的是男人,长两个东西的是女人,男人叫亚当,女人叫夏娃。 亚当和夏娃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伊甸里,他们赤身裸体,无拘无束。可是有一 天,蛇挑唆他们偷吃了禁果,于是,他们开始知道了什么是男人什么是女人,他 们羞愧难当,但又互相渴求,最后他们交配了,像所有的低等动物一样。耶和华 上帝知道了这件事,决定把蛇变成今天这种丑陋样子,蛇本来样子很美丽,现在 它不得不用肚子走路,这是挑唆罪;上帝又把亚当驱到凡间,让他饱受劳作之苦; 把夏娃赶出伊甸园,让她生孩子,受分娩阵痛之苦。这是通奸罪。 说完这个故事,晓晓看着我。 我呷了口那种鲜红的酒,也冷静地看着她说:你是让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的罢,顺便宣判我和红梅的罪行。可是,尼采说上帝死了,现在红梅也死了,还 是我一人承担罪过吧。 你错了。晓晓说我不是那意思,我…… 我打断她,说我也给你讲一个故事:在古希腊的神话里,人有两个头,四只 手四只脚,阿尔卑斯的众神怕人的力量大了,就趁其不备,用神斧把人破为两半。 这样,人只有一个头两只手两只脚。因为他们原本是一体的,所以,他们总是找 机会合为一体。为一半就是女人,另一半就是男人。 你错了。晓晓的声音放高,邻座的许多人朝这边张望。 小声点!别破坏别人的心情,他们支付昂贵的服务费来这里吃这种简单的伙 食不是来听吵架的。红梅死了,所以你就让我来这里接受你的教育。你在嘲笑我? 你想看我痛心疾首地向你忏悔? 狗屁!晓晓突然高声骂,侍立在旁的两个小姐及周围的客人面面相觑。 晓晓骂完狗屁后,出了口粗气,声音陡然低下来:我不是嘲笑你,当然也怕 你一蹶不振。刚才那个故事说的是我自己。 夏娃怀孕了。晓晓大方地向我拍着她的肚子。 夏娃要忍受分娩之苦了。你的孩子,你要么?晓晓笑着说,象一个俏皮的孩 子。 今晚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个,生下后,你来把孩子领走。说完,晓晓端起剩 下的酒一饮而尽,坤包甩在肩上,扬长而去。刚到门口,又返身回来,俯看着我 说帐已结了,你慢慢喝吧。 晓晓走了,我独自看着高脚杯里殷红的葡萄酒发呆。 晓晓曾经给过我一个温馨的梦境。 那时,我从远方归来。列车进站时,晓晓伫立在灰色的人群里,黄昏的余辉 洒落大地,一切泛着一圈柔和的光。她的红风衣飘舞着,像一面旗帜,格外醒目。 我们没有说话,我们用目光和表情交流。 我们默默地相拥着在暮色苍茫中向家走去。 那时的家很狭小,但却是我心中浪漫温馨的一首小诗。 晓晓把我们的居室布置得象一个舞厅或一个酒巴。通常只开着朦胧的粉红的 壁灯,铺着地毯,猩红的,一尘不染。玻璃茶几上通常摆着那种红色葡萄酒和一 些精致的小食品,一屋的香水味。 我们到家后,必须先洗澡,然后听音乐。晓晓高兴,她会跳那个名叫《扭》 的舞蹈,那是她在艺校汇演时的获奖节目。到了这个城市后,她在剧院又一次表 演,又一次获奖。每次《扭》完后,她就热,就脱衣服,就和我那个。 晓晓这人浪漫任性,但没有心计。只是我不能适应她所设计的生活模式。她 喜欢热闹,喜欢跳舞唱歌,喜欢过上档次的生活。她使家成为我的一个温馨的梦 境。 后来,我们结了婚,我们把家弄得更浪漫,我们以一种比城市还城市,比现 代还现代的方式生活着。我曾经想告诉每一个人,我是最幸福的。 然而,梦境总会被打破的。 首先,我的家在农村的父亲、弟妹及其他亲戚时而光顾我们的浪漫主义的家, 他们是真正的现实主义者,他们的理所当然的饮食和住宿习惯与晓晓格格不入。 于是,我们的二人世界被打破了,晓晓精心构建的的模式粉碎了。吵了几次 架,晓晓摔了些东西,再无心收拾了。她就常常泡舞厅,坐酒巴,参加各种聚会。 在外面她无忧无虑,乐呵呵,回到家,看到家里的乱样,她就冲我发气,哭闹。 我理解她,但我无法为她守护这片领地。 其次是她对我的苛求。她喜欢看那些诸如岑凯仑琼瑶的小说,然后就把自己 想象成女主人公,就要求我一丝不苟地做那个男主人公。她会心血来潮地忽然间 把所有床上的东西换成全部的雪白或全部的粉红,放一枝玫瑰在枕边,然后才准 我去碰她。就连生气使小性都要求我像书里的主人公那样去抚慰她。这样,我就 不得不去读那些我不喜欢的书,弄得我疲惫不堪。 晓晓在伊甸园所说的话,我认为都是模仿某本书里的情节。一句“做女人真 难啊”,她在和我离婚后可能确有感慨,但就她的心计和思想,她未必思考得那 样深入。 再次是关于孩子的问题,她不想要孩子,至少现在不要。可我喜欢孩子。后 来真的怀上了,是不小心怀上的,她偏说是我的阴谋。人工流产了,还和我干了 一架。 现在,她声称又怀上了,看她已经鼓起的腹部,可能是真的,而且绝对是我 的,晓晓的个性我了解,她交游甚广,满不在乎,但从不乱来。 我和晓晓的婚姻破裂是我先提出来的,我预感到再这样下去,我非疯了不可。 由于长期模仿这个主人公那个主人公,我已经找不到自己了,搞得不伧不类;由 于我的居室极像舞厅,我便常在意识里颠三倒四,把舞厅当成在家里,把家里当 成在舞厅,把晓晓当成舞女,把舞女当成晓晓。 晓晓先是爽快地应允离婚,但当我们最后一次在家里的茶几上喝红葡萄酒时, 她放任自己喝醉,然后也不说不离,只是撕打我,象只小狗一样,咬得我一身的 伤。 重见红梅是在我离婚一个多月后。 有一天,我打的士到市文化馆。是一辆黄色的夏利。开车的姑娘留着男孩一 样的短发,妆化得很浓,左眼角下有一颗醒目的泪痣。她极像红梅,但十多年没 见面,她怎能就是红梅呢? 中途有几个妖艳的女子拦车,车就停下了。她们穿着短得不能再短的衣服, 嘴唇鲜红,脸色苍白,其中一个头发染得紫红,一看就知是鸡。 我朋友,让她们上来,开车的姑娘简短地说,似乎和我商量,似乎又不容置 疑。 随便你。我说。 几个女子猫一样钻进车,瞄了我一眼,又故作矜持起来,一路闹麻麻的,故 意说些放肆的话。 开车的姑娘和她们很熟,她们叫她夏利。 夏利实际上就是红梅。 那几个女子刚下车,天就下起雨来,越来越大。虽然到了市文化馆,但难以 出去,跑进大厅至少有七八十米的距离,准湿。 我还是起身开钱准备走,我这人不愿让人家为难。原先想问一下是不是红梅, 但又一想,万一不是,会让人家以为想套近乎省几个车钱,于是不问。 夏利转过身,不接钱,只微笑着问你是林哥吗? 红梅?你是红梅?我惊喜地指着她说。 林哥。她轻声地喊了一句。 红梅,你回来了?这些年你到哪能里了?我一直没见到你。 她笑着摇摇头,反问:你过得好吗?嫂子和孩子好吗? 好!我果断地回答。红梅,我差点认不出你来。这些年,真想你。 “真想你”这句话在我对红梅的记忆中翻腾了好些年,现在脱口而出,我自 己倒觉得有点唐突。虽然我们像兄妹,但毕竟红梅也是年届三十的人了,穿得又 太紧太露,总有点那个。 红梅的头立即勾下去,不知是难过还是羞怯,她没有看我,说我也很想,想 你们。 又过了一会,她才抬头问大爹大妈身体好吗? 他们也很想你。 后来又问了许多话就有些乱了,有的问题重复,翻来履去。 最后她说:林哥你胖了。 你还不是胖了,格记得你小时候那个瘦样? 我们轻松起来,互相打趣,但我们始终没深入地触及过去的日子。 十二年前,红梅读高一,我读高三,在即将放暑假的那天夜里,红梅被她班 主任的老婆从床上赤裸裸地拖出来,她们的班主任戴个眼镜,也只穿条裤衩,在 旁边战战兢兢,屁都不敢放一个。 红梅和她们班主任勾搭的事早在学生中传开,我不好问她,心里只愿这事不 是真的,或者不出事。但纸包不住火,到底还是出了。 那夜,她们被当场捉住。她们班主任的两个年轻力壮的舅子帮着姐姐把红梅 好一顿毒打,听说还按着灌屎尿。 第二天,我到女生宿舍看她,鼻青脸肿,有只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走路一 拐一拐的。 我扶她到县医院开了点红药水之类的东西,又扶她回来。满街满校的人盯着 我们看,充满浓厚的兴趣,那些目光像长了手指,令我们无地自容。 同学们私下里给她取了个绰号:马叉虫。组合起来就是“骚”的意思。有几 个平时恨她的女生甚至大声地叫,故意让她听见。 书,显然是读不成了,关键是如何编个谎,瞒过父亲,但怎么也编不圆。何 况本镇也有在校读书的,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怎么能封住众人的嘴巴。弄 不好父亲连我一块揍。 自打那场大火后,成为孤儿的红梅一直寄养在我家,父亲说就当捡了个干女 儿。我们一块玩一块读书一块睡,直到十一岁,彼此害羞了才分开。 尽管这样,我还是绞尽脑汁地安慰她,一切包在我身上,保你不挨揍,整整 说了一下午。 我把药水轻轻地擦在她的伤口上,她气也不吭。那些伤口紫青烂黑,很多伤 口在我不能触及的部位,但她不叫疼,死一般挺在床上。 明天我来叫你,我们一起回家。我边帮她收拾东西边说。她也不吭声,我心 里沉甸甸的。 第二天,当我去叫她时,她已经不在了,没有人知道她的行踪。 那天我回去后真挨了父亲一顿打,可红梅再也找不见,找了些日子,也就淡 了。 权当她是死了。父亲说。 可红梅没死。我们在市文化馆相遇后,她又把我送回家。 一进屋就说你们家真好,大嫂和孩子呢? 我说你嫂子和我离了,孩子在她肚子里。 她打我一下,说吹牛林哥你哄我。 我捉住她的双手,说真的,红梅你要觉得这家好你就留下做我的妹妹。 她说真的林哥你不是开玩笑。过一会儿她又神色黯然地说:算了,你会嫌弃 我的,人家说你跟一个鸡婆过。 我还怕你嫌我是二婚哩。我半开玩笑说。 红梅定定地盯了我好一会,猛然扑进我怀中,大哭起来。林哥,我没地方可 去,没有亲人,我本来就是回来找你的,我早就知道你住在这儿,可是我不敢来 也不好意思来。 红梅在我怀里哭了好一阵子,但只字不提这十二年的经历。 我捧着她的脸,抚慰着她。不知怎么的我们互相动作起来。我们把我们的身 体热烈地交给对方,我们在欢乐中度过整整一个夜晚。 这样过了一个月,红梅开始兴味索然。尽管她积极地呼应,但我还是看出她 的淡漠。她表现出焦躁不安,一点小事她就歇斯底里,大声吵闹。有一天她出车 回来,大概和某个男客口角,心情极坏。现在的男人色迷,性骚扰是常事,我不 计较,反去安慰她。她大骂:臭狗屎,你们男人都不是东西。你和他们一样,都 想占我便宜。 我也火了,大吵一阵,接着是打。她像是有意逗引我揍她,我真的揍了她。 她就赌气去喝酒,一瓶红葡萄一饮而尽。 那晚我也喝了,喝到那种昏昏然的程度。 之后,她先去了卧室,我以为她睡了,我就一个人躺倒在沙发上。 半夜,红梅在卧室中呻吟并唤我的名字,我怕她病了,进去看她,打开灯, 我吃了一惊,她把自己用一条黑色的布带捆在床上,把那些突出的部位展览般摆 出来,神情迷乱,眼里晃着一种淫荡的光。 红梅病了,我冒出的第一个念头。 我有些害怕,红梅奶奶女巫般的咒语在我的脑海里划过。但我还是勉强做了 那事,红梅看上去挺欢娱,与平时的红梅判若两人。 平时我没注意,她的身体若隐若现地藏着许多烟头的烙印,鞭痕和绳痕。 红梅在这十二年中过的什么日子?她究竟到哪能儿去?她遇到了什么? 我似乎明白了,但我不敢去想,也不再想去问红梅,我只是竭力地搜寻她过 去的影子。 第二天早晨,红梅也哭,收了东西要走,我抱住了她。 我们去省城找最好的医生好吗? 她苦笑着摇摇头,说林哥谢谢你,我不会离开你,我只是过几天再来看你。 红梅果真走了,临上那辆黄色的夏利车时,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我又叫 住她,说红梅,车开慢点,注意安全。她笑着亲了我一下,说放心,我很快回来。 红梅再也没回来。两个逃犯劫持了她的车并把她杀害在邻县的一条偏僻的公 路旁。 红梅就这样死了,死后的当晚,又下了场大雨。红梅泡在雨水中,一定很冷。 距我们在伊甸园吃饭后的四个多月的一天,晓晓生下了一个女孩。 我把她们娘儿俩一个一个从产房抱出来,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酸楚。 晓晓很虚弱,但使劲掐了我一把,咬牙切齿地说痛死我了,要不是看你可怜, 我才不生呢。 我们抱着女儿,晓晓又叫,哎呀,有颗痣! 在那儿?我大惊失色。 在屁股上。 我松了口气,说死丫头,那不是痣,是胎记。 晓晓一下子笑起来。 当夜,又是整夜的雨,多么盼望一个灿烂的日子。那时,我在想,等我们的 女儿长大后,她会记得我们吗?她会记得这个雨夜吗? 天,像一只湿湿的眼睛,为谁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