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半天使 我们都是只有一只翅膀的天使,要相互拥抱才能飞翔。 ——题记 我和苏苏认识的时候,是在最繁忙的高三。她对我说,想认识我只因为不说话 的我送给了她一只枫叶。我说对了想起来了,那天你穿了件古怪的套头毛衣,在体 育课上乱蹦乱跳,还想把我拉入长绳队伍,我一时兴起将手里的枫叶递给了你,不 说话笑笑就走了。苏苏没说话,隔了很久她又问我,是什么时候注意到她的,我笑 说忘记了。我可记得清楚,对她无原由的熟稔是从第一眼便开始的。后来总把彼此 的友谊归之于缘分。张爱玲说,与千千万万的人中,与千千万万的时空,只在这个 时间的缝隙,刚巧一步不差地赶上,只是,刚巧地赶上,这就叫做“缘分”。于是, 苏苏在我的书上写满了“缘”字。我们的故事自此开始。 苏苏爱笑,天生一排洁白健康的牙齿,白壁无瑕,也难怪她总要展露她的快乐。 那年的圣诞节,年纪破例让高三参加了christmas party ,每个班贡献一个节目, 身为宣传委员的我义不容辞地组建了一个三人清唱组合,唯一的伴奏便是苏苏的口 琴。真没想到这年头居然有女孩子会吹口琴。上台前苏苏露出自信的笑容,夸张地 拍了拍我的肩膀道:“Trust me!包在我身上!”直到在一片掌声中下了后台,她 又甩了甩一头长发,扬起眉毛对我说:“Hei !Bingo !” 我唯一想起来做的,只是和她一起笑。那时我心里想,像她这样无所谓惧的快 乐,多好。 第二天下午,苏苏留下陪我出黑板报。教师里空荡荡的,苏苏打开了随身听, 顿时朦朦胧胧的音乐充斥了整个房间,为我们出却了不少的寒冷。我描着粉笔字, 问苏苏,哪儿学的口琴,她说一个男孩子,我哦了很久,嘲讽她何时办喜事,谁料 一向幽默的她却楞了很久,冒出一句:“我不结婚!”我感叹,又是一个独身主义! 难怪了,总是一脸无声的笑,抱定终身享用爱情,怎一个激情了得?!苏苏叹了口 气:“有时候快乐是要假装的,平,这你都不懂吗?当你孤独的时候,希望有人能 陪在身边,有一大群朋友传播笑声,这样的心理相当于把自己扔在人群里假装充实 ;苦闷时也一样,可以先给自己一个虚伪的笑脸,投入欢乐中,虽然开始的时候不 入戏,但渐渐地,快乐会成为你的囊中之物。” 我皱眉:“是用虚假的欢乐换取真实的笑容?——这就是你的歪理邪说?” 苏苏:“这个真实的笑容是虚假欢乐的精神产物。莫里老人教我们超脱,可前 提是我得投入苦闷,这我做不到。平,我有心理障碍。” 我想说,让我试着帮你承担解决,可苏苏立即猜出了我的想法,奔出教室洗抹 布去了。 电台里悠扬地播着歌曲,声音有些支离破碎,隐隐地听清了歌词:风放肆在路 口夜半黑忧郁的天空雨来了落着满满的痛……被风吹坏的伞破损的梦满街奔跑的人 交错寂寞心在风中慢慢跌落……被风打湿的我失魂的脸满街匆忙的人走着冷漠让我 藏在雨中狠狠地泪流…… 不知怎的,空气里弥漫了层层的雾气,包裹着凄凉…… 日子一天天地沉重起来,理科班的女生连上wc都减少了频率,埋头对付烦人的 排列组合与牛顿定律。苏苏仍然坚持她的快乐哲学,甚至连我都无法着手进入她内 心的神秘花园。 我想,最坚强的人往往是最脆弱的,但她一定有自己的精神支柱。而我能做的, 只是在她愿意的时候分担快乐。于是我俩养成了饭后散步的习惯且并不为那悠闲时 光的飞逝而哀悼。每天午后清闲地穿过校园后门的街道,走了回字型迷宫似的宅院 胡同,再回学校。其间,我们不断地交谈,甚至辩论,面红耳赤地争吵直到以一个 什么都包含了的笑容结束陈词。我们谈论bf的条件、结婚的利弊,想自己的现在和 未来的理想,回忆童年再哀悼教育棒下死去的激情,又从日剧的浪漫与塞尚的后期 印象派谈至今日蒸蒸日上的庸俗文学,谈路过的大大小小的门户中相似的幸福和各 种各样的不幸。渐渐地,冬日阳光中的20分钟成了枯燥生活的唯一点缀。 很快地,学校放了假。在这之前的那场“大考木鱼”成了我的滑铁卢战役。那 阵子心情暗淡得如同初冬乍寒的天气,冷飓飓的,风一吹,心里什么也不剩下。有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与苏苏说话,我们在固执地冷战等待对方主动求和,通常这是 一种规律:越是怯懦脆弱的人越是要让人感到是自己对不起别人。不幸地,我就是 这种类型。内心的孤独又造成了我又一重心理上的阴影。我以为我在自生自灭。谁 料语文先生给了我一次重生的机会。参赛的人除了我还有苏苏,和我一组。 就在临赛前,我收到苏苏厚厚的一封信,说了许多鼓励的话,着实在我心里一 片吹不走的死灰上又奇迹般地燃起了希望的火。 去参赛的那天,我与苏苏同去同回。从赛场出来,一个高个子男孩依在门口等 人,单肩背着个帆布背包,上着敞开的奥斯登羽绒衫,里面一件高领鹅黄色套头毛 衣,下身是深海蓝色的比利牛仔,一脸的淳朴,而眼神中却流露出机敏与深情。苏 苏惊异地问他:“杨柳青,终于还是来了?” 男孩打断她:“我是来参赛的,又不是特意等你。”说完一脸的微笑。打量这 个看来和苏苏很熟的帅气男孩,我便想起了口琴的事,也许因为他看来像是个爱怀 旧的人。我笑问苏苏:“杨柳青是nickname吧?”她说哪啊,他就叫杨柳青。男孩 有些尴尬,过来作了自我介绍:“他们嫌我正人君子,尤其是她,便给我取了个绰 号叫‘柳下惠’,简称阿惠。” 苏苏和我大笑,我伸出手说阿惠你好,他大方地握着我的手还了个安。我在想, 一个人怎么能散发一股如此强烈的安全感使你觉得舒服。由苏苏的建议,我们来到 了中山路的麦当劳,阿惠要了两份薯条、三杯咖啡,当然是我请客,他买单,我付 帐,他报销。苏苏学着“轻舞飞扬”的口气对阿惠说:“放心,这次你请我,下次 我让你请!”阿惠也痞道:“虽然我兜里的三元大将即将阵亡,但值得庆幸的是, 你说了下次。”一个冬日温煦的午后,三颗平平坦坦的心犹如玻璃般透明,呈着跳 跃的咖啡豆,在阳光下反射出年轻的色彩。后来我猜测,这个看似沉着早熟的男孩 子一直就是当时苏苏的支柱,他对苏苏的了解和关怀是我永远无法企及的。 苏苏在寒假里又寄来了一封信,说那天她尝到了幸福的滋味,两个最重要的人, 给她的欢笑是有别于人群面前的。她说,那咖啡,仿佛是一杯酒,而慢慢融化的奶 白色伴侣,就是幸福。她说阿惠不是男朋友,从小到大一直像哥哥一样照顾,而她 不想过早承担名义带来的压力,早恋不好,她不相信婚姻,她说婚姻不仅是爱情的 坟墓也是精神的灵柩,幸福往往会被永恒拖累。我倒抽一口气,很难想象一个18岁 女孩用过分冷静成熟的思想代替了应有的激情的幻想,只是,她把感情看得过于沉 重。正如她所说的,她是情感的寄生虫。 上海对于时令的感觉一向是迟钝的,不如北方的豪爽。当我意识到换季时,已 早过了春至了。我对苏苏说,今年的春天怎么如同鬼魅一般。苏苏打了我一下头: 是你迟钝了,老兄。 我笑了笑,把她的反应作为对忽略朋友的抗议,可是在高三,我也没有办法。 语文课又是做卷子,上星期刚考过塞万提斯的成名作,这次又问《唐。吉坷德 》的作者。 正当我马不停蹄地胡乱涂着卷子时,迎面飞来一个纸团,正落在我眼前。吖, 语文课代表多少有点与众不同,只花了大半节课便完工。她告诉我有黑眼圈了,要 多休息。下面一行小字:中午陪我散步。我抬起头,苏苏对我笑了笑便站起来交了 卷子。我也草草了了事,拿了饭碗便与她兴步走出教室。 饭后。我们走在校园里和往常一样,苏苏在突出的阶沿上蹦跳着,偶尔扶一下 身旁双手抱胸的我:“怎么了?”苏苏见我沉默不语。我说,苏苏,我想我们是否 该减少散步,减少晒太阳的时间,减少上课传纸条的频率?苏苏跳了下来,学着我 的样双手抱胸沉思着说:“我无所谓。”我感觉自己已彻底变成了高考的傀儡,不 得不像别人一样淡化一切的感官意识…… 我们一起沉默着。 很奇怪,今天苏苏带我走了大路,穿过街道,到证券公司边上的电话亭前停下。 苏苏板着脸,拿起听筒的手有些发抖。电话接通后她一句话也没说,低着头长发盖 过了脸颊,几秒钟后,几滴透亮的泪水落在了我的脚边。我诧异地听见苏苏吸着鼻 子,哽住的吼管极力忍住抽泣。电话机是老式的,我可以听见对方话筒一个女声说 了很多话后已被人挂断,传出的笃笃声响彻在耳边静静的空气里。 远处一辆疾驶的卡车突然肆无忌惮地打着喇叭滑破了空间掩盖了电话的讯息。 午后的阳光撒在街上,银灰的栅栏泛出耀眼的白光刺得我我睁不开眼。我闭着 眼睛,感受内心极端的惊异与恐惧,和一份隐隐的痛…… 那天下午,我们坐在了校园门口的画吧里,要了两杯咖啡。我觉得自己有故作 深沉的嫌疑,而苏苏却娴熟地和画吧waitor打招呼,她已是这里的长客。她把身边 的落地橙色磨纱灯调成熟悉的暗黄,之后整个人埋入了沙发深处,开始陷入思考。 我听着BERLIOZ 的《浮士德的沉沦》望着墙上挂满的抽象的写实的艺术画,以为这 儿是世外桃源,是王尔德唯美主义者的创世之举。我注意到身后有幅名为《Gone With theWind 》的巨幅,一个抽象的女人头像,高昂下颌,身后一束轻纱掠浮,隐隐的 像蓬莱山顶的云雾。我不住地盯着瞧,不料苏苏却道:“这是把啊十几年前为妈妈 画的,一直舍不得拿出去参赛,却被妈妈卖了,哼!”她端起咖啡杯握在手里取暖。 我问:“你爸是画家?” “不了,只是美术教师。” 我哦了一声。这是我第一次听她谈论到自己的家庭,感觉并不太好。我试探地 问:“苏苏,中午……我是说,家里出事了吗?” 苏苏面无表情地回答:“妈妈下午飞去了荷兰。” “舍不得?她会回来的。”我偷偷地望着她,生怕她流露出过于激动的举动。 苏苏一动不动地握着黑瓷杯,活像一幅画——要不是热气徐徐升腾,要不是她的泪 水顺着脸颊滴落在咖啡杯里。我不再嬉皮笑脸,觉得眼前的苏苏不再是人群中那个 笑吟吟长不大的女孩儿。两次突如其来的变化使我困惑,再一次的恐惧紧攥住不放。 我沉默了许久。苏苏从喉管中挤出一句话:“爷爷中风了。” 她接着讲述了一个庞大的家族的兴衰史,一个老人从荣华走向没落,苏苏说她 亲眼看见爷爷从冰箱里掏出一条生鱼撕成碎块忘嘴里塞、咀嚼、吞咽,而叔叔站在 一旁喝声问道:“遗嘱呢?”她连眼泪也落不下来,直到六岁的弟弟坠足摔死的那 天,苏苏才躲在黑夜里,听猫的野叫,失声痛哭。 我望着她,始终讲不出一句话来,手里不停地搅动匙羹,只为掩饰不自禁的颤 抖。苏苏又笑,像是讲完了一个别人的故事一样地与己无关。我也恍惚间冷笑了一 声,或是轻咳我忘了。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过道穿过一阵阴翳的风:门唰的 一声被人冲开。室外的余辉刺进了小屋,显得格格不入;一片梧桐叶顺着门沿在空 中划了道优美的弧线,落了进来。竟在这样的天气? “天黑了……”我说。 那天之后,苏苏依然在人群面前笑脸迎人,并不曾流露出丝毫烦恼。我终于知 道,苏苏是害怕寂寞的。一个满是疮疤的家庭,并不能满足一个需要用爱来呵护的 敏感的女孩,相反的,它见苏苏推向了极端,对感情过分倚赖却又不信任的极端。 时间转瞬即逝,荏苒光阴,在一叠叠一斤斤的试卷中飞快地溜走。临近生死的 边缘,谁都懒得理谁,开口只是我如何如何,而人情仿佛已成干枯的玫瑰,已到风 烛残年之时。这是一种无奈的悲怆,苍凉人世。 苏苏果然决定停止散步。平时偶尔一起吹风时,我便想试着讲些安慰的话,可 她总是一副笑脸和不关疼痒的笑话伪装自己,叫人无奈地放弃了关怀。 一天傍晚,我惊讶地接到了阿惠的电话。他来不及作风趣的开场白便急切地进 入了正题,他让我帮他劝劝苏苏。我笑问:吵架了吧?阿惠仍然一本正经,他说, 和她吵的不是我,是她的后妈。她爸爸打了她,她跑了出去,我拦不住,实在是没 有办法才找你,她听你的——我知道。 后妈?果然——我想。 于是我都明白了,明白她父母于一年前离了婚,他父亲再娶,母亲出国,以及 和儿时邻居阿惠的两小无猜。我的脑海里不断浮现画吧里的那幅画,和苏苏抑郁的 眼泪,想象一个东西分灶的旧式豪宅,一个叛逆的画家儿子;明白了苏苏性格的真 正渊源,她的独身主义,她的对感情的过分依赖和不信任,原来都是有原因的。 我答应了阿惠,事实上我们已经成了很好的朋友,我也相信,在这个故事里, 我们永远站住自己的位置不改变! 我问苏苏昨晚去了哪里,她才知道阿惠给我打过电话。都知道了?她不经意地 问,脚下踢着一颗石子,逼迫性地趋赶它,我应了一声,石子圆润地滚到路边。停 下,不堪屈辱般地。 苏苏倔强地将它捡了出来再次踢回马路。我向前拉她,劝阻她不要像逼迫它一 样逼迫自己。 苏苏抬起头看我,说自己不够坚强。我握起她冰凉的手,告诉她,这个世界上 每个角落都在轮流地沐浴着阳光;阿惠也是个好人,是个会带来阳光的好人;我还 告诉她,我也一样地爱她,我们永远是朋友是知己,我和阿惠都能帮你。瞧,虽然 是个大道理但是我一定要你看到,前面路很长很宽,总体来讲还是相当美好的不是 吗——“平!”苏苏打断我,“你别说了,我听不懂!”也许我真的不懂劝人。倔 强固执如她,已经让我失去了对于朋友的信念,我只是为阿惠感到不值。 很多事情就是讲不明白。我和阿惠努力地开启苏苏封闭自我的思想,只是每次 的结果都让我们怀疑自己究竟有几份力量。也许,人应该学会难得糊涂吧,认真地 过每一分钟或每一段感情会不会很累呢。 在剩下的两个月里,苏苏对学习一样轻松自如,对白天一样地微笑甚至一样地 蹦跳着学着立香喊着“丸子”。可看到我时,总是那么沉默地低着头踢着石子,手 却一直拉着我不肯放。我知道她不坚强,需要着什么,可她不告诉我和阿惠,那究 竟是什么?! 日子过的很快,从来临的夏天身边滑过,从笔尖滑过,从老师的滔滔不绝和我 们的沉默,从疯狂的绝望熬的夜黑色的眼圈焦黄的脸无奈的眼神麻木的思想边滑过, 又从战场的戳杀、无情的淘汰、白色的等待的恐怖中滑过,在七月,有人成长,有 人堕落,家家户户的故事继续随着地球公转自转而上演。我望着窗外飞机场的飞机 起起落落,偶尔想到那些离去和归来的人里,也许会有和我曾经擦肩而过的行人, 他们此时是否流着离别或重归的眼泪。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有那么一天,有那么 一批离去的人里,有我亲眼送走的飞机,载着苏苏,一声不响地,朝着我连方向都 指不出的荷兰,远去了。 当我知道消息的时候,已经走在了大学校园里。我读着苏苏让阿惠转交给我的 信,第一次在公众场合流下眼泪,对着阿惠骂她的懦弱和冷酷。当我读完了信,却 是一句话都说不上来,我永远无法抗拒被她的信感染到一种绝大的悲伤,这种悲伤 仿佛是与生具来的一般。而对于一个男孩子,舆论剥夺了他们表现悲伤的权利,一 个自强的男子汉,是不能流泪的,更不能为一个女人流泪。和他熟悉了,即使不熟, 我也能从他平静中感受到巨大的痛苦。 好在,同样的七月,带走了他的苏苏,却带来了他的梦想,过了一个星期,阿 惠去了大连当了海军,伴着他的另一个情人——大海,而去追梦。 走的时候,他给了我地址。写信和电话使我们维持着故事中永远不变的角色。 我们说过,永远不变。 …… 我恐怕我要记一辈子了——苏苏信里的那句话:我们都是只有一只翅膀的天使, 要相互拥抱,才能飞翔!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