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博物馆 作者:幽灵没有影子 一个人的人生历程能否展列在博物馆? 公元2000年。国家历史博物馆,高天顶上的白炽灯在展品上投下了一层肃漠的 光晕。我逡巡在展柜前,视线穿过玻璃,落在了那只玉含蝉上,一件精巧细致的玉 雕,凝冻的颜色,古文里叫做“雨过天青”。铭牌上注着:“玉含蝉:汉代出土文 物;一种古老的殉葬品,人们在葬礼上将之置于死者的口中,相信在春天,当蝉破 土而出之时,死者也会带着前世的记忆获得新生;本展品出土于丝绸之路,被认为 是……” 这些熟悉的词句微微地刺痛了我的心。我的脑海中涌出了无数影像。尘封的历 史,像一片被深埋的世界,慢慢地剥展开来;像一幅佚名的水墨,慢慢点染,慢慢 湮开—— 公元元年。边疆的红柳繁花满 树,镀上了月光,在微风中婀娜地轻舞着。热春里的篝火为这奶蜜流香的夜更添几 分甘美,丝绸之路将这样的夜晚呈献给她的过客。“而我们不是过客。”他在我耳 边轻声地提醒着我,从他眼中射出的神采如斯地诱惑了我。 是啊,我们不是过客。我们是这方水草丰美之地的定居者,呼吸同一口气息, 拥有同一个灵魂。汉朝初年,丝绸之路刚刚被开拓。中国丝绸,阿拉伯香料,波斯 地毯,在这里往来不绝。卡尔卡河咆哮着奔入牧草繁盛的穆克托匹达草原。 雾霭在卡尔卡河的滩涂上升起,又在黄沙中散去。我的记忆中第一次,却是永 远地,留下我口中的那份玉的冰凉和我感到的那种寒栗。 公元630 年。既然命定该循路去寻他,我愿燃起丝路所能赐给我的全部勇气, 溯尘而上。风沙来前,我为他,曾经那样深深埋下了我的足迹;然而为什么,每一 次尘埃落定,繁嚣褪尽,总会有一些重要的线索被他遗漏? 热春不易寻觅,更难把握。当其它的女子在熙攘繁华的长安欢庆春禧,享有那 平凡却弥足珍贵的幸福,我独在偏远的边陲小城,孤身逡巡。狂风怒卷,扫起黄沙 千丈拔地起。在一列急行奔赴与匈奴的战场前线的唐军中,他。在人海里只须一眼 我就可以认出。时间允不得任何解释,而他定然也难以相信,我却仍径直奔近他的 马鞍。四目相视,从他眼中我读到的却只是清楚无疑的迷惘。而这,也仅是片刻之 间。他勒紧缰绳,毫不犹豫地归入了骑队。我的目光送着他越走越远,化作一点消 失于视线。歌声在耳边响起,一首动人心魄的唐诗,合着风行时下的曲子,唱着: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零丁的红柳在风中啜泣,知道再见已又是一世。我以为六百年的岁月已给了我 足够的自信控制住自己,尤其是面对死亡的时候。然而这一次,眼泪抑制不住地在 眼窝后濡湿,是恐惧。我终于明白,无论经历过多少次,我仍如斯地害怕失去他。 “至少比什么都没有好。”我努力地慰藉自己。——看透命运的人必然承受宿 命的折磨。余下的生命充实着可怕的空虚,只有反复独自回味,只有静静期待来世, 只有这条静默的路。 时间终然滑过指尖。一个信念始终支持着我:每一世里,我总有一次机会。而 每一世,仿佛被直觉引领着,我总会走上丝路。风沙起时,乡心就起;风沙落时, 乡心却无处停息。祖训言:“不要因为路远就踌躇,只要去,就必到达。”别人只 觉丝路的僻远与烦乱;我却傲喜于她的广博,唤她作:家。 公元1999年。我又一次本能地踏上了丝路。把旅途的仓促留给开车的蒙族老爹, 走近沙丘。沙漠,矛盾在这里摩擦对撞:粗皱与细腻,嘈杂与死寂,一如生命其自 身。 这个年代,丝绸之路早已流尽昔日繁华。不见绵延的骆驼商队,不见成卷的丝 帛,更不见战旗与胡笳。只有地图上的那些曾经风采无限的废墟,只有那些离开中 国内陆走进中亚所必经的废墟。风姿万千的红柳早已绝了踪迹;旱柳向天空伸展着 他们的手臂,仿佛祈愿着甘雨。 此情此景让我喉咙哽咽,胸臆作痛。恍惚间又见那无垠的草原,怎么能忘得了 呢?可知那刻痕是我心中永远的刺。盐漂浮草,卡尔卡河畔,野马共那不羁的灵魂 与风竞驰。我始终对自己说:总有一天,那一切一切都会复返。但是这一次,他们 随风而逝;这一次,是永远。突然之间,我终于明白了这些对于我到底意味着什么。 爱情,只不过是一种症候;丝绸之路,才是病症本身。我追想起汉初的那些过客们。 终于还是料错,其实,他们也不是过客。每一个与丝绸之路纠缠的人,哪怕只是经 过,都注定命结于此,结系于她的宏大,她的痛苦,和她最终的死亡。 公元2000年。国家历史博物馆,在他进入我的视线之前,我就已经觉察到了他 的存在。对他的知觉,早已成为我的本能与习惯,根植于我的身体。——他正在专 心致志地欣赏着一尊出土于丝绸之路的唐三彩骆驼。 “忘记,忘记那条路吧。”我不经意地嗫嚅着。他似乎听到,转头看我,清楚 无疑的迷惘。从前,我总不能够忍受他对我的这种迷惘;而这一次,我转过身,转 身走远。 就在那一刻,一种冰凉滑出我的肌肤,跌落在地板上。银铃般的声音响在耳畔, 而我已不再在意。 那里,一枚玉含蝉静静地躺在博物馆的大理石地板上,凝冻的颜色,“雨过天 青”。 一个人的人生历程能否展列在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