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组 正月十五的清晨下着大雪。伍石林坐在窗子里面,隔着玻璃看雪。水一样清的 玻璃厚薄不均,轻轻波动的纹路就像冻结的潭面。雪花飘落下来,稠密而且杂乱无 章。 一只麻褐色的小东西在窗棂上爬动。乱七八糟的落雪阻碍了视线。即使身在室 内,也可以感觉到落雪的分量,呼吸也因此变得困难起来。那只麻褐色的小东西迟 疑一下,一头撞进厚实的白色蜘蛛网。原来是只苍蝇。伍石林笑了一下,心里有些 稀奇古怪。掌心贴着窗子玻璃平抹,抹出一块镜子似的平面。 在大雪纷飞的时候,一只麻褐色小苍蝇在草绿色窗棂上活生生地蠕动。伍石林 非常奇怪:冬天怎么会有苍蝇呢?以前不曾见识,从来不去追究苍蝇的出处。都说 苍蝇带有传染病菌,就想当然地认为,苍蝇是由腐败的东西培养出来的。这么说, 这只越冬的苍蝇,应当是非常之卫生的了。 镜子冰冷的感觉透过掌心,寒水一样一直浸到心里头来。 冰冷是冬天真正的滋味。 小苍蝇始终没有伸展翅膀。它在白色蜘蛛网里面没头没脑地乱撞。 玻璃镜子回映的房间,所有的头颅,所有的身影都在莫名其妙地不停地晃动。 这是一间摆下了七张桌子的办公室。搁在房中央的烤火炉生起了火。白铁皮烟 筒直抵房顶,又贴着天花板伸到窗外。伍石林在烟筒下面坐着想心事。青黑色的浓 烟跑出烟筒口,下沉两三寸,很快在雪阵中消失了。 四根雪白的年糕用一张白纸隔了,放在炉子上炕着。这是女老师赵兰英从家里 带来的一点点意思。逢年过节,赵兰英总要给大家一点点意思。或多或少,或这样, 或那样的意思。 今天是月半,是元宵节。年这个东西,离开我们其实并不遥远。伍石林想。接 踵而至的元宵节却又在提醒我们:年确确实实地离开了我们,并且一步一步地走过 远了。日子是似曾相识的一只燕子,没有什么新东西。在我们漫不经心的时候,燕 子飞快地去来。一旦注意到了就和这只黑色闪电一般地飞快地来去的燕子,我们就 会感慨:日子过得飞快。因而节日就有了一种警醒作用,它在告诉我们:日子过得 飞快,如似曾相识的一只燕子。 刚刚在老家过完年,像被什么东西驱逐着,匆匆忙忙地赶到单位上班。却是不 幸,又赶上同事们过元宵节。站在客人的位置,眼巴巴地望着人家过节。 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在背后驱逐着我们使得我们慌不择路地打发日子呢? 对于孤身在外的人来说,年前节后是最难忍耐的痛苦时光。寂寞与孤独在这种 情况下凝结了,变成具有质感的东西,如一颗青梅子,让人心田涌动酸楚。 门外的走郎上议论纷纷。房间里的人们按捺不住,相互打听,又都涌向门外。 伍石林不动声色地坐着,注视着玻璃,注视着玻璃上的镜子。想:苍蝇已经出现了, 春天还会远吗? 门呻吟一声被推开。横在眼前的镜子里面,三两个人影贼似的滑进办公室…… 钱载福老师贴过脸来,轻声细语,说:“伍石林,你猜我给你带来什么了?” 钱载福微笑着,和颜悦色的样子,把伍石林很厉害地吓了一跳。 在伍石林眼里,钱载福从不以笑脸示人。看上去一张苦脸,好像生活很艰苦。 但是,同志们都不往他生活艰苦方面想。有一部分人看见的正好相反,那些都是钱 载福的上级领导。语文组丙组的组长、教导处主任、学校校长,三个人其中任何一 个人与钱载福交谈,同志们都有机会借光,瞻仰钱载福很好看的亲热的笑颜。 现在,伍石林单独沐浴在钱载福的颜悦色的笑容里,惊慌失措。与其说是被吓 了一跳,毋宁说是宠若惊更为确切。 伍石林讨好地笑笑,没有开口。却是坐在火炉旁的孙凌云老师开口了。孙凌云 冷笑着,说:“不用猜,肯定是党票!”说完仰着脸,一口气接连打了几个冷哈哈。 钱载福每年写申请书,向我党积极靠拢。工作二十八年了,申请书至少也有二 十八份。但是,我党对钱载福的热情进攻反应冷淡,正如钱载福给平级同志的脸色, 很冷漠。钱载福心里承受不了这样的挫折!年轻人失恋似的胡闹:酗酒,骂娘,失 声痛哭。我党高高在上地瞅着他,笑了,说:该同志经受不住考验,钱载福幡然悔 悟,擦干了眼泪,接着写检讨。因而,钱载福交给我党要求进步的申请书很多,表 示改悔的检讨书也同样多。 钱载福对一切冷言冷语不予理睬,一如继往地对伍石林表示友好,要求伍石林 猜测。伍石林一直陪笑着,样子谦卑的得可怜。“祝贺你。你成功了。” 钱载福亮出两本叫《诗经》的刊物,搁在伍石林的办公桌上。 《诗经》是一家影响巨大的全国性诗歌月刊。在《诗经》上发诗,是每个文学 爱好者梦寐以求的事情。这回《诗经》非常给面子,发了伍石林三首诗:《地莓菜 》、《桑椹子》、《夏枯草》。 本来,在此之前有一封发稿通知。假如伍石林见到了,现在的心情会稍微平和 一些。但是,伍石林没有见到。总有一些热心的同事暗中默默地关注着伍石林与外 界的书信往来。等到发表了,反倒没人隐瞒了。纸终究包不住火。现在,《诗经》 杂志突如其来,使得伍石林狂喜不堪。心潮涌动,一浪高过一浪。 钱载福站在背后,殷切地期待着什么。伍石林从镜子里头看得很清楚,但是熟 视无睹。全部的心思都浸淫在这一期,《诗经》杂志里头了。 多少年来,伍石林就在这扇窗子下来伏案写诗。没有什么人主动和他拉话,破 坏他安宁的心境。并不是说同志们势利眼,这扇窗子靠近道里的厕所是个主要原因。 每个学期开始,办公室都要调整一下位置。这张桌子搬到那个地方,那张桌子 搬到另外一个地方。倒不是几位老师爱新鲜,吃了没事干,喜欢这样搬来搬去地劳 碌。不是的。这是上级领导决定的。语文组丙组组长李铁山说:“为同志们互相了 解创造条件。”这句话的另外一层意思是:你们必须分开!呆在一起一个学期了, 产生了一定程度的感情,容易形成山头,搞宗派主义。所以,搬桌子换位置相当于 军队调防,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但是,这些都是别人的事情,与伍石林不相干。冬天,从头顶上跨过的烟筒, 接口处滴着油烟,夏天,厕所的气味一个劲的飘荡。没人愿意和伍石林调换,伍石 林本人也没有提出调换。似乎这个环境肥沃,适合写诗。 事实上,伍石林就在这种环境里批量生产了大量的诗。出于一种敝帚自珍的心 理,他常常把自己的诗稿整理出来,托人打字,自己油印,动手装订成诗集,播种 似的,四处散发。现在,落在《诗经》杂志社的种子,有三颗开花了。以因为这块 土地不同寻常,极为平常的三朵花就显现倾国倾城的风采。 其实,这三首诗自己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可是,在《诗经》上相遇,却显得有 些陌生,像久别的好朋友,因而以有一种欣喜和亲切感。伍石林手指抚摸着这一期 《诗经》,喜孜孜地想:感觉真的不一样。 何以至于不一样?说不清楚为什么不一样。但是,感觉真的不一样。不一样就 是不一样。 “这下子该请客了吧?”钱载福老着脸,笑着催促。 此时此刻,伍石林乐不可支。但他并不张狂,只是轻轻地说:“惭愧啊。”然 后抿紧嘴巴,一个人对着玻璃窗子,寂寂寞寞地笑。 炉火旺了,炉壁暗红。放在上头的白纸烤焦了,雪白的年糕经不住炕,很生气 似的,肚子鼓胀起来。翻个面。扑哧一声,肚皮气炸了,冒出一股白烟。 年糕炕熟了。大家七手八脚抢着吃年糕。 在此之前,孜凌云接过伍石林手中的一本《诗经》,从头至尾地随便翻翻。一 边翻一边自言自语:“马虎相。”翻到一个位置,就禁不住发笑,说:“地莓菜、 夏枯草、桑椹子。植物学嘛。有点野趣嘛。”边说边笑。笑声和笑容都是古古怪怪 的。内含丰富。但是很乱。 翻了一遍又翻一遍。用批改作业的钢笔批了四个字:“此人有才。”递给了伍 石林。 “祝贺你!”孙凌云主动伸出热情的双手。伍石林赶忙离座起身,去迎接那双 热情的双手。但是,首先并不握手。 孙凌云张开双臂。一只手臂操进伍石林的胳肢窝,绕到后背,另一只手臂搭在 伍石林肩头。这是来自西方的一种文明礼仪。伍石林如法炮制。手臂没有完全绕到 后背,因此俩人的前胸并末紧贴在一起。 就像站在机场的红地毯上,一个国家的元首热烈欢迎另一个国家的政府首脑。 你冲我笑一笑,作为回报,我也冲你笑一笑,你的手掌在我背上拍一拍,接下来, 我的手掌也在你的背上拍一拍。这样轮流笑着,拍着,显得非常之亲切,非常之友 好。 然后握手。很轻很轻地握着。你抖一抖,我也跟着也抖一抖。一个人带头,上 下抖动,动作幅度很大,另一个人也应和,上下抖动,动作幅度同样大。 一边拍着,抖着,孙凌云感情充沛,致祝贺辞:“党中央一再强调,文艺工作 者应当加强团结。希望我们照中央的指示办事,精诚团结。共同提高。” 钱载福一时感慨万千:“这个场面,真叫人感动啊!” 现在年糕熟了,大家七手八脚抢着吃年糕。 年糕很烫。大家托在手里,双手轮番地抛。从中间扯破,但是没有断,里面的 白肉很粘。年糕被拉得又细又长。白肉热气腾腾,显得更烫,但是因为柔软,大家 又都似乎不怕烫了。一家伙塞进嘴里包住,牙齿飞快地错动。先吃柔软的,后吃两 端硬朗的。大家飞快地吃,吃完中间吃两端。 吃着年糕,钱载福问:“三首诗能进几个钱?”没人回答,就自问自答,“有 没有十五块钱?”干笑了一下,“搞了这么些年,十五块钱。”不如我连蹲几桩。 “ 孙凌云也冷冷地笑,说:“人家不是图钱。谁像你,掉钱眼儿里头了。”非常 知心似的,对伍石林说:“这是一种创造性劳动,是不是?”又转过脸去,问钱载 福,“创造性,你懂不懂啊?不懂吧?”鄙夷地说:“在我看来,麻将是低级趣味。 打麻将的行为是一种可耻的行为。“孙凌云这样开导钱载福。伍石林不敢应声, 只是低眉顺眼在旁边陪着,干坐着。 “我还没来,你们就吃起来了?”赵兰英一阵风似的撞进办公室。抖掉伞上的 雪花,说:“伍石林,你怎么这么老实啊?别人都在吃,就你干坐着,看人家吃! 恨铁不成钢似的,是不好吃,不愿意吃,还是没长牙齿,不能吃?“ 赵兰英说话像放100 支装的电光鞭,频率快,吐字清晰又响亮。 伍石林说:“没有命令,不敢吃。” 赵兰英末必是真的把年糕放在心上。从市场上买了一条鲤鱼,且是条活家伙, 这使赵兰英很高兴。 女人一高兴,其它事情都变轻了:事无巨细,都不会放在心上。 赵兰英提着用来搞卫生的一只塑料桶,跑到厕所打一桶水。把鲤鱼放在桶里。 “看看,看看!一条活家伙!” 大家围过来,兴致勃勃地观赏那条活家伙。吃了人家的年糕,不来捧场,怎么 好意思? 正所谓如鱼得水。那条鱼发觉大家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兴奋起来,当众表 演了几套摆尾巴拍水花的动作。 那条活家伙不负众望,使得赵兰英面生得意之色。 上课铃响了。有课的准备上课,没课的重新围着火炉坐下来。孙凌云浏览一张 旧报纸,脱了皮鞋烤脚。赵兰英说:“中午有红烧蹄膀吃了。”问伍石林,“听说 你出版了诗作?让我看看。” “看得懂吗,你?”孙凌云把脸藏在展开的报纸后面,说,“不懂不要装懂!” “那我就非看不可了。好像只有你看得懂似的!” “当然!” 钱载福收拾教本、教案。有人问:“有课?”钱载福“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看见钱载福离开办公室,孙凌云把手里的报纸递给伍石林:“你看看!” 孙凌云看书看报纸,习惯在书上报纸上写字作注。《人民日报》发社论,他看 了,往往朱笔批示:同意。抄送有关部门传阅。有的甚至是国家主席发布的命令, 他也敢在命令旁边朱笔批示:此事宜缓不宜急。送人大审核。并注明年月日。 这回,伍石林看见的不是批文,而是恐吓信。信很短,是这样说的:留心此人 操你屁眼。 伍石林明白“此人”的所指。至于“操人屁眼”,是个粗俗却又生动的说法。 其比喻意是:在背后搞人。 我值得人家搞吗?伍石林一直认为,自己轻若尘芥,是不值得人家费心思、动 手脚的。现在有了疑问,反倒放心不下。仔细地思想,自己有哪些地方值得人家费 心思,动手脚,有可能让人家搞一下子。 一般认为,背后搞人,是既下作又阴毒的行为。孙凌云可能出于同感,才主动 提醒自己,以免吃亏或少吃亏吧。伍石林这样估计,但也未必。 孙凌云问:“你跟编辑部的人很熟吗?” “啊,这个……”伍石林一时答不上来,只得含糊其辞。 “听我跟你讲,我是过来人”。孙凌云恳切地说,“你得结识几个编辑。紧紧 抱住人家的粗胯子,死不松手!”孙凌云的指头在空中一下一下地指点,“这是经 验之谈。” 赵兰英接过报纸,看一眼批示,说:“恶心。”丢一边去。 “什么恶心不恶心?”当着在座那么多人的面,孙凌云明目张胆地说,“一听 说要入党了,嚣张得不得了。汉奸似的,跟在领导后头吃屁。”又发出毒誓,恶狠 狠地说:“一定要逮个机会,搞他妈的一下子。搞得他怕怕的,让他认得我!” “哪个该怕你的?”赵兰英不服气,冷笑一下,“哼,你多厉害啊!” 下课了。孩子们冲出教室,在走廊上操场上疯着撒野。 女学生袖起双手,跳房子跳猴皮筋,口中念念有辞。男学生斗鸡,挤油筋,在 操场上打雪仗。满世界跳着蹦着跑着的孩子,在下雪天显得生机勃勃。 伍石林从教室回办公室,被落雪和孩子们的热气感动着。少年时代过去了,但 是相隔并不遥远,就像拖在身后的影子,回头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但是,过去 了,又毕竟过去了。 路过学校的大会议室。门敞开着,里面的桌子搬开,椅子排得整整齐齐。语文 组丙组组长李铁山坐在靠门的椅子是,朝外张望。 李铁册似乎笑了一下。伍石林以为他有什么吩咐,就低眉顺眼地笑着,迎上去, 进了大会议室。 说起来非常非常之可怜:李铁山当时并没有笔。发觉他似乎笑了一下,是因为 伍石林自己一直在笑,这就造成错觉。 即使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看到眼前的笑脸,也会条件反射似的,抽搐自己脸 部肌肉。这就形成知觉定势的基础:只要自己以笑脸示人,人家一定会回报以微笑 的。 另一方面,如果自己心情好,总是笑着,对方脸上稍一动作,看上去就是在笑, 并且会显得特别生动,而且是在跟自己笑。 带有感情色彩的判断往往错误。伍石林就犯了这种简单而又善良的错误。 “进来干什么?滚!” 李铁山脾气很大,动员伍石林离开。 很多人站在一旁,看着伍石林笑。伍石林一时的反应不过来,讪讪地笑着,在 李铁山旁边找了把椅子坐下。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也有缓和紧张气氛的意思。 可是,李铁山丝毫不给面子,厉声喝道:“滚不滚?这里没你的位置!我们几 个领导干部要搞合影!你滚!”竟然亲自动手,拽了胳膊,强迫伍石林滚!一掀, 伍石林就滚到了大会议室门外。 每个学期的开始,学校组长一级以上的领导干部(含组长),都聚在一起,共 进午或晚餐。进餐之前,搞一张合影留念,悬挂在校长办公室,以示本校领导班子 精诚团结。 李铁山脸长、黑,是标准的国家干部模样,本来就有一份威严。偶尔笑笑,往 往把人吓出毛病来,让人心惊胆颤,想:我又做错什么了? 这张驴似的黑脸,早上、上午从来不笑,午后才笑一笑。伍石林在心里猜测: 是不是性生活不愉快?又想,活该! 叫滚开就滚开,伍石林是很委屈的,但也仅限于委屈。李组长的意思,叫你滚 开,你敢违抗,不滚开吗?一个语文小组的组长,是个挂不上行政级别的官职,甚 至不够资格领取几块钱的岗位津贴。在语文组之外的人的眼里,也许不知一条狗卵 子,但在伍石林面前,千真万确是位太爷。 你希望评职称不轮空,希望工资普加不掉队,你甚至希望由组长而校长,一级 一级地艰难地往上爬。你得承认你有名利的欲求。这就决定了,你现在必须忍受欺 负和侮辱,你必须俯首帖耳,处处把尾巴夹起来。 就这样吧,伍石林。在别人把你当作一条狗卵子的时候,委屈你把自己看得更 卑贱一点,就当自己远不如一条狗卵子吧。不是说,能屈能伸是男儿吗?能屈伸, 其实就是狗卵子的特征啊。若干年后,万一你不幸而身居高位,请你千万把别人当 人看,爱人子有如已出。你的慈悲为怀就足以证明,社会的确进步了。 换个角度,从另一个方面看问题,李铁山组长有没有理由叫你滚开?有的,肯 定是有的。比如说,性生活也许不愉快。这个理由也许不充足,但是,还有更具说 服力的理由。 人家李铁册,四五十岁,一大把年纪的人了。熬了几十年,才混个没什么级别 的小组长。人家也年轻过,也在最底层干过,肯定也爱过不少委屈。这几十年是如 何熬过来的,难道人家就容易吗? 这里头的种种不容易,累积起来,就构成一个上级对其下属的种种权力。人家 给你意思,当众侮辱你的价格,你就不能忍一忍吗?伍石林,请你忍一忍,尊重人 家来之不易的权力吧。 伍石林低着头,一声不吭地走向语文组丙级办公室。 记得初来乍到,打听到孙凌云也写诗,伍石林非常高兴,视为知音,并恭恭敬 敬地称之为“孙老师。”赵兰英介绍说:“我们孙老师诗写得很好呢。是我们这里 诗坛上的一面旗帜呢。” “跟一个瞎子说花好月圆,有什么必要呢?”孙凌云说,“对牛弹琴,完全没 有必要。” “我也写诗的。” “是吗——看不出来,你居然也会写吧。” “不能说会。”伍石林说,“学着写吧。” “每一片树叶同时被几个诗人写过了。”孙凌云叼着香烟,感慨说,“诗人实 在太多了。把诗人的名声败坏了。不吃香了。” 翻了翻伍石林的诗稿,评价说:“有一点文学素养。”赵兰英追问:“到底怎 么样?” 孙凌云又说:“马虎相。所谓的诗嘛。”又回头夸奖伍林,“不错,不错。” 同时伸出一只手。 伍石林赶忙伸出双手去迎接。不知天高地厚地说:“让我们成为好朋友,携手 共进。” 伸出来的这只手带有欺骗性质。孙凌云把手伸到半途又缩回去,放在口袋里掏 着,掏出变色的纱头和火柴棒子。 孙凌云脸色骤变,冷冷地说:“我愿意和智商高的人打交道。”停一停,又补 充说,“一般的人自封是我的朋友,我不认账的,那是对我的侮辱——不仅仅是侮 辱我的人格,而且侮辱我的智慧。” “有这么严重吗?”伍石林故作轻松地打个哈哈,回到自己位置上。 “你怎么这么刻薄啊!”赵兰英有意见,批评说,“你这个人,真是的!” “他是什么毕业,你知不知道?”孙凌云问,又说,“我们北师的,一出校门 就可以直接上他们大学的讲台。”又问,“你知不知道?” “你这样说话,图个嘴巴子快活,也不怕把人得罪了。” “像他这种人,哼哼,一点分量都没有。在我眼里连狗卵子都不如。得罪了不 就得罪了?” 钱载福冷笑着,敲着边鼓:“一点反抗都没有。怎么回事啊?完全没有尊严, 没有人格。” 孙凌云哈哈一笑:“简直没有人格!” 甚至连女老师赵半兰英都觉得伍石林没有志气。事后对伍石林说:“你怎么不 去搧他两个耳刮子?换了我,早就搧过去了。搧得他的脸转个方向,错到后背去!” …… 走近办公室门口,听见赵兰英与人大声争论:“你的意思是说,如果你继续写 诗,现在以表在《诗经》上的就是你的东西了?好像是你让了一碗饭,给伍石林吃。 不害臊!“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嘛。”孙凌云理直气壮地反问,“难道不是吗?” 中午,大家从学校食堂打来饭菜,回办公室,围着火炉坐下吃饭。穿套鞋球鞋 出门,进门都换上绒面拖鞋。一个人脱掉拖鞋,把脚伸起来架在炉子旁边烤,湿袜 子冒着热气。其他的人受了启发,也都脱掉鞋子烤脚。你烤得脚,我不是没有脚。 你的脚是汗脚,有气味,我的脚就该没气味?因此大家都有意见,但是没有一个人 发表意见 .袜子有棉纱的,有尼龙的,颜色统统偏深。只有孙凌云的袜子破了,两 只脚的大脚趾都拱出来。赵兰英说:“就像他这个人,好强,喜欢出头。” 遭到了表扬,孙凌云的大脚趾很激动地摆着晃着,张牙舞爪的样子。 那时候孙凌云正在吃肉包子。他把肉包子掰成两半,先吃肉馅,再吃肉馅濡湿 的地方。吃得半个包子如一弯新月。齿痕显眼地印在新月上,看上去又像一副假牙 的模子。 孙凌云看看手中新月似的假牙模子,又望望大家的脸。大家各行其事。孙凌云 想了想,把肉包子剩余部分扔到了煤渣堆里。然后,双手相互握着,使劲地搓了搓。 搓了手掌,去搓手背。然后两只手的手指绞在一起,相互玩弄,弄得指节噼叭 作响。 手上动作结束了,开始了手足配合操练。孙凌云埋着头,把食指抠进脚趾缝, 认认真真地搓。 赵兰英笑着:“恶心死了,搓得那么带劲。” “津津有味呢。”孙凌云仰起脸,也笑着,说,“摩擦产生快感!” 伍石林摸了摸裤管,说:“烤得发烫了。”找出了这个合情报合理的借口,把 椅子搬回自己有些偏辟的窗下。伸个懒腰,又连连打哈欠。很困似的。 确实,房间沉闷。像是缺氧,让人上气不接下气。 看看桌子上面,突然想起什么,又去屉子里翻翻。问赵兰英——“赵老师,看 见我两本杂志了吗?” “没有啊。肯定是谁拿去了。大家都想瞧瞧。奇文共欣赏嘛。” 刚才上厕所,看见用过了的《诗经》杂志的纸张。伍石林还不相信这是事实。 人民教师嘛,虽说穷一点,但还不至于穷到买不起手纸。现在自己的杂志不见了, 不由得担心。对一个文学青年表示侮辱和蔑视的方法很多,不一定非得用人家的作 品上厕所。再说,普遍的看法是:与经血相比较,粪便并不是最污秽的东西。 现在,让伍石林耽心的是,没有落入男厕的另一本《诗经》,很有可能落入一 个女老师手中。伍石林不由得害怕了。 怎么人家总是跟你伍石林过不去;专门想心糟踏你? 这个问题提得好。但是,问题的本身很片面。 在一般人眼里,教书是高尚的职业。教师是从类灵魂的工程师。其实,在伍石 林眼里,同样如此。但是,从事高尚职业的人,未必就是人格高尚的人,对不对? 这是极浅白的问题,可是,很多人都忽略了。尽管如此,伍石林仍然坚信,校 园糟受污染最轻,是环境保护硕果仅存的一片净土。 撇开个案不谈。放眼周围,你会发觉,被侮辱被糟踏的不止你伍石林一人。大 家都这样:遭受侮辱,又千方百计去糟踏别人。难道你就那么好,不曾糟踏过人家 吗?伍石林,好好想想吧。学校是个清水衙门,没有什么利益值得争夺,因而相互 糟踏的程度,从理论上来看,还是相对轻微的。 请你心平气和地想想,接受这种现实吧,伍石林。 伍石林心平气和地坐在窗子下,默默地想着心思。 早晨在玻璃上抹出的一块镜子,现在蒙着水雾,有些模糊了。伍石林又去抹了 抹,抹出一块清色的水印子。可以回映室内,也可以望穿窗外。 不知道为了什么围坐炉边的几个人争论开了。声音嘈嘈杂杂,越来越洪亮。 最后,旁边的人都停下来,只听见孙凌云钱载福骂架似的理论。 “一个文学常识都扯不清楚,你看看你是什么东西!我懒得跟你说!”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呢?我才懒得跟你这号人说呢!” “好!话就这么说,我不是什么东西。你呢?你不就是那个鄂东南简易师范学 校毕业的钱载福吗?” “你是北师大,又怎么样?”钱载福本人是个口齿伶俐的人,现在说话有些结 结巴巴的了,“你是北师大,你卵子就比人家的粗些?” “你无知!并且无耻”孙凌云站起来,一腔热血涌上脸面。脸色红得发紫,如 一挂猪肝,“丑陋的中国人,舍你其谁?”扬手指点之间,顺便一张口,就是极其 精当的文言句式。 “就像关在一个笼子里的两只鹌鹑,总在斗嘴!”赵兰英说着,走过来问, “不声不响的,在想什么呢?” “在想……”伍石林回过神,笑一下,指着窗棂,说,“你看,一只苍蝇,活 的。” “苍蝇,怎么可能?” 那只被蜘蛛网罩住的小苍蝇半天不动,好像死去了。伍石林用手一指,苍蝇却 动了一下。也有可能是手指带动气流,波及蜘蛛网,把小苍蝇牵动了。 那只小苍蝇真的动了一下,又好像还活着。 “毛主席叫苍蝇们冻死,这家伙胆敢不死,有种!”赵兰英说着笑着,邀请伍 石林,“晚上有没有地方吃饭?到我家去吃,怎么样?我故意买了点菜,鱼还是活 的。”赵兰英把“故意”一词咬得很重。 “好啊!” 伍石林爽快地答应了,看上去想都不想。 过年过节的,到别人家里吃饭,比一个人呆着,心情可能要好一些。因为有人 情味,有节日气氛。但是,好意思空着手去混饭吃吗?带一份过得去的礼物,这餐 饭就有些昂贵了。 但是,再昂贵也值。某些时候,是不能算经济帐的。况且,这类昂贵的饭并不 是经常混得来的。 伍石林一口答应了,看上去想也不想。其实,想了。头脑转得快一些而已。 “上午,李铁山冲你发脾气了?” “你怎么知道?” “当然知道。李铁山说,你这个人表面上低三下四,奴才似的,其实,骨子里 瞧不起别人——真的是这样子吗?”赵兰英笑笑,问,“你真的这样阴险吗?” 这不是伍石林愿意回答的问题。于是把话题扯开,说:“你没有看见那时候的 情景。李铁山那张脸。长的,黑的,硬梆梆的,驴似的。”说着说着,伍石林自己 笑了。 “你这样吧。晚止在我家吃了饭,你提点东西到李铁山家去。”赵兰英嘱咐着, 说,“你没有准备东西,也就不要去买了。我家里有。我来替你准备。好不好?” “我也这样想过……” 伍石林真的这样想过。你没有得罪领导,你没有错,但是领导因你而生气,动 怒,这就是你的责任。你得赔礼道歉。 不谈道歉。你人家手下吃饭,不孝敬人家怎么行?谈不上有损人格与尊严。因 为不相干。 自然,你若认为送了礼,人家就会照顾你,并且重用你,这就错了。今后的磨 擦仍然是避免不了的。礼物只能起到润滑油的作用。但是,这样也就够了。自己的 损失将会相对减少。 你主动送礼,也就是向人家表明自己的臣服。等于向人家摊牌:你有权力统治 我。统治期间,可以卡我,可以整我。接受统治期间,我只恳请你不要把我卡死, 恳请你不要把我往死里整。如此别无奢望。 对于这些土豪劣绅,贪官污吏,大家都很痛恨。心里骂:狗日的土豪劣绅。无 人时,口里也敢骂骂的。可是,土豪劣绅又是怎么来的?毛毛雨似的,天上掉下来 的吗?不是的。善良的人民群众给惯坏的。 大清早上班时,知道了今天是月半,当时心里是悲悲戚戚的,感慨孤苦伶仃, 日子不好过,却又过得去飞快——其实,具体落实到每一个日子,却又难过。时光 流逝很快,事情变化也快。意想不到的是,月半却成了向上级领导献殷勤的好机会。 刚刚参加革命工作时候,绝对不曾料到自己混得这样惨,熬成奴才似的鬼样子。 那么,二十年后的自己,又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从玻璃上抹出的一块镜子里头,伍石林看见钱载福、孙凌云们依稀的身影。 赵兰英推开窗子。房间亮堂起来。冰冷的新鲜空气灌进办公室。伍石林打了个 寒颤,流出一点点鼻涕。奇怪的是,甚至于流出来的鼻涕都是清亮的。 “那只苍蝇呢?” “死了!”赵兰英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的宠物。”又笑着问,“是你 养的吗?” 天色有些阴晦。一直下雪,但是不那么猛了。没有起风。零零碎碎的雪花很轻 很近地飘落。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