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发白 星期六下午下班,李健民和陈农去幼儿园接儿子。可是去迟了一走。阿姨说: “李东刚让你妈接走了。 每个星期六下班都要早一些。陈农下班后不愿意一个人走,要等李健民一起走。 恰好李健民有点公务没有忙完。等李健民把公务处理完了,已经迟了一步,儿子让 岳老娘“劫”走了。 上个星期日,岳老娘跑了来,喊李健民陈农过去吃饭。其实未必只是吃饭。陈 农从小张那里得到消息,知道家里买了十几只不鸡,准备在院子里筑鸡舍。就劝李 健民不要去,说那饭不好吃。李健民心里也明白,那饭未必好吃,可是看见岳老娘 抱着李东,很殷勤地逗着李东玩,就笑了。反而劝陈农不要那样说。答应了岳老娘, 随后就来。 果然是筑鸡舍的事情。但是没有准备砖头,还得让李健民出门在大路边捡砖头。 李健民这个人有点人缘,那一带的人都相熟。平素买米换煤气,李健民干起来 很自然,因为每家都得买米换煤气。现在挑一担土箕捡砖头,就有些出格。这让李 健民难为情。尽管难为情,李健民还是接了担子,放在肩上,并不找理由,说是腰 痛或者厂里加班。 岳老娘有个毛病:买米换煤气的活,完全可以让李健民一个人干,可岳老娘总 是揣了钱,拿着粮本煤气证亲自跟着李健民跑。盯梢似的,这让李健民难以接受。 我这个人这么让人不放心吗?李健民想,可能是耽心贪污了她的零钱。于是反 省。想起来确实有几次没有退她零钱。忘了给或是数目小懒得给的缘故。牵涉到经 济问题,也就不便阻止。往好的方面想,可能是岳老娘发觉这个女婿不错,跟着跑 跑路也是一份光荣。这样想来,心里就舒坦多了。后来也不想阻止。老人家喜欢跟 着跑,就让好跑吧。 仅仅是跟着跑也就无所谓了。后来又发觉,岳老娘还有一个毛病:一张嘴巴了 不歇伙。 没有遇上熟人的时候,就教导李健民如何做人;一旦找着了熟人,想起什么就 谈什么。这可能与职业有关。李健民想。岳老娘年轻时在厂里广播室当播音员,继 而任妇女主任。李健民要走,岳老娘偏偏不放他走。把他喊住,说:“这么慌干什 么?”李健民只好背着米袋在旁边听她们晒陈谷子烂芝麻。 米袋子越背越重。李健民很气愤:你妈的你讲你的,拉住老子干什么?简直是 害人不看日子!但也只在心里头气愤。想:闹不明白这个老家伙究竟是什么意图。 那天挑着土箕捡砖头,走出院子好远也没有发现一个砖头。原来,左邻右舍都 在养小鸡,筑鸡舍,把砖头都捡光了。 别人问李健民,给谁打短工啊?李健民应了一句:“还不是周扒皮!” 岳老娘正在与人讨论麻将题,李健民以为她不注意,偷空发了牢骚。偏偏又被 岳老娘听见了。说:狗日的李健民,谁是周扒皮?于是暂时搁下麻将不谈,和李健 民讨论剥削与被剥削的问题,质问李健民:总是在家里吃吃喝喝,做点事情还有意 见? 当然有意见。但是李健民从来不说。因为不便或者不敢,陈农却敢。 挑了几担砖头,天已经黑了。岳老娘说:“不知道够不够。”李健民说:“不 够又有什么办法?打灯笼都找不着了。”实在懒得动弹,打算把扁担土箕丢了,却 又讲究一个态度问题。 于是挑副空土箕,站在院子里不动弹。 “不搞了不搞了。”岳老娘说,“我也累了。”坐在竹椅上喘着气。真的很累 的样子。 若不是岳老娘累了,说不定还要摸黑搞下去。不搞也是暂时的。这项工程他不 搞就没人搞。李健民很认真地说:“怎么能不搞?要搞就搞到底。石灰在哪里?我 来拌石灰。”把扁担土箕卸在一边。 李东摇晃竹椅,命令说:“起来起来!”兵老娘很听话,让起来,腾出竹椅。 李东牵着李健民的手,说“爸爸,坐!”李健民不坐,进门搬出一把椅子,让岳老 娘先坐,自己再坐。 “狗日的李东!”岳老娘说,“痴家家带外孙,都说是白疼了,真的是白疼了。” 李东不认帐:“不要你白疼!” 李健民教导李东:“不许这样说!家家喜欢你。” 李东说:“偏要这样说。”又说,“不要她喜欢。”并做李健民的工作,“我 们回家!” 岳老娘说:“回到哪去?这就是你家!” “这是你家,不是我家!” 正在争执,陈农进了院子。 陈农从澡堂回来。湿头发黑压压的披挂着,显得很厚重。 “吃了没有?” 看见院子里堆着砖头,知道没有好事情,因而故意这样问。语气冷冰冰的。 陈军和小张在客厅走跳棋。小张往外瞄了瞄陈农。看见只当没看见,继续下她 的跳棋。 没人理陈农。老娘发觉陈农口气不对头,判断情况不妙。接口说:“没有吃。” 溜到房里去了。 李东也说:“我也没有吃。” “谁问你了?”陈农突然发火,吼叫起来,“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啊?活该饿 死你!” 吓得李东一缩脖子。看一眼李健民,李健民不动声色,摸支烟点着。李东壮壮 胆子,扁扁嘴,哭丧着脸说:“打你!”举起小手撒娇着去打陈农。 家里有个陈军,一个小张,却要使唤李健民。陈农本来就有气。名义上是请人 吃饭,实际上却要人当苦力。陈农有一种上当受骗的委屈感,因而火气特别旺。要 人家李健民做事,人家什么时候推脱过?而且又不是你他妈的养的,玩什么花招子 啊! 岳老娘端来两只大瓷碗。一碗冲了麦乳精,一碗装了几只油窝。 “先吃一点再说吧。”岳老娘满脸惭愧,说:“我也忘晕了头。没有准备。” 李健民接过两只碗,却不喝,也不吃。李东抓一只油窝便咬。油窝是早上剩下 的,凉了,疲了。李东咬在嘴里。咧嘴撕扯,象撕一块湿布。 “等什么,你吃!”岳老娘逼着李健民吃。李健民仍旧不吃,只是笑。陈农扳 过来李东的身子。在他小屁股上打了几巴掌,说:“吃!吃!吃了去死!”打得李 东嗷嗷叫。 岳老娘赶紧又溜开。 俗话说:一物降一物。俗话又说:恶人只服恶人磨,蜈蚣撞上鼻滴虫。这让李 健民觉得,这种日子不是惊天动地,在却是有些滑稽,因而多少有点意思。当然, 陈农也过于厉害了些。 李东还在吃奶的时候,家里总有尿片待洗。有一回岳老娘跑到他们家来看外孙, 看见大堆尿布积在脚盆没洗。平素都由陈农包了洗,恰好那几天陈农有特殊情况, 不能洗。岳老娘看见了,心里过不得,就嚷起来:“李健民!呆在房里干什么?绣 花啊!”李健民从卧室出来,手里搬着一本书,表明自己不曾绣花。岳老娘教育他 :“家务事你也插手做啊!你不做难道都要等我来做?”李健民两个指头捏着一块 尿片的没被污染的角落,拧了起来。看看上面光怪陆离的东西,手掌在鼻子下面扇 一扇,嘿嘿嘿地讪笔。岳老娘又说:“都等我来做。等我死了,看你们怎么办,看 你们还活不活?” 陈农从厨房冲出来,凶恶地说:“你现在还没有死啊!你为什么不能做?你没 有手?” 岳老娘把抱着李东的双手抬了抬,象在解释:有手,但是没空。看看陈农脸色 不正常,就不吱声。找块干尿片塞进李东裤裆,交给李健民。蹲在脚盆前,乖乖地 洗尿布。 李健民跟着进这厨房,对陈农说:“小鬼碰上了大鬼,大鬼撞上了阎王!” “谁是阎王?不识好歹的东西!” 现在陈农打儿子,打得儿子杀猪似的嗷嗷叫。李健民站起身,猛吸一口咽。烟 丝燃烧过猛,以出有滋有味的声响。 “我说陈农,我们关系一向不错啊,何以虐待我儿子?” 李健民摸着她厚实的黑发,顺着背脊理顺理好她的猫子毛,又在陈农的老虎屁 股上轻轻托了一把,这个星期六的下午,岳老娘又把儿子刧走了。往坏处想,无非 是扣住儿子作人质,以相要挟。但李健民一般不往坏处想。 因为和陈农结婚,尔后才与岳老娘一家人发生联系。强硬一点,从理论上说, 可以同他们断绝往来。他们给予的帮助完全是有亦可,无亦可的;相反,带来一麻 烦却不能摆脱。问题是理论与实际往往相去甚远。陈农绝对需要亲人,李东也一样。 自己以一个女婿的身份在这个家庭出现,岳老娘们不可能马上接受。女儿可以吼他 们,女婿就没有这份权力。这不奇怪。接受是一个过程,这需要时间。而对这种人 进行说服教育是无补于事的。现在必须凡事忍让三分。 岳老娘有时可恶,其实更多情况下让人同情。李健民想,人家接走李东,也许 只想看看李东,别无恶意。李健民是个喜欢把人往好处想的人“我们把李东接回来?” “不去!”陈农说。“看她敢不送来!不送来就让她养着!”陈农想起上星期 天的事情就气愤。 岳老娘在天黑的时候来。但是来的不是时候,陈农正坐在床沿生闷气。事实也 是这样。 要骂就骂,要打就打。骂娘扇耳刮子,陈农都不含糊。可是被骂、被打的是李 健民,情况就不同了。 李健民这个人不懂味。骂也好,打也好,他都不配合,一直保持沉默。他能做 到这一点:袖起双手,局外人似的听你骂他,看你打他。这就大大挫伤了陈农骂人 打人的积极性。事过之后,李健民做陈农的工作:你打我可以,但是原则问。双警 告说:会伤害感情的。这是真的。 陈农觉得这话有道理,于是接受了他的条件。既然如此,打人骂人时,免不了 要发疯以至于混帐。 于是不再骂娘。这样事情就好办多了。俗话说,一只公鸡四两血。陈农拳打足 踢,貌似凶神恶煞,究竟能有几斤力?再后来,陈农改变了方式。 没有兴趣骂李健民、打李健民是个原因。更主要的原因是:骂过之后其实只有 自己心疼,打过之后也是这样。 “你不疼我,就没有人疼我。”李健民说,“你不疼我,又去疼谁呢?”李健 民说,“谁叫我们是夫妻呢?同样,我不疼你,又去疼谁呢?” “你去疼别人吧。”陈农笑了,说,“我兴疼我儿子。” “我才懒得去疼别人呢。懒是一个方面的原因。还有一个方面的原因:没空。” 就这样,陈农在李健民面前退化了,不打不骂了。退化了并不意味着今后不再 怄气。怄气总是免不了。陈农于是干脆堕落,读书人似的,开始尝试着生闷气。 陈农这回生闷气,表面上看上去无缘无故。两人一起去澡堂,那时陈农情绪正 常。路上遇着赵勇他们几个小青年,还相互打了招呼。 赵勇首先问候陈农:“嫂子好!”然后对李健民说:“凑一桌?” 赵勇说“凑一桌”,不是在征求李健民的意见,李健民也就只好说:“凑一桌 轻,呆会儿到我家吃饭。” 每年都有几个大学生分到工厂。赵勇便是其中之一。学院派中间,李健民是资 格较老,而且混得较好的人。家里那副精致的麻将便是结婚时这班朋友送的。他们 在李家下围棋,打桥牌,弹吉它,搓麻将,发牢骚,吹牛皮。喝李家的洒,抽李家 的烟,混李家的饭吃。李健民曾耽心陈农不高兴,说:“我老婆贤慧,大家都来玩。” 宽心话说的陈农心里喜滋滋的。 陈农说:“是你调教得好。” “哪里哪里,是你基础好。” 早不久工厂大发慈悲,分了一次物资,每人一只冻鸡及其它。赵勇他们三个人 各提一只鸡,跑到李健民家里。三个单身汉都被宰了一刀,吐刀不少钱。事后赵勇 说:“吃自己的鸡,没想到仍然要付钱。李健民心黑手辣,和社会主义工厂形成鲜 明对比。” 陈农说:“还来不来?” “当然要来。要报仇,要伸冤!”赵勇杀气腾腾地说。 这回李健民开口,说:“呆会儿到我家吃饭。”本是客套,多少有点虚情假意 的味道。赵勇却当真,爽快答应了。反正没地方可去,有饭吃不说,说不定还能收 几张钱。玩麻将的年轻人都是这种心理。他们不明白,小夫妻去洗澡,本想早点休 息。 李健民和赵勇他们说着话,陈农却溜到一边去。这就反常了。赵勇问:“你老 婆怎么了?” “不好意思。”李健民拍拍赵勇肩膀,说:“我老婆最会得罪人。”“不是这 意思。”赵勇连忙解释。临分手,双方都在强调:一定来!一定来! 待赵勇他们走了,陈农说:“恶心死了!喊我叫嫂子!”李健民又去摸她屁股。 陈农又唠叨:“事实上,他们每个人的年龄都比我大得多。” 这期间陈农情绪反常,但还不恶劣。从澡堂出来情绪就恶劣了。澡堂通风状况 不好,空气沉闷,李健民认为,这为陈农生闷气提供了良好土壤。 陈农先回家换衣裤,坐在床沿生闷气。等到李健民回来,进卧室换衣裤,突然 想起赵勇他们要来,就一边生闷气,一边动身去准备饭菜。这时候,岳老娘不失时 机地撞上门来。 平素只要房里有人,一般不锁门,门只是虚掩着。听到敲门声,陈农就会招呼 :“请进!” 这回岳老娘推了推门,门偏偏锁上了,推不开。只得多用一道手续,于是敲门。 说也奇怪,陈农似乎知道是她老娘在敲门,问话的声音因而极严厉—“谁呀!” “我” “你是谁呀?” “我啊!”没有听到儿子踢门的声音,陈农估计李东仍被扣留,火气就猛了。 拉开门,劈头盖脑地发脾气:“你到底是谁呀?我呀我的,你没有名字啊!” “这是怎么了?”她老娘显然搞懵了。背脊贴着门板往里挪动,“你有问题呀?” “我告诉你,以后问你是谁,就说你的名字!不要我呀我呀的!你要明白,你 在这里一点知名度都没有!” 平白无故的挨了批评,老娘不高兴。坐在沙发上,瞪着眼睛看陈农,说:“到 这里来,还真长学问呢!” “直说吧,你有什么事?” “煨了一锅鸡汤,喊你们过去吃饭啦。” “不盖鸡笼了?鸡笼盖好了?” “还盖什么鸡笼,都死的差不多了。” “死了那么多鸡,一锅煮了。自己吃不完,才喊我们去。我们不去!” “谁说是死鸡汤!喂!你真的有问题啊。总是把话呛我。我看你问题严重的很 呢!” “你不要这么假了。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把李健民当牛当马,我当然不高兴。 李健民当真那么贱?该做的?你想想我爸是怎么死的啊?还是不让你给累死的?” “你胡说八道呢!你放屁呢……” “你做了寡妇,我不想做寡妇!” “你真是放屁呢……” 这时候,李健民穿戴整齐了,从卧室出来。也没说什么,直接拉陈农回到里头 的房间。 由于工作和学习,李健民从来不做家务。拖地板,抹家俱,洗衣裤,烧饭炒菜, 都归陈农负责。岳老娘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觉得自己的女儿吃亏不少,因而凡事 都喊李健民干。 这是一种心理补偿。也就是说,岳老娘偶尔把李健民当牛做马,其实也是出于 爱惜陈农。 “第一次去我家,我妈是怎么嘱咐你的?记不记得?我妈跟你讲,每个晚上最 多只准让我干一次。出发点也是为着儿子好。是不是?”李健民做着思想工作, “每个父母考虑的首先是自己的孩子。在你妈看来,你跟她要亲近一些,我跟她就 要疏远一些。在我妈看来,也是这样。就这个道理。” 陈农冷笑说:“你在这里帮她说好话,你知道她怎么说你?”又冷笑一下,接 着说:“她说你表面装老实,实际上阴险的很。在中间烧阴阳火。” “这也不难理解。”李健民也笑,“你们母女关系一下子改变了,变得紧张了。 本来就是因为我介入了,在中间起着作用。” 两人在卧室里交心谈心,嘀嘀咕咕地说了半天。最后决定跟岳老娘回家吃饭。 “赵勇他们不是要来的呀?” “在门上留个字条就可以了。若是他们福气好,说不定还能赶上喝鸡汤呢。” 到了客厅,岳老娘仍然坐在沙发上。呆呆的样子。因为提到丈夫的死,岳老娘 神色黯淡,泪水放肆地在脸上乱跑。 一个老人泪流满面,还真的惨不忍睹呢。 晚餐时候,岳老娘没吃什么东西。先说汤太烫,只管给李东喂饭。后来也没喝 汤,说汤熬浓了,太伤人。李东吃饭时不规矩,跑到陈军房里看电视。岳老娘只得 跟了去看电视。这样一来,吃完晚饭,没人收拾碗筷。碗筷都在饭桌上晾着。 李健民陈军两个大男人,搁手搁脚地抽烟聊天。小张没事,也不捡碗,在板凳 上干坐着发呆。陈农看着过意不去,不得不动手收拾碗筷。 见陈农动手,小张才起身,说:“我来吧。” 当然是你来!陈农想,一点自觉性都没有!到你家里来,不是由你来,难道由 我来?我不过做做样子,启发启发你。陈农只是把几双筷子收拢了,就撒手不干。 看见小张这个人,陈农心里就不畅快。长相难看一点,也就无所谓了,可不能 这么懒啊。 小张这个人,走没走相,坐没坐相,站没站相。起起路来,鼻孔朝天,手臂大 幅度摆动,而腰身硬邦邦的,象块门板。站着的时候,右脚向前伸,重心落在左脚 上。你说这是稍息的姿势吧,她又把脚伸反了。坐在椅子上,两腿大开,象骑一匹 马。这些都让陈农看了不顺眼。 成天仰着脸,脖子酸不酸啊?如果有外人在场,陈农还会替她难为情。怎么说 也是陈军的老婆啊。 可是陈军却把小张当个宝贝,这就奇怪了。同小张这样的女人逛街,是需要相 当的勇气的,而陈军总和她约进约出,双双来去。 小张厂里处于半停产状态,一年总有半年的时间不上班,呆在家里。但她不呆 在这个家里,总跑到娘家窝着。老娘偶尔出门打麻将,没有做饭。小张回来看见没 有现成饭,转身跑到娘家吃饭去了。 女人里面怎么会有小张这样的败类泥?陈农想。平素总为自己的性别感到自豪, 现在看见小张这种人,陈农就没有理由自豪了。 这个家里有个陈农,又漂亮又贤惠。小张嫁过来,应该自惭形秽才是。可是陈 农从来不见小张自惭形秽。相反的,表现懒散,气焰有时甚至嚣张。这让陈农觉得 不可思议。俗话说,丑八怪丑八怪。陈农现在认识到了女人越丑,脾气反而越古怪。 看见小张端碗筷进厨房,就估计小张不会洗碗洗筷子。果然,小张转身就出了 厨房。这么一个懒婆娘!陈农又生气了。 一直到赵勇和另一个小青年来,陈农还在生气。李健民招呼赵勇他们坐下了, 自己进厨房,又喊陈农来帮忙。说是帮忙,其实是提醒陈农,不要板着脸。没理由 把脸色给赵勇他们看啊,是不是? 李健民说:“你在厨房消消气。” “你去打牌?” “对!等会儿东西弄好了,你来换我。” 陈军先在麻将桌边坐下来。小张说要打,陈军不让。看看其他三个男人,没有 一个人支持的请求。只好作罢,坐在陈军边上看牌。 看牌并不让人讨厌。看牌就看牌吧,偏偏小张喜欢多嘴多舌,在旁边搞摇控指 挥。一个劲地说,打这个牌,打那个牌。 “开八万开八万!底下见了两个八万,还留这个单八万干什么?” 陈军留个八万,本想带个门子。即使带不起来,推掉也没什么危险。听小张罗 嗦,于是把八万开了。 小张这样叫喊的时候,赵勇已经三摸一。手里有个八万,准备开,没想到转手 又摸起一对牌,七对就听和了。很自然,要调陈军手上的绝八万。结果很快和牌。 小张瞎指挥,结果放铳,并且是大和的铳,但是她可以骂陈军:“你简直是个 猪!一个单八万,留它干什么?要你打,你不打。早不打,迟不打,偏偏要赶上人 家七对的铳!我说你真是个猪啊!知道人家七对听和了,还要放铳!随便放个什么 铳,都比放七对的铳好啊! 真是个猪啊!“ 小张一而再,再而三强调陈军是个猪,把李健民给逗乐了。赵勇和了大和,也 很高兴,对陈军说:“还是你老婆英明!” “你怎么这么蠢呢?把你杀了喂猪,猪也不会吃你的肉!”小张骂了一阵,警 告说,“再这样就让我来打,你给老子滚!” 陈农把东西弄好,喊李健民去端,李健民去厨房,看见是鸡汤下面条。汤是清 汤寡水的,不见有鸡肉,就去碗柜里找。找出一大碗隐藏的鸡肉来。 李健民冲陈农笑笑。把鸡肉扒到两只盛面条的碗里。本想对陈农讲一番有饭大 家吃,独食难肥一类的道理,见陈农很不好意思,也就不说了。 “吃鸡吧,吃鸡吧。” 李健民端一碗,陈农端一碗,放在赵勇他们面前。赵勇学着说:“吃鸡吧,吃 鸡吧。”劝另外一个人。声音又轻又慢。并且痞里痞气地笑。 吃完面条,继续玩牌。 李健民不玩,要陈农玩。事先答应了:把东西弄好了,就让陈农过瘾。她好像 不记得了。 问:“你干什么去?”“我要养精蓄锐!”李健民笑笑说。 小张见陈农上场,就要陈军滚下场。陈军咬咬牙,忍痛滚下场。 陈农本不愿意和小张这样的女人同台献艺。因为自己先上,等小张上来,自己 又退下来,是不是太露骨了点?于是咬咬牙,硬着头皮陪小张玩。 陈农上场,第一盘就拦小张一和。 陈农手头一对三筒,总摸不起别的筒子来靠门子。上家打一手牌,陈农想,抢 听再说。 吃一手牌,横三筒听和。 对家开出一张牌。小张抢先说:“清一色!”把牌一推,拆解给大家看:“三、 六、九筒带二筒。” 陈农看她激动人心的样子,觉得好笑,想,小张,你白激动一回了。向着对家 明知故问:“你放了个什么?” “三筒。” “真是不好意思啊。”陈农笑咪咪地把牌亮出来,“拦你一和。” 小张说:“横三筒拦我三、六、九筒带二筒!” 陈农解恨极了,开心极了。很认真而又很抱歉,说:“算我不和,好不好?算 你和。” 赵勇说:“小屁和拦大和,我党幸甚!我国人民幸甚!” 李健民说:“我老婆姓陈!”拍拍老婆陈农的肩膀,象是予以表扬。 过了一会,只见赵勇把一张牌往桌上一拍,发出“砰”的响声。说:“七对! 自摸!” 小张自言自语:“妈个×,鬼火直冒!”伸长颈子去看赵勇摊开的牌。并没有 发觉有诈,于是很气愤,说:“轻点好不好!” 李健民插嘴:“动作要温柔。” “对不起呀。”赵勇笑了,很温柔地对小张说,“把你给弄疼了。” “你这个小鸡子!”小张又气愤,把牌一掀,说,“想占老子的便宜,你还没 那个卵子! 借个卵子你,你也不成!“ 李健民知道,赵勇这个人是有点脾气的。小张拿话呛赵勇,赵勇不理睬,并不 是说赵勇嘴皮子斗不过小张,害怕小张。赵勇从来就不和长相难看的女人打交道。 在他看来,不漂亮的女人就不是人。假设陈农不漂亮,即使再贤惠,赵勇也不会到 李健民家去玩。 和了大和,赵勇很高兴,把原则放弃了,和小张开起玩笑来。明知面目可恶的 女人,言语必定可憎。乱说几句话,赵勇心里是有准备承受更严厉的反击的。可是, 小张把牌一掀,就太过份了。 赵勇站起来,对另外一个小青年说:“我们走吧。”回头向李健民夫妇告辞: “失陪了。 我们还要去陈会明家赶场子。“ 陈农很难堪:“不玩了?” 小张也留客:“赢了钱就想跑?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好象没见过钱!”赵勇懒 得答理。李健民也不说话。陪他们径直出门。 三个男人在大门口站了半天,说了半天的话。进屋的时候,李健民脸上看不出 有什么不愉快。 陈农与李健民从岳母娘家回来之后,两人躺在床上说着话玩。陈农讲起厂里的 奖金、补助。问李健民,听说厂里打算为李健民装一台电话,是不是有这事儿。 回顾当初。和李健民同一批分到厂里的大学生,只有李健民一人留下来了。那 时候,大学生很扎眼。中午去职工食堂吃饭,几个人并排着走,就有人在背后指指 点点:“大学生,看!大学生! “别人都戳你们的脊梁骨。”“你知道?” “当然知道。” 刚到工厂,不受重用。其他几个人闹着要走,这山望见那山高。李健民也闹过, 后来明白闹也是白闹。悲壮一点,可以这样说:哪里的黄土不埋人?于是成家,安 心过生活。 在厂里成了家,领导就改变了看法,认为李健民是自己的人了,于是委以重任。 现在是车间工段的段长,相当于股级干部。 从一个见习的大学生成长成一个工段的段长,李健民爬了四年的时间。以四年 半级的速度匀速上爬,任车间副主任大约是三十岁。经受四年的考验,三十四岁左 右任车间主任,正科级。再经受四年的考验,三十八岁左右坐厂里的一个什么位置, 副处级。再经受四年的考验,就是正处级了。这一辈子也就熬到顶了。推算一下, 那时候四十出头。不年轻,但是也不是特别老。 并不是说谁有官瘾。但是,谁也不会拒绝做官。随着官阶递增,收入增加了, 住房宽敞了,待遇改善了。即使儿子不争气,那时候自然有人出面,为李东争取一 个公费委培读大学的指标。这些都是肉眼可以看见的好处。 当初闹着要走的人,并不是每个人都如愿以偿。那几个人走了的人,现在混得 怎么样了? 没有业务上的往来,因而音讯全无。 两人絮絮说话,使得事情来得从容不迫,就象从容不迫地过生活。 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光景,陈农出门买早点。看见赵勇他们几个人。 “又玩了个通宵?进了点儿没有?” “平了,绝对的平手。” 赵勇淡淡地回答。声音沙哑。脸皮焦黄。眼眶青了,眼窝陷下去,深深的象个 洞。眼角粑满绿眼屎。这让陈农想起疲倦不堪的李健民的样子。 熬了整整一个通宵的李健民,死尸一样摊在床上,气息奄奄:进气轻微,出气 也轻微,额头增添了许多细密的皱纹。单眼皮也因而熬成美丽的双眼皮。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