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随着两声惊雷般的重撞,两扇朱漆楠木、上面嵌着几格漂亮风玻璃的屋门訇然倒下, 没等屋里明白出了什么事儿,年打雷和二排长已经进到屋里,把两支冰窟窿似的枪口, 对准卓立群和他的那个白得让人眼馋、俊得让人心痒的五姨太了。 正是熄灯前的最后时刻,男人刚刚钻进被窝,两只胳膊还伸在外面,女人也刚刚沐 浴完毕,美滋滋地向床边走去。女人二十一岁,天生一副窈窕丰润白玉亭亭的坯子。其 时身上除了一方火色的巴掌大的手巾,便是袒露的、自上而下自始至终的一帧雪白。那 雪白犹如一片皑原,皑原上突显的是两座高挺丰硕的乳峰,乳峰上两颗紫色的、又大又 鲜的山葡萄一抖一颤地招摇着,令人目光所及,禁不住就要心神迷离魂飞魄丧。 满脸络腮胡子的独立营营长的枪口,接连地打了两个哆嗦。 “你们……你们……”卓立群慌忙爬起来。 年打雷一个激灵,一声喊:“快!”二排长和紧随其后的五班长便鹰一般扑向床边, 叼起男人,朝门外奔去。 几秒钟后,已经是在院里一片长满花草的园地上了。 “你们……你们……”气极败坏、声嘶力竭。 “卓立群,你听着!我是海州分区独立营营长年打雷,我以海州人民和革命的名义 判处你死刑!” 不容分辩,甚至连舌头动一动的机会也没有枪声就响了。枪声沉闷凄厉,一直传向 星光迷离的夜空。没有惊叫没有挣扎,卓立群,这个当地盛名一时的大地主大资本家, 便化成了一滩污秽和血水。 撤离的命令发出,战士们鱼龙般地向暗夜深处潜去。年打雷收起枪,望一眼深不可 测的远方,一个踅身进到屋里。屋里狼籍一片,枕头、衣服、毛巾、毯子、茶杯、暖瓶 ……被吓得傻了的五姨太赤裸着身子,还在筛糠似地颤抖;见他进屋越发如同见了魔鬼, 嘴里啊啊地叫着,把一张娇润可人的脸蛋变成了一个歪七扭八的大紫茄子。年打雷上前 几步,把贪婪胆怯的目光在那两座乳峰和山葡萄上瞄了几眼,抓起一床毛毯朝那身上一 裹,随之向肩上一扛,疾步出门而去。 月光惨淡,天地如同一片深不可测的湖泊。顷刻间,年打雷和他的部队连同方才发 生的一切,就被淹没得不见一点踪迹了。 尽管没人声张,尽管帮着扛了一路的二排长、五班长守口如瓶,卓立群的五姨太被 营长抢回来的消息还是传进展工夫的耳朵。 展工夫是独立营政委,身材不高,略显瘦削,参军前教过几年小学,有着一副小学 教师式的、永远晒不黑的面孔。那使他与身高膀圆、须浓目厉、黑里透红的营长形成了 对照。一次死地绝境的突围,一次疾如闪电的镇压,确是让展工夫对营长生出了不少敬 服和感佩。这样的大仗、这样的战绩,记功和表彰是绝对少不了的,一个营长抢回五姨 太的消息却把他惊了个六神无主。他觉出事情的非同寻常,当即出门,朝向与营部隔着 一幢照壁的那所民房奔去。部队受命休整,年打雷住进那所民房就没再露面,而他是特 意交待过,没有特殊情况谁也不准打扰营长休息的。 大门是两扇薄薄的木板,上面的红漆正在脱落。门关得严严实实,透过门缝也还是 听得见屋里说话的声音。展工夫踏着一串脚步来到门前,那说话的声音立刻消失了。 敲门,咚咚咚。里面传出一声喝问:“谁?” 展工夫说:“我。” 里面问:“你是谁?” 展工夫说:“我是展工夫,有要紧的事儿跟营长商量。” “什么狗屁事还得找我!”屋里没有好气地嚷过一声,又传出话来说:“政委,你 是政委,什么事儿你看着办就行了!只要顽八师那些狗杂种没来,就用不着找我啦!” 展工夫心里至少明白了八分,越发把门敲得急了。“营长,你还是快开门吧!这事 儿比顽八师可是严重多了!” “什么什么……”屋里一声愤愤,接下是静默,再接下就是下地、穿衣和低声说着 什么的声音;声音里分明地透出一股女人紧张慌乱的气息。 终于门开了,年打雷一边系着腰带一边嚷着:“什么鸡巴事儿!顽八师在哪儿?扯 他妈的葫芦蛋!” 展工夫只管把眼睛向屋里瞅。屋里光线有点暗,中间还隔着年打雷的半个身子,一 个光鲜耀眼的年轻女人还是映进他的眼里。女人满面娇羞,正几分窘迫几分胆怯地穿着 衣服;或许因为过于紧张和忙乱,刚刚穿好的上衣突然脱落,把两座高挺丰硕的乳峰和 乳峰上两颗大大的紫紫的山葡萄,一览无余地暴露到展工夫眼前。 脱落的上衣旋即被拉上,高挺的乳峰和紫葡萄旋即被包裹起来;时间总共不过三秒, 展工夫面前却如同掠过一道撕天裂地的闪电。 年打雷一点都不在乎,故作凶狠地吼着:“看什么!看什么!小心把眼珠子看掉啦!” 吼过又不无得意地说:“你嫂子!还行吧?” 展工夫直着两眼,希图意外事件再次发生,里面却咣当一声把门关上了;他愣了一 下又正过神,把年打雷拉到一边说:“什么,嫂子?哪儿来的?” 年打雷说:“哎,嫂子就是嫂子,怎么还哪儿来的呢!” 展工夫说:“这么说真是那个五姨太了?” 年打雷说:“什么五姨太六姨太!那是多会儿的事儿?这会儿啊一点不错是你嫂子!” 展工夫说:“哎呀我的营长,你可真是胆大包天!这是打哈哈的事吗?你的阶级立 场还要不要了!” 年打雷一脸的不以为然:“梨场?还杏子园呢!司令员要赏我一个老婆你不知道? 那天突围的时候,你小子不是在场吗!” 的确,那天突围时,司令员是保证要赏一个老婆给年打雷的。那时分区机关被顽八 师压缩到一道濒海的山坳。山坳里的树木和荆丛被燃烧弹变成一片焦炭,唯一可以逃生 的海路也遭到了封锁;到处是瞪着血红眼睛的篝火,到处是荷枪实弹、随时都可能扑上 来的魔影。如果不是夜幕降临,如果不是为着要把围剿的场面拍成电影拿到上边去邀功, 海州分区三百多名指战员是绝对逃不过那个夜晚的。正是面对这样的情形,正是在几次 突围都没有奏效的情况下,司令员悬出重赏说不管是谁、用什么办法,只要能保护分区 机关突出重围,我都要亲自给他请功提升,亲自为他牵马戴花,走遍分区所属的六县两 城。年打雷是在没人应声的情况下站出来的。他对司令员说:“那些功啊升啊的我一概 不要,我要是保护分区机关突出去,你赏我一个老婆就行!” 战争环境,部队规定团以上干部、三十岁以上才能娶老婆。年打雷原本没有资格提 出这种要求,何况分区机关和首长命悬一线,一个独立营营长提这样的要求实在是太荒 唐了! 司令员却眼睛没眨一下说:“行,我答应你!只要你能保护分区机关突出去,我保 证赏你一个老婆!大家都可以作证!” 司令员的话在展工夫听来不过是危急关头的一个策略,是不能当真也当不了真的。 年打雷却正是在那之后,变戏法儿似地拿出一叠从俘虏和被打死的敌人身上剥下的军服 和肩章帽徽,把自己和展工夫、二排长等人变成了全副武装的顽八师官兵,接着毫不客 气地没收了司令员和所有人的枪支,用绳索和布带、藤葛把众人的双手捆住,连成了一 条牢牢的、想逃也逃不脱的链条。在做好这一切之后枪声响了。枪声急骤稠密,一直响 了十几分钟才戛然而止。与枪声停止的同时,两名身着顽八师服装的战士边跑边把消息 传向海上:海州分区被一锅端啦!分区司令当了俘虏啦!再接下,在通向对岸和海岛的 几只渔船上,被重兵押解的海州分区司令员和他的部下们,张张扬扬地通过了一道道封 锁线,甚至于还乡团的指认纠缠……也正是在成功突围之后,面对丢盔撂甲、九死一生 的分区机关部队,面对悲天号地、捶胸顿足的指战员们,司令员下达了踏平东沧城南青 竹里三号,镇压顽八师参谋长卓立业的弟弟、大地主大资本家卓立群的命令。 如果没有年打雷最后这一手,没有私自抢回五姨太的行为,任务无疑完成得要多漂 亮有多漂亮。事关独立营和独立营政委的名声,展工夫是绝对不能回避和退让的。 “营长,话不能这么说……” “好了我的大政委,”年打雷说,“没事忙你的吧!我这好不容易找了个老婆回来, 身上还正旺得难受呢!”他边说边把展工夫向院外推,一直推到院外才又骂起来:“你 小子嫩黄瓜一根媳妇早就搂上了,你老哥可是一块老姜熬到现在,奶奶个熊的!” 年打雷进屋去了,屋里立时传出男人扑向女人的大呼小叫,传出男人与女人滚到一 起的呼呼隆隆、噼里啪啦,传出男人与女人欢畅放荡的高吟低唱。展工夫站在院外,脸 上红一阵白一阵紫一阵。的确,他家里有一个媳妇。那是十三岁时父母一手包办的,大 他七岁不说,还长得又黑又丑大字不识一个。那是他的一块心病,一块自己不说也绝对 不允许别人说起的心病。年打雷偏偏戳到了他的疮疤! 一个咸菜缸被踢翻了。一个盛水的陶罐被推倒了。展工夫犹自手脚并用,把院中的 木桩、草垛、沙堆搅得狼籍一片。 你这个独立营政委也当得太窝囊啦!他心里吼着。嫂子?好大的气派!大地主大资 本家的小老婆,眨眨眼就成了独立营政委的嫂子?你年打雷也太狂啦!太不知天高地厚 啦!就算司令员答应赏你一个老婆,也没让你去抢卓立群的小老婆啊!卓立群罪大恶极 他的小老婆能是好东西吗!退一万步说,就算你抢得应该、抢回来可以当老婆,也得有 个手续仪式才算数吧?你年打雷凭哪一条,就把这么一个女人向屋里一关,老婆老婆地 就干上啦! 展工夫想,如果迁就了这种违犯战场纪律和丧失阶级立场的行为,就是失职和犯罪。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向上级报告。可司令员到军区去了,主持工作的副参谋长对年打雷欣 赏得不行,报告上去能不能处理、怎么处理就难说了。唯一能够迫使年打雷交出五姨太 的,就是独立营的干部们了。 展工夫找来二排长和幸存的连排干部。听了他的介绍和分析,连排干部们果然立时 炸了营。营长该不该找老婆、找老婆合不合手续倒成了次要和无足轻重的,主要的、关 键的、要命的、比泰山还要重上一百倍的是卓立群刚刚死在独立营手里,死在他们这伙 人手里,卓立群的小老婆一眨眼成了他们必须恭而敬之的“嫂子”!更何况小老婆跟营 长怎会一条心,哪天要是使起坏来,只怕营长就惨了,他们这伙连排干部连哭也来不及 了…… 事情重大,十一名连排干部集体来到那所与营部隔着一幢照壁的民房小院,敲响了 那扇红漆脱落的木板大门,强烈要求与年打雷进行“对话”。 第一个回合年打雷觉得好笑,骂了一句:“你们小子们是不是吃饱了撑的!”又许 下第二天晚上要请大家吃冰糖粒和小喜饼,接着一个“向后转,齐步走!”就把满面忧 戚的干部们给打败了、打退了。 第二个回合,骂人和“向后转,齐步走”以及吃冰糖粒小喜饼不管用了,年打雷搬 出突围时司令员的“保证”,又发了一通脾气,干部们纵然心里耿耿,也只得默然而退 不战自溃。 第三个回合,司令员的“保证”和脾气也不灵了,干部们咬住的只有一句话:交出 卓立群的小老婆!决不允许卓立群的小老婆混进革命队伍里来!年打雷不得做起了说服 :什么小老婆,人家也是穷人家的孩子,是没了办法才送进财主家里的,哪儿就成了坏 人!就跟卓立群绑到一堆儿里了!再说共产党独立营什么都不怕,倒怕了一个二十郎当 岁的小娘儿们?我保证一个月以内让筱月月——大家这才知道小老婆还有这么一个酸掉 牙的名字——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变成咱们独立营的人;一个月以后要是兑不了现,你 们就把我的眼珠子当泡踩、当球踢!可这一次任你年打雷怎么说服怎么保证,干部们就 是不听、不信、不退、不走,非要营长交出小老婆不行!年打雷怒火冲天。年打雷挥拳 跺脚。年打雷唇干舌燥。可干部们认准一条道儿:不交出小老婆就是不走!就是不能拉 倒、罢休! 对峙持续一个小时,直到年打雷答应考虑大家的意见和尽快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 连排干部们才算是告一段落:营长到底是营长,不给营长一个考虑时间,还能不管三七 二十一,冲进屋里把小老婆抢出来毙了不成?不过告一段落绝对是没有完的意思,干部 们留下话说:天黑以前他们要对小老婆进行“革命审判”,到时候交出小老婆营长还是 营长,交不出或者不肯交出,他们可就要按照营长平时的教导,“坚决不给地主资本家 当菩萨”了!离天黑还有一个多小时,连排干部们相信,说破大天他们的营长也不过骂 一场、哭一场了事:那个小老婆就算是天仙,他们英勇无畏、战功卓著的营长,也不会 拿她跟自己的部队开玩笑的!眼下需要的仅仅是时间,让营长骂个够、哭个够的时间。 然而一个多小时过去,当干部们再次来到那座与营部隔着一幢照壁的民房里时,已 经不见了年打雷和小老婆的身影。 连排干部们横眉炸腮。怎么可能呢?一个出生入死的老革命,一个在敌人面前眉头 都不带皱一皱的老英雄,竟然会…… 展工夫说:“这可是大家都看见了的,卓立群的小老婆有多反动、多狡猾、多危险! 如果让这样的敌人逃走了,革命能饶过我们吗?历史能饶过我们吗?” 紧急集合哨吹响了。没有受伤的干部战士被分成八个小组,沿着八个不同的方向追 击搜捕而去。他们得到的命令是:抓不住小老婆,救不回被小老婆迷了魂的营长,就不 要回来! 年打雷是在连排干部们离开后立即带上筱月月出走的。这些连排干部都是他一手带 起来的,是跟着他从死人堆里杀出来的,不到十分无法忍耐的程度,是不会对他说出那 样的话、发出那样的警告的。他知道站在连排长们身后的是展工夫。如果没有展工夫, 事情完全可能是另外一个样子。然而对于这位满肚子理论水平和政治觉悟的政委,他是 纵有一千张一万张嘴也说不清楚的。但与自己的部队硬碰硬,与自己一手带起来的连排 长们硬碰硬是不可想像的。那就只有走,带着筱月月找司令员去。司令员是当着分区干 部们的面儿凿声斧语做了保证的,筱月月虽然不是司令员“赏”的,可司令员是一定会 理解他同情他,支持他与筱月月结为夫妻的。到那时候,就看你姓展的有什么话好说吧! 至于那些连排干部他一点都不担心,有了司令员的批准,他是不怕他们不把那一副副死 猪脸收起来,跟在他的屁股后边要冰糖粒吃要喜果子吃的。 年打雷把想法告诉了筱月月。二十几个小时前还是反动地主资本家的小老婆、如今 已经成了独立营营长心上人的筱月月,自然知道眼下每一分钟的意义,自然没有不赞同 的道理。 弯着腰、踮着脚尖出了屋门,过了营部门前的那道照壁;理直气壮、悄声好语地从 通讯连借了一匹马;出村时又一本正经地还了哨兵一个敬礼,年打雷把筱月月抱上马, 随之胯下一紧缰绳一抖,朝向双城集的方向奔去。双城集是军区所在地,三百多里路的 样子,有一天一夜也就差不多了。想着司令员见到自己和筱月月后哈哈大笑的神情,想 着搂上这么一个要奶子有奶子、要屁股有屁股的小媳妇,再也用不着夜夜去忍受光棍的 煎熬了,年打雷恨不能马背上翻出几个斤斗云来。 早秋的原野铺金叠翠五彩斑斓,天空却一片青蓝;青蓝得纯粹、透彻而又广阔浩茫, 让人心如飞鸿,禁不住就要鼓翅振羽傲视八荒。胸前拥着女人,手里提着缰索,胯下的 战马不疾不缓不慌不张,没用多大功夫二十几里路就甩到身后去了。年打雷禁不住哼起 了胶东大鼓。胶东大鼓有上得了台面的雅曲,也有私下里发狂的野调。年打雷哼的是再 野不过的野调了:“大奶子尖尖大屁股儿圆,滑溜溜的仙洞你就只管往里钻……”他是 贴在筱月月耳朵上哼的,哼得筱月月差一点笑出声儿来。女人是男人的心肝,年打雷的 心肝是理应沐浴秋阳秋风,而把阴翳、悲情扔进天边的地缝里的。筱月月果真被打动了, 乖乖地紧紧地偎在他的怀里,乖乖地紧紧地闭上了眼睛。然而也就在这时候,胯下的马 突然被绊倒了,把年打雷和筱月月摔进野地里了。 这真是天外飞来的横祸。年打雷小心地扶起筱月月,为她揩净身上的泥尘泪水,要 把倒在地上的马拉起来时,这才发现马再也站不起来了。这一来两人算是落进倒霉窝里, 哭不得骂不得、进不得退不得,眼见天色已沉,只得向不远处的一个村子走去。倒霉归 倒霉,年打雷心里并不胆怯:分区独立营在这一带是很有威名的,凭着他一个独立营营 长要找顿饭吃,再借匹马或骡子继续向双城集的行程是不成问题的。然而没等两人走近 村口,一阵风啸雨骤,展工夫的追捕小组便出现了。年打雷大吃一惊,慌忙屁股一转脑 袋一缩,拉着筱月月朝向不远处的那座山上奔去。 展工夫和他的追捕小组向前追过一阵,发现了那匹跌断脚腕的马,随之向村子追来, 并且发现了年打雷和筱月月。 “站住!看你这个大地主大资本家的小老婆向哪儿逃!” “营长!我是二排长,快跟我们回去吧!” “不准跑!回来!再跑就开枪啦……” 先是边追边喊、追一阵喊一阵,见没有回应就一边追一边“叭勾——叭勾——”地 打起枪来。枪先是打在头顶,嗖嗖地吱吱地;见还是没有理睬的意思枪口就放平了,子 弹就在年打雷、筱月月身边“滋滋”乱飞,几次差一点在两人身上落下血窟窿。一个独 立营政委竟敢命令战士向自己的营长开枪,年打雷红了眼珠子。“展工夫!你这个王八 蛋!”他骂着,拔出枪要回敬一番,可看看吓软了腿儿的筱月月,只得把枪收了,三十 六种神通一齐拿出,把筱月月弄进了山腰上的那片橡树林。 橡树林挡住了子弹,年打雷却一点不敢放松。他知道展工夫既然敢开枪就决不会罢 手,当即背着、抱着、拖着、拽着筱月月,朝向山后的一片坳地奔去。三年前他与日本 鬼子在这一带周旋过,知道那里有一个山洞,知道只要进了那个山洞,不要说黑灯瞎火, 就算是光天白日,也任凭展工夫折腾去了。 好在三年的时间不长,年打雷没费多大气力就找到洞口,就把自己连同筱月月塞进 了洞里。洞里似乎一点变化也没有,石壁依然滑滑的亮亮的,地上依然铺着茅草麦秸, 而且茅草麦秸比起三年前似乎还要厚一些软一些;年打雷知道那是有人时常光顾的缘故 ——这山洞原本就是情侣幽会的地方呢!年打雷四肢大张地朝向地上一倒,摆出一副神 游太虚的架势。那把筱月月吓坏了,一动不动地站着,满身满脸都涂满了疑虑和惊惧。 年打雷故意不予理睬,直到筱月月小声地、悲切无比地哭出声儿,才猛地把她搂进 怀里,又重重地压到了自己身下。 山上,展工夫折腾了半宿只得退下山去。退下又在路口守候了两天,直到认定年打 雷和小老婆要么逃了要么死了,才悻悻然地回驻地去了。 两天,对于筱月月实在是千载难逢、一日胜过三秋的时光。年打雷说得没有错,她 确是苦人家的孩子。母亲是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农妇,父亲是个大字识不了几个的铁匠, 筱月月十岁时却被父母送进一所私塾,跟着有钱人家的男孩子学起了“人之初,性本善” 和“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父亲在时一切不成问题,可当父亲一场大病丢下母 女两人,事情就大不一样了。别的不说,单是父亲留下的那笔债务就足以把一对无依无 靠的女人压成肉饼了。上学的事不说自停。没多久,母亲又只得以帮助偿还债务为条件, 把女儿送给卓立群做了五姨太。那时筱月月十七岁,两座乳峰已经让男人们艳羡不止顾 盼不止了。卓立群对这个五姨太疼爱有加,可他的生意在烟台大连,东沧除了老家只有 几百亩土地;一年中的八个月他在烟台大连,另外四个月,除掉跑青岛上海的时间才是 留给东沧和筱月月的。那使青春年少、气血如潮的筱月月,总是怀着一种说不尽的孤独 和饥渴。那天因为碰上喜事卓立群热气腾腾从烟台回来,喝了几盅酒早早地上了床,说 是要好好地品一品少夫人、美一美少夫人。哪想没等开始就遭遇了那场大祸。眼看卓立 群成了枪下鬼,眼看自己被抢进营地,筱月月认定碰上土匪必死无疑了;然而在进到那 座民房之后,在轻声细语地哄着她喝了几口水之后,年打雷张口提出的竟然是要她做他 的老婆。 “老婆,我想要的是老婆不是压寨夫人,你懂吧?” 筱月月哆哆嗦嗦,不知道在这位须浓面黑、腰别盒子炮、杀人不眨眼的男人那里, “老婆”与“压寨夫人”有什么不同。 “别害怕,跟你说了别害怕!我们是解放军,不是土匪,我们是决不会欺负你的!” 年打雷和颜悦色。为着让筱月月相信,特意露出一口白牙,又向筱月月伸过一只手。 “别!别靠前!别……”筱月月惊惶地退缩着。一间小小的民房,又实在没有多大 退缩的余地。 “哎呀,说好别害怕别害怕,你怎么就听不进呢!……你看看我像个土匪吗?像个 欺负人的样儿吗?”年打雷有心靠前,筱月月便突然大叫起来。叫声不但尖酸而且凄厉, 以至于年打雷也吃了一惊。他看看自己的一身打扮和筱月月紧裹着的一床毛毯,这才把 手枪放到一边,找到那件扛人时随手抓起的衣服。他把衣服扔到筱月月面前,背转身一 动不动站好,筱月月这才慌忙扔了毯子,把衣服穿到了身上。 穿了衣服的筱月月就自如得多,对立和抵触情绪少得多,把年打雷的话开始听进耳 朵里了。年打雷说枪毙卓立群完全是因为他罪有应得,执行的是上级的命令,而“请” 她来则完全是因为自己心疼她、可怜她、喜欢她,想让她做自己的老婆——唯一的、明 媒正娶的、一辈子相好相守的老婆;如果她实在不愿意,他宁可把她再送回去也决不会 逼迫她、强制她。不过他发誓一辈子对她好,比卓立群和任何一个男人都一百倍一千倍 地对她好;如果他骗了她或者违背了自己的诺言,就让他像卓立群一样不得好死。这样 说了一遍、两遍、三遍、五遍,直到说到第十遍第十一遍时,筱月月终于露了笑脸,终 于让他握了自己的手亲了自己的脖子。而这一握一亲,独立营营长身上积聚了二十九年 的男人的神秘而又巨大的激情喷突而起,惊涛般地淹没了自己,淹没了筱月月…… 筱月月是经过了男人的,将近四年的五姨太使她对男人的那点秘密,男人和女人的 那点秘密,了然于胸且感受深刻。年打雷打破了她的那份自信,让她看到了完成陌生的 另外一种男人。如果说卓立群是一只羊,年打雷就是一只狼,一只饿红了眼睛的狼。如 果说卓立群是一杯淡淡的、加了蜂蜜的温开水,年打雷就是一杯浓浓的、苦得让人咧嘴 也甜得让人咧嘴的热咖啡。如果说卓立群是一湾平静的、即使狂风吹来也不过翻起几层 细浪的内陆湖泊,年打雷就是无风三尺浪、有风浪滔天,打得碎顽岩大礁、掀得翻高船 巨轮的大海汪洋。如果说卓立群是一个勤勤恳恳的花匠,干的只是挖土锄草修枝剪叶的 活儿,年打雷就是一台掘土机一柄开山钻,突突突刷刷刷,一往无前所向披靡……开始, 在那所与营部隔着一道照壁的民房里,尽管年打雷骁勇异常贪得无厌,筱月月却因为心 惊胆颤勉强应对,并没有太深太美的感受。而自从进入山洞,尤其是展工夫带着追捕小 组撤走之后,天地间除了清风秋虫便只剩下一对痴男冤女,那感受立时就得到了升华。 筱月月被打垮了!筱月月被惊醒了!筱月月被掀上云天!筱月月被抛进深渊!一次,又 一次,又一次……筱月月变成了另外一个筱月月——一个疯狂的、癫痴的、忘记了羞耻 和天地万物的筱月月!一个陶醉于、沉沦于极乐世界,为了那个极乐世界哪怕立马去死, 死一千次一万次也在所不惜的筱月月! 狂涛持续了两天三夜,到第三天实在饿得不行累得不行时两人才爬出山洞,找到一 户老乡家里,吃了一顿饱饭借了一辆骡车,急急匆匆向双城集赶去。到达双城集是又一 个两天两夜之后,年打雷得到的消息是司令员已经回分区去了。他觉出不妙,连忙向回 返。返回没等见到司令员,保卫科先把他和筱月月“请”了去。这一“请”就是五天。 审查来审查去,除了阶级立场不清、非得娶卓立群的五姨太做老婆和私带五姨太离队之 外确乎没有别的问题,事情才提到司令员面前。司令员先找来筱月月,问准确是真心要 嫁年打雷,跟着年打雷跨山蹈海在所不辞;接下找来年打雷把两条路摆到他面前:要么 与筱月月一刀两断,继续回独立营当营长去,要么与筱月月结婚,转业回老家做基层工 作去。乞求、争辩、发誓、赌咒、跺脚、骂娘、抹眼泪……十八般武艺统统搬出司令员 依然不为所动,他只好选择后一条路,带着筱月月回东沧县去了。 消息传进展工夫耳朵时展工夫正在吃饭。晚霞在向地下收,星星在向天上爬,一座 农家小院前的空地上,蹲着和站着不下二十几名干部战士;一律捧着碗,用两根又短又 粗的木筷,比赛似地向嘴里扒着苦菜豆末团和棒面地瓜粥。展工夫只是身边多了一个凳 子一张桌子。听着汇报,他眼前出现的是两座乳峰,那乳峰拔地触天、半山腰里还飘着 云雾,峰顶上的两颗紫葡萄,太阳似地放射着光芒。 汇报结束,乳峰和葡萄好歹消失了,展工夫说:“真是太便宜了那小子!” 苦菜豆末团和棒面地瓜粥扒完了,展工夫倒了半碗水,就着一口萝卜咸菜,把碗里 残留的棒子面和地瓜末儿倒进嘴里,这才把碗筷一扔,重重地擂了一下桌子说: “真是太便宜了那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