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智新去美国第一站停的是香港,住的是大爷爷卓立业家。卓立业当年去台湾时,负 责的向大陆派遣反共救国军的任务。反共救国军派了那么多年,始终没能折腾出名堂来, 那年卓立业便主动请缨,亲自率领三十七名“义士”要杀回东沧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 “伟业”来。哪想登陆艇在海上转了三天,得到的全是岸上严阵以待的消息,只得垂头 丧气回了屏东。从那军职丢了,吃饭的行当丢了,只得投奔二儿子来到香港。此时已经 到了夕阳西下、田园向晚的时光。躺在病榻上,他对卓守则和智新说:“真是想不到还 能见着你们。二十年前就说是卓家一百多口子被杀得一个不剩了的!”他让二儿子领着 智新到一家英国人开的大医院做了一番检查。得出的结论是“无异常发现”,不仅大脑 和神经系统“无异常发现”,身体的任何一个系统或部位都“无异常发现”。这样只得 又继续起去美国的行程。 去美国投的就是三爷爷卓立家了。卓立家听过香港的情况,一口咬定英国人的医疗 水平太低、检查手段太落后,当即找来三儿子罗伯逊,让他亲自带着智新去重新检查。 罗伯逊是洛杉矶时报的大牌记者,他用有些生硬的汉语说:“大哥放心,美国的医疗水 平全世界第一,智新就是没有病我也保证给他查出病来的!”可进了洛杉矶一家名气最 大、技术设备最先进的医院,智新做了三次CT,五次B 超,两次磁共振,外加几十上百 次化验、透视,各种检查单摞起来够得上一本书了,结论也还是一个“无异常发现”; 不仅大脑和神经系统“无异常发现”,身体的任何一个系统或部位都“无异常发现”。 “奇怪!这真是太奇怪了!” 罗伯逊百思不得其解,只得按照报社一位同事的提示在因特网上发了一封“帖子”, 请求各国的医学专家帮助诊断指点。“帖子”没有白发,一位法国医学教授通过因特网 告诉说,纽约某某研究所有一台刚刚投入使用的PT,可以毫不费力地把人身上所有的病 灶显示出来;比如羊角风,过去没法知道病灶在哪儿也谈不上治疗,如今通过PT却都可 以办到了;从智新的母亲是羊角风病人和其他方式发现不了病症的情况出发,他认为唯 有PT才能帮助做出准确的诊断。道理讲得明白根据也让人信服,罗伯逊当即请了假, 陪同智新和卓守则直飞纽约。在纽约等了一个礼拜,花了一万三千美元,PT显示屏上 却依然没有发现任何病灶的痕迹。 “这孩子非常健康,比我见到的所有孩子都要健康,OK!”医生特意模仿中国人的 习惯,把大拇指在两人面前用力晃了几晃。 一方面是“无异常发现”和“非常健康”,一方面是呆头呆脑,十四岁的大小伙子 连一年级的课程也上不下来。可天底下解不开的疑团多了,说不清楚的怪事多了!宇宙 实在是太大太深奥了,人不过是其中的一粒尘埃。问题倒是检查的希望、治疗的希望没 了,智新还要不要回去?回,智新本人倒无所谓,卓守则的人就丢大发了:天知道四叔 和那几个老人张扬鼓噪,落下的会是这么一个结果! 三叔说:“要我看,既然来了就不用急着走,让智新在这儿观察一段再说吧。” 卓守则明白,所谓观察不过是一种托词。可这么一个呆子回去,除了给等着看笑话 的人提供素材还会有什么意义?这样也就应了,回国后一次性给三叔打去十万美元的生 活费,随之就把智新丢到脑后,把振兴卓家的心思,集中到多生几个聪明伶俐的儿子上 了。 多生几个儿子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难了。因为麦香已经生了一个儿子,第二次怀孕 被发现后,镇、村负责计划生育的几个人找到门上,非逼着流产不行。卓守则甩出五万 块钱好歹把事情压下了;可没想年传亮知道了,让人一封信捅到展重阳、谢清面前。展 重阳、谢清派人把麦香从小洋楼里引出来,不由分说送进医院就做了引产手术。卓守则 且悲且愤且没了办法,但振兴卓家只有两个孩子,其中还有一个呆子是不行的。卓守则 只好以另买一套住房把麦香和孩子养起来为条件,逼着麦香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另 外娶回一个没有生过孩子的大姑娘紫荷。紫荷认准生孩子是她一个初婚女人的基本权利, 没等有人注意便悄悄地怀上和躲到几百里之外一个熟人家里,直到孩子生下和过了百天 才回到村里。这样卓守则就结了三次婚生了三个孩子。三个孩子中智新去了美国,余下 的两个不用说都是卓守则的心肝宝贝。三个女人中除了青草每年只给个生活费,麦香那 儿是钱照给人照去,与离婚前并没有多少不同。卓守则守着两个女人两个孩子,今天逗 逗这一对明天亲亲那一双,过的是与父亲当年差不了多少的日子,心里的那个甜和美, 也就跟蜜水奶水似地喷涌和荡漾了。 更加甜美,更加喷涌和荡漾的还是美国传来的消息。那消息说智新的病突然好了, 不仅痴呆不见了,显示出来的聪颖和才智连罗伯逊也感到惊讶!第一次是三叔来信,卓 守则说了一句:“好,这老爷子看来是老糊涂了。”就把信放到一边。第二次罗伯逊来 信,卓守则认定情况可能是有,只是暂时现象,要不了多久就会恢复原状。两封信没回, 接下一封信的抬头和落款上出现的就是“爸爸您好”和“儿智新”了。卓守则看过就坐 不住了,当即拨通了洛杉矶的电话。 电话里传来的是三叔有些颤巍的声音:“喂。” 卓守则说:“三叔吗,我是守则啊。你们来信说的智新的事儿到底是真的假的?” 三叔说:“怎么还真的假的,智新不是给你写信了吗?假的那信写得出来吗?” 卓守则说:“智新在吗?让他接电话行吧?” “行,干吗不行呢!智新!智新……” 电话那边响起了叫人的声音。声音过后传来一声“哎”和走路、抓电话筒的声音。 再后来一个清晰年轻的声音便出现了: “喂,是爸爸吗?我是智新哪。我的信你收到了吗?” 尽管土得掉渣的东沧口音已经不见了,进到耳朵里的是智新的声音,卓守则还是怀 疑。 “智新?你是智新?你真的是智新?” “爸,你怎么了?我不是智新是谁呀?我就是智新哪!” “那……这么说你真的好了?真的不痴不呆了?” “爸,你干吗盼着我痴呆呀?医生说我本来就不痴不呆!你看我像是个痴呆的样儿 吗?” 对话进行,卓守则问了不少问题,包括智新小时候的事儿,对方都一丝不差地做了 回答,那让卓守则惊诧不已,说:“那……那以前你怎么就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 呢?” “什么也不懂、也不知道?没有啊,我可是什么都明白的。” “什么都明白?那你怎么还那么痴呆呀?” “爸,你你你怎么这这这……么说话呀!” “你这不是还结巴吗?”智新自小不但痴呆而且结巴。 “谁谁谁叫你故意急急急我的了,你急急急我能不结巴吗!”智新沉静了沉静说: “要不我给你背两首诗行吧?‘鹅鹅鹅,曲颈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烟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再也没有什么好怀疑的了!再也没有什么好证实的了!智新的病的确是好了!智新 的确是不痴也不呆了!智新……没等电话里的古诗背完,卓守则的泪水和鼻涕先已淌了 一个满脸和满腮帮子都是。 放下电话,洗干了脸上腮帮子上的泪水鼻涕,卓守则做出的第一个决定是尽快接智 新回国,让东沧和海牛岛的亲朋好友们,让年传亮和他的那伙猢狲兔崽子们,都来看一 看他的“大命”的——他想起多年前留下预言的那位章大仙来了——儿子!看一看他卓 家后代的才智和风采!也让智新——他和卓家的“大命”的儿子和后代,看一看他卓守 则和卓家的过去与现在!一小时后电话打回太平洋对岸。第二天一早,一封航空信又紧 随而去。内容全是回来!回来!赶快回来!越快越好!再接下就是催,一遍一遍地催, 反反复复地催,催完了智新催三叔、催完了三叔催罗伯逊……一直催了将近一年,催到 卓守则眼睛冒火了,太平洋对岸那边才总算是买好了回国的机票。 飞机预定在青岛着陆,着陆时间是十五点四十,卓守则十二点就到了机场。到了机 场先拣智新喜欢吃的东西买了一大包,接着又挑了两双鞋两件T恤衫一套休闲装。要交 钱时又忽然想起智新走了四年多,长得多大多高实在说不准,只得把鞋和T恤衫、休闲 装放了回去。接下就是等,耐心地、满怀喜悦地等。好不容易等到飞机着陆的消息,又 站到大厅的围栏前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有人出来了,先是一个,接下是几个,再接着是 一个连着一个、几个连着几个,直到人走光了,却还是没有见到智新的身影。卓守则好 不奇怪,说好的这趟飞机呀!怎么会……他急忙向服务台那边去,转身却发现一个比自 己高出一个眉头的大小伙子,正对着自己在笑。 “哎呀智新,是你呀!我怎么就一点都没认出来呢!”卓守则把一掌拍到了大小伙 子的肩膀上。 出国四年,智新确是变出一个人。一头浓密蓬松的黑发,一张青春溢漾的面孔,一 袭弹性十足的牛仔裤,一双白底上印着蓝杠的耐克旅游鞋,一件印着大写英文字母的短 袖衫,再加上一副高挑健壮的身材,映进卓守则眼睛里的是一个神采飞扬、英气逼人的 大小伙子了。 大小伙子叫一声:“爸。”就找不出别的话了。 从智新嘴里卓守则知道,智新是在去年秋天跟随罗伯逊到科罗拉多大峡谷旅游时, 无意中发现自己的脑袋和口舌灵巧起来的。科罗拉多大峡谷是世界七大自然奇观之一, 在一条长达三百五十公里深达一千八百米的天然峡谷里,汇集了亿万年的自然造化和鬼 斧神工。为了感受大峡谷的奇异和诡谲,智新和罗伯逊先是骑着毛驴下到深不可测的谷 底,而后又乘坐直升飞机从峡谷中间缓缓飞过。从进入大峡谷的那一刻智新就觉出心胸 的鼓荡和意气的升腾,及至飞机把他送上海拔二千二百多米的雅瓦排时,出现在人们面 前的已经是一个与往日绝然不同的智新了。智新的故事在洛杉矶轰动一时,成了众多难 以理喻的东方神话中最新的一个。 面对不争的事实,卓守则想起自己当年的诺言来了。“我要是发了大财第一个请的 就是你!”他其实是早就发了大财的,只是由于智新的“大命”没有被印证,才不愿意 相信那与章大仙有什么关系罢了。如今智新的预言也开始被证实,他要是再不去答谢就 太没有理由了。这样智新回家的第三天,卓守则便带着他向十八里滩赶去。进了十八里 滩才知道章大仙早就不叫章大仙而叫章大师——气功大师了,章大师也早就不住十八里 滩而住圣子山了。圣子山是道教圣地,龙脉绵延,山环水抱,流水潺潺,古木欣欣,把 气功的大本营安在那儿确是见出了章大师的不同凡响。 负责接待的吴老师告诉卓守则和智新说,章大师外出传了两个多月功法,前天晚上 才刚刚回来。 卓守则说:“这可太巧了,就请你领我们去见一见吧。” 吴老师说:“你这个人可真有意思,大师是你想见就见的?我这儿提前几个月约好 的也不下几十个。” 卓守则说:“我们这可是十几年前就说好了的,再说孩子好不容易从美国回来,你 帮帮忙行吧!” 吴老师说:“章大师给市政府看地气去了,我再帮忙也不能把他叫回来呀!” “看地气?看什么地气呀?”智新觉得好玩。 “这你就不懂了。企业建厂房机关盖大楼,就连修个桥、开个大门,当不了也得选 个好地气、好方位、好时间,要不吉利不吉利可就难说了。” “那看了就一定吉利了?” “你们小青年哪懂这些。烟台一家商场从建起来就没赚一分钱,大师去调了调大门 的位置,第二年就赚了二百万。大连一个区委书记怎么着就是提不起来,章大师在他办 公楼上安了一个八卦罗盘钟,现在副市长都当上两年了。” 智新咧了咧嘴,卓守则却惊奇不已,说:“这一说就更得见大师一面了。”他拿出 几包海米送到吴老师面前说:“请你跟大师好好说说行吧!”吴老师说:“我们这儿不 兴这的。你要是真心就捐点款吧。我们这三合功园都是捐款建起来的,大师最看重的也 是这。” 卓守则心想说不定什么时候还得求到章大师门下,就把身上的一万块钱拿出来说: “这是第一次,是答谢大师的,以后我们肯定还得捐。就是见大师的事儿……”吴老师 说:“要不这样,晚上大师回来我汇报汇报,明天你们早点来……” 在圣子山下一家小宾馆里住过一夜,第二天一早卓守则和智新果然见到了章大师。 章大师之为大师与过去确是大不相同了。一身长襟布扣的学者服,一双亚麻编织的布底 鞋,一头齐齐整整的银发,再加上一张透着枣红的面庞,确乎有了点仙风道骨的味道。 他听卓守则讲过智新的情况说:“好,早就说卓家还有兴旺的时候,这不看见了嘛!大 智若愚、大器晚成这是古来就有的;姜子牙八十岁出山,智新要真到那份儿上才好呢!” 从圣子山回来,卓守则对智新的“以后”越发信心百倍。他带着智新连续拜访了东 沧和海州不少头面人物,把当年章大师怎么预言的、后来病怎么好的、这一次章大师又 是怎么说的,不厌其烦地向人家做着介绍。智新对章大师且信且疑,对父亲挨门介绍更 是不以为然,走过几天就再也不肯了。这样卓守则只得告一段落,接下把卓家的历史一 遍遍地给智新讲起来;讲的全是卓家如何如何对年家恩大如天,年家如何如何对卓家忘 恩负义。开始智新只是默默地听,听得紧张也听得义愤。可听了几天就听出疑惑来了, 说:“爸,你干吗老讲这些呀?不会是让我回来替你和我爷爷报仇的吧?” 卓守则被问了一个怔愣,说:“这个孩子!你是卓家的老大,卓家这么多年是怎么 过来的,你爸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你不知道行吗?这不单单是个报仇不报仇的事儿 懂了吧?” 智新似乎懂了,把脑袋点了几下,又似乎越发懵懂了,眼睛里一连闪过几缕茫然的 光波。卓守则看出单靠自己不行,那天摆起一桌酒席,把四叔、卓守礼和卓家几位有头 有脸的人找进了门。席间说了不少祝贺智新的话,也说了不少卓家的苦难和屈辱。因为 是大家说,你一言我一语地说,智新的好奇心被说得动了,不少原本进不到脑子里的话 和事儿,有意无意打下了印记。因为座上还请了一位正在为卓守则写书的作家,话题也 就说到最近就准备出版的书上,说到了卓立群被枪杀那一段要不要保留上。作家是省里 一位创作员,姓魏,据说是影响大得不得了和跟上边的大人物铁得不得了的。他的意思 是保留,说那才是全书的“戏眼”,少了那一段后边好多事儿就很难说得清;再说一个 自小靠做小本生意发了家的民族资本家,能跟共产党国民党、共军国军扯得上什么瓜葛! 平白无故被枪杀了这么多年,连几句公道话都不兴说吗!这一说四叔就抹起了眼睛,说 :“惨哪!那个惨哪!只穿了一个花裤衩,还让血染得黑糊辘涂的。”卓守则面前就出 现了父亲像狗一样蜷曲着身子和落了一层苍蝇的情景,眼睛里就湿了。 卓守礼问:“那么当时说海州分区差一点被消灭是因为二叔送了情报,到底有没有 根据,凭的是什么?” 四叔说:“屁!还不是因为你大伯在那一边是上校参谋长,想找个垫桌子腿的出出 气!” 卓守礼目视卓守则问:“上次你去香港时大伯是怎么说的?到底有没有送信这个事 儿?没有,这个案不翻过来是不行的!” 卓守则说:“就算没有送信的事儿还有大地主大资本家那一条呢,你想翻就翻了? 再说大伯当时病得那么重,我问得出口吗?” 卓守礼说:“那照这么说,这个冤案就得没完没了地背下去了?” 卓守则说:“那不就在咱吗?现在又不是过去,你想背背,不想背扔了谁还怎么着 你了?” 魏作家说:“这才是呢!这都什么年代了还背那?要不当初我给卓总说这本书一定 要写,这不是你一个人和一家人的事儿,是牵扯到不少人不少家的事儿!” 卓守礼说:“这么说你对那段历史,体会还挺深的?” 魏作家说:“反正今天没外人,我就说个实底吧。我爷爷苦了一辈子置了九十多亩 地,雇了几个人帮忙还是忙时来闲时候走,到了一个大地主扫地出门,把我们这些儿孙 辈也压了二十几年。共产党那真是罪责难逃!”他见卓守则显出几分不自在,连忙声明 说:“我是只在这儿说,到外边嘴可是严得很,谁他也别想抓住我半点把柄。” 卓守礼说:“那你觉着老爷子这一段是留好还是不留好呢?” 魏作家说:“要我说当然是留。不要说送信的事儿拿不出根据,就是拿得出根据那 也是各为其主,比起逃到台湾的那些人屁都算不上一个!那些人成了座上宾和这委员那 委员,老爷子倒还……当然了,卓总要是让删我就删。不过这个材料我是绝对不丢的, 起码得写出部小说来。现在全世界都讲保护人权人性,你侵犯人权摧残人性,我喊几声 冤枉都不行了?这我可做不到!” 卓守礼说:“行,这才叫有种!五七年的错误承认了,六O年、六四年和文革的错 误承认了,再往前为什么就不承认了呢?” 卓守则说:“你们也不用说那么多,这个事儿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我试探试探再说, 要是留不住,我可是寄希望于魏作家的小说了。” 魏作家胸脯一拍说:“那是!说不定还捧回个大奖来呢!文艺界是越是戳得狠戳得 痛越是有人给你叫好!不信你们就等着瞧!” 话题到此结束,酒宴到此结束,智新仿佛明白了许多也仿佛糊涂了许多,没等众人 出门他就有点结巴地对卓守礼说:“叔,我怎么觉着你你你们讲的那些,挺没有味味味 儿的呢!” 一般地讲肯定是不行了,卓守则寻思着得出去,让智新有点实际体会和感受。想法 一露立刻得到响应:回美国的日子越来越近,智新可不想闷在家里老是听那些没滋没味 的老皇历。 两个人的想法合到一起,要去的地方随之确定下来:那一是深圳,二是新疆。 去深圳,卓守则要看的是当年逃亡时的那片荔枝园和草厦子,要看的是那个埋死尸 和逃港被抓住的深圳河。荔枝园和草厦子是一进深圳就知道白想了的:扑面而来的除了 高楼大厦、花园大道还是高楼大厦、花园大道,连一片原来意义上的果园也难得见到了。 人住下,打了一辆的,在高楼大厦和花园大道中转了两个小时,也只是大概找了一个方 位。深圳河还在,除了河堤经过整修,河边的平房变成小楼、小路变成大路,并没有太 大改变。沿着河堤走进河滩,卓守则讲起当年被人拉来掩埋死尸的情形,讲起冒着子弹 和强光灯外逃的情形,不一会儿就把智新眼睛里讲出了火花。 “爸,那要是当时你被打死了,就白死了吗?” “不白死了怎么着?说不定你脚底下就踩着几个死人,哪一个还能活过来不成!” 智新急忙低头搜寻,确证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脸上才算是平稳了。 “那……那要是你那会儿死了,就没有我了吧?” “怎么没有?要是那会儿我死了,说不定这会儿你正在给那几棵小草上营养呢!” 那说得智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惨!可真是太惨了!”他露出了从未有过的严峻 和悲伤。 沿着河道下行,来到当年被捕的那片滨海的河滩时,卓守则在一座小沙堆前坐下了。 往事已经变得淡而无味,悲哀却有如高天之云、大海之浪,冲击着、缠绕着,使他仿佛 变成了一尊悲天悯人的佛雕。智新理解爸爸的心情,却只坐了几分钟便走向旁边的一片 草地;在草地上徜徉了一会儿又去到水边,洗起了手和脸。手洗净了脸洗净了,一路的 风尘、一身的风尘、一肚子的风尘洗净了,才回到小沙堆前对卓守则说:“爸,咱们也 该走了吧!” 他满脑子都是未来,不愿意爸爸过多地沉湎于往事。卓守则果真被惊醒了,不无怅 惘地站了起来。 从河滩出来,来到当年那个穷得出了名后来又富得出了名的渔民村时,卓守则与一 位散步的老人聊起了天儿。他问老人记不记得当年这里逃港的人多得数不过来、死的人 埋不过来的情景。老人嘴角一笑,说:你也知道那些事儿?你是怎么知道那些事儿的? 卓守则说我就是当年在这里埋过死尸,也差一点把自己埋在这儿的人。老人嘴角又是一 笑,说这个村当年没埋过死尸和没差一点让人给埋了的找不出几个,现在你再试试,有 走的才是怪了!卓守则为着让智新能听明白,问那是为的什么呢?老人说邓小平有话呀, 你那个政策有问题呀!卓守则说邓小平有话?我可是一点都没听说。老人说那是邓小平 文革后第一次复出,一次到广东视察,听说深圳河边逃港的人越来越多,边防部队打死 了那么多人也阻止不住。邓小平说还是我们的政策有问题呀。那时的很多人,包括给邓 小平汇报的人都不理解是什么意思:逃港属于叛国投敌,对于叛国投敌除了抓捕只有开 枪,全世界都是这样做的,我们的政策会有什么问题呢?直到改革开放,逃港的人回来 了,向外赶也没人再走了,人们这才明白了邓小平的本意和非同寻常之处。 卓守则是第一次听人讲起这段往事,第一次知道邓小平当年说过这样了不起的话。 细细地体味,他甚至于把邓小平的口气、表情也想象出来了。 “谢谢你老伯!特别地谢谢你老伯!”卓守则拉着智新站到老人身边,以深圳河为 背景,郑重其事地留下了一张合影。 从深圳河回来,智新果然受到了触动。他问:“爸,你当初逃港时没想会有今天吧?” 卓守则说:“那会儿连第二天脑袋还在不在也说不准,还今天!”智新说:“你当时特 别恨那些坏人是吧?”卓守则说:“不仅当时恨现在也恨。你没听人说不懂得恨就不懂 得爱吗!”智新问:“那你是不是觉着我大爷爷他们不去台湾中国就好了?”卓守则说 :“你大爷爷他们?这跟你大爷爷他们有什么关系?你大爷爷他们当年要是真好、真有 能耐,还至于让人家赶到台湾岛去吗?” 智新有些迷茫了,说:“这么说你也是拥护改革开放的了?” 卓守则被问得有些懵了,说:“你爸恨的是那些坏人,怎么会恨改革开放呢?没有 改革开放你爸能不能活到今天,咱们卓家断没断根儿也难说得很!坏人是一回事儿,改 革开放是一回事儿,这可不能搞混了啊!” 智新这才笑了,说:“那就行!我们在国外的同学可都是拥护改革开放的!” 卓守则哭笑不得也喜出望外地拍着智新的肩膀说:“哎呀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呀… …” 有了深圳河的一番感受,智新对华云当年帮助父亲逃命和阻止父亲逃港的行为留下 了深刻印象,一个劲儿地催着要去新疆,要见华云姑姑。旧地重游,同样勾起了卓守则 对华云的思念,对库尔德林大草原的思念。当晚两人便买了经由乌鲁木齐去伊犁的机票。 第二天傍晚时分,卓守则和智新便出现到华云面前了。 华云来到库尔德林大草原已将近四年。将近四年里,凯华从一个黑黑的小肉团儿, 变成了一个在草原上四处奔跑的小哈萨克——草原上的哈萨克牧民,皮肤黑黑的鼻梁高 高的,与凯华确有不少相似之处。四岁的小哈萨克,每天都追在华云身后喊着“妈妈妈 妈——老师老师——”追在老科学家身后喊着“爷爷爷爷——老科老科——”随着凯华 长大长高,华云不仅学会了照料孩子和养蜂,还学会了说哈萨克话跳哈萨克舞,学会了 吃馕、喝奶茶、弹冬不拉。一所牧民小学,更是把孩子们稚嫩悠扬的歌唱,传遍了浩茫 古老的草原: 加克西玛——你好 翟仑木——草原 阿它——马 伊犁阿它——伊犁马 可日——羊 夕日——牛 他马克什——吃饭 热合买提——谢谢 合试里冬试——再见…… 凯华也是妈妈的学生。长了本事的凯华经常又用汉语或哈语,考着妈妈和爷爷。 “妈妈妈妈,布拉克是什么呀?” “爷爷爷爷,泉水怎么说呀?” 妈妈或者爷爷也总要变着法儿考一考凯华,让凯华在课堂之外把学到的词句再复习 几遍,或者再学一句新的。每到此时,暖暖的黑蜂房里,绿绿的草地上,这个特殊而又 幸福的小家庭里,总会溢满欢笑。那是人世间最美好最动人的欢笑了,华云经常都要情 不自禁地落下热泪,老科学家经常都要情不自禁地落下热泪。 老科学家养了几十年的黑蜂也喝了几十年的黑蜂蜜。百花的精华、山区草原和大自 然的精华,给予了他一副云杉般挺拔健壮的身躯。除了养蜂,他最大的心事还在远处那 座高高的皑皑的圆圆的大乳峰上。每过一段时间他总要到那儿去一趟,每次去过回来总 要唏嘘一番感叹一番。由于他的努力,乌鲁木齐和北京、武汉的几个权威人物都来过看 过;来时看时兴奋不已激动不已,走后却又声息全无。那使华云不得不想出种种办法, 一次次抚平老科学家的哀伤。远离家乡远离亲人,晨玉的信,带给华云的总是说不尽的 欢欣和满足。晨玉要考大学了。晨玉要去日本读书了。晨玉进京都法学院了。晨玉的日 语水平通过考试了。晨玉的英语考试过关了。晨玉登上富士山了。晨玉要去西欧考察了。 晨玉……每到夜深人静,每到面对草原的清风明月,海牛岛、东沧、青岛、京都,晨玉、 水娟、丹露、凯利、卓守则、年传亮、展重阳……都会不约而同地、争先恐后地出现到 面前,使她激情澎湃、夙夜难寐。恨和爱都被时光过滤了,留下的只有温馨和思念。卓 守则和智新绝对是有如从天而降的,望着两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华云一声惊叫: “哎呀我的妈呀!”就坐到地上了。 且惊且喜地听过智新的故事,且惊且喜地看着已经高过自己一个脑袋的大小伙子, 华云说不出的激情奔涌。且惊且喜地看着凯华,且惊且喜地听着汉语和哈语朗读的诗句 和警句,卓守则说不出得激情奔涌。海牛岛、母亲、嫂子……该问的都问过了,该说的 都说过了,卓守则忽然跳起来,喊着:“进山谷啦!进山谷啦!” “进山谷啦!进山谷啦!”华云立刻发出了响应。 “噢——进山谷啦!进山谷啦!”智新也把凯华举过了头顶。 领着凯华拉着智新,卓守则和华云出了黑蜂房,出了木栅栏门,朝向当年那条山谷 奔去。山谷还是那么长那么宽。山谷里的云杉、胡杨、红桦林、橡树、葛拉草还是那么 繁茂。山谷里的伊犁马和牛、羊、獾、兔还是那么欢腾。山谷里的鹰、鸟、燕、蝶还是 那么曼舞轻歌。卓守则说咱们再来一次赶马吧!一行人于是排成一字阵列,朝向山口那 边推进,推进……伊犁马逃逸了。短尾羊冲阵了。长角牛狂奔了。獾兔和狐狸从裤裆下、 人缝里逍遥了……欢声笑语。热火朝天。汗流浃背……终于坐到草地上,智新一边帮着 凯华捉着蚂蚱一边教凯华学起英语。卓守则与华云则像当年一样坐在海绵似的、一直铺 向天边的大地毯上,尽情地享受起太阳和清风的恩惠。 卓守则说:“多少年了到底又有了一回!二十几年前我心里最看重的是你,二十几 年后我心里最看重的还是你!” 华云对自己带着凯华进疆时得到卓守则的特别关照心存感念,却并不愿意接受卓守 则的表白,说:“不一定吧?二十几年前我信,二十几年后就未必了。” 卓守则说:“怎么个未必?那年如果不是你变卦,现在都该是老夫老妻了。” 华云说:“说得好听!你要的是抱窝的老母鸡又不是爱情,这一点我还分得出来!” 卓守则说:“我就怪了,你怎么就非得把爱情跟生孩子对立起来呢?英国一个电影 名星,生了十二个孩子还幸福得跟天仙似的。” 华云说:“你说的是三十年前吧?现在的女人要的可是情感和自由。再说你不把爱 情和生孩子对立,干吗把麦香离了又娶回一个紫荷?你不是要超过你父亲吗,三个老婆 三个孩子就真的满足了?” 华云的话说得卓守则心里一阵扑腾:离家前他一直在筹划与紫荷离了、再娶一个大 姑娘生个女儿——他有三个儿子没有一个女儿是不行的!但这是最高机密,他可不愿意 让华云知道或传出风声,便连忙转了话题说:“得了,我知道说不过你。说不过不说了 行吧?哎,以后你怎么打算的,总不能就这么在草原上待一辈子吧?” 华云说:“待一辈子才好呢!这儿人好地好,世外桃园似的,哪像东沧和海牛岛, 有那么多跟你这种满肚子坏心眼的人!” 卓守则笑了,说:“我卓守则天生是吃五谷杂粮、喝地瓜干子酒、放大臭屁的俗人, 当然不能跟你和楚老比了。哎,楚老说大乳峰那儿有暖冰矿,让他领咱们也去开开眼行 不行啊?” 华云说:“那可是他的圣地,你真想去,还是自己跟他说吧。” 从草原回来,吃晚饭的时候,卓守则真的把去大乳峰看暖冰矿的想法说到老科学家 面前。老科学家先是不吭声,华云把智新拉出来,说智新身在美国难得回来一趟,让他 开开眼界或者到国外去宣传宣传总没有坏处,老科学家才点了头。 第二天日出上路,中午时分,老科学家和华云、卓守则、智新就站到大乳峰的一处 山脚下了。这是一个冰雪的世界、银盔玉甲的世界。脚下是冰雪和银盔玉甲,身边是冰 雪和银盔玉甲,头顶和目光所及的一切地方都是冰雪和银盔玉甲。只有太阳是金色的, 那么低那么近那么骄艳,不一会儿就把满世界的银盔玉甲变成了金盔金甲。满眼的金盔 金甲使几个人如登天阙,眼前一阵飞瀑流彩,眼睛竟然就睁不开了。 “楚老,不好,我的眼睛看不见了!” “哎呀,我也看不见了!” “楚爷爷,我的眼睛老是流泪,这可怎么办哪?” “别着急,”老科学家拿出防雪镜,“戴上就没事儿啦!” 果然,防雪镜戴上后,众人立刻解脱了出来。 几个人随着老科学家的脚步,登上一道平地,智新禁不住对着远方喊起来:“啊— —我来啦——” 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雪山仿佛被惊醒了,争先恐后、此起彼伏地响起了一片回声。 华云拉开架势也要喊,头上那顶帽子忽然滚落下来,被风吹着向一道漫坡滚去。华云连 忙去捉,智新也赶紧帮忙;这样,帽子像一只鸟儿在前面飞,华云和智新像两只鹰在后 边追,一直追了十几米,追到一道深不可测的雪谷前才捉住了。老科学家和卓守则吓得 脸都青了,华云一阵得意竟然笑起来;先是咪咪地、咯咯地,接下是朗朗地、哈哈地; 笑成了一串,笑成了一片。 “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把卓守则震撼了。记忆里如此甜美酣畅的笑声至少要追溯到二十几年前。那是 有如甘霖和阳光的笑声啊!那是曾经滋润了他的心灵和生命的笑声啊!一刹那间华云仿 佛又成了一位玫瑰花般的少女,在用白雪搭起的舞台上,跳起了《天鹅湖》动人的舞步 …… 卓守则眼前发潮。智新却眯着眼,说不出的多少向往和联想。 “注意走好,前边马上就到了!”老科学家一边喊着,一边带着众人向冰崖上攀去。 冰崖说不上很高却只有一条小路。沿着小路,老科学家把华云、智新几个领进一个 天然冰洞。冰洞从外边看窄窄的、矮矮的,进去以后立刻洞开一方高阔浑圆的天地。太 阳被挡在洞外,银盔玉甲和金盔金甲被挡在洞外,出现到华云、智新和卓守则面前的是 一个只有在童话里才可以见到的世界:巨大的比水晶和钻石还要晶莹百倍、纯净百倍的 冰结石,把洞内变成了一个光灿灿、暖融融的世界,一个古朴奇拙、千奇百怪的世界。 置身于这个世界,耳边悠悠好像有乐声在响,面前淡淡好像有花香在飘,华云、智新的 整个身心都仿佛被融化了、净化了,变成了一朵鲜花、一泓清泉、一片绿叶、一帧祥云。 “这就是暖冰矿看见了吧!” 老科学家说当地牧民传说大乳峰是天山之母的一只乳房,果真如此,暖冰矿就是天 山之母的乳汁了。它来自于亿万年前的冰雪,却早已没有了冰雪的禀性。它冰清玉洁玲 珑剔透,带着天地的灵气和芬芳,可以消融和涤荡自然界乃至人世间的一切污垢和腐朽, 还大自然和人类社会一个纯洁无比、明亮无比、温馨无比、美妙无比的境地。更奇的是 暖冰还可以进入人的灵魂,显示出灵魂的不同颜色和温度。老科学家说,这里的暖冰矿 不少于五千万立方,一经开发便会造福于整个中国和世界。但暖冰矿的开发,需要一大 笔投资和一大批纯洁无私的人。眼下的问题是想开发和净化这个世界的人拿不出那么多 钱,拿得出那么多钱的人又不愿意净化这个世界。为了验证自己的话,老科学家让华云 和智新站到一块暖冰石前,暖冰石里立刻映出两个冰清玉洁的身影,同时散发出一阵清 香。卓守则走过,暖冰石里映出的却是一副扭曲了的、灰土土的身影,同时散发出一股 腥臭。老科学家大笑几声,这才带领三人踏上了归途。 “看来你们都是脱离世俗的人,只有我是在世俗里混呀!”走下大乳峰,走在松软 青绿的草地上时,卓守则自我解嘲地发着感慨。 华云说:“没有人非让你在世俗里混吧?你也完全可以脱离世俗变成另外一种人吧?” 卓守则说:“脱离,脱离到哪儿?世俗就是世俗,没有世俗,人的食欲、贪欲、性 欲、玩欲、财欲、官欲,还有好多好多的欲到哪儿施展去?所以我说离开了世俗活着也 没多大意思了。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在世俗里混得了!” 华云说:“你讲的是一面的理儿。人离了世俗没法活,可人要是一味地沉在世俗里, 跟牛、羊、狗、猴子还有什么区别?” 卓守则说:“你以为怎么着?人和动物本来就没有多大区别——行了,我也不跟你 争,反正是让我在这儿待一辈子我是坚决不来!” 华云说:“谁让你到这儿待一辈子的?你可真能胡扯!我说的是即使人在世俗,心 灵干净一点总还是应该的,这也不对?” 卓守则说:“那不过是你的愿望。世俗本来就是灰不拉土的那副模样,你非要一个 人净化、变得雪白雪白?那吃亏和遭殃可就没有别人的啦!” 话不投机只得打住,卓守则和华云只得把话题,转移到几棵据说是三千年不死、三 千年不倒、三千年不朽的胡杨树上了。 在库尔德林大草原度过五天难忘的时光,智新就要返回美国返回学校了。返回的前 一个晚上,他向已经亲得不能再亲的华云姑姑讲起回乡以来父亲向他灌输的种种种种, 请教华云姑姑该怎么办才好。 华云说:“你先说赞成不赞成他的那些说法和做法吧。” 智新说:“现在都什么时代了,他还只记着自己和卓家的那点事儿,也太让人瞧不 起了吧!” 华云说:“这就对了。那你就照着自己的想法去说去做。一个年轻人,不听大人老 人的话肯定不会有大出息;可要是什么都听大人老人的话,就更不会有大出息了。这个 话你懂吧?” 智新把那话咂摸了好一会儿,才重重地点了点头说:“华云姑姑,我就真是奇怪, 你怎么会不是我的亲姑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