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晚上等到十二点,非但没有见到鞠也凡的面儿,电话也没等到一个,年传亮心里就 翻了,说好哇鞠也凡,你小子还真不得了,搞起老子的名堂来啦! 事情与鞠也凡原本一点边不沾。春节放假,码头制冰厂的那个半吊子制冰工青豆子 要回家,要求厂里把那两千块钱的抵押金还给他,小六子请示到年传亮面前,年传亮说 :“美得他!损失的那五六万块钱他怎么不说了?”所谓损失的五六万块钱,是开春时 青豆子因为操作失误导致变压器着火造成的。小六子当时要送他去蹲黑屋子,年传亮说 他一个打工的,关起来你不还得管他饭钱?还是让他多干几年活还吧。这对于青豆子不 可谓不是一个“恩典”,可时到年根,眼看别人揣着一叠子钱回家去了,青豆子两手空 空就沉不住气了;要工钱不给就要路费和给老婆孩子买米面肉蛋和新衣服的钱,还不给 就大哭大闹,要告小六子一个剥削工人压迫工人的罪。年传亮说:“本事大得他!我还 非得看看他的能耐不可了!”就扔到一边。扔到一边,还是准备青豆子什么时候说软和 话了给他一百块钱,让他回家把年过了。可青豆子听小六子把话说到绝处,一阵大哭竟 然便撒开两腿,一路讨饭一路向四百里以外的老家走去。事情被人反映到市里,市里赶 紧派人把青豆子截住,送回村里要求妥善处理。事情这才摆到鞠也凡面前。 鞠也凡自从受命主持全面工作,小心谨慎,生怕有什么事办不好辜负了年传亮的信 任。他听过情况,对大路说:“赶紧让小六子把路费和过年的钱给他,打发走人吧。” 大路说:“这事儿得跟大老板说一声吧?”鞠也凡说:“市里这么个态度,请示不请示 都得办,那不是给他添堵吗。”大路寻思也是那么个理儿,就同意了。小六子拿了钱, 又眼看青豆子得胜将军似地走了,当即把情况报告到医院。年传亮先是一愣,我的厂子 我定的事儿,你鞠也凡就敢给我改了?想想兴许是市里催得急,要先把事情摆平了再来 汇报或者说明的。可哪知道…… 一晚上心里鼓鼓囊囊,已经够年传亮难受的了,第二天早晨听收音机,海州电台头 一条播的就是这件事。消息没点海牛岛和年传亮的名,可一听就知道是海牛岛和年传亮 的事儿。年传亮就一个电话把大路找到了面前。 “怎么回事儿你说!这么大的事儿为什么不报告?” 大路把当时的情况说了,把鞠也凡的理由说了。 “狗屁!还怕给我添堵,我看他是想把我往下拉的!” “不不,”大路争辩说,“当时我看他真是……” “什么真是假是!这才真是大米干饭养出贼来了呢!”年传亮怒声厉目:“还有你, 这么大的事儿他说不向我报告你就不报告?怎么着,就这么几天就上了他的贼船了?” “哎呀大老板大老板,”大路慌了,“这个事儿都怨我!我检讨!我老老实实检讨 ……” “选举的事儿布置下去了?” “前天刚开了会,把文件念了。” “你看吧,刚说了选举就闹出鬼花活来,了得吗!这要是发现晚了,不把天给你翻 了才怪啦!”年传亮一边脱着病号服一边命令说:“给鞠也凡打电话,让他把两委成员 和副总以上的干部召集起来,我有要紧的事宣布!” “大老板!”大路生出一种预感,一种可怕和难以挽回的预感。 “怎么着,你还想跟我打马虎眼?关键时刻,你小子可别没有数儿!” 电话打过去,鞠也凡问过几句没问出结果,只得且惊且疑地下了通知。人刚到齐年 传亮也到了。他穿的是一件军大衣,戴的是一个大口罩。鞠也凡迎上说:“哎呀大老板, 这是怎么了?什么事儿让大路说一声不就是了吗!”年传亮瞅也不瞅,进了办公室,把 军大衣脱了大口罩摘了,这才整了整衣冠抖了抖精神,向会议室里走去。 没有主持人也没有开场白,年传亮坐到主席台上就讲起来:“这一阵大伙听了我不 少话,说我得了癌症,马上要完蛋了。今天我回来,就是让大家看一看我是不是马上就 要完蛋的。我知道,有人是盼着我得癌症,盼着我完蛋。可我还偏不呢!昨天医生已经 确诊我得的是良性肿瘤,用不了两个月,我就能回来跟大伙一起喝海豆腐、吃小黄粑粑 熬鱼啦!” 干部们被召集来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听年传亮一说不少人才露了笑脸。只有鞠 也凡心里嘀嘀咕咕,不知道年传亮玩的是什么花样。 “村委会要换届大伙都知道了吧?这是好事,但有的人可能想歪了,觉得该轮到他 了。我是早就不想干,不但村委会主任不想干,书记、董事长、总经理也不想干。可上 边不批呀!不但是书记、董事长、总经理不批,连村委会主任也还得让我兼起来。有人 可能觉着我贪权。我贪的哪门子权呢?我为的还不是海牛岛几千口子群众吗!所以希望 大家能够谅解。不过我已经跟上边说了,这一次我是只干两年,两年以后我保证交班交 权。这一条今天也给大伙交个底儿。年轻的有本事的尽管使,但最好不要使得太早;使 得太早,撞到南墙上可就怨不得我了!” 干部们听出他话有所指,却不知指的是谁,鞠也凡听着像是朝自己来的,却不明白 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惹出年传亮这么多恶言。 年传亮喝了一口水又说:“大家以为我是没事找事可就错了!有人已经在给我上眼 药,打我的黑枪了嘛!” 鞠也凡忽地站起来,说:“大老板,你说的是青豆子那件事吧?那个事儿我可是… …” “用不着解释!事情摆在那儿,还怕人家看不明白吗?”年传亮毫不客气地打断他 的话,又问众人道:“今天早晨你们谁听广播了,举起手来让我看看!” 会场下稀稀拉拉举起四五只手。 “不行,国家大事你们一点不关心可是不行!”年传亮目视鞠也凡问:“你也没听 吗?” 鞠也凡说:“没听。” 年传亮说:“这倒是怪了,海州电台的新闻联播是好上的吗?把那么重要的消息捅 出去自己又不听是怎么个道理呢?” 鞠也凡说:“大老板你千万别误会,这绝对是没有的事儿!昨天是市里压下来,我 和大路觉得……大路,你总得说句话吧!” 大路低着头侧着脸,连眼角也没眨一下。 年传亮笑笑说:“也别说那个市里不市里了。就是市里找下来也得告诉我一声吧? 没有我的话也可以不睬他吧?还有,那电台上说制冰工原先怎么受压迫受剥削,后来又 怎么得到了解放,这话是从哪儿来的?你也说说吧!” “哎呀大老板大老板……”鞠也凡恨不能哭出来了。 年传亮把手一摆,道:“这个事儿不说了!今天我只是跟大伙打个招呼。别以为我 病了就什么也不管和管不了了,没有的事儿!只要我活一天,海牛岛就得我说了算,谁 想怎么着那也是白搭!”他顿了顿又说:“前一段除了个别人,大家都出了力我都记在 心上了!等这次选举完了,我保证按功行赏——不是一般地赏,是重赏!让大家都来个 精神物质双丰收!至于下一段村里和总公司的工作,我看就由老五哥主持、大路协助。 鞠也凡先反省,别的事儿以后再说。今天就到这儿,散会!” 一次不过十分钟的讲话,把鞠也凡几个月的兢兢业业变成了粪土,鞠也凡说不出的 悲愤,回到家里向床上一躺,一颗心就碎了、酥了。老婆赶紧找来本家的几位老人。几 位老人问了几句不见回答,赶紧找来了大夫。大夫一把脉说:“哎呀,这是哪儿来的这 么大的憋屈!”赶紧让吃了药,同时从胸口开始做起了按摸;几遍按摸做下来,鞠也凡 才“哇”地一声哭起来。鞠也凡也是四十六七岁的人,哪儿受过这么大冤屈羞辱!一家 人好劝歹说精心看护,直到第四天傍晚才算从床上爬起来,坐到院子里晒起了太阳。 “也凡。”第五天傍晚鞠也凡又在院子里晒太阳时,一阵刹车声响过,卓守礼出现 了。他把手里提的一兜营养品递给鞠也凡的老婆,说:“听说你受了点气儿,昨天就想 来。好点了吧?” 那年借着卓守则当政协委员的事儿一起发难后,两人各管一摊早就断了联系,但这 个时候卓守礼能来鞠也凡心里还是热乎乎的。他招呼卓守礼进屋说:“你小子这一会儿 发了,还记得我呀?” 卓守礼说:“是我记不得你还是你小子得宠以后忘了老朋友?” 鞠也凡说:“我忘了老朋友?我什么时候忘了老朋友?你也就是整天蒙我吧!” 卓守礼说:“蒙你的是那个大恶霸!这一回知道了吧,在人家眼里你顶多是杨家将, 用着了想起来,用不着一脚就蹬了个球的!这还是得了癌症,要见阎王爷了,要是活一 百岁咱们还不知道得死多少回呢!那个老王八蛋,地地道道一个大恶霸、大流氓!” 这样骂,要是在几天前是鞠也凡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这一会儿他觉出解恨来了; 但还是关了门,说:“你还是小声点吧。” “你还怕他个鸟啊!”卓守礼骂过一句还是放低了声音说:“选举的文件别处都传 达几个月了,咱村才让大伙知道,他想干什么还不清楚吗?这一回要是遂了他的心,咱 们可都是一群猪了!” “你光这么说老白,这一回他可是豁上了。” “他豁上咱就不能豁上?原先他打的是联络鞠家孤立卓家,这一回,咱们来上个卓 鞠联合不行吗?” “卓鞠联合……怎么个联合呢?” “这容易。我已经说好了,准备推你当村委会主任候选人,跟他对着来,非把那小 子顶下来不可!” “哎哟不行!我哪儿有那么大本事啊?要顶也得你出马!” “我?我才不当那个小破官呢!哦不不,我是说从大局说你比我合适。你想想,你 当了这么多年副总,又主持了好几个月全面工作,村里都知道你比那小子强;再想办法 把那些小姓拉到咱这一边,他不栽才是见鬼了!” 鞠也凡被说得心动了。吃了一次大亏,他对年传亮确是看进了骨髓,把年传亮搞掉 和让年传亮吃点苦头也就成了他最大的心愿。 “别糊弄我了!你们卓家那么多人能拥护我?你现在说得好,真到时候一抽梯子, 我可是连哭的地方都没有!” “这你放心。卓家要是商量不好我也不会来找你。这叫统一战线对吧?海牛岛一天 不把那个大恶霸掀了一天就没有好——谁也没有好!你要是同意,哪天我把卓家的几个 人招呼起来,你把鞠家的几个人招呼起来,碰个头不什么都有了吗!” 鞠也凡这才把手一拍说:“那咱就一言为定,不把这场选举战打赢不拉倒啦!” 一边是老五哥和大路牵头,年传亮和年家一伙头面人物全力以赴,一边是卓守礼和 鞠也凡挂帅,卓家鞠家的老老少少一齐动员,选举战一上来就热火朝天。热火朝天持续 了不到一个月,镇上的选举指导小组一进村,由村民代表组成的选举委员会就开始了工 作。首先推的村委会主任候选人,年传亮和鞠也凡没费多大周折便双双胜出。名单公布 后选举大会接着召开了。大会从上午九点一直开到下午三点,在收回的两千四百二十六 张选票中,年传亮得了一千零二十三票,鞠也凡得了九百七十一票,两个人都没能超过 半数;而按规定,没人超过半数则选举结果无效。 年传亮当然不能接受这个结果,回医院的路上就把电话打进了谢清办公室。“谢书 记吗?海牛岛选举的结果你知道了吧?这明明是有人捣鬼破坏嘛!可就这样我也比鞠也 凡多出五十二票,说明拥护我的毕竟是多数嘛!我看你们就不要等,赶快公布当选吧!” 谢清刚上任时跟年传亮跑得挺热乎,但大轰大嗡的年代已经过去,上边讲的是“科 学发展观”,要求的是实实在在的政绩,年传亮又不肯过于出头,工作上并没有帮谢清 多少忙;为着升迁和当常务副市长的事儿,谢清托年传亮跟展重阳打过两次招呼也没起 多大作用;这样两人的关系便淡了,只保持了一个比较友好的状态。村委会选举,上边 要求书记兼任主任说的是一般情况,像年传亮这种状况完全可以不兼,他把这个意思跟 年传亮说过,希望他能扶持一个年轻的上来,但年传亮咬定一时找不出合适人选,非得 自己兼一段不可。如今形成这种结果,谢清也就爱莫能助了。 “哎呀年书记,你想一想我能不想公布吗?可选举法上有规定,过不了半数就得重 选,你让我怎么办呢?” “重选,重选他鞠也凡就过得了半数?要是还是这么个结果怎么说?这么大的村再 选一次容易吗?我看你们就别死抠教条了!” 谢清说:“你说这个情况我也想过,镇上才不愿意再费一次劲儿呢!这样,我给市 里汇报一下,听听市里的意见再说你看行吧?” 海牛岛选举的结果和年传亮要求公布自己当选的情况,第二天一早就摆到展重阳办 公桌上。年传亮得了癌症的消息展重阳听说后就几次起心要去看看,因为担心史美丽的 事儿问起来不好回答,就只派秘书去了两趟。海牛岛选举的事儿他一无所知,一看年传 亮也参加了,心里说真是连命都不要了?再往下,看到年传亮的要求和谢清的请示就恼 了,对秘书说:“什么都要往上推!告诉谢清,就说是以后凡是法律和上级文件有规定 的,让他不要再给我找麻烦!” 意见传达到海牛镇,谢清的电话随之追来了:“展书记,按照法律规定出现这种情 况是应该重选,可海牛岛眼下的情况就算是重选,很可能还是谁也过不了半数。如果出 现这种情况怎么办呢?” “你说怎么?你打算怎么办?”展重阳的话里明显带着情绪。“你不会是嫌惹的祸 少,要把市委一锅端了吧?” 谢清知道这是指乔海运告状的事儿。为着没能阻止乔海运告状和迫使两名当年的厂 长收回证词,展重阳已经发过几次火了。可谢清对展重阳何尝没有怨气!展重阳当了代 市长尤其是市委书记,他原以为自己理所当然要受到重用,可展重阳为了显示对干部没 有亲疏之分,硬是压了三年才给他按了一顶市委常委的虚衔;常务副市长缺位一年,他 说了几次想顶上去也至今没见下文。不过怨气归怨气,谢清还是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不该 说什么;而且从理智上说,从心灵深处的某种愿望上说,谢清也并不希望宣布年传亮当 选:一个村子几十年把持在一个人手里实在不是办法,何况这个人已经无法完成交托的 使命了。 “行展书记,”谢清说,“我马上通知海牛岛让他们重选!” 重选成了定论,摆在年传亮和老五哥、大路等人面前的就是一个怎么才能拉过一百 九十一张选票的问题了。一次选举,已经使年传亮病情加重,再选一次就怕是得不偿失 了。更重要的是分析失票太多的原因,病是其中主要一条。可病并不是想好就好的,唯 一的办法是换候选人。可换谁呢?老五哥太老且没有文化;小六子有文化又太嫩;大路 不老不嫩不缺文化,眼下这种情况也难以服众;更重要的是,年传亮并不想把一把手的 权交到他们几个人手里。 “我看干脆,还是把晨军拉回来吧!”老五哥说。为着接班人的事儿他跟年传亮唠 过几次,知道曾经动员晨军回村接班的事儿。 “哎,要是晨军能回来,形势肯定对咱们有利。”大路也心知肚明,“人家是银行 行长,副县级大干部,当个村委会主任还不跟玩儿似的,鞠也凡就是提鞋也不够资格啊!” 小六子心里存的是自己上的念头,明知希望渺茫也还是有点不甘心,说:“那俺晨 军哥能回来呀?” 老五哥说:“怎么叫能回来?这是到了叫劲的时候,他不回来也得让他回来!” 大路说:“真是!要是让鞠也凡和卓守礼那些小子们上来,别说是权,连咱们改制 的那些厂子能不能保住我看都玄了!” 小六子说:“他敢!不跟他拼命才怪了!” 大路说:“你以为就没有人想跟咱们拼命?可一个政策出来,他拼也得找着地方啊!” 年传亮先是由着几个人议论,见议论到火候了才开口道:“你们说的我都赞成,眼 下也只有让晨军回来了。这样,你们先找晨军说说情况,告诉他,他爸这条老命和大半 辈子创下的家业,还有年家一千多口子老少爷们的前途都在他身上了。让他先掂量掂量。 我这边找他老丈人和媳妇也做做工作。这一次无论如何不能随着他了!” 晨军要回村竞选的情况报到镇上,让谢清和镇上的干部们吃了一惊,但研究来研究 去,晨军与选举法上有关候选人的规定合不到一起去;真要参选只能把副行长辞了,把 户口落到海牛岛再说。晨军同意参选打的是选上就回村干几年,选不上还当自己的副行 长的算盘,听说要辞职还要迁户口就毛了,说:“爸,再怎么说,你也不能把我的前程 都押到一个村子里去吧?” 年传亮说:“放屁!那么多人下海你没看见?别说你一个副县级小干部,那些正县 级、地市级、省部级的干部下海的有多少?张弓没有回头箭,置于死地而后生,说不定 狠下心,将来你还真能成就出一番事业来呢!” 晨军在银行其实并不如意。一个市级银行光是副行长就有六七个,并没有多大实权 ;更主要的是他是个有想法的人,想的是要么能当个大官要么能干出点大事,可在行里 不仅没有机会也没有可能。听年传亮一鼓动,想想与其在行里苦熬硬磨,倒不如趁年龄 不大真刀实枪地干一场。这样就狠着心把副行长辞了,把户口迁回了海牛岛。而一经破 釜沉舟立刻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回村第二天,党委书记和总经理特别助理一公布,晨军 亮出的就是两个月以内给海牛岛融资两千万,为乡亲们办几件实实在在的好事。那使村 里的干部群众为之一震,一阵惊惊诧诧之后,不少人都觉出后生可畏和希望来了。 这就不可避免地触动了鞠也凡和卓守礼的神经。第一次选举,虽然没能达到预期目 标却显示了力量:年传亮当了快四十年一把手,选一个村委会主任居然半数也没过;如 果再选一次,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为了确保第二次选举成功,两人决定拿出二十万块 钱,全力以赴做那三十几户小姓人家的工作。卓鞠两家的老老少少也被动员起来,为第 二次投票做起准备。晨军还乡的消息却打得卓守礼、鞠也凡两眼翻白。姜还是老的辣! 吃人不吐骨头的才是大鲨鱼!小鹰小鹞子折腾得再凶,也经不起老雕一翅膀! “完了!这一下是彻底完了!”卓守礼泄了气鞠也凡也泄了气,就凭他们两人那点 本事,就凭鞠也凡那点能耐威望,与晨军相比实在差得太远,甚至于根本就不在一个档 次上! 可就此放弃实在不甘心,最初的悲观绝望过后,卓守礼、鞠也凡和两家的几位头面 人物又凑到一起,商量起对策来。 “不行,无论如何不能让他把班交成了!要是让他交成了,咱们这些人就没有翻身 的时候了!” “可不就是!年传亮干了三十几年,晨军要是再干三十几年,咱们早进棺材了!” “棺材?就怕是得进地狱!他连行长都舍得不当了能是善茬子吗?” “你们说那么多全是废话,关键是办法,得让他选不上才行!” “什么办法?我看只有一个,把那小子的腿残了,让他跟他兄弟一样坐轮椅去!” “我看也是!不用多,有两万块钱,我保险十天以内……” “胡扯!你们小子是不想活了!再说那算什么!再怎么说咱们也不能干那种事啊!” “好好,那种事不干也行。可他当了那么多年科长行长,行贿受贿的事儿肯定少不 了,咱们在这上边下点功夫总不为过吧?” “这倒是!可得有根据呀!要是凭空胡说起不了作用不说,闹不好还得把自己栽进 去!” “咱们又没跟他一起共事,再说就是一起共事……” “得得,我看还是别往歪里想了。关键是候选人。他年传亮能推出晨军,咱们想一 想能不能推出一个人来?要是咱们能推出一个比晨军还强的人,你怕他那个行长不行长 的呢!” “别说,还真是这么回事儿!哎,瞒子她女婿不是在派出所当所长吗,能不能把他 ……” “说你糊涂你还不承认,派出所所长才是个连级,给人家行长跑腿还是个喽啰!” “这单纯是个级别的事儿吗?要论级别,鞠也凡他大伯谁也比不了,可咱请得回来 吗?就算请得回来,走路也得有人搀着,人家能投他的票?” “等等,我想起来!智新你们怎么给忘了呢!论文化,他是美国回来的工商硕士; 论本事,他是泰明蜂鸟的董事长兼总经理;论影响,是全海州有名的企业家;比起晨军 那可是高出几个头来!” “哎呀!太对了太对了!要是智新能当咱们的候选人,那可真是上了保险了……” 一片赞许和惊叹,可另一个问题随之提了出来:“人家能同意吗?咱一个小小的村 委会主任,智新能看进眼里吗?” “什么叫看不进眼里呀!这不就看谁去说和怎么去说了吗?当初他还没看上泰明灯 具厂呢!” 众人都把目光集中到卓守礼和鞠也凡身上了。 卓守礼说:“你们不用看我,智新那小子最不愿意听的就是卓家年家,单是我和鞠 也凡去肯定不行。要说得大伙一起。光咱们这一伙也不行,得把周家、徐家、孙家也拉 几个人。要不他能答应,我把脑袋都输给你们!” 鞠也凡说:“我觉着也是,咱们还是赶紧想办法吧。周老会和孙小牛那儿我负责, 其他人我可是没咒念。” 卓守礼说:“徐桂子他爹无论如何得搬来,哪怕一句话不说,坐那儿就比不坐那儿 强!还有老三爷也得想办法请来,智新对他可是比对咱们有感情。” “差点忘了,还有。”鞠也凡起身要走人了,又忽然停下了:“光是刚才说的这一 些还是老白,得有年家的人才行。” “年家的?年家的那些玩艺儿……” “这你们就不懂了。有了年家才能代表全村。你们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理儿是理儿,可年家咱找得上吗?”卓守礼犯起了寻思。 “这你们就不用愁了,”鞠也凡的一位大爷说,“年纪子那个儿那年出事时,年传 亮做得可是够绝情的。前几天我还听他骂大街,恨不能年传亮明天就死。这一个我想法 了,不过得给他点好处,要不他肯不肯出面我可说不准成。” 卓守礼说:“不就是千儿八百块钱的事儿吗?只要能把年传亮扳下来,那还不是小 菜一碟!” 一阵紧锣密鼓,那天傍晚下班的时候,智新办公室里忽然涌进一屋子人。智新瞪着 眼,一连问了几遍“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儿?”鞠也凡才把村里第一次选举的情况和群 众公推智新出任村委会主任候选人的要求说了。因为蜂鸟冲剂前一段在广西开了一个用 户座谈会,村里选举的事儿他只听晨玉说了几句并没有向心里去;听说要重选和推自己 当候选人,禁不住就有点哭笑不得了,说:“哎呀,你们都是长辈,你们这么信任我要 说也是好事,可公司我还忙不过来,哪有精力管村里的事儿呢!” 卓守礼说:“我也是这么说,可大伙都说你是海牛岛长大的孩子,怎么着也不会扔 了海牛岛的老百姓不管。这些人你还认不过来吧?这是你周家的老会伯,这是你鞠家的 宽二叔,这是你徐家的桂子哥,这是你孙家的小牛哥,咱们家的老三爷就不用介绍了, 这是你年家的纪子叔,这是你徐家的……”介绍过一圈,卓守礼才对众人说:“你们有 话就说吧,我可是管不了那么多。” 鞠也凡说:“智新,咱村的事你也应该知道一点,年传亮霸占村权这么多年,眼下 得了癌症还要霸着不放,你说是对还是不对、老百姓是能服还是不能服吧?” 话一开头,屋子里就开了锅。这个说智新哪,俺们可是让那些人压了几十年,这一 次要是还让他压俺们就没有活路了。那个说智新哪,上边整天讲奔小康,俺们也不知小 康是个什么样儿,大伙就盼着你回去领着俺们把小康追回来了。另一个说法律说是推举 大伙拥护的人俺们才推举你的,你要是不答应,俺们可到哪儿再找一个人哪。再一个说 你是年家的女婿不错,可我不也是年家的人吗,俺们信任的可是你的人品和本事。再再 一个说俺们可是代表村里大多数老百姓来的,你要是不答应,俺们回去可是没法交待了 ……因为是村里多数群众的代表,而且确确实实是出于真心,智新的心不一会儿就被说 得热了,连拒绝和推托的念头也飞到不知哪儿去了。 “行,既然大叔大伯和村里的乡亲们这么信任我,我就接了。不过我还得跟公司的 人商量商量,你们说行吧?” “商量是商量,可不能忘了你答应了俺们!” “行,忘不了,肯定忘不了就是了!” 商量的第一个人当然是晨玉。晨玉听完一下愣了,说:“你知道你要干的是什么事 吧?你这可是挑着头儿要跟我爸竞选的!” 智新说:“我也不愿意跟你爸竞选,可你爸到这时候,还非得当那个村委会主任也 太没有道理了!” 晨玉说:“我也劝过他,可他说把权交到鞠也凡那些人手里不放心。” “这是他个人放心不放心的事吗?那美国人选举选的不是多数群众放心不放心,倒 是得先问问老总统?” 晨玉说:“这不是中国、海牛岛嘛!” 智新说:“中国、海牛岛也得尊重老百姓的意愿,也不能搞世袭制那一套吧!” 晨玉说:“我哥回村参选的事儿你也知道了?” 智新说:“就是知道了我才气愤不过。这都什么年代了,哪儿又来起了封建传位制! 你爸也太……” 对于村里第一次选举的情况晨玉知道的并不多。选举前年传亮捎信让她和智新回去 投票,因为智新出差,她临时主持公司工作实在没抽出时间。年传亮没过半数的情况她 听说后,也再三劝爸爸安心治病,不要再管村里那些事了,可爸爸嘴上答应着又把晨军 推出去。那已经够让她烦心的了,智新竟然又要回村竞选去! “你想到后果了吗?我哥回去了,你要是再回去我爸我妈能同意吗?这个女婿你还 当不当了?”晨玉忧心忡忡。 “我不管你爸和你哥,我就管你。你支持不支持吧?你要支持我就参加,你要是不 支持我可就……”智新投来的是意味深长的一瞥。 “我支持肯定没有问题,就是担心……” “有‘支持’就行,‘担心‘就不用说了!”智新断然地说。 然而担心的事立刻就发生了。智新要取代鞠也凡参加村委会主任竞选的消息传出后, 年传亮的电话很快就追来了:要晨玉、智新马上去医院,有要紧的事儿要跟两个人面谈。 “你就说我有事离不开,他要问你就好好解释解释,有什么指示你回来传达传达就行了。” 智新说。晨玉担心他去了要顶起来也就同意了。果然见面后,年传亮问准确有其事脸都 气紫了,一口咬定非让智新退出,非让晨玉答应让智新退出不可。 “晨玉,你可是你爸的女儿,关键时候你要是不听你爸的话,可别说你爸不认你这 个女儿了!” 晨玉说:“爸,你干吗说得这么严重啊!不就是一个村委会主任吗?就是你不当我 哥不当又怎么着了?华盛顿当了四年美国总统就提出不当了。当完八年那么多人求他、 挽留他,他硬是回了自己的农场。没有这一条,说不一定他还成不了伟人呢!” “你是想让你爸当伟人是吧?我可是告诉你,你爸是当不了也不想当。” “就算你当不了华盛顿也得允许别人竞选哪。竞选能够激发创造力和信心勇气这是 公认的。我在京都和洛杉矶还竞选过好几次班级干部——对了,你不是还夸过我嘛!” “我才不听你那个京都和洛杉矶呢!别忘了你现在是在哪儿!我刚才说的你赶紧回 去跟智新说,无论如何让他退出来。这可是死命令!” “老爸……”晨玉搂住年传亮的肩膀,又要拿出那套软工夫。年传亮却先自拉起她 的手,换过一副面孔说:“我的小女儿,老爸现在是个什么样儿你都看见了,老爸还能 活多长时间你也该能估摸个差不离,这可是老爸最后的心事;就算是老爸求你了,求小 女儿帮一次忙行吧?啊,我的小姑娘?” 听爸爸说出这样的话,晨玉的心一下子软了。从医院回家,水娟听了情况眼圈也红 了,说:“晨玉,再怎么说那也是你爸你哥呀,跟智新说说就退了吧。真要闹出事儿, 咱这个家还有个好吗!” “妈,我知道了,知道了……” 晨玉把年传亮、水娟的话说到智新面前时,智新也泄了气儿。的确,道理是道理现 实是现实的,自己毕竟是生活在中国和海牛岛的地面上,何况自己与亲生父亲已经闹翻, 如果再跟老丈人和舅子哥闹翻,于情于理就很难说清楚了。 “主要的也还是公司离不开。”晨玉说,“郭百行他们那个新项目不是说好了要引 过来吗,你要是当了村委会主任不受影响才是怪了!” 智新这才笑了,说:“也真是!千重要万重要,经济发展是第一重要,企业搞不上 去说什么也是白搭。”他当即拨通鞠也凡的电话说:“也凡吗?我是智新。这一段我实 在是忙不过来,那个候选人的事儿你们还是另找别人吧!”鞠也凡说:“什么?你说什 么?”智新却把返回键一按,随之把手机也关了。 晨玉说:“行了,我这就跟郭百行联系,什么时候你们再谈一次。” 晨玉走了,智新到车间巡视一圈回到办公室,刚拿出一份材料,卓守礼、鞠也凡和 那伙老老少少便一拥而入,把他包围了。 “你他妈智新是个狗熊!”卓守礼跳着骂着。“人家把你告到镇上,你他妈倒好, 把俺们一甩倒充起好人来啦!” “告?告我什么?”智新莫名所是。 “还告什么?告你是大地主大资本家的狗崽子要复辟翻天!告俺们这一伙支持你复 辟翻天!” “你这是从哪儿听来的?” “怎么还从哪儿听来的,头午我在镇上亲眼看见的,信上十好几个人签名,都是你 老丈人和小舅子的亲信!” “不可能,你肯定是看错了!” “我看错了谢书记也看错了?是他专门找我了解情况的。” “俺们这儿还有好东西呢!”周老会、孙小牛和徐桂子爹等,每人掏出一张纸递到 了智新手里说:“你自己看吧!” 那是一张印刷的传单: 敬告 ××先生(女士): 近来我村有一小撮人要拥戴大地主大资本家的狗崽子向革命群众夺权,广大革命群 众无不义愤填膺奋起反击。你现在已经成了广大革命群众的对立面,希望你悬崖勒马。 否则勿谓广大革命群众知之不预和手下无情也。 海牛岛村革命群众 三张传单一个内容,只是开头手写的名字不同。智新一字一句看过,两只手禁不住 打起了颤抖。对于那个大地主大资本家的“狗崽子”他是自小就领教过和尝了不少苦头 的,只是这些年被忘到了脑后。他想象不出为着一个村委会主任候选人,有人竟然会… … 一起来的那伙群众叫成一片哭成一片:“智新哪你都看见了,他们对你都这样俺们 以后还能活吗?”“智新哪,你可不兴打退堂鼓的!你打了退堂鼓海牛岛可就完了!” “智新哪,现在可是兴讲民主,这跟过去那些皇帝老子不一样了吗?”“智新哪,咱这 是选举对吧?俺们提个候选人凭什么就成犯罪了!”“智新哪……” 屋里的人乱成一锅粥屋外又跑进一个人来。那是年纪子叔。他一身泥土,头上手上 还流着血。 “怎么回事儿?这是谁打的?”鞠也凡问。 “这是不让活啦!这是不让活啦……”年纪子叔说:“这不是我向这儿来吗,刚出 村就让小六子那几个截住了,说我是叛徒内奸,非要打断我的一条腿不行!不是我跑得 快,这会儿还不知……这是不让人活啦!不让人活啦……” 智新的心猛地揪起来。他觉出了心灵的震撼也觉出了难以遏抑的悲壮和豪勇。年纪 子叔被送去医疗室,他的目光与晨玉碰到了一起。晨玉是听说村里来了不少人,生怕智 新再受影响才赶来的。卓守礼、鞠也凡的话和传单和众多群众的哭叫,尤其是年纪子叔 的遭遇使她也受到了震动。这真会是爸爸和晨军干的?可如果不是爸爸和晨军的意思, 有谁又能……事情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 “大家听听听听好了!”坚毅和刚勇又一次回到智新脸上,“我智新不但是海牛岛 长大的孩子,也是海牛岛的一名村村村村民,参加选举是我的权利也是我的义务,这个 村委会主任候选人我是当当当当定了!不仅当定了还要成功,让海牛岛变变变变出一个 样儿来!” “哦——”众人围着智新一阵欢呼。智新目光一闪,却发现晨玉抹了抹眼角,跑开 了。 与第一次选举时竞争全部放在幕后不同,第二次竞选双方都搞得有声有色。晨军的 引资计划从两千万提高到两千五百万又提高到三千万。为了显示不是只说不做,“海牛 岛老年活动中心”挖起了地槽,平面效果图也贴上了村政公开栏。为了打动那些小姓人 家,晨军代表党委和总公司把三十多万元的救济金、补助金送进了家门。而那所有活动 都被录了相录了音,通过村里自办的电视和喇叭反复播送。与此同时,老五哥和大路、 小六子那伙人又是威胁又是许愿,使出了全副本领。相比之下智新就弱得多了。他提出 的只是一个口号:“维护社会公理,建设民主、繁荣的新海牛岛!”口号被写成大字贴 到墙上又被印成各种宣传品。除此之外,明令禁止威胁性和攻击性的言行。 “这不是胡扯蛋吗?有你这么竞选的吗!”卓守礼发了火。 鞠也凡说:“智新,人家什么手段都使出来了,咱要是太书生气可恐怕是……” 智新说:“就是他们什么手段都使出来,咱们才更不能跟他们一样。要不那个社会 公理和民主不成了一句空话?” 卓守礼说:“美国的选举我们没看见你可是看见了,还不就是你揭我的隐私我挖你 的祖坟和大把地扔钱吗!” 智新说:“就因为看见了咱们才更不能学!我就不相信海牛岛的多数群众会分不清 好坏对错!” 卓守礼说:“那行,你按你的法儿我们按我们的法儿,两条腿走路总行了吧?” 智新说:“那不行!谁搞那些乌七八糟的这个村委会主任就谁去当,我是坚决说到 做到!” 鞠也凡说:“就算按你说的也不能光是几个口号啊!起码也得有个看得见摸得着的 施政纲领才行吧?” “好,这个主意好!”晨玉拿出几页纸说:“这是昨天我和智新拟的施政纲领,大 家听一听看行不行。”她念起来,第一条是实行民主化的决策程序,第二条是实行政务 公开,第三条是实行财务公开,第四条是建立村民监督机制,第五条是创建文明村户, 第六条是……读完了说:“大伙看行不行,行的话我们准备印出来,送到群众家里去, 也让群众以后有个监督的依据。” 智新再次做出参选的决定后,与晨玉有过一次开诚布公的讨论。 “错了,”智新说,“原先我们总说经济发展是根本,只要把企业办好就什么都有 了,现在看远不是那么回事儿。拿海牛岛说,如果改变不了你爸那一套,经济再发展、 泰明蜂鸟办成了跨国公司,老百姓也当不了还得忍气吞声、含羞蒙面!” 晨玉不愿意承认这个现实却又不得不承认这个现实,说:“我就真不明白时代发展 到今天,我爸和我哥他们……行,算我被你说服了。看来‘建设中国、改造中国’,先 得从这次选举开始了。” “太好啦!这我可得好好谢谢你!”智新搂起晨玉,就要向床上去。晨玉把他一推 说:“我可得跟你说好,参选我支持,你要是也跟我哥和卓守礼搞那些乌七八糟的,我 可是坚决反对!” 智新说:“你你你你这是怎么说的呢?” 晨玉说:“我就是这么说的!要参选就来文明的,要是不文明我第一个投的就是你 的反对票!” 智新说:“你你你也太轻看你老公了!你老公要争的可不是村委会主任那那那那把 椅子吧?” 正是从那次讨论之后,晨玉与智新才重新设计起施政纲领来的。 卓守礼见晨玉念的没有一句跟自己想的对上路,却又怕提出反对惹恼了智新。鞠也 凡仔细看了一遍说:“行,我看倒是行,就是一般地发一发送一送,群众能引得起重视 吗?” “这好办,”晨玉说,“这个事儿就交给我了。我带着人到各家各户去送,总不会 一点说服力没有吧?” 鞠也凡说:“那就太好了!” 智新、晨玉的做法让晨军也觉出意外。竞选竞选,那是成败沉浮的较量你死我活的 较量,互相攻讦乃至于编谎言、下毒手都可谓屡见不鲜,智新竟然要凭一个口号和几条 “纲领”参与竞选,真是太可笑太难以理喻了!然而让他吃惊的是,那一个口号和几条 “纲领”在群众中引起的反响,比起自己精心策划的行动似乎还要大。对爸爸的威望晨 军不无疑问,对爸爸的某些做法晨军也不是没有看法,可处在眼下这种情况他是绝对没 有第二条路可走的。倘若爸爸已经到了人心尽失,振臂一呼就要土崩瓦解的程度,他的 结局可就惨了…… 晨军的担心没有多久就得到了证实:自己费尽心思只得了六百多票,而智新轻轻松 松竟然得了一千八百多票。结果公布,年传亮瘫在椅子上起不来了,晨军也如同一块石 头落到脑袋上。哭得最多的是晨玉,望着台上双手高举被众人簇拥着的智新,再看着台 下被人搀走的年传亮和晨军,晨玉悲声大放,一直哭成了一个泪人。第二天上午她直奔 医院,得到的消息是年传亮昨天回来一头栽到床上就没起来,眼下已经到了相当危急的 程度。 “爸——”晨玉扑到年传亮床前哭出了声儿。 “病人心脏不好,请家属不要哭。”值班大夫警告说。 哭声被制止,泪水还是不停地流。年传亮听出是晨玉,眼睛眨了几眨到底也没睁开。 晨玉知道这是爸爸不肯原谅自己,越发把眼睛哭得红了。“哭什么哭!把人气成这样了 还有脸哭!”晨军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你怎么跟你妹妹说话?你想把你妈也气死啊!” 水娟一声呵斥,晨军才一甩手出到门外去了。 时到下午,年传亮病情稳定和睡下了,晨玉才把晨军叫到晾台上说:“你下一步打 谱怎么办?” 晨军说:“怎么,连我下一步你们也要管?” 晨玉说:“我可是跟你说正事。智新让我给你传话,希望你能留在村里。” “什么,他希望我留在村里?他不是神经出毛病了吧?” “看你那个熊样儿!智新才不像你呢!他是觉得你有能力也有想法,留在村里对事 业有好处,对你自己也有好处。” “对我自己有什么好处?是他想利用我吧?那你告诉他,我晨军要的是施展才能的 平台不是被人利用,让他死了那个心吧!” 一场选举战结束,智新就没有平静过。昨晚鞠也凡、卓守礼等人放了不下几百挂鞭 炮,把锣鼓一直敲到了下半夜。今天一早为了庆祝卓家相隔一个甲子终于重新夺回村权 ——六十年前,在卓立业、卓立群、卓立家等人的支持下,卓家一位先人曾经当过一段 海牛岛的村长——卓守礼和卓家的几位头面人物,特意安排了一场大戏和一次盛大的家 族庆典。放鞭炮、敲锣鼓表达的是群众的喜悦,智新没有什么不高兴的;卓家的大戏和 庆典智新就不肯接受了。“我是海牛岛多数群众选出来的,怎么能说是卓家一族的胜利? 跟那个六十年前又怎么挂的上钩呢?你还是赶快拉倒吧!”智新说。“那不可能!你是 卓家的后代,也是卓家的人把你抬上去的!卓家的庆典你要是不参加,可别说我让人把 你给抬了去!”卓守礼没有一点松动的意思。 “好好,我知道了,知道了行吧!”智新只得一面应着一面想着逃避的办法。听说 晨玉要来医院他也要来,是晨玉担心他来了事情会更糟才劝住的。“人总得干出点事业 来才行!你告诉晨军,只要他愿意留在村里,他有什么条件我都可以答应,郭百行的那 个新项目也可以交给他负责。只要大家合起劲来,海牛岛的民主繁荣实现不了我就自动 下台!”分手时智新特别叮嘱说。晨玉想把这个的意思跟晨军说清楚,屋里传来年传亮 翻身的声音才只得刹住了。 年传亮是睡过一觉醒来的。一连两次选举他把病情置之度外,为的无非是一个子承 父业世代昌盛,何曾想落下的竟是一场惨败和奇耻大辱。原有的骨癌加重只是一方面, 心脏上的隐疾也暴露出来:以前从没出现的心悸和心绞痛差一点要了他的命!因为病情 好转,又喝了一碗洋参桂圆汤,自觉身上有了力气,晚上晨玉、水娟走后,他把晨军和 雨雨也打发了。两人走时不到十二点,年传亮躺在床上想再睡一觉,哪想两眼一闭,出 现到面前的全是过去的事儿:从偎在母亲怀里要奶吃到站在岸上看爸爸捉鲨鱼、斗鲨鱼, 从捕青鱼写血书到改革开放和成了比卓立群还要势力得多威风得多的经营者创业者…… 想这些时心里洋溢的全是得意,而一想到选举,眼前出现宣布投票结果的情形,胸口就 如同压上一盘石碾,心脏就野牛撒欢般地狂跳不止。他恨智新和晨玉,也恨村里那些干 部群众:海牛岛没有我年传亮能有今天?你们却把我年传亮当成破布扔掉了……越是悲 愤心脏越是向外蹦,他这才慌忙坐起,把自己从噩梦般的惊颤中挣扎出来。这样睡一阵 惊一阵躺一阵坐一阵,直到将近凌晨时才睡着了。睡过一阵,依稀中听见有人喊:“传 亮回家了!传亮回家了……”他先以为是错觉,可越听越真,听出是父亲的声音;不是 那种雷霆火爆的父亲的声音,是溢满亲情和慈爱的父亲的声音。“传亮回家了!传亮回 家了……”接下传来的是母亲的呼唤。母亲的呼唤里带着说不尽的柔情,一直渗进心里, 使他仿佛回到了少年的时光。“爸……妈……”年传亮醒来了。可年打雷和筱月月的声 音却消失了,消失到窗外的花坛里了。他爬起来,带着一种难以遏抑的渴求急急来到阳 台上。院子里大雾弥漫,天地被交融一起混沌一起,花坛里更是一片迷茫;年传亮却分 明看见年打雷、筱月月站在花坛里一边招着手一边呼喊着:“传亮回家了!传亮回家了 ……” “妈——爸——”年传亮跨过阳台的围栏,从二楼跳进花坛,又从花坛径直向前奔 去、爬去…… 两个小时后,值班大夫找到年传亮时他的手脚已经僵硬,脸上却还带着笑:一种任 谁也说不明白的笑。医生们好一阵紧张,得出的结论是死于心脏病猝发,与从病房阳台 上跳下去没有直接关系。 遗体告别仪式被安排在海牛岛小礼堂里。参加告别的人很多,卓守则也出现在告别 的人群里。年传亮是他的仇家也是他的亲家,更重要的是他要来看一看这位当年差一点 活埋了自己,后来又几次要置自己于死地的人,死后会是一种什么模样。可当他面对年 传亮瘦削的眼看认不出来的体型和蜡像似的面孔,心里禁不住涌起一股悲怆,泪水也差 一点流了出来。对于选举他本来是坚决不参加的,第一次选举他就没有参加。一次刻骨 铭心和痛楚彻骨的经历,使他看透了一切也看透了家族和儿子。对于儿子他无可原谅, 即使以董事会的名义聘请他出任泰明蜂鸟总顾问也无可原谅。第二次选举,他仅仅是出 于对村权世袭的痛恨才回村在年传亮的名字下面打了一个叉,在儿子的名字下面打了一 个勾。何曾想那一下叉,为自己与年传亮将近半个世纪的恩恩怨怨划上了一个句号。 从告别厅出来,走在海边的沙滩上,卓守则想到了自己,想到了父亲那蜷曲着的、 沾满血污上面还落了一层苍蝇的遗体。不!他从心底深处发出呼喊。不!决不……人生 是如此短暂,管你生前如何显赫英雄,死后依然可怜得让人难以置信。“人富思恶、人 能为恶者天下熙熙不绝于道;人富思善、人能为善者才是最为难得……人的生命价值与 年龄、家族、财富并没有多少实际联系。”卓守则想起这是谁的话来了。他急忙从口袋 里掏出一封信,读了起来。 那是华云的信,是华云写给他的回信,一个小时以前刚刚收到,粗粗地掠过几眼收 起来的。 亲爱的守则哥: 远离家乡和亲人,我多么高兴能够这样叫你一声,这不仅因为你在信上第一次把我 叫成“亲爱的华云妹”,更因为站在库尔德林大草原,站在老科学家长眠的土地上,我 仿佛重新回到年轻的岁月,回到那些虽然悲苦却也美丽的时光。苦难不仅对于成功者是 一种财富,对于我们这些平凡而又渺小的人同样是一笔财富,一笔值得永远珍惜和怀念 的财富! 带着你和亲人们的嘱托,重返库尔德林大草原后我第一个来到的就是老科学家的墓 地。墓地还是那么安宁,周围还是那么绿草茵茵;胡杨树和云杉林还是那么拔地矗天、 高傲雄奇;数不清的伊犁马和牛羊獾兔,还是那么悠闲逍遥;黑蜂也还是每天都在把满 山的花香、满世界的花香,汇聚到那座养育了我和凯华,也养育了你和数不清多少落难 者的院落。站在老科学家墓前,我心里升腾的唯有无尽的感念。 我告诉说他的女儿回来了,他的遗愿正在变成现实,他的生命在中国延续也在非洲 延续——凯华前几天已经来过电话,要我代他向爷爷献上一束鲜花,说过不了多久他也 要重返库尔德林了——我祈望老科学家在冥冥中的凝视,因为那不仅是我也是许许多多 自愿献身者力量的源泉。 大乳峰还是那么伟岸静谧地屹立在远方的蓝天下。我得承认,从三十多年前第一次 见到她时,我就想到了妈妈那非同寻常的大乳房;而在我再一次回到她的身边和面对她 的容颜时,我的想象再一次得到了证明。那的确是一只巨大的乳房,一只历经亿万年风 雨和汇聚了天地精华、天山精华、冰雪精华的大乳房。那一刻我想到了妈妈,慈爱的、 一去无返和永远滋润着我的生命之树的妈妈。九天有灵,但愿她也会注视自己的女儿, 给女儿以智慧和力量。 去大乳峰是在两天后,一起去的有当地的领导,有北京、武汉来的老科学家的学生, 有当地的哈族牧民,也有不少自愿前来为开发大乳峰奉献劳动的人们。不求报酬只求奉 献、不求浮名只求真诚、不求一时功业只求永久造福于人类社会,是大家唯一和共同的 追求。老科学家说过,开发暖冰矿必须有一批与暖冰矿一样晶莹剔透的人。与我一起行 进的正是这样一支队伍。我为这支队伍而自豪。因为只要世界上还有这样的队伍,希望 之光就会照耀在我们头上。 来到大乳峰脚下已是上午十点,十点对于大乳峰只是清晨。清晨的阳光,从黄海和 海牛顶那边照射过来的阳光,使大乳峰越发显出了神秘和高傲,“向大乳峰敬礼!”我 禁不住喊了一声。众人立刻把疲劳和寒冷丢到一边,朝向大乳峰庄重地鞠了一躬。大乳 峰仿佛被唤醒了,一阵颤抖,从山上滚下许许多多冰崖冰石,把横在我们面前的一道谷 地填平了。那真是让人喜出望外。大乳峰和暖冰矿开发,老科学家当年最忧心莫过的是 通向雪山顶部的道路和施工场地,摆在我们面前最急迫最重大的难题也还是道路和场地。 当我们踏着被填平的雪谷,拿出老科学家留下的图纸开始测量时,我禁不住又喊了一声 :“大乳峰,我们来啦!”这是在我心里埋藏了好多年的一句话,是当年告别老科学家 时就埋下的一句话。只有喊出那句话我的心灵才能够得到释放。没有想到的是奇迹发生 了,当那句话带着嘤嘤尾音,穿过大乳峰起伏绵延的冰崖雪谷飘向峰顶时,大乳峰突然 发生了一场惊天动地的雪崩:巨大的冰崖冰顶崩裂了倒塌了,崩裂和倒塌的冰崖冰顶被 抛向天空,变成了遮天蔽日和足以掩埋一切改变一切的雪暴。那一刻我认定完了,一切 都完了,我和与我一起进山的队伍,包括暖冰矿和老科学家的梦想,都将在这片天山的 雪峰之下长眠了。然而当雪暴终于消失,阳光和白云终于为大乳峰重新披上一层金色的 衣冠,我发现从山脚通向暖冰矿的一条路奇迹般地出现了。那是一条连卡车都能够通行 的大路,不仅平坦而且坚固。我们欢呼着,沿着那条大路来到暖冰矿前时,一片开阔的、 停得下几辆汽车的施工场地也出现到面前!我们瞠目结舌,我们泪如泉涌。我知道那是 老科学家在注视着我们,爸爸妈妈在注视着我们,圣灵的天山之母在注视着我们。走进 暖冰矿,置身于那个温馨美妙的童话世界,面对晶莹无比、纯净无比的暖冰石,感受着 那足以荡涤一切污秽、还人类社会以纯洁和芬芳的气息,我的心醉了。 我知道人生最为神圣的时刻到来了。 你说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你已经认清了不少人生的道理,我真为你高兴。人生的 确有不少道理。比如一个人富裕或者有了本事之后想些什么做些什么,道理就很深奥。 因为人富思恶、人能向恶者天下熙熙不绝于道;人富思善、人能向善者才是最为难得。 记的我给你推荐过《居里夫人传》,你应该好好读一读。从居里夫人身上我明白了人会 有多么崇高!你看我们与她从不相识,她离开这个世界也已经七十几年,我们还在敬仰 她、谈论她,可见人的生命与年龄、家族、财富并没有多少实际联系。这不算是人生的 一个大道理吗? 你说如果我同意,你想重返库尔德林和大乳峰。用自己的有生之年,为造福社会做 一点实实在在的事。如果这是你深思熟虑的结果,不仅我会欢迎你,大乳峰和库尔德林 大草原也会欢迎你的…… 华云的信如同天山吹来的豪风,把卓守则连同海滩上的那行脚印,飘进蓝天和白云 中了…… 遗体告别之后接下的是追悼会。追悼会说好的是东沧来一位分管组织的副书记,范 江南在海牛岛一露面,展重阳和市长苗格非连忙扔下手头的工作向海牛岛赶来。范江南 已经明显见出老来,不仅鬓发苍茫脸上也显出了苍茫。从大市副书记和市长的位子上退 下来,如今他是海州市人大主任。人大主任没有多少实权,但在下边的干部眼里依然宝 座高悬威风八面。东沧又是他的老窝,情况就更是不可一般而论了。晨军正是看出其中 的奥妙,才专程找到他的面前的。 “范书记,我爸这个时候死,你不会也嫌弃他吧?”晨军用的是哀兵战术,诉说过 一通眼泪抹过一通之后说。 “这个时候死?这个时候是什么时候?”范江南果然被打动了,说:“去!不给我 发讣告我也去!一个村委会主任选不上有什么了不起的,你爸爸是做过大贡献的人嘛!” 追悼会的一应准备和接待工作都是智新负责,范江南和展重阳、苗格非来了,谢清 才把一位副书记和组织委员加了进去。追悼会前,参加追悼会的领导照例要接见死者亲 属,向死者亲属说几句劝慰安抚的话。话是由展重阳说的。展重阳的党内记大过处分前 几天就下来了,同时下来的还有离职去党校学习的通知。工作移交预定明天进行,这要 算是他以市委书记的身份在东沧的最后一次讲话了。他把年传亮定格为“改革开放的功 臣、创业致富的模范”,说了好一番赞扬夸奖的话,才照例请范江南也说几句。 范江南并不推辞,说:“刚才重阳同志说的我都赞成,我就不重复了。我要问的是 晨军的工作你们是怎么考虑的?” 展重阳和苗格非不知道晨军找范江南时,谈的另一个主要内容就是自己的工作问题, 只是把目光盯到谢清身上。 谢清说:“这不选举刚完就赶上传亮同志去世,我们还没来得及考虑吗。” 范江南说:“晨军是大市工行副行长,辞职回村这种精神本身就很可贵。选不上村 委会主任并不一定能够说明多少问题。传亮同志不在了,村里谁主事啊?” 谢清说:“智新刚当选村委主任,恐怕也只能由他……” 范江南问:“是党员吗?” 谢清说:“眼下还不是,下一步我们准备……” 范江南说:“准备归准备,总得先有个人吧。” 展重阳说:“范书记说得对,党委支部才是领导核心,不管什么时候这一条不能变! 这是根本原则问题。” 谢清听出范江南的意思,心想如果让晨军当了书记主持海牛岛的工作,选举不白搞 了吗?智新的工作以后还怎么开展?群众要是不接受闹出乱子来谁负责?便应着说: “行,领导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们抓紧研究一下,拿出个合适的办法来。” 范江南说:“什么叫合适的办法?晨军当个村党委书记就那么不合适吗?” 谢清说:“倒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担心群众接受不了,要是把晨军调到镇上会不会 好一点?” 范江南说:“人家奔的是海牛岛,你那镇上能比海州还好?” 苗格非是已经受命要接替展重阳主持东沧全面工作的,见谢清还要说什么连忙道: “谢清啊,我看就不要顾虑了,村委会主任由群众选,党委书记没有说由群众选嘛。传 亮同志是改革开放的功臣、创业致富的模范,咱们怎么说也不能让功臣和模范闭不上眼 哪!我看这个事儿你们碰个头,就公布吧!” 谢清知道坚持是不可能了,说:“行,追悼会完了我们就开党员大会,宣布由晨军 同志担任海牛岛党委书记、主持全面工作!” 只是到这时候范江南才点点头说:“晨军哪,你也都听见了,市里和镇上可都很支 持你。你呀好好干!我就不信你爸能干出那么一番大事业,你就干不出来!啊?” 也只是到这时候,晨军才把一直低垂的脑袋抬起来,说:“谢谢各位领导对我的信 任!今天在我爸爸灵前,我向各位领导保证……” 天上布满阴云,好厚好浓的阴云。海面由此涂上了一层暗灰色,隐藏着风雨雷电和 数不清多少险恶的那种暗灰色。风越发鼓噪着,要把全身的本领使出来。原本细碎平稳、 起伏有序的海水,变成了长长的杂乱的波涌,继而又变成了浪——开花的浪。辽阔空旷 的海面顿时变成一片花的原野——让人望而生畏的白色浪花的原野。一只摩托艇一直都 在风浪中冲撞疾驶:时而迎风转向,时而破浪而行。驾驶摩托艇的是一位二十六七岁的 年轻人,他穿的是一件红色运动衣,头上戴着一顶同样颜色的防水帽;脸上阴沉得跟天 空和海面没有多少区别,只是挂满了水,说不清是海水、汗水还是泪水。一只无线耳机 挂在项前,里面不停地传来同伴的呼叫:“智新!智新!你听见没有?风浪正在加大, 请你赶快上岸!请你赶快上岸……” 声音来自岸边的那座沙丘,从风起云来,晨玉和郭百行就在那里不停地呼叫。智新 却置若罔闻,只是不停地把摩托艇朝向大海和风涛,冲来撞去。 “智新,快上岸!你再不上岸我们可要回去了!”声音来自晨玉,那已经不仅仅是 担忧而且是恐惧了。 摩托艇好像故意要表示蔑视,猛一转向,朝着远处的深海那边开去,直到耳边的呼 叫消失才突然回转身来,以常人难以想象的凶猛冲向岸边。摩托艇停住了,海鸟般地落 到浅滩上了。 “智新,你没事吧?”没有人向这边奔跑,耳机里传出郭百行关切的询问。 “智新,我知道你没事!肯定没事!”晨玉像是安慰也像是鼓励。 没有回答,驾驶摩托艇的人趴在方向盘上,哽咽了。 “用不着悲观智新!‘建设中国’不容易,‘改造中国’能容易吗!原先想得太顺 利说明咱们太嫩!太不了解中国国情!阶级和家族那一套到现在还盛行不衰,社会公理 和民主繁荣怎么可能一下子建立起来呢!可毕竟是开始了!毕竟你、我、晨玉还有许许 多多的人都在为那一天的到来奋斗!这就足够了智新!足够了!”耳机里的男声语调铿 锵、激越澎湃。 “不是失败,绝对不是!”女声也随之传来了,“一个归国留学生当选村委会主任 海牛岛历史上有吗?中国历史上有吗?那么多群众受到那么大锻炼教育海牛岛历史上有 过吗?中国历史上有吗?没有啊智新!绝对没有啊!晨军当了书记就敢违背群众意志任 意妄行?那才是做梦呢!就是上面那些官僚,也总有一天得接受群众的检验!那一天不 远了!所以,不应该说失败而应该说胜利,一个了不起的胜利!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智 新?” “还有,我知道你想的是你的大企业、大事业,对那个村委会主任没有多少兴趣。 可现在是二十一世纪,如果连起码的社会公理和民主都没有,我们还怎么对得起群众? 怎么实现我们的雄心壮志!所以那个村委会主任再小再难你也得干下去!干出名堂来! 我和晨玉、吴有奇都会支持你的!” “智新,郭百行的话你听见了没有?改革开放二十几年就已经改变了中国,再有二 十几年中国会是什么样子你想到了吗?你如果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就应该把眼睛看着未 来,看着二十几年后、五十几年后,像当年的开拓者革命者那样矢死无二、奋武扬威!” 话说完还是没有回音,晨玉、郭百行有些害怕了,起身向摩托艇那边奔去,报话机 里却突然传来摩托艇重新发动的声音;两人抬眼望去,摩托艇已经掉转方向,朝着涛雪 连天的海上疾驶而去。 “智新——” “智新——” 晨玉和郭百行呼叫着。海上风浪越来越大,一般驭手根本不能行驶。智新的摩托艇 却一改先前的鲁莽和冲撞,海鸥似地在浪尖上飞翔舞蹈。那是专业运动员也难以达到的 水平,天知道智新什么时候练出了那样的绝技。 “雾号!你们听见没有,雾号!”耳机里传来智新的惊呼。 雾号?怎么可能呢!晨玉、郭百行发现海上确是飘起几团薄雾,侧耳听去,却除了 风涛还是风涛。 “海牛顶!你们看海牛顶!”惊呼变成惊喜,耳机里传来的是爆发的、如同天外而 来的惊喜。 晨玉、郭百行站到沙丘高处,朝向海牛顶的方向望去。果然,通体明亮、如火如炬 的海牛顶犹如一只傲然峙立的海牛,把天空和海面映得一片辉煌。两人呆住了。而一经 呆住,雾号也神奇般地压倒风涛出现到耳边,那样得如歌似吟、悦耳入心…… “过龙兵!过龙兵啦——” 智新的喊声又一次传来。从如飞似舞的摩托艇上智新看到了远处的黑点,看到了一 支威武严整的阵列奔腾而来,而那是只有传说中的过龙兵才有和才可能有的。 “过龙兵!过龙兵啦——” 晨玉和郭百行也看到了。那的确是一支龙兵,一支逶迤浩荡、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 龙兵。龙兵正在向海牛顶行进,远远地已经看出威武和宏大来了。那大的如山小的如船。 那如山的跃上浪尖如船的钻进水底。那跃上浪尖的似虎钻进水底的似旗。那似虎的掀起 蔽空巨浪似旗的唤来拍岸大波。那前呼后应的是高亢呼叫此起彼伏的是水柱冲天。那威 壮磅礴的是阵列坚实豪迈的是节奏。 “过龙兵啦——过龙兵啦——”最初的震惊和兴奋过后,智新一边高喊着一边加大 油门,朝向海牛顶和过龙兵的方向飞去。 “智新!智新——”晨玉和郭百行怔愣片刻,不约而同地跳下沙丘,奔向海边,各 自驾起自己的摩托艇,迎着风涛和盛开的浪花,朝向大海,朝向智新和过龙兵的方向追 奔。 天空云聚云合,海上连天的雾号和风涛响成一片。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