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泠 作者:moonriver(hehui@mail.777.net.cn) 一 从庐山上下来,我没有买到回程车票,耽搁了一天。高价票到处都有,可我没钱。 车站外满是浓装艳抹,打扮的让人怀疑的女人拉人住店。我和朋友无心与她们纠缠, 就在候车室蹲了一宿。第二天好不容易搞到票,爬上车时,我们几乎已累瘫了。 我从火车站直接回校,一头扎在寝室里睡觉。中午,我从梦中饿醒,睁开眼出了好 一会儿神。正是第四节课的时间,寝室里空无一人,我坐起来抽了支烟,找找方便面都 吃空了,只得懒懒地拿了饭盒下楼打饭。 “哎,告诉你,我新认识了个女孩。”楼梯口,下课回来的王升神秘地揪住我。 “是吗?”我随口应着从他兜里掏了点菜票。 穿过熙来攘往,捧着饭盒、饭缸,神情严肃的人流往食堂走,可以看见对面女生楼 下站着的那些翘首以盼的爷儿们,我挺服他们那股子耐心劲儿,饿着肚子还得挨晒。当 然,他们的耐心是有道理的──他们的饭票在女朋友手里。 食堂人很多,饭勺频频撞击菜盆,叮叮铛铛。一个个面露得色的食客从人群中小心 翼翼地杀出,全心呵护手中的“宝贝”。 我买了饭瞎转,这里的菜大多有辣椒,吃不太惯。我好不容易打到一份素的藕片, 撤身后退,冷不防胳膊肘被人一撞,手中的饭盒“嗤”地倒扣出去,一盒饭菜全盖在了 一个人身上。 我转回头去。 灿阳中,我看见一个身着牛仔衣裙的女孩。她恼怒地盯着我,双眸晶晶闪亮。我张 嘴想对她说抱歉,可她涨的通红的脸和气得涨鼓鼓的腮帮子让她看上去活象一只好斗的 小鸡,忍不住在Sorry声中乐出了声。 她瞪了我一眼,厌恶地弹去身上的藕片。看得出她十分气愤。 我一个人吃完饭,想想下午没课,就去车棚找车。在门口的车摊打气时,摊主告诉 我车胎已漏,我把车丢给他,弃车而行。 我在一家游戏厅玩了会儿电子游戏,厌了就出来一个人在街上逛。街上散布着无数 露天台球,许多小子赤膊上阵,边打边骂骂咧咧。我走了很久,路过一家剧院时买了张 票进去看电影。那是一部香港片,情节部分取自《西游记》。结尾处男主角在观音面前 戴上金箍,立地成佛前说了一段话,让我心动不已。 二 暮色渐沉,华灯初上。在街边的大排档我吃了碟炒面,慢慢觉得没劲,就站着吸烟。 街上到处是新开张的酒店,富丽堂皇,五彩霓虹闪烁着眩目的光芒。 我在车摊耽误了一会儿。回到寝室正碰上王升跟一帮女孩云山雾海地神吹:怎样曾 与一伙流氓街头对峙;怎样花言巧语在火车上套上一个纯情少女;怎样在路上邂逅一位 香港明星。女孩们被吸引住了,娇笑连连。 铺被占着,我找只凳子坐下点支烟慢慢吐烟圈。一个坐在床上的女孩欠身从桌上拿 了块口香糖,问了我句什么,我侧头看,认出了她。 “你也常来这儿吗?”她问。 “……差不多。” “你见过这儿一个叫程飞扬的吗?” “……” “我来这儿两三趟了,可是从来没见过这个人。他是王升他们班的吗?” “……是吧。” “听他们吹,这人挺神的。你觉得呢?他是怎样的人?” “……说不上来。” “那你呢?是哪个系的?”她友好地问。 “猜猜。”我注意到她换了身连衣裙,冲她一乐。 她盯着我,慢慢地认出我,变颜变色。 一个相熟的女孩凑过来与我攀谈,说到王升邂逅的那位女明星,她推崇倍至,青眼 有加。我等她唾沫星子飞完,对她说那女星已是昨日黄花,又老又丑,还生了孩子,容 颜已被雨打风吹去。“你长的象她。”我点评完“恭维”她,把她气晕了。 有人问我这些天去哪里了,我说去了南斯拉夫,同英勇的南斯拉夫人民一起保卫萨 拉热窝。 窗外淡月清风,隐隐传来吉它声叮咚。屋里人的注意力逐渐转到了流行乐上,不再 顾我。我磕出烟回头找火时望了一眼,那女孩的位置已经空了。 晚上熄灯后,王升与我“卧谈”良久,那女孩就是他新认识的妞儿,叫宁馨儿。 三 夏秋转季,每天温差很大,早晚得套上羊毛衫,中午却只能留一件衬衫。我懒得出 去玩,整天猫在宿舍里看小说。 书,我总是看得很杂。阳春白雪,萝卜青菜,只要合口味,统统搬来。我很反感一 些书评,常常把一部并不出色的小说捧得天花乱坠,而将一些读者颇众的东西贬的一无 是处。有时,我倒情愿看些“不入流”的通俗作品。 “买烟去,买烟去。”王升拉我。 “烦着呢,烦着呢,别理我。”我正在“卫斯礼”的世界里探秘,连连摆手。 这小子特“关心”我时,总是别有用心的。 “那给点钱。” 不出所料。 “省着点,这个月可就这些了。”我掏钱给他。 “有数,有数。” 寝室里静静的,所有人僵尸般一条条码在床上假寐。 “喂,喂,买烟用得着打扮吗?”我看着对镜梳妆的王升狐疑地问。 “……” “你可真是,”“老驴”臭我。“卖烟的吴大妈也才五十多吗!” “去你妈的!” 寝室里的人都闭着眼笑了,王升冲他们吼:“乐什么?”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晚饭时,大食堂的饭菜更差了,稍看得上眼的菜都是中午剩的。我去小食堂炒菜时, 碰到了个外系的老同学,我们坐在一起吃饭时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她冲我笑时,我真 有点忘乎所以。 几乎所有朋友都曾认为我们会成为合适的一对。 “有女朋友了吧?”她看着我。 “象吗?”我笑着摇头。 “总有个目标了吧?”她又问。 我冲着她穷乐。 那顿饭吃了很长时间,付账时我想起王升还没回来。 四 学校搞艺术节,诸多琐事纷至沓来,系里说别班骨干素质普遍中下,文武样样拿不 出手,摊派了大堆任务给我们班。我接了个辩论赛的活儿,题目是:书生经商值得提倡。 这还算个轻松题儿,我旁征博引,运用歌词、名言和诸多实例呛得对手一愣一愣的,顺 利过关。 傍晚我去班主任那里请示工作,听他发了一阵子劳骚。他是新来这个学校,一切都 得从头来,春节那会儿马屁没拍匀,这回分房落空,十分的不快。他和老婆挤在一间学 生宿舍里,空间小又挨着厕所,天热也不能开门。我陪着他聊了会儿,一起唏嘘感叹。 从班主任那儿出来,我去图书馆看书,看累出来,天色已沉。一钩新月细若银线, 斜挂西天。我慢慢踱着回寝室,一边看星星。星很稀,疏疏落落的,或明或灭。一颗流 星促然划过天际,绽出一串缤纷的轨迹。 穿过操场,我看见一个女孩独自抱膝坐在草地上,一眨不眨地凝视夜空。 露水很重,潮乎乎的弥漫在空气中。操场上几乎没人,空空荡荡,寂静凝结在夜幕 中,悄无声息。我慢慢地走到那个一袭黄裙的女孩身后,等她回头。 良久,她感觉到什么,侧过头来,认出了我。 “你干吗?”宁馨儿皱起眉。 “你也爱看星?”我问。 “关你什么事儿吗?”她不客气地问我。 “我是来解释的。”我不知该说什么,想了半天还是说那话:“我那天不是故意 的……” “哪天?”她已将头转回原来的姿势,头也不抬地问。“哦,没什么。” 我想再开口,但又不知说些什么,转身离开。 我回到宿舍,王升问我去了哪里,我说遇见了宁馨儿。王升踟躇一会儿,悄悄溜了 出去。 五 一个外系的老同学挟迫我与他们班合办舞会。我知道他们班四十多口子只有七个女 生,号称“江南七怪”,死活不答应他。他磨了半天,看看实在没戏,骂骂咧咧地放我 走,叫我以后别再见他。 太阳已经下山了,校园里三三两两地散着些“鸳鸯”,他们勾肩搭背地粘在一起, 漫步林圃。放单的多数扎向自习室,行色匆匆。我两者都不是,一个人慢慢沿着小径瞎 逛。 “程飞扬!”我听见有人叫我,停下来四处望。 “这儿呢!”一个短发的女孩蹦跳着过来,天边的道道霞光给她罩上了一层灿金的 光圈,流光溢彩,楚楚动人。 她是学生会的,我记得她说过我挺逗的。 “你好,你好。”我笑眯眯地冲她打招呼。“忙啊?老见不着,怪想你的。” “你算了。”她笑着说。“甭套近乎!闹不好你这会儿压跟儿不记得我叫什么了。” “有没有搞错?哪能?你不就是那什么吗?那什么──林青霞!对不对?” “我还周海媚呢!”她气乐了。 我和“周海媚”聒噪了半天,兴致极高。 “周海媚”在一家咖啡屋里打工,正试图“跳槽”。我问怎么了,她说老板不好。 “是不是他非礼你们?” “去!”她秀发一扬,脆生生地蹦出一句。“我们老板是女的。” “同性恋?”我问。 她气得直翻白眼。 夕阳已逝,血红的投影依然染透半边天幕。一个朋友经过我们身边,冲我诡秘地一 笑,我也冲他乐了。 “找着新地儿了吗?” “当然!”她美滋滋地说,十分得意。 “注意:安全生产,警钟长鸣!” 她瞪了我一眼,接着露齿粲然一笑。 我蓦地心动,狂跳不已。 晚上,我问王升找个女朋友是不是挺好,他没吭声。 后半夜,我被王升弄醒,他挤进被窝,嗫嚅半晌,终于开口。其实我已猜到了:他 喜欢宁馨儿。 六 下雨了,一连几天。秋天来了。 我的一张磁盘染了毒,去机房杀毒,不料借杀毒盘也出了故障,费了半天劲儿没修 复,反出了一身汗。机房里人不多,一个小子启动了一个电子游戏,音乐骤起,老师连 忙来抓。 上完了机,已过了午饭时间,我出校找了个小饭馆。老板认识我,很热情地推荐了 一道新菜。后来外系的一个朋友领了一帮子人来过生日,拉我过去入席。我跟着一块喝 酒,人不熟,我又不会让酒,喝多了些。 我晕晕乎乎地去找“周海媚”,她们寝室的女孩在电话里说她出去了,问留不留话, 我想了想说没话。那女孩问我是谁,我说我是唐老鸭。 我一个人沿着湖边逛了良久,走累了就点支烟坐下抽。 星星点点的雨丝打下来,湖面上漾起一个又一个圆圈,一圈套一圈,不断扩大,消 逝…… 看着白色的烟雾在眼前升起、飞散,我好象突然想起好多好多,但又说不清那是什 么。脑子也越来越痛。 小风吹来,凭添一丝寒意。我裹紧衣服,起身回寝。 穿过假山,我看见一个女孩。 她从小径那头跑过来,脸颊绯红,喘着气,短发上飞着几颗晶亮的水珠。 “天晴了,我们一起去看星,好吗?”记得当时脱口问她。 她看了我好一会儿,接着,慢慢地绽出了一朵笑容,清朗若云。 七 一个老师出差赴京参加一个研讨会,我们被放了羊。 我一个人在街上闲逛,拣了一佰块钱。想想没什么用,路过邮局时就进去给美国挂 国际长途。姐姐在那边问怎么样,我说挺好。姐姐又问我在炒股没有?要不要寄些钱过 来。我说谢了,让她自己留着花。 挂了电话,我出门继续走,街上到处是炸豆腐干和肉串的,香味四溢。 一家大商场正将“国庆”的霓虹悬挂起来,一堆闲人站在一旁傻看。我在一个旧书 摊上浏览了好一会儿,买了本小说,慢慢地翻。书中关于灵魂和转世的说法让我惶惑良 久。 八 中午,妈妈挂电话到寝室说要北上,参观一个规模空前的汽车展览会,要我“国庆” 一个人过。她是搞这行的,有这么次机会不容易,自然喜出望外。我问爸什么时侯从日 本回来,她说快了,但也得十月底。 我告诉她没人的话“十﹒一”我也不一定回去了。 阿媚过来,我很想她“国庆”同我一起安排,但她说已商定和本班人去秋游,还说 她们班有人看上了我们班一女孩。“这次她也一块儿去,要不,你也来,还可以帮他们 拉拉线……” 我声色俱厉地拒绝,十分生气,对她说我又不是拉皮条的。 赶走阿媚,我很是无聊。王升正埋头于一本日本人写的如何展现风骚的骗人的鬼书, 我左看右看,倒觉得他还真有点象日本农村人,就不再打扰他,一个人去校园遛达。 校园里静谧无人,冬青树丛永远是一片毫无生机的暗绿色,死气沉沉地排列在小径 两边。我点着支烟,抽着沿着树丛散步,漫无目的。围墙外遥遥传来一串串鞭炮声,断 断续续,无休无止。 我走进草坪,躺在碧绿的草地上出神,后来倦了,合眼睡去。 再睁眼时,我似乎听到了什么。略微抬头,我看见在远处的草坪上,宁馨儿一动不 动地坐着。 她垂着头抱住膝盖,把下巴支在双膝上静静地凝视着手中的一挂项链。操场相遇后, 我还没跟她正经说过话。我不知她干吗,于是不出声,百无聊赖地侧头看她。 显然,她并不知道其他人的存在。象一幅油画的主人公,她凝固着,双眸直视项链 下坠着的一块绿翡翠。 阳光照耀的洁白的云片缓缓游移,从西方吹来的疾风摇曳着远处树的枝条。正午静 得象星光灿烂的午夜,在秋日光辉的触摸下,眼前的一切鲜艳明丽,格外悦目。尤其那 块翡翠,清碧剔透,晶润秀丽,静静地坠在项链下,跳跃着清凉纯净的光。 蓦地,我看见两颗晶莹的水珠从宁馨儿的眼中溢出,缓缓滑过面颊,悄然坠落。 我无声地转头,只希望自己不被察觉。我不喜欢窥探别人的隐私就象讨厌别人窥探 我的隐私一样。 九 未及十月,市里各家商场的有奖销售如火如荼,奖券发的满天飞,许多中了末奖的 人家积了半年都用不完的牙膏。各厂家经常搞一些赠品促销的活动,宣传报纸居然塞进 了我们的信箱。“下海”之风越刮越盛,连我们班许多人也动了念。 一天,我和阿媚去自习时聊起了这件事。我说极想一试,她则坚决反对,压了一通 诸如“我们目前的主要任务是学习”之类的大道理。我说我懂,专业学习,业余“下海” 总没问题吧?她拗不过我,从她爸爸那儿弄了十几箱啤酒,让我挨宿舍推销,赚俩小钱。 我们的推销并不成功。我屡次提篮小卖,送货上门仍无法将那些质次价高的“马尿” 卖掉。 我大失所望。 新生晚我们十来天,终于入校了。看着他们对一切无知无畏的那股子驴劲儿,我不 禁想起去年自己刚入校那会子,感慨万千。 王升趁着迎新,对宁馨儿大举“进攻”。我看得出,他是来真的,这小子把烟都戒 了。 这天,我来了个老同学。我领他去小炒部撮了一顿,互相假惺惺地说了几句想念的 话,挤了几滴鳄鱼的眼泪,告别了──我跟他其实不熟,高中时他还是背后给我栽脏最 多的人之一。 我回到寝室,发现放啤酒的角落居然已空空如野。“哇!”我大叫着冲一旁得意洋 洋的王升大飞“媚眼”:“真有你的,怎么搞定的?” 王升脸上笑开了花:“我说是我在卖,让宁馨儿帮忙脱手了。” “哇塞,你得手了?”不知怎么,我有点不大信。 他点头傻笑,像个吃着了冰淇淋的孩子。 那笑里有种幸福感。 十 连日小雨,绵绵不绝,让我心焦不已。我独自横穿操场,遇见了阿媚她们班的几个 姑娘,我冲她们点头,她们说我是在“狞笑”。我托她们代话让阿媚来找我,自己溜达 着回寝。 寝室里空荡荡的。王升请宁馨儿看电影去了,其他人说是去自习,也不知是真是假。 我抱着吉它弹了会儿,没劲了就拿本书慢慢翻。我等了阵子阿媚,见她不来,便上 床睡了。王升和其他人回来时以为我入梦了,轻手轻脚。我也不出声,脸冲墙想心事。 熄灯后我听见鼾声次第响起。 我好不容易才睡着,之后连续做梦。梦中我跃马驰骋在一片空旷的原野上,身边有 个女孩,笑靥如花。 醒来后,我想了很久,确定梦中的女孩就是阿媚。 十一 寒流逡巡不前,一股强烈的热浪再度席卷我们这个千年古城。尽管我们主动把休息 时间一延再延,并不定期地“病倒”,还是整天打蔫。衣服上身最多两三天就有了味儿, 我疏于动手,积下一堆脏衣裤。 “国庆”来了。 由于我们学校的课是开学时就排好的,没有执行七天的大假,我们只得到了三天的 假期。休息三天比较讨厌。比较近的旅游点我们都已游遍,再远一点的钱又不够。争议 了好久,全班没有取得统一,于是各自飞散。 尽管家里没人,我还是决定回去。一则可以休息的好一些;二来我已没有换洗的衣 服了。 我用只塑料提兜装上脏衣裤去车棚取车回家。阳光下,我看见宁馨儿推车与王升从 另一头出来,有说有笑。我故意磨蹭了一会儿,才推车骑上。 我骑车经过一个儿童乐园,看见一堆小孩在一张蹦床上又蹦又跳,笑声不绝。在岗 亭边,一个戴箍的老头拦住我,查了我的自行车钢印。再往前骑,我看见了宁馨儿,她 背着一只双肩牛仔包,蹬辆山地车。她一个人。 我在一家炸肉串的小摊前停了车,买了十来串,站在石阶上慢慢吃,那种麻辣的感 觉让我头痒不已,却又十分舒畅。我抬眼望,直到宁馨儿消失在人潮中才重新上车。 在离家不远的十字路口遇上了红灯,我意外地发现自己又一次同宁馨儿停在了一起。 我还是冲她招呼,她却装没看见地一个人偏过头去看天。 我耸耸肩,不再旁顾。 四周骑车的人嘈嘈咂咂,不安得倒踩车蹬子。耳边一片“哗啦哗啦”的声音。 红绿灯变换的瞬间,我脱缰而出,差点撞到了一位行人。 几乎就在我越过路口的同时,我听见轮胎与地面摩擦的尖利音和一声女声急促的惊 呼,紧接着便是“哐铛”的巨响。 我回过头:宁馨儿倒在地上,自行车被撞的老远。 十二 我从急诊室里出来,发现那个肇事的混账司机趁没人溜了,不由气急怒骂,又咒警 察死到哪里去了。我没记车牌,也没来得及注意那个司机的长相,现在…… 我挂通了学校的电话,门卫老头告诉我寝室里空无一人,我还想让他转告王升,他 已收了线。我回急诊室看了眼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宁馨儿,心烦意乱。 这叫什么事儿? 一个白衣老者面无表情地过来告诉我:“我们现在需要你通知她的家人。” “我?……哦,她家人我也不……她家人都出差了。”我猜得交治疗费。“有什么事儿 您就先说吧。” “那……”老头看我一眼,皱眉。“她发生事故时后脑着地,颅内可能有血肿,再 不抢救随时会有生命危险。” “那就快给她查吧,我交钱。” “问题是……”老头沉着地说。“没有病人家属的签字,我们是不能查的,这是制 度。否则,万一在检查和治疗过程中,病人死亡,医院是要承担责任的。” “那……”沉思片刻,我抬头说。“我来签字吧。我是她男朋友。” 十三 我考上大学时,姐姐汇了几百美元来作礼物。我没把这钱花在吃穿上,折成人民币 存了起来,再加上平时打工的钱,总共已有了几千元。我已决定寒假去上海,试着在那 里为将来物色一个去处。我可不想在这个城市里一辈子当个“朝九晚五”的小职员。现 在救急,只好动用这笔款子。不过,这钱宁馨儿一定得还,我没理由作“冤大头”。 我来不及去银行,回家拿了所有现金再奔医院。在收费窗后,一个精瘦的男人茫然 抬头:“没听说有人要开刀啊?” 我一愣神,一个操一口土话的乡下老太挤上来,挥动几张票子,把我推开。 我呆了一会儿,转身往急诊室走,心里忽然升起一种轻松感。 她是不是已走了? 我穿过一群轻盈的头戴白帽的护士小姐,伸手推门:空气中弥漫着平和的药味,床 上的白被单整整齐齐地卧着,经络分明。桌上有杯茶,开着盖儿,杯里漂出一缕白色的 水汽…… 我如释重负,掩上门,回转身来。 宁馨儿从对面的长椅上坐起,瞪眼看着我,一脸茫然…… 十四 这里是一间小小的咖啡屋,淡淡的蓝色柔光笼罩着屋里的陈设,我在一只“飞机座” 上一坐定,一名服务小姐便无声地滑过来,递上价目表。 我点了两只“香蕉船”,把一份推给宁馨儿。我原以为她醒来就万事大吉,不料这 一摔没什么大的皮肉伤,却使她患上了“逆向性记忆丧失症”,也就是说,她丧失了从 车祸向前一个时段内的记忆。我不知道她的脑子里到底少了多少,但我能肯定的是她忘 记了学校、撞车、我们间的龌龊甚至王升。 作为她的“男友”,我理所当然地领了她出来,并被告知在适当的时侯回医院复查。 可是……这他妈,也太可笑了! 宁馨儿坐在对面小口地吃着“香蕉船”,悄悄看我,怯生生的。 “右眼跳是财还是灾?”我问她。 “灾。” “是灾躲不过。”我苦笑着扒拉右眼皮。“我说,你好点没?” “好点。” “自己能回家吗?” “……我家在哪儿?” 我半天没说话,她也没开口,只是垂着眼皮,一下一下地用小勺挖着奶油。我点了 支烟,将另一份“香蕉船”推给她:“我说……有件事儿很难向你解释。” 她专注地听着,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盯住我。 “你能不能别这么深情地看我?”我侧过脸冲外吹了口烟。“我架不住。” “你……不是我男朋友吗?” “……不是,……我是说我不是你……但是……” 我又抽了口烟,改了主意。这事儿我还得瞒下去,王升醋劲儿不小,我不想让他怀 疑,更不想让阿媚知道。医生说她这种情况随时会突然开窍…… “走吧!”我起身结账。“我们回家。也许,这一两天,你就能好。” 十五 一位哲人说过,人生有两种悲剧:一是因无法洞悉真相的悲剧;一是因洞悉了真相 的悲剧。 这句话好象有点道理。 我打开门,把宁馨儿引进来。电话响了,我过去接,是老友约我撮麻。 “改日吧。”我嘱咐他们几句,挂了电话,看宁馨儿还呆呆地立在门口,过去关好 门,问她怎么啦? 她不吭声。 妈妈走了多日,厨房已没什么吃的。我找出几袋方便面和几个鸡蛋,把方便面撕开, 一锅煮了,把几包汤料都放了下去。 “宁馨儿!”我叫她。不知她挑不挑,我只会白煮蛋。 她悄没声地过来,站在背后看着我。 “爱吃煮蛋吗?” “……还是做煎蛋吧。”她迟疑了一下,麻利地支起煎锅,倒上油,油热了,发出 “嗤嗤”的声音。我找条围裙给她围上,看她默默地磕了个鸡蛋放进油里,蛋清在热油 里旋即变得雪白,鼓起泡,又不断绽破。 “你看什么呢?”她盛蛋时问我。 “我在想,有没有搞错。” 吃饭时,她偷偷看我。我冲她呲牙一乐,把她也逗笑了。 十六 “喂,我给你算个命吧?”吃完饭我找出一付扑克,边洗边对收拾了碗筷的宁馨儿 说。 “好吧。”她不明白我的意思,但还是洗净了手过来坐下,顺从地看着我。我慢慢 地思考,摆弄着手里的纸牌,纸牌在桌上序次排开,五颜六色。 “……心里乱,是吗?”我翻开一张纸牌,直盯着她双眸。“你有疑问?” 她乌黑的眸子闪动出一丝惊异。 “……我不是你想象的样子?”我又翻开一张牌。 她没作声。 “其实,你可以相信你的想象。我确实不适合作你男朋友。”我看见她诧异的明眸 晶亮。“我们刚吵过架。我们,吹了。现在纯粹是为了照顾你,你可别有什么企图。” “瞧,”我指着一张纸牌。“你命里注定──要‘克’掉我。” 她眼不眨地看着我,脸上慢慢地绽开一朵灿烂的笑容。 我继续洗牌,和宁馨儿闲聊。她逐渐放松,开始说笑。我问她想不想家,又说其实 我们认识时间很短,我压跟不知道她们家门朝哪儿开,她信了,后来她一定要我给自己 算上一卦。 我切牌,抽。“是什么?”她问。 “……是说,我将遇到一段短暂的但刻骨铭心的爱情。”我照扑克解释,有种玄妙 的感觉。 十七 我给饿了几天的金鱼喂了食,又进屋把洗衣机开了洗带回来的脏衣服。宁馨儿要过 来帮忙,我说不用。 我听着洗衣机嗡嗡作响,突然想起丢在门口车摊上的破车,问宁馨儿能自己去取吗, 她点点头,拉开门又蹩回来。 “怎么?” “我,没钱。” 我看着她,倍感不幸。 晾完衣服,宁馨儿推回了车在客厅里看电视,我一个人坐在小屋里,点支烟考虑怎 么办。 手头的大部分现金交给了医院,剩下的最多还够凑合一两顿。看来明天非得去银行 了。 当然,最重要的是得让宁馨儿记起事儿来。 我听见她看着电视发出“咯咯”的笑声,忽然觉得挺困,于是掐灭了烟,倒在床上 睡了。恍惚间,有人进来替我盖了条毯子,轻轻地掩上门。 十八 我醒来时,天已完全黑了,窗外一片星光。我坐起身,拿掉盖在身上的毯子,愣了 好一会神,下地出屋。灯下,我看见餐桌上摆着一盘盘色彩鲜艳的菜肴,散发着诱人的 香气。宁馨儿静静地坐在桌边看着我,四周极静,墙上的石英钟“嗒嗒”的走着,厨房 的煤气灶上烧着水,水热了,“嗤嗤”的响着。 我坐下吃饭,菜比较清淡,属于南方菜系,正合我口味。我静静地吃,不说话,恍 若梦中。 吃完饭,宁馨儿在厨房洗碗。我听着“哗哗”的水声,想着当年姐姐没出国时一家 子欢欢乐乐的情景,无法自拔。 十九 电讯大楼四周的灯逐次亮起,勾勒出一个完整的巨大的轮廓。我和宁馨儿站在阳台 上,静静地看着夜空。焰火从两个方向接连升起,无声地闪耀成绚丽一片,瞬间又悄然 黯淡下去。 我双手支着护栏,注视着那夜幕时而辉煌,时而混沌,一束束焰火灿烂夺目,璀璨 动人,但盛时即衰,无一例外。天空中弥漫着一层残留的红晕,经久不散。 我看了眼身旁的宁馨儿。 她的脸在焰火的映射下忽明忽暗,漾满笑意。 看着她,我心中忽然惶惑:我在干什么?我做的对吗? 二十 我没开口,她一直盯了我老半天我也没张嘴。 我趁宁馨儿洗澡,给系主任挂电话,含糊地问了一通,想打听宁馨儿的住址和其他 情况,一无所获。放下电话,我想了会子,又把电话接到宿舍,王升来听电话时,我犹 豫再三,没说话又挂了。我坐在窗前,从平时的角度望天。窗外云淡风清,月明如水, 垂槐伫立在路边,枝叶婆娑,如起舞的少女。 我几乎没听见任何声响。当我意识到什么回头时,我好象什么也看不到…… “你干吗老这么看我?” “我以为自己搞错了。” “你是说我变了?” “……不,”我盯了她好一会儿,缓缓说。“也许,是我变了。” 二十一 夜里,我睡在爸妈的床上,有点不习惯,辗转难眠。 我开了台灯,拿盘阿媚送我的磁带听。 一位男歌手用极富磁性的嗓子唱着一支动听的英文歌,感人至深…… 半夜,我突然想起了什么,爬起来迷糊着眼去翻客厅里宁馨儿的包,没找到一丝线 索。 二十二 南方城市的“国庆”天依然燥热。街上挤满了口袋里塞满钞票,一付志得意满模样 的小职员们。显然,他们是趁休假上街采购的。 车接长龙,人如潮汐。街边大排档里打扮的让人反胃的老板娘见人就拉,一脸斩人 的笑容。 我不安地穿行在人群中,躲避着老板娘们的拉扯。 宁馨儿轻盈地走在旁边,笑吟吟地东张西望。 我本猜想今早起来就可以结束这个已变得有些麻烦的恶作剧,然而一切并不以我的 意志转移。我思忖再三,决定领她沿回校的路逛一圈,或许,这对她不无脾益。 我在一个地摊上流览了一会儿印着“我只有一个缺点──老实”、“离婚总是难免 的”等等字样的文化衫,回头找宁馨儿,她正在一个卖小饰物的摊前,跟一个老太太比 比划划地还价。 “这个老太太可真不会做生意。”她追上来对我说,像个得意的孩子。“好不容易 才成交。” “就为这个你也能耽搁半天?”我火气高涨,历声问。“值得吗?” “怎么啦,发什么火?”她挺委屈。 我叹了口气,缓和下气氛:“你不知道,我们时间紧。” 我们逛了一个早上,中午在一家相对干净的店铺里吃了饭。路过银行时,我进去取 了钱,出来我们在一家才扩建的影院看了场电影。 那是部我看过的香港片,结尾处男主角在观音面前戴上金箍,立地成佛前说了一段 话: “曾经有一份真诚的爱情摆在我的面前,但是我没有珍惜,等到了失去的时候才后 悔莫及,尘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 “如果上天可以给我一个机会再来一次的话,我会跟那个女孩子说‘我爱她’。如 果非要把这份爱加上一个期限,我希望是一万年!” 我听见身旁有低低的抽泣声,有点心神不宁,四周坐的都是青年情侣,相偎相依。 二十三 远方的暴风雨派来的前哨已经在天空中支起了乌云的帐幕。阳光惨淡,悄无声息的 林荫中凝着如泪的水汽。 “……我怎么总有种感觉,好象你有事瞒我?”她坐在石凳上,紧挨着我。 “我能瞒你什么?”我故作紧张。“顶多──我还有一二房……” “去你的!”她打了我一下,不让我再说。 “要是……”她抬头看我,清秀的脸上浮现出一层淡淡的忧伤。“我永远失忆了怎 么办?你会嫌弃我吗?” “不会的。你想到哪儿去了?”我心烦意乱,低头不正视她。“你不会永远失忆 的。” 雨点突然下来了,披头盖脸。一滴雨点沉重地打在我头上。我仰起脸,又有数滴雨 珠砸下来。行人们开始抱头鼠窜。 雨水渐渐连成线,密集如帘,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宁馨儿突然拉起我的手,象匹小马一样窜了出去。 我们冲入雨中,身上立刻湿成一片。脚落在地上,溅起一路水花。宁馨儿对我喊着 什么,我听不见,耳边只有雨声。我脱下外套扔给她,她笑着摇头。 雨雾重重,连天盖地。空气清凉纯净。 我们一路奔跑,直到看到家门口。透过白茫茫的水雾,廊檐下躲雨的人诧异地斜视 我们。 “神经病!”冲进门洞时,有人说。 我一笑,回头看宁馨儿。她大口大口地喘气,两颊绯红,发梢闪动着一颗颗晶润的 雨珠。她见我看她,冲我嫣然一笑,长长的密密的睫毛上挂着的雨滴折射出重重五彩的 光线。 二十四 雨淅淅沥沥持续到晚上,风也越刮越大。不知是哪儿的电线夭折,停电了。 我找出七八根洋蜡逐一点燃,围成一圈放在客厅的餐桌上。烛光跳动,映出一道柔 和的光圈。 “馨儿,你还偷偷哭啊?” 她抬头,询问地看着我。 “还记得吗?有一次你看着一块绿翡翠偷偷地流眼泪,被我发现了,你当时特消 沉。” 她扑簌着眼努力思索了一会儿,摇摇头:“想不起来啊。” 我指指她胸前的那条项链:“你想想,它是怎么来的?是不是对你很重要?” 她摘下项链,看了看,递过来:“我猜我一定很小就开始戴它了,我觉得它好象是 我生命的一部分。” 那是块鸡心形的祖母绿翡翠,晶润透明。在烛光下闪动着清凉的光。 “睡吧。”我叹了口气,我是白费劲。 她洗漱完毕,梳了头,穿着一件纯白的宽睡袍,从蜡烛的光影中缓缓走出。 “看我干什么?” “……没什么。”我惊觉低头,吸了口气。 夜里,阿媚打来长途,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没事挂了吧。”我对那头说。“有什么事见面再说吧?” 那边沉默了好长一会儿,我喂了几声没回应,以为线断了,就收了线。电话立即又 响了,我拿起听筒。“死去吧,你!”她摔了电话。 我心烦意乱,于是推门出屋,到客厅找烟。客厅里有亮光,我慢慢走过去: 宁馨儿赤着脚,手举着一根蜡烛正跪在沙发上给鱼缸里的金鱼喂食。烛光里,她雪 白的长袍周围罩着一层朦胧的光晕,象是处在一个童话中…… 夜里,我作了一连串的梦,我又梦到了阿媚。可是,梦中的她竟穿着一身坠地的纯 白睡袍! 清晨的光辉涌入我的双眼,使我一下子清醒。我从床上坐起,回忆起这两天发生的 事儿,呆愣了半天。 二十五 我们这座城市寺院很少,三国时期留下的一间是唯一值得称道的。大殿前巨大的汉 白玉香炉里青烟缭绕,善男信女们象完成一种事业一样虔诚地膜拜着,诚慌诚恐。 大殿里的塑像不甚传神,但仍有种威严之感。 “等等,”宁馨儿拉住我。“我磕个头,好吗?” “干吗?”我很不屑。 “我想求‘他’保佑……我们。”她小声回答。 我望了望她在青烟中的脸,那张脸生动细致…… 我转身去买了香,燃着在菩萨前,看宁馨儿轻轻地在蒲团上跪下。拜下去的一瞬, 她向我回头,如水的眸子朝我投来温柔的一瞥。 我迟疑片刻,也跪下去,深深俯首…… 走出殿门时我们各求了一签。解签的和尚说宁馨儿即将远行,我则将大病一场。 “瞎说,我体质特好,连点小病都没。”我叨咕着,还是捐了香火钱。 二十六 殿后松林葱郁,遮天蔽日。不知什么鸟在树隙反复啼叫,清脆动听。 我们沿着幽深的小径拾级而上,不时与接踵的行人擦肩而过。几个身披袈裟的僧人 走过,吸引了无数目光。 我知道一个人迹罕至的去处,那里地势很高,光秃秃的没长几棵树,月明星骤的日 子,我常去那里彻夜不归,遥看星河。 我们从小路过去,果然十分清静。 “这里文革时吊死过好多人。”我指着一棵古松介绍。“据说它的周围都是冤魂, 直到现在,那些做过坏事的人都不敢靠近它,否则,冤魂会吸住他不放。” 她没说话,颇为敬畏地看着这棵虬枝四张的老树。 “过去看看。”我觉得她的样子极其有趣。 她怯生生地看看我,慢慢往前跨了一步,又回头问我:“你说,我失忆前是个坏女 孩吗?”夕阳斜照,道道金线丝丝缕缕,交织在她身上。她如瀑布般披泻的发丝随风拂 动…… “不是,当然不是。你是个好女孩,一个很好很好的女孩。”我脱口而出。 她回眸一笑,促若惊鸿,不可方视。 我低下头,觉得血慢慢得涌上了脸:“我……我倒是干过不少坏事,可每次来不也 都没事儿?” 她疑问地盯着我,还是那样笑着。 “不信……不信你看看,”我走过去靠在树上冲她乐。“有相机吗?”她歪头看我, 笑意更浓。 “啊!”我突然惊呼一声,整个人向树干倒下去。 她的笑容一下子骤然凝结,接着就猛扑上来,拽住我拼命拉开。 “没事儿,没事儿。”我笑了。“逗你呢。” “你吓死我了。”她打了我几下,还是抱着我不放。 起初,我觉得挺好玩,可渐渐地,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一种强烈的冲动瞬时弥漫全 身。我用力推开她,满脸胀红,心跳不已。 “别闹了。”我无力地说:“让人看见。” “你怎么啦?”她纳闷地问。 “别问了。”我费力地笑笑,转过身去。傍晚的天空,泛彩流金的云朵缓缓飘移。 二十七 我们就坐在松树下吃了饭。 我在寺庙里买了两份素食,那没油的饭菜别有一种滋味。宁馨儿一直小心地跟我说 话。我觉得过意不去,主动和她说笑。她很快就忘了刚才的事。 钟响的时侯,天色已暗。淡月西斜,一抹清晖融入林间,朦朦胧胧。 我听着喧嚣渐远,心里慢慢失望。 远处,镲钹伴木鱼和着咿咿呀呀的讼经声隐约可闻。 我摸出烟,点着,想想又把烟从嘴上拿下来,弹出去。红色的烟头在空中划出一道 印痕,旋即陨落。我转头看坐在身边的宁馨儿,她双手抱膝坐在地上,一瞬不瞬地凝视 夜空,全神贯注…… “馨儿……”我不能再隐瞒什么了,明天就要开课,我已尽了最大的努力。 “别说话。”她止住我,指了指天空。 我抬头,一颗流星正划过天际,印下一道缤纷的轨迹,壮丽无已。 我回过头。月光很亮,把一切都照得清清朗朗。宁馨儿在一片月华中正盯着我,微 风拂动她的秀发,飘飘然,渺渺然。银白的柔光里,她双眸若水,长长密密的睫毛微颤, 眼波盈盈欲语。 “吻我一下,好吗?”她合上眼敛,双唇不启地轻语。 我怦然心动,不可抑制…… 二十八 回到家里,我拨通了电话,听到那边的答复,我长长地出了口气。 走进小屋,我迟疑片刻,还是在椅上坐下。 “……刚才,我找到人了。他认识个挺神的老医生,一会儿我就带你去,好吗?” 我望着宁馨儿,小心地问。 沉默,良久。 “我没有……吻你,对不起……这不是你的原因。以后,你会明白为什么……” 依然沉默。 “这……是个秘密……”我已经说不下去了,只能看着她。 “我累了,想歇会儿。”她淡淡地说。 我看了她一眼,起身向外。出屋时我听见她跟过来,我蓦地回首,身后的门“啪” 地合上…… 二十九 月上中天,朋友领我们停在一排平房前,四周漆黑,只有一间屋子还亮着灯。 “就这儿,我打过招呼了,没问题。”朋友作了个手势。 那是一张老年男人松驰多斑的脸,职业的冷漠代替了这个年龄本应有的慈祥。我明 白他全冲朋友的面子才肯在半夜三更为我们忙碌,礼貌有加。 “……治疗费,有没有问题?”老人问 “您是说您能治好她的病?” “我可以用针灸局部刺激她的颅部,这能够使她立即恢复她的记忆。不过,除了我, 没人会这方法了。” “那……太好了。”我将我所有的钱塞在他手里,想想又将裤兜里的零钱也掏出来。 “我只有这么多了。您看,够吗?”我生怕老人摇动他那权威的头。 “小伙子,她是你女朋友?”老人出屋在外间的一只铜盆里洗了手,边擦边问。 “看你急的。” 我看了眼里屋的宁馨儿,点了点头。在我收回眼光的一瞬,我看见她转过脸,在光 影里向我投来她那最后一次的目光。 朋友和老人不知聊了几句什么,走过来示意我拉上门。我回转身,随着他的目光一 起望向老人…… “哦,忘了说了,”老人进门前抬眼补充:“恢复记忆后,这几天所发生的一切她 将全部忘掉。” “……你是说……不再记起?” “是的,永远。” …… 三十 我独自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凉风掠过,风声细碎。 一个叫花子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跛着脚从我面前走过,唱起了《莲花落》。歌声 苍凉刚劲,吐字清晰,在静寂的夜里传出很远很远…… 我驻足静听,直到一切重归寂了。我回身四顾,夜色苍茫,天籁无声。 三十一 回到家里,我觉得很乏,和衣倒在床上睡觉。 好几次我都以为自己睡着了,可床头的风铃轻摇作响,使我知道自己还醒着。我从 床上坐起,点支烟慢慢吸。吸完了却仍睡不着,于是下床在屋里徘徊。 窗外一片漆黑,不知什么时侯又飘起了小雨。夜静无声,只有雨丝打过树叶,“沙 沙”作响。我打开窗户,伫立窗前。微风轻轻掠过,叩动窗棂。 我拧亮台灯,巡视小屋。小屋整洁,井然有序。床上,被子放在一角,四方整齐; 枕巾已被理过了;床单平整地铺着,洁净如新。 我低头:桌面玻璃板下压着几张明信片,其中一张上有一只小小的木舟静静地躺在 一片芦苇中,随风摇曳;远方的夕阳正把最后一抹熹微的金黄洒在水面上,熠熠发亮…… 有样东西从我眼中缓缓流出,滑过面颊,点点滴落在透明的玻璃上…… 三十二 我不知自己坐了多久,恍惚间总听见一个女孩在我耳边低语,我环顾四周,到处空 空落落。我看见床头有本旧书,拿过来慢慢翻,书的一页折了个角,我打开,泛黄的书 页欷欷簌簌: 清淡如水。走过的岁月却并非了然无痕。 只是从此不再有,你飞洒的风韵,你浅笑中那帧美丽的风景,心灵曾苦苦跋涉,而 夜色紧锁的情节终未走进你流浪的卷册。 从此不再有,你的身影构结的花香月圆;从此不再有,握紧你双手片刻的惊心动魄。 心中空留一抹挥洒不去的温柔。诠释你的离去,如理解无始无终的月圆月缺。 从此不再有,你姗姗足音震颤心灵的一刻。独倚黄昏的等待已是另一种心情。驻足 远望,梦中的驿站于寂寞中空待你熟悉的风姿。睡梦中惊坐而起,今夜那串紫色的风铃 是否会摇响你的无眠?真的从此不再有你,风雨中我孤独的目光怎不会迷失? 蓦地,我发现枕边有件东西,伸手把它抽出来。 那是一串项链,下面坠着一块晶润的绿翡翠。灯光的照射下,翡翠发出清凉的光, 纯净透明,璀璨动人…… 三十三 门铃“叮咚”,把我惊醒。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十分刺眼。我从桌上抬起头,两眼 生疼。 我感觉用了一万年才从椅子上站起来,挪到门前,用力拉门。 “你怎么没去上课?”门外响起一个清脆的女声,熟悉的让我心惊。 我抬起头,眼前模糊不清…… 良久,一切慢慢褪色,我看见了阿媚。 “你怎么啦?”她惊问。 三十四 我默默走向寝室,一路上熟人不断冲我招呼。我机械地点头答应,不知所云。 推开寝室门,王升见是我,乐了。 “嗨!怎么三天不见,你小子瘦了好几圈?都干什么去了,你?” 我没回答,静静地盯着那个小鸟依人一般傍着他的女孩。 她穿一套白色麻纱连衣裙,微风过处,衣袂翩然。她甜甜的,纯纯的望着他,笑靥 如花。 “我们出去吧!”我看见她拉起王升往外走。 经过我身旁时,我与她的目光相遇了。她的目光似乎停留了一下,旋即滑过,再也 没有回望一眼…… 三十五 一阵突如其来的晕眩使我昏倒在课堂上。我由轻微流感转为病毒感染,我对青霉素 和磺胺过敏,只得入院观察。 我被隔离在病房中,终日吊水,无事可做。阿媚请假来照顾我,我对她十分冷漠, 她很伤心,说要跟我“断”,我同意了。 朋友来看过我两次,每次都带来大量水果、补品。他陪我聊了许多,不厌其烦。 有一次,他试探着问起了那件事儿。 “……提它干吗?你要不说我都忘了。”我自己剥水果吃。“这样,不是两全其 美?” “你,非常爱她,是吗?” 我的眼里一下子涌出了泪水。良久,我才开口:“今后,别提这个了。” 出院后,我的身体仍很虚弱,在家又调养了两天。妈妈劝我该去学校看看了,我想 了想,同意了。 “你知道吗?”王升一见面就冲我嚷道。“宁馨儿要走了!真是要命,搞得我连你 医院都没去一下。你说我怎么办?她小时侯父母就去了美国。现在给她寄了机票让她也 过去。她说了要等我出去,可是……还有,真是很奇怪,宁馨儿说她不知怎么搞的把她 妈妈留给她的一块绿翡翠弄丢了。她说‘国庆’那三天她上哪儿去了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了……” 三十六 我独自骑车回家。街上车水马龙,人潮如蚁,在一个红绿灯前,我停车良久,静待 红绿变换的一刹。 回到家中,我打开台灯,在桌前独坐。 空气中凝着一种淡淡的香味儿。一只不知名的小虫“嗡嗡”飞过。 窗外,不知是谁拨动琴弦,吟唱一首我从未听过的忧伤的歌: 有些时侯不知怎么做 有些时侯总在慢慢地错 失落的我心中滴泪 常感到这样没有结果 有些时侯不知怎么说 有些时侯总在慢慢地错 心中的话没说出口 惘然中没有好好把握 对我来说 有些事慢慢地无法执着 对我来说 已相信别人所说 对我来说 感情只是一种神话 对我来说 对于明天 已无法做出承诺…… 我听着听着,泪盈满眶。 三十七 我一点都没有感觉到人流的存在,直到撞上一个老友。 “喂,怎么是你?”他瞪我,发现不对,赶忙缓和下来问:“你们班好多人不是都 去送一个去美国的女孩子了吗?怎么你……” “是今天?”我蓦地停步看他。 朋友莫名其妙,“嗯嗯”连连。 我默默骑车回家,查了航班,出门要了辆出租。 一路上,车行颠簸,车后灰尘四起,路旁的景物湮没在尘埃后,模糊不清。 侯机厅十分拥挤。我看见几个广东佬围在一起,握手道别;一群小日本对着送行的 人们连连鞠躬;一个小男孩不肯离去,挣扎着扑在父母怀里“哇哇”大哭…… “……我这一辈子,就这么一个女儿……”一个老头与我擦肩而过时正叨咕着。 “……什么时侯再见……”两个女孩子伤心欲绝地抱作一团。 穿过大厅,我看见一大堆同学簇拥成一圈,说着什么。 我走上前去,慢慢地分开人群…… 王升和她站在中间。 她穿一套纯白麻纱连衣裙,微风送过,衣袂翩然,道道清新的气息在她脸上流转。 她的双眸如两湾深潭,幽深无底,漾着一种奇异的光。 我没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把手伸过去…… 手心里,有一串细碎的项链,坠在下面的是一块碧绿的翡翠,清莹剔透,晶润秀丽。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清凉纯净,无声地闪动着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