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彬 那年夏天尽管爸妈一个劲地催我回去,我还是坚持要在上海打工。 我必须证明自己绝对有能力捞俩钱花花。 我开始翻阅各种各样的报纸,在一期《人才市场报》的中缝找到了一则招聘启 事,是一家台资企业刊登的,文字有点闪烁其辞,要求能够吃苦有毅力,底薪加提 成,反正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差事。 当年的我是一个动不动就热血沸腾的家伙,为了挑战人生我跑到了位于浦东的 这家公司。 在所有的应聘者中,我的穿着较为得体,很快,一个老板叫我进去面试。 那是一个台北人,姓谢。 谢老板看到我的表格上籍贯写的是“福建”显得异常兴奋,他试探性地说了几 句闽南话,发现我真的会说之后,我们便用同一种方言实现了海峡两岸的一次对话。 第二天,我被安排在一个小组工作,组长叫唐友彬,那是一个英俊帅气的湖北 人。 我们卖的是按摩器,每卖一个要交给公司16元,其余自己挣。那是一种被称为 直销的销售方式,说白了就是走街窜巷地卖。 每天早晨起来,我们要到阳台上做操,喊口号(日本和港台的公司很实兴这一 套),我刚去的时候不会做操,友彬就教我做。那是一套极为搞笑的操,发明人力 图使上班族全身心地放松下来,做到最后一节,我们几乎疯狂地摇晃着身体和脑袋, 您别误会,公司并没有让我们服用什么。 做完了操,照例要开早会,由谢经理主讲,关于销售的一些知识,都是书上看 到过的,事实上实践起来很难,可是没办法,头讲话大家都得听呗!开完了早会就 是类似情景对话的表演,每两个人一组,模拟路上会发生的一切事情,那些呆得久 的销售员会用各种方式来刁难新来的。一个叫胡丽丽的安徽妹就经常刁难我,我总 是用“不要就算了”来告别她拙劣的表演,胡丽丽就会很生气地说我不够敬业,而 这时,友彬就会过来打圆场,一边叫胡丽丽对新人要有耐心,一边叫我要多用心学, 然后我们又开始了表演,胡丽丽神气活现地扮演上海滩的各色人等,而我这个二道 贩子又得千方百计地让她掏出钞票。 表演结束,每个人带着按摩器和自信投入到新的一天的工作中,友彬会带着包 括我在内的一组人员穿梭在浦东的花木、北蔡一带。即使是在那样偏远的地方,仍 然会有人向我们投来异样的眼神,而这时,友彬总是跟我们讲JACKY 的故事。 传说中的JACKY 来自江苏,为了推销东西进了酒店,被保安发现后痛打一顿, 三个月后,由于业绩出色JACKY 被提拔为部门经理,谢经理带JACKY 到同一家酒店 进行半个月潜训的时候,遇见了那个保安,JACKY 用话语将其羞辱了一通。 这种通过事后的努力来找回心理平衡的故事,我早就听得耳朵起茧,估计是公 司用来稳住人心的一个小伎俩,但是每当友彬说起这个故事,我总能在他的眼中看 到一种光芒,那是对未来的憧憬。 那年的雨水特别多,每次出发,友彬总是扯起嗓子问我们:“今天的天气好不 好?”我们也用洪亮的声音回答:“好!”然后大家一起撑伞走进雨里。 回来的时候,皮鞋灌满了水,公司里放着欧美的流行音乐,谢经理站在门口和 大家握手。 晚上没有什么节目,偶尔会放一些从台湾带来的录影带,录影带里的同胞站在 台北的某一个会堂里进行着振奋人心的演讲,告诉众人“我们这一辈子不要被别人 看扁”,扬言要让该公司的标志出现在中国大陆的每个地方,一群打工仔打工妹看 得津津有味,脑中不断勾划未来数年的宏伟蓝图。 友彬和我总是呆在里屋聊天,由于我们所在的区域离公司较远,每次回来洗澡 都得等很久,我们的身上散发着汗臭,但是这丝毫不影响我们聊天的热情。 每周我们会有一天的假期,通常是用来睡觉,偶尔会出去逛逛。 有一次,我和友彬一起出去玩,走着走着经过了外白渡桥,一个画家坐在那里 给大家画肖像,友彬走了过去,叫那位画家画了一张,画完了友彬赞叹了一番,给 了那个画家50元。 50元对于一个干直销的人来说不是一个小数目,可是友彬很爽快地掏了出去。 “你知道吗?”友彬对我说,“我以前也在外白渡桥画过画。” 于是我努力去寻找友彬身上残留的艺术气质,我无法想象而又不得不想象着一 个以画画为生的人有一天卖起了按摩器,在我眼中,街头艺术家是这个城市最富有 的阶层,他们的存在对这个被铜臭熏得乌烟瘴气的城市是一种嘲讽。 而友彬却扔掉了他的画笔。 “我听了一个朋友的话来到公司的。你知道苏州河为什么那么臭,黄浦江为什 么那么浑浊吗?因为水里面有很多垃圾和人们丢掉的理想。” “等我有钱,我会买一套房子,我会给自己留一间当画室,我暂时丢掉了画笔, 但是没有丢掉理想。” 友彬微笑着,对着我说。 那张画像后来被镶上了框框挂在了友彬的床头。 离开学的日子一天天近了,那天我终于不得不离开公司,友彬把我送到了门口, 当我说出“祝你早日当上经理”的话,我发现我们的眼眶都红了起来。 如今,每次经过外白渡桥,我都会想起友彬和那个充满了汗臭的夏天。 我曾经打电话给那家公司,他们说友彬去了宁波。 但愿此刻他能感受到我的美好祝福。 但愿那支被丢弃的画笔能找回握它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