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尽繁华 作者:林之鱼 早在十年前,宋娇和紫仪就是一对好朋友。 那时,紫仪上高三,宋娇是复读生,插班到紫仪的班上,她们成了同班同学。 那个夏末秋初的黄昏,夕阳斜斜地透过敞开的窗子照耀着讲台前面的一角黑 板,教室里有些阴暗。已是第四节的自习课,教室里闹哄哄的,谁也没注意班主 任突然走进教室。班主任拍了两下巴掌,让大家安静下来。班主任说:“从今天 开始,我们班又增加了一名新同学,大家欢迎。”班主任让开身,大家才发现了 立在他后面的一个新面孔。她向全班同学展开一朵微笑,像一道阳光在教室里亮 起,以至一时间教室里鸦雀无声。 在那个夏末秋初的黄昏,没有任何预兆,宋娇来到北星中学高三一班,也走 进了紫仪的心里。 十六岁以前的紫仪是个单纯的女孩,生活的重心就是学习,学习之余爱读点 小说,最喜欢的事情是,放学后提一只篮子去割草,而且不喜欢结伴。紫仪喜欢 独自一个人,走在广阔的、空旷宁静的原野上,寻寻觅觅,无论是芳草凄凄的春 天,还是寒风飒飒的冬季。这样的时刻,她的思绪总是异常的活跃,常常有无数 拥有美丽名字的男孩、女孩在她的思想里欢腾跳跃,演绎着一个又一个美丽动人 的故事。她像一个灵魂出窍的孩子在田间阡陌上徜徉,思想完全沉浸在自己营造 的另一个世界里,直至夜色降临,在母亲连绵的呼唤声中,恋恋不舍地走回家去。 遭遇宋娇是紫仪生活的一个转折,她把她从虚幻的世界里拉回到现实的生活 中来。 当紫仪的灵魂在广袤的田野上飘荡,她虚拟的世界里那些美好的人物是没有 一个确定的形象的,因为在她封闭狭小的生活空间里,还从没有接触到这样的人 物,直到宋娇的出现,她心中一直朦胧的影像就有了一个具体生动的、鲜活的形 象。 现在回想起来,宋娇一出现,就以与众不同的形象吸引了紫仪,在她身上有 一种独特的东西,是紫仪身边的人们所没有所缺少的,连她自己也不具备的。当 初的紫仪感觉到了却并不清楚那是什么,那是一种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东西。它 深深地吸引着她,令她在以后很长一段日子里迷恋不已。后来紫仪才知道,那种 独特的东西叫气质。 十八岁的少女宋娇拥有一种优雅的又略略带点忧郁的气质,令十六岁的紫仪 深深迷恋。 其实,宋娇和紫仪,和周围的同学们一样,是个土生土长的农家女孩,她有 一个在城里工作的父亲,有在城里读过几年书的经历,她的身上便有了一些与她 们不同的东西。这使她很容易就在这群女孩中脱颖而出,当然还有赖于她的美貌。 十八岁的宋娇拥有高挑的身段,纤细的腰肢如风摆杨柳,修长的双腿充满活 力。她的肌肤细腻白皙如玉,她的眼睛乌黑明亮如月。 宋娇的到来,就像一粒石子投进平静的湖心,给紧张、单调、乏味的高三生 活带来许多欢乐。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日子啊。 高三一个学期,是面临高考的最关键的一学期。学校为高三十来个尖子学生 整出了几个宿舍,让他们住读,晚上还要上自习。宋娇因为是插班生,来的时候 床位已满,紫仪便让出了她的一半。那个漫长的冬天,她们同床共眠,熬过了许 多个寒冷的日子。也许她们之间的友谊正是在那一百多个同床共眠的日子里培养 起来的。 这群来自贫寒农家的女孩子,都有一个远大的目标,那就是通过未来一年的 拼搏,考上大学,跳出农门。因而每个人都憋足了劲,发奋苦读,生活的清苦和 读书的压力像两座大山压在她们年轻的肩上,苦,但也能苦中作乐,而能歌善舞 的宋娇往往是引起她们快乐的源泉。 大多的时候,宋娇会给大家讲故事。她讲起故事来,声情并茂,惟妙惟肖。 印象最深的是她讲香港电影《画皮》,那是根据蒲松龄的小说改编的。她模仿电 影里的女鬼,面目狰狞,声音恐怖,十指张开向你扑来……听得女孩们毛骨悚然, 尖声惊叫。还有一次是周末的下午,几个女生偷偷地溜出校门,到小镇的电影院 去看电影。那天下着淅淅沥沥秋雨,她们挤在电影院门口的屋檐下,冷得瑟瑟发 抖。后来宋娇开始讲故事,是很早以前的一个老电影,叫《冰海沉船》,一只豪 华客轮撞上了冰山,船进水了,渐渐下沉,船上的人们四散奔逃,乱作一团,须 发斑白的老船长临危不惧,指挥船员疏散旅客……妇女和儿童优先登上救援的小 艇……拥挤、争吵、哭泣、生离死别,生与死的搏斗……船终于沉了,船上一片 漆黑,老船长静静地坐在船长室里,与船一起沉没……她们在电影院门口的雨中 等了两个小时,电影没有看成,但谁也没有抱怨,大家都被那个故事深深吸引, 深深感动,觉得比看一场电影更过瘾,更有意义。宋娇讲得比较多的还是爱情故 事,有《乱世佳人》、《茶花女》、《魂断蓝桥》……那些美丽浪漫却又凄婉动 人的故事向我们这些单纯封闭只知道读书考大学的女孩子们打开了一扇神秘之窗 …… 冬日的夜里,外面寒风凛冽,教室里的窗玻璃发出可怕的声响,十几个学生 在苍白的日光灯下埋头苦读,忍不住瑟瑟发抖。脚麻了,手冻僵了,脑子似乎也 麻木了。宋娇提议大家跳集体舞取暖。于是同学们走到教室前面,搬开讲台,大 家热热闹闹乱跳一通,没有节奏,也不讲舞步,简直就是群魔乱舞。反正只要达 到御寒提神的目的就行。其实宋娇的舞姿很美,只是从不在教室里跳。当女孩们 回到宿舍回到她们的女性天地里,只要有人请求,她都不会拒绝,她旋转的舞步 轻盈,像一只飞翔的鸟。 当夏天姗姗来临的时候,宋娇和紫仪已经成了亲密无间,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了。 每个周末的黄昏,她们都要回家一次,十几里的路程不长也不短,却是她们 最快乐的时光。两个人骑一辆自行车,穿行在千顷绿波之上,常常是一路欢歌一 路笑。夕阳斜照,把她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这一幕已经过去了许多年,每每 回忆起来,总是那样亲切,令人怀念。 宋娇讲了许许多多的故事,最令紫仪难忘的是她自己的故事。这故事她只讲 给紫仪一个人听。 两年前,宋娇在县城读高中,县中教学质量很高,宋娇在班上的学习也是名 列前茅。 因为成绩好,更因为美貌,宋娇在县中里非常引人注目,更为引人瞩目的是 后来她和班上的一个男孩谈起了恋爱,一时间闹得满城风雨。 宋娇收到过许多男孩写给她的情书。宋娇对那些幼稚可笑的向她的美貌表示 爱慕的情书不屑一顾。在她的孤傲的少女的心里,那些男生简直就是一帮乳嗅未 干的毛头小孩。 直到遇见向松涛。那个身材挺拔、眉目英俊,会讲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总是 衣衫整洁、不苟言笑的城里人家的孩子向松涛一出现,就获取了美丽、骄傲的女 孩的芳心。 同样有着一颗高傲的心的向松涛把视线投向班上的同学时,有着独特的,忧 郁气质的宋娇像水中精灵一样从人群中浮现而出,向松涛一眼就看到了她。虽然 她端坐在同学中间,虽然班上也有不少县城的漂亮女孩,她的身上却有一种光芒 能够令她从芸芸众生中脱颖而出。 向松涛和宋娇几乎是一见钟情,根本就不需要什么情书,他们的目光在空中 交汇,“呯”的一声就撞击出了眩目的火花。 如今看来,两个人一见倾心,相互爱慕是很正常的事。可那是在八十年代, 尤其是面临高考的重要关头,谈恋爱简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向松涛和宋娇都是班上的优等生,也都是老师心目中高考录取分数线以上的 人物。两个优等生的早恋在学校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所谓恋爱也就是喜欢两个人在一起,说说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会 心一笑而已。他们都是聪明而且很有理性的年轻人。他们心里很清楚目前最重要 的事是好好复习,努力考上大学。两个好学生在一起,只会互相帮助、互相促进, 好上加好。 然而,连他们自己也没有料到,会遭到那么多的非议,那么巨大的压力。先 是老师找他们分头谈话,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要他们在学习与爱情之间作一个 选择。他们迷惑不解,学习与爱情并没有什么冲突,并不是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 为什么非要作出选择呢? 接下来是同学的窃窃私语,到议论纷纷,最后是侧目而视,嗤之以鼻。原先 的好同学好朋友也纷纷远离他们,仿佛他们是妖魔鬼怪。原本单纯美好的情感突 然变得复杂可怕起来,他们毕竟太年轻,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他们两个人之间 的事情何以会触犯众怒。毕竟是年轻好强,心高气傲,别人越是干涉、压制,他 们越是不愿分开。在众人的唾弃下,在强大的压力下,他们互相关心,互相勉励, 一定要考上大学。 他们所遭受的压力不仅来自学校,还有各自的家庭。 向松涛的父母都是城里人,是县城里吃皇粮的国家干部。他们希望唯一的儿 子考上大学,能够走出县城,走向大城市。因此他们极力反对儿子现在谈恋爱, 他们要求他快刀斩乱麻,一门心思复习考大学。漂亮的女孩多的是,以向松涛的 优秀,还愁找不到? 宋娇的父亲在外地工作,母亲和两个姐姐一致反对。宋娇是家里最小的女儿, 也是最漂亮、最聪明、最有出息的孩子,父母把希望都寄托在小女儿的身上。在 早恋这一点上,所有的人都不理解她,指责她。两个人一下处在四面楚歌的境地。 宋娇一度陷入痛苦的泥潭中,学习成绩一落千丈。 那一年的高考,宋娇仅以三分之差被大学拒之门外,而向松涛则如愿以偿考 上了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 高考的失利令宋娇深受打击,老师、同学、家长都认为是“早恋风波”所致, 因此失落的宋娇得不到理解和安慰,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 那一年的暑假,宋娇感到度日如年。高考的失败,亲朋好友的责备对她来说 还好受一点,令她感到痛苦无望的是与向松涛的这段恋情。一次高考,一下在本 来处于平等地位的两人之间竖起了一道高墙。他们之间似乎横亘了一道难以逾越 的鸿沟。向松涛还能一如既往地爱她吗?即使他不变,他的父母会接受她吗? 仅仅一个月时间,生活在十七岁的宋娇眼里失去了颜色。 那是一场雷雨后的午后,所有的植物经过雨的洗礼变得青翠欲滴,生机盎然。 西方有一道七色彩虹横跨天际。那一天,许多人都看到了那道彩虹,纷纷惊叹那 难得一见的美丽景象。 宋娇关在自己的房间里,无论是晴天还是雨天,一切都与她无关。那个夏天 她沉缅在自己的世界里,忘记了白昼与黑夜。当人们纷纷惊叹天空中的彩虹时, 宋娇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充耳不闻。 就在那个时候,一个陌生的男孩出现在宋娇家门前的马路上。本来一个男孩 从马路上走过,是不会引起人们注意的。但这个男孩显然与他们见过的普通男孩 不同,他的穿着打扮,他的仪表,他的神态一望可知是个城里人,与一般乡下人 有着明显的不同。 “老乡你好,我想跟你打听一个人。” 男孩一开口,标准的普通话让人耳目一新。他的整洁的穿着,他的彬彬有礼, 他的长身玉立,明眸皓齿,一切都令孤陋寡闻的乡下的人们感到新鲜和好奇。这 是一个赏心悦目的城里男孩!男孩一出现,就吸引了众人的注意,人们对他的好 奇甚至超过了对天空中那道彩虹的赞叹。 “请问,宋娇,她家在什么地方?” 男孩第二个问题一出口,人们便知道了他的身份,他就是同宋娇恋爱的那个 人!他们的事早已闹得沸沸扬扬。乡下的人们只是带着偏见看待宋娇的早恋,谁 也没有认真地想过宋娇不管怎样也不肯与之分手的那个男孩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如今这个人突然从天而降,人们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先前的好感似乎不胫而飞。 “请问,宋娇她住在什么地方?” 因为好奇,因为惊讶,人们在一瞬间脑子里转过千百个念头,就是没有一个 人想起回答向松涛的问题。于是,他不得不提高声音,又问了一句。 这声音,房内的宋娇也听到了,一刹那,她觉得如在梦中。她不敢相信自己 的耳朵,向松涛的声音她是多么多么地熟悉。即使不熟悉,这里还有谁能用这么 好听这么标准的普通话说话呢?她一下子拉开了房门,冲出了屋子。 外面刺目的阳光令她眩晕了一下,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站在门前马路上, 距她只有几米之隔的向松涛,穿着米黄色T恤,白色长裤,风度翩翩的男孩向松 涛站在那里,如玉树临风,令周围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众目睽睽之下,向松涛走向宋娇,四目相对,竟无语凝噎。 宋娇看着向松涛向她走来,阳光似乎又照进了她阴暗潮湿的心里。就在那一 刻,宋娇看到了天边的那道彩虹。现在,彩虹已失去了原先的优美的弧度,只剩 下了短短的、淡淡的一段,宋娇还是在内心喝彩,为彩虹,也为爱情! 宋娇缓缓地伸出手,朝向松涛伸出了她纤细的手,向松涛上前一步,握住了 那只手,周围响起一片讶异声。宋娇的唇边展开一朵笑靥,看也不看旁边的人一 眼,她牵着向松涛的手把他引进了屋里。 向松涛此番前来,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瞒过了父母,甚至瞒住了同学朋友。 仅仅靠着宋娇曾经对家乡的描述,他一路寻访而来,转了两部公共汽车,从早上 7点出发一直到下午2点,他才找到宋娇的家。中间因为下雨耽搁了两个小时。 向松涛下了这么大的决心来找她,一是要表示心迹,二来是要鼓励宋娇继续复习, 参加明年的高考。他早已预料到名落孙山的宋娇将会遭遇的双重压力。 向松涛与宋娇的真正接触只有高三一年,有过甜蜜美好的时光,更多的是高 考的紧张和旁人的巨大压力所带来的痛苦。但他们毕竟相爱了,这段感情因了许 多风波和阻挠而变得格外的刻骨铭心。向松涛亲眼看着一个快乐、活泼、充满青 春活力的女孩变得那样忧郁、苍白和憔悴,他震惊而心痛。当宋娇从房子里冲出 来,站在骄人的阳光下,站在众人复杂的眼神里,犹如一朵带雨梨花,那么孤单 无助,那么楚楚可怜,令向松涛男子汉的心里顿生一种要爱惜她、保护她的责任 感。 向松涛的到来,像是黑夜里亮起的一盏灯,令悲观消沉的宋娇顿时就有了力 量,有了前进的方向。 晚餐桌上,当着向松涛的面,宋娇宣布了她的决定:复读一年,再参加一次 高考,不考上大学誓不为人。自从高考发榜以来,宋娇家第一次有了欢笑声。 那一夜月光如水。两个年轻人坐在月光下的院子里,作彻夜的长谈。 屋前的高大的香椿树在夜风里沙沙作响,远处田野里蝉声、蛙声连成一片。 向松涛轻轻地感叹:“乡村的夜色真美啊!” 宋娇说:“南师大的校园一定更美。” 向松涛握住宋娇的手说:“南师大的校园里没有你,就会少了许多乐趣。” 宋娇顿了一下,低声说:“我会努力的。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向松涛点头说:“我知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是一个不肯轻言失败的女孩。 你与别的女孩不一样。” 夜亮如水。好风如水。风轻轻吹起宋娇白色的衣裙。在月色里婀娜多姿的宋 娇像一个白色的精灵。 向松涛突然沉默了,许久,他才轻轻地仿佛耳语似地说:“天啊,你真美。” 这句话几乎令宋娇迸住了呼吸,停止了心跳。 向松涛在宋娇的家里住了一夜,第二天便告辞离去。他要回家整理行装,明 天他就要出发去南师大报到。 分手的时候,他们相约,明年他们在南师大的校园里再会。 向松涛走后,宋娇一下子又充满了活力。对未来的生活满怀信心和憧憬。 宋娇的故事令紫仪感叹不已,甚至心醉神迷。她在心里为她祈祷:祝她顺利 考上南师大,祝有情人终成眷属。 有一刻,紫仪的脑海里闪过红楼,闪过梁祝,有情人真的终成眷属吗?但她 赶紧把这丝阴影从脑中清除出去。像宋娇这样既美丽可爱又冰雪聪明的女孩,她 的爱情定会比普通的女孩更浪漫美丽,不同寻常。只要他们真心相爱,还有什么 能令他们分离? 然而,事与愿违,那一年的高考,宋娇和紫仪都名落孙山。事实上,由于师 资力量太弱,生源基础太差,那一年的北星中学一百多个考生,在高考中全军覆 没。 在遭受了最初的失落和打击之后,很快,她们又重整旗鼓,继续复读。紫仪 去了县中,而宋娇去了另一所中学。 这一年的夏天,向松涛第二次来到宋娇的家里。经过了一年,两人都已成熟 了许多,彼此都感觉对方有了很大的改变,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变。 这一次,向松涛在宋娇家里待了三天。临走前的那天夜里,向松涛终于拥抱 宋娇,并且第一次轻轻地吻了她。 水是眼波横,他吻她的眼;山是眉峰聚,他吻她的眉。欲问行人去哪边?眉 眼盈盈处。他在她的耳边喁喁低语。 在向松涛温柔缠绵的亲吻里,宋娇流泪了。两次高考落榜,都没能使这个坚 强的女孩流一滴泪,而在向松涛的亲吻里,她却泪流满面,她自己也不能解释这 一刻自己的感受。是幸福是欢乐,还是害怕,是伤感,她真的不知道。 在县中上补习班,是紫仪终身难忘的一段经历。 那种清苦和紧张,那种孤单和无助,对未来的希望和恐惧,令紫仪心事重重, 郁郁寡欢,常常觉得自己是一只孤独的鹰,在广袤无际的天空里飞啊飞啊,却没 有确定的方向。这使她愈加思念北星中学的那段快乐的日子,也就愈加想念远隔 几十公里正在另一所中学里复习的宋娇。应该说,宋娇所承受的压力比紫仪更沉 重。她们互相写信,彼此安慰和鼓励。 在县中,紫仪认识了王媚。与她交往完全是因为她曾是宋娇和向松涛的同班 同学。这个女孩纤瘦、苍白,像个弱不禁风的病西施。也是因为两次高考落榜, 她第三次去了县中,成了紫仪的同学。 记得是春节后返校的一天,王媚突然神秘兮兮地告诉紫仪:向松涛有了新的 女朋友。 紫仪不相信,那时候,她仍然被宋娇和向松涛的恋爱感动着,那样经风历雨、 刻骨铭心的爱情会这么容易改变? 王媚说,春节的时候向松涛把那个女朋友带回了县城。她亲眼看见了那个女 孩,许多人都看见了。他们是大学里的同学,女孩比不上宋娇漂亮,但也挺出众。 紫仪为宋娇担心,为她焦虑和难受。在她的故事里,那个深情款款、柔情绵 绵的男孩,那个顶住了学校、家庭的多方面的压力依然如故地守着那一份爱的男 孩,那个在夏季的烈日和暴雨中找寻了七个小时,只为了见心爱的女孩一面的男 孩,与王媚口中的那个喜新厌旧、见异思迁的男孩,会是同一个人吗? 因为害怕宋娇知道了真相会伤心,会影响复习,紫仪守口如瓶。好在很快高 考就要来临,紫仪暂且把疑问放在一旁,全身心投入到复习之中去。 那一年高考,宋娇考取了南京医学院(紫仪不知道她为什么把第一志愿改成 了医学院)。而紫仪仅以二分之差与大学失之交臂,上了一所中专。 不管怎样,她们的努力没有白费,二年的心血没有白费。 宋娇去南医报到的时候,是向松涛去轮船码头接的站。他们没有相逢在南师 大的校园里,但他们毕竟相逢在了南京。只是时间往后推迟了整整一年。而谁能 知道,一年的时间,会有多少故事发生? 在南京的许多大学里,都有县中的学生,他们常常互相联系、聚会。县中的 老同学们当然不会忘记那个美丽、快乐,多才多艺的女孩。撇开那桩“恋爱”风 波,宋娇在县中老同学的眼里仍不失为一个非常可爱的女孩。因此每次聚会她都 会得到热情的邀请。 一旦卸下了高考压力的重负,宋娇身上那种女孩子活泼快乐的天性便显露无 遗。加上她的能歌善舞,很快她成了大学里周末舞会上一颗耀眼的明星。 与老同学接触、交往得多了,宋娇终于听到了有关向松涛的风言风语,虽然 大家都瞒着她,她还是知道了。 她不相信,曾经信誓旦旦、海誓山盟的爱情竟会如此不堪一击?仅仅过去了 两年,爱情就会变质,那还谈什么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宋娇不相信别人的传言,她只想向向松涛亲口证实,在自己最孤单无助,最 需要理解安慰的时候,是他伸出了援助之手,给了她力量和支持。漫长的两年的 复习时光,如果没有他的爱情的滋润和支撑,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够坚持下 来。他们曾经携手走过最艰难最黑暗的一段时光,经历过考验,现在雨过天晴, 柳暗花明,难道这一份爱情竟然走到了尽头? 然而向松涛的坦白击碎了她心中最后一丝希望,高傲的少女之心受到了深深 的伤害。 在南师大的校园里,一米七八个头,英俊洒脱的向松涛仍是引人注目的一个 男孩。大学生联谊会上,他妙语连珠、随机应变的表现赢得了最佳主持人的称号。 篮球场上有他精妙绝伦的扣篮;校园诗刊上有他洋洋洒洒的长诗。更绝的是在全 市大学生运动会上,四百米的中长跑,他的两条长腿健步如飞,像一头矫健敏捷 的雄鹿,将对手远远地抛在身后。不止在中文系,就连外语系、历史系的许多女 孩也都把青睐的目光投向了他。而能够走在南师大校园里的女孩子本身都不会逊 色。 大学一年级,向松涛刻苦学习,同时积极参加系里组织的所有活动。争强好 胜的个性加上多才多艺,使他很快在一年级新生中脱颖而出。中文系里美女如云, 才女如星,但他从没有动心。那时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宋娇,本来他是打算一个星 期给她写一封信的,宋娇说信太多了会让她分心,也会影响他大学里的学习,于 是约定两个月一封。但向松涛还是每个星期给她写信,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 一年里,向松涛的信积了厚厚的一摞。 向松涛满心期待着来年的夏季,宋娇会如约来到南师大,他们双双漫步在南 师大幽静美丽的校园里,将会是一道亮丽夺目的风景。 经过一年的漫长的等待,向松涛对宋娇的思恋简直是刻骨铭心。当他第二次 出现在宋娇的家里,望着清瘦却依然美丽、楚楚动人的女孩,他真的好心痛。他 对她的爱,对她的怜惜达到了顶峰。他的心痛因她而起,那种感觉令他心惊。他 知道,她是一块玉,即使在南师大,她身上独有的那种优雅、忧伤的气质也会令 周围的女孩黯然失色。有的人生来就是月亮,光彩照人,而有的人只能成为星星, 永远都只能作为月亮的陪衬。宋娇就是那光彩夺目的月亮。 然而随着夏日过去,秋季来临,向松涛第一次失望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 对原本充满信心的自己产生了怀疑,他对宋娇能不能再次复读,考上大学产生了 怀疑。 大二的上半年,向松涛一如既往地给宋娇写信,寄复习资料,支持她,鼓励 她,但他自己却一点点泄气:她能如愿以偿地考上吗?如果再次落榜,我该怎么 办?另一方面,父母向他施加压力,要他与宋娇断绝来往,“我们这样的家庭决 不允许娶一个农村户口的儿媳。”而他自己也陆续感觉到了周围女孩子投来的灼 热的目光。他矛盾万分,也痛苦万分。如果她真考不上呢,我就一直等下去,恐 怕到了那时候,身边对他倾心的女孩也都名花有主了,到头来只落得竹篮打水一 场空。 一向洒脱不拘,似乎对一切都不在乎的向松涛在这一年的秋季里变得郁郁寡 欢、心事重重。诗社的同伴们了解到向松涛的那段“校园恋情”,给他出了一个 一箭双雕的主意。 于是,便有了王媚口中的那个女孩的出现。 这又是一个引人注目的女孩。女孩身上令人瞩目的光环不仅在于她本身的出 色,更在于她有一个好父亲。女孩的父亲是南师大副校长、著名教授。如果说向 松涛与女孩最初的接触是抱着处处看的无所谓态度的话,当他得知了女孩的身份 后,就不能不谨慎行事了。与女孩的交往,把他带进了一个陌生的全新的世界, 仿佛在向松涛心里打开了一扇通向上层世界的窗户。那里的景致是从小县城出来 的向松涛以往的生活里根本无法领略的,因而对他具有无法抗拒的诱惑。 当向松涛第一次走进校长的家时,内心紧张而忐忑不安。校长的书房的两面 墙壁都被高大的红木书橱占据,成千上万册精美藏书沉默、肃穆地排列在那里, 纤尘不染。看着坐在宽大的书桌后面的那位他只在开会的时候远远地看上一眼的 气度不凡的老校长,向松涛内心肃然起敬。那一刻,他心里就无比欣羡地想:能 够成为这样一个家庭的一员,该是何等幸运的事啊。 那一段日子,向松涛的心里脑中总是晃动着老校长的书房,书房里无处不在 的书……向松涛第一次开始认真思考自己的未来,女孩和她的家庭向他展示了一 幅无比灿烂的前景,只要他肯争取,那许多原本无法想象的东西都将唾手可得。 而宋娇的面容在晃动的书页里渐渐地模糊了…… 向松涛的隐瞒和欺骗令宋娇失望和伤心;而向松涛的道歉和忏悔轻描淡写缺 乏诚意,像吹过的一阵风有一种不着边际的虚空。宋娇觉得自己是没有理由谴责 和怪怨向松涛的,在校长和校长女儿的光芒里,那段风雨之中建立起来的爱情显 得异常脆弱和不堪一击。 现在宋娇已经成熟了许多,而且她生性不是那种失去了爱情便觉得天塌地陷、 活不下去的脆弱女孩。伤心是难免的,但伤心的她并不丧失理智,她要冷静地思 考一下,不错,她是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大学,但接下去的路该怎么走,她需要好 好地想一想。 两个星期后的周末,他们再次见面。向松涛依然风度翩翩,而宋娇却感觉自 己是“夏日里最后一朵玫瑰”,虽然转瞬就要凋零,表面上仍然维持最后的鲜艳 和美丽。宋娇只说了一句话:“我不会妨碍你的,我们分手吧。”便掉头离去。 她害怕再多呆一分钟,她苦苦筑起的心理防线就会土崩瓦解。 拐过一个墙角,她贴着墙壁站住了,过了好久,她慢慢地伸出头去,往来路 张望,向松涛穿着白色风衣的背影早已淹没在城市川流不息的人群里。 那一个周末的夜晚,宋娇谢绝了所有聚会、舞会的邀请,独自一个人徘徊在 医学院幽静的校园里,月光如水,静静地照耀在孤独的女孩身上。 三年前的那个夜晚,她与向松涛的那段对话,穿过遥远的时空清晰地浮现出 来: 向松涛:乡村的夜色真美啊! 宋娇:南师大的校园一定更美。 向松涛:南师大的校园里没有你,就会少了许多乐趣。 蓄积了许久许久的泪水终于从她的脸上潸然而下。 向松涛成了宋娇心里永远的痛。 当紫仪坐在教室里,读着宋娇的来信时,他们的结局令她留下了惋惜的泪水。 宋娇信中说:她一点都不怨向松涛,她甚至非常感激他,两年来,如果没有向松 涛的支持和鼓励,她不会有今天。爱一个人,就必须为他着想。她愿意成全向松 涛。紫仪却难以理解宋娇的做法,紫仪觉得宋娇看了那么多的爱情故事,临了却 不知道如何处理自己的爱情。紫仪认为爱一个人,就应该千方百计地去追求,去 争取,去拥有他,最终得到他。 她不能想象,当纯洁的爱情与一个人的事业、前途等实际利益相冲突时,首 先被放弃被牺牲的总是爱情。这对年轻单纯的紫仪来说是难以接受的。然而事实 总归是事实,不容置疑。 1991年秋天,紫仪来到省军区总院开始了为期八个月的见习生活。她和 宋娇在分别了整整三年以后,终于又走到了一起。 总院到南京医学院只有三站路的距离,从总院门口的站台上车,到医学院的 门口下车,一次只要二十分钟。常常她们来往于5路车上,不是宋娇来看紫仪, 就是紫仪跑去看宋娇。她们之间有说不完的悄悄话。更多的时候是宋娇说紫仪听, 宋娇说紫仪天生是一个倾听别人说话的人。面对着紫仪,她愿意把所有的话都说 出来,包括不愿轻易对人言的心里话。 那时候,军区总院的生活条件比南医好得多,于是每个星期日,紫仪都邀宋 娇共进晚餐;在总院的浴室洗澡;去总院的剧院看电影。在远离亲人的南京,紫 仪常常感到孤单,宋娇给了她真挚的友情,她们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日子。 宋娇这时已是医学院大三的学生了。同高中时一样,她仍是学院里比较引人 注目的女孩。在她优雅忧郁的气质里又增添了一种成熟的风韵。也许是经历了那 场失败的恋爱,她的脸上失去了往日明媚欢快的笑。在大学里她总是独往独来, 对身前身后献殷勤的男生不屑一顾,甚至要好的女伴也不多。除了学院的周末舞 会,她几乎不参加什么娱乐活动。老校友的聚会她也总是婉言谢绝。紫仪所在的 总院是她走动最多的地方。她说在这半年里和紫仪说的话比她在大学里三年说的 话都多。在医学院她没有知心朋友。“我不再相信任何男人。”她对紫仪说。 这时候紫仪才感觉宋娇变了许多,少了许多快乐,变得固执和偏激。尽管她 们再也没提起过向松涛,但紫仪知道向对她的影响有多大,而且向松涛的优秀令 其他许多男孩子黯然失色。宋娇骄傲的内心不允许自己找一个比向松涛还不如的 男友。可是,那个人在哪里呢? 宋娇对紫仪说“我不再相信任何男人”这句话后不久,邹天宇出现了。 在北方的辽阔天空下长大的邹天宇有着北方男子的豪放和坦诚。一米八二的 高个令人联想起北方四处可见的挺拔的白杨。更为难得的是这位北方男子还有着 南方人的细腻和柔情的一面。这位南京航空学院的高才生毕业后又考上了本校的 研究生,明年就要毕业。 他们是在91年深秋的南京市大学生交谊舞比赛中认识的,一米八二的邹天 宇很难找到合适的舞伴,寻寻觅觅中,他发现了宋娇。女孩子中一米七的高个头, 而且舞跳得好,人又长得漂亮的寥若晨星。宋娇便是这样的一颗晨星。神奇的是, 两个人的第一支舞就配合默契,几圈下来,他们就在心里认定了对方是最佳的舞 伴。 两个月后,他们在比赛中摘取了国标的桂冠。分手时,彼此竟有点依依不舍 的感觉。在宋娇,这是自向松涛以后从未有过的感觉。她一直以为,经过了那一 次,她不会再有爱的能力。一时间她竟有点心慌意乱。 与向松涛的热烈、洒脱相反,邹天宇显得内敛而又谨慎、持重,正是这大哥 哥般的含蓄和稳重令宋娇有一种安全感。而邹天宇对事业的执著追求更让宋娇心 怀敬佩。 对于邹天宇而言,这个女孩是他心头树起的第一面旗帜。从中学到大学到研 究生,邹天宇以他非凡的智慧一路过关斩将,畅通无阻,他一直埋头于知识的海 洋中,竟无暇顾及其他。25岁是他生命的一个重要的里程碑。夏天到来的时候, 他在南航独自度过了他25岁的生日,突然发现自己竟然是孑然一身,孤单无依。 当他开始把眼光投向身边的女孩子时,才发觉高处不胜寒。以他的条件,以他的 学历,以他的眼光,此时要找一个令他钟意的匹配女孩,也不是一桩容易的事。 他的标准太高,一般的女孩难以达到。 冥冥之中自有上帝安排,他发现了宋娇。参加大学生交谊舞比赛,与其说他 在找舞伴,不如说是在找女友,因此他的眼光够挑剔。他惊喜地发现,不仅跳舞, 他们能无师自通,陪合默契,在很多方面,他们也都能作到心有灵犀,对某件事 的评判,对某个问题的观点,他们竟然有着惊人的一致。接触多了,他便拥有了 更多的惊喜。她是一座宝藏,他能常常不经意地挖掘出一点什么来。他终于发现, 这个美丽而且有点孤傲的女孩就象一本古典名著,吸引他去翻阅,而且会令他百 读不厌。 南航研究生邹天宇在独自度过他25岁的生日以后,终于坠入情网。但邹天 宇就是邹天宇,即使坠入情网,他仍不失理智,在他心里事业才是第一位的。 对于这次恋爱,宋娇是谨慎而又格外珍惜的。五年的时光不算漫长,也绝不 短暂,她不再是那个单纯、热情、为爱而不顾一切的小女孩了。她爱得很认真, 很投入,也很小心翼翼。 一直到冬天的时候,宋娇才告诉紫仪与邹天宇的恋情。她讲述邹天宇的语气 冷静而又客观,但紫仪分明看到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里饱含的热情,她为她高兴, 真诚地为她祝福。 那个周末,宋娇邀紫仪去南航,邹天宇的学业很紧张,常常都是她跑去看他。 5路车自总院向东延伸,下一站就是南航,南航的校园是紫仪见过的大学里 面积最大的。沿着梧桐夹道的马路走了很长一段路,拐上一条小路,再拐一个弯, 穿过一片草地,她们到了研究生所在的宿舍楼。 原来研究生们的生活也很艰苦,一个宿舍放着两张上下铺的单人铁床,两张 大写字台,非常地简陋。最触目惊心的是满屋都是书,单人铁床的上层,桌子上、 床上到处都是书,因而显得零乱而没有条理。 邹天宇不在,宋娇一到那里就忙碌起来,整理书籍,铺床,拖地板,洗衣服, 她一边做着这些,一边轻快地哼着歌儿,突然间,紫仪恍惚又回到了中学时光, 那时的宋娇单纯而又快乐,常常是曲不离口…… 紫仪从来没见过宋娇如此好兴致地做家务、干活,在紫仪的印象里,她一直 是被宠爱和娇纵的。除了在大学里自己洗衣服,她几乎很少做事。而此刻她就像 一位勤劳能干的家庭主妇,琐琐碎碎而又快快乐乐。紫仪突然发现了宋娇身上的 另一个侧面,她感到惊奇和新鲜,爱情真是不可思议啊。 十一点钟,在宋娇的整理下,原先杂乱的宿舍焕然一新,窗明几净,井井有 条。走廊上响起脚步声,正坐着和紫仪说话的宋娇一下激动起来,她伸手理理头 发,其实她的头发纤尘不乱,又拉了拉羊毛衫,然后一阵风似地跑出门去。 很快两个人相拥着站在门口,个子高挑的宋娇在高高大大的邹天宇身旁竟也 像小鸟依人。穿着黑色夹克,剪着板刷头,像白杨树一般高大挺拔的邹天宇不像 个研究生,倒更像是一个英姿飒爽的运动员。 几年过去了,邹天宇的模样在紫仪的印象中早已模糊,但那时她记得最深的 是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和一笑便露出一片洁白的牙齿,她很少见到男孩子有这 么整洁雪白的牙齿。 那天他们在邹天宇的宿舍里,用酒精炉煮了一大锅面条,为了欢迎紫仪,邹 天宇还在南航的食堂买了半只南京烤鸭。两个女孩叽叽喳喳地说笑个不停,邹天 宇则静静地坐在一旁,微笑地看着宋娇,男人眼中那种柔情的光芒令紫仪深深感 动。 有了邹天宇,宋娇便很少再来总院了。紫仪理解她,他们各自有自己的学业, 谈情说爱的机会并不多,尤其是邹天宇,忙着写他的毕业论文,很少有一整块的 时间陪伴宋娇。许多时候,邹天宇在他的研究室里,宋娇在他的宿舍里。冬天的 夜,漫长而又清冷,邹天宇在晚上十点半走出他的实验室,校园里静悄悄的,研 究生宿舍楼里一片漆黑,唯有二楼西头的一间窗户亮着一盏橘色的灯。因为有了 这盏灯,才使他忘记了漫漫寒夜的孤寂和凄冷。他脚步轻快地上楼,推开门,他 看到灯光下女孩披着他的棉大衣趴在写字台上,已经睡着了,桌上翻开的是一本 厚厚的《医学心理学》,顿时他又内疚又心痛,他走上前,把女孩的头揽进自己 的怀里。 十一点,邹天宇送宋娇回医学院,邹天宇用宽大的风衣裹住宋娇,仍不能抵 挡瑟瑟的寒风。他把宋娇两只冰冷的手放进自己温暖的毛衣里面。 十一点半,是医学院关大门的时刻,他们两个人在冬夜的街头卿卿我我,难 分难舍,常常就被关在大门外面。宋娇便经常在冬夜里来到总院,轻轻敲响紫仪 宿舍的窗户。 当宋娇浑身冰冷钻进紫仪温暖的被窝,她的身体还在瑟瑟发抖,紫仪只能紧 紧抱住她,用她的热量帮助宋娇驱除寒冷。因此宋娇有一次对紫仪说,你知道吗, 我一直觉得上苍如此垂怜我,让我内心充满感激,因为我拥有你这样一位好朋友。 紫仪知道这一次宋娇是真正地在爱了。她不再喋喋不休地说这说那;她常常 独自坐在那里,会无端地发出微笑;有时脸上发红,两眼发光,有时也会发痴, 呆呆地托着腮帮,望着窗外,长时间地一动不动。宋娇告诉紫仪,她对邹天宇的 感情除了喜欢、依赖、欣赏之外,还有敬慕。邹天宇身上有令她敬慕的、让她着 迷的东西。邹天宇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为了邹天宇,她几乎放弃了所有的娱乐活动,周末舞会上再也看不到她那轻 盈空灵的美妙舞姿。紫仪隐约感到,她其实爱得好辛苦。每次想到她,都让紫仪 情不自禁地想起柳永的《蝶恋花》: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后来一连几个星期,紫仪都没有宋娇的消息,她也不以为然。春节临近的时 候,紫仪从实习的外科转到了内科消化病房,开始翻中夜班。正常的生活规律打 破了,紫仪常常在夜里精神抖擞地上班,像一只白色的蝴蝶穿梭在各个病房之间, 而一到白天,便蜷缩在宿舍冰冷的床上呼呼大睡…… 那个漆黑的夜晚,没有月光,凛冽的寒风把园里的树木吹得吱吱怪叫。宿舍 里的同伴都去上班了,紫仪一个人坐在灯下百无聊赖……有人敲门。 是邹天宇。 邹天宇穿着黑色的风衣,沉默而又忧郁。那黑色的高大的身影像一座山重重 地压在紫仪的心上。 紫仪说:“宋娇没来我这里呀。” 他说:“我不是来找宋娇的。我是特意来找你的。” 紫仪心里奇怪,知道他一定有什么话要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焦急地 等着他开口。 他沉默着,似乎在思索着如何开口,似乎是难以启齿。 终于他开口了,他的第一句话令紫仪大吃一惊,他说:“你认不认识向松涛 这个人?” 既然他提到了向松涛的名字,他就不可能对那件事一无所知,但究竟知道多 少,紫仪却不得而知。 紫仪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个人,但我知道他。” 他接下来的一句话更让紫仪惊讶得无从开口。 他说:“那么,你也一定知道他被宋娇抛弃的故事了?” 紫仪不知道他是从何得知此事,更奇怪他的话竟然完全与事实相背,他不去 问宋娇,而来问她,显然他更相信他自己所了解的“真相”。 “你怎么能这样说宋娇?她不是这种人。”紫仪生气了。一刹那,脑子里千 百个念头旋转,她为宋娇感到悲哀,更为他对她的怀疑和不信任感到气愤。 过了好久,紫仪说:“这件事你应该亲口问她。” 他痛苦地说:“我不能。我真的很爱她。当我知道了这件事,我便无法面对 她。你知道,我在感情方面完全是一张白纸。我希望我爱的人也像白纸一样纯洁 无瑕。” 紫仪简洁地告诉他,事情完全不像他所说的那样。但他显然不太相信她的话。 紫仪对他说:“如果你不相信她,你就不该爱上她,并且让她也爱上你。如 果你怀疑她的真诚和纯洁,你就根本不配得到她的爱。”说到这里,一股怒气伴 着伤心油然而生,“你也不应该来找我,因为我是宋娇最好的朋友。你不信任她, 我的答案便也对你毫无价值。” 望着邹天宇沉重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紫仪的泪水夺眶而出,她不知道这泪 水是为谁而流? 为什么,为什么相爱竟也是这般艰难,这般痛苦? 后来他们又和好如初,但紫仪知道,这件事成了一个阴影横亘在他们中间, 很难一下消除。爱情是这般脆弱,不堪一击,它竟然容不下哪怕是一粒细微的沙 子。过了好久,宋娇才告诉紫仪,邹天宇对她讲了那天晚上的事(在此之前,紫 仪对此事守口如瓶,她怕那会伤了宋娇的心),邹天宇很认真地对宋娇说,那天 他回去后想了整整一夜,他愿意相信宋娇,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有一位像紫仪这 样的心地纯正的朋友。紫仪听了再一次泪流,既为邹天宇对她的信任和评价,更 为了他们这段“拨开乌云见太阳”的爱情。 92年的春节,宋娇携天宇双双回了宋娇的家。天宇第一次上门拜访未来的 岳父母,除了感谢他们养育了一个这么出色的女儿外,还要与他们商量一件大事。 那时宋娇的父亲已经退休,回老家与妻女共享天伦之乐。 再次见到宋娇的时候,已是正月十五以后了。紫仪见到的宋娇完全不是她想 象中的春风得意、快乐满足的样子,她变得苍白而忧郁。她说她的父母极力反对 这桩婚事,因为邹天宇已做出了毕业回兰州的决定。那里有一个航空航天研究院, 他的事业只有在那里才能得到发展。 而宋娇是家里唯一的一个走出农村、考上大学的女儿,她是父母未来生活的 希望和依靠。让这样的女儿远离父母,是年迈的父母不能接受的事实。而且,他 们固执地认为,如果女儿远去大西北,他们这一辈子的辛苦和努力就等于付诸流 水,女儿走了,他们就什么都没有了。 宋娇的父亲说,如果邹天宇想娶他的女儿,就放弃回兰州,设法留在南京。 如果他一定要回兰州,那么有一个条件:邹天宇必须拿出十万元,作为两老未来 生活的保障。 宋娇震惊了,她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自己的父亲竟会提出这样的条件!难道一 个女儿就只值十万块钱吗?难道父亲需要的仅仅是一笔钱吗?那么亲情呢,二十 多年的骨肉深情呢,那份无论走多远隔多久都无法割断的血缘呢?全都不要了, 全都放弃了,只是为了区区十万元? 宋娇的父母却不管女儿的想法,爱情是挂在嘴上的虚无缥缈的东西,而生活 是需要实实在在的物质做保障的。父亲说,他这样做,也是为了宋娇,他要考验 考验邹天宇,是爱他的女儿还是更爱金钱。“他想要我的女儿,难道不应该付出 一点代价吗?” 宋娇真是对自己失望,对父母失望。宋娇觉得自己再也无法面对邹天宇,不 配再谈神圣的爱情。爱情一旦涉及了金钱和利益,它就被玷污了,它就失却了应 有的纯洁和高尚。邹天宇去兰州是不变的事实。至于钱的问题,不要说读了五年 大学三年研究生的邹天宇目前是两袖清风,拿不出那笔钱,就是邹天宇拿出了钱, 宋娇也决不会要。宋娇绝不能容忍她和邹天宇的感情中间掺上哪怕一丝一毫的功 利因素。 宋娇知道自己完了,从父亲当着邹天宇的面开口提那个条件时,宋娇就清楚 地知道这段爱情完了。不是邹天宇不再爱她了,而是她不会再接受邹天宇的爱了。 她了解邹天宇,邹天宇爱她,更爱事业,事业和爱情是邹天宇生命中最重要的两 个部分。但如果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宋娇自己会给心爱的人做出选择。天下好女 孩多的是,事业却是唯一的。 宋娇多么想在心爱的人面前保持一份尊严和自爱,保持一种冰清玉洁的美好 形象啊,现在不可能了,她没有权利也没有资格再谈爱情,她不配。 宋娇和邹天宇很快就回到了南京,宋娇回到南京的第一件事就是正式向邹天 宇提出分手,没有任何解释。她把曾有的对爱情的憧憬和向往都锁在了心底,对 邹天宇则紧紧地关闭了心门。 对宋娇的选择,紫仪是反对的。紫仪觉得既然两个人真心相爱,那么其它的 一切都无足轻重。宋娇完全可以义无返顾地跟随邹天宇远赴兰州。宋娇却说,她 可以这样做,但她不能。如果这样做了,他们会良心不安,他们两个人就不会有 真正意义上的幸福。他们都是那种追求完美的人。然而世界上会有十全十美的事 吗? 两次恋爱,宋娇都付出了真情,宋娇力求爱情的完美和纯洁,但是都以失败 告终。宋娇不得不承认,爱情这种纯粹精神的东西在现实生活中是可遇而不可求 的。在世俗的社会里,名誉、金钱、权力种种物质的东西更能证明一个人的价值 所在,更是人们渴望拥有、孜孜以求的,而爱情则悄悄地、黯然地退到了幕后。 但是,我不会向这种世俗的价值观念妥协。我所追求的爱情不能建立在物质 的东西上面。我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宋娇说,紫仪,你别为我难过,除了爱 情,这世界上还有许多美好的、值得珍惜的东西呢。至少还有你这个好朋友一直 在支持着我啊。 紫仪相信宋娇的话,宋娇是一个与众不同、坚强有主见的女孩,她不会因为 遭遇了一些挫折就灰心丧气;宋娇更不会因为几次恋爱的失败就轻易地改变自己 的初衷。这正是宋娇吸引紫仪的地方。 1992年秋,紫仪毕业分配到了省城南京。一年以后,宋娇则分配去了一个偏 僻的小城。 宋娇分配到了一个偏僻的小城,因没有门路,又去了小城郊区的秦门医院, 当了一名口腔科医生。 宋娇对此并不在意。既然爱情都可以放弃,世上还有什么更值得斤斤计较的 呢? 上了班的宋娇勤勤恳恳,一门心思工作,对周围的人和事浑然不觉。周围的 人却对她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一个医学院毕业的女大学生,美丽,孤傲,独来 独往,冷若冰霜,就像一个可望不可及的贵族公主。这样的人在秦门这个小地方 是非常引人注目的。大家都在背后议论着她,注意着她。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 为什么会流落到秦门来?她有什么背景,或有什么故事?有关她的一切,别人都 想知道,想了解。 科室主任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和善的老头,他对埋头工作的宋娇十分欣赏,也 十分关心。周末,他会热心地邀请宋娇去他的家里吃饭,但每次,宋娇都婉言谢 绝。 二十多岁的漂亮女孩宋娇就像一枝夏日的玫瑰,芬芳美丽,招引了无数的蝴 蝶和蜜蜂。不到一个月,就有人专门找上门来给她介绍朋友,不管什么样的人宋 娇都一口拒绝。要知道,玫瑰是有刺的,一不小心,就会扎你个鲜血淋漓。 宋娇没有想到的是,她现在已经走上了社会,周围的人不比大学里的学生, 他们的思想要复杂得多。这样宋娇在无意中就得罪了许多人。在托媒的人中,就 有秦门医院院长的儿子。院长的儿子你都不屑一顾,你难道是仙女下凡?要不就 是眼睛长到了头顶上?但不管你是什么人,你现在就在院长的手下做事,孙悟空 难道能跳出如来佛的手心? 宋娇一下就处在四面楚歌的尴尬境地。一心想安安心心地过太平日子,不交 朋友,不谈爱情,宋娇总以为这样就没有什么再可以伤害她的了。然而事与愿违, 别人不想让她过安静日子。宋娇又是气愤,又是难过,却是一筹莫展,刚刚走上 工作岗位的她还很稚嫩,不知道如何应对这一切。 主任在这时候给了宋娇很大的支持。他说了一句话鼓励宋娇:走自己的路, 让别人去说吧。让宋娇一下对这个貌不惊人的老头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好感。 在科里,主任也尽量关心宋娇,尽量少给她安排夜班。而逢到宋娇上夜班, 不管多忙多累,主任也都要亲自来病房转一圈,问问情况。对于孤身在外,举目 无亲的宋娇,主任的行动无疑是雪中送炭,令她心生感激。 麻烦的事还在后面。在口腔科,每天有三到四个医生看门诊,轮到宋娇,她 面前的看病的队伍特别长,看了一个又一个,人也总不见少,而且大都是年轻小 伙子。而别的医生空着,看报纸喝茶,病人也不过去。宋娇忙得上1号的时间都 没有,同事还幸灾乐祸说,秀色可餐,秀色可餐。那些人宁可排队,宁可多忍受 一些痛苦,也要等待宋娇,仿佛漂亮女医生本身就是一剂良药,会让人减轻病痛。 渐渐地,找宋娇看病的人更多了。不是宋娇的医术特别高明,在临床,宋娇 还是个新手,科里的同事比她经验丰富得多。很多人只是想看一眼宋娇。因此有 病没病的都爱往口腔科跑。拔牙的,补牙的,矫正牙齿的,似乎突然之间秦门的 男子都患上了牙病。以往冷冷清清的口腔科一下变得人来人往,门庭若市。别的 医生有意见不说,宋娇自己更是一肚子怨气无处发泄。有时碰上个无赖,坐在那 里东拉西扯不肯挪窝,两只眼睛色眯眯地盯着你看,让你气愤尴尬又不好发火, 病人是上帝麽。可恨的是这样的人还不在少数。有一段日子,宋娇觉得自己简直 就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好在主任还能理解她,在同事们议论纷纷的时候总是 站在宋娇一边,设身处地地为她说话。有时实在碰上不好对付的角色,主任会亲 自出面替宋娇解围。主任会说,宋娇,那件事情你马上去处理一下,这个病人交 给我好了。 为了感谢主任的关心、帮助,在中秋节前一天,宋娇买了两盒精美的月饼去 了主任家里。主任只是客气地为她泡了一杯花茶,他的妻子却表现出异乎寻常的 热情,拉着宋娇的手,左看右看,问长问短,仿佛宋娇是她多年没见面的亲闺女。 弄得宋娇浑身不自在。主任的妻子一定要宋娇在中秋节晚上来家里吃饭。宋娇盛 情难却,只好谎称节日要回家看望父母,主任却当了真,说那你明天就不用上班 了,我准你一天假。主任的妻子便拿出宋娇送来的月饼,硬要她带回去孝敬父母。 宋娇当然不肯接,免不了像打仗一样地推来推去。宋娇最讨厌这种烦琐的过火的 热情,觉得那样的人类似白痴。所以心里不胜厌烦,当即站起来告辞,逃一样地 离开。宋娇想和蔼可亲、少言寡语的主任同这样一个罗罗嗦嗦、缠夹不清的女人 生活在一起,会有共同语言吗?会有爱情、有幸福吗? 这样原本不想回家的宋娇就不得不回家了。宋娇知道主任是出于一片好心, 他的妻子也是,可他们的关怀和好意让宋娇有着不能承受之重。宋娇想自己是永 远不会再去主任家了。 时间过得很快,中秋节过去没多久,元旦又姗姗来临,宋娇来秦门已经半年 了。口腔科的工作已经做得很熟练,很顺手。医院里的人也大都认识了,只是宋 娇不喜欢结交朋友,熟的人见了面,也只限于点点头、打个招呼,其他的人也就 浑不在意了。因此大家背后议论她高傲、目空一切。宋娇自有主张,依然我行我 素。我是为自己活着的,为什么要在乎别人的看法?那样活得太累。宋娇不想再 委屈自己。 令宋娇烦恼不已的是那些追求者。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追求方法,让 宋娇疲于应付。可宋娇现在根本就不想谈对象。经历了两次失败的恋爱,宋娇感 觉自己已经遍体鳞伤。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宋娇怎能再对其他的 男孩动心。 生活像水一样平静无波地流过。如果只是像水一样平静地流去倒也好了,可 有人偏偏不甘于这样平静、平淡的日子,偏偏要整出些花样来,调剂一下庸常乏 味的生活。 腊月里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宋娇照例在口腔科看门诊。一个女人突然找上 门来,点着名要宋娇出来。宋娇刚站起来,“啪”,一个响亮的耳光就印上了脸。 宋娇柔弱却很刚烈,手里抓着写病史的钢笔就朝女人脸上戳去。好在当即两个人 就被拉开。那女人口无遮拦,破口大骂。宋娇却气得脸色惨白,一句话也说不出 来。这个女人素不相识,何以对宋娇满怀敌意? 后来才知道,女人是院里一个内科医生的妻子。内科医生夜里做梦,连连呼 唤宋娇的名字,顿时打翻了醋坛子,女人在家里纠缠不休,一上班就直接找到医 院来了,她一心认定是宋娇勾引了他的男人。医院里的人都掩嘴偷笑,当然谁也 不相信女人的话。那个内科医生长得瘦小平常,浑身上下找不出一丝地方可以同 年轻美貌、光彩照人的宋娇相匹配。这样的人也只能在梦里喊喊自己倾心的女孩 的名字。受害的人当然只能是宋娇。大家都清楚这一点,却没有人站出来替宋娇 说话,也许是怕引火烧身吧。这件事给周围的人敲了警钟,人们宁可信其有不肯 信其无。女人们内心暗加提防,男人们则不得不退避三舍了。 这件事造成的影响是恶劣的,医院决定严加惩处。内科医生和宋娇都被扣了 三个月的奖金。宋娇扣奖的理由是上班时间与人打架,妨碍了工作,也影响了医 院的声誉。宋娇满心委屈,却没有申诉的地方。她知道自己拒绝了院长儿子的提 亲,院长一直耿耿于怀。更让她气愤的是周围的人竟然没有一点正义感,同情心。 平时几个追着她花言巧语的人逃得无影无踪。宋娇算是彻底领教了世态人情的冷 漠。 医院扣了宋娇的奖,主任悄悄地给宋娇加奖。宋娇拒绝了,宋娇不在乎这点 钱,宋娇看重的是自己清白的名声。这个主任可帮不了她的忙。 宋娇早已厌倦了这个地方,一心想离开。托关系、走后门肯定是行不通的, 医院里有人卡着。宋娇也不想靠婚姻、靠男人换取下半生的幸福生活,宋娇要完 全依靠自己的努力,她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 宋娇决定考研究生。只有这一条路是完全靠自己,并且没有人能够阻挡的。 宋娇想得太简单了,她没有料到的是考研也是要经过院方批准的。按照约定 俗成的规定,大学毕业生必须在工作三年以后才能考研。而这三年对宋娇来说是 何等的漫长啊。 宋娇去找主任,请他帮忙通融一下,在秦门,也只有主任能帮她了。主任听 说她要考研,有点意外,主任为难地说,这恐怕不好办,因为她是堂堂省府的医 学院的毕业生,整个秦门医院也没有几个,医院断然不肯放的。宋娇听了苦笑了 一下,说,堂堂省府的医学院的毕业生又能怎样?我来半年了,院里有人重视过 我吗?口腔科里多我一个少我一个又有何妨? 主任讷讷半晌,才说,他可以去找院长说说,但她不要寄予太大的希望。主 任说他一点把握都没有。主任后来又说了许多,大意是女孩子太要强了并不好。 学历太高将来更难找到合适的对象。像宋娇这样的女孩子,太漂亮,太优秀,难 免招人嫉妒,即使自己清清白白,也会有人恶意中伤、挑拨离间。最好的办法是 找一个老老实实、本本份份的男孩结婚。一结婚,流言蜚语自会销声匿迹,一些 不安分守己、想入非非的人也会望而却步,你会觉得生活清静美好很多。但如果 你要求太高,一来在秦门这很不现实,二来这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十全十 美的事。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还要温柔体贴的男人实在是凤毛麟角,说不定这 辈子你也碰不上一个。即使遇上了,等你年华逝去、人老珠黄时,也难保他仍然 生死不渝、忠贞不二。主任最后说,他是过来之人,看得太多,也经历太多,听 他的不会有错。 宋娇听得稀里糊涂的,想不到平日沉默寡言的主任说起来一套一套的。主任 讲的在理,可这个世界上真有老老实实、本本份份的男人吗?我能与这样的人厮 守终身吗?我十几年寒窗苦读换来的就是一个老老实实、本本份份的男人,一份 平平淡淡、无波无澜的生活吗?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宋娇是决不甘心这样做的。 宁可追求短暂的瞬间的辉煌,也不肯庸庸碌碌过一辈子平淡无奇的生活。宋娇就 是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唯美的人。 在工作之余,宋娇开始了考研的积极准备,买书,找资料,向母校的老师、 同学打听情况,忙得不亦乐乎。 春节前两天,主任让宋娇下班后去家里一趟,说他有几本有关考研的书可以 先拿来看看。自从中秋那一次以后,宋娇再也没有登过主任家的门,即使主任再 三邀请,她都尽力推托。宋娇害怕主任的妻子,她的热情似火让她手足无措,像 个傻瓜。但这次宋娇还是决定去,因为她已经没有理由推托。 估计主任家里已经吃完了晚饭,宋娇才上门。奇怪的是主任夫妇都不在家。 开门的是一个陌生的小伙子,让宋娇疑心自己走错了人家。小伙子却自称是主任 的儿子,在西安财经大学读书。回家是因为学校放寒假了。宋娇如在梦中,她知 道主任有两个已经出嫁的女儿,却完全不知道他还有一个读大学的儿子。 主任的儿子长得很平常,越看越像主任说的那种老老实实、本本份份的男孩 子。宋娇恍然大悟,主任的良苦用心在此。这一发现令宋娇万念俱灰,慈爱如父 的主任对她的关怀背后竟也藏着私心。这个世界上,她还能相信谁? 宋娇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主任家的。在冬季凛冽的寒风中,宋娇徘徊了很 久很久,前所未有的孤独向她袭来,一向心高气傲的她突然发现自己其实一无所 有。 昏暗的路灯下,一对恋人紧紧相拥着走过她的身边,娇小的女孩被裹在男人 的大衣里面,几乎看不见。无意中撞见的这一幕,几乎令宋娇心痛欲碎,肝肠寸 断。想起大学时代,想起中山东路,想起邹天宇,想起从前的许许多多……泪水 飘落在风里,没有人看得见。 主任其实是一片真心喜爱宋娇,把她当成女儿看待的。主任当然希望宋娇能 成为他的儿媳,那更是一桩两全其美的好事。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读了大学的儿 子曾经明确表示,大学毕业不回小城,这里太小,而外面的世界太精彩。主任夫 妇却一心想把儿子留在身边。唯一的办法是在小城物色一个女孩,牵住儿子的心。 而在秦门,还有哪个女孩比宋娇更能打动人心的呢。 但主任绝不会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尤其是看到宋娇豪无顾忌地回绝了院 长的儿子以后。主任想只能慢慢地影响她,改变她,感动她。也许主任觉得时机 成熟了,悄悄地,不落痕迹地安排两个人见了面。他却揣摩不透年轻人的心理。 宋娇觉得自己深受欺骗和伤害;儿子更是认为父亲多管闲事,因为他在大学里已 经有了海誓山盟、私订终身的女友。 从宋娇冷漠的眼睛里,主任知道她再不肯信任他,原谅他。他在内心深处叹 息一声。 主任却不知道,宋娇在秦门的所有遭遇中,唯有他的伤害是最严重、最致命 的。宋娇一向认为,和自己没有关系的人,任他们对她做什么,都不会让她伤心, 他们不可能真正地伤害到她。而主任不同,宋娇信赖他,尊重他,私下里把他当 作慈祥的父亲,因此他对她的伤害使她倍感失望和痛心。 宋娇忽然大彻大悟,身边的人都让她感到心寒,那么她洁身自好又有何用? 我为什么不能自我放纵一下,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融入到人群之中去呢? 秦门虽小,各种娱乐设施却应有尽有。宋娇本来就是一个极活跃的女孩,能 歌善舞,只是她没有表现出来而已。现在宋娇想放纵自己,频频出入于秦门的几 个酒吧、舞厅,而她轻盈美妙的舞姿确是出类拔萃,吸引了众多的目光。宋娇也 不再对向她献殷勤的男人冷若冰霜、不屑一顾,她接受他们的邀请,去跳舞,打 网球,去喝红茶和咖啡。她比任何人都快乐和潇洒,下了班,就疯狂地玩,把所 有的精力都挥洒掉。在主任和医院同事们眼里,宋娇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仍然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仍然有人嫉妒和猜疑;也仍然有人吃 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宋娇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一笑了之,而后依然我行我素,别 人又奈她如何? 与宋娇不同,紫仪却很幸运,分配在省城,而且是一家效益很好的大型国企 的职工医院,工资、福利待遇都非常可观。紫仪看上去平平常常,不引人注目, 却是个内心聪颖灵慧的女孩。在医院一批年轻的医生护士中间,她生活得如鱼得 水。尤其紫仪写得一手好文章,时常发表在省城的一些大小报端,许多人不认识 紫仪本人,却读过她的文章,领略过她浪漫、隽秀的语言风采。渐渐地紫仪在公 司范围都有了点名气。 而紫仪聪明就聪明在大智若愚。紫仪仿佛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个小 有名气的女孩。她一如既往地勤奋、踏实地工作,尊敬医院里所有的人,对比她 年龄大、工龄长的同事一概尊称“老师”。紫仪的诚恳、谦虚、沉稳、善解人意, 为她赢得了绝好的人缘。医院也有意培养她,有重大抢救病人时,经常把她抽调 出来加入“临时抢救小组”,让她得到学习和锻炼。 当然也有热心人张罗着为紫仪介绍朋友,紫仪也是一律回绝。对这件事,紫 仪自有主张。自小读过许多中外名著的紫仪对爱情有她自己的理解和追求,不愿 依赖于任何人。但紫仪不会硬绑绑地拒绝,让人下不来台。紫仪对所有的好心人 报以衷心的感谢,她羞涩地、天真地、然而又是固执地说:“我才刚到二十岁呀, 我什么也不懂的。给我五年时间,让我慢慢长大,到时候再谈朋友好不好?”又 有谁会对这样一个纯情、可爱的女孩生气,认为她孤芳自赏、目中无人? 紫仪仍然和宋娇保持联系,给她写信,紫仪不擅言辞,她的长处在于用笔表 达感情和思想,但难得有宋娇的回音。紫仪一向是善解人意的,她猜测以宋娇的 美丽和出色,她的生活定然不会枯燥乏味,她忙得没有时间回应老朋友也就在情 理之中。在紫仪心里,宋娇一直是她的一个精神偶像。尽管她很清楚,她和宋娇 是不同类型的两种人,她们的人生目标、生活态度有很大的差异,但这并不妨碍 她们成为亲密朋友。 时光飞逝,转眼又一个夏天来到了。又一批医学院的毕业生分来了秦门,被 庸常生活弄得麻木的人们一下子又找到了一个兴奋点,纷纷把视线投向新来的大 学生身上。 这个夏天,宋娇迷上了游泳,一个星期要去游三四次。新来的大学生并没有 影响她的计划。实际上,她根本就没有注意他们,工作才一年,她仿佛已经过了 许多年,也许是不幸的经历容易使人心境苍老。他们在她眼里不过是一些小弟弟、 小妹妹。 然而命运注定要让宋娇和他们中的一位发生一些故事。 医专毕业的唐伟是东海人,吹着海风长大,皮肤却白白净净的,给人一种清 爽的感觉。唐伟很幸运,一来就分在外科,外科吃香,当一名外科医生是医学院 的毕业生尤其是男生非常向往的。 唐伟和宋娇的第一次见面很偶然,也很平常。周末的晚上,宋娇游完泳骑自 行车回来的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两个手掌和膝盖都擦破了皮。宋娇来到医院 急诊室清创上药。正巧唐伟在急诊室值班。唐伟用双氧水替宋娇仔细清洗,得知 宋娇是本院的医生,唐伟细心更兼热情。 那天宋娇身穿一件收腰连衣裙,白的底色上面错落有致地点缀着纤细的兰色 花朵,素雅而清丽,轻柔的真丝面料很好地衬托出她修长苗条的身段;宽大的裙 摆随着她的走动款款飘摇,摇曳出风情万种。一头长发湿漉漉披散在肩上,宛若 一匹乌黑闪亮的丝绸。因为受伤和疼痛,宋娇显出少有的女孩子的柔弱。美丽的 女孩加上柔弱,很容易打动男孩的心。当唐伟俯身帮宋娇清洗伤口时,宋娇发上 洗发香波的味道和着少女特有的体香就像一团紫色的烟雾温柔地网住了他。而宋 娇的柔弱和无助更像一颗无形的子弹,瞬间击中他的心脏,让他产生一种隐隐的 痛。当宋娇处理好伤口,笑意盈盈地告辞离去时,他竟更加清楚地感觉到了那份 痛。 唐伟急中生智,喊道:“喂!” 宋娇回过身来,依然笑靥如花,“什么?” 唐伟说:“你的手不能浸水,你怎么做饭,怎么洗衣服?” 宋娇皱皱眉头,点头说:“这倒是个问题。不是吗?” 唐伟笑了,说:“给你做道选择题,或者一日三顿方便面,或者我请你吃饭, 请选择。” 宋娇高兴地笑了,这男孩既聪明又直率,不令人讨厌。 宋娇假装思考的样子,然后显出无奈,皱皱鼻子说,“好吧,给你一个机会。 不过,为了不使我产生欠你情的感觉,还是我请客,你帮工。” 这是一个意外的惊喜。宋娇走后,唐伟兴奋得直想唱歌。分来秦门医院让他 深为沮丧,与宋娇的相识是他来医院这几天里唯一值得高兴的事,他甚至已经预 感到了未来生活的丰富多彩。这种兴奋冲淡了毕业分配的不如意带给他的烦恼和 伤感。 唐伟手脚麻利,张罗出一桌丰盛的菜,且色、香、味俱全。这让宋娇刮目相 看。宋娇自己只会煮方便面,烧紫菜鸡蛋汤,方便面、紫菜汤吃厌了就吃食堂。 因此宋娇特别羡慕会做菜的人,可以天天大饱口福。 宋娇吃得很开心,两个人风卷残云般把几盘菜吃个底朝天。然后唐伟又变戏 法似的捧出一盘西瓜。细心的唐伟把西瓜切成一块一块小巧的三角型,整齐地排 立在古色古香的青花瓷盘里,西瓜上插了几根细细的牙签。看上去更像一道精致 的艺术品。唐伟把叉有西瓜的牙签递给宋娇时,宋娇竟有一种怦然心动的感觉。 下个周末,临下班时,宋娇接到唐伟的电话。唐伟说,东海的家里托人带了 一些海鲜来,他一个人吃不了,请宋娇帮忙。宋娇想也许又是唐伟玩的一个小把 戏,她也不揭穿他,欣然答应了。和这个大男孩在一起,宋娇感觉很开心,很放 松,这就足够了。 宋娇同宿舍的女伴回家去了,唐伟把吃的东西都拿到宋娇这里。唐伟让宋娇 先去洗澡,自己一个人钻进厨房。等宋娇洗完澡回来,一桌海鲜菜已经摆好。清 蒸梭子蟹,水煮大海虾,蒜茸炒蛏子,葱油扇贝,外加一锅蛤蜊豆腐汤,雪白的 汤里飘浮着点点翠绿的碎葱,香气扑鼻而来。宋娇探头一看,便高兴得“哇”地 叫了起来,伸手就去抓虾子。唐伟又拿出一瓶王朝干红,两只高脚玻璃杯。唐伟 说,吃海鲜没有酒可不行。宋娇惊讶地望着唐伟,看着他熟练地启开瓶塞,在两 只杯子里倒上酒。唐伟和宋娇面对面刚坐下,忽地又想起什么,站起来从门后拿 出两支蜡烛来。唐伟点燃蜡烛,关上日光灯,屋子里顿时无限温情起来。唐伟把 酒杯递给宋娇,又举起自己的一杯,在悠悠烛光里,白色玻璃杯里的红葡萄酒殷 红如血。一口酒未喝,宋娇觉得自己已经醉了。 宋娇醒来时,天已微明。睁开眼,唐伟早已离开,昨夜的杯盘狼藉也已不再, 小方桌上干干净净地铺着白色桌布,上面放着一只大玻璃杯,杯里是满满的冷开 水。宋娇捧起玻璃杯,一口气喝了大半杯水,心里涌起的是满满满满的感动。 七点半,唐伟骑着自行车来喊宋娇,昨晚他们约好今天去爬金山。唐伟车前 的篓子里已经准备好了矿泉水和面包。唐伟的细致与体贴给了宋娇一种与众不同 的全新感受。 唐伟对宋娇是一见钟情,宋娇的微笑,宋娇的声音,宋娇走路时飞扬在风中 的长发,甚至宋娇喜欢皱起的鼻子,宋娇吃东西时专注的神态都令唐伟着迷。上 班时,病历卡上有宋娇闪烁的眼睛;走在路上,绿色树荫里有宋娇甜甜的笑靥; 睡觉时,枕头上更有宋娇温馨的气息。宋娇占据了唐伟全部的生活,宋娇无处不 在。 在生活中,宋娇处处像个不经事的小女孩,享受着唐伟无微不至的关怀。可 在宋娇的眼里,唐伟仅仅是一个可爱的弟弟,在年龄上唐伟也确实小宋娇三岁。 所以宋娇和唐伟的相处是很纯粹的,与爱情无关。 所以当宋娇从唐伟的眼睛里看到那种不可抑制的爱意时,猝不及防。这怎么 可能呢?她和唐伟,一个比自己小三岁的弟弟?宋娇不禁哑然失笑。为了让唐伟 知难而退,宋娇故意冷落他,或者挑他的毛病,对他吹毛求疵。宋娇仍然接受别 人的约会,跳舞、看电影、打保龄球。宋娇要让唐伟知道,她和所有的人友好相 处,对他也没有例外。 但唐伟已不可自拔。唐伟也许没有向松涛的英俊潇洒,也没有邹天宇的才华 横溢,但唐伟有的是足够的耐心和百折不挠的坚韧劲头。宋娇可以对他发火,宋 娇可以同别的男孩约会,宋娇可以做她想做的任何事,唐伟都谅解,只要宋娇心 里有他的一席位置。唐伟对宋娇的爱已经超越了一切。他固执地认为,在所有追 求宋娇的人中,他是对宋娇最好最真的人,他也是唯一能给宋娇带来幸福的人。 老天像是要故意考验一下唐伟对爱情的执着程度,秋天里,宋娇突然生了一 场病,连续一个星期高烧不退。病中的宋娇苍白憔悴,楚楚可怜,像病房外面梧 桐树上的叶子,似乎风一吹就会飘零凋落。这让唐伟心痛不已。唐伟请了假,日 夜守候陪伴在宋娇身边。让宋娇深为感动的是,每天清晨,当她从睡梦中醒来, 总能看到床头的一束带露的野花。唐伟知道宋娇爱花,而那时秦门还没有一家鲜 花店。唐伟就一清早跑到镇外的农田里采花,那里的河边、坡上开满了金黄色的 野菊花。唐伟把菊花插在盛满清水的玻璃瓶里,放在宋娇的床头,他要宋娇在睡 梦里也能嗅到野花的芳香。 在唐伟的悉心呵护下,宋娇奇迹般地康复。病愈后的宋娇甚至长胖了一些, 丰满了一些,因而更加容光焕发、光彩照人。而相形之下,唐伟却瘦了一圈。经 过这一场变故,宋娇知道自己已无法拒绝唐伟。唐伟的细致周到,唐伟的宽容隐 忍,对一个男人来说是难能可贵的。在医院,唐伟也许不算个好医生,但对家庭, 他绝对是个好丈夫。从内心深处,宋娇对爱情已不抱太大的希望,但宋娇又不忍 心伤害唐伟。如果始终找不到一个你爱的人,那么就找一个爱你的人结婚。宋娇 自嘲地对自己说,这又是一道不太好选择的选择题。问题是她必须做出选择。 一向很有主意的宋娇因为经历了两次失败的恋爱,面对婚姻有点不知所措。 正巧这时收到了紫仪的来信。自称要等五年以后才谈朋友的紫仪却在一个偶然的 机遇下对一个男孩一见钟情。缘分是什么?缘分就是素不相识的两个人在正确的 时间,正确的场合,以正确的方式相遇。喜欢浪漫却又不失清醒的紫仪相信缘分。 遇上了自己喜欢的而对方也喜欢你的人,就牢牢抓住,决不放弃。紫仪不是个唯 美主义者,两个人彼此欣赏、相互爱慕是前提,其它的一切都不太重要。因为凭 两颗年轻智慧的心,借助两双勤奋灵巧的手,紫仪相信“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 有的”。紫仪很快地成为了一个幸福的新娘。 紫仪对婚姻的乐观态度很大程度地影响了宋娇。宋娇想起与向松涛、邹天宇 的分手,两次紫仪都有不同于宋娇的观点,也许紫仪是对的,走出精神的象牙塔, 平平常常的生活才是真实可靠的。紫仪说,有了一份稳定的家庭生活,你的精神 才会有更自由更广阔的飞翔空间。紫仪指的是她的文学创作。紫仪活得很真实, 紫仪爱的是文学,为此她毅然放弃前途看好的专业工作,改行当了一名记者。路 是自己选择的,一点一滴从头学起,虽然辛苦,虽然有压力,紫仪无怨无悔,乐 此不疲。无论对事业还是爱情,紫仪都有一种自信,有一种似乎与生俱来的执著。 然而紫仪又是随遇而安,容易满足的。知足者常乐,所以紫仪是快乐的。 宋娇第一次觉得自己应该好好地认识一下紫仪。一直以来,紫仪都像是宋娇 的一个妹妹,她们在一起的时候,一贯以宋娇为中心。而实际上,紫仪在许多方 面比她更成熟,更有思想,尤其是在处理与周围人的关系上,紫仪比她做得更好。 宋娇认为自己很有必要学习一下紫仪对生活的积极、乐观的态度。 这年春节,宋娇第一次来到唐伟的家,拜见未来的婆婆。 在此之前,唐伟已经详细介绍了家里的情况:唐伟的父母在唐伟上中学时就 已离婚。唐伟和姐姐唐欢跟着母亲生活。母亲是一个非常要强、有主见的女人, 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吃了许多苦,她从无怨言。唐伟的父亲已经又结了婚。前几 年,父亲在县城开了一家海鲜馆,现在已经发展壮大,有几家连锁店,生意兴隆。 父亲已经积累了上百万的家产,可惜后来的妻子没有生育。父亲一直非常疼爱一 对儿女,无奈唐伟的母亲对他有太深的成见,从不允许他探望他们。直到唐伟考 上大学,父亲坚持承担唐伟上学的一切费用,母亲才默许他们父子来往。 唐伟对母亲的描述感染了宋娇,在见到她之前,宋娇已经对她产生了好感和 尊敬。没有料到的是唐伟的母亲竟然不肯接受宋娇。 唐伟的母亲第一眼看到宋娇,心里就不舒服。理由是宋娇长得太漂亮,太引 人注目,尤其是那双眼睛,带有一种狐狸精的媚。那种狐媚是最能勾引男人的。 母亲担心自己的儿子抓不牢她,会吃苦头。她的丈夫就是让狐狸精的女人迷走的, 她决不能让儿子忍受她那样的屈辱和痛苦。但看来唐伟已经情根深种,哪能劝说 得了?这让她心怀忧虑。 母亲也不喜欢宋娇的冷。唐伟的姐姐唐欢是个伶牙俐齿的乖巧女孩,很会甜 言蜜语讨人喜欢,相比之下,宋娇就显得呆板和冷漠。其实宋娇见唐伟母亲第一 面时,就敏感地觉察到了她的敌意,心高气傲的宋娇决不会曲意逢迎,反正她要 嫁的人是唐伟,又不是他母亲。因此宋娇对唐伟母亲的态度是敬而远之,冷是必 然的。 宋娇在唐伟家住了三天,唐伟母亲的不满由隐忍到暴露无遗。因为唐伟母亲 还发现了宋娇的懒。这更让她不能容忍。母亲无意中发现儿子躲在卫生间洗衣服, 而且洗的是宋娇的内衣裤。这使她大为震惊和心痛。母亲对唯一的儿子百般宠爱, 千般呵护,培养他上大学多么不易,含辛茹苦只为了他将来能够生活得快乐幸福。 没想到尚未结婚,儿子已沦为奴隶。这让她如何能够接受? 母亲明确告诉儿子,这门亲事她不能同意。唐伟一下子懵了,在他心里千好 万好的宋娇竟然不能让母亲满意? 大年初三,唐伟和宋娇就匆匆回到秦门,这次的东海之行在两人心里留下的 阴影是很难一下消除的。 宋娇劝唐伟打消与她结婚的念头,不要伤了母子感情。但唐伟怎能割舍得下 这份来之不易的爱情。唐伟天真地想,母亲不接受宋娇,是因为不了解她,时间 长了,一切都会好的。 宋娇却不怎么乐观,她已经预料到了自己的命运,但她不想再抗争。社会是 一个大染缸,她想洁身自好都不容易。她已经太累了,只想找个地方躲避风雨, 让流浪的心有一个栖息地。 唐伟是不会了解母亲的复杂心思的,其实早在唐伟大学临毕业时,母亲就开 始在心里盘算着儿子的婚姻大事,为他的未来设计了一幅又一幅美好蓝图。母亲 的婚姻不幸,因此她比任何人都迫切希望儿女们婚姻幸福。尤其对于唯一的儿子, 母亲自有主张。 母亲以为,以唐伟的条件,找对象不是一件难事,难的倒是唐伟应该如何选 择。关键是要把眼光放长远一些,婚姻必须有利于唐伟的前途。女孩子不要太漂 亮,太漂亮的女孩容易招蜂引蝶,让人不放心,缺乏安全感;也不要太聪明,太 聪明的女孩古灵精怪,老实的唐伟把握不住。女孩一定要性情温柔,心地善良, 对丈夫好,对老人好。这样的女子既能把丈夫侍候得舒舒服服,又能成为丈夫事 业仕途的好帮手。女孩子的家庭非常重要,要么有权,要么有钱,二者必居其一。 这样对唐伟的将来大有好处……母亲没有料到的是,儿子工作才半年,就找上对 象,而且是这样一个又漂亮又骄傲,学历还比儿子高的女大学生。 母亲这次真的着急了,发动唐伟的舅舅、姨妈、表哥、堂妹轮番去做唐伟的 工作。母亲甚至不计前嫌,亲自去找唐伟的父亲,共同商量如何阻止儿子的这桩 婚事。但唐伟就是铁了心,别的任何事情他都可以顺从母亲,惟独这一件事,他 必须自己作主。年轻的唐伟还来不及像母亲考虑的那么长远,那么周全。唐伟太 爱宋娇,怎么舍得放弃? 这一年的国庆节,宋娇同唐伟举行了简单的婚礼。医院没有房子,唐伟在秦 门镇上租了一套一室一厅的住房,两个人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 唐伟的父亲和姐姐出席了婚礼。母亲没有来,令唐伟很难过,唐伟脸上没有 表现出来,可他眼里瞬间闪过的遗憾和失望却没有逃过宋娇的眼睛。宋娇对这件 事耿耿于怀。 新婚之夜,两个人终于花好月圆。云雨之欢后,唐伟发现宋娇居然是个处女, 不由喜出望外。唐伟极尽温柔地拥吻宋娇,但他无意中流露出的惊喜和得意被敏 感的宋娇尽收眼底。原来唐伟内心深处还是不信任自己的,这个发现令宋娇格外 伤心,也让他看到了唐伟浅薄世俗的一面。经历过与向松涛的纯洁的初恋,与邹 天宇的刻骨铭心的相爱,宋娇很清楚自己对唐伟的感情,那不是爱,是感激和依 赖。宋娇守身如玉,为身边的这个人。然而他真的值得她托付终身吗?宋娇不知 道。 唐伟毕竟是个孝顺儿子,违逆了母亲的意愿,令母亲伤心和失望,使他深感 内疚。所以唐伟同宋娇商量,元旦回家一次,和母亲好好沟通一下。现在已经是 一家人了,又没有太深的积怨,他相信母亲会原谅他,体谅他,最终会接受宋娇。 唐伟委婉地要求宋娇尽量地同母亲搞好关系,表现得好一些,乖一些。在秦门唐 伟一切听从宋娇,现在他要宋娇听他一次。 宋娇理解唐伟对母亲的感情,为了唐伟,她也要尽力克制自己,尽力讨婆婆 的欢心,尽管她从心底里不愿意。 唐伟的母亲准备了丰盛的菜肴迎接儿子、儿媳。唐欢和丈夫、女儿也都来了, 大家欢聚一堂,倒也其乐融融。吃完饭,宋娇抢着收拾杯盘碗碟去洗刷,唐伟走 进厨房想帮忙,母亲却把他喊了出去。一家人在客厅里摆起了长城。在哗啦哗啦 的麻将声里,宋娇独自在厨房里忙了半个小时。忙完,又给麻将正打得起劲的四 个人每人沏了一杯茶。宋娇刚想坐下来,三岁的小外甥女又喊着要大便,宋娇只 好带她去卫生间。宋娇站在卫生间里,看着窗外闪烁的焰火,不由悲从心起,她 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第二天早上起来,宋娇发现卫生间里放了两大盆换下来的床单、被套、衣服、 枕巾之类的东西,宋娇知道是婆婆故意所为。吃罢早饭,宋娇一声不吭去洗床单。 家里有洗衣机,是那种双缸半自动的,许是年代久了,转不大动的样子。宋娇怕 洗不干净,有的小件衣物就用手搓。冬天的自来水冰冷彻骨,宋娇的手泡在冷水 里,一会就冻僵了,钻心地痛。唐伟看见宋娇冻得红肿的手很心痛,忙把她拉开, 自己动手。母亲的脸一下晴转多云,母亲威严地站在客厅里,对唐伟说:“小伟, 你出来!你要知道你是个男人,洗洗刷刷的没有出息,让人看见也会被人笑话。” 唐伟对母亲陪笑道:“妈,你去休息一会,宋娇的手浸不得冷水,我帮她一 下,马上就好。” 母亲一听更生气,提高声音说:“她的手浸不得冷水,你的就浸得?她的手 是肉做的,我们的就不是?” 宋娇委屈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一低头,她跑出了卫生间,进了她和唐伟住 的房间。 然而婆婆的声音尖锐地钻进她的耳中,婆婆说:“小伟,你娶的是老婆,不 是摆着看的花瓶。她也不过是乡下人出身,又不是什么金枝玉叶、千金小姐,哪 来的这般娇贵!” 婆婆的话像尖利的针,一根根刺进宋娇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她忍无可忍,随 手收拾了自己的衣服,走出房间,穿过客厅,径直朝门外走去。唐伟见了,赶紧 追上去想劝阻她。 母亲却厉声喝道:“唐伟,你给我回来。你今天要走出门一步,以后休想回 来。我没有你这个儿子。” 唐伟顿时愣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宋娇孤独的背影渐渐远去,他的心痛苦得 缩成一团。 宋娇独自一人回到秦门,肉体和心灵都仿佛结了冰。走进家门,家里是一片 冰冷;钻进被窝,仍然控制不住彻骨的寒冷,瑟瑟发抖。从中学到大学到工作, 追求爱慕自己的人有多多少少,她也记不清,最终却选择了这样一桩婚姻。她能 怪谁呢? 宋娇的身体僵冷麻木,头脑却异常地清醒。她一直没有问过唐伟父母离婚的 原因,现在已猜测到八九分。唐伟的母亲专横、霸道、尖刻,哪个男人能够承受 得了?丈夫可以毅然决然地离去,儿子却不能。唐伟是母亲唯一的精神支柱,她 在他身上倾注了太多太深的爱,这种爱,已经深入到他的血液里、骨髓中,永远 也不可能剔除出去。这样的个性强烈的母亲培养熏陶出来的儿子必然软弱。这样 的男人是承担不起宋娇的终身托付的。 宋娇翻来覆去,整整考虑了一夜。从小宋娇就是一个独立、有主见的人,不 象一般的女孩子遇事便惊慌失措、痛哭流涕。这样的女孩内心强大,别人轻易伤 害不了她,而一旦遭受伤害,其痛其烈就格外深重,难以修复。唐伟没有错,错 在宋娇自己,没有充分地考虑便草率成婚。既然意识到错了,亡羊补牢,犹为未 晚。虽然这对唐伟来说,有点太残酷,但宋娇别无选择。有这样的母亲是他的悲 哀。命运对待宋娇难道是公平的吗? 唐伟是第二天赶早班车回来的。一夜难眠,唐伟忧心忡忡,设想了许多方法 许多话语要去安抚宋娇。母亲和宋娇,两个都是他深爱的人,她们像两只等重的 砝码压在唐伟情感的天平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她们又互相纠结、牵绊,把他 柔软的一颗心磨得鲜血淋漓。在这场婆媳相争中,最痛苦最受伤害的应该数他了, 然而又有谁能理解他呢? 唐伟设想的安抚方法和语言都没有派上用场,宋娇没有如他想象的痛哭流涕, 或者大吵大闹,宋娇很冷静。宋娇的冷静更让唐伟担心害怕,唐伟其实一开始就 被宋娇的光芒遮住了眼睛,他只是一味的想要得到她,却没有很好地深入地去了 解她的内心世界。这个时候的宋娇令他感到陌生,他第一次发现其实自己很不了 解宋娇。 宋娇来不及跟唐伟谈离婚的事就被送进了医院,她受了严重的风寒。感冒、 咳嗽,累及肺炎,宋娇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星期。唐伟依然忙前忙后,悉心照料。 然而这一次宋娇却很难恢复,出院时,宋娇整整瘦了一圈,人也显得苍老了许多。 唐伟内心充满自责,宋娇的这次染病完全因他而起,为了弥补,他加倍地温柔体 贴,却再也看不到宋娇明媚的笑脸。 作为丈夫,唐伟的表现无可挑剔。看着唐伟辛苦忙碌,宋娇真的很同情他, 但她做出了决定就不会改变,她一点都不想伤害唐伟,但伤害是必然的,无可逃 避。宋娇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所以想过了春节以后再说。 春节放了五天假,两人都放弃了加班,也不回家,打算两个人一起好好地过 个年。 谁知小年夜,唐欢打来电话,说母亲请他们回家过年。唐伟哪敢再回去,只 好推说医院要加班,回不去了。唐欢责备弟弟娶了老婆忘了母亲,不快地挂断了 电话。唐伟心里又忐忑不安。 宋娇得知此事,体贴地劝唐伟一个人回去,安慰安慰母亲,然后再回来,她 会在家里等他。宋娇的善解人意令唐伟既内疚又感动,年三十早上,唐伟依依不 舍地离家回东海。 大年初一,唐伟就赶回秦门。把宋娇从床上拉起来,带她去城里,到华联采 购物品,吃肯德基,看电影《泰坦尼克号》,一直玩到晚上十点钟才尽兴而归。 整个节日里,宋娇对唐伟千依百顺,尽力做一个温柔贤惠的好妻子。两人世界温 馨而美好。年初五,假期的最后一天,他们又上了金山,爬上山顶的佛塔,双双 虔诚地跪在文殊菩萨佛像前叩拜祈祷。在金山脚下,唐伟发现了一家小小的鲜花 店,执意买了两枝娇艳欲滴的红玫瑰送给宋娇,说是为了纪念他们相识相爱两个 年头。宋娇接过红玫瑰,用它挡住自己的脸,她不忍看唐伟喜气洋洋的脸,也不 愿唐伟看到自己眼里的泪。 从金山回来,吃过晚饭,宋娇喊唐伟坐下,把自己盘算已久的离婚计划告诉 唐伟。 宋娇当然没有想到,结了短短两个月的婚,她却要花整整两年的时间来离婚。 其间她付出了太大的代价。 宋娇的内心本意是过一份平静充实的生活,像好朋友紫仪那样。可惜命运似 乎偏偏与她作对。宋娇想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 当宋娇开口提及离婚时,这几天来一直沉浸在温柔乡里的唐伟如遭雷击。唐 伟太激动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摇头。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可这一刻,唐伟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心也在顷刻之间碎了。 唐伟的反应在宋娇意料之中,痛苦、气愤、争吵、伤害是难免的,离婚需要 一个过程。宋娇心意已决,第二天,趁唐伟去上班,宋娇悄悄地收拾自己的衣物 用品,搬回原先的单身宿舍。 唐伟回家不见了宋娇,急得疯了一样。唐伟赶到宿舍,哀求宋娇跟他回家, 宋娇断然拒绝。唐伟又回家烧了宋娇喜欢吃的油爆虾、清蒸扁鱼用饭盒装了送到 宿舍,宋娇不吃,唐伟就把菜扔进垃圾桶。第二天,又做了其它的菜送来。晚上, 唐伟不肯回家,在宿舍楼的下面徘徊不去,直至深夜。一个星期过去,两个人都 筋疲力尽。宋娇知道如此下去,两人都会发疯,决定远远地离开秦门,宋娇悄悄 地向主任请了两个月的假。 请完假的当晚,宋娇去医院的浴室洗澡,她昏倒在浴室里…… 宋娇怀孕了。焦急无助中的唐伟得此消息喜出望外,当即喊了一辆出租,直 接把宋娇接回了家里。被突发的事件打懵了的宋娇没有丝毫反抗。 唐伟把红外线取暖器搬进浴室,打开热水器,在浴缸里放满热水,然后轻轻 地把宋娇抱进浴缸。唐伟轻柔地给宋娇洗头,洗澡,擦身,又用一条大浴巾裹住 她,把她抱到床上。怕宋娇受凉,唐伟用电吹风吹干宋娇的长发。又端来热气腾 腾的牛奶让宋娇喝下。唐伟为宋娇做这一切,宋娇没有反对。宋娇只是不停地流 泪,唐伟用毛巾擦去了,新的眼泪又涌出来。最后,唐伟把宋娇拥在怀里,两个 人的眼泪流到了一起。 有一刻,宋娇真想就这样算了,什么也不考虑,什么也不管,只要唐伟对她 好,她别无所求。但冷静下来,她的脑子清醒了,这个孩子不能要。 然而唐伟坚持要这个孩子。唐伟一向对宋娇言听计从,这次却固执己见。唐 伟激动地说,你不能这样做,他是我们两个人的孩子,你没有权利擅自打掉他。 宋娇耐心地劝说唐伟:我们现在存在着婚姻危机,我们必须先解决自己的问 题,仓促地生下孩子,是不负责任的表现。对你对我都不好。 可唐伟听不进去,唐伟不承认他们的婚姻有什么危机,他总是不肯面对现实。 他对她一往情深,他爱她,甘心情愿为她做一切事。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即 使母亲得罪了她,可毕竟是生他养他的母亲啊,不应该斤斤计较。为了宋娇,唐 伟第一次向母亲发火,对她大喊大叫,害得母亲伤心流泪。为什么就没人体谅他 呢?何况,唐伟是唐家的独子,宋娇连为他生个孩子都不肯,也太自私了。第一 次,两个人之间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最终,宋娇还是做了人流。因为医生说宋娇怀孕有近两个月了。而两个月里, 宋娇感冒继发肺炎,又是吃药,又是打点滴,对胎儿会有影响。唐伟自己就是医 生,当然知道这点,无可奈何地同意了。 在宋娇孤独地躺在医院的手术台上时,紫仪却成了全家人关注、保护的对象。 怀孕后的紫仪的房间里贴满了漂亮婴儿的彩色照片;高级音响里放的都是轻松、 柔美的古典音乐;紫仪爱看的影碟也经过了老公的精心筛选,让她远离恐怖和暴 力。紫仪幸福地抱怨说,自己成了一个失去自由的人。与宋娇相比,紫仪的幸福 显得太过奢侈。 处于即将要做妈妈的幸福之中的紫仪是永远不会理解宋娇的感受的。做人流 的时候,宋娇忍不住悄悄落了泪。虽然腹中的胎儿尚未成型,但终究是一个生命。 宋娇觉得对不起他。这种念头纠缠着她,使她心生怨恨。一切均由唐伟的母亲而 起,由母亲而怨及唐伟。这件事对唐伟的刺激也很大,唐伟一下仿佛变了一个人, 脾气急躁,喜怒无常。唐伟害怕宋娇跟他离婚,想有一个孩子牵住她,她就会放 弃这个念头。现在孩子没有了,宋娇就无所顾忌。无论如何,唐伟是不肯答应离 婚的。他觉得没有了宋娇,生活就全无意义。 宋娇觉得唐伟就像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全然不用脑子思考。唐伟不管宋娇 是否爱他,只认准了宋娇是他唯一所爱,既然他爱她,他就要牢牢抓住她,绝不 放手。令宋娇难以忍受的是结婚后的唐伟心胸狭窄,敏感多疑。他猜测宋娇要求 离婚是因为有了第三者。在唐伟内心,他一直觉得自己是配不上宋娇的。为了留 住宋娇,在家里,唐伟流泪、哭泣、哀求、下跪,不惜抛弃男人的一切自尊;在 外面,他又不放心宋娇,甚至暗中跟踪,提防她红杏出墙。唐伟的行为根本不象 男子汉所为,深为宋娇所不齿。一个男人,为了儿女私情,什么都可以不管,什 么都可以不顾,那还叫什么男人?唐伟越是这样纠缠不休,宋娇越是坚定了离婚 的决心。 商量不通,便开始争吵,无休无止地争吵。互相指责,互相伤害。爱的反面 就是恨。当唐伟意识到不管自己怎么努力,都只能使宋娇距离自己越来越远,便 由爱生恨。 对于他们的争吵,唐伟的母亲是暗暗窃喜。母亲在家里准备了唐伟爱吃的海 鲜大餐请唐伟回去,百般安慰。母亲不知从哪里弄到了好几张女孩的照片,一一 让唐伟过目。母亲并且许诺儿子:只要他肯离婚,她定会帮他找到比宋娇好几十 倍的女孩。烦恼焦虑中的唐伟借酒浇愁,第一次觉得这个世界上还是母亲最爱他、 最关心他,母亲的话也不无道理。 由于唐伟母亲的挑拨离间,唐伟更是和他的母亲站在了一个战壕里。一方面, 唐伟拖着宋娇不肯离婚;另一方面,他却频繁地回东海老家,与母亲为他安排的 一个又一个女孩见面以寻找心理平衡。唐伟更指责宋娇自私自利,冷酷无情,喜 新厌旧,水性杨花。甚至无端地猜疑嫉妒,造谣中伤。唐伟已经失去了理智。仇 恨是一把双刃剑,在刺伤别人的同时也把自己伤害得鲜血淋漓、体无完肤。 两年的离婚大战对宋娇来说,宛若一场恶梦。恶梦醒来,宋娇发现自己早已 是伤痕累累,心力交瘁。 这年的秋天,宋娇有一次在秦门镇上遇见已经退了休的主任。主任似乎不经 意地问,宋娇,你工作早已超过了三年,你现在还想不想考研? 再度说起考研,令宋娇有一种恍若梦中的感觉。有一度她甚至怀疑她的生活 里是否真的出现过向松涛、邹天宇这类人物。但主任的话钻进宋娇的脑子就挥之 不去。宋娇觉得自己就像漂泊在汪洋中的一条小船,恍惚中忽然有了前进的方向。 宋娇三十岁的那年夏末,在离开了整整五年以后,宋娇终于再次走进了南京 医学院的大门。物是人非,但宋娇已经不再感慨。生活的路还很长很长,宋娇坚 信她的脚步不再蹒跚。 宋娇后来去拜访紫仪,紫仪早已有了一个非常可爱的儿子。紫仪现在成了一 个快乐的母亲。 宋娇甚至惊讶地发现了紫仪的美丽。岁月滤去了少女时代的紫仪身上的单纯 和青涩,而赋予她成熟端庄的女人风采。如果说岁月使宋娇容颜沧桑的话,那么 岁月让紫仪变得内涵精彩。 紫仪的儿子有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看着你的时候,仿佛在和你对话。宋 娇一下就爱上了紫仪的儿子。宋娇蹲下身子,轻轻抱起紫仪的儿子,宋娇说: “宝贝,喊我一声妈妈。” 紫仪三岁的儿子用他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打量着宋娇,他是第一次看见这位 漂亮而又忧郁的阿姨。突然,他伸出小手紧紧搂住了宋娇的脖子,清脆地叫了一 声“亲妈妈!” 宋娇和紫仪相视而笑,紫仪看到宋娇眼里的泪光。宋娇感慨地说:紫仪,我 真为你高兴。有一个爱你的丈夫,一个可爱的孩子,一个温暖的家,真好! 宋娇的话让紫仪百感交集。一个丈夫,一个孩子,一个家,宋娇的要求并不 过分,为什么她的愿望就那么难以得到呢?在现实生活中,一个同时拥有美丽和 智慧的女人,她的感情生活为什么会如此不幸呢? 这个问题同时在紫仪和宋娇心头盘绕,却不太容易找到答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