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窑红影 作者:爱新觉罗启柠 我是个鬼。 真的。我没有吓唬你们。没有看见?你们往前边看,对,就在这儿。博物架 上。哪有这么安静的鬼?可按照你们人类的标准,我不吃不动的还有自主意志, 那肯定就是异类啊。 我本来家里在江西,村里世代给官府烧窑,谁都能对瓷器好坏说出来个门道。 父亲是陶工,母亲在家里还务农,我还有一个月就要出嫁了。母亲给我绣了一些 衣服的花边,还有漂亮的莲鞋,那鞋底布都是新布,不是平时的剩货。 我要嫁的人在东村,是个秀才,听说已经有了功名。可是要给家里守制,就 误了。我不在乎,他可以再考的。再说了,小户人家无所谓的,朝廷里的大官们 不是也要心惊胆战的守着顶子,哪有在家男耕女织的简单。 他见过我的,那次父亲还打酒和他一起喝,最后两个醉的在家里睡了一天。 可是他醉了还吟诗呢。母亲很满意我们的婚事,听说谢媒也给的不少。他们家那 次来看人,听说留下的话是人长的水灵,看着也精干。那就成了。我在等着。下 个月初一。 可是刚过了月半,父亲回来,到家里就对母亲流下了泪,怎么了?我很奇怪。 父亲还有要哭的事情? 到母亲也大哭起来的时候,我明白了。官窑里的东西今年进贡的日子近了, 可是那釉色都不满意。江西巡抚郎大人的命令,到时候没有进贡的,就是很严重 的罪过了。地方官按照指示,一级一级的下来就到了这些艺人头上。给皇上上寿 的东西啊,郎大人不经心不行啊! 父亲说,那釉色本该是宝石红,可是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上色。 请风水先生看了,请算命先生批了,有什么邪祟呢?父亲的头一夜就白了。 母亲扔下了手里的活,到窑那边去看,但是女人要站的远些。 算命先生再次算到的结果就是,要有人生祭。要处女。而交货的日子就是半 月了,还有别的选择吗? 我们村里那年也巧,女孩儿没出嫁的只我一个! 命啊! 我母亲那哭声,东村都能听得见!那秀才的娘跑来了我家,说要赶紧的成亲, 我的父亲说就这么办了吧,不要说礼数了!第二天我天不亮就起身,梳洗打扮了, 我就和来接我的人一起去东村。 我刚到村口就看见身上写着兵字的人们,在驱赶着一些陶工,他们是监工的! 他们是杀人的!是么?我看着头皮就发麻了。我一走嫁出去了可以活命,我的父 母,还有全村的陶工就完了。我的脚在莲鞋里那么不自在,我娘做的新鞋啊。 我从青布轿子里往外看,天!我是个罪人啊。窑边上的一队陶工都准备往窑 里填。没有女子,就拿工匠生祭。不见红釉就不能交差。兵丁们的脸上没有表情。 县令的脸没有表情。 我的手指头沾在了轿帘上,好象很烫似的。 很烫。对,那窑也是很烫!什么东西去了就全都没有了! 我的父亲要是也被填了窑呢!?那我真的是个罪人了。轿子还在走着。好象 要到了,又好象没有。我耳边还有陶工们的求饶声。还有女人的哭声。我的娘也 会哭的吧,尽管我可能逃出去了。我们村都会恨我吧,我不敢再想,我觉得我已 经烧着了一样。轿子里面是红的,还有我的喜衣,我就已经是一团火。宝石红。 汗。落下来。 我,忽然从轿子里冲出去,差点跌了一跤!轿夫们傻眼了。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是我的乡亲们,还有我父亲,都要进窑里吗? 我到了窑边上。 听说,铁都能化成水,何况是活人!兵丁们呆了。陶工们呆了。乡亲们也呆 了。我对他们说,这村里就我一个女孩儿,既要祭红,那就要我吧!我是处女, 我还没到夫家呢! 我的父亲还没来,我的母亲在家里以为我安全了,我的丈夫在等着我。可是, 皇上要用祭红瓷,巡抚也下了命令。有需要女孩子生殉,我还有什么办法。 我几步就上了窑顶,那个口,是一张血口。下面是火,是什么 我跳下去了。 就一下子,很快的。没有痛苦的。 我化成了烟。我飞出来看到所有的人,兵丁,县令,村民和陶工们,还有我 的父母公婆,还有丈夫。他们都跪下了。但是他们的脸上没有悲哀,有的只是解 脱。甚至欣喜。可是我父母亲人的脸上,那样的痛啊。 我看到了所谓莹澈浓艳的郎窑红。 人们说以前的豇豆红是柔润的,祭红是含蓄深沉的。郎大人得意地说郎窑红 是极点,是绝品。莹澈浓艳。对。我的血啊。 宫中上用的那一炉,个个都染了我的血。他赏给贵族一些,留下了这一个在 他的寝宫。 我看着皇帝的手抚摸着那瓶子,里面有我的灵魂,我的躯体本来等着我丈夫 爱抚,可是我等来的是通体的寒意。 皇帝老了。手上有寿斑。他年轻时候听说可威猛了,文治武功的。现在看着 也慈眉善目就像个普通的老人。不显山不露水的。有时候没有人了,自己看看书。 还说说闲话。 他的那些儿子们都很能折腾,看来老皇帝是有些烦。我想我既然是为了家国 才死的,我就让皇帝高兴吧,于是那个梅瓶的梅花总是不谢的。开始皇帝很奇怪, 后来人说是祥瑞,他也就相信了。 传说中的鬼魂不是什么青面獠牙就是惨白如纸,还有一些变种,可我不是那 样。 我就静静地在梅瓶里,从不给人捣乱。只是梅瓶里的水有些凉。我的心却总 是热的。 我每次看着皇帝在为他头大的事情急,我也有点发愁。谁家里都有难念的经。 我不知道我那个丈夫如何了,他一定会再娶的。没有男人为女人等一生的道 理。可是,如果他死了,我就是望门寡。我就得等一生,再一生。 我就这样在寝宫里呆着,看皇帝,看太监,看妃子,看到有一天,人们都哭 起来了,可是哭得好假。原来是皇帝驾崩了。人们哭得倒有一种辞旧迎新的感觉。 是啊,新主子在那儿看着呢。 新皇帝又是个厉害人物。他对谁都是公事公办的样子。写东西每天都很多, 对自己的书法很得意。他确乎有得意的资本,那字真是太好看了。因为他每天要 写近万字批文,练不好就怪了。 新皇帝也不是没有业余生活,就像我们家里也有农闲的时候,也有歇工的时 候。 他喜欢瓷器。喜欢养宠物。听说玩物丧志,可是他不是这样的,居然也有声 有色。那个国家的人们听说骂他很凶,但骂人的人交的税少了,吃的米多了。我 在宫里看了那么多年,也有了一些文化,知道了他的为政之道是非凡了一些,不 过终究有效。 新皇帝也变成了老皇帝,他也为皇储的事情操心。他的儿子们不多,可是也 有个作乱的。为什么皇家都这样呢?他下令杀儿子的时候,眼睛里全是水雾。又 是儿子,又是罪犯,怎么办?他手里有一串佛珠,捻来捻去的,碎了一地。红珊 瑚珠子。他的手指上也有血滴下。 他看着我,不,是容纳我灵魂的梅瓶,看着我一身的血红。看着他两眼的血 红。 我想起了那两个据说是他要处决的弟弟。下令囚禁的时候,皇帝的表情和今 天很像。 不久皇帝又换了。这个是个年轻人。他为了给父亲恢复名声,行了一些仁政, 可是又太宽松了。他对于玩的太在行了,没有他不接触的东西。他觉得只有我那 样的郎窑红不够,又做了很多新的,但是我特别高兴的是,没有一个沾满血气, 那些瓶子都是平和的在那儿呆着。 可是他最喜欢我那个瓶子。因为那诡异的原因吧。 他不许别人碰我,自己每天擦。 渐渐的,我变得特别红特别艳,直至他在整个屋子里看到的第一件东西就是 我。 我的容器。在我也识字之后才知道,我的名字,叫做宝石红观音尊。 这个皇帝,自称是十全老人,活得也长寿,他有个特殊的嗜好,饮茶。他那 些御制诗,我看就是喝茶的效果。可是,我忽然想起了我家的粗茶碗。几世轮回? 他们在哪里? 我渐渐的习惯了看着皇帝太监妃子来回的过,喳声不绝于耳。 每当我听到伊里的声音,就替那个奏事的松口气。可是慢慢的这里的皇帝不 那么爱做事了。就连闲事都不做了。他们不是在另外的寝宫就是干脆搞人间蒸发。 一个很能干的太后管理起国家来。这个国的瓷器不如以前好了。 这个太后喜欢翡翠。她的很多零碎用品是翡翠做的。她对那些瓷好象不太感 兴趣。再也没有抚摸过我和周围的瓶子。我里面也早就没有梅花了。我是空的。 这个国好象也快要空了。 有一天,太后居然换一件蓝布褂子,和皇帝一起到西边去,西安。西边也不 安宁啊。可是他们说那个李中堂也摆不平,于是两宫就逃。这个国,乱了。这个 宫,也乱了。 有个太监,前几天还挨过打,今天忽然跑进来一把抓住我,包了两层绵纸, 又扯了块门帘布一裹,就出了宫。我很想使他拿不住我,但是我又不愿意让他摔 碎我,就随他到了一条街上,好乱的街。琉璃厂。 我被卖了。 那个古玩店说,脱口垂足郎不流。好,真货。那太监得了银子走了。我在那 个古玩店昏暗的橱子里过了一冬。 古玩商是要留着我待价而沽,可是八国联军在北京城里不那么有耐心,抢完 了皇宫在民间也同时抢夺着烧杀着。 我看到了同样愤怒和悲哀的脸。北京城满地的血色。满眼的刺刀。军靴。 我看到了一个日本的矮个子军官,一把东洋刀就逼得这个店里的主人和伙计 跑了,头都不敢回!那鬼子可能觉得太容易了,干脆在店里挑拣起来。看着这个 好那个也好,都放不下。金镯刚拿到手里,看见翡翠,就扔了;觉得字画不好拿, 就撕碎;最后看见了我,觉得不错,抄起来,把他选中的能拿动的珠宝倒进来抱 着出了门。 他的上司看见这些东西,sooyidaisin !任丹胡下面嘴都笑歪了。这个日本 人是个中国通,他要求下属把容器孝敬了,珠宝不要了。 我被塞进木箱子,随着那个军官到了大阪。 他把我放在家里一个保险柜里。只有在炫耀他的效忠和武功的时候才会在酒 会上吩咐他的女人,喂!把宝贝拿出来!就这样,有个人看见了我。记住了我。 那时候中国已经没有了皇帝。可是人们过的日子也不好,兵荒马乱。被带出来的 何止是我。 那个人说要买我,被拒绝了。不行,一万。没有就算了。 那个人第二天就拿来一万。一只手是绷带缠的。那个人到拳场和赌场去博了 一回,把我从军官家里抱走了。 我又一次坐上了船。 我不是个缠人的魂,一直安静的在瓶子里。可是我看得见听得到。我知道我 回到了中国。那个人把我藏在家里。埋在炕下面。 我睡着了。 我梦见了家人。 我梦见了皇帝们。 还有满城的火光。 满城的哭声。 我被一阵声音惊醒了。 郎窑红!一个声音叫着。 一个戴眼镜的人说,是啊,你怎么保存的呢?居然可以劫后余生! 另一个穿著有四个口袋的衣服的人说,同志,我们太感谢你了,国家会给你 补偿的。 不,我不要。国家的东西,就是国家的。我只是作为中国人,做到我该做的。 我看见这个人好象一个人。是的。我的丈夫。他转了几世?难怪。当初从日 本人那里带我回来,就感到心里特别不同。 我哭了。我哭的时候,就是瓶子外壁是湿的。 水雾在我眼里。水雾也在那几个人眼里。我知道,他们是高兴。文物回归。 我知道,一个瓶子不会说话,一个鬼魂说话又会吓倒别人。我选择沉默。二 百年。 可是,在他把我郑重的递给那个干部的时候我还是在颤抖。 毕竟,前生。 我想他这一捧,我那诡异就消散了。我又回去了原来的我。我只是个女子。 十七岁。 我想起,莲鞋,我的嫁衣。我最后一次作为一个人形的时候。 我想起,紫檀柜,明黄色袍子飘来晃去。都去了。我为那个时代献出了我的 生命,那个时代却保护不了我。 这个时代,却要小心翼翼的捧着我,放在博物馆里。告诉来看的人们,以前 的故事,以前的成就和以前的伤。 只是,他们不知道,还有一个故事。我的二百年。如今我还是像个少女的姿 势艳红的容颜。 你看见,我是个鬼。就在这儿,静静的,用我嫣红的表情,讲出我的故事, 静静地对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