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有女初长成 整个眷村可算得上是个自足的小社会:说它自足,是因为经济能力的不允许, 主妇们只好就近在村口买些猪肉青菜,或在杂货店采购日用什货;都市里的商店街 和百货大楼则只算是奢侈的一些想象,还不如刀下的柴米油盐真实。而在眷村里, 最真实的还是小孩子了;家家户户就是这些一个矮一个的小萝卜头,一个比一个的 伤脑筋,先生们成天张罗的是小孩的学费、医药费、生活费,太太们张罗的则是小 孩的吃,小孩的穿,小孩的恩恩怨怨。 对过林家养了五个小孩,从十八岁的老大小璇这样两年三年等差级数排下来, 最小的一个阿乖八岁,最赖皮,最惹是生非,常时林妈妈就在门前打躬作揖,忙不 完这个小太保的横行霸道,赔罪是可以的,赔偿就不行;那林妈妈给这五个小孩养 成了一个厉害的女人,说赔不是她内行,羞着、笑着,她好话说尽,当真要她赔人 家医药费或什么的,她霎时就沉下脸来,啪一声关上门,恼你这人的不识抬举。她 家的砖墙高高的,大门严严的,外头这人叫嚣了半天,看看左边,一条长通通的巷 子,人家门前闲闲站着几人睁大眼睛对妳望着,再看看右边,也是别人来看妳的凶 神恶煞,自己倒落了个泼妇骂街的不是了。 林家的大门常关着,防着外人,也小心自家的小孩;他们家院里一棵小芭乐树, 树上长满了三个小孩,贼溜溜转着眼珠;外头是怎样一个热闹的世界啊!他们不能 出去玩,只好自己玩,老三是国王,老四是卫兵,那老五只好是犯人,天天被哥哥 们拨弄,哭了就撒手回屋子,屋里又太冷清了,只好再回来当犯人,跪在地上跟大 王小兵叩头;所以阿乖只有在外头寻找自己的地位,反正村里更小的小孩还多着, 那阿乖的日子过得有些双重人格了。 林妈妈有句口头禅,她上辈子是欠了这林家的大大小小,这辈子要来做牛做马 的。早些年孩子小,她独力拖大背小的拉拔着拉拔着,一个人成天奔忙不停倒也好, 而今孩子大了些,她左拧右打地快斗不过这些子小鬼,心中倒开始有些不甘心了; 她开始相信自己真要这样牺牲下去了,这样长长的牺牲下去,她想,真是一辈子的 事了,连口气都喘不得。半夜里她听得隔邻传来的婴儿哭啼声,还有约是大人起来 弄东西、走动的声响,觉得这些是多熟悉呀!多像她恍然的十几年;而这些都没完, 还要继续下去,她不知道要何时才能熬过来,享个清闲的老福。这一怅惘便要失眠 了一夜。 白天林妈妈却仍是过得十分热闹,原因是这五个小孩不让她清闲。林家的小孩 也着实惊人,偏偏个性性格化了的,阿乖那孙悟空别提,老四启启嗜好是逃学、打 架,偶尔客串虐待狂,林家的第一声哭声是启启打阿乖,第二声是妈妈打启启;老 三喜欢撒谎、偷钱,外加他大姊爱吃的余癖;老二不详,他在外地某高工闯荡天下; 老大是个女孩,帮帮家事买买菜还行,却不能寄望她能处理底下的弟弟们,她承袭 家训,也是左一巴掌右一拳头的体罚教育。林妈妈最喜欢老二,因为他不住家里。 林妈妈早晨洗衣服时感慨最多,老大她不肯帮忙洗,自发地挽个菜篮去村口买 菜了;林妈妈只得蹲在前院一件一件洗,洗到谁就想起谁的不是,洗不到的,又叫 她来心疼他流落异乡的谁来照顾。林妈妈把一件件衣服晾好,回身把铁盆往泥里一 倒,大的肥皂泡小的肥皂泡咕嘟嘟的灭进土里,挤不进的就在阳光里冒冒冒的闪灭, 可不就是她那数不尽的愁思吗。 林家大姊小璇一天里最爱来买菜,她九点出门,要十一点才回来。她买起菜来 很有本事,买青菜要先摘了烂叶子,买竹笋要先把粗皮剥得见得出新新的嫩皮来, 买猪肉则没忘记要多拎走一块碎肉,她的手纤细,那块肉看起来便大些,肉贩丢下 刀来抢,粗厚的巨掌才把它比得小下去,肉贩反倒羞愧自己怎么如此斤斤计较,讪 讪地任她而去;小璇不是会讲价,但她的时间比小贩多得多,所以她总赢,临走也 没忘记多抓一把葱。小璇赢了钱就去阿秋伯那店买蜜饯吃,或者吃冰解渴。 林妈妈这些年为了这些小孩,早落得个厉害的名声,屋里忙,串门子找邻居太 太们,倒还真是有所为而来,跟人家伶俐笑闹一下便点出主题,借了东西走了。久 了,她成了有心机、功利的女人,她们知道,她也知道。再过几年,她也不欣赏自 己的机伶,赌气将自己锁在家里,和外界隔了离。小璇恰好乘时而起,成了林家的 外交使节,成日里见她东奔西跑,发展她的国民外交。 小璇喜欢戴顶大草帽出门,穿件白裙,看来好娴静,嘴巴甜甜地四处打招呼; 可是在家里她却不是这个样子,老是穿件热裤,光着脚跑上跑下,林妈妈叫她下楼 了要穿拖鞋,她也不听,因为冰箱离楼梯才几步路,她一天要跑好几回,怎肯这样 穿穿脱脱的。小璇吃东西吃得凶,有什么便吃什么,真的没什么了,糖、豆腐乳, 甚至白米饭也吃得津津有味。弟弟在家时,她会交给他五元十元,叫去阿秋伯那里 买零食回来,多半是找阿乖,阿乖怕妈妈知道了又要骂人,便死力气地跑啊跑,那 阿秋伯在远远的村口那头,阿乖喘着气回来,便和姊姊在楼上房间分,小璇只给阿 乖一些些,要是不服气,她就要全数收回,阿乖怕姊姊无理,只好认了;他把东西 藏在桌子里,准备慢慢一口一口吃,但是小璇的吃法不一样,三下两下吃完了又厚 着脸皮来跟阿乖要,他给了她一点,又一点,后来觉得很危险,便一口气全吞在嘴 里,张开来给她看,小璇痛骂了一声:「小鬼!」。才不甘心地走开;阿乖等姊姊 走开了,才又吐出来,再用纸包好,仍然收在他的抽屉里。 家里三间卧房,老三老四一间,阿乖和小璇住一起,晚上小璇下楼来跟爸妈看 电视,总是看完国歌才舍得离开,老林一边看电视一边打量他女儿,烦她如此逍遥 清闲,总还要嘀咕几句;小璇起初老着脸不搭理,专注地盯着电视瞧,越看越恼怨, 后来还是跑回房间里大哭一场。她想自己毕竟是委屈的,虽然不喜欢读书,但她还 是喜欢过着学生生活,有一个如梦如幻的少女年华啊!念商职时,她有一群好朋友, 整天度着疯疯闹闹的好日子,可是现在却什么也没有了,她们不是念二专,便是到 台北找工作了;只剩下她一个人要耗在这眷村里头,每天接触的不是一群老妈妈们 闲话家常,便是那些国中毕业没见识的女工,过着如此平淡无聊的日子! 小璇不是不爱找份工作做,她只是不甘心耗在这小镇里作女工、作柜台小姐; 这个小镇是太小了,她站在贵发布行里,流转的顾客不外是些老太太、老妈妈,她 笑容可掬地直赞那块青花碎红的布料多好多漂亮,觉得自己土气十足,俗得像那块 土布料一样,只合该是这些阿妈阿婆的世界里的,穿著、穿著,老旧了就拿来当作 抹布用。小璇喜欢台北百货公司的高贵,想着要去当蜜斯佛陀小姐,每天打扮得娇 娇贵贵,住在冷气系统的柜台旁,享受流丽豪华的都市生活;而她连这点梦想也落 不了实,爸爸是个顽固的人,说什么也不让她到都市里沉沦的,小璇在贵发布行修 指甲、嚼口香糖、唱流行歌曲,还要招架老板不成材的流氓儿子;觉得自己终要陈 腐、发霉在这里了,索性就给了贵发布行一个怠职的口实回家了。 在家里,小璇知道爸爸烦她不过,晚上就干脆躲在房间里练歌。她有不少唱片, 金燕、冉肖玲、姚苏容……那封套都印有歌星的彩色照片,穿著奢侈壮丽的晚礼服, 摆着姿势对人倩倩的微笑,她们笑着笑着,把小璇也笑进去了。阿乖见她对着镜笑 敞脸唱歌,便看得有些发呆,小璇发觉了好懊恼,瞪了阿乖:「有什么好看!还不 赶快去睡觉,明天又叫不醒了!」 阿乖回嘴:「妳吵得人家睡不着嘛!」想到自己一向在三四十名间挣扎,便忽 然理直气壮起来:「妳吵得人家睡不着,睡不着嘛!」莫名其妙就在床上乱蹬乱踢。 他委屈,小璇也想自己还委屈呢!她每天晚上就得熄灯躺下来,窸窸窣窣地换睡衣, 真是痴长了这几岁!两人告到了林妈妈那里。小璇恼着脸伤心自己一点私生活也没 有,要和阿乖这样别在一间房子里共存,控诉完了就恨恨发着愣呕气。那林妈妈这 会竟疼起她来,跟老林商量着是该让小璇有个自己的房间,女孩子大了总是不方便 云云,阿乖便给发落到哥哥的房间里睡大床铺;他们全家都忘了当年阿乖就是被启 启雄雄折磨得搬到小璇房里庇护的。阿乖背着书包、驮着棉被乔迁,觉得自己是被 踢来踢去的蜗牛。闷了几天气,后来发现能跟启启雄雄偷看漫画、玩三国棋,或什 么把戏,这才泰然了下来。 眷村的夜晚总是沉稳的漫着闲懒的情味,大人们喜欢在院里门前乘凉或者聊天, 不然就看电视;他们自在的说话或笑闹,或者就懒懒倚靠着东西不说话。晚风缓缓 翻起衣衫裙角,或者在花草树叶上走出了一点细微的声响,一个夜晚就过得恬适和 自足。小孩子则爱在甜甜清清的星空下追逐嬉闹,玩着捉迷藏或者杀刀;邻家小妹 阿香被启启一巴掌劈倒,愣坐在草地上还来不及哭,那启启嘿喝一声:「哈哈,你 死了!」阿香听得两眼一翻,便死在草地上。她妈妈老远见得,赶过来一把抓得她 四肢漫空乱踢乱抓,飘飘不着地;她妈妈恨恨打她一屁股:「要死啦!刚洗完澡! 要死啦!……」气不过,又一屁股。 阿香囚在门口蹲着看别人兴头头地玩耍,急得捂着脸痛哭;那声音拔尖的高, 却成了这眷村的衬景音乐,连绵着、连绵着,不停不歇,提醒着眷村的大人们,小 孩小孩小孩,小孩长大了,又有新的小孩,这样一代一代,广场的夜晚永远是扰嚷 的、哄闹的;眷村,永远是一群群的萝卜头;他们会长大的?会吗?……妈妈们没 来操这心,因为她们的心只能放得近近的,近近的,今天的纠扰、明天的烦忧,… …以后的日子太远了,她们的心填不进去了。 小璇知道自己是长大了,她躲到父母房里,关好门,对着衣橱里的大镜子端详 自己,镜子因为少有用途,已经蒙上了一层脏,小璇用卫生纸擦了擦也没用处,因 而所有的光亮到这里都黯然了,镜子又不够大,小璇的身子没法完全映出来,看得 到头就看不到脚,小璇还得屈着膝,才看得到自己的上半身,她搔首弄姿了半天, 还是对镜中的影像不满意,连带的对自己也要有些不肯定了;镜里的世界怎么像是 倒退了十年,自己浑身都是又老气又土气,一点也明艳摩登不起来!她环顾这十来 年的老屋,有些暗惨和深沈,夏夜开着窗户,微风吹着花布窗帘进屋,那窗帘飘飘 摇摇,泄了一地微颤的月光;屋里一张陈旧的大木床,一架裁缝机,和几张家具, 墙上一张爸妈当年的照片,相纸老旧,自边边渗进来模糊的黄晕,要把爸妈淹没了, 父亲仍是他那样十年来不变的固执、率直和坏脾气;而妈妈只含着一朵羞涩的微笑, 静静羞涩着、羞涩着,…她骇然想到光阴在这里是停了,是停了!她的青春年华也 要停在这里,停在这个世界里!外头天空响着小孩嘈嘈的闹嚷声,小璇攀着窗台向 下望,看到这样一条长巷,这样一群闹乱的小孩远远跑在灯影里,看到家家屋里门 外站着坐着聊天消暑的人家,还有这样一个漫漫扰扰的夏天长夜;小璇突然心中好 不甘心,怨恼自己拘留在这个自得自满的眷村、大杂院;她痛下决心,要远远的、 远远的离开这里,总有那么一天的。 小璇便又努力地练起歌来,歌声飘到楼下院子,老林皱了皱眉头,转过身继续 让阿乖继续撕脚皮,阿乖一层一层剥着,就是怎么也撕不完,那香港脚还有股怪味, 他闻了又闻,就是记不起来。林妈妈边做皮包边说话:「阿乖,不要掏耳朵!」阿 乖抬起头来,见着爸爸打起呼来了,油油的肚皮摊得像海一样起伏,他就用力捏了 一下,指着爸爸笑起来了:「哈哈哈,你睡着了!」老林晃了晃头,但眼睛一直睁 不开来,阿乖指给妈妈看,两人偷偷笑起来,林妈妈掩着口直向后仰,差点失了平 衡。天上亮得蓝蓝的,缀了好多星星和萤火虫,草里飞满了虻虫,飞满了又飞到邻 家妈妈们的头上,她们在街灯下聊天,虻虫在她们头上聊天,乱七八糟的吵成一团 团。 小璇唱作俱佳地站在二楼阳台上,对着台下的家人唱起歌来:「山一重呀水一 湾,我家住在女儿圈,……」她穿著她唯一拖得着地的睡袍,边唱边摇,借着斜斜 的路灯亮来,小璇自己都有些不真实了;她觉得自己摇晃在一个迷离的世界里,在 一个有异样情调的地方,远方底下有灯光,有哗哗的群众,或者尚有几架摄影机在 暗底捕捉她的风采,她唱起歌每一个字都像笑着嘴角。林妈妈不理她,只有阿乖傻 傻地听她唱完,哔哩啪啦猛拍着手,他不会吹口哨,只好大叫:「昂可!昂可!」 小璇微微欠了欠身,笑吟吟说道:「谢谢!谢谢!再来我为各位亲爱的来宾, 唱一首,情——人——桥。」她的表情和语调道地的演技化,每一个音调都会往上 吊梢咧。 她嗲哩嗲气划着手势:「哎,哎,哎,哎,哎,哎,哎,哎,……」 老林突然站起来,沉着脸,叉着腰,看去是要骂人了,可是又没有,他就狠狠 站在庭院中瞅着小璇,叫她反而莫名其妙寒心起来了,她猛然也停着,低下头来注 视她父亲,连稍稍躲开来也不敢;小璇突然觉得夜是这样寂静和凝滞,她和父亲是 隔了一层漫漫夜色,要生疏了,他骂了这许多年,或许是再没气力和精神来数落她 了。远远响起了小孩踢铁罐的声音,ㄎ一ㄎㄤ!小璇觉得她和这家是断了,断得生 生的,想起了她平日的不满意来:她的寂寞,她生活的平淡无趣,都使她觉得伤心; 回来趴在床上,她也不晓得痛哭一场,只是干干望着窗外迷离的蓝色夜空;她想着 自己一个世界,一个热闹喧哗、有声有色的世界,有她未虚度的青春年华! 她床上摊着几本跟仪美家借来的电视周刊,里面的歌星明星们没有一个愁眉不 展的,她们咧着贝齿倩笑,笑出一辆汽车,一件大衣,笑着,又开了家服装店;姚 苏容香港大轰动,白嘉莉主持新节目,邵佩瑜挑大梁演电视剧……,小璇估量自己 是可以的,可以的,她可以报名参加歌唱比赛,可以夺个奖杯,可以成为一个灿烂 的明星;然后电视剧,电影,……然后,然后,她就这样平步青云上去,一辈子的 荣华富贵。小璇想着这些都是太好了,太美了;她想着那样一个热闹喧哗的世界在 电视机里头等着她,她的这张脸蛋要那样大大地亮在家家户户的萤光幕上,在大大 的招牌广告上,叫多少人来端详她嘴角上的一颗黑痣!她跟着电视剧学会了不少表 情,她学会风尘女子的妖媚,会哭出真的泪水,也会装出很有灵性的样子,……她 相信自己真该流落到台北街头让星探发掘的;或者她是真该去远东公司当店员,天 天站在柜台上摆弄,也不定会笑出一个世界来。——可是,这些都太好了,太美得 不真实,只能算梦,远远远远的梦,远远远远的台北,而她,她耗在这小乡下里, 如何寻得了梦呢! 小璇下楼来洗澡,一边放水,一边洗她自己的内衣物,旁边已落了堆一家老少 脏污的衣服,半干半湿的浸在霉湿的角落,那水泥地经得长年水湿,绿绿黑黑漫了 些苔痕,水沟里还真有些叫人发毛的青苔蠕蠕长着,飘发了些陈老的霉湿味道。她 轻轻揉搓着,揉搓着,想到伤心处,掉出了眼泪来,她丢了衣物,蹲在水盆边浇水 洗身,狠力沿着身体拭擦,她的世界也就要洗拭得剩下一片空白,崩溃掉,瓦解掉, 连一点梦彩也要洗得模糊,消失了。她是林家小璇,四个毛毛头爱吃的大姊姊,林 妈妈那个尖嘴利牙的千金,老林那个不读书的大女儿,贵发布行的那位懒小姐,… …小璇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现实生活里如此失败!如此不讨好!她原先是打定主 意要做个漂漂亮亮的女孩的呀!小时她想着要留两把系有丝绸蝴蝶结的长辫子,穿 著荷叶裙,白短袜,黑皮鞋,收拾得清洁整齐得让人赞美的;然而她现在全部拥有 的五张小时的照片,都是邋邋遢遢,西瓜皮头发,赤着脚丫丫的笨样子,人家说她 小时候是个野丫头,偷吃、偷钱、打人,……她只记得自己永远背着小孩,天天晃 到张家,晃到李家,晃到广场;她没有童年,没有什么欢乐的往事,她只有一个灰 茫茫的回忆,晃着晃着,昏昏的长大了。 长大了还是这个眷村,沉溺在一天一天的日子里,像南方的热阳光下晒棉被, 打一下,漫起纷纷扰扰的尘埃,又不知作些什么,便又落下来,昏睡了。窗外小孩 嬉闹声飘进浴室来,小璇忽地打了一个寒颤,她突然发觉自己有个慌惶的十八岁, 她在同这个世界打着一个大大的问号!小璇噤得赶紧起身匆匆套上衣服,跑到客厅 里坐着,屋子里暗,外头仍是父母、阿乖纳凉喂蚊子,仍是一个蓝静的天空和落进 窗内的光亮,她坐在暗处浑身无力的哭颤着,一阵抖一阵,两手抱紧自己,她怕自 己一下就要散垮了,散进一个飘浮空虚的世界里。怎么办!怎么办!她想她这辈子 什么也没有了!叫她如何活下去呢!一个人生是这样子的漫长和纠扰! 小璇突发地沉静了,见她镇日里不是蹲在小院里对着花儿草儿发愣,便是挑着 几本小说看着,荒了吃睡;小璇还喜欢挑件白衣荷叶裙,顶着大草帽黄昏里出门, 又拐弯到陈家寻了小狗哈奇,漫步到后山去。眷村的小孩追着腻喊:「林姊姊,林 姊姊!」她也不让他们跟着。小璇黄昏守在山林,看着一轮淡亮的红太阳远远沉落, 淡蓝的夜雾掩迷过这个山头, 洒了些许的萧瑟和苍凉; 她搂着小哈奇细声说话: 「小哈奇,小哈奇,这个世界除了你,也就没人知道我的难过了!」小哈奇是只笨 狗,听了欣喜万分的猛摇尾巴;小璇恨牠的不解风情,一纵手,便任牠在草堆里东 奔西窜去了!小璇环顾这山的荒凉和落寞,只觉得若是有架摄影机,便要远远的拉, 远远的拉去,照得一山模糊,及一个迎风低语的少女的剪影和灿黄的晚天! 小璇从后山一级一级拾阶而下,绕过蔡家后院,踩过浅溪回来,正是村里最热 闹的时候,一群群小孩脏头灰脸的奔窜,珍惜着落日的余晖舍不得回家洗澡,巷子 里放学的学生叮叮当当的煞车,爸爸们一下交通车便左拉右扯拖了二个小孩回家, 乖小孩洗好澡便坐在路旁看别人玩,要等爸爸回来说她干净。巷子口小璇一闪眼, 正见着爸爸和启启雄雄一起走来,启启抽长得快,短蓝裤绷得又紧又短,比得他更 是虚长成好大的个子,都快赶过爸爸了。爸爸身体颟顸,卡其制服显出一个凸凸的 大肚皮,直垂着,害他走路有些八字形,一摇一晃,昔年的壮气是没了,只还有他 爽烈性情跟他儿子吆喝:「吓,你敢骗你老头,当心我回家揍你屁股拉出屎喀!呵 呵!」他得意时便说得急快而大声。 后头周伯伯应着:「老林哪,好福气,谁见你家四壮丁硬朗朗的都是满心眼的 羡慕咧!」 嘿嘿嘿,老林笑得直拍启启脑杓:「傻小子喏,傻小子喏!」拍得启启的帽子 歪到了脸上,启启竟忸怩地歪晃着身子害臊起来。 小璇迎了上去,笑说:「回来啦?」又忙探头招呼周伯伯,老林随着点个头, 也没说别的话;只有周伯伯问了些什么,她答了些什么;几步路便到家了。 林妈妈这时正和阿乖纠缠不已,那阿乖光着身在浴室前跳脚:「我不洗,我不 洗,昨天才洗,今天又洗,人家今天又没上体育!」 林妈妈抓起他的小手,凑在他面前冷笑:「来!你看,这是什么?脏成这样子, 你洗不洗?」那阿乖一眼见着爸爸回来了,又有启启和雄雄,怕爸爸,更怕启启和 雄雄乘时落井下石,一纵身便壮烈地往水盆里跳,一边不情愿地哭叫:「洗澡,洗 澡,洗干净了还不是又脏!也不累!」他恨得弄得水花四溅,看着倒像在玩水咧, 但又看不出破绽来,只好锁了门由他去罢。 林妈妈返身由电视机上拿了一封信,「妳不知到哪里野去了,人也找不到!老 二来信了。」林妈妈不识字,只识得老二学校的信封;小璇念了点儿头,又被她叫 住,兴头头地跑到楼梯口大嚷:「老林,儿子来信哪!」老林在楼上瞎嗯了一声, 她等不出动静,仍不败兴地又再叫一遍,老林在房间恶声大叫:「知道啦!烦不烦!」 林妈妈好象没听见,仍然喜着脸回来,望着信:「念呀,念呀!」 内容无非近况尚好,缺钱用云云,小璇念完了,抬头空望着妈妈,她还歪着头 倾听,一时没换回来,倒显得有些迷惘,像问着什么,「就没啦!」林妈妈垂头丧 着气回到厨房,扭开了水龙头,哗啦啦洗着菜,过了一阵,水声息了,听见她说道: 「这死祖望,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屁也不放一个!」说完才又是哗啦哗啦的水声。 饭桌上,林妈妈又不甘心的唠叼了几声,被老林嘟嚷几句话噤止了,小孩瞧着 也不敢说话,弄得一顿饭吃得不精不采,有些难过。启启和阿乖一面扒着饭,眼睛 贼溜溜地打转来打转去,夹起菜来也小心得像很不好意思;阿乖斜着眼来夹猪肉, 不小心夹了两块,赶紧丢下来,又夹了个空,急起来乱夹了一大块回来,被旁边几 人狠狠瞪了几眼。他们知道爸爸的脾气,家里守着规矩,平日就不许敲碟敲碗的怕 赶走了饭神,上桌第一夹也不许找荤的夹,像饿死鬼,饭桌上不许多话,家里又不 是阔的如是裕闲,……因而林家的餐饭吃得是庄严、静肃的;今日里便格外沉闷。 林妈妈沈着脸一口一口吃,吃到一半,砰然站起,啐道:「儿子不是你生的!」便 恨恨坐到小院里乘凉。 老林吃得正饱足,忽见太太如是无理,恼起脸来又要发作,却没了对象,只好 干瞪着这群小孩,他们更吓得低头仓促扒饭,也没闲夹菜了,老林瞪着瞪着,突然 歪头向外头说话:「家里四个小孩都弄不好,你还管什么老二干嘛!大大个儿了, 会说话会走路,看到车子来会躲路,哪那么容易死的!瞎操心!娘们!」 屋外嘤嘤哭了起来,小璇跑了过去,见着妈妈蹲坐在小椅上埋头整理花草,却 一下趴在膝头上蒙着头。小璇少见得着妈妈如此伤心落泪,也不知该怎么好,只好 抱搂着她:「妈,不要哭嘛,妈,别哭嘛!」小璇怯怯地说着,但心里头反觉得清 楚,自己努力地压着情绪,她只觉得这样亲热的样子是西洋电影里的镜头,自己是 怎样子不自然,连忙丢开母亲,自己半靠在墙边张望;天上一群群的晚鸽,在黯然 的夜里像寻不着家,低回盘转,夜色更深了,四五三两地落回了鸽子笼,听得翅膀 啪嗒啪嗒的声音。老林在窗内闪了一下,见着林妈妈那样无理取闹地蹲坐在院子里 喂蚊子,只说:「养蚊子吶!」随着上楼到房里生闷气,觉得自己无端惹了一身臭, 无趣得很。 小璇隔天听到了雄雄和启启细碎说些什么,仔细听,听得雄雄说了什么「更年 期」,心里骇然一惊,一下子林妈妈就被说得老下去了;小璇想起母亲弯着身来洗 衣服,不时需要捶腰捶肩,站起身来要昏眩半天,那印象是来自电视风湿药广告的, 却又道地显明逼真。那么,妈妈是老了!是老了!她讶异着,又极其迷惘;她恍然 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姑娘了,这个世界开始给了她这么多东西来面对, 清晰明白,而又是这么琐碎累人的。她忽然便要单独面对母亲的憔悴,要单独面对 她藏起来的大弟记过通知单,要单独来调理这家和她父亲的性情;还有,她的三个 毛毛头弟弟,她不能再任着性子来打骂,反而是要多细心地守着他们,守着启启或 阿乖跑回来,然后领着他们挨家去道歉!她想着自己才十九岁吶,这世界却交代她 要成个精干俐落的女人!如果人生真是一场游戏或戏剧,任着她的性子,她真会冷 笑一声,撒手不管,或者推翻了重来,可是日子是要过下去的,爸妈要老的,弟弟 要长大的,这幢老屋子撑了这些年,该她了,她要这样守下去,看世界还能再怎么 对待她! 白日里,小璇开始常帮着林妈妈洗衣服、买菜、做饭;午睡醒来,她还跟着妈 妈学做编织女红,母女两坐在客厅里飞短流长,笑语频频,窗外亮着阳光,和烈烈 阳光里小孩子的嬉闹声;假日里,便要多添入她家的雄雄、启启、阿乖,砰一下纱 门开,砰一下纱门关,阿乖说他们是西部小牛仔,外头是红番,那么小璇便觉得她 们是西部片里的女眷,只能尖叫或者在家里做女红等她们那出生入死的英雄回来。 小璇学会了打毛线,也就学会了讨好爸爸,如今她再也不是坐吃山空的闲人了, 看起电视虽然聚精会神,见她两手也勤快,也就无话可说了。眷村里常有人拿来毛 线或编织物来推广家庭业,家家户户霎时便忙将起来,有时小孩都得耗在房里揉毛 线球;林家小璇也跟着去领了些回来和母亲合作做做,顺便也和邻居多熟络些!她 们常爱聚集在随便谁家里,笑笑闹闹一个下午,小璇原来仗着自己读过商职,不大 睬理的那几名国中毕业女子,现在一下子竟成个莫逆之交,天天缠腻在一起,手牵 着手上街买菜,看电影,她们一忽儿那个来这家串门子,这个去那家送东西;小璇 的日子又丰富了起来。 小璇和仪美的交情一向好,仪美有个哥哥俊雄也和她有三四年的书信往来;因 而小璇最爱来仪美家玩,她的嘴巴那时候最甜,她的风情那时候最俏丽,她去时总 是赵妈妈、赵妈妈叫得亲热,陪着她们母女说笑。但她更爱赵妈妈午睡的时候来, 仪美也是个懒女人,陪她讲了几句话,就禁不住呵欠昏昏回房去睡了,剩下的,便 她与俊雄守着一个下午。她们说不上几句话,但小璇想有些话是不用说的。 说起俊雄,连小璇自己时时都要来捉摸。她和俊雄认识得早,小时常捱着他们 这些臭男生欺负,她那时性子烈,急了就撒手到赵妈妈家告状,赵妈妈唤出他来赔 不是,俊雄意味深长的瞪着她,低声说:「对不起!」又恶意地回眸一笑,叫她惊 异;然而小璇记得最深的,还要算一次俊雄横地杀来扔她鞭炮,真才教她怦然心动。 但小时候谁家小孩不是这样恩恩怨怨,纠缠长大的,所以这些都不能算数。小璇闲 时又常爱替自己和俊雄抓住些青梅竹马的回忆,可来确信他们真是渊远流长的一段 情缘;想着想着,却又什么也没有,连自己都弄胡涂了,索性跑来找俊雄,看着他 说话、走路,真实得多。 其实,俊雄大了她四、五岁,除了小时候厮闹过一阵子,再长大到了小学,小 璇的生活圈里便完全扯不进俊雄这人了;真正对他有印象,还是当兵以后,他穿件 部队军装帅气的眷村来来往往,小璇才领悟到有这么一个赵家的男孩。再后来是俊 雄在车上和她搭讪,他们的世界才连了起来,至今小璇还记得他猛然叫道:「啊, 妳不是林家小璇吗?」然后一副过分的喜孜孜模样,他们聊了些村里的事和他们之 间足资攀谈的儿时回忆,然后俊雄也成为小璇的笔友,殷勤的鱼雁往还。 小璇那时候厌烦了商职里毛头小男生黏搭搭的情书大全,倒真欣赏起俊雄的老 成和恳切,俊雄起初涩生生的与她海阔天空的兜圈子,终竟还是也在信里作起诗来, 写些「细雨连绵,昨夜梦见妳,……」「愿我是朵云彩,永远守在妳家门前,……」 一般的作品,自然比不得小璇在报章杂志上心仪的大作家,却也被她好意的想作是 拙于表达,反见得忠厚可爱。 他的那身军装,那魁梧的高个子,是她学生时代的一些些刺激的遐思,当她的 朋友正穷于应付四周鸟鸟的高中生时,她觉得自己却有格外的身分,俊雄,原先就 是要用来陪衬自己的青春与明媚的,是用来证明自己的,然而如今,时间证明了俊 雄的地位,她长久蛰居家中,那些毛头小娃儿绕绕飞飞便又另寻战场去了,剩下他, 沾了地利,可不是这样长久的守着她,这样专一,这样耐性!小璇原来还不在意他, 近来一忽儿万念俱灰,一忽儿心机认真起来,便才考虑起俊雄。她从家中阳台上可 见得着赵家的屋子,赵家庭中的莲雾树,俊雄这人,她可算是知道了整个他的人生, 知道了家庭背景,他的家是这样跟林家跟整个眷村平平整整度了十来年,整件事情 也这样的理所当然;譬如打开窗子来,看见天上的太阳光,看见院子里的花草树木, 看见巷子里的随便一条狗,……小璇恍然大悟到他们的爱情真是深挚,深到深入浅 出,都不要热闹轰烈了,反倒像是日常生活里的一件琐事,淡淡的,淡淡的,柴米 油盐酱醋茶;生活是这样的平淡,如同一条静静的长巷,睡在午后的阳光绿影下, 太安静了,叫人真不甘心,要再添些蝉鸣鸟叫,闹出一些声响来,才有生气。 眷村里随时随地都是耳目众多,小璇和俊雄只好往后山走,假日里只好到镇里 的国民小学,那样他们可以感觉出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天地。小璇自己是生活平淡, 没法提供出谈话资料来,倒幸而俊雄自从退役下来一连串工作不顺遂,连换了三四 处职业,至今失业在家,足资两人来相互勉励。小璇听了俊雄吐完一肚子苦水,很 认真地深深望着他的眼睛,说:「你——一——定——要——努——力——奋—— 斗!」她用心地一字一字吐着,手也在他手背上一字一字使力气;她有些感动两人 的感情是如此奋发有为,不是那种只知风花雪月的浪漫爱情所能比的。 俊雄趁机一把握着她的小手,也发起狠誓来:「小璇,妳要帮助我,好不好?」 他那厚厚的大手是粗犷宽广的,漫漫渗着暖意,小璇讶异地来回抚弄他的大手,有 种十分新鲜的触感;被俊雄趁势带她入怀,小璇稚气十足的在他大手勾画:「哪, 这是生命线,你看你的那么长。」跟着也摊开自己的小手比着说:「如果我活到六 十岁,那你就可以多活二十年,老而不死!」俊雄笑得一歪一颤,小璇胡乱打他: 「别乱动,我来替你算命。」她沿着智能线走,一下跳上感情这线,讶异他的感情 线竟是这样平直,笑道:「你这样没情调!」俊雄低低靠近了她的颈项,呵着热气: 「我没情调?」小璇一回首,仍硬着嘴:「你就是没情调!」俊雄那样坏坏地斜眼 瞅她,真叫人惊心动魄,小璇觉得有些危机了,心头直扑扑颤着,可是这味道又太 难叫人舍得,带了些冒险和波澜,这样细细的刺激挑着她,挑着她,她的心弦紧张 的绷紧了,等着来感觉这刺激,可是是如此细微,如此滑溜,如此不切实际,像一 口吃一口的棉花糖滋味,看着是有,咬着是空,只有再咬、再咬,恨不得快些存有 点实感。那俊雄垂涎着脸,晃了晃:「我没情调?」说着快笑了;小璇一直躲,一 直躲,后来埋进了他的臂弯,可别让他碰着脸,至于头发,耳朵、颈子,都算弃防 了。 闹了半天,他们停止了追逐的游戏,暂喘口气,小璇这才听得俊雄急切的心跳 声,她贴着胸膛听,听得是如此逼切、清楚和震撼,咚、咚、咚……,小璇好感动, 仰着脸看俊雄,轻轻的吻了吻他的脸颊,俊雄顺着势吻进了她的嘴巴,然而小璇却 是笨,她专注的闭紧了牙关,俊雄只有再抬起头来叫她张开牙齿,小璇糗得羞闭着 眼,为了表示自己并不是纯然的人事不知,她便显得开放得多,任由他来表现。这 时候远方还有小孩的几声高叫,和鸡叫声,再来还有身体边沙沙的草叶颤动声,日 光直直照下来,晒得他们又热又湿,俊雄把小璇猛然抱放在地面,有些要过火了, 小璇受不了草里藏着的大小石块,一下半坐了起来,两人一场好戏半途而废,只好 呆坐在那里乱乱的反省。小璇讶异自己的作风开放,低着头不敢看他,俊雄却只见 得她如此的沉静羞涩,自觉大胆了些,也慌慌的不再说话,两人就那样静静坐在一 起,有点过分的生涩。太阳下山了,暮色映得两人身影模糊不清了,才悄悄地分道 回家。小璇打量俊雄的身影,就是他罢,她想。 此事一开了戒,便要不可收拾了。俊雄甚至在家里仗着胆儿大,也要来腻她一 腻,小璇觉得不好,她疑心仪美有些领悟了,对她摆着异样的眼神;再不巧的是有 一回阿乖冒冒失失的跑来寻她回家,见着了不可思议的镜头;小璇涨红了脸领着阿 乖走在路上,沉着脸告诫:「不许讲!」又嫌不安心,带他去吃水果,好脸色地教 他:「不许讲喔!」阿乖处在一个弱肉强食的家庭里,早就学乖了,他不讲给父母 知道,倒将情报贡献给了启启和雄雄,成了三人小组,干起黑社会的勾当。小璇日 里跟他们纠缠,虽然相信自己的威信,但是心里总是浮悬了一粒疙瘩,觉得很不保 险,终于索性化暗为明好了。他们手牵着手在眷村里漫步,成了骇人听闻的大事件, 闹得满城风雨,传言陆陆续续回到林赵两府,成了喜讯,三姑六婆掩不住欢欣地蠢 蠢欲动;竟成了全眷村里大家的事情,抚顺民情,两家也认真的考虑起来了。 只有小璇和俊雄两人却茫然傻在那里,事情是发展得太快了,他们竟然无法控 制这个局面,林家小璇和赵家俊雄,赵家俊雄和林家小璇,他们是这样紧紧的,稳 稳的凑成一对了。某日傍晚,小璇和她的一群女伴不巧在巷子撞见了俊雄,他咧着 嘴笑一笑,三八阿花一下抢到身前护着小璇,随意飘了他们几眼,冷笑道:「哼, 我们小璇也随便可以让你笑的吗?快,快,回去拿红蛋给我吃,我才让你们来笑来 笑去!」旁边的人痛笑道:「妳真三八!」那阿花才灿然一笑,瞅着小璇说:「哟, 好心给雷亲,我不管你们啦!」小璇的日子过得又是糗又是甜美, 她真怨这邻人的 多事,好不容易她有了这么场恋爱,却眼看拖不了好久,还真不甘心。无奈老林一 向没有现代的时髦的观念,他同是同意自由恋爱的,但婚姻仍得要依他的想头来办, 女大当嫁,对方又是同僚之子,住得又近,就当是嫁过去省了三餐两饭,也不吃什 么亏,因而也就好俐落的认了这门亲;赵家方面在小璇暗留的几着好棋下,疼喜这 女孩的机伶能干,也更没问题了。双方家长一天在交通车上就谈妥了这事,既是喜 事,速速便办理掉好了。 就这样要嫁了?小璇盘算着,这家直到大弟读完书,服完兵役,还要苦几年的; 而她真是吃饱了,揩揩嘴角就一走了之了?她要、她要来守着这个家的呀!她呜咽 哭说:「妈,我不嫁了!」被妈妈劝说了一晚,女孩长大了总是要嫁的,不嫁,妳 还能怎样呢?林妈妈越劝越伤心,母女俩抱头痛哭起来。小璇觉得自己真是无能, 不嫁又能如何呢?……痴长了这十几年,到头来,她竟只能这样嫁出去算了!小璇 伤心自己伤心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泪涔涔的呜咽不停。 末了,她还是迷迷糊糊地呆坐在房间任人妆扮,两个面颊给抹得艳红红的,化 妆师又给她厚厚上了层浓丽的口红,眼睛四周涂上了淡青色粉;中午的时候,窗外 落着烈亮的阳光,窗台上蹲坐一只猫儿不理会里头的富贵荣华,自足地舔着花毛儿 玩,今天天气真是好,蓝色的天空好安宁,只是太亮了,显得她的化妆浓艳得累赘, 厚厚的一层脂粉里缓缓冒出些汗珠来,小璇手里拿只小手绢,轻轻地来沾拭,旁边 团转的几人全不在她眼里,她只是直望着镜中那名娇贵的新娘子发呆;心里好是感 触。 她们楼下正是贺客盈门,喧哗吵闹,男人们啃着瓜子,女人们除了瓜子外还嚼 舌头,小孩在满屋子奔窜。林家的三个小孩全穿得干净,神气得到处横行,他们有 些类似纳粹党了,是盗贼做了捕快,自喜成了正派,所以更为嫉恶如仇,他将表弟 调到后院,警告他别不识相地吵闹,要他记得:「今天是我们姊姊结婚!」又「哼!」 了一声才走。 他们又到外头耀武扬威,沾着姊姊难得出嫁去,风光风光;邻家小孩穿著家常 汗衫、脏短裤,挤在林家门前张望,被他们给清理走了,远远蹲在自家门前巴望, 林家今天是何等的热闹风光呀!小孩不服气地撇撇嘴:「哼,有什么了不起!」一 把抓着弟弟妹妹进屋里去,过了一会儿,又现在二楼阳台上。 小璇由仪美扶着下楼来,满堂宾客笑站起来闹乱一片。林妈妈远远瞧着她家如 此明媚的新娘子,二十年的辛劳就成了一脸子掩不住的笑意,若不是她努力拉拔着、 拉拔着,哪里来的今天漂亮的新娘呀,她不禁惊奇自己这份才能,有些满意;又想 起许多外人不知的辛酸,只靠她独自一人撑了过来,可就掌不住的痛哭了起来。 小璇自己倒是沉稳,她今天格外的冷静,问答应对都是处理得好;只是她有些 不满意如此的平静,不紧张也不兴奋,只想着要把这样的一天应对过去;门天,明 天!她就是赵家的媳妇,要过另一个生活了。俊雄领着她出门,大弟一纵身跳到眼 前:「老姊,笑一个。」啪答一声照了张小璇沉思的镜头,她看着大弟一副吊儿郎 当的模样,然后里面的人往外挤,三个小弟、父亲、母亲,小璇呆呆望着他们,还 是仪美示意,扶她跪了一下;忍不住,还是掉泪了,她一抽身便坐进了车里。 身子在鞭炮声中缓缓驶离了家门,小璇望着两旁的邻人、小孩,和房舍,是她 生长了二十年的地方;她不知多少次发誓要远远的离开这块地方,却毕竟嫁不出这 眷村,他们到镇上照相、吃喜酒、拜天地,末了还是得回来,和娘家同住在一条巷 内继续她的人生。她回想她这二十年,多少风雨,多少事件,却是沉沉的沉淀在这 眷村炎炎的午后,她竟回忆不出一些惊天动地的事件和高潮来,她的哭,她的笑, 她的伤心,她的寂寞,全凝在这眷村的角角落落,化成了斑斑落落的砖墙,巷旁的 青苔,小石路上的泥泞,身影处处,知道是有过些什么,但却寻不着;人世是这样 的平稳、悠然,像一条默默的河水,就是这样要流走下去,青春的迷惘是一粒小石 子,那样用心投下去,蹦的一声,也依然是流水泱泱无语;小璇不大肯定自己是否 扔过这样一粒石子,但她满意身旁有了一个人,要和他共守下去。 眷村今天有喜事,妈妈们翻出了体面的衣裳,难得的收拾起平日的寒伧,要来 赴一场热闹的晚宴;先生们数了两张三张钞票,不大情愿的做了个红包,小心地安 放在上衣口袋里,好来俐落大方拿得出手。晚上小孩在家自己热饭吃,小弟弟慑于 兄姊的威仪,不小心失手摔了碗,随着挨了清脆的一巴掌,姊姊刻薄老成地尖声高 叫:「你不要活啦!家里有多少碗来让你摔,不要钱是不是?妈妈回来,我叫她揍 死你!」骂得高兴,顺手又一巴掌。小孩躲蹲在墙脚哭起来,细细悠悠的呜咽飘出 窗外、门外,绕在眷村的巷弄间,也不引人注意,广场上出了点纠纷,正在打群架; 小孩的闹嚷声直飞直飞,要飞到天上,微微的晚风悄悄飞过人家屋顶,天上是晶闪 晶闪的星光,和深蓝沉静的夜晚。 (※谨按:本文原载于台湾《三三集刊》第十六辑,后收入《白云谣》一书中, 作者丁亚民,现于演艺圈工作,为公视《人间四月天》一剧的导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