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大逃亡 宫雄飞 一 “你眼里没有俺。”好象意犹未尽,她又添上句,“心里肺里没有。” 我不吭声等于不否认,等于某种隐秘的反抗,以及某种宽宏大量。 但她承认事实并不意味着正视现实,她是在本能地反抗那种事实。 “俺要是非得跟着你,你能怎么地!哼!”她要让我知道,她比我更宽宏大量。她 就这样唠叨着看我打点行装,跟着我出了家门。 “俺要是非跟着你,你能怎么地俺!”出了胡同,我想她该“请留步”了,但她仍 陪我向村头走去。她疑心有一个“她”在村头等我。没有邓丽君的歌声,也没有柔 情蜜意,不是十八相送胜似十八相送,她一直护送我出了村。临了又交代了给孩子 买的衣服。“俺的,你看着吧。眼里有,就买,没有,就拉倒。”当然,如果我不 买,就是眼里没有她。但如果买了呢,也未必是“眼里有”。 她面色阴沉,撅着嘴,看得出她内心里很难受。那是一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牲口抹 了笼头蹶蹄子尥了却又鞭长莫及无可奈何的心情。我每次外出,她都是这副尊容。 这是她表示留恋的一种方式,就象她的爱一定要用恨的方式表示出来一样。但也许 我过于敏感,我总觉得今儿个她的神态过于阴,是比那种老阴天还要老阴天的阴。 也许,她预感到什么了。 昨儿晚,我这个阴谋家,做贼心虚,一夜没睡好。我把计划的细节重新考虑了几遍, 那封“哀的美敦书”此刻就攥在我手心里。到了该交给她的时候了。我壮壮胆,清 了清嗓音,准备对她说出那句我对着镜子不知演习了多少遍的话……事到临头,我 又畏缩了。我的手心直冒汗,腿开始打瘭,面部肌肉孪缩,下颌骨脱臼,口噤不能 言。我虽然傻,心里还清楚,在这节骨眼上提那事,等于引火烧身,她不象撕信那 样把我撕成碎片才怪呢。我呕心漓血苦心造诣的如同五七一工程一样伟大的计划可 就泡了汤。眼下能恩准她高抬贵手放我一马,就蛮不错了。我决定按第二套方案办。 于是我这头“抹了笼头的驴”在熹微的晨光中踏上了玉岱河的桥头,把她那模糊的 身影和黑糊糊的村落抛在了身后。我如释重负,朝着她以及村子的方向飞个吻,摆 摆手,脚底生风,身体也跟着要飞起来似的—— “二锁,回来!” 她那尖细的嗓音在空气中颤抖随即引起一片狗吠鸡鸣声。我打个激灵,拿不定主意 是撒腿跑还是怎么地,但我还是下意识地又回到了她面前,好象是漫不经心——还 有什么指示——其实心却跳到了嗓子眼。 “给俺捎卷卫生纸。” “穿州过府的,值吗?” “上海的好。” 我的第一站是青岛。父亲去办事,我们同路。他从黄阿姨的来信得知我要南下。我 也索性和盘托出。他当头一盆冷水,“不会有好结果。”而且口气是那么肯定,好 象未朴先知。但我决心已定,这一次我谢绝了他的关照。他急了,如数家珍地列举 了我历年来的倒霉事儿,以我遭受的失败和挫折来证实我的谬误。他的教诲如雷贯 耳,客气点说,应该是“如铅贯心”,竟使我整个身心都好象是陷在沼泽地里,慢 慢地下沉,挣扎也是徒劳的。不错,我的生活是由一连串失败组成的。它提醒我, 不可轻举妄动,每当“我”一冒尖儿,它就用“失败”这个王八蛋来回敬我。做为 对照,“成功”维系了生活的秩序观,但它压根儿不光顾我。它属于无所事事、随 波逐流之辈,属于那些在政治上趋炎附势、在生活中招摇撞骗的人。父亲说,失败 对于我来说是客观规律。算是他说对了,我正是在失败中才达到自我意识的。我踏 上了一条通向自我的征途。我开始在各个领域里组织自己的生活。我创造了一种崭 新的社会生活形式,我将论证它并为之奋斗。任何东西都不能阻挡我。“真知即所 以为行,不行不足谓之知”。我要坚定不移地做我认为是正确的事情以及我认为能 够完成的事情。 公共汽车在乡村公路上象兔子一样蹦跳着。千疮百孔的车玻璃给震得噼里啪啦响, 每当车加速或下坡滑行时,便混同引擎发出一种震耳欲聋的噪音。清冽的空气从门 窗缝窜进来。原野里一片空旷,严霜打枯了麦苗。刚出山的太阳,在车窗玻璃上辉 映出一团绚丽的红晕,给人一种暖烘烘的错觉。 父亲忧心忡忡,一言不发。他那刚愎自用的下巴一成不变。他的存在就是种抗议, 就是种威胁。和他在一起简直是活受罪。我嫌车跑的太慢,巴不得早早与他分手。 他的沉默又给人一种祀人忧天的感觉。这使我愤慨,使我感到不公平。我毕竟三十 好几了,才做了他只有我二分之一年轮时应该做的事。不同的是,当年他是为了那 钵子食,而我现在却要把那个狗食钵子砸烂。客车经过一个车祸现场,一辆大黄河, 四轮朝天,躺在沟底,撞倒了几棵树,还有一块标着“宁慢三分,不抢一秒”的警 示牌。父亲意味深长地瞥了我一眼。车到长途站,我们就分手了。我把那封信递给 父亲,托他交给妻子。但我马上又后悔了,从邮局里寄,是否能更稳妥一些? 我好不容易在一家小饭馆里找到了她。事先没打招呼,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她先是 一怔,随后柔声叫了声大哥,便轻轻扑到我怀里。女工们唤出了老板娘,围着她打 趣、盯着我品头评足。她一点不难为情,但还是郑重地宣布:“这是我大哥。” 她穿一件白西装,戴白色工作帽,下身是一条蓝灯心绒锥型牛仔裤,脚登平底扣带 鞋,腰束窄窄的围裙,勾勒出苗条的身段,人显得轻盈,利索,质朴迷人。只是脸 色苍白,眼窝有睡眠不足的青晕。她在这家个体饭馆里打杂。 一年来,她外出避难,跑了不少地方。先在邻县一家绣花厂当教员,合同期满后, 又去一家镇办宾馆当招待员,消受不了那里的风气,又来往于烟台、威海当建筑工 人。大部分时间,没有固定的窝儿,生活没有着落。在威海时,她与一个女工合住 在未竣工的大楼三楼上,用蜡烛照明。那女伴熬不住苦,回老家了。她横横心,一 个人待下去。有一天深夜,黑咕隆咚的,闯上来一个陌生人。她不暇思索,便从窗 口跳出去。她造化大,落在保护网里。事后她再也不敢独守空楼了,撩腿又去了烟 台,天黑前没联系上活,干脆去派出所求宿。有一次,她又失业了,兜里的钱买不 上一张回家的火车票,她在火车站上“化缘”,当一位素不相识的人把钱送到她手 里时,她的眼泪“刷”地下来了。 商业街给人一种物欲横流的感觉,而且所有大都市的商业街都一样。人头攒动,摩 肩接踵。红男绿女,西装革履,珠光宝气。临出门她套上一件红色羽绒服,在这气 候宜人的海滨城市,在风流俊逸的高生质展览中,她显得矮小,相貌平平,有点土 气……我冷静地、苛刻地审视着她,把她与我的需要,以自然界为参照系,以社会 做对比,挑剔着、评判着,我发现,就物质而言,我的要求是微不足道的。但在精 神方面,我的需求却是那样的不知餍足。在她那弱小的、其貌不扬的躯壳里,隐藏 着一个包罗万象的世界,一个五彩缤纷的光的世界。这是一座储量丰富的宝藏,唤 醒了我的欲望,我的力量,召唤我不懈地挖掘,我因此变得富足,从中获得了无限 的乐趣,吸取了灵感,我因此变成了一个男人,一个尽管不起眼却是一个顶天立地 的男子汉。我重新发现了自己,重新估价了自己,重新组合了我的世界。我因此感 到了她对我的不可或缺。我拉起她的手。她问我——你在想什么?我说——我们不 应该再欺骗自己了。哪怕是相隔天涯海角,我们的心也是分不开的。时空的推移, 只能增加痛苦,却不能抵消爱情。她站下来,对我深情一瞥。我们手拉手横穿马路。 我们去看海。我们经常去看海。大海的色彩已经由夏天的热烈、狷狂,转为深秋、 冬初的幽蓝、深沉和冷峻。海风有点凉,但不冷。游客仍不少。照相师在招徕生意。 传来几声爆破声,栈桥正在修复。沙滩上插着几面小红旗,禁止游客靠近。海鸥翱 翔着我们的梦。挖泥船马达轰鸣,长臂吊起,哗啦——泥沙落在驳船里。她一声不 吭,小鸟依人一般,静静地坐在我身边,决不让人分神儿。我从心里喜欢她这样。 有一阵子,我的思绪短路了,感觉也淡化了,只留下一种解脱后的宁静感以及终于 如愿以偿的幸福感。而一旦思绪与过去接通,周围的一切便给人一种不真实的、荒 谬的感觉——这就是那个我钟情的小女子吗?她虔诚地、含情脉脉地凝视着她所倾 心的男人。这个男人自吹自擂,怀才不遇,牢骚满腹,要一鸣惊人,要得诺贝尔奖 金。在他那不起眼的脑袋瓜里,已经勾勒出整个世界的远景蓝图,只差把它付诸现 实了。可眼下他却一败涂地,一事无成。唯一的功绩是把她变成了自己的情妇。他 缺了八辈子德了,败坏了她的名声,害得她走投无路,到头来爱他竟成了她生命的 唯一意义。这个男人的孩子都上学了。他却大老远的跑到这儿来补习那种属于中学 生的恋爱课。全然不顾自己的糟糠之妻在乡下老家唉声叹气,妒火中烧。 他领着她从危立的礁岩上爬上爬下,从露出水面的礁石上跳来跳去,她因冒险和逞 强而兴奋的满脸通红。她望着隔在我们之间、只露出几块石头尖尖的水域迟疑了片 刻,看着我洋洋得意的样子,她二话没说,涉水而来,冰冷的海水没过她的膝盖, 她冲上礁岩,扑进我怀里,我紧紧搂抱着她。海涛在礁石上撞起轰然回响,飞溅的 水沫落下来,她柔软的躯体不时激起阵阵颤悸。一个长长的吻,给人一种心醉神迷 的感觉,淋漓尽致又意犹未尽……于是,我们被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主宰了。 他们登上了一家旅馆的楼梯。登记处是一个时髦的姑娘,不耐烦地从琼瑶的小说上 抬起头 ——干吗? ——住宿。 ——介绍信。 ——没有。 服务员重新打量着他们。那种一眼就望穿了你的眼神。 ——你们是什么关系? ——夫妻。 我揣想她肯定臊红了脸,但我故意不看她。 ——登记证。 ——没带。 服务员横眉冷对面前俩个欲盖弥彰的通奸犯——哼,你们说是夫妻关系,谁能替你 们证明?打开的登记薄啪地又合上了。她看起来那么小却知道的那么多,她的职务 除了登记住宿还管的那么宽。 往外走时他觉得背部很窘。他知道她也有这种感觉。一出门,她便激动地嚷道:大 哥! ——嘘!他一本正经——打枪的不要,悄悄地进去。他指指另一家招待所。 ——我不。嘴上这么说,她还是跟着他。登记的是个肥胖的中年妇女,慈眉善目的。 可心肠一点儿也不软不慈,证明信,登记证,缺一不可。出来后,她小声咕哝:大 哥,值吗? 值!他好象对谁赌气。第三次碰壁后,她哀求他,算了吧。第四次,她连登记窗口 都不敢走近。后来干脆在外面等他。 他上来倔劲儿,或者说上来邪劲了。竭尽花言巧语之能事,腆着脸,红着脸,不要 脸,嬉皮涎脸,费尽心机,丢尽了脸,最后是机关用尽,苦丧着脸。他和她走遍了 大街小巷,到处碰壁,到处是高高亮起的不受欢迎的警示牌。后来的读者会觉得好 笑,但在当时,这确确实实又是一种现实,两个人的真诚相爱,抵不过一纸空文和 一枚红颜色的印章,这个社会一方面道貌岸然,另一方面又诲淫诲盗、男盗女娼。 暮色苍茫,踯躇街头,举目无亲,相对无语。潮湿的风,法国梧桐落下了最后一片 叶子。大街通衢,车辆喧嚣,车灯耀眼,影院前麇集着年青人,倒卖门票的在拉生 意,录象放的是港台生活片。花四元钱买两张门票,带她去看音乐茶座。灯光变幻, 乐声鼓噪,舞伴们姿情欢舞。我想象着能与她翩翩起舞,但她不喜欢跳,我也不会 跳。她满脸愁云,无精打采,我只得领她退场,走到门口我又踅回来,把她剩下的 饮料喝干,把点心收拾在衣兜里,一副陈奂生进城的模样。然后进了一家小酒馆, 要了火锅,一瓶夜郎村,她剥着蟹肉,给我下酒。我劝她喝一口,驱驱寒气。她喝 了两口,眼泪汪汪的……站在夜幕下,我觉得有点飘飘然,她也脚步踉跄了。我提 议送她回去,她轻轻摇摇头。我们依偎搀扶着,东倒西歪,向海边走去。我们站在 马路当中,长吻不止,喇叭声声、车灯光柱潮水般把我们淹没了。车从我们身边搽 过,车上传出笑骂声……坐在沙滩上,她躺在我怀里,象一只听话的小猫那样倦缩 着。对面的灯塔忽明忽暗,照射出柔和的橘红色的光柱,水面上镀上了一层金。远 处海面上,停泊着一艘海轮,灯火金碧。还有星星点点的渔火。在我们的前后左右, 相隔着一定距离,蜷伏着一对又一对的情侣。大家互不侵犯,各自为战。一个小伙 子鬼鬼祟祟,溜倒墙角,蹲下去。我的目光偶然与他相遇了,鬼火般一闪。海风潮 呼呼的,天上依稀露出星光,但远没有她的眼睛亮。我们凝睇相视,久久凝视着、 凝视着……传来吆喝声,一个高声高气的大汉,挥舞着手电筒,骂骂咧咧地从岸上 台阶走了下来。象是统一号令,成双成对的情侣们依次从沙滩上爬起来,拍打拍打 屁股,有秩序地向岸边离去。显然,那大汉是所谓维持治安的。我们夹杂在这帮溃 不成军的队伍里,垂头丧气,作鸟兽散。沿着海边马路,不暇思索,不思归期,漫 无目的,在夜雾笼罩之下踽踽漫步在这号称东方日内瓦的土地上,不是异国他乡, 却胜过异国他乡的凄凉……偶尔回首,发现身旁有一扇敞开的门,昏黄的灯光,映 在一块某某招待所的牌子上。眼前一亮,又想碰碰运气。登记的是一位老大爷。也 许适值深夜,也许我们是最后的主顾,他不太拘泥于形式。 ——没有小房间了。还空着个大房间,十个床位。 ——行。我们包了。 我象个阔少,抽出两张大团结。是做梦,抑或是个陷阱?我们很是高兴了一阵子。 在大门口恰巧碰上个卖炒栗子的,我买了一包,忘记了“火中取栗”,是很不吉利 的。我用抵押了两块钱换来的钥匙打开了房门,彬彬有礼做了个请的动作——请进, 小姐。她呵呵笑着,吊在我脖子上,转呀转呀,又孩子气地在床铺上打滚,从这张 床蹦到另一张床上。我们剥着炒栗子,把皮壳扔了个遍地开花。然后,把两张床靠 在一起,铺上两床被,再盖上两床被,床上方就是日光灯。她向我拥来,掬在我胸 前,久久不肯离开。她的肩头在轻微搐动。远处,传来一阵低沉悠扬的汽笛声。她 抬起头,早已泪水满面。 ——大哥,我是不是太下贱了? 笃笃!有人敲门。 她预感到什么了。惊恐地睁大眼睛,紧紧地搂着我。 笃笃!那敲门声很固执,慢条斯理,不急不愠,夜深人静,这声音给人一种透不过 气来的感觉。 我打开门。一个身穿警服的人不请自入。 两艘拖轮拢过来,一前一后,水手抛过缆绳,开始牵引“长自”号离坞出港。旅客 们涌上甲板。她挤在送行的人群中,捕捉着我的目光。一夜之间,她瘦了许多。面 色青乌,缩着肩膀,脸上泪光闪闪……我实在不忍心看下去了。事后她说: ——我真有点支持不住了。你很烦,一次次叫我回去。我真想跳到海里,死给你看。 太阳西坠。船开始迎风掉尾,船身在风势的推动下向一边倾斜。船头劈开浪涌,逆 风而上,浪花溅到甲板上来,左弦水面上有一道绚丽的彩虹。很快,“长自”号便 远离它停泊的港湾,乘风破浪,向着它新的归宿。我回身望去,一个小红点儿,还 孤零零地掬在码头上。 二 炜娜: 您好!中国革命的结果产生了两个革命领袖。第一个伟大的领袖使中国人民摆脱了 经济剥削在政治上翻了身。“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但是,马克思好象说过: 要想站起来,仅仅在思想中站起来,而现实的感性的、因任何观念都不能解脱的那 种枷锁依然套在现实的感性的头上,那是不行的。那种依照苏联模式设计的革命, 忽略了人的存在,忽略了人的需要的复杂多样性,从而没有使广大群众在本体生活 中产生影响深远的变化,他们不可能实现马列主义所肯定的历史使命。而党的决策 又给人一种错觉:向社会主义穷过渡是历史规律,这就投合了他们宿命论的依赖心 理。另一方面,党的决策人把党变成了一种表述自己的意愿、实行自己愿望的工具。 这给少数人以有机可乘,他们声称代表群众的利益实则把党变成了一个推行独裁主 义的组织。结果,在社会经济和政治濒于瓦解的一瞬间,单是生存的本能,就足以 使反抗的力量一触即发了。正象贺德尔嘲笑雨果时所说:我的小伙计,我们加入党 是因为挨饿挨够了!我祖先在回答我父亲的提问时说:革命是为了那钵子食! 于是,中国革命的第二个非凡的领袖,给了农民一个饱肚皮 然而,中国革命任重道远。判断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的标志在于:解放生产力,加强 革命主体的首创精神,以及最终促使国家制度的消亡。如果决定十几亿人民意识的 “文化——心理”积淀不发生根本性的改变,那么,不管我国的经济发生什么奇迹, 人与人的关系还必然产生那种与旧社会同样性质的生活:自私,贪婪,剥削,野心, 邪恶,嫉妒……直至于重复资本主义社会的错误。这决不是危言耸听,这已被生活 的事例所验证。 那么,问题在哪里呢?在于决策的总体化。 我在“长自”号上写了我这次旅行的第一封信。 我买的是四等仓。我下榻的这间仓房离机舱很近,隆隆的马达声富有节奏地响个不 停。每当这道噪音的分贝数突然递增时,邻床的一位瘦弱的患着失眠症的旅客都要 说:机舱的门又打开了。 炜娜的朦胧诗在一九八二年问世,评论界不买她的帐。那时候她默默无闻。她真正 “成名”还是八五年的事。中国作协第四次代表大会以后,文艺报重新评定了朦胧 诗在新诗中的地位,她的诗被重新发现了。山东人民出版社结集出版了她的诗集。 据说销路也不错。有一次,我从青岛回家,坐在车里候车。车是个体户的,车身上 刷着也是其宗旨的广告:招手停车,就近下车。车停在四方长途站“长征旅社”门 前,做小买卖的争相上车推销,先是卖冰糕的,卖瓜子的,卖面食的。后来又上来 一个卖图书刊物的。把“性的知识”、“新婚指南”之类的书,送到你鼻子底下, 另外是一些武侠传奇之类。我偶然发现了一本薄薄的诗集,署名“严炜”。我心下 一动,只有我知道这笔名的由来。果然是她那本走红的书,因为其中有两首涉及到 “性”,所以象张贤良那本出了名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一样,她的诗集也出现 在街头书摊上。 其实她前两年就小有名气。我觉得她的小说写的要比她的诗好。正是那几篇小说使 她名扬文坛,并奠定了她成为作协会员的基础。评论界说她的小说颇有“莎菲女士” 风骨。我也从她那冷峻的自我剖析中感觉到飕飕浸骨的冷气和鬼气。 从我们村里沿着玉岱河往上游走两华里,有一个近千户的大村叫“刘家疃”。莱阳 县在理琪那个时代叫“五龙县”,它因贯穿全县南北大地的五龙河而闻名胶东半岛。 刘家疃是下设的一个区,炜娜的父亲那时候便是区武工队的叱咤风云的人物。后来 党的地方组织遭到破坏,他代理了区委书记,辗转五龙河畔,与老区人民患难与共。 解放后在县委任职,文化大革命前担任刘家疃公社的党委书记。全家人也随迁至刘 家疃定居。炜娜是大跃进那年生人,比我少五岁。初中岁月,我与她大姐是同学。 那可是我们这一带绝无仅有的一个小美人儿,林立果选美那年,她被选送到北京当 “招待员”,从此音信杳无。炜娜比她那标准体型的姐姐稍矮一点,从小野惯了, 属于那种体型健美的女孩子。严格、正统的家教,散漫、自然发展的乡村生活,以 及她那个生活圈子里她相对的优越感,这就是产生了她那些朦胧诗和懵懂生活的背 景。 我认识她是七八年的事情。那时,她父亲早已“退休养病”,全家又搬回了县城。 她高中毕业后安插到县医院工作。县医院就坐落在刘家疃玉岱河旁。医院的设计肯 定是本着毛主席“卫生工作面向农村”的原则,所以县医院不是建在县城里,而是 建在缺医少药的南半县乡村里。我那时已经结了婚,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的生活停 顿了。认识炜娜后,我的生活又开始了。后来她走了,我的生活又停顿了。 因为业务的关系,我发现“收费处”里来了一个娇媚的少女。这姑娘我似曾相识, 我还从来没有吐露过对其姐姐的倾慕之心呢。我很快发现,她生活的并不愉快,一 双漂亮的大眼睛常沉浸在如水的沉思中,不时向世人警觉地一瞥,那目光使人感觉 到一颗倍受创伤的心灵,她的自卫意识的觉醒,同时也透露出一种悲哀,一种毫无 防护能力的、色厉内荏的表现。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个对生活失望的女孩子把 自己与这个世界漠然隔开的徒劳的努力。她的目光有时令人心碎,有时又骄傲的让 人自惭形秽。诚如她后来所说,我们俩一见钟情,完全是因为物以类聚,因为同病 相怜。于是,她的生活里突然出现了一个不修边幅的沉默寡言的家伙。没有人工符 号,我以我的存在,向她发出信号。也许,是我那双略带忧郁色彩的大眼睛惊扰了 她,它在向她诉说生活的沉重和倾诉着深沉的爱欲,抑或是我那头蓬乱、肮脏的头 发引起她的注意,后来这一头乱发承受了她多少爱抚呵,她采取了许多措施想使它 驯服。很快,她就象一只温驯的小绵羊,被我乖乖地牵到了玉岱河边。诚如后来有 人给我定的罪名,我是个勾引少女的行家里手。她在日记里回忆说:那天中午,我 象中了邪,你前脚从收费处出来,我随后就锁上门跟在你后面,怔怔忡忡,象个梦 游症患者,一直走到玉岱河边,你才站住,转回身等我……记得那是初春的一个阳 光明媚的日子,杨柳初绽新绿,麦田郁郁葱葱,河岸被河水浸润的松软、潮湿。一 弥碧水,在阳光照射下显得倦怠,懒洋洋地蠕动着。我好象问了她一个愚蠢的问题, 如果她母亲知道她与一个农村青年——又是个怎样的农村青年——交往时,会有什 么反应?她坦率地说,她母亲反对她这样做。所以,要瞒着她。她说话的语气很匆 忙,很惶惑,完全象一个准备不足而被突然提问的小学生。但这是一个天资很好的 小学生,她努力想把自己的意思表白清楚,反应之敏捷、表达能力之快捷好象今生 不赶紧把话说完来世就没得说了。 我贼心不死,从一开始便摸到了我们之间关系的极限。 那时,我在村团支部里担任宣传委员——对于象我这样的黑五类子弟向来是利用而 不是重用——已经有两届团支书利用我这个吹鼓手,把团的工作搞的有声有色,并 因此远走高升了。那年头比较重视青年团的工作,使人联想到纳粹主义对德国青年 的蛊惑。快到“五四”节了,村里的“毛宣队”正在紧锣密鼓地赶排节目。我这个 宣传队长点了点卯,布置交代了一下,让他们敲锣打鼓狂吼乱叫扰乱的四邻不得安 宁,我却独自溜到玉岱河边与情人幽会。那是些多么美妙的夜晚呵,浩月当空,梦 幻一样的夜空,时间也象月光一样凝在水面上不动了。随着心儿的摇曳,它才有些 许不为人觉察的细碎的抖动。银白色的沙滩,错落有致的绿茵,青蛙有节奏的合唱, 空气中荡漾着春草和苹果花的芬芳。还有,那浸润在月光里的晶莹剔透的梨花,梨 花!从此梨花成了我崇拜的偶像。那诺大的一片梨园,简直就是一个童话世界。我 们携手在这个童话世界里漫步,大口大口地吞饮着爱情的琼浆玉液。上天欠我的全 部爱情宿债,都通过美仑美奂的炜娜一次性偿还了。我赶回来时,我那些忠诚的队 友们仍在不知疲倦地蹦跳着呢。 玉岱河是五龙河的一条不起眼的支流,全长不过五十华里。刘家疃的辖区大都限于 五龙河以东玉岱河两岸的土地。当炜娜的父亲威震玉岱河畔时,我还是个毛孩子, 对他只闻其名,未睹其面,更谈不上接触。我与炜娜的关系明朗化后——我是说我 们的私情败露后,在她的恳求下,我有幸见过他一面。后来我才知道,她把我送给 老爷子展览,无非是想显示自己的宝贝,以证明她不象舆论所糟蹋的那么糟糕—— 我在家里仍然是个好孩子,我并不欺骗他们,除了和你干的那些好事以外。连你我 也直认是朋友。在他们面前,我从来不隐瞒什么——炜娜如斯说。他那时已沉疴缠 身,除了住院,就是躺在家里待死。他肥胖的身躯蜷卧在沙发里,炜娜把我介绍给 他时说——这是医院的小罗。我瞟了她一眼,她若无其事的样子。老爷子大概在寂 寥中难得有个人陪着聊天,所以与我很谈得来。他问我家住哪里。我报了上去。他 说,我知道,离刘家疃二里路。又问,你们村有个某某,现在干什么。我说那个人 好象是红了,担任某公社的二把手。他感慨说,我担任党委书记那阵,那个人是水 利员。后来在五龙河水轮泵站工地上,他与一个女宣传队员发生了不正当关系。他 竟然要求与自己的糟糠之妻离婚。那时炜娜的母亲是妇联主任,我指示她,不能给 他离。他一次次地跑,我对他进行了严肃的批评教育,并要给他处分……我与炜娜 交换了一个眼色,她当即咬住嘴唇垂下了头。我的心碎了。那是六十年代中期我们 村闹哄的最凶的一桩离婚案。我凝视着他虚胖的脸,岁月的暴风雨洗劫了这张脸使 它荡然无存革命年代那个叱咤风云的区委书记的影子。在他身为父母官的日子里, 在他的无数德政中,曾拆散过一对恋人。但那个人说不定还要感谢他呢,因为他使 他幸免身败名裂,所以才有了后来的平步青云和飞黄腾达。 事后炜娜说,我一进门,老爷子就猜到是谁了——因为你太出色了。根本不象个农 村青年。他也明白女儿的小心眼,是象争取统一战线。那次造访,她母亲不在场, 她看她的大女儿去了。炜娜选中这个机会不无道理,在我的印象里,他母亲比老爷 子更难对付。她实际上是丈夫的内高参。炜娜的多才多艺,都是象了她。事实上她 也最怕她。事隔不久,他便去世了。炜娜与母亲相依为命,为了尽孝道,她索性对 母亲惟命是从。她的性格结构完全锚在家庭里。 七九年冬,我说过,我违抗县工作组组长的命令,拒绝当工地宣传员。他在大会上 点了我的名,并让党支书转告我,要我当众检讨,又解除了我在团支部里的任职。 就这样,我被踢出了社会主义革命的大门。我不在乎,我本来就是门槛外的人。与 生俱来就是黑五类子弟,而且一直延续到后来,被国家安全部内定为所谓“监控对 象”,以致于后来的好几任镇、村两级领导看中我这块材,却不能起用我,因为他 们摘不掉我的那顶政治帽子——至于为什么我头上突然多了一顶新时期另类分子帽 子我自己也感到纳闷,也觉得莫名其妙。也许与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有关。话说当时, 我父亲已被我气得离家出走,到遥远的边陲实行他的“三边政策”。妻子也被我打 发回了娘家。我自由了。我游离在社会和家庭之外。我对谁都不承担责任。而我从 小受的教育告诉我,我生来是有责任的。我不知道怎么来履行自己的责任。那时我 还不知道萨特其人其事,也不知道卢卡奇、葛兰西和法兰克福学派,对马克思也只 是一知半解。但这种自由确实使我空虚的无所适从。无父无君乃禽兽也,我孤单单 地踞伏在冷冷清清的“合作医疗”室里,筹划着我的禽兽之行。那是个寒冷的冬天, 北风呼啸,太阳昏暗无光。我茫然四顾,空荡荡的四壁,装模装样的药架子,没有 青霉素,没有链霉素,也没有其它抗菌素,有的只是些“六二六”牌的膏、丹、丸、 散。我这个新生事物的赤脚医生、新时期的“红雨”、“春苗”,大名“丁丁”的 “二百二”大夫,期待着为社会尽犬马之劳,等着给偶尔找上门来的死气沉沉的病 人注射“鸡屎注射液”。这种从鸡排泄物里提炼出来的抗生素被吹嘘的神乎其神, 所以它使它的发明者,我的一个同乡捞到了一个公社卫生院院长的职务。父亲勉励 我说,挖鸡屎大有作为。可我对提炼鸡屎酱不比我对同类脑子里的糊涂浆更感兴趣。 下午,我给炜娜打了个电话。她最近也不比我好过。我们的事露馅后,领导对她进 行了批评教育。别认为她瞒着家里干的好事父母对她鞭长莫及,医院的一把手是她 父亲过去的一个部下,中国的事向来是治家与治国合二为一,炜娜的父亲把她交给 老部下,象把钱存到银行里一样放心。然而后院起火,她屡教不改,她的桀骜不训 让领导感到不快,院方对她做出延期半年转正的行政处分,工作也由收费处转到洗 衣房,洗病人的床单。后来又被打发下乡搞“卫生上纲要”。所谓的卫生上纲要就 是挨家挨户建厕所,就是搞“双罐化”,前面一个尿罐子,后面一个屎罐子。事实 上这是对她变相的劳动改造。但这一切,只能增添她的痛苦,使她的心灵倍受创伤, 却不能使她相信自己是错的。接到我的电话,傍晚她就骑自行车过来了。北风从后 窗的破洞里灌进来,我堵上一条破麻袋也无济于事。我们围坐在火炉旁御寒,把医 用酒精掺进水,一量杯一量杯地轮流喝——后来,在孤寂的冬夜里,我坐在孤灯下 回忆着这段经历,想要把它追忆下来,我因为灵感的泯灭而烦躁不安。我百无聊赖, 厌倦至极,便喝着啤酒,吃着火腿肠,烤着电暖气,听流行歌曲。我恍然明白,人 的物质享受,是多么容易满足,而对于某种灵性的失而复得,又是多么不容易啊。 我们几乎一句话没说,她的一只手轻轻抚摩着我的膝盖。夜深了,北风仍呼啸不停。 我仅有的一点木柴烧光了,屋子里渐渐冷却下来。我们摇摇晃晃站起来,彼此搀扶 着,上了那张吱扭作响的、被窝潮冷的木板床……天不亮她就起来了,我推着自行 车,跟在她后头,沿玉岱河岸走着。风停了。一种比之更严酷更凄厉的寒意,象冰 一样凝结了空气。星星缩着脖子,使这黎明前的夜幕暗淡无光。然而这冷漠的世界 似乎并不沉寂,你听,就在身旁,河面上覆盖着的冰层发出阵阵激越的爆裂声,象 是玉岱河不堪重负压抑的呐喊,“唧啾啾”如万枪齐发,“嘣塌塌”似天崩地裂, “喀嚓嚓”又如参天大树腰折……一种力的释放,潜能的爆发,使人联想到大自然 是多么伟大啊,而人又是多么渺小。炜娜姗姗徐行,不时立足聆听。我不敢惊扰她, 从侧面望着她沉思肃穆的面颊,我有一种疯狂了的感觉。末了,她站下来,指着河 面对我说:如果它裂开来,我就跳进去。 炜娜在大学里学的是新闻专业。肆业后分配到市报编辑部当记者。因为写诗出了名, 又被保送到鲁迅文学院深造。她主动要求去中国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工作。也许,她 听说我在家里攻哲学,要和我谈谈黑格尔、康德什么的。许多年过去了,当我们重 新相聚,冷静地分析那段经历时,共同认为,当年我们几乎是靠本能进行了一场反 抗。虽说这种反抗现在看来是脱离了党的领导的、违背了四项基本原则的、鼓吹了 资产阶级自由化的、追求了性解放的、因而是站不住脚的、经不起论证的、没有群 众市场的……但我们坚信,它确确实实论证了马克思一条真理,也即:感觉的解放 是社会主义的主要特征。因为我们的感受性确确实实具有破坏的潜力。问题不在于 四人帮、五人帮,不在于某个领袖的专断。问题是形成中国人生活的那种氛围。这 种氛围使我们在劳动、闲暇、家庭、交往尤其是两性交往中遭受压迫。自五四运动 以来,半个世纪过去了。中国革命无疑取得了非常的成功,然而,一对相爱的青年 男女,还要象五四时代那样,从争取婚姻自由、追求个性解放、背叛家庭礼教做起。 革命不存在于宏观中,不局限于经济斗争,也不是所谓实现四个现代化。革命就存 在于你与我之间,男与女之间,存在于家庭生活之中。阶级意识存在于日常生活中 所遭受的压抑。当年,我们的斗争虽然是盲目的,却曾动摇过社会、家庭三位一体 的统治。我们的失败虽说有种种原因,但主要的还是缺乏理论指导加之反抗的不彻 底。当然,也是社会大气候注定的。我曾错误地把造成我俩分离的原因归咎为一种 恶势力的阻挠。事实上,她医院的领导在其中扮演的角色确实是不光彩的。我甚至 把他们的德行集粹到一个人身上。在我写的一个哀惋动人的爱情故事里,他充当了 一个反面角色。男女主人公被追逼无奈,双双逃进原始森林里过起了原始人的生活。 那是我第一次的文学尝试。我之所以“有志于”文学完全是因为她。她已离我而去, 并且因为无常,她将最终从这个星球上消失。如果我不能使她永生,那我就算白认 识了她一场。我不想把她写成一个非凡的女性。我只是想说,她在我的生活中,起 到了一种非凡的作用。认识她以后,我的生活有了一种根本的变化。如果说,我这 个人能有所作为的话,那也是因为她。而且,她的经验,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都 将对我起到一种启示录的作用。 盛宴必散。早在前两年,有人就把县委书记的儿子介绍给她。对方是个工农兵大学 生。学医的。一表人材,对炜娜早有倾慕之心。才貌双全的炜娜在全县卫生界是个 风云人物,她的风流韵事反而使她身价倍增。县委书记的公子与老区委书记的千金 可谓男才女貌,门当户对,这门亲事一拍即合。任凭炜娜竭力反对、消极拖延也无 济于事。八十年代第一春,那个幸运儿便成了她家的座上宾。我记得那是个下雪天, 半夜,我被敲门声惊醒,披衣下去开门,一看是她,我楞了。因为我昨天刚刚把她 送上回县城的客车,她说要春节以后再回来。雪下个不停,她裹在风雪衣里,因长 时间赶路,头顶上,肩膀上,落了一层厚厚的雪。我“嘘”了一声,阻止她向我扑 来。我让妻子相信是病人急诊,然后带着她来到卫生室。一进门,她就哭了——我 受不了啦,你带我走吧。 ……我来到甲板上。风停了,满天繁星惊奇第眨着眼,盯着这个不可思议的大海, 盯着“长自”号这个不速之客。整个苍穹又极象一顶硕大无朋的帐篷,笼在这浩淼 的水的沙漠之上。“长自”号机声隆隆,象匹乐此不倦的骆驼,不屈不挠地跋涉在 这不乏沙洲的大海上。它泛起了一片片雪白的浪花,它沉重的喘息声惊扰了海之梦。 大海哗哗地提出抗议。我来到右弦,天上挂着半个月亮,恰象一小块切开的西瓜, 不知道谁来享用它。又象一盏残灯,在浅淡的橘红色的柔光掩映下,隐约露出大海 那黑黝黝的脊梁,充满活力,癫狂起伏,使人联想到海神也在做爱。我站在那里, 一直看着月亮掉到了海水里,我期待它溅起轰然回响,或者象烧红了的铁投入水中, 蒸腾起满天水气。然而,它无声无息…… 我没有带她走。一纸调令却把她从我身边带走了。世界的末日来临了。离别的痛苦 折磨的我几近疯狂!我们终于闹翻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闹翻了。我指责她对我 不忠诚。她则幽怨地喊到:你到底需要我什么?我把心交给了你,伴你终生,难道 还不够吗?我肯定不满足,在我的潜意识里肯定有一种占有欲在作祟,它是产生独 裁主义的根源。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这种性格缺陷。我做了让人难以理解的事情,我 狠狠地掴了她一耳光。她苍白的脸颊上马上出现了四个血印子。她凝视着我,她的 目光让我回想起来就感到心碎。从她的嘴角流下红红的血。我以为我把她打得太重 了。后来才知道,那是她把自己的舌尖咬破了。 她的佳期定在国庆节。那日子对我来说如丧考妣。我心里不受用,新婚艳尔,男欢 女悦,新娘子当有何感想?其实我大大地冤枉她了。时隔三个月,那对夫妻和和气 气去法院办了离婚手续。理由是感情破裂。人们都大大地纳闷,社会上流言四起。 直到炜娜考上了大学,实情才流露出来。原来她婚前瞒着家人做了结扎输卵管手术。 舆论哗然!她的大学同学也跟着起哄,写了篇文章登在校刊上,题目是“论女性结 扎与妇女解放”。又过了一段日子,社会上又爆发了一条新闻:给炜娜操刀做手术 的妇科大夫、也是她的密友宣称:我欺骗了她。我只是在她的腹部皮肤上留下了一 条刀痕! 又是一个欧亨利式的结尾。 …… 清晨,晴空万里,没有风,是个好天气。许多旅客等着看海上日出。大海好象很激 动,是那种难以遏制的激动。它埋藏着一个秘密,急于向世人吐露。从那海平线上 紫褐色的云霭里,隐约露出小半个太阳,仿佛水粼粼的,看不太清楚。渐渐地,他 不慌不忙爬上来,却又被一片紫霭笼罩着,时隐时显,好象还未睡醒。这是个懒汉。 是一个被王公大臣们宠坏了的君王,睡眼惺忪,衣冠不整,被那些宫娥膑妃拉拉扯 扯、推推搡搡,不知从那个爱妃的床上簇拥出来。他终于从雾霭缭绕的朝拜中醒了 过来,回眸他下榻的床第,那位娇慵的妃子被他瞅的不好意思了,拉过橘红色的缎 被,遮住充满活力的裸体。他,这时象个普通人,允许世人窥视他的隐私……终于, 大海一片喧腾,海鸥展翅高飞,他登上了主宰一切的宝座,威严地注视着地球—— 这个他用自己的肋骨创造出来的“夏娃”。她对他欲爱不能,欲罢不能,虔诚地围 绕在他周围,并且转动着自己的身子,显示着自己的美,接受着他的恩惠。他用光 发号施令,他的爱抚一视同仁。然而,他还是偏爱他那片发祥地,那片水域,在他 格外的宠爱下,象仙境般迷离、绚丽多彩。 一次海上日出,与有史以来无数次日出没有两样。两样的是如今的人们喜欢附庸风 雅,扑捉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别人的感受。不少旅客揿动快门,情人们映着朝霞窃窃 私语。太阳也好象偏爱他们,为他们的倩影镀上美妙的光晕。 我无精打采。太阳不喜欢我,不喜欢我这个懂得他的密码和咒语的人。我只好回仓 睡觉。 三 我害怕警察吗?未必如此。但我为什么要听他瞎咋唬呢?是因为他摆出了一副侦探 专家的模样,就得听任他的摆布吗?或者因为他就是国家的象征,我们生来就应该 俯首帖耳地接受他的统治?他恰象天兵天将,从天而降。高大英俊,身着警服。束 着宽大的腰带。那顶威严的大盖帽确实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我深知警察啦、武警 啦、小分队啦、红袖章啦、治安条例啦,等等等等,都是冲着国内人民来的。我对 他们敬而远之,我与他们没有业务往来。一辈子不与他们打交道也不想念他们。然 而他还是冲着我来了,而且在今后的日子里,我没少和他们来往。在这种人面前, 任何人想把自己隐藏起来,那是不可能的,那种努力也是徒劳的。我这个学文的, 竟忘记了文明的忠告:现代技术已经深入到个人最隐秘的生活领域中去。 ——姓罗的,我很欣赏你伶牙俐口,巧舌如簧,咱们等着瞧,如果你说的与事实有 一点不符合的地方,哼,咱们进去再讲。 嘿!进去?我差点乐出了声。只从炜娜为我做出了表率,我设身处地的替自己想过, 炜娜宁愿使自己挨一刀,来揭去世人硬要贴在她身上的POP广告,她的未来生活,都 是冲着这广告来的。那道对爱神维纳斯来说十分必要的圣洁腰围,在有些人眼里, 却象是麻风病。对于她来说,也是场灾难。她使新郎官在新婚之夜兴味索然,并使 他大意失荆州可能要后悔一辈子。她遭到了世人的唾弃,但却从这种非人的待遇中 得到了自我——没有人要她了。母亲一气之下撒手不管了。单位领导也不再以革命 需要为借口,干涉她报考大学了。她就这样从家的恢恢天网中幸运地漏了出来。炜 娜的漏网使我深受启发,我曾就萨特的“极限”大做文章。我确信,一个人要想获 得自由,蹲监狱是最方便不过的捷径了。只有坐班房,才能一劳永逸地摆脱由父亲、 妻子以及社会通过家庭这种形式三位一体形成的对我个性的束缚。“下地狱万岁!” 我一度欢呼道。并煞有介事地研究了刑罚的量级。我吸取了那个美国人苏比的教训, 我选择了拦路强奸这个项目,这个项目对于我来说是那么陌生,就好象旱鸭子非要 去充当游泳健将一样非我力所能及,但为了更彻底地遭到国人的唾弃,我只好硬着 头皮上了。哈哈,我明知自己又傻得没治了。然而,我还没来得及躬亲实践呢,严 打开始了。这如同战时的非常管理法,一个人的价值存在,可以不当一回事从地球 上抹掉,谁还能奢谈什么“自由”呢。而我国的法律,这种为量刑提供依据的保险 系数,又能是几成呢?我承认我没有那份福祉。 炜娜,关于严打的决策使人联想到禹的父亲鲧,鸱龟相衔,以湮洪水,却不足为训。 倒是大禹治水,顺欲成功,更耐人寻味。 我认真总结了炜娜的经验,并不等于说,她的行动给了我不良影响,也并不是撺掇 所有热爱自由的青年都去做绝育手术。我只是重申关于自我选择的必要性,而选择 就是行动,就是对生活现状的超越。 他白净脸膛,上唇长着又黑又浓的小胡子。又圆又鼓的咄咄逼人的眼睛,嘴角挂着 一种不相信任何人的自以为是的嘲笑。齐肘戴着雪白的套袖。那派头好象生来就是 个风化案警察。 我承认办这种事我和她都是不高明的新手。我直撅撅站着等着他引荐我进去。他却 手腕一抖玩了个小花招:你们俩都给我待在这儿不准离开。就因为他是警察便可以 理所当然地发号施令?便可以随心所欲地干涉人身自由?他转身出去了。咣!沉重 的门的回响提醒我们,从现在起,已经给软禁起来了。 可怜的YM呆呆地坐着,不知所措。这种突如其来的打击对于她脆弱的心灵来说是没 有先例的,无法承受的,对她身心的伤害也是不可估量的。她毫无自卫能力。强烈 的白炽灯映着没有血色的脸,惨白惨白。他哀怜的目光,好象在询问,怎么办?我 的心感到一阵隐痛,在这种场合下,我可能想了很多,想到我给她带来的痛苦,想 到事态的严重性以及各种可能性。但与同样落到这种境况里的任何民族的人不同, 我首先想到的是保护她的名声。也许我有自知之明,在保护她的人权不受侵犯方面 我是无能为力的。因为丑闻传回去,她作为少女必要的品行就完了。这污点将陪伴 她终生,她遭受的痛苦将远远超过目前她身心所受的伤害。这倒使我想起我与炜娜 闯过的一次类似的祸。那是她回县城前夕,离别的痛苦使我们丢魂失魄,人也变得 疯疯癫癫。我们迷迷糊糊跑到莱西火车站旅馆去过夜。那一次我们提前伪造了介绍 信。一宿无事,见好就收吧,可她缠绵悱恻,意犹未尽,结果又住下了。她心情不 好,喝醉了酒,大发牢骚,甚至嚎啕大哭。她的失态引起旅馆里那些好事者的好奇 心。最后闹到派出所来人过问的地步。所长是个干瘦的中年人,象电影演员程之扮 演的那种角色,一看就是个老奸巨滑的家伙。他从介绍信上看出了破绽,对我们采 取了隔离审讯、查看笔迹等手段。当时我所处的地位象现在的YM一样,幸亏炜娜镇 静自如,据理力争。事实上是她一个人在支撑局面,她那临场不乱的大将风度,我 这须眉男子也自愧弗如。事后所长本人也在我面前连连夸张她是巾帼豪杰。她使人 相信我们是合乎社会规范的合法夫妻。我虽然是个农村孩子,但属于那种穷命不穷 相的幸运儿,无论是形体、气质,都使我们在别人眼里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当然, 所长没有忘记利用现代通讯工具查证我们的口实。每当电话铃响起来,守在电话机 旁的那个警察迫不及待地抓起听筒时,我便紧张地透不过气来。那砰然心跳就象手 指敲击着键盘一样敲击在绷紧的神经上。我觑觑炜娜,她的眼里闪过一丝听天由命 的色彩。她比谁都害怕丑事败露,传回工作单位,她的前途就完了。驱使她本能地 进行反抗的,就是这样一种害怕身败名裂的力量。她是个伪君子,我也是。这是我 们从老祖宗传下来的文化中受益的结果。我们充其量过的是一种虚伪的生活,这种 偷情生活虽然比现实更合乎人性,但它却没有坚定的社会基础来与现实抗争。所幸 的是那年头,接线员的岗位责任制不太出色,通讯设备也没有现在先进,我们因此 侥幸逃过了一劫。 眼下,历史又重演了。可笑的是我没有吸取教训,我没有勇气直认我们是情人,是 一对相爱者。我这个男子汉大丈夫,对她采取的唯一的保护措施是与之订立攻守同 盟。捱过了那令人难熬的一段叹息、悔恨、焦虑的时间,他终于回来了。因为胸有 成竹,反而笑容可掬了。他觉得我这个刺儿头难调理,便从弱者身上选择突破口, 他把YM叫出去,足足有半个小时。回来后她满面泪痕。但从她那明净的眼睛里我看 到了对我的忠诚,那是一种类似共产党员面对严刑拷打而坚贞不屈的忠诚。我真是 心中有愧啊。他气急败坏地嚷到:姓罗的,你封得她的嘴好紧呵,说,你们到底是 什么关系?我重复了我编造的谎话。我哪里知道,他已经把电话打到我所在的镇派 出所。我精心构筑的马其诺防线彤然崩溃。他不无炫耀地说:我们的电话,可以在 二十四小时内任意接通全国各地。是呵,毕竟不是我和炜娜那个时代了。科技进步 突飞猛进地发展,但人们的意识改观了多少?我忍受着他劈头盖脸一顿训斥,我仍 然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我愿因非法同居而受到惩罚。但我是个笨蛋,天字号的笨 蛋,他压根就没想治我的罪。象那次我与炜娜一样,人们关心的不是伤风败俗,而 是性行为本身。在他们这是一种变态心理,一种中国人独具一格的压抑的性意识的 变态反应。由于我的出卖行为,YM束手就擒。在接锺而来的又是半点钟的谈话中, 有谁知道他都问了她些什么!而我这个笨伯,还妄想使他相信,我和她是出于爱情。 爱情?爱情等于罪过。我不但出卖了她,使她倍受凌辱,而且还亵渎了爱情。 他心满意足地走了。我问YM,他都说了些什么。她默默地摇了摇头。愿伟大的米思 拉斯神保佑她这颗善良的心吧。当我再次表示了对研究人类的兴趣后,她才噙着眼 泪说:他问我一共和你干了几次,脱光了没有。 …… 船到上海港已经黄昏。过夜的旅馆是在船上登记的。一路上昏昏沉沉很累,躺下就 睡着了。我做了一些希奇古怪的梦。先是梦见一个丰腴的女人,在窗外扭捏作态, 象一条蚂蝗。她隔着窗户伸进手来,我吻了她,屋里的人齐声喝彩。我又吻了她一 下。她把脸贴了上来,活象蚂蝗吸盘叮在玻璃上。 又梦见去参加一个文艺晚会,先是一个男歌手在唱“迟到”,庸俗至极,连乐队都 不肯捧场。他们的打击乐是两个巨大的象木桶一样的鼓。接着又参加了一个大型的 联欢活动。一个年青的女孩子表演舞蹈,从悬空的舞台上翻上翻下,动作极其优美、 惊险,有点象杂技演员。一时失手,终于落到石壁下的空地上。有了上面的经验, 我很开放地与她交流,我说我能把她用定身法定在石壁上,她表示不相信。我开始 施展魔法,她悄悄地溜到我身后,我装着没看见,大喝一声,把她定在石壁上。我 要人们看,果然,石壁上出现了一个雕塑模样的少女形象。她骇然,悄悄隐去。我 跟踪至一山上,层层梯田环绕至山顶。她化作田里的一棵高粱。被我发现后,又变 成河里的一只螃蟹。我用一个蝼蛄模样的昆虫去触碰它,也许它能使她原形毕露。 结果,它用螯肢夹得它鲜血淋淋……醒来后我再也睡不着。 …… ——大哥,你为什么不写写绣花女工呢?很苦的。 ——我这不是正体验生活嘛! ——行,我拉你个徒弟。 ——要想会,跟着师傅睡。我这辈子怕是学不会了。 ——你真坏! 她不理我了。十九岁以前,她无忧无虑,天真无邪。除了绣花,她不知道世界上还 有别的事要做。她是把快手,总是提前完货,卸撑子。先洗头,洗衣服。然后蜷卧 在炕上,美美地睡上两天。她从来没有守着退货哭鼻子,也没有遭受诸如罚款之类 的经济损失。比起她的同伴,她无疑是幸运的。而只有天知道,她在花撑子上倾注 了多少心血。她的绣花技术连一些行家里手都为之称道。有一次,她去领货,把线 往手虎口一袷,说:线不够,差不了几根。发货的女人赌气自己绣了,结果只差八 根线。 她的容貌谈不上漂亮。她的眼睛嫌小,额头嫌窄,鼻头有点翘,头发和牙齿都有点 嫌黄,而且她嫌圆的下巴带着一种原始人的野蛮味道。甚至当她凝睇远望时,脸上 会出现一种愚蠢的表情。然而这一切都不过是假借雕塑家挑剔的眼光,把她脸上的 器官分开来看的效果。当造物主把这一切恰到好处地组合起来时,奇迹出现了,你 说不上她的面容是种什么类型,有时象这样,有时似那样,在朦胧的暮色中,在淡 暧的灯光下,她的面容都会变幻出绝然不同的诸般模样。尤其是在情绪的导演之下, 令人惊叹不已。她的美存在于似与不似之间。这正是艺术家所追求的效果。 肤如凝脂,手如柔荑,看到她一双手,你就会明白,为什么古人描写女性美从手开 始。那是一双纤细秀美、灵巧的手,配上同样小巧玲珑、洁净如婴孩的一双脚,简 直就是她形体的一种缩影。尽管议论女性美给人一种好色的感觉,但我仍然情不自 禁地、由衷地感叹她的青春美。说到她的手,假如不是它雄辩地论证了马克思主义 关于劳动创造了人这一论断的精辟,那么它的美便毫无价值了。她持针的样子很象 提琴家之执弓,她用她的“弓”在她的琴面上推拉拨弹,奏出了绝妙的形象音乐。 她的技术之娴熟,动作之优美,甚至可以和海菲兹媲美。她左右开弓,飞针走线, 两只手配合默契,象抖空竹的杂技演员似的翻新着若干花样,竟把一根针一条线扯 得如五彩缤纷的礼花,看得人眼花缭乱,有时候你稍微漏了神,奇迹便出现了,刚 才还空旷如田野的撑面,转眼间就长满了小草,竟芳斗艳的花朵,小鹿在泉水边啜 饮,雄鹰在蓝天翱翔…… 象大多数智力平庸的农村女孩子一样,中学毕业,便意味着自主性努力的结束。意 味着个人奋斗的失败。她又将回到那种依赖乡土、依赖父母的古老的生活中去,她 的天性中又多了一道依附的锁链。这段时光是她年龄的黄金时代又恰恰是她人生岁 月的黄金时代,绣花是最合乎传统的活计。她易于满足,懵懂无知,过着一种几乎 是足不出户的相当闭塞的生活,潜心等待未来,但绝对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她唯 一的索取是征得父母的同意,用自己的劳动所得买来一台廉价收音机。从此她几乎 天天听现存社会所编排的节目,这种阙下教育的结果只能使她的感觉、她的感受性 更加局限在社会要求之内。 夏季,绣花女工一般晚上不赶货。便约了一起去散步。一直走到小河,赤裸着光滑 的脚丫,擢弄着清波,河水的清爽,撩拨着她们发出舒畅的欢快的叫声。然后一鼓 作气,爬上村头的山冈,坐在岩石上。神秘的夜,掩映着砰然心跳,远方的风,送 来桃园的果香,令人沉醉。一时间,大家都咕嘟着嘴,不出声。寂静象温柔的情郎 一样拥着她们。冷丁一声吆喝,吓人一跳,从果园里窜出几个偷嘴吃的馋虫,嬉笑 着消失在茫茫夜色里。山冈下是蠕动的村庄,忽而随风传来孩子们的喧闹声,狗吠 声,广播喇叭声,有人在吹笛子,高亢的乐声象上下翻飞的萤火虫。二胡拉得悲悲 切切,星星听了直眨眼。姑娘们闷够了,你一言,我一语,唧唧喳喳,讲得净是些 丑事,或者是少见多怪的事。她默默地听着,一声不吭,那些事与她毫不相干,引 不起她的共鸣。人生是这么确切,又是那么遥远。生活是那么陌生,就象夜幕笼罩 下的村庄,那么飘渺,那么不真实,不能在花撑子上逼真地展现出来,不能在她的 经验里再观照。 后来她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人们因了她闭花羞月的青春美而惊叹岁月无常。她父 母开始睡不好觉,为递交女儿将来的命运而锱珠计较。在她的依附性被引渡之前, 她揣揣不安,茫然无绪,对即将来临的迥然不同的生活既渴望,又畏惧。然而她又 束手无策,只能听任人们把她当猪崽一样转手买卖。她的同伴中也有个别例外者, 感觉到了现实的压抑,意识到了那种既成事实对自己个性的禁锢,她们以自由恋爱 的方式向现实挑战,有些蒙昧的少女则靠本能行事,干脆采取逃婚和私奔的手段, 这是感性具有某种能动性的最好例证,也是解放感觉便能超越现实的最好例证。生 活中这类丑事比比皆是,而且具有相当大的蛊惑性。然而,同样因为她们感觉的局 限性,她们会发现,生活向她们开了个玩笑,除了在性配偶上得到了一点可怜的自 主权外,她们的婚后生活仍落入那种既成事实的安排之中,她们不知道为什么和为 了什么,最终,她们会成为宿命论者。 YM对我这番剖析大不以为然。 两年前,认识我不久,眼看着她人瘦了一圈,从前穿戴合体的乳罩空荡荡不起作用。 她妈把宽窄缩进一巴掌这才勉强能用。她使我想起一句古诗来,为伊消得人憔悴, 衣带渐宽终不悔。当时,某县城关村聘请绣花老师,镇艺品站物色到她。她恋着我, 不肯答应,我好说歹说,才哄她出去避难。半年后,她回来了,说有事和我商量, “不过,别告诉我妈。” “这么神秘?” “听听你就知道了。” 原来她所在的那个村的党支书,要给她做媒,把本家的一个侄儿介绍给她。小伙子 高中毕业,比她大一岁。支书让他们见了面,又给了她一张照片,要她回家与父母 商量。临走前,又对她说,明年要给她增加工资,月薪一百五十元。照片上的小伙 子未脱稚气,模样儿有点象电影演员郭凯敏。这样的好事,她妈知道了,不乐得蹦 高才怪呢。 我问她,“他们上半年的绣花产值是多少?” “不到十万吧。估计年底可达五十万。” 我不得不佩服那个党支书的头脑和谋略。而她在我们村辛辛苦苦干一年,还只是个 百元女工。 “大哥,你看这事……” “还犹豫什么,往上冲。” 她身子一扭,委屈得就要掉眼泪。 我认真地说,“一个绣花女工,还苛求什么?你付出了一定代价,得到的也是应该。 命运给了你机遇,那是对你的赏赐。你心安理得就是了。事业,家庭,个人,这三 者的高度统一、和谐,难道不是一个人终身追求的吗?” 她缓缓摇着头,心不在焉,好象自言自语,又好象说给我听,“才去那阵,看看人 家吃的,穿的,化的,用的,想想在家里那种日子,我也羡慕过,心想,什么时候, 咱也能过上这种生活,那该多好。他们村不但物质生产上去了,精神文明也在搞。 文化室,电影院,体育场,都有。星期天,年轻人骑着摩托车,带着女朋友去野餐, 过瘾!他们村里的姑娘,没有一个嫁外村的。退回两年,没准这件事我会答应,可 现在……” “现在怎么地,你还需要什么?” “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需要什么,好象眼前那种生活不真实,离我心底下那种真正 的需要相差很远很远。” “要是因为我,你就大错特错了。” “就是因为你!”她激动的胸脯急剧起伏“从前,我不知道什么叫不满足,可现在, 我经常感觉到不满足,我也不知怎么了,好象中了魔,老觉得你有钱,有很多很多 钱,有一次我这样对你讲,你说你很穷,没有钱,可我不信,我觉得你懂那么多事, 一定有很多很多钱……” 丰富的人也即需要的人也即自我实现的人。她把我当成这样的人了。我使她不满足, 她看到了我们的差距,这种差距迫使她感觉到对我的需要,我,作为对象性的存在, 统治着她,导致她的本质活动的感性爆发,进而成为她本质活动的情欲…… 结果,她不但把那桩亲事婉言谢绝了,而且,把那份工作也辞了。父母生她的气, 我也拿她没办法。 四 ——怎么,谈不拢?是不是? 父亲的脸上又出现了那种不耐烦到近乎蛮横的神态。他已经快六十了,身体瘦弱。 时间的蛀虫,蛀空了他脸上的皮下脂肪和弹性,纵横交错的皱纹匍匐在骨节棱峥的 脸上,使人联想到秋后的原野。尖锐的目光从那深陷的眼窝里射出,象磨砺日久的 利剑,冷飕飕地令人生畏,使你不自觉地温习有关权威方面的常识。从他的脸上, 再也找不到往日的丰采了。但他那个雕琢一样的下巴没有变。每当此种场合,这个 下巴便使他呈现出一种刚愎自用的神态。 没有商量余地。我自讨没趣。呐呐地、自言自语地,“瞧你说的,那么简单,象扔 一块地瓜,一个土豆,一只小猫、小狗。她也是人嘛,有血有肉……” “我的话你爱听不听。我告诉你,你不照我说的办,肯定要栽大跟头。” 象往常一样,这种不愉快的场面,使我感到压抑。 “我再说一遍,不要带上她,带上她会坏事的。” “既然是通过她找她伯父帮忙,带着她是不是更好办事?她父母也有这个意思,难 得有我这么个伴儿护送她去住两天儿。” 父亲不耐烦了,“你看着办吧。” 事情远非象父亲设想的那么乐观。事实上,父亲决定南下推销,这路子就选错了。 我却有幸踏上了一条寻找自我的路。那是春天,一个天朦朦亮的早晨,我违抗父命, 领着YM象贼一样偷偷地上路了。走的是同一条路线。也是晚六点半下船登岸的。坐 28路车转26路,在陕西南路下车,向前一百米,向左拐,一直朝前走,在第二个十 字路口往有拐,不多远,便打听到了。YM有点紧张,抓住了我的肩膀。我按了门铃, 室内传出悦耳的音乐声。门开了,这一家子正在吃饭呢。当然不认识,自报家门, 大叔说,刚接到信,一点思想准备没有。他高高的,胖胖的,浓眉毛,厚嘴唇。那 时还没有离休,一身警服。大婶是个南国女人,贤妻良母型身体比较孱弱。衣着朴 素,挽着衣袖,胳膊上长了老年斑。YM的堂姐是个大个儿,据说穿41码的鞋。模样 挺俏丽,秉袭了这个家族的性感的厚嘴唇。 “这是你爱人?” YM绯红了脸。 “她是我二叔的大丫头。” “喔吁!长这么大了,叫什么来着?” YM妞妞捏捏问了好,彼此寒暄了一番。 大婶煮了面。饭后大平会她的男友去了。大叔端上茶,我递上父亲的信。大叔看着 看着,呵呵大笑起来。“当年,我们那个部队开展爬山顶运动。你父亲捐出了北海 币六十万元,约合六十个大洋吧。他受到了后勤部通令嘉奖。你父亲信中提到这件 事,说他现在要搞一个真正的六十万元。雄心蛮大呀,真是宝刀不老啊。”不知他 想到了什么,摘下帽子,挠了挠秃顶。我简单介绍了父亲从承包土地到搞小商品生 产的经过。并当场拿出样品,请大叔欣赏。他不认得这些花花溜溜的珠珠儿是什么 东西。我告诉他,这种当地称为“草珠”的植物颗粒限于黄河流域部分地区生长, 近年来濒于绝种。父亲把它当作一种工艺美术品原料发掘出来,并根据它硬壳上一 道道天然花纹,给它起了个漂亮的名字:五花珠。用它串出的门帘具有古朴自然的 美,把实用性和艺术性融为一体,配上花草、昆虫动物等基本图案,栩栩如生,古 色古香,悬挂在卧室或客房门上,逐蝇挡尘,摇曳多姿。尤其与传统的中式建筑风 格浑然一体,相得益彰。大叔颔首叫好,“喔,想起来了,在我们老家,从前用它 串斗笠带来着。” “开面”,洗脚。然后在老大凯青的房间里下榻在长沙发上。他二十八、九岁,还 没成家。点头示意后,继续伏案攻读。他没多话,做学问的人都不喜欢来人打扰…… 老弟,请多多关照,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你很用功,有事业心,大学毕业还想出 国镀金。我很佩服。只不过你的运气比我好。我父亲与你父亲同一天参军。我父亲 不犯错误的话,我本来也会象你一样。换句话说,他如果不是走到半路害怕,又折 回来拉上你父亲做伴的话,你也会和我一样。你不是也因为父辈的功劳才如此荣幸 吗?他是南下接管干部,可以蹬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糟糠之妻,另娶一个有文化 的南国女人,所以才有了你们的今天……后来他果然协同自己的爱人双双出国,在 澳大利亚有了自己的洋房、汽车和工作。我想到父亲,他谆谆教诲我要先搞事业。 这我赞成,先创业,后成家,眼前就有一位楷模。但是,父亲又是怎样解释他对我 的婚姻包办呢?当他指责我不务正业时,他似乎关心我个人的发展,但当他急于促 成我的婚事时,他关心的是家庭这个社会单位的存在。这桩婚姻不但使我吃尽了苦 头,也使他深受其害。结果这个家庭变成了他投资兴建的一个旅馆,他永远是寄居 的态度,希望在有生之年有一个舒适的房间,稍不如意,就斥责我管理无方。 我的思绪又回到我的故乡,那块我曾为之自豪的土地。我曾在一篇文章里综述了它 的历史。它有过的黄金时代,它历尽沧桑,至今仍为贫困落后的魔影所笼罩。特殊 的地理环境也许是它经济发展迟缓文化落后的客观原因,但它的居民却知足常乐, 津津乐道祖祖辈辈赖以存活的玉岱河畔的好地板子,满足于它的淳朴的乡情和浓厚 的人情味,不思进取。我是一颗变异的种子,它的历史深度,它的氛围,以及它的 村民的生活圈子,形成了我这个“社会关系的总和”。而更重要的社会关系是我的 书,关于过去、现在、尤其是未来的书,还有,我的敏锐的感觉。它注定我这个人 不满足,要走在社会前面,要建立自己的世界。然而,我的根扎在这里,除了木秀 于林,我还能奢望什么呢?三十未立,说明了我的历史。可怕的是我已经过了而立 之年,却还是懵懵懂懂、稀里糊涂地生活。我从来没有有条理地清理一下自己的思 想,可我已经有了孩子,做了父亲。更荒唐的是,我还刚刚开始情人的生涯,并且 煞有介事地等着情人来赴约呢……事实上,那个下午,我无法摆脱父亲的话对我的 精神造成的压抑感。“正象忧思缠绕着我,问它自己的名字一样,我不知道为什么 忧思”——我喜欢泰戈尔,不但因为这位先哲说出了别人感觉到却说不出来的话, 而且因为印度古老的文化与华夏文明有这某种渊源关系。我这种喜欢,恐怕也是受 了父亲的影响。他赞同印度的绝对一元论哲学。按这一学说,“梵”是指精神世界 和物质世界的绝对主体,父亲试图理解“梵”也即“光”。人类只有在维持自然界 的法则和秩序的同时,才能够保存人类自身。这正是印度“法”的概念。“法”是 总持万物的原则,因此“法”也是一种宇宙现象。我们应该有自己的“法”,所以, 一种得到认可的科学理论,一种关于世界是什么和世界应该是什么的理论,必须直 接写进我们的法律中去。当父亲在儿子面前侃侃而谈时,他似乎确立了一种民主的 开放的坦率的父子关系,儿子也可以畅所欲言,然而落实到现实的家庭生活中,那 便是另一会事了……远远地看见她穿过绿茵茵的麦田,匆匆赶来。老样子,慌里慌 张,左顾右盼,透露出她的心情,不知如何是好。认出我,加快了脚步,忽然又蹲 在麦田里,然后提着裤子跑到我面前,手羞涩地一笑:我来晚了……我闹不清,我 要她到底为了什么。也许是妻子的专制、生硬,促使我去寻求比较民主、软性的东 西,也许,我的杵逆本身就是对父亲的一种反动。感情,爱,也许只是理由,一种 强词夺理的说辞。父亲评价说,她的德行不怎么样,否则,不会和我干出那种事儿 来。我很不服气儿,照他的意思,尼姑和二丫子最有德行。我说什么也不愿意把 “第三者”、“情妇”这些舶来的文雅词儿与她的形象连在一起。她是我的相好的。 也许这是一会事。我倚歪在沙丘上,她默默地坐在我身旁,安详的象一棵小草,一 朵小花。“小花问道:我要怎样地对你唱?怎样地崇拜你呢?太阳呀?太阳答道: 只要用你的纯洁的素朴的沉默。”要是让我来评介女人,我敢说,闭口不谈自己, 开口不谈别人,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当然,有才而不爱财,那更好。夕阳西下, 我开始和盘托出。我观察着她的反映,显然她很震惊。她没有料到自己又多出了一 个“情敌”,她原来对父亲只抱有惭愧内疚的心情,象做错了事期待大人原谅的孩 子。我不知怎样安慰她,对父亲枯燥的评价、尖锐地抨击,都不能缓解她的压抑和 痛苦。她开始哭泣,这是她唯一的自由。这里很僻静。玉岱河的入河口形成一片滩 涂、沼泽,芦苇,蒲草,树木丛林,郁郁葱葱,许多栖身的鸟儿婉转比喉,生机盎 然。她泪眼朦胧,“大哥,我到底应该怎么办?” 沉吟良许,我说,“无论何时何地,你别指望我拿些大道理去教训你,去指导你, 也许,我拿你试验,作分析,或许你能从中受益。但你别指望我能帮助你,凡事全 靠你自己。” 她双手捧面,剧烈地啜泣着。春风吹来一块块缁云,沉重地悬在头顶,使人感到春 寒料峭,感到阳光的明媚可爱和不可或缺。我要她看一样东西。一个残缺不全的本 子,被剪刀铰去了一半,封面上依稀可见一个火红的“火”字。这是我早期的诗歌 习作,记载了我和炜娜的那段恋情。父亲把它看成是洪水猛兽,要我付之一炬。妻 拧开抽屉的锁,把它连同其它丈夫的罪证交给父亲。她满足了,我感到火辣辣的耻 辱。父亲却不敢面对面与我交涉,他躲在炕旮旯里,在我未记完的日记本上,继续 对我口诛笔伐。当我看到他的肆意涂鸦时,我的心都碎了。我的美好的感情就这样 得不到尊重,就这样遭到蹂躏。你想象不出我心里是种什么滋味。我把它保存下来, 我还要保存下去。我的义愤过激了—— 她站起来,“我要回家。”慌忙中,背着村子而去。随后又踅了回来。风鼓起她嫌 肥的裤脚,露出雪白的脚髁。脑后的发夹脱落了,长发随风飘拂……她不是地瓜, 不是土豆,不是小猫小狗,我也从来不是个听话的儿子,我是个逆子。 在沙发上迷糊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这个家里的次子跃进上来了。他结婚后与父 母分居。据说他是与老大一年内出生的,那一年又是大跃进,所以“跃进”这名倒 也符实。他性格与老夫子大哥迥然不同,开朗,健谈,为人随和,大学毕业后匆匆 结婚,并且“跃进”了个孩子。但这并不妨碍他搞事业。他在锦江饭店任职。最近 要去香港考察。他的成功似乎更为我树立了一个榜样。父亲的错误就在于把事业与 家庭婚姻截然分开。正象没有抽象的人性一样,也没有抽象的个人发展。他不明白, 在一个扭曲、谝狭的家庭环境里,个人发展也是变态的。“你能说你生活中没有阴 暗面吗?”听听他这腔调,亏他断言世界是由光组成的。 跃进肯定我的珠帘不坏。但在上海没有市场。一是人们不识货,二是上海人没有挂 门帘的习惯。后来证明不幸被他言中了。他对堂妹比对我的珠帘更感兴趣。很快便 唧唧喳喳地热乎上了。这可苦了她了。她怎么是才思敏捷言谈诙谐的堂兄的对手呢, 只好硬着头皮,调动了全部的智能,应酬,答对,不一会儿便窘得面红耳赤,如坐 针毡,用提高声音来掩饰思路迟钝,口笨舌拙,不时求救地瞟我一眼,露出绝望的 神色。他大概也看出这种亲热等于让堂妹活受罪,知趣地打住话头。 从一上船,我就后悔了,不该带她来。她受不了都市生活光怪陆离的刺激。也就是 说,她不能把感受性转换成自己的需要。她是乡村僻壤里的一朵山花,自有她的清 香,她的烂漫可爱之处。但到了都市的花圃里,她却黯然失色。一路上,她就郁郁 寡欢,加上晕车晕船,脸色也灰蒙蒙的,失却了往日的娇艳。进了大伯家,她并没 有高兴起来。在花枝招展的堂姐面前,她象一只灰喜鹊。萎靡地耸拉着自己的脑袋。 堂姐梳妆台上五颜六色的化妆品既令她大开眼界,又使她目瞪口呆。那位妙人儿的 寝室里挂满了她各种姿势的写真放大照,其中有一张只穿三点比基尼游泳衣,披洒 着湿漉漉的长发。跃进狠狠地盯着妹妹这张照片,娇嫩的脸上露出一种不太雅观的 笑容。随后朝堂妹撇撇嘴,“瞧她那副德行。”他似乎感慨这个革命家庭出了个嬉 皮士。而我却在想,他的父亲,只是比她的父亲迈出了历史性的一步,结果呢,同 是一母胞兄,当哥哥的孩子,已经“跃进”到第三代了,而当弟弟的土生土长的孩 子,却仍然在原地踏步走。 五 从我下榻的关桥招待所乘65路车到金陵路外滩,换乘延安路外滩71路,坐八站,下 车往回走,不多远,就是二○○号。看大门的老者问我找谁?我说你们这儿谁官最 大?他说,曹阳。我说,那就找曹阳吧。他说,稍侯。不一会儿,曹阳推着自行车 进了大门。老者示意给我,我就跟上了。曹阳存下自行车,回身发现了我。我说, 曹阳同志你好。他没认出我来,你是——,我说,春天,我向你推销过珠帘呢。喔, 你是那个搞公司的。拉了拉手,他领我上楼。我说,曹阳同志你的名气很大。他不 明白我的意思。我说,连看大门的都认识你。他咧嘴笑了。坐下后,他问我生意如 何。我说还可以,第一年做,没有经验,赚不多。我拿出小说稿子的故事梗概,递 给他。他戴上眼睛,随口问,来沪出差?我回答说,专为送稿子。他掏出钢笔,改 了一个错字。看后他说,这篇小说是写文化大革命的,情节曲折复杂。可我们不喜 欢这类小说,我们是严肃刊物。情节复杂曲折给人一种人为编造的印象。你为什么 不拿到湖北去呢?我说,这不是通俗小说,否则,我用不着千里迢迢来找您。但我 的心已凉了半截。我叹了口气,记得春天见面时,他劝我写人的命运,时代的命运。 我写了人的命运。这篇小说是由三个真实的故事为框架构成的……第一个故事刚开 了个头,有人喊他接电话。很久才回来。他说,我还有其他事要马上做。这样吧, 你把小说留下,我们以后与你联系。我说,我希望能马上看看。我靠它感动上帝。 倘若它不尽你们意,我马上带走。我知道,我这是强人所难。他踌躇了。翻了翻页 码,粗略一下有九万多字吧。他说,这么长的篇幅,在很短的时间内是看不完的。 再说,编辑还有别的事。不可能把其他工作都放下,专看你的大作。但他还是让了 步,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要我第二天找另一个编辑,他分管山东的稿子。他答应 我尽早叫他先看我的稿子。 曹阳是个很严肃很正派的人。我小说中女主人公自甘堕落,与人鬼混的句子令他不 快。他把它与街头小报和庸俗作品联系起来了。“当然,她堕落是被社会逼的。” 他谅解我似的说。春天,他作为领导,亲自接见了我这个登门求教的无名小卒,并 与我开诚布公进行了长达两个小时的谈话。这使我很感动。我们交换了对文学的主 张。他当即看了我两篇习作。“看来你是个现代派。”他说,“这样的东西别人看 不懂,不会要看的。”又说,“恩格斯所谓的作品的主题越隐蔽越好,不等于大多 数人看了不知所云。”又问,“你发表过作品吗?”我说没有。我向贵刊投过稿, 编辑回信建议修改。我改后寄回,正逢白桦遭殃,文艺界大反资产阶级自由化。稿 子马上退回,同一个编辑的笔迹,调子冷冰冰的判若两人。曹阳把嘴一撇,我发现 他嘲讽起人来是很尖锐的。他高高的瘦瘦的个子,清癯的面孔。给我印象至深的是 他那双目光锐利的眼睛。他滔滔不绝的时候,那盯住你的眼睛使人联想到精神病患 者。当我深夜写作,凝神苦思,偶尔向镜子里一瞥,发现自己正是他那种眼神。我 和曹阳的缘分因了两件事一直延续至今。一件事就是我上面所说,因为我来往于京、 沪、宁之间,经常跑编辑部,认识了几位象他这样平易近人的前辈和长者,无形中 接受了他们的思想和言论,后来就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有一次,我前脚从北京回 来。国家安全部后脚就跟来了。查了我的祖宗八代,又上医院查对了我的笔迹。当 然,什么也没查出来。但是,从此以后,麻烦就来了,我被内定为“监控对象”, 那顶新时期的“花翎顶戴”就是这样莫名其妙地落到了我头上。每年都有人来查我 的“户口”,一有风吹草动,就有人来注意我的来去行踪……我明白了乡下人所说 的道理:一个人“臭”了,顶着风能“臭”出十里路。第二件事,说来更具有传奇 性。二十年后,我大学毕业的儿子跳槽到上海找工作,恰巧与曹阳不期而遇。那时 他已经退休,在贝尔公司一个部门当顾问。面试拉家常时,儿子无意中提到父亲的 大名,老爷子想起了那个傻大个,越拉越近乎,结果儿子被破格录用了。真是大千 世界无奇不有。 从他那里出来,我决定去收获编辑部碰碰。巨鹿路675号,与上海文学同一栋楼。登 记,上楼,304房间。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编辑。我问她尊姓大名。她推过一个信封, 上面写着“历燕书”。我说,看来你的婚姻挺美满。她说,怎么讲?我说,经历了 鱼燕往来两地书的爱情还能错。她呵呵笑起来,不会错,不过,我还没结婚。不知 为什么,我想到炜娜。这位女编辑说,与编辑交换一下看法是可以的。但是,编辑 一个人的看法代表不了大家的看法。也就是说,出一本书,一个人说了不算的。要 经过很多关卡。言下之意,你跑编辑部也没有用。她问我搞了几年了。我说,是搞 恋爱呢还是搞文学?她说,都一样。又说象我这样跑编辑部的人有很多。文学,象 女人,不神秘,也不难,只是要吃苦。共同的问题是火候不到。要继续磨练。又问 我喜欢什么书。我说不上来。她据此说我抓不住要领。又说我爱看的书偏重于理论, 而文学是形象思维的。她告诉我,不要总以为别人不行,只有自己行。要否定自己。 又谈到生活、素材、提炼,都是基本功。我这个小学生免费洗耳恭听。但不是恋爱 课,我感到腻烦。我借口上厕所,告辞出来。 我在新华书店里消磨了一个下午。我买了很多书,其中有“幸运的吉姆”。出门时 天下起了小雨,幸运的吉姆真幸运。许多年过去了,当我分析占有炜娜的动机时, 我便想到幸运的吉姆的主题:高攀婚姻。也就是与一个社会地位比自己高的女人睡 觉。我,一个右派子弟,一个狗崽子,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却能和一个捧铁饭碗 的安琪儿搞到一起。嘴上不说,我内心里一定洋洋得意,踌躇满志。我并不是当时 就意识到了才那样做的。那只是我“文化——心理”积淀的一种切迹。落难公子遭 劫,绣楼小姐襄助。这也是民间文学的一个经久不衰的主题。在她那里,撇开反抗 的角度不谈,她对我的献身精神可真没说的。后来,不争气的是我,她才扔下我一 个人去冲锋陷阵。 事过境迁,再次相会,两个人都觉得感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在我们的关系中好象 缺少了一点什么,又好象隔了一点什么。“我只存在于你的艺术中。”她不无幽怨 地说,“在生活中你注意的是一个女人的生物因素。我真没想到你能变成这样。而 我除了能向你提供情欲,还有自己的七情六欲。当你明白这一点时,我们成了难舍 难分的情侣。你不懂,我现在仍然爱着你,却不知怎样迎合你……”她黯然神伤。 “炜娜,问题是我们两个人个性都很强。法国人说的好:一有个性,问题就糟了。” “我明白,你是想做个孤家寡人。你把我们大家都甩掉,一个人独来独往。” “哈哈,你说对了。我跟你睡过,什么都学会了。” “严肃点好不好。人家跟你谈正经事呢。”她半嗔半恼,一副娇憨相。 “我不是开玩笑,你好好想一想,你自己不也是这样吗?” 她沉吟半晌,苦涩地笑了。她的笑容象她的裸体一样灿烂。 晚上,我去拜访大叔。我们提前在电话里约好了的。站在楼下,望着楼上的窗口, 我想起了与YM相处的那些日子。大叔大婶上班去了。我们就在家里胡作非为。我忘 不了她服侍我洗澡时的那股耐心温存劲儿,我追忆起她那双娇柔的小手给我搓背时 的舒服熨帖的感觉。大叔至今不知道我和YM的关系。他要是知道了我与他侄女干的 好事,不把我关起来才怪呢。他可是个老公安。 炜娜说我变得很厉害,我的精神生活仿佛枯竭了。我选择了一个娇嫩的象嫩豌豆一 样的姑娘做生活伴侣。我的未来,是以她为目的预测的。这个姑娘,单纯质朴,近 乎本真。除了两性关系,我们几乎没什么可谈。“大哥,我不是你需要的那种女人。” 见鬼,她知道我需要什么样的女人。我研究萨特时,她不必要去读“肮脏的手”嘛。 我还没达到那水平,要找一个能给我当秘书的人做老婆。我从前对她期待过高,那 都是不现实的。妇女解放不等于经济独立,不等于性独立。我同意赖希的观点,妇 女的主要问题是家庭的将来。女权主义,要搞。但并不是要求每个女人都要象法拉 奇那样当女记者,象“维拉”那样去开卡车,更不用说象炜娜那样去结扎输卵管了。 YM把自己看得太轻,就象我把她看得太重一样。她不明白,一个人,那怕是再平凡, 内心里也象大海一样丰富。关键是要发现。我正是在不懈的挖掘中才发现了她内心 世界的丰饶的。如果把她发出的光星星点点收集起来,她够得上一颗一等星。相比 之下,织女星要黯淡多了。平常不见面,偶尔露峥嵘。这两句歪诗用在她身上挺合 适。但她却没有野心,她看不起自己。她搜集了一大堆可怕的贬义词与自己过不来 过不去。什么卑鄙啦,下贱啦,第三者啦,道德败坏啦,等等等等,她憎恨和否定 的第一个人就是她自己。当我表示了对她的爱情时,她说,“这就等于你承认了, 在这之前,你一直是在玩弄我的感情。” 我受到了大叔大婶的盛情款待。菜是南方风味,酱鸭,红烧肉,糖醋鱼,他知道我 这个北方老乡喜欢大鱼大肉,喝酒来大碗。他比春天胖了,津津有味地啃着鸭头、 鸭蹼,作为对比,大婶似乎瘦了,除了劝我吃菜,便沉默寡言。饭后递上一杯茶, 大叔告诉我,跃进赴香港帝国饭店考察去了。回来后是“第三梯队”。他年轻的妻 子业已脱产学习,准备出国深造。孙女很乖,一岁零俩个月,会咿呀叫爷爷了。老 大也有对象了。第一医学院毕业的眼科大夫。父母都是高知。他也想出国留洋。暂 时还没有机会。在搞翻译,写过文章,出过书。他要找给我看。又翻抽屉,又倒柜 子……我联想到自己,想到父亲对我的不满。我承认我是个庸俗的人,父亲对我的 选择嗤之以鼻。但是,情欲真得会扼杀我的精神吗?我在精神生活里独来独往,走 得够远了。我是个孤独的探索者,不管我往前走的有多远,我还是要回到现实中来。 YM在我与现实之间搭起了一座桥,起到了一种缓冲作用,她智力平庸,与我有差距, 但这种差距恰恰又是我与这个世界的距离。我回到她身边,那种孤独的恍若隔世的 感觉便消失了。这正是我和炜娜这一类型的人所需要的。在她的生活领域里,我几 乎一片空白,而这种空白即便是刘晓庆这样的明星女子也不可能充填的。我记得那 个美国人西特林说过一句话:奇特的脚需要穿奇特的鞋。我和她相聚时心满意足, 离别时非常痛苦。我的快乐不是以牺牲她的个性为代价,她的幸福也不以羁绊我的 自由为前提,这就足够了。 第二天一早,我便去了编辑部。稿子放在那里,根本没人动过。一个编辑说,看这 么长的稿子,时间短了根本不行。曹阳也很为难,说他也没有时间看。又把我介绍 给一个姓张的女编辑。此人二十五、六岁,结过婚,瘦瘦的,说话面带微笑。手里 织着毛线活。她也说要先放下,尽量早早给我看。我说希望马上看,等着带走。她 说不可能,“今天是星期六,明天是星期天,最早也要星期一。”又拿起故事梗概 浏览着,“什么题材?文化大革命?这类题材老掉牙了。”又说,“应该考虑体裁。 这样的体裁现在时与过去时交替写还可以,而你是平铺直述。不值得跑一趟。”最 后她说,“为什么要搞写作呢?写作是很苦的。唉,真不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选择写作呢?耶稣为什么要选择把自己钉在十字架上呢? 当父亲蒙受不白之冤,遭受灭顶之灾,母亲离他而去,我只有五、六岁。正是三年 自然灾害时期,我跟随他去农场劳改。我分吃他那份食物,那是一种状如葱根的植 物,再掺上什么面蒸成的一个饭团。因为饥饿,所以感觉味道好极了。饿极了,就 上山挖野菜。劳改场的大山上长满了一种也被称为“马齿笕”的山菜。改革开放后, 人们的饮食结构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当青岛的农贸市场上也出现了这种山菜时,我 一眼就认出了它。难得有个节假日,父亲带上我,大步流星,赶到附近的城镇饭馆, 喝上一碗定量的大米粥。那是我童年中最美好的回忆了。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喝 到比那更好的大米粥。常常是还没来得及品尝它的甘美,它就令人惋惜地下了肚。 然而我却承受不了步行之苦。我曾对父亲说,上坡也累,下坡也累,下坡比上坡更 累。常常是赶回农场,又是饥肠辘辘。后来我学医时,曾怀着极大的兴趣,悉心研 究处于永久饥饿状态下的羸弱儿童,上坡与下坡时生理与心理变化的不同之处。我 大可不必把我的研究成果公布于众。父亲他们干活去,把我一个人锁在宿舍里。饿 了,我便偷吃犯人们的咸菜。吃多了,就拼命喝水。肚子撑大了,精神上的空虚随 之而来。我深深感受到窗内这种不现实的生活与窗外那种现实的世界的差别。我想 家,想妈妈,想乡下的奶奶,想从前在托儿所认识的小朋友,想窗外的那个世界, 而这一切又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于是,我便唱歌。自编自唱,歌词记不清了。但很 动感情,常常是边唱边哭。我的音乐天赋就是那时候显露出来的。我在乡下上学时, 爱好音乐,学会了拉二胡,吹笛子,演奏小提琴,更喜欢歌唱。稍微掌握了作曲技 巧,得心应手的是小调歌曲这种形式。因为它对我的口味。我几乎要相信自己的音 乐天赋了。后来才明白,其实那只是一种宣泄,一种反抗。马克思好象说,人的表 现总倾向外化。我那种年龄喜欢自我表现。而音乐恰恰又是我反抗心理所能掌握的 最能宣泄潜能的一种形式。自我表现是自我实现的前提,人的一生就是自我表现的 一生。难怪有一种理论,支持自我表现的倾向。“表现即艺术”——我是从字面上 理解克罗齐的。后来我的生活一再受挫,更使我感到某种压抑。我最终为自己找到 了写作这种反抗形式。社会越是不能为个人提供一种全面发挥才能的机会,个人越 是渴望拥用一个自由发挥的小天地。在关于为什么要写作的汗牛充栋的著述中,我 同意阿瑟米勒的观点:任何划时代的作品都是从反抗开始的。 我收拾起稿子,起身告辞。曹阳很忙,我也没向他告别。外面正下雨,我心情沉重 地在雨幕中穿行,走过那宽畅的大院,那些造型奇巧的小楼房在闪光的雨水中肃穆 而立。那在南方的十一月仍墨绿的乔木树丛,以及在雨水中竟芳斗艳的菊花花圃。 这一切,都为这宁静、洁净的庄园增添了一种妙不可言的雅趣。我走出青藤掩映的 大门,回首凝眸:二○○号,文艺会堂。我无声地笑了。 回去我便打点行装,结帐。坐车去十里浦,正赶上剪票上船。江汉三号,31室,1号 床。天仍下着雨。我脱去仿羊皮夹克,换上棉衣,冒雨站在甲板上。放眼举世闻名 的上海滩。14点,铃声响了,汽笛长鸣。江汉三号离开码头,在遍江停泊的船只中 间穿行。也许,人们习以为常,而我这种时刻,总会情不自禁地产生一种神圣的感 觉。我对离别情有独钟。因为它很伤感,我喜欢伤感的东西。也许,我从小就接触 伤感,接触的多了,上了瘾。江汉三号逆流而上。外滩,大楼,上海港,秋风,秋 雨,天上翻卷的云,江面上溅起的浪花,岸上送行的人,站在甲板上隔水相望的旅 客……一切都是灰色的,都被灰蒙蒙的江水,灰蒙蒙的天空以及灰蒙蒙的雨浸润了, 淹没了。 六 尊敬的父亲,你好! 我们之间早应该进行一次开诚布公的谈话。鉴于种种原因,经过再三考虑,我采取 了这种笔谈的形式。 我们的家庭面临着一场危机。换言之,我们的美好家园潜伏着一种可能解体的危险。 这绝非危言耸听,而是严酷的事实。包括父亲你隐约感到这种事实威胁的人一直认 为,危机是我一手促成的。原因是我对妻子不忠,在外面寻花问柳。用你的话说, 就是没有人味。 简单地回顾一下我结婚前后的经过,就会发现,危机的种子,早在十年前我结婚那 天,就撒下了。当然,我没有指责父亲包办的意思,我要对那二百块钱负责,我要 是毁了婚约,彩礼就要不回来了。评价一种过去的思想,不能以它对现在的作用为 标准,我的意思是,我与你给我选择的妻自始至终都是无情无义的,十年的共同生 活,只不过是互助组关系,她以她的爱又没能赢得我的爱,所以,在我身上,不存 在一个由忠诚到负心的过程,痴情女子负心汉的俗套,套不到我头上 我这样说并不是推委责任,家庭危机存在于家庭主要成员之间。主要表现为夫妇冲 突。然而你我心里都明白,夫妇冲突只是种表面现象,在其掩盖下的实质,是父与 子的矛盾。这种矛盾由来日久,发展到今日,终于形成了家庭危机。你大概不会讳 忌这个事实吧?俗话说,有其父,必有其子。有了父亲你,才有了我,我的婚姻, 我的婚姻现状。这总该是事实吧? 你逼迫我在婚姻上就范的最大理由就是家庭需要。不错,我们家里需要一个女仆, 需要一个能延续香火的女人。另一方面,一个未来的儿媳妇,能弥补因政治因素造 成的严重的家庭缺陷。由此看来,父亲在强调家庭需要的时候,从来没有考虑到我 个人的需要。这不正是社会上那种个人服从社会需要的模式在家庭里的再现吗?而 家庭需要是什么,说到底是社会需要,中国社会的基本概念是家,国家是家的延续 和扩大,家的伦理规范遂成为国家法制之本。所谓的“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 治家与治国,理出于一。所以,“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无之。故君子不出家而 成教于国”。多少有才华的青年刚一涉世,就被窒息在这种吃人的需要中。为什么 象高加林那种带有于连气质的农村青年,却透露出未来的曙光。当我看到报刊上连 篇累牍的所谓城市作家群的文章,几乎一个腔调,诅咒上山下乡,抱怨下乡知青的 命运时,我真替“二哥”们的后生晚辈很抱不平了。须知道,下乡知青与回乡知青 的比例,少说也是一比八、九啊。下乡知青毕竟有个返城就业报考大学的机会,诸 如有的文章形容,“看到了自己头上的一线天,就不顾一切地朝那个有光亮的地方 奔去。”可我们回乡知青呢?他们的头上倒是光亮一片,可那是用背来享受的。更 不幸的是,他们刚到及笄之年,便被束缚于婚姻的锁链。而全部传统的不幸,都囊 裹在乡村婚姻这个古老的内容里。可悲的是,没有一个回乡知青作家群,站出来替 回乡知青鸣不平。比之在文化经济水准略高一筹的城市知青来说,这不能不是回乡 知青的最大不幸。亲爱的父亲,我似乎离题了。我无非是想证明,我们的家庭婚姻, 是父辈们推行一体化政治的结果,而在事实上,我从来没有成为这个家庭的主人。 由于历史的原因,你从来没有机会在政治上一展抱负。于是,家庭便成了你推行理 论规范的一块飞地。你认为,父辈的理想应该在儿子身上成为现实。结果呢,优良 品种出现变异,家庭危机的出现对你在种绝妙的讽刺。因为你在兜售你的理论时, 始终关心的是你的理论价值,而从不顾及儿子的价值。还记得你愤而离家出走,实 施你所谓的“三边政策”、在遥远的边陲写给我的信吗?“最使我痛苦的不是难咽 的地瓜干和咸菜,也不是冰冷的被窝和孤独,更不是社会上的歧视和凌辱,而是自 己唯一的可又不争气的儿子。”真是一语道破天机。你把宝压在儿子身上,所以事 至今日,你咎由自取。当然,你给我的启发和触及是不可否认的。我正是吸取了你 “理论”中的合理成分,进而才形成了自己的完整的哲学观。记得小时候,你怕我 淹死,看见我洗澡,就把我按在地上狠揍一顿,结果我却成了游泳能手,在学校里 拿了冠军。正是你的“理论”把我塑造成一个与你彻底决裂的逆子,这在你是始料 不及的吧? 我踏着泥泞的街道,心情沮丧地往家走。雨被夹在厚厚的云层里,淅淅历历,时断 时续,风也呜呜咽咽,绵软无力。茂密的杨树叶,喧哗一阵,又屏息倾听一阵,好 象期待地不耐烦了。比之这压抑的闷热,它更渴望风雨的洗礼。曙光勉为其难地穿 透黑暗,村落在朦胧中显露出古老的轮廓。我不愿意叫门,我知道开门后等待我的 将是什么,她会象疯狗一样狂吠乱咬。我厌倦了无休无至地盘问,没完没了的辱骂, 不依不饶的纠缠。在这场死去活来的拉锯战中,我选择了妥协。经过了一夜更加残 酷的拉锯战,我败下阵来,落荒而逃,精疲力竭,没有能力再组织一场黎明前的战 斗。我采取了迂回战术,翻墙而入,从前院的走廊里,可以潜入我的房间,在那里 迷糊一阵,说不定天亮以后能蒙混过关。但过廊的门从里面闩上了。想陈仓暗度, 没门。一定是父亲干的,因为他的房间就在过廊的东边。 如果你把所有的错误都关在门外时,真理也要被关在外面了。这时候想起泰戈尔, 有点滑稽。 在猪棚石板上凑付一阵?要不就干脆,钻进猪圈,搂着老母猪睡?邻居的酒鬼,喝 醉了被老婆关在门外时,都是这样干的。我突然想起,临走前,我拔起了窗的插销, 我可以从窗口钻进去。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我爬上窗台,轻推窗扇,难免弄出动静, 对面窗外刷地亮起手电筒光柱,同时传来妻那恭候已久的猎人般激动的咻咻气喘声, 原来她早已守株待兔。那道光柱射在空荡荡的床上,又扫向桌子底,最后对准墙角, 然后……熄了。我整个儿傻呆在窗台上,进退不能,内心里却闪过一丝侥幸心理, 我想,那些逃过了猎人第一枪的狼啊狐狸啊什么的,肯定和我此时的心情一样。但 是妻不再给我第二次机会了,只听她蹭蹭蹭顺着台阶登上平房,还没等我反应过来, 手电筒光柱居高临下,象法海的神钵一样罩在我头上。 “亏你习字解文的,爬墙,跳窗……”她义正词严的谴责在拂晓的雾中传的很远, 附近的狗咬起来,全村的狗都咬起来…… 吃早饭时,公爹与儿媳达成协议组成联合阵线。我一坐在饭桌旁,敌视的气氛便弥 漫开来,怨恨的情绪陡然增高。父亲的嘴巴可憎地紧绷着,妻子的老阴脸一枪戳不 透。 “你还有脸吃俺做的饭?”妻子一声吼,揭开了战幕。 “怎么,大米干饭养出家贼来了?”我以毒攻毒,反攻为守,“难道不是我在养活 这个家?” “那是你份内的事。” “份内的事我哪桩哪件没做好?” “胡生苟干就不行!” “什么叫胡生苟干?” “你,你,就是你!” “没有人味!”父亲咆哮了,“没有人味!” 我按捺不住了,“你管教的好儿子没有人味,到底是谁的错?这个家是谁安排的? 这门亲是谁主的?你造成的罪过要我承当,你摔手当大掌柜的。你,你们,一直想 把我管成你们希望的那样,可我做不到。我偏偏是我自己!” “没有人味!”父亲不战而退,拂袖而去。 神圣联盟轰然解体,妻子只得息鼓偃兵。那时奶奶还活着,看着我把孙媳妇治得难 受,她当然乐不可支。中午,我上山回来,饭已经摆在桌上。妻在灶间烧火熬猪食。 奶奶在东炕上呻吟,咒骂。父亲过去转了一圈,出来呵斥儿媳,“还烧,把你奶奶 都蒸糊了。” “能不烧?”儿媳蛮有情理。 “不能往西炕烧?” “早饭晚饭都往西炕烧的。往南屋炕烧吧,你又不让……” “好了,好了,我说一句,你说十句……也不是没有油,就不能放锅里炒炒。”他 是指凉拌云豆。说着,他捣点菜碗里,拿块饽饽,回他的南屋去了。 妻一时百感交集,“俺难受死了。”她尖利地啜泣着,“没有人同情俺!”手中的 烧火棍死劲往地里戳,“没有人同情俺!”烧火棍“啪”地抛在地上,折断了。 我幸灾乐祸了,“哈哈,看看这个家吧,三口锅都做不了饭吃了。” 现在,让我们回到开初那个命题,家庭危机。 危机是怎样产生的?是因为反常现象的频繁出现——我们这个家庭从来没有给我们 带来希冀的幸福、安宁、兴旺发达,它在发展生产上收效甚微,在维持社会稳定方 面几乎等于零。原因呢?它在何种程度上妨碍了感光和转换光。你会说,家庭危机 是由所谓“第三者”造成的。只要你肯正视现实,就会承认,我的婚姻从一开始就 有所谓第三者涉足,这是没有爱情基础的脆弱的婚姻关系无力自卫的一种正常现象, 或者你不如把它说成是反常现象。那么,为什么从前没有出现直接威胁家庭安全的 危机呢?因为那时候,家庭尚能容纳反常现象的出现。主观方面,我对家庭生活持 无所谓态度,我过的是一种双重性格的生活。客观方面,社会及你的道德规范限制 的紧。另外,“那钵子食”也在起很大作用。而现在,我强烈感受到自己已经在对 象中丧失了自身,并且上升到理论方面的认识。三中全会以后,思想解放,经济搞 活,这个家庭越来越跟不上形势的发展,我们还没有必要指出它的主要成员之一仍 然懵懂无知、冥顽不化。 妻正在蒸包子。倒窖倒出些烂白菜帮子,她舍不得扔,拖着个病身子,哼哼呀呀的, 剁了满满一大盆,蒸了一锅又一锅,刮东南风,灶口往外窜烟,屋里烟气弥漫,她 佝偻着肩,吭哧吭哧咳喘着,一边往灶口里楦柴草,一边祷告:“锅头啊锅头,可 怜可怜俺吧。”那些包子吃了三天?四天?吃不了发馊了,最后扔坑喂猪了。 下午,她把十几斤豇豆缚在小推车上,要我帮她送过河,她要到邻村去推磨。我说, 自己村有磨房,何必舍近求远。她说,自己村磨房掉秤。我说,掉个把秤值工夫钱 吗。她坚持要去。我说,要不我骑自行车去推。她说,你能守在面前看着?不看着, 他们抠你秤。结果到底她去了。 晚上村里有电影。我想写点东西。不去看。 “什么?不去看?”她一听就火了。“孩子俺自己能带过来?板凳谁抗?” “散了场,我去接你们。” “不行,外村有,你跑的疯……” “那是艺术性很高的片子。”我知道是对牛弹琴。 “一年能来几次电影,陪也要陪俺。” 第二天要干什么她早安排好了,看丈母娘。你要是不去,她就说,“你眼里没有俺, 心里肺里没有。”在这个家里,她高高在上,指手划脚,所有领导的活都是她的。 所有别人该干的活都是她吩咐别人干的。她的话就是圣旨。叫你往东,不能往西, 叫你打狗,不能赶鸡。逢事管着你,管着你干活,管着你吃饭,管着你睡觉。想干 那种事了,就命令你:脱裤子!就好象我们在说,我爱你!涉及夫妻关系,回避不 了性的问题,而这又是个非常敏感、难于启齿的问题。“活动就是受动,力量就是 虚弱,生殖就是去势”——我只能套用马克思这段论述异化的话,来总结我与妻的 关系。 尊敬的父亲:让我们接着来讨论,危机出现后怎么办呢? 旧的常规不能解决反常,反常的频繁发生便产生危机,危机最后导致革命,这便是 当今世界上一种动态的理论。这种理论与你的理论有相似之处都旨在提出一种规范 也即你所谓的框架。换句话说,父亲你的框架—旧的思想模式已不能框住这个家庭 的反常现象。因此危机出现了,需要我们来一次革命。当然,不是大革文化命,而 是要以文化为基础使人向更高层次完善,达到某种光态平衡——新的规范形成。这 种规范下的人便是新的光类存在物。因此,我要说,到了实行一种家庭革命的时候 了。 马克思指出,消除异化必须具备两个条件,第一,对象化的关系必须成为属人的即 社会的关系,第二,必须这样去认识和自觉维持这种关系。他说,只有当对象来说 成为属人的对象,或者说成为对象化了的人,人才不至于在自己的对象里面丧失自 身。他又说,我所真正爱的东西的存在被我看作为一种必然性,一种需要,没有它 们我的本质就不能实现,不能满足,不能完善。这便是家庭革命的理论基础和指导 思想。在此基础上,我们才能开始革命后的常规生活。也即最大限度地感光与转换 光。这样,对象对人来说,才能成为社会对象,人本身对自己来说,才能成为社会 的存在物,而社会对人来说,才能成为这个对象的本质——马克思说,只有这样, 上述那种情况才是可能的。 “说,你到底改不改?” “你要我改什么呢?我对你和从前一样。”她要什么,我都给了。只有一样东西, 我不能勉强。这种东西,只能靠感觉,不能言传。她感觉到了,所以还要索取,还 要占有。 她索性披衣坐起,一甩长发——她的头发又黑又浓,并且作为优点遗传给了孩子。 我时常掀开女儿的头发,看她的前额是否也象她妈那样,又窄又平,我害怕孩子象 母亲那样头发长,见识短。据我日常观察,头发浓与智力高没有划等号的。一个没 有。 “干脆,离婚。” 吓唬谁呢,要挟的目的无非为了永久占有。 “闭上眼,随便摸一个,也比你强。” 我承认,做丈夫,我不够格。换谁,也比我强。正象她的缺陷因为我才显露出来一 样,她对我的幽怨,是与她的经验对比而产生出来的。然而,她却无视我们之间的 差距。她自私到无视别人存在的地步。 “你说说,俺到底哪场对不起你?给你拨拢的孩子毛堂堂的,给你过的日子滴水不 漏。” 勤俭持家,再加上贤妻良母,她简直集传统美德于一身了。我说过,我们是为了二 百块钱走到一起来了,而且为了二百块钱还要共同走下去。但我对她安心立命于这 种古老的生活方式,实在不敢恭维。 “就凭俺这一表人材……”她拍得胸膛劈啪作响,丰腴的乳峰在熠熠夜色里颤动不 已。 她的确长相不俗。椭圆型脸,杏仁眼,双眼皮,高鼻梁,加上一头乌发,肌肤又白 又细,丰满的小个子。我发现,生活中象她这样的美人儿,大都患有哮喘病。这倒 更使她具有某种古典美的风韵,娇喘吁吁,弱不禁风,又因此避免了风吹日晒,劳 役之苦,相对保养的好,虽徐娘半老,仍有几分姿色。在我童贞时代,我接触过不 少有关性的信息。但与她发生关系后,我本能地感觉到,这种性生活不是我需要的。 后来因为我的孟浪行为,这种感觉因了对比而更加强烈。我并不是说自己趣味高雅, 事实上,我们俩常常是仇人似的敌视几天,然后又仇人似的互相占有。我把她当作 工具时,自己也成了工具。我们心中缺少一架天平。只要两厢情愿,占有,专制, 贪得无厌,作爱时的蹂躏,都可以容忍。一旦失之平衡,这些可怕的字眼便可憎地 显示在心的刻度盘上。 “俺真心对你好,怎么就换不出你的心来?” 家里养了一只可爱的猫米,孩子们都喜欢亲近它。睡觉前都想把它揽到自己怀里。 结果便争执不下,互不相让。姐姐不象姐姐,弟弟不象弟弟。我说服不了他们。让 他们轮流抚爱,他们也不愿意。最后还是妻子的一揽子解决办法奏效。有理扁担三, 无理三扁担。然后夺下猫米,掼在地下,谁也得不到。于是,俩孩子乖乖躺下,各 睡各的觉。我真难理解他们的心理,自己得不到,也不让别人得到。难道这就是该 死的占有欲在作祟?然而,那猫米溜达久了,还要上炕来,它吹胡子瞪眼地瞅瞅这 个,瞧瞧那个,然后不慌不忙地钻进女儿的被窝里,女儿被这份猫的宠幸高兴的不 得了,儿子则气得吱哇乱叫。他认为姐姐那个位置好,坚持要对换过来,但结果还 是一样,猫米仍不肯光顾。他不知为什么。其实,观察久了,你就会发现,平日里, 女儿对猫的爱是温柔的,顺从的,充满了女性的细腻和仁慈,那怕是抱一抱,也要 先轻轻抚摩一下,征得同意,再屈起双肘,把小猫整个捧起来,然后拢到胸前。而 儿子的爱则是强迫的,占有的,充满男性的粗鲁,暴力。想亲近小猫了,不管它愿 意不愿意,都要生擒活拿过来,用自己的方式生硬地去碰触它,结果小猫每每不情 愿地抗议着,而他偏偏要用暴力形成一厢情愿的亲近。久而久之,小猫也是有感觉 的。 “俺真心对你好,怎么就换不出你一颗心!” 闹腾了半宿,她又犯病了。吭哧吭哧地咳着,嗓子发出哮鸣音。我提议给她注射。 她一口回绝。“俺不喘。”她对自己的病采取一种自欺欺人的态度。好象承认气喘 有损于自己的一表人材。有一次,我带她去医院检查。她在大夫面前屏息敛气,努 力不发出哮喘声音。介绍病情时她说,俺不喘,就是那个那个的……结果嘴唇都憋 得发紫,真令人啼笑皆非。她否认此病有一定遗传性,儿子发病,她说是吃咸菜糇 的。没有一个治疗方案她能坚持到底。你把药如数送到她手里,她转弯抹角要藏出 一粒。给她注射,要象哄孩子一样哄着她。她的理论是,净是些抗药,对身体没有 好处。我承认,目前我国还没有根治哮喘病的特效药。大部分治疗方案只能缓解症 状,改善呼吸功能。但“抗”也是必要的呀,总不能任其病势发展,形成恶性循环、 危害健康吧。作为一个深知事态严重性的医生,眼见着病人讳疾忌医,就象眼见一 个固执的不听劝告的盲人趋步走向深涯一样,心里既难受,又窝火。每次给她治病, 都要和她生一些没有道理的气。眼见她双肩耸起来,脖颈缩进去,胸廓渐趋桶状, 我心里比她遭得那份罪都难受。 讳疾忌医,这才是她的悲剧性格。凡事自以为是,一贯正确,墨索里尼,总是有理。 一巴掌大小个理,她全攥在手里,别人没有理,怎么能和她相处呢。她可不管这些, 而且十分专横,她说驴嘴里有十八个牙,没有人敢扳着驴嘴看看的。她说土地爷的 鼻子是泥捏的,没有人敢说是石头凿的。我整天要为诸多事由向她解释,这就使我 在她面前永远处于被动地位。而她的水平又局限了她的理解能力,久而久之,她为 自己编造了一套谎言体系,她便生活在这个体系之中。 七 小雨下个不停。船出吴淞口,进入长江航道。江水浩淼,浊浪滔天,船晃动的很厉 害。面前是一片汪洋,胸中也是汪洋一片,思绪更象这滔天浊浪一样,前后推涌, 绵垣不绝。旅途的孤独,象江水一样拍击着我的心堤,我突然象那个美国佬赫索格 一样,想给全世界的人写信。包括毛泽东和上帝。 亲爱的炜娜: 我想跟你谈谈,关于“贫困的党”与“富有的党”这对概念。 建党初期的中国共产党人,属于五四时代产生出来的有作为的知识分子阶层。他们 接受了进步的意识形态马列主义。并按照苏联的模式创建了中国共产党。这个时期 的党基本是由知识分子组成,如果以文化作为参照系,他们大都是比较充实的。因 此这个时期的党是“富有的党”。在及至而来的革命实践中,他们也确实显示了自 己巨大的潜力和精神力量。作为一种政治权威机构,“富有的党”的成功,在于把 几千年来在政治领域里无足轻重的农民阶级拉进政治领域里来,并使之成为一股重 要的力量。最后导致蒋家王朝的覆灭和社会主义中国的诞生 然而,这种划时代的农民参政的伟大创举,在带来革命初步成功的同时,也带来了 一个后患。由于大量农民被吸收到党内,而这些农民党员文化素质又很差,除了革 命热情和对党的忠诚,他们对唯物主义的理解是肤浅的、庸俗的,对社会主义的观 念模糊不清。从而在整体上冲淡了党的“富有”。党在本质上由“富有”转为“贫 困”。不幸的是,正是这样一个“贫困的党”占据了社会主义时期的领导地位,成 了全国人民的领导核心 父亲不只一次提到,建国以后,毛主席提出的重新学习的号召。在党内普遍开展重 新学习马列主义、科学知识和全面活动,能提高党员的素质,并象父亲那样从“党 的同路人”一跃而成为党的自觉革命战士,其结果会从根本上改变“贫困的党”的 面貌,有希望使其重新成为“富有的党”。假如设想一下,我们的党能开展这样一 场提高整体素质的大跃进,那将会出现一种什么局面。可惜的是,毛主席的号召未 被重视,或者说,它被复杂的国际国内形势以及纷至沓来的斗争、运动,排挤掉了。 贫困的党作为领导阶级起码有以下弊病:农民党员把小农意识也即封建意识直接带 进党的工作中来。由于革命理论的缺陷,他们始终没有真正的解放自己、获得自我 意识。事实证明,那怕是受严明的纪律约束,自我意识的获得也是非常必要的。党 的领导方式可归结为“传统统治方式”和“神授统治方式”的结合,恰恰迎合了那 种缺乏自我意识的党员的依附性。由于自身的缺陷,认识不了领袖决策的错误以及 野心家的阴谋活动,从而盲从和盲动。中国革命从一开始就以工农为参考群体,更 迎合了“贫困的党”的唯我为大的闭塞心理,从而形成了与知识分子的直接矛盾, 也即“贫困”与“富有”的矛盾冲突。而贫困的党的所有弊端都是通过这一对矛盾 而展现出来的。结果在其领导下的中国革命终于穷途末路。所以,中国政治体制改 革的当务之急是重建一个“富有的党”。 父亲对其会有什么不同见解呢?他是否主张中国共产党应该是一个学术团体?一个 咨询性组织,或者干脆就叫顾问委员会?根据他提供的“自传”和我掌握的第一手 资料来看,他的童年是一个体质羸瘦、大脑发达、自尊心相当强的农民孩子。他姊 妹四人,他是唯一的男孩。奶奶拿他当掌上明珠,姐妹们都宠着他,所以他从小就 有一种优越感。祖父是个扛大活的。而他的亲哥哥,当时已经是青岛一个洋火公司 的什么襄理了。祖父从他的发迹史中受到启发,脑袋瓜都是爹妈给的,他不就沾了 识那个“拉趴腿”的光!他把“人”字叫做拉趴腿。祖父卖掉家里仅有的二亩地, 供父亲上学。他老人家望子成龙心切,后来竟把自己最疼爱的“二嫚”,卖给国民 党军官做小,来维持父亲摇摇欲坠的学业。私塾两年,又念了两年高小。他学习用 功,成绩优秀。那时,二姐常回家哭诉所受的凌辱。他听了心如刀绞,觉得这份书 念的窝囊,再加上家境越来越拮据,只得辍学回家,靠了二姐的裙带关系,到国民 党暂编十二师设在临村的被服厂当学徒工。干了一年,一个铜板没带回家,却带回 满身疥疮。祖父找来硫磺,割出疥药,叫父亲脱光衣服,把药抹身上,然后点上豆 秸火烤,火烤的父亲嗷嗷叫,围着火堆转,大跳光腚舞。祖父就在一旁唱:疥疮一 条龙,先在指丫行,再往腰里缠三道,然后在大腿根扎下营——原来我的音乐天赋 有遗传因素。唱着唱着,他老泪纵横……他的幻想破灭,终于醒悟,不是命苦,是 世道不好。后来儿子要去投奔八路,他二话没说,借了一升麦子,亲自磨成面粉, 帮奶奶烙成饼,打发父亲上了路……我不知道他老人家想没想到“读书无用”,但 他决然不知道,他“布种”了儿子一场,还是有收获的。父亲参军,入党,提干, 接受革命道理之快,进步之迅速,都是沾了识“那个拉趴腿”的光。当然,他同时 也播下了隐患的种子。 从参加革命,被动地接受党的教育,到全国解放,诚如他自己所说,他属于“党的 同路人。”五一年随慰问团赴朝慰问,后患肺结核病,回国疗养。多年来,戎马倥 偬,身卧病榻,他才得以清查了自己的思想状况。发现已得的革命道理都是灌输的、 少的可怜的。从而有计划地选修了一些马列主义原著,弥补了自己的先天不足。疗 养期间,认识了我母亲,五三年结婚,转到地方工作。那时,他就敏锐地感觉到, 毛主席提出的全党重新学习的必要性和迫切性。除了领导艺术,他自觉选修了有关 科学方面的书籍。五五年,国家培养劳动保护监察员,一省市一名。他被选中,先 参加统考获得高中毕业文凭,后赴中央劳动保护学校进修,肆业后国家发给监察员 证书。那次正规学习,他涉猎百科,收益非浅,为他日后打开自然科学的大门奠定 了基础。五七年,组织安排他代理A大学党委书记。他认识了哲学界老前辈杨教授。 他是他在学术研究上的第一个启蒙老师。当时他在研究达尔文,常带着问题请教杨 教授。他对他自觉地把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结合起来的治学方面很感兴趣,鼓励他 要搞社会主义的思想体系,提出一个合乎自然规律的远景规划。这时候,他实际上 已经完成了从党的同路人到党的自觉战士的转变。不幸的是,杨老被错划为右派, 他也因为反右初期按兵不动被新来的上司内定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五九年,被遣 送劳教。正在这时,他投寄到科学院的论文,《社会主义革命初步设想》,有了回 音。科学院某办公室领导约他面谈,对他的研究大加赞赏,建议他到社会科学院工 作,进一步研究那个课题。他欣喜若狂,大老远跑到新疆,请杨老定夺。他毫不犹 豫地大加拥护,敦促他退职,改换门庭,定有作为。他也不暇思索,回去后就打了 退职报告,很快就批准了。但当他风尘仆仆赶到北京时,科学院的同志一看他的档 案,就变卦了。谁敢贸然收留一个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呢。看来,他和中国的知识分 子一样,确实有点迂。在北京徘徊了几天,钱也用完了。这之前,妻子已经和他离 婚。于是,他偕同老母稚子,以及父亲的骨殖,回到了乡下老家。祖父是患食道癌 去世的。他晚年住进了洋房,一日三餐有花枝招展的儿媳侍侯。他留下的遗言是, “那个拉趴腿有大学问。”他做梦也没想到,他的子孙,因为拉趴腿之间的互相攻 讦,又回到了乡下老窝,为了那钵子食而重操旧业。故乡是远近闻名的杏花村。杏 树成林,树冠如云,开花季节,村前村后,房左房右,花团锦簇,芬芳馥郁,粉饰 着它落后贫困的内容。他还记得解放那年他衣锦归乡时的荣耀。骑着高头大马,挎 着盒子炮。乡亲们端上黄澄澄的熟透了的斋杏,村干部请他作报告。他站在戏台上, 面对虔诚地望着他的父老乡亲,他从容不迫,高谈阔论,滔滔不绝地做了“革命不 是为了那钵子食而是为了共产主义”的长篇大论。活活把乡亲们都听傻了。时过境 迁,往事如梦,世态炎凉,三年自然灾害,十年动乱,当他为了那钵子食拼死拼活 挣扎时,他不觉得当年的论断虚妄吗?不觉得命运对他是种嘲弄吗? 亲爱的炜娜,我对我父亲口诛笔伐,批了他个体无完肤,骂了他个狗血喷头。我相 信他毫无招架之力、还手之功。举手投降,缴枪不杀,争取宽大处理。比起他的同 代人,幸运的是,他是个读书人,不幸的也也正在于他识字解文,是个半拉子知识 分子。他和中国的知识分子一样,承袭了一种中国文化特有的文化意识、伦理意识。 这种文化意识的特点之一就是忍辱负重。在他受排斥,受打击的日子里,虽然一箪 食,一瓢饮,覃衣百结,人不堪其忧,却仍不改其乐,着迷于农技科研,甚至当他 在冰天雪地的异土他乡流浪时,仍念念不忘他那毫无希望的学术研究。这种精神本 来是无可非议的。但当他非要充当苦行僧的楷模,并向我灌输苦行主义时,那就是 另一码事了。为什么在西方哲学家中,他特别推崇斯宾诺莎,因为他的伦理思想与 他的忧患意识不谋而合。他要求儿子在现代意义上存天理,灭人欲。要求他克己复 礼——将社会规范转化为内心道德,听任社会需要代替内心需要。在这里,礼的重 要性不在于它本身那套繁文缛节,而在于礼仪之后表现出来的那个秩序观,礼在他 那里已经融合了几十年来的生活经验并形成了个僵化的思想模式。因此,礼的特点 之一便是制造与维护了不平等——这恰恰与共产党人提倡的平等观念自相矛盾。他 大概也没想到吧? 我尽最大的努力对父亲的假设做出解释。我根据他的旨意撰写了《世界本原初探与 历史唯物主义的关系》。这篇文章奇迹般地把炜娜送到了我面前。 那年,她在编辑部工作。他们的主编,一个四十多岁的鳏夫,有一次对她说,“你 知道,为了避免把我的意志强加于杂志,我需要一个与之抗衡的人物。这个人舍你 其谁呢?你和我加在一起,就是我们这份刊物的寿命。”那家伙过去是个体育记者, 很有魄力,又工于心计。他知道炜娜的心病,建议她下乡采访,以便了结与我的这 段孽债。那时候,报纸正在刮“万元户”风。我这个年收入不足三千元的,也被吹 捧为万元户。炜娜谢绝了他的好意。 她见过YM。她对我说,“我同意你的选择,因为她证明了你是个男子汉。你在这孩 子身边能更好地表现自己。。” 我心头舒卷过一阵热浪。我等待着她的谴责呢。我想听她说:这不是爱情。我已经 为自己找到了狡辩之词:我象卢梭恋着他的戴莱丝一样恋着我的YM。而他的爱情又 能证明什么呢? 她冥想着。她甜美的嗓音象从前那样有点沙哑,“过去,我深怕你不会从根深蒂固 的自卑中解脱出来。现在,我终于放心了。其实,只有我知道,你是个外强中干的 家伙。银样蜡枪头。” 我的脸红了。那一年,她在乡下医院,他们经常举行一些聚会。县医院依山傍水, 是个风水宝地。那年头,县上那批老家伙地位岌岌可危,自身难保,他们的宝贝、 所谓的“干部子女”更是前途未卜。县医院是个缓冲地段,是个世外桃源。医院领 导又是他们过去的老部下、得力助手,所以他们通过各种渠道把他们的千金或公子 哥塞到医院的工作岗位,医院成了一个藏污纳垢、或者说是藏龙卧虎之地。医院领 导是个正统派,深感老上级们把这么宝贵的革命财富交给自己责任重大。在管理上 难免把封建家长制、家国并治的一套发挥的淋漓尽致。公子小姐们在家里娇纵惯了, 再加上血缘高贵,自幼接受了一些革命远大理想的教育,个性差异、性格冲突,以 及与家庭与社会的冲突在所难免,遂演绎出一幕幕喜怒哀乐、各尽形相的人间悲喜 剧。就我所知,县医院是个人才辈出的单位,短短的两三年间,出了五个大学生, 两个作家,一个国家干部外加上七、八个精神病号和疯子。尤其是精神病号,是这 个县级第一医院的强项。哪一年也要培养出叁俩的。而且这光荣的革命传统一直延 续到至今。只不过现在那部分“老干部子女”早已人去楼空。“新干部子女”因为 社会变迁不需要再来县医院搞曲线调动。县医院从领导到职工基本上大换班,社会 阶层比较广泛,地位比较低,显得有些“生员不足”,再加上改革开放,精神病号 的发病率明显降低,一年也就一个半个的。又一说,县医院盖楼、钻井,医药商品 化,管理市场化,人员庸俗化,破坏了它原有的风水宝地。虽然冠上了“莱阳市第 一人民医院”的招牌,仍挽救不了它日暮西山穷途末路的颓势。更不用说象过去那 样人才辈出了。当然这是后话。 话说在炜娜身边众星拱月似的围了那么一帮子人,有男有女,甚至年龄差也很大。 这帮子人一口气脱颖而出了四个大学生,两个作家,一个运动健将和五个精神病人, 其中包括了那个后来给她做输卵管结扎手术的妇科大夫小辫。这帮子围绕她转的人, 有的是倾心于她的美貌,幻想与她同衾共眠、劳燕双飞;有的是倾情于她的才学, 盼望有朝一日与她在大学的门槛出双入对,在革命加爱情的征途上志同道合、殊途 同归;更多的是把她当作精神教父和贞洁保护人——小辫出身工农兵大学生,纤弱, 柔美,院方一个二把手领导对她早有觊觎之心,趁她值夜班时,要强施无理。幸亏 炜娜为她提供的“贞节皮带”围绕她纤细的腰围缠了两圈,延误了那个解她裤带的 衣冠禽兽的非分之想,炜娜及时赶到,她那矫捷的身手令那老色鬼大饱“口”福。 小辫也大开眼界。但从此以后小辫变得怔怔忡忡,防范之心使她压力倍增。 因为前途渺茫,没有出路,因为封建家长制管理,思想郁闷,更因为心灵空虚,无 聊,他们常举办一些借以发泄苦闷的聚会。这些聚会后来在有些作家的笔下得到了 生动的再现,虽然有些颓废之嫌,毕竟是那个年头的社会批判力量的真实写照,是 那个灰色年代的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在这些以酒为开端以胡闹收尾的聚会上,我常 在炜娜邀请之列。我的农村青年的身份使我在他们之间鹤立鸡群,我的“准”干部 子弟又使我与他们同病相怜。当然,炜娜对我的的这份宠幸也使他们对我嫉妒有加。 长话短说,那个晚上,炜娜因为诸多的烦恼加在一起,因为双亲在婚姻上的咄咄相 逼。她的叛逆精神复稣了,突然想和我做鱼水之欢,这是两个人关系中第一次她采 取主动,意欲在性爱交流中谱写社会批判的新篇章。当然这里面也不乏有酒精的因 素。那天正好是小辫值夜班。她说服她“借用”她的值班室,她说要和我一次性了 结。小辫一贯反对她与我这个有妇之夫拉拉扯扯,于是同意借床给我们。关上门, 炜娜就猛地扑到我身上,疯狂地吻我。她的嘴喷发着那个年代张裕酒厂出品的一种 叫“味美思”的甜酒的苦森森的樱桃核味。后来我常喝这种酒,但绝对没有那年头 的好喝。 她办事很有条理,这反映了她一贯的作风。她一件件脱衣服,每脱下一件,都仔细 地、有顺序地放在枕头旁。然后,她背过身去,解文胸的扣子,最后脱裤衩。整个 过程,恰似一件价值连城的艺术品,被褪去繁琐的包装,展现在急欲欣赏她的人的 面前。她属于那种健美的姑娘,就象在那种年头我们所能搞到手、看得到的西方著 名大师笔下的裸体或半裸女神画像。是一种丰腴、圆满的美,象丰收在望的田野一 样丰饶而饱满的美,一种散发着神圣的母性光晕的美。在这整个艺术品的欣赏过程 中,我的心始终处于一种狂喜的,激动不已的状态中,它敲锣打鼓,为这种美和献 身精神呐喊助威。我的心被这种猛烈的鼓点敲击的快要蹦出来。问题是我的那玩意 儿也在帮着使劲,但它却把劲使错了地方。它暗暗鼓动我的心膨胀膨胀,自己却因 为这种无私奉献而萎缩下去,甘愿当幕后英雄。我就这样赤条条地尴尬地站着,我 以比她快一百倍的速度早已把自己扒光了。她察觉了我的尴尬,她向我张开臂膀, 踮起脚尖,搂住我的脖颈,用那柔软的沁人心脾的嘴唇,深情地亲吻我。我感觉到 她的心也在敲锣打鼓,也在剧烈蹦跳,这种剧跳产生的过量的肾上腺素使她的脸尤 其是嘴唇异常地苍白,在朦胧的夜色中呈献出一种异常的柔弱的美丽。圣母玛利亚 啊,我真想给她下跪。我们就这样心贴心当面锣、背面鼓地敲着。我多么希望我那 不争气的东西和我的心脏换个位置啊,它要是那样膨胀那该多好啊。她也在渴望, 这我感觉得出来。问题是我越着急,那玩意儿越不争气。正在这时,门扇和我们的 心脏一样,“嘭嘭嘭”发出被敲击的膨胀的声音……原来小辫,那个妇科大夫并没 有走远,她从门缝里看见了我和炜娜干的好事。她比谁都看重炜娜的贞操,在她眼 里炜娜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炜娜的献身精神使她的精神彻底崩溃了……她在五龙河 边徘徊了二十个日日夜夜。炜娜寸步不离,陪伴了她二十个日日夜夜。我相信是她 的爱和执着挽救了她,使她迷途知返。后来她完全恢复了。再后来,她终于找到了 “报复”的机会,当炜娜请求她做结扎输卵管手术时,她欺骗了她。然而,在她心 目中的女神的肚皮上留下这样一道好象文身一样美丽的刀痕,也使她心疼如刀绞。 “手术”结束后,她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后来,在炜娜的生日派对上,我有幸和 小辫姑娘重温旧事。她说,幸亏那天没让她看见我“强奸”炜娜成为事实,否则的 话,她非用手术刀阉了我不可。 想起这段光荣经历,就象叶挺在狱中回想起他领导的铁军遭遇皖南事变一样,令我 懊恼万分,心中好不受用。好在炜娜并没有因此嫌弃我的意思,我偷偷瞥她一眼, 她仍用那种令人心醉的信任的、鼓励的目光抚爱着我,使我的胯下之物不分场合地 膨胀起来……唉,它总是文不对题,驴头不对马嘴,阴差阳错,该膨胀的时候不膨 胀,不该膨胀的时候探头树脑的……我感激地望着她。我那样子一定很蠢。 她说,“我曾经是你的奴隶。但我这个小奴仆有时候是很顽劣的。你的鞭子,拳头, 都不起作用。你反而更瞧不起自己……” 我终于按捺不住了,“炜,你知道,我是永远爱着你的。那天我翻看了你从前给我 的信,我的第一个感觉就是想哭……” “别说了。从前的事情不要再提起。愿YM赐福给你。我把你交给她了。我会拜托她 的。我不能保你爱她一辈子,但至少十年。到那时,你也四十好几了。对现实的权 衡,对既得利益的留恋,会阻碍你去冲击新的彼岸的。再说,你有良心,不是那种 丧心病狂的男人。” “炜娜!” “关于素贞,我不能说什么,她是个悲剧人物。” 许多年后,当我终于如愿以偿,把YM拥在胸前,在临睡前,象艾略特那样默诵“给 我妻子的献辞”,我便会想到我的守护神,我的雅典娜。 “但我不明白,我们的分歧在哪儿?” 亲爱的炜娜: 假如我在这个世界上尚拥有一个听众,那就是你。在从前,你喜欢把我那些胡说八 道记下来,说它们都是些了不起的思想。谁又能从你虔诚的眼神礼肯定这些话的价 值呢?不过,也说不准,兴许那些称得起思想的都是些胡说八道的东西。那些乱七 八糟的玩意儿、我是说我的那些鬼念头太多了,你把它们称为“我的大孩子的异想 天开”。事至今日,我还怀疑,你身背弓箭,朴打着双翅,如其说是冲着我罗二锁 来的,毋宁说是冲着我的罗儿八嗦来的。现在,我的罗嗦劲儿又上来了。我要跟你 谈谈关于社会动力的问题。因为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我没有一个可以一诉衷肠 的人。 什么是社会发展的动力呢?当前已经形成争论。主要有两种观点。一种观点认为, 生产力的发展,生产力同生产关系的矛盾,以及在阶级社会中表现这一矛盾的阶级 斗争,是发展的动力。这种观点在历史上起过作用,但随着阶级斗争基本结束,它 已经不起作用了。除非你再根据马克思的原文,把这个社会革掉(参看马、恩选集 第二卷,第82——83页)。另一种观点认为,人的实践是社会发展的动力。也即 “劳动创造世界。”而我已经论证,劳动也即感光与转换光。 在这里,我觉得有必要引进马克思关于“富有”与“贫困”这一对概念。马克思说, “我们知道,丰富的人和丰富的人的需要如何代替了经济的富有和贫困。丰富的人 同时也是需要的人的十分完美的生命表现的人,不仅是人的富有,而且人的贫困, 在社会主义的前提下,也同样具有人的、因而是社会的意义。贫困是一种受动的纽 带,它迫使人感觉到对其他人这种最大财富的需要。因此,对象性的东西在我身上 的统治,我的本质活动的感情的爆发,是在这里进而成为我的本质之活动的情欲。” 炜娜,在和你的爱情以及爱情活动中,使我更感受到马克思论述的无比正确性。在 我和你做爱和想把你攫为己有时,我是想变得象你那样优秀。事实上我已经那样做 了,并且已经做到了。你还记得我衣衫褴偻、趿拉着掉了后跟的破鞋和你并肩走在 大街上的情景吗?我一点不觉得自惭形秽,也不觉得掉你的架,因为在你美丽的光 晕笼罩下,我也光辉灿烂起来。拥有你丰满的乳胸,我变得象你一样富有。马克思 这里的“富有”与“贫困”这两个概念,不同于经济学意义上的概念。因此,那种 把经济利益看作是发展动力的观点是错误的。因为物质需要的满足只是价值的一种, 而人的最高价值是人的自我实现,也即是我所论证的感光与转换光本身。 马克思说,人是类的存在物。一种存在物的类是指这种存在物根据他的血缘和起源 而得以存在的那个东西。我已大胆地假设为光。所以,人能够不局限于存在物的某 种实际状况和他跟它的直接关系而自由地与任何存在物发生关系。人的自由也便植 根于这种光的能力,也即人具有自我生成的能力,人通过感光与转换光来达到自我 实现的目的。因此,人的动力根源于人的自由和能动性。它既非通常意义上的物质, 也既非是精神的,它是这两者的合二为一。毛泽东关于“两变”的理论还是有道理 的。因为世界上只有一个造物主——米思拉斯神。 站在甲板上,大江在我面前一泻无余,好象一幅徐徐展开的画轴,显示了无穷无尽 的诗情画意,令人目不暇接,心旷神怡,令人瞠目结舌。江边是衰黄的芦苇丛,它 的后面是淡黄和墨绿相间的树冠,外延是湛蓝的天空,这调配得当、层次分明的镶 嵌,衬托着大江的雄伟气魄。江水是土黄色的,波动起伏,芦苇是金黄色的,点缀 着乳白色的芦花,树丛是淡青色的,象一条淡雅的浅绿丝绦,而天空则因为云彩的 涂抹,有时是灰黄色的。这一切色彩的变幻,都由太阳,这万物之主调节——太阳 底下那片江水永远是银白色的。在北方,时值冬令,在这里呈现的却是深秋景色。 不时有一簇簇碧绿的树丛切断了芦苇的金丝带,要不就是从那绿丝绦后面,露出一 片灰蒙蒙的农舍(我讨厌工厂,讨厌水泥建筑)。有时,江面上反射着阳光,象微 风拂煦下野花盛开的原野。 亲爱的YM: 今晨醒来,船已驶近镇江港。六点多,船靠停码头。要停泊到七点开船。这是江汉 三号驶离上海港后停泊的第二个码头。镇江的地理环境很奇特。岸边有几座突兀俊 秀的山峰,虎视眈眈地雄踞于大江之上,遏制着江水的流势。山上有庙宇,还有一 个山头上有古塔,据说金山寺就在附近,可惜我对地理不通,不能发思古之幽情, 也不能咏物言志。码头上有个小卖部,我忽然想起,镇江的酱菜很有名气,遂也买 了两袋咸菜,又买了一瓶醋。(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人挺俗气的?)我这个人也挺 爱吃醋的……可你千万别伤心,那天我看见你和那个人在一起,他对你目不转睛的 那股黏糊劲儿,我心里确实不大受用。其实,也不怪他,你那曲线优美的乳胸,本 身就是一篇措辞美妙的情书。YM,我此刻又犯傻了。我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在为你 颤抖,每一个细胞都在呼唤你。我后悔没带上你。我真是后悔莫及!别看我傻乎乎 的,可我得到过不少女子的青睐,当然也包括你了。过去我做过不少蠢事,和许多 女孩子发生过关系。我因此变得老练,富于经验。在爱情上我不是个杯水主义者, 而是个功利主义者,我权衡了各种各样的爱情,研究过各种类型的婚姻,得出的结 论是,你就是我的命运、我的生命。首先,我对你最富有牺牲精神,不知餍足。其 次,和你在一起,我不想任何女人。哪怕是戴安娜、巩俐——巩俐是谁来着——我 都不想。第一条注定我要在你身上耗尽我的生命,第二条保证我今后不犯错误。 船起锚了。江汉三号逆水行舟,马达欢唱,英姿勃发,乘风破浪。我凝望着大江, 感觉到它的美,却很难把这种美的感受扑捉住。那种美只作用于感官,把它转化成 文字形象似乎就失真了。YM,我一个人跑出来,不是为了瞎追女人的,而是为了反 省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我和炜娜虽然有一手,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和她 一共睡了三次觉,最后一次没有成功,我是个银洋蜡枪头……我选中你不是为了给 自己找一个听众。你也不是那种长舌妇式的巾帼英雄。在你身边我免受呱噪之苦。 而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却不得不忍受别人大放厥词。船傍岸而行,可以看到江 水冲刷造成江岸崩塌,露出黑黝黝的土壤,使人联想到母亲的乳房。芦苇丛中隐现 着茅庐,升起袅袅青烟。一抹黛色的山脉,树木槎桠,在天空留下了绵延起伏的切 迹。渐渐地,那玉色的山脉离得越来越近,终于,江岸出现了一个接一个的断崖, 山上有庙宇,凉亭,游人,深秋景色美不胜收。那笔立的、刀削般的陡岩,使人感 受到大江的气魄和力量……我想跟炜娜谈谈感性的问题,跟YM谈谈性爱的问题。跟 妻子谈谈离婚的问题。最后我选择了父亲,因为和他谈能抑制我的欲望,遏止我对 女人酮体的非分之想,恢复我的银样蜡枪头本色。我想跟他谈谈自然法、法规,谈 谈陆、王心学以及现代新儒学的“返本开新”思想。 尊贵的父亲: 你问我,关于“感光”与“转换光”的社会认识是怎样形成的。也即,怎样把你的 “革命理论”普及于民。我想联系马克思关于怎样消除异化来探讨这个问题。 马克思认为,消除异化必须具备两个条件。第一,对象化的关系必须成为属人的、 即社会的关系;第二,必须这样去认识和自觉地维持这种关系。在马克思看来,洞 察人和他的作为社会关系的对象性世界,是怎样和通过什么方式成为它们现在这个 样子的,也即洞察人的历史社会状况,这种“洞察”本身就是实践,是人的自我生 成的革命手段。就象关于异化理论和洞察私有财产的起源引起一场革命一样,对 “光”的洞察的理论也即是一场革命,洞察者本身是由他们所处的历史社会状态所 赋予的历史使命。因此,马克思说,“异化的扬弃总是要以作为统治力量的那种异 化形式为出发点。” 在这里,我们引进齐美尔哲学社会学的“理解概念”,并结合被誉为我国古代四学 之一的王阳明的哲学思想来阐述这个问题。齐美尔为社会哲学的结合提供了一个必 不可少的环节。这便是“理解”。理解的过程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某种已被认 识的社会活动所赖以形成的心理过程,在解释者那里也象在行动者那里一样,引起 同样的反应。第二阶段则是对行动者个人本身的动机和感觉的理解。这些感受“不 仅表现为主观精神生活的偶然的和瞬间即逝的现象,而且具有典型现象普遍必须遵 守的性质。”因此,社会认识的过程应该是这样的:社会通过利用个人的理解程序 来认识自己本身,它认为关于自己本身的观念是有规律的认识原则。从而给定社会 生活以及某种规定的范畴和形式,并促使向其发展——这个过程也即“致良知”的 过程。齐美尔说,“只有生活,才能理解生活。”王阳明说,“知是行之始,行是 知之成。”齐美尔说,“任何客观性和认识对象都应该面向生活,以便使被解释为 生活职能的那种认识过程确实相信,在它面前是完全为它所透彻了解的、而且实质 上也是与它同样的客体。”这种与之同样的客体,这种生活职能,除了“良知”所 指,又能是什么呢? 另外,理解的活动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反思的工具。齐美尔认为,研究者的精神活动 调整着事实,使之与占统治地位的思想和价值一致起来,并把事实联系起来以便从 中产生出解决问题的办法。如果只凭经验,这种解决办法是不可能提出来的。只有 靠理解活动,才能产生作为“历史真理”来理解和讨论的、就其实质而言是假设的 形成物,而理解的活动的基础和原则,乃是以社会哲学的形式提出的社会世界的完 整形象。所以我们说,齐美尔的理解范畴,与王阳明的“知行合一”思想,有异曲 同工之妙! 八 我和YM那次到上海,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做生意。上海市场坚如磐石,碾碎了父亲精 心设计的“五花牌珠帘”。新时期的“爬山顶”运动受到挫折,“六十万元”的设 想不贴实际。好梦结束,我和YM狼狈撤退。大叔深表歉意,其实他已仁至义尽,东 跑西奔,帮助推销。无奈上海太干净了,没有蚊子和苍蝇,不需要五花珠帘挡蚊遮 蝇。再说,上海太漂亮了,不需要五花珠帘涂脂抹粉。 回程我们坐火车。到了南京站,停车十二分钟,我下车,在站台上溜达,若有所思。 车铃响了,我突然对车上的YM喊:“快,把包扔下来。”然后我把她从车窗里生拖 硬拽了出来。车移动了。站台上的工作人员差点要找我的麻烦。南京给我的第一印 象是气派,宽敞,到处栽满了树。YM对我疯疯颠颠的举动大惑不解。好在她相信我 不是人贩子,不能把她卖了。当晚我们被一家旅馆收容了去。一夜无话。第二天, 我嘱咐她待在房间里等我,千万不要一个人出去乱跑,碰上真正的人贩子可就麻烦 了。然后我一个人上了街。打听,坐车,几乎绕南京转了一圈。后来我发现我要找 的地方离我们住的那家旅馆只有一箭之遥。 这是一位娇小、慈祥的老年妇女。皮肤白皙,很小老年斑。齐耳短发已经花白。鼻 子微微有点翘,这使她在笑时很动人,使人联想到她年青时的魅力。眼睛给人温存、 善良的感觉,目光象她的声音一样柔和,戴着眼镜,显得有些朦胧模糊。不知为什 么,我觉得她就应该是这样。让座,沏茶,然后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我对面,亲切 地盯着我。我有点惶惑,不知说什么好。 “你父亲为什么不来?” “他能来吗?” “为什么?” 我苦笑的样子。未置可否。 她探着身子,端详着我,“太象了。你父亲年轻时也是这个样子。不过,那时他没 留小胡子。” 我敏感地瞟了她一眼。她没有责备的意思。即便是责备,也是温和地恰到好处地表 示出来。我几乎要倾吐一个秘密,刮去胡子,会露出一个象我父亲一样的刚愎自用 的下巴。我之所以蓄须,便不言而喻了。但我心里纳闷,我凭什么一见面就这样信 任她。 “是你父亲叫你来的?” “是我自己来的。”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偶然从他的抽屉离看到了你给他的信……对不起,我不应该偷看你的信。” “没什么。事情是这样的。我接到了你父亲一封十六个大字的信。不知道发生了什 么事情,寝食不安,日夜挂牵,所以给他写了那封信。” “他给你回信了?对不起,也许,我不该问。” “没关系,他给我回了。” 我试着解释这次来宁的前因后果。 “喔,是这样。”她突然问,“你母亲是什么时候死的?” “她没死。” “你父亲不是说她病死了吗?” 我自知失言,在她诚恳的目光感召下,我只能如实反映。七○年,我这个黑五类子 弟没能被推荐上高中。回乡务农。家境困苦,前途渺茫。父亲打发我去投奔母亲。 我从省城回来后,说她死了。十年后,父亲的历史错案得到纠正,他去省城办理离 休手续,听人说到母亲。回来后,抱怨我说:她没有死。我说,不对,她死了。 “这么说,她没有死。” “她死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种难言的苦衷。我默默地垂下头。天知道,我为什么要对她讲这些。 她更焦急了。“你爸爸和你母亲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尽量用一种轻描淡写的口吻,谈到父亲怎么犯错误,怎么劳改,怎么被迫退职, 回乡务农。谈到母亲与他离婚时,她激动地嚷道,“这是罪过!”接着,她的眼泪 便簌簌而流,嘴唇龛动不已。不时摘下眼睛搽泪,肩膀软软地塌下来。渐渐地,这 种无声的哭泣发展成断断续续的抽泣,“你说,你爸爸命多苦,从小参军,南征北 战,负伤,后来又生病。结婚又离婚,后来又……”她的幽怨终于被气殪打住。频 频咳嗽着。我慌忙给她捶背。一个年轻的女同志进来,为她倒了一杯水,又送来一 条湿毛巾。然后知趣地退出。她向我惨淡一笑,转过头去,对着窗口,呆呆地出神, 眼泪仍象泉水汩汩外涌,思绪飞到遥远的过去…… 一个年逾半百的、历尽沧桑的女人,尚有如此灼热的、绵绵不绝的眼泪,支撑她难 以忘怀的情愫的,倘若不是爱,那又能是什么呢? 她象喃喃自语,又象对我倾诉,“你爸爸是十分优秀的,不该落到这般地步……我 说呢,这些年,我心里总觉得有件事情,七上八下,怎么也放不下。有些不该说的 事情,我不能告诉你,甚至你爸爸也不知道。但我早晚要对他讲。其实,讲了又有 什么用呢?我这辈子,有许多事情,与你父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那个年轻姑娘又走进来,轻轻说,“黄处长,该吃饭了。” 她看看表,抱歉地说,“你叫什么名字?唔,小锁,走吧,我们一起去吃饭。” 饭后,她便带我去人民商场,一个姓王的经理,五十多岁,小个子,很精干的样子。 自称跟许世友司令当过兵,在山东打过仗。老区的老乡来了,能不帮忙吗?看过样 品,马上签定了“货到付款”的合同。 …… 听说作成了一笔生意。YM也很高兴。我领着她逛街,采购东西,准备回程。我给她 买了一条牛仔裤,穿上它她显得俏丽,挺拔,婀娜多姿。我们又逛了自由市场,品 尝了凉粉,鸭血汤,麻团,老油豆腐。在上海没顾上领略南方风味小吃,有点可惜。 然后去了同庆楼,点了南京板鸭,要了啤酒,我们要庆贺一下。几杯啤酒下肚,她 说,“你这样高兴,肯定有原因。” “你嫉妒那个老太婆?” “我就知道,你大老远跑这儿来,不是为了做生意。” “生意做成也好,做不成也无所谓。当然,还是做成了好。” 然后我提议去看电影。大华电影院。放冷气。情人们勾肩搭背。美国故事片《温柔 的怜悯》。有一阵停电。我挨着了她滚烫的脸,她依偎着我。我真幸运,我是说我 和她,我们这辈人。突然灯亮了。她一下子抽回身。我怕失去她,生硬地扳过她的 脸,楞楞地瞅着她,“我爱你。”她诧异地盯着我,担心地说,“你今天有些反常。” 热乎劲过去后,她又闷闷不乐了。“大哥,你为什么要领着我?领着我没有用,是 个累赘。” “我可以告诉你,领着你没有用,如果非要问个为什么的话,为了气气我父亲。” …… 她的故乡是胶东一个叫“后垂柳”的村庄。父亲所在的部队驻在那个村庄里。他们 是在拥军爱民的交往中认识的。第二年,她也参了军。她的大哥那时已经是一连之 长了。在确定与我父亲的关系时,她征求过哥哥的意见。大哥说,“人不错。就是 个子高一点。”“正好改良一下嘛。”小妹顽皮地说。那一年,爷爷去部队看望父 亲,父亲把她作为未来的儿媳妇介绍给爷爷。老人欢喜地合不拢嘴。四八年,他们 共同去政训队学习。政训队是为淮海战役培训干部的。学习期间,他们的“秘密” 被领导发现了。苛得她哭鼻子。父亲的自传里说到这件事。学习结束后,父亲分配 到二野,她则分配到了三野。部队南下,她所在的部队与敌人打了遭遇战,队伍给 打散了。她与组织失去了联系。那一年,我父亲所在的部队已经解放了青岛。她辗 转千里,找到父亲,由他做证明,送她回到南京她原来的部队。五○年,她在“南 空”做财务工作。父亲的部队在闽浙一带剿匪,彼此书信往来,他还去看望过她几 次。父亲赴朝时,她专程去送他。后来父亲患了肺病,回国疗养,她去看他,并约 定父亲病愈后他们就结婚。父亲在养病期间显露出对音乐的爱好。她想,一把小提 琴也许有利于他陶冶性情,恢复健康。便咬咬牙,借款买了一把小提琴,亲自给父 亲送去。她至今保存着一张父亲怀抱小提琴与她的合影。照片上的他和她风华正茂, 一副憧憬未来的美好景象。那时他们的生活很艰苦,这是一笔不赀的费用。后来她 虽然还清了借款,打老虎运动时,她仍被打成“小老虎”。人们抄家时翻出了半箱 子她保留的父亲写给她的信。“资产阶级思想腐蚀”,“蜕化变质”,许多大帽子 扣到她头上。为了他的健康,为了他们的爱情,她从未对父亲提起这件事。她忍辱 含垢,默默承受着命运的打击。后来虽然事情得到澄清,给她平了反,恢复了工作 和级别。但那把小提琴组织上作为赃物从父亲那里索回,从而为他们的关系蒙上了 一道阴影。那时父亲已经转到常州疗养,在那里认识了我母亲。 “你母亲是不是高高的个子,黑黑的皮肤,背有点驼?” “我……记不清了。”在我的印象里,母亲是相当漂亮的。 “你不是去看过她吗?” “那时,她已经衰老的相当厉害。简直令我大吃一惊。” “是这样……” 她去常州,与我父亲商定婚期。本来他已经康复。但为了他们的未来,她建议他再 休养一段时间。“对你们晚辈人,我说句不该说的话,其实,你父亲已经多次有求 于我。但我婉言拒绝了。我认为,做人,要老实,正派,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别人。 我劝他耐心等待,真正到了那一天,我才能把自己美好的情愫献给他……” 她的神情异常骄傲。但我相信,倘若不是她拒绝了他,历史便会另行谱写的。 “那些日子,我明显感觉到他对我的冷淡。他很少写信了。而从前,他每周要寄给 我两封信。后来听人说,他跟一个女护士好上了。我不相信你父亲能这样地薄情, 因为我们的爱情经历了战火的考验。于是,我便请假到常州去看你父亲,你父亲只 字不提他移情别恋的事。但是我和你父亲在一起的时候,那位女护士,也就是你妈 妈,形影相随。甚至我要走了,你父亲送我,她也跟在后面。在火车上,我发现了 你父亲放在我皮箱里的信。信中说,结束我们之间的关系,并且说,这是组织上的 意思。我伤心透了,但你父亲另有所求,我也没有办法……”她摘下眼镜,擦镜片 上的潮气。 “我没有责备你母亲的意思。只要她能使他幸福,我也就满足了。想不到她与你父 亲……唉,尤其是对你,做母亲的不应该这样,所以我要说,这是她的罪过。” 我却不这样看。我认为这不是我母亲的过错。假如父亲理解母亲的需求,事情断乎 不会这么惨。他不熟悉和他结合的女人。促成他背叛爱情的,据他说是该死的政治 原因,但那只是一方面,在他住院认识我母亲这段过程中,他们的关系绝对不是理 性的因素在起作用。说不定,还因为她拒绝过他。我甚至想,当时,母亲的形体条 件要比她好。我直言不讳,她莞尔一笑,非常自信地说,“不,她没有我漂亮,皮 肤也没有我白、细。当时,有许多人追求过我,他们的条件,级别都比你父亲优越。 但我都拒绝了他们。你父亲耽误了我最宝贵的东西。让我空等了他七八年,和我分 手后,我又等了他两年,一直幻想他能回心转意。别人给我介绍,我想,没意思, 不谈了。后来听说你父亲转业了。他转业就是为了结婚。那一年,我大哥从朝鲜回 国,来南京看我,问我,‘你还没有结婚呀。’我苦笑了,‘和谁结婚呀。’‘和 那个大个子’。我扑在他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他说,‘算了。咱不改良了。’” 我不敢继续问那个十分敏感的问题。事实上,不管她的命运如何改观,她都不会幸 福,一辈子不会幸福。父亲的背叛行为在她的心上烙上了终生痛苦的印记。 “我做梦也想不到你父亲能这样惨。我一直认为他会生活的比我好,因为他另有所 求。我的档案在文革期间丢失了。我要退休了。为了重建我的档案,组织上根据我 的反映,想求助于你父亲。因为他对我的情况最了解。通过有关部门了解到你父亲 已经离休回乡。我感到震惊,因为就你父亲的年龄和能力而言,他不应该离休呀, 离了,也不应该回乡呀。我预感到你父亲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些日子,我牵肠 挂肚,寝食不安。后来我收到你父亲的来信。天哪,我的心碎了。一个人怔怔地盯 着信,不知流过多少眼泪……” 我父亲在信中能对她说什么呢?他后悔了吗?他向她忏悔了吗?他向她说一声对不 起了吗?但这一切的意义又何在呢? “你父亲在信中说,对失去的东西,追悔也没有用。不成夫妻,做姊妹何妨!我回 信说,要好好想一想,然后再做回答。” 我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无名之火。我几乎脱口而出——你不认为他在继续玩弄你的感 情吗?一个连做丈夫、做情人都不够格的人,能做什么“姊妹”。饶了她吧,饶了 这个可怜的女人吧,难道你要使她的灵魂到死都不得安宁吗?父亲的自私,让我恶 心。但她仍在痴情地编织着她美丽的梦—— “你父亲在政治上是不成熟的,在感情上也比较幼稚——没有比我更了解他这个人 了。他追求了一辈子,几乎什么也没有得到。但他有你这么个大儿子,你是他唯一 的收获。”她用一种疼爱的让人心碎的目光盯着我。我有一种扑到她怀里的冲动。 九 江汉三号中午到达南京。从中山码头乘34路车,直达新街口。下榻在民族旅社。这 又是人的习惯。其实,换个地方,对我有好处,但那要麻烦,人讨厌麻烦。擦把脸, 克制着给黄阿姨打电话的欲望。这是个星期天,她不能上班。我要一个人先走一走, 想一想。我这是第几次来南京?三次?四次?是来旅行?寻根?还是做生意?生意 做成了一笔,带有偶然性,简直就是鬼使神差。 人民商场是南京市最大的商场之一。它的前身是国民党办的中央商场。它的规模使 我联想到一个城镇的集日。它下设一个批发经营部,专门接待外地来宁做生意的。 经理姓王,模样有点象电视里的步鑫生,也是小个子。只是略微胖一点。甚至魄力 以及能力都使人联想到步鑫生。脸上带着谦恭的笑容,声音甜润,小眼睛扫来扫去, 暗暗观察着你。走起路来很快,皮鞋跟敲打着地面发出钟摆一样清脆的声音。穿一 件白衬衫,打黑色领带,西装吊带裤,浅灰色的。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一个典型的 南方鬼子。精明强干,工于心计。他说他跟随许司令在山东当过许多年兵,打过济 南。山东老乡来了,他很高兴,乐于帮忙。确实识货,价钱也给的公道。又有老革 命引荐,马上与我草签了合同。我和YM前脚到家,他的挂号信随后便到,接着又拍 来了电报。于是,我随车运来了货。当然,我一个人来的。 货到商场,便打了麻烦。柜组拒绝接货,理由是本产品包装不合格。为了省钱,父 亲搞了一批旧纸箱做包装。王经理说,没有包装的商品只是半成品。他建议由商场 提供商品袋。五毛钱以下厂方负担。五毛钱以上商场负担。他去联系,不用说,价 钱刚好五毛。我还感激不尽。但柜组还是把货退给了他。这次是因为产品没有横竿。 父亲在设计时,考虑到运输、携带以及储存方便,横挡采用合成革制成的空鞘,用 时穿上笔直的竿物即可。想不到这一特点倒成了缺点。王经理说的有理,顾客买回 门帘就要挂的,除非你再跟上个门帘竿厂。不过,他对下属制造的麻烦满不在乎, 没什么了不起的,他们不卖,我自己卖。老解放区的乡亲找上门来,我不能袖手旁 观。他说干就干,一天下来,累的声嘶力竭,向我撮起三个指头,你都看见了,才 卖了这个数!这样,他便先声夺人,造成我感恩不尽的事实。当我索要货款时,他 说:我们商场历来是货到一月内付款。我提醒他,合同上写的是“货到验收付款”。 不对,我记得是“货到一月内付款”。戴上眼镜,看合同,喔,大概是笔误。货到 一月内付款是商场的规矩。是照规矩办,还是照合同办?他又说了:我电报上要六 百件,你发来了七百件,超过的这个数怎么办?我说我是接到你的挂号信发货的, 信中说要六百至八百件,七百件没超过八百件呀。他说,合同上明明写着“以电报 为准”。我说,照你说,那挂号信岂不是儿戏?他说,年轻人,你不会办事。今后 一定记住,按合同办事。我说,那就“货到付款”。他沉下脸,年轻人,咱们有话 在先,我是看你是老解放区的乡亲,又是老干部介绍的,才帮你的忙。你看看,哪 有当经理的,亲自设专柜的。我很抱歉,同时明白,知恩应当回报。他又说,这么 大个商场,还付不出你那万儿八千块钱?多出个百八十条帘子有什么了不起,没得 了不起。最后,他大包大揽,这样吧,咱们另起草分合同,七百件商场都收下。不 管卖掉卖不掉,八月底货款一次付清。年轻人,我这是仁至义尽了。我不能推辞, 只得解释说,这样的事,我自己做不了主,要回去和“厂长”商量。就这样,我带 着他起草的合同,两手空空回了家。并且,很快,我得以第三次赴宁。 南京的七月,热浪袭人。火炉城市名不虚传。南京的街道宽阔、平直,树木成荫。 偏偏最繁华的新街口树木最少。马路上蒸腾着热浪,没有风,透不过气来。爬上天 桥,已经挥汗如雨。来往车辆马达轰鸣,噪音保持在70分贝以上。星期天,是上帝 特别光顾的日子。商场的批发经营部门前,面对商场大门,悬空挂着两件图案特别 清晰的五花珠帘批发部玻璃门上,贴着一张大红纸海报:山东传统工艺,五花珠帘 专柜。王经理立马柜前,亲自叫卖。顾客络绎不绝,但看的多,成交的少。离此不 远,苏州工艺美术厂展销的塑料门帘,却很好卖……人们喜欢花里胡哨的东西。这 也是当代人的审美趋势。古朴自然,反而没人光顾,就象严肃的文学作品没有读者 一样。王经理大老远就看见了我:小罗,你来了。我正要有事找你。你们厂生产的 珠帘质量太差了,挂在那里,象放鞭炮,噼里啪啦直往下掉。我抱歉地说,我们厂 新上的项目,存在许多问题,因质量破损的商品,厂方负责修补或调换。他说,做 生意,质量和信誉最重要。怎么,合同带来了?盖上章了没有?我说,对不起,厂 方认为,第二份合同实质是“代销“,与第一份合同“包销”的性质完全两样,所 以,厂方实在不敢苟同你的旨意。他沉下脸,那你说怎么办?我说,厂方的意思是 继续履行第一份合同。当然,还务必请王经理多多关照。好,按第一份合同,商场 一月内付你八百件款,另外一百件你拉走。还有,南京最近物价管理很严格,商场 要求厂方提供一份当地物价局核实的商品价格。 父亲把我设计成五花牌珠帘,“系采用我国传统工艺品五花珠为原料,经过颗粒筛 选、色泽调配,引线串珠、图案编织等工序人工制成。”我也跟着瞎吹,说它巧夺 天工,色调典雅,价值连城,无与伦比。然后大老远跑到南京招摇撞骗。拿它来实 验我关于“富有”和“贫困”的理论。来论证感光与转换光的无比重要性以及关于 唯光论的伟大发明。然而人们根本不卖我的帐,古朴自然等于土里土气,传统工艺 赶不上现代时尚,鬼斧神工的艺术品竞争不过以假乱真的赝品。它的价值体现不出 来,更不用说为我挣来应有的荣誉。它只配挂在那里放鞭炮,堆在库房里遭虫蛀、 供老鼠磨练牙齿。父亲的理想和抱负成为泡影,我的自我得不到实现。马克思的理 论实践遭到挫折,社会主义的原始积累遇到血腥抵抗。南京的天空阳光灿烂,万里 无云。我的心却愁云密布,风雨欲来。 在我百无聊赖地呆在南京,等待拿到父亲“爬山顶”的钱,以便回去发给那些嗷嗷 待哺的女工们的时候,认识了一位来自湖州的老客。此人三十多岁,黑瘦黑瘦,小 眼睛又尖又亮。说话斯斯文文,很有条理。在我住这家旅馆时,他来过两次。也许 是直觉吧,或者他很无聊,他断言我这人不一般,乐于和我拉近乎,他请我喝酒, 我也没推辞,一杯酒,一仰脖,“滋溜”,下肚,连干三杯。他直咂舌,到底是山 东大汉,海量。他见我阴郁不乐,问我有什么心事。我也直言相告。他听了,直摆 手,得得得,老弟,你那买卖不赚钱,还是跟我跑吧。我说谁知道你是干什么的。 他微微一笑,不走私也不贩毒,你知道什么叫转地皮吗,小小的倒爷一个。越谈越 热乎,借着酒脸,他当即向我传授了一番生意经。我心情不好,对他的话姑妄听之。 第一,他说,干推销这一行,不要找大人物。进一家单位,先问是不是承包,要找 承包的当事人。县官不如现管。比如说,找业务主任,就不如找柜组长。第二,谈 生意要掌握心理学。不要张口提价,更不要叫对方给价。先问感不感兴趣。不感兴 趣,就不愿定货,那你最好滚蛋。对方感兴趣,才能讨价还价。第三,生意是互相 有利,要利用你的重型武器,那就是钱。这也是最重要一条。你是为钱而来,千万 不要让钱牵住鼻子,那你就要打被动仗。舍不得孩子打不着狼,这样,你才能掌握 主动权。我说,我的情况不一样。我的对手很厉害,是个棘手的家伙,他是个党员, 干部,原则性很强,是个正统派。他打断我的话,去他妈的,不要被这些冠冕堂皇 的东西所迷惑,没有不见钱眼开的。他又从战略藐视转为战术分析,首先要了解你 的对手,他的嗜好,家庭收支情况。等等。他举例说,一个商场的经理好赌,爱嫖 女人,因此老婆管的紧,每月工资除了吸烟,都要如数上缴。于是,他瞒着经理夫 人送了他一笔钱,结果生意便做成了。有了第一次,便有第二第三次,他掌握了对 方的弱点,自己便成了强者。这一次,他带来了四百件连衣裙,价格在二十元以上, 说定每件小费两元,结果成交。双方心知肚明,那四百件连衣裙,一件也卖不掉。 “最好不要在办公场所谈生意,先打电话约你要找的人来找你,然后才能谈条件。” 今天上午就是这样,他躺在床上,生意便做成了。净赚两千元。 一瓶双洋大曲,两斤板鸭,顷刻下了肚。他仍意犹未尽,拉上我出门实践。进了商 场,几乎所有的柜组他都认识。彼此打招呼,互通有无,客气一番。最后,他在一 个卖鞋的柜台前,跟一个女售货员嘀咕了半天,对方拿出一双旅游鞋,他爱不释手, 一个顾客凑上来,要买这种鞋。售货员不耐烦地说:卖完了。她的这位主顾却掏出 了支票和一打钱。她嫣然一笑,打开柜台门,两个人连拖带拽,弄出一个大纸箱, 他朝我一招手,山东大汉派上了用场。把那个很沉重的纸箱扛回了旅社。他眉飞色 舞地说,这种鞋我们那里最紧俏。可这里也买不到。为什么?商场里进了俏货,营 业员也压着不卖,等着我来,每双加价一元,一谈就妥。我问他,这种鞋多少钱一 双,回去能赚多少?他说,这儿卖十四元,加价一元进了营业员腰包。我回去卖二 十多元吧。 “嗨!哥们,你说,我那事,到底怎么办?” “送礼。最好送一笔钱。不要送到办公室里,要送到家里。不要问他的家的地址, 更不要向别人打听,要盯梢。” 黄阿姨坚决反对我送礼。“党的干部怎么能受贿呢。你不要搞不正之风嘛。” 我倒真希望他能拒贿。哪怕我的五花珠帘喂老鼠。 “王经理,厂方来信了。向你转达老解放区人民对你的问候。你人离开了老解放区, 心仍挂着老解放区的人民。你热情接待老解放区来的老乡。主动帮助老解放区人民 发展商品生产,就象当年你帮助老解放区人民关门打狗一样——那年你们根据毛主 席的指示,张开口袋诱敌深入,不就是这样干的吗?我们厂长让我代表老解放区人 民衷心向你表示感谢。” “不客气,不客气,帮助老解放区人民发家致富,是我应尽的责任和义务。” “厂长还说,按劳取酬,多劳多得是社会主义的分配原则,根据这项原则,厂长决 定付给你一笔奖金。” “那里那里,帮助老解放区人民搞商品生产,是义务劳动,不能计较报酬。” “王经理精神可嘉,令人敬佩。不过,厂房一旦作出决定,就要执行啊。” “不行不行,我一分钱也不能收。” 我自始至终留心观察他,没放过他眼神里哪怕是一个极细微的变化。如果他不是城 府高深,那么他一定是精于此道了。从他一成不变的笑吟吟的脸上,我找不到丝毫 我需要的东西。 “王经理,能不能告诉我,贵府在什么地方,日后有机会,晚生也好登门拜访。” “这个嘛,我住的地方你去不了。解放路军区驻地。门口有站岗的。每次来客人, 都要我从家里出来迎接。而且我家离大门口有一段距离。” 我品出点味儿来了。也许我他妈的应该象狗一样寻着这味儿走下去。但我的心太软 了,我听黄阿姨的话,怕他犯“错误”。并且我那该死的倔劲也上来了。在我们的 业务往来中,他口口声声帮忙,可他从来没有尊重我的意见和利益,他作为客体的 主体性也太强了。强到根本无视其他主体性的存在。我想采取笔谈的形式,起码可 以说出我想要说出的话。我花了一个晚上写了一封热情洋溢、措辞强硬、立场坚定、 证据确凿的信,彬彬有礼地面呈于他。事隔一天,我接到他的电话——事实上是我 先打电话给他,“你的信我们认真研究过了,你来谈谈吧。” 他的脸冷若冰霜,使我感觉到我们的军民关系发生了变化,他把我当成解放区的汉 奸特务了。他一本正经地拿出我的信,某些段落下划着红杠杠。他甜丝丝的嗓音变 得沙哑,好象吃多了蜂蜜齁的。“你说,‘订合同要平等互利,等价有偿,不要把 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 除了价格,合同的起草、签署,都是他一个人干的。第一份合同“包装要求”栏是 空着的,本来是他个人的疏忽,出了问题他却把责任推委给厂方。我被迫作出相应 降低价格的让步。在起草所谓第二份合同时,他下了功夫,在“质量标准”栏,规 定珠帘的串线必须是尼龙丝的。我提醒他,第一份合同此栏的内容是“以样品为准”, 厂方根据样品送来的珠帘有一部分不是尼龙丝的,而是棉线的。如果执行第二份合 同,这部分棉线的怎么办?他回答的含糊其辞,或者干脆不予理睬。另外,在执行 合同期间,假如货物因保管不当发生虫蛀、鼠咬,霉烂或机械损伤怎么办,应该在 合同中有明确规定,但他说商场管理有方,绝对不会发生上述问题。但我从侧面了 解到,上述问题还是存在的。有一次我跟着上库房帮忙提货,问保管,库房里有没 有老鼠,他说,不但有老鼠,还有狼呢,吓了我一跳。后来听说是“黄鼠狼”才放 心了。再说,南方多雨潮湿,发生霉烂的情况也不是不可能的。综上所述,我指出 他在订合同时违背了平等互利、等价有偿的原则并不过分。此刻,他反驳说,“我 不要买你的,你偏要卖给我,这叫‘平等互利’吗?这不是强加于人是什么?”我 知道他是指那二百件。我在信中说,“不存在二百件问题。”此刻,他强调说, “存在二百件问题。” 接着,他又提出第二点质疑,所谓物价问题。 我回去曾请教有关方面,我们生产的珠帘是农副产品再加工,象黄瓜,西红柿一样, 不在国家物价管理范围之内,不需要物价局出具价格证明。我回来如实反映,他仍 坚持前衷。所以我在信中说,“据你的意见,是不是黄瓜、茄子也要先到物价局标 价,然后才能拿到南京来卖?”他几乎是气急败坏地说,“黄瓜、西红柿卖价高了 也不行。我倒要想知道,谁敢这样答复?这不是议价,不存在议价。”他误会我 “请教有关同志”是南京方面的有关同志。 最后,他照本宣科,“今早上,我把你的信提交党委研究,领导们一致决定,七百 件付款,另两百件要拉走。” 改革开放,象我这样搞商品生产的不是第一人也决不是最后一个人。许多朝气蓬勃 的年轻人不满村子的现状,又没有机会在政治、经济生活上一展抱负,他们选择了 背井离乡,闯荡江湖的道路。他们之中的佼佼者,事业有成,永远离开了农村变成 了城镇居民。而大多数象我这样浪迹天涯碰得头破血流、最后又垂头丧气、无奈地 回到了乡下,象过去那样头朝黄土背朝天,默默无闻地过完自己农民的生涯。如果 你留心仔细观察一下你周围就会发现,村子里比较优秀的人都走了,留在村里的是 根据优胜劣汰的法则筛选下来的相对比较平庸的人,而这部分人又占大多数。这时 候你就会认识到,改革是以牺牲一代人甚至是几代人的利益为代价的,或者换句话 说,改革还要付出几代人的艰苦努力。 在这里,我很少针砭时弊。因为时代确实变了。你再不需要过分注意个别为非作歹 的人的胡作非为的行径。改革为每个人提供了一张护身符,一份特别通行证。你不 依赖别人同样可以存活。对别人的不满都是由你本身的依附所决定的。剩下的只有 一件事可以做,尽可能完美地打造你自己,发挥表现你自己——我对我的受挫决不 怨天尤人。我知道问题出在我打造的自己不完美。假如我打造得五花珠帘很完美, 完美的无可挑剔,完美的深入民心、符合大众口味,完美的象那些眼花缭乱的塑料 珠帘、琉璃珠帘,也许我就成功了。但那样我也就不再是五花珠帘了。所以,一个 人的“成功”,往往是以牺牲个性为代价的。我之所以记下了与王经理打交道的一 切,还因为他代表了一种体制。他这种人,独当一面,兢兢业业,埋头苦干,经商 有方,支持社队企业——后来叫乡镇企业,乐于帮老区人民的忙。相对来说比较开 明、开放,正统而又有改革意识。但同时他把自己经营的部门搞得象独立王国,一 夫把关,万夫莫入。口口声声按政策、原则办事,却难免掺杂了个人好恶、主观意 志、甚至很大一部分权力色彩。但他却自欺欺人,“你怎么能说都要听我的呢?你 这个人可恨就可恨在这里。可话又说回来,和我做生意,不听我的听谁的?” 我笑嘻嘻地说,“得了吧,王经理,我算把你看透了。你就是要我处处听你的。只 要是听你的,什么都好办,又是花又是炮仗的。不听你的,你就处处找我的麻烦。” “你——”他头发有点凌乱,前额亮晶晶的。愤怒的小眼睛往我身上直喷火。 我毫不退让,就好象硬要穿越一道不可逾越的墙。“你口口声声帮忙,你是怎样帮 忙的?帮着瘸子打瞎子?” “帮忙也不能失掉原则。” “原则是什么?是你的指示还是合同?咱们是照合同办还是照你的伟大指示办?” “你要听我的,商场也要听我的。” “对,我这个人可恨就可恨在这里 ——都要听你的。” “你——你不象老解放区的人,我在老解放区没看见过你、你这种人。老解放区的 人不象你、你这么这么坏……”他差点把我当成蒋匪军了。我们的拥军爱民关系也 因此告吹。“我们没得谈了。你要找党委,在三楼,要找工商局,出大门往右拐, 在‘新百’隔壁。要找市纪委,坐三路车到鸡鸣寺下。我们已经做好了你上诉的准 备。” 我想,他要是总是有理。大可不必做好了这些准备。不知为什么,我想起了湖州那 位倒爷,想起了他指点迷津。他可以利用他的秘密武器,而我对那种武器不得要领。 幸亏黄阿姨从中说合,我和王经理的拥军爱民关系才得以恢复。黄阿姨说,我父亲 是她从前的老战友,她很关心我的生意的进展情况。王经理反复强调他在山东当兵 多年的经历,对老解放区很有感情,所以不遗余力,帮我的忙。两个人全为了我好, 感动的我欲哭无泪、坐立不安、无地自容。我发现,王经理天生是个商人骨头,对 来访者,不管是谁,都笑脸相迎,摸清你的意图后,他曲意逢迎,一旦话投机了, 他便努力说服你,把自己的观点无偿奉献给你。他有这种天才或者说具备这种天赋。 我有时想,经商是不是埋没了他的才能,他应该搞政治,最好参加总统竞选。他绝 对能使别人服从他的意志,使自己捞到尽量多的选票。黄阿姨从一开始就上当了。 他暗示珠帘生意前景暗淡,并开始向她出谋划策。他隔着茶几把头抻到她面前,唾 沫星子溅到了她的眼镜片上。他说珠帘卖不出去没关系,他可以用它搭配名牌紧俏 商品。接着,他又大谈第二份合同的种种好处,即使珠帘卖不掉,八月底商场也一 定付款。他认为,我没有必要再在南京待下去了,回去把第二份合同盖上章,八月 底等着来拿钱就是了,既简单又省心。黄阿姨委婉指出,厂方是白手起家,靠借贷 度日,女工们都等着发工资呢。能不能考虑先让我带回部分货款。听着黄阿姨这样 说,我的眼眶都发热,好象看见父亲愁眉苦脸、一筹莫展的样子。女工们对我朝思 暮想、望穿秋水,见了我就争先恐后、蜂拥而上,如果我说没带回钱来,她们便会 急不可待地解裤子,当然不是要献身于我,她们要用裤腰带勒死我。沉吟片刻,考 虑到我前途未卜,进退两难,王经理答应,可以在货到商场一月后付那八百件的货 款,另两百件代销。他说这是在他权限内作出的最大让步,再没得商量余地了。 十 从我送货到南京差七、八天就一个月了。我决定先拿到那八百件货款再说。我算了 一下,七、八天的费用和我回去再回来差不多。黄阿姨建议我利用这段时间游览南 京的名胜古迹。从金陵饭店门前乘9路车,直达中山陵。此情此景,我几乎是怀着一 种乡愁去晋谒国父的。 中山陵人潮如涌。我夹在人群中,踏上中山陵的阶梯,一种崇敬之情油然而生。仰 望直上山巅的阶梯,灵堂与墓室飘渺如入云端,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恍然记 起一个类似的梦,梦中的阶梯也是这样,也有着与此相似的空中楼阁。所不同的是, 阶梯的一侧是连绵不绝的长廊的墙壁,上面雕塑着一组组浮雕,那浮雕好象是由累 累白骨组成的。梦中的主角是一位表情肃穆宛若女神的白衣女郎,那个梦是压抑的, 惊悸我心,却又百思不解其意,现在,因了某种情绪的沟通,好象一切疑团都释然 了。 我拾级而上。象步入中国革命的历史圣殿,在短时间内,经历了一场蔚为壮观的历 史画面。以中国共产党为领导核心的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在辽阔的华夏大地上基 本消灭了社会的专制、不义和贫困。而且为了继续消灭社会的专制、不义和贫困, 中国共产党及其领导下的炎黄子孙,无疑也面临着十九世纪中期以前资产阶级革命 所面临的问题,也就是当年国父孙中山所面临的问题,难怪在父亲的忧患意识中免 不了要有早期资产阶级思想体系中颂扬理性的主题成分。这种理性主义可以解释为, 向人民说明他们认识自然、征服自然的天然能力。这种思想的内在感召力无疑也左 右着每个抱乐观主义的共产党人的思想行为。问题在于,实现社会理想的途径和设 想。对共产主义充满必胜信心,在建国初期,已成为全国人民的共同精神财富。然 而,残酷的现实,粉碎了关于理想的人为的哲学模式。人们不得不承认,这种模式 只不过是对历史的虚构,许多人因而失落了自己的世界观,共产主义理想在他们那 里变成了宿命论。他们准备以向历史安排投降的态度来所谓正视荒谬。我们党的代 表人物以及有识之士,已经注意到了大众意识的这种癌变。但他们中还没有任何人 能够在现存马克思主义哲学范畴内提出一种新的理论体系,来理解和解释这种精神 危机。因而,对群众意识现状作出正确的诊断并提出周密严祥的治疗方案,是当务 之急。 我们把世界看错了,反说它欺骗我们。 三百九十二道台阶,三个平面,兰色的琉璃瓦,白色的墙。晋谒灵堂,墓室,应保 持肃穆……我下意识地整冠,扣领扣,捋下衬衣袖子。但我发现并不是所有的人都 象我这样郑重其事,忧心忡忡,装模装样,中规中矩,大部分人对谒墓须知熟视无 睹,也许是我少见多怪,人们把陵园当作游览胜地自古亦然,怡情山水也合乎情理。 中山陵上人如潮——连我也受了感染,下一句喜庆色彩的顺口溜几乎脱口而出。但 不管怎么大不敬,欢声笑语毕竟簇拥着松涛声,到处是揿动快门的“咔嚓”声,还 有冰糕饮料的叫卖声——第三产业大军也利用国父的兴旺人气发家致富。就象我后 来在雨花台看到的,兜售雨花石也成了当地一景,使人联想到,那浸透了先烈的鲜 血的晶莹的雨花石,也因了世俗的误导,渗透着铜臭气。我们从参加革命便以唯物 论者自居。我们接受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是,物质是第一性的。我们的党自始至 终引导群众注重物质的东西。追求尘世幸福——这条从古典理性主义哲学引申出来 的具有召唤魅力的信条,已深深地植根于广大群众的意识深处,这恰恰是导致后期 群众意识癌变的基因。假如我们肯虚心反省一下,从一开始,我们便向群众灌输了 一种庸俗唯物主义的东西,我们的人民大众得到的关于社会主义的可怜的一点概念 便是收入平等,吃穿不愁。而社会从来没有满足也不可能满足承诺给人们的好处, 此岸世界不具备欺骗性,反而常给人上当受骗的感觉。 为了逃避那些喧闹,我躞入墓陵旁边的丛林中,一个人竭智尽虑、苦思冥想救国之 策,大有一种揽危世于既倒舍我其谁的英雄气概。青松,丹枫,草木葳荑,花草葱 茏,许多叫不上名的鸟儿婉啭比喉。大煞风景的是遍地狼籍着果核、瓜皮,食品包 装,饮料软管,卫生纸,甚至还有人的排泄物。陵墓的设计者没有建造厕所,他那 非凡的想象力竟然疏忽了这么重要的设计。竟然没想到后辈晚生们会在这么肃穆的 地方举行野餐,甚至更没想到他们会在这儿野合。此刻,就有一对情侣正把他们胶 着的嘴鬏然挣开,发出“咂巴”一声响,吓得知了鸹噪而去。 象我这样对哲学稍微感兴趣的人,稍不留神,就会发现,当前很大一部分人,对过 去的无所谓,对未来的无动于衷,以及对眼前芝麻粒大小一点利益便锱珠必较的精 神现状,与二次大战后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层中形成的无所用心和虚无主义的生活 作风、忘记一切和概不回顾的实干精神,何其相似乃尔。 我的傻乎乎的执着劲又上来了。这种执着,象疟疾一样在我身上周期发作。我对精 神的关怀,远比对情人们的亲吻更感兴趣。此刻,我便被自己这种精神疟疾折磨的 浑身颤抖,直打摆子。我搜肠刮肚,呕心沥血,从尘封的记忆中搜刮马克思的经典 原著,“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 对阶级斗争的抛弃,一种新的指导理论的提出,从客观上转移了人们对生产力与生 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矛盾的过分注意力(这种转移是十分必要的),但 在短时期内仍改变不了这样一个客观事实,即:人们为之终身奋斗的社会物质基础 或一系列物质生存条件,“长期的,痛苦的伴随着他们的一生,”“劳动生产力处 于低级发展阶段,与此相应,人们在物质生活生产过程内部的关系即他们彼此之间 以及他们同自然之间的关系是很狭隘的。”多么精彩的论述啊,这种情况势必导致 群众周期性的迷惘感和失落感。但我凭什么相信,我的感觉具有普遍性?我的思想 能代表大众的思想?据我所知,并不是大多数人对柏拉图的精神发生恋爱并大加赞 赏。就连我这个孔圣人的孝子贤孙,对美女的“馋涎”丝毫不逊于“子见南子”的 “欲滴”,我对YM酮体的着迷程度,比我的精神疟疾的周期发作有过之而无不及。 然而,我们大可不比对这些“理论”的东西刻意追求。大多数人在从事物质生产活 动的时候,不明白这已经是在创造历史了。就象人们不明白,作爱时,在创造生命 的同时已经在制造死亡。他们对社会主义本身不感兴趣,而是更加本能地自发地注 重劳动本身,就象注重作爱本身一样。这种对本体论的朴素认识使理论界象我这样 的笨蛋如获至宝。马克思说,“问题的这种新的提法就已经包含着问题的解决。” 劳动是人类生命的表现,就象作爱是人的生命表现一样,通过劳动改变了人同自然 的关系,因此也改变着劳动者自己,人创造自己的历史,人也是自己的创造者,这 种对象化的人与庸俗唯物主义截然不同,我们不能不因此结论说,新民主主义革命 首先是马克思关于阶级斗争学说的胜利,在此基础上,社会主义革命应该转移到马 克思主义的另一个范畴:人的彻底解放,即人对人本质的真正占有。 我发现我满脑子作爱作爱作爱,难道这就是精神疟疾的“疟原虫”吗? 那么,人到底是什么呢? 中国国民党葬总理孙先生于此。 孙文先生的大理石像安详地静卧在洁白的大理石棺椁上。人们议论着棺椁内有无孙 先生的真身。有人说有,有人说无,孰有孰无,争执不下……两千年来,关于人是 什么的问题没有圆满的答案。 父亲曾断言自然界是由光组成的。光共有两种形态,物化的光和纯粹的太阳光。生 物有机体是被太阳光谱完成了的独立存在的光质谱线图式。我认为,世界是不是由 光组成的,这无关重要。光是不是真实的,意味着完全可以根据共同体的一致意见 来理解它。父亲把人的生命活动归纳为两种形式,其一是采集纯粹的太阳光和挖掘 以太阳光形式储存的潜能,如煤、石油什么的;其二是根据需要转化这两种太阳光。 我把它们引申为“感光”与“转换光”这两个概念。马克思说,“劳动首先是人和 自然之间的过程”,这即是“感光”;劳动“是人以自身的活动来引起、调整和控 制人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的过程”。这也即是“转换光”。所以,感光和转换光 同属于“劳动”的概念范畴。马克思说,“人是类的存在物”。这里的类,也即 “光类”,所以,人实质是 “光类存在物”。马克思又说,人是“对象性的存在物”, 对象性的第一个特征是感性,我认为感性也即“感光”,对象性的第二个特征是 “社会性活动”,实际上它也即是在感光的基础上的“转换光”。所以,对象化的 人从根本上来说是一种社会的人,这样,马克思关于人的定义又回到它的出发点: 劳动这一基本概念上。我从而也论述了父亲的科学假设的历史唯物主义基础。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人是什么”了。我本人还是倾向于人是文化的产物这种说法。 “行之而不著焉,习矣而不察焉,终生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这就是我们老 祖宗笔下的芸芸众生。他从另一个侧面启发我们,人应该而且就是文化的产物。马 克思认为,劳动是文明的基础,是文化的根源,对人的研究,必须从对人类文化的 研究着手,就象研究马克思主义必须从“劳动”着手一样。人只有在创造文化的活 动中才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人性、人的本质,不是一种抽象的实体性的东西,而 是人自我塑造的一种过程。真正的人性无非就是人的无限的创造性活动,这个创造 性活动也就是感光与转换光的过程。也就是说,人的感光与转换光的过程如何,人 性的面貌便如何。人性的共同目标是通过感光与转换光来创造自己的历史。哲学所 要研究的,既不是抽象的文化,也不是抽象的人,而是具体的、能动的创造活动本 身,也即是感光与转换光本身。正是通过感光与转换光,才既产生了文化,同时又 塑造了人之所以为人,人的本质与文化的本质才得以结合与统一为一体。所以,感 光与转换光乃至于是人类活动的元初现象,人作为他自身感光与转换光的结果则成 为光的主人。 在与胡乔木同志进行的“关于人道主义与异化问题”的争论中,我为什么没有使他 败下阵来并取而代之呢?问题是那些抡棍子、扣帽子的家伙从来不给我一个脱颖而 出的机会。从黑五类子弟到监控对象,他们阉割了我的思想,却使我的性能力异常 高涨起来,幸亏YM这个尤物,换了谁也承受不了。 父亲的假设是想提出一种支配世界的规范。从库恩关于动态的科学观点来看,他的 设想是可行的。因为人们赖于从事科学生命活动的旧的规范必定出现新的危机,从 而导致科学革命,革命后最好的理论规范又将成为新的科学生命活动的基础。难怪 父亲希冀他的假设能引起一场科学革命呢,这种概念是他从对社会革命的对应性研 究中引发出来的。提出规范,进而把它的基本定律应用到各种不同类型的实际工作 中去,并提供一般的方法论,这就等于全国人民的行动有了一个实际可见的框架, 把科学共同体的约定普及于民。 ……建设之首要在民生,其次为民权,故对于人民之政治知识能力,政府当训导之…… 我悔不早生,充当孙先生的高参和吹鼓手,推行他的德政,顺便推销自己的思想。 我在墓室后面看到了一些花篮,以及一簇簇鲜花。花朵有点枯萎了,我仍能感受到 一颗颗象我一样剧烈跳动、热血沸腾的心。我的眼窝发热,象事后在雨花台烈士雕 像前发现一朵纸做的小白花一样,禁不住热泪盈框……凭栏远眺,群山绵延起伏, 松林苍苍郁郁,一片银白色的水洼,在山坳中闪闪发光。大自然的使者——光,在 蔚蓝色的天空与青黛色的峰岚间熠熠生辉,来往奔突,生成消亡,变幻为无穷无尽、 令人目不暇接的万千景色,和快的不可捕捉的来去无踪的五彩缤纷的思绪。——我 的思想随着这些闪耀的绿叶而闪耀,我的心灵因了这日光的抚触而高歌,我的生命 因为偕了万物一同浮泛在空间的蔚蓝的时间的墨黑中而感到欢快—— 压迫着我的到底是我的想要外出的灵魂呢,还是那世界的灵魂,敲着我的心门,想 要进来呢? 假如泰戈尔知道这灵魂就是光的话,他会怎样地欣喜若狂啊! …… 我在南京下榻的这家旅馆叫“庆丰”,是浴池的附设部。房间低矮,窄陋,还是上 下铺。有点儿象客轮上的四等仓。价钱便宜。对于我来说,它有一张桌子,一把板 凳,就足够了。我庆幸我选择了业余写作这个行当。随着生活方式的改变,余暇时 间的增加,用不了多久,人人都会拿起笔来,这是自我表现的一种机会,是自我选 择的权利。过去,这种权利属于少数人,这不公平,现在,这种机会属于每一个不 甘寂寞、想入非非的人。西方的缪斯女神好象中国的阎罗判官,任何想流芳千古的 人都要上她那儿办理护照、领取绿卡。当然,这种或然率很低。而且她也不收取贿 赂。但不管怎样,尝试了,今生无悔,有幸目睹一下她的芳容,虽死无憾。何况象 我这样自持有着非凡思想的狂妄之徒,不撼动一下这个小小的地球,不在她美丽的 酮体上留下点痕迹,就好象对不起她似的。也对不起生养我的父母。写作又是一种 认识人生的方法。我比什么时候都相信,了解周围的一切,就是了解整个社会的过 程。曾几何时,父亲把这斥责为不务正业,但当我埋头蛮干一事无成时,他反而着 急了。他检查了我的作业,在嘲笑我的小儿科的同时,指出我缺乏一种对于这个世 界的“总体观”。他向我兜售他的哲学,促使我对他的所谓“体系”感兴趣。他甚 至收买我,允许我一遭半歇儿的与YM偷情作爱。作为交换,我必须接受他的教诲, 接受一种精神力量,一种可以用来摆脱苦闷和失望情绪以及抵消情欲的精神力量。 在现实生活中,我替自己找到了一个支撑点。 睡觉,用餐,写作,我从来都没有象现在这样占有自己的时间,占有自己的一切— —问题的这样提出,已经包含着问题的解决——我比什么时候都确信无疑,马克思 主义的正确。早饭冲一杯奶粉,吃一只面包,午饭泡一包方便面,用冷水浸凉,然 后下肚。一天下来,累个半死,洗个热水澡,轻松了许多,浑身软绵绵、轻飘飘的, 步行去同庆楼,叫一个拼盘,两杯啤酒,找个角落坐下,慢慢啜饮,观察着周围的 芸芸众生。华灯初放,出门往右拐,漫无目的,踟蹰街头,商店、酒馆,灯红酒绿, 乐声悠扬,游客熙来攘往。明瓦廊巷口的小吃夜市早已开张,端起鸭血汤,想起YM, 想起我们泡在一起的日日夜夜。“大哥,你欺骗我,我不配!”在这个世间我唯一 割舍不了的,就是她的肉体。兴致高时,登上天桥, 看着那些橘红色的路灯,金陵 饭店在温馨的夜色里拔地而起。透过夜幕,想象着玉岱何畔的灯火微澜,一种乡愁, 两地相思。然后往回走,这一带是居民区,情侣们结伴而行,年轻人笑声朗朗,自 行车铃声不断,人们来去匆匆,投身于城市的夜生活。浴池正是营业高峰,乡下进 城做小买卖的“老二”、我的农民兄弟们,蜂拥而至。大箩筐,小扁担,横七竖八, 堵在门口,占了半条街。登记窗口前排起了长队,服务人员迎接不暇。大门院内, 旅客们坐在露天看电视,万水千山总是情,汪明荃唱红了整个金陵乃至南国。房间 里比较乱,鸡犬之声相闻,但彼此不相往来。我静静地坐着思考,当我知道明天要 干什么时,我才能睡好觉。后窗外是居民的临时建筑房,屋顶上的瓦直接搭在窗台 上。屋内有人在聚会,传出喧哗声,杯盏交错声,迪斯科音乐声,我爬上铺,天虽 然很热,但还要关上窗。有一次,我正睡着,窗外哗哗的流液落在瓦上,溅了我一 身,我以为是下雨,那里知道是楼上泼下的脏水和大小便。第二天我总是很晚才起 来,旅客们都出去了,屋里很静。那个乳胸高耸的年轻服务员,又来整理卫生了。 她苍白的脸上挂着慵懒无力的笑容。我认定她刚结婚不久,我送她一串五花珠串成 的佛珠。她高兴的不得了。她称呼我“记帐的”。常陪我唠嗑拉家常,害得我想入 非非,睡梦里胡乱拿她和YM对比。连日来,这个著名的火炉城市气温高居不下,使 人联想到高烧不退的病人,我真想给它打一针安乃近。太阳炙烤着窗外的瓦和油毡, 阵阵热浪混合着柏油味扑面而来。对面是某机关的办公楼,敞开的窗口放着一架电 风扇,从早到晚转个不停。我只穿着裤衩背心,仍汗流浃背。前额起了痱子,敷着 冷毛巾,扎起头发。房间的前门开在走廊里,走廊尽头有个盥洗池,我时常把头俯 在水龙头下,冲个痛快。对面便是浴池的休息室,掂起脚尖,便能看见赤身裸体的 男人,玻璃残缺不全,吊扇的风有时能传到走廊里,所以我房间的门总是敞开着, 希冀能传近来些许潮湿的充满怪味的风。走廊永远是肮脏潮湿的,灰褐色的大老鼠 从下水道里爬上来,旁若无人,争食着垃圾桶里的果皮和残渣食物。我接连放在盥 洗池上的两块肥皂都不翼而飞,我怀疑是那个旅客顺手牵羊,后来听说是老鼠干的 好事。老鼠有时钻进房间,临近房间里经常爆发起围剿老鼠的战斗。有时天气骤变, 风从大门口拐进走廊,把设在拐弯处一次只能恭候一人的厕所里的秽气带进来。下 雨时,大门内一片汪洋,旅客进出只好涉水过洋了。真难想象,我那伟大的哲学构 想,“唯光论综述”,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产生的。我相信它能象爱因斯坦的相对 论一样,影响整个世界,整个文明史都要另行谱写。还有那了不起的姑娘,地主的 女儿,就是我硬要送给曹阳欣赏遭到拒绝的那位姑娘。那是我第一次刻意追求、精 心打造的主人公,一个美丽善良的姑娘,才情并茂,因为投错了娘胎,所以这个社 会的一切丑行都要她承担。然而她却洁身自好,她坚信自己的美只能给这个社会增 添光彩而决不能使它堕落,结果便引出一些匪夷所思的悲欢离合的故事。在生活中, 她和她们实有其人,确有其事,象我一样,占了五分之一个“类别”,百分之一个 份例。我便有幸接触过两位。一位是在我还小的时候,大概刚从父亲的劳改农场遣 返回来。她长得体态硕长,面容娇好,皮肤白皙,举止端庄,让我领略了什么叫 “大家闺秀”。 她那时沾了她父亲是开明人士的光,已经大学毕业,或者正在上大 学。暑假回来,也许是物以类聚的缘故吧,她对我这个小弟弟非常关心。我记得有 一次、唯一的一次,她领我登上了她家的阁楼,那是我们村唯一的一家地主建筑, 类似于鼓楼。阁楼上堆满了藏书,我幼小的心灵受到震撼所以我至今仍铭记不忘, 她让我见识了什么叫书香门第,什么叫知书达理。后来那鼓楼和藏书在文化大革命 中被付之一炬,那老地主、开明人士也葬身火中,是投火自尽?还是被投入火中, 无从考据。反正在当时,这种结局合乎常例,人们觉得“应该”。他唯一的女儿在 遥远的地方嫁人、做事,从此再也没回来。如果现在还活着,也有五十多岁了吧。 另一位我体会就更深了。因为她是我的中学同学,而且还是同桌的同学。她属于那 种小家碧玉的类型,阴柔的美,温存可人。因为她是地主成分,我竟然对她有一种 病态的憎恶心理,包括在桌面上画上一条分界线,什么都要和她划清界限。可笑的 是我本来和她属于“同一个驴棚里的驴”,却自持出身贫农,自欺欺人地硬要和地 主成分的她划清那永远划不清的界限。她的一笑一颦,一个友好的举动,都在我拒 斥之列。更可笑的、或者说更可怕的还在后头呢,那时候我们正处于启蒙阶段,随 着生理上的生长变化,心理上也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也许是猩猩相惜的缘故吧, 我们之间发生了那种懵懵懂懂的初恋。确切地说,应该是生理的觉醒。一方面,她 那青春的气息不可抗拒地吸引着我,另一方面,为了抗拒她那瘟疫一样的地主出身, 我把她的美,她的青春,她的初恋,所有属于她的美好的东西,都象对待瘟疫一样 嫌恶着,拒斥着……那都是些多么痛苦的荒谬的体验啊,每接受一次她示爱的信息, 就好象做了一次同流合污的阶级敌人,反过来,我会象贫下中农怀着深仇大恨对待 地主恶霸那样对待她,虐待她,糟蹋她对我的无私奉献。天知道我那些不可理喻的 粗暴和蛮横伤得她的心有多重。她却象所有处于初恋的女孩一样,痴情地、愚蠢地、 毫无道理地原谅我,容忍我。后来发生了那件事,那件刻骨铭心、终生难忘的事。 她是临村的,当时的经济状况全国一样,所以放学回家她也要干一些拾草、挖菜的 杂活,我也一样。所以有一次,我们在山上不期而遇了。我记得是在一片玉米地里, 闷热地透不过气来。那时男女的服装有别,不象现在这样男性化。她穿那种从一侧 开口的女式裤,中间的一粒小扣子没扣,露出股部一小块,苍白,细腻,现在叫 “春光乍泄”,那时我相信她是因为穷或者因为换洗没穿内裤。我的冲动就是从那 一刻开始的,我向她扑去,我要解她的裤带。也许,因为她是地主的女儿,我便有 权解她的裤带?也许,我那时确实处于性觉醒期?为了我一时的冲动我付出的代价 是惨重的,我对自己的惩罚是后悔了一辈子。当然,她拒绝了我,她不允许我解她 的裤带,虽然她是地主的女儿她仍然有这个权利。事情发生之后,我在她面前再也 抬不起头来。我不敢看她,看见她就象看见自己的奇耻大辱一样。我在同学们面前 也抬不起头来。因为在那年头,没有比这种事使人感到背负的罪孽最深重了。我尝 到了“一个在天堂外迷路的天使所具有的悲伤”。她付出的代价更深重。她大病一 场,并因此退学。再次见到她是三十年以后的事了。那年我做苹果生意,到外村的 果园看货,在果园里与她不期而遇,她已变成一个手足胼胝、面目黎黑多皱的农妇 了。 我一天要工作十几个小时,有时灵感来临,写顺了,一天能完成几天的定额。结束 一天的工作,心情好,便和来自五湖四海的旅客拉呱,撷取信息。或者站在大门前, 看天上的火烧云,附近的居民把饭端到门外吃,大姑娘、小媳妇,只穿着裤头汗衫, 满不在乎地晃来晃去。有时,树叶的喧哗带来雨的气息,骤然而至的雷雨驱散了傍 晚的闷热,驱散了街头乘凉的人。更多的时候灵感小姐不肯光顾。坐一天写不出一 个字。我的表坏了,服务员来一次,我问一次时间。她见我怔怔忡忡,喜怒无常, 疑心我的神经出了毛病。叫来她的领导客气地询问了一番。写到高潮时,我心里堵 的慌,摇摇晃晃站起来,踉踉跄跄去前面接待处打电话,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我再 也克制不住,呜咽一声,“黄阿姨。”哽咽难言。泪水遮住了我的视线,我看不清 服务员那张大的嘴巴和瞪圆的眼。黄阿姨在听筒那边着急地询问着。半天,我才说, “黄阿姨,我可以去看你吗?”黄阿姨当机立断,“告诉我,你住在哪里?我马上 去。”我泪如泉涌。她把“庆丰”错听为“勤奋”,当她赶车过来,我已经平静了 许多,疲惫地躺在床上。她把手放在我额上,她那温柔的眼神使我感到陶醉。她柔 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再次泣不成声,“我的主人公……她死了。”我已 经不只一次把她送上绝路,每一次我都悲痛欲绝。 虚惊一场。旅馆再也不肯收留我这个精神病人、这个记帐先生。黄阿姨帮我换了一 家条件比较好的旅馆。也就是这家“民族旅社”。房间里有吊扇,价钱当然高一些。 然后,她请我吃饭。同庆楼,炒鳝丝,糖醋鲤鱼,啤酒管够。三杯下肚,我好受了 一些。她不喝酒,吃得也很少。不时把菜夹到我面前,用一种慈祥的令人心碎的目 光盯着我。渐渐地,我喝多了。我拉起她的手,抚摩了一下。我想起了妈妈。 十一 我多么想谈谈我的母亲啊,但现在不行。 下雨了。路面上泛着水花,来往车辆的雨刷摆个不停,车轮的溅水声缓解了马达的 轰鸣,人行道上开满了五颜六色的伞花,它们象浮萍一样漂浮着,伞花下面是各种 各样的雨靴,蓝色的,红色的,白色的,黑色的,高靿的矮靿的,在雨水的摩擦下 发出柔软的咯吱声。灰暗的天空,绵绵淫雨,湿漉漉的树木,几近枯萎垂头丧气的 花圃,潮湿的风,匆忙的行人,还有,张行的歌——多少年后,每当我听到那热情 奔放、略带伤感的歌声时,我就会想起往返于京沪线上的动荡的车厢,大江两岸碧 绿的水田,铺满荷叶的池塘,塘里的露着黝黑脊背的水牛,以及树荫下仰卧的牧人。 车厢里拥挤的要命,躁热无比,但是歌声悠扬。也许,一位成功的流行歌手就在于 他能否唤起人的感觉,那怕是事隔多年,也使你如临其境。甚至你的嗅觉又泛起那 种独特的气味,譬如,我下榻的那家旅馆的排泄物的臊气。 我前面的一柄黑色自动伞下依偎着两个姑娘。都是硕长身材。右面那位比较丰满, 穿一条红色马裤,赤裸着浑圆白嫩的小腿。上身是一件白色无袖罗衫,在腰部恰到 好处地褶了进去,她留着齐耳短发,整个形体显露出诱人的曲线。左面的那位比较 纤细,穿一件长袖带肩垫的连衣裙,粉红色的,飘洒褶披肩长发,腰似折柳,婀娜 多姿。她们都穿白色皮凉鞋,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坑坑洼洼的水渍。 我跟在她们身后有些时候了,或许我的拖鞋的“呱唧呱唧”声太悦耳动听了。她们 不约而同地转回头嫣然一笑,嘴角挂着善意的揶揄。在那明亮的回眸中,我惶惑地 站住了,茫然地抬头看天,雨水直接落在我脸上。 她们不是炜娜和YM,我很失望。 我来到书店,正好赶上新书上市,我买了一册萨特戏剧集,爱不释手。人们常对萨 特的绝对自由观提出诘难。但他的自由观起码塑造了象他这样非凡的人。当你对他 横加指责的时候,便意味着你和你袒护的国民永远达不到他那样的水平。十亿神州 尽舜尧,行,十亿神州皆萨特,那如何了得。 刚上了街,一辆火红色的“大幸福”,旁若无人,风驰电掣般驶过。溅了我一身泥 水。在城市,我常看到这样的人,这样的事情,他们目空一切,横冲直撞,他们的 安全系数是建立在大家都自觉遵守交通规则的基础之上的。在乡下,你断乎不敢这 样玩命,除非你的神经出了毛病。因为乡下人几乎没有安全意识。这难道不是对个 人奋斗,对自由的绝妙讽刺吗?一个小矮子,把一张电影票送到我面前,我下意识 地付了钱,盲目地进了电影院。法国影片,总统逸事,当麦克,这个十岁的私生子 哭着扑向妈妈,告诉她猫米跑丢了时,他的生身父,总统先生吩咐仆人,“叫上校 来,”观众们哗然大笑。后来我有幸在乡下重新欣赏这部影片,当同一个情节出现 时,我特别留意,观众没有笑声。甚至当大腹便便的上校先生晋谒总统,总统命令 他带上人去花园找一只猫时,女主人公都哑然失笑,观众仍不知所云。 散了场。我仍然不愿意回旅馆。伞打的不是地方,淋湿了半个肩膀。一阵风吹来, 冷得我佝偻着肩。我站在街上,孑然一身,茫然四顾,其实什么也看不进去。我不 能从那挡子事中解脱出来。来往行人,与我毫不相干。街两旁节次嶙比的楼房,在 灰暗的雨水中闪着冷淡的光,衬着阴云四合的天,给人一种窒息欲狂的感觉。我意 识到,我是局外人,这里的节奏,旋律,这个城市的喧嚣与骚动,与我无关。我被 抛到了生活的边缘,我感到恶心。我的心好象被一根棉线吊着,我比谁都清楚,线 一断,它便会向一个连我也不知道的虚无的深渊里沉下去。 世界上的事情,除非是我们亲身经历的,都感受不深。譬如我急着赶路回家,遇见 两个孩子,站在路旁的高坡上翘首远望。我会不由自主地想,这是谁家的孩子,天 黑了,还在外面乱跑。但我急着赶路,这种念头一闪而过,我便与那孩子擦身而过 了。当我回到家里,得知孩子们迎我去了,我马上联想到被我错过的孩子,我后悔 莫及。匆忙赶回,孩子们已不见踪影。我到处找也找不着。我想到天黑了,孩子们 会迷路,会发生意外,会……我这时是种什么心情?懊恼,痛苦,焦虑,自责。但 当我得知孩子们根本没有去迎我,他们在邻居家玩得很开心。这一切只不过是虚惊 一场。我的心放下了,那两个迷路的孩子与我无关了。当我联系到这件事的前后, 我截然不同的两种心情,我怎么能不吃惊呢? 冤家路窄,我又与那两个女孩相逢了。她们在我面前站住了,好象要说什么,一时 又不好意思。我也惊慌失措地站在那里,十足象个大傻瓜。我应该问候小姐们,应 该邀请她们吃顿饭,大家礼尚往来,好见好散。但我潦倒失意,自我萎靡不振,性 格内向,腼腆羞涩,拘束萎缩,口拙舌笨。卓别林说过,“不象弗落依德,我不相 信性是人类复杂的行为中最重要的因素,倒是饥寒与贫困给人的羞辱,可能更会影 响一个人的心理。”我亲身体会到他这种感受,并且,那种羞辱对我心理的影响, 使我成人后仍克服不了自卑,怯懦的情绪。所以,我对那第一个把我变成真正的男 子汉的女性,怀着坚贞不渝的爱情。在我的尴尬中,她们相视而笑,低头而过,我 怔怔地站着,望着她们的背影,消失在雨幕夜色中……臆想中的风流韵事没有发生, 什么也没发生。 你是光,你是热, 但你不是我, 这我受不了。 一个人有思想,但大部分他是靠直觉行事。当别人开始说时,我的直觉告诉我,我 应该怎么做了。我会脱口说出我要说的话。结果我与人家打交道时,我的直觉也要 求人家这样。我会脱口而出他应该想和应该做的那件事。但结果常常是适得其反, 我往往为了一句简单的话一件简单的事反复向人解释。我事后会懊悔,为什么不想 清楚了再对他说呢?然而这恰恰是我办不到的。正象写剧本那样,替剧中人物经过 思想设计的对话是与生活大相径庭的……譬如我忘了告诉她门闩从左边打,我等在 门前,听见她的脚步声,她在门外站住了,当她的手接触门闩打倌时,我便把门打 开了——直觉告诉我应该这样做。但事后我便懊悔了。假如让她实践一下,她打不 开时,我再给她开,那样岂不更好。 亲爱的YM,我是多么地想念你啊,你是我的忧愁、我的痛苦的源泉,你是我的生命、 我的未来的寄托,你是我的一切,可你不在我身边,这我受不了。有一个叫诺瓦里 斯的外国鬼子说过:哲学原就是怀着一种乡愁的冲动到处去寻找家园。你就是我的 家园,可我离井背乡,四处流浪……啊,YM啊YM,你撒起娇来嘴上能挂上个油瓶, 任起性子来气得我七窍冒烟,但你爱我的那股子痴迷劲儿使我没完没了。你坚信我 有朝一日,会出人头地,你喜欢听我胡说八道,神吹瞎聊。尤其是我挥斥方遒,指 点江山的时候。我的魅力,我的鼓惑性,我的真诚和荒唐,都在你身上得到印证。 你知道我这个大老粗有多粗、多长,就象我知道你身上每一个痣一样。我爱你,但 我也欺骗过你,我占有了你,但我也囫囵个给了你。我的心一会儿向你敞开,一会 儿对你关闭,象你们家那个用了五六十年了的风箱,呱里呱嗒的,可你一点儿不嫌 烦。我是你心目中最好的人,可我在你身上干了最坏的事。我也不嫌烦,一点儿不 嫌烦。你那淡黄色的头发令我着迷——十年后追求这种颜色的头发成了时尚。那时 候你就会明白,我具有先见之明,慧目识美女。在炜娜那里,我是个银样蜡枪头, 在你那里,我胜过叶挺的铁军,胜过巴顿的坦克,可我的棒劲儿是因为你才显露出 来的……夕阳的余辉在水面上漂浮,太阳下山了。它的血红色也逐渐被河水溶解, 稀释了。树荫掩映下的河面寂然有所思,流水舒卷,孕育着一个恬静的梦境。林子 里,那两只遥相呼应的鸟儿终于聚在了一起,一阵婉转如笑声的呢喃后,随之陷入 沉寂。一种神秘的沉寂。调皮的风戏謔着掠过树梢,决然惊扰不了林子里那个梦。 河滩里的小麦正扬花儿呢,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和太阳的余温,空气清爽宜人。渐渐 地,河谷的雾气氤氲而起,空中飘溢着春草、野花的幽雅的香气。两条鱼,两条银 白色的鱼在清澈见底的水中从容不迫地游来,首尾相衔,摇曳多姿,河水在微微颤 抖,看得出,它们在抑制着内心里的激动,一个漂亮的摔尾动作,一阵箭般疾驰, 然后又洒洒洋洋,几乎一动不动地粘在透明的水中。鱼在在藻,依于其蒲!星斗隐 现在苍穹,万籁俱静,天造地设,珠圆璧合,草坪如席,芳体飘香,刚柔相济,秀 发渗透了蒲蕙的异香。冷丁,暮色中突兀立起两个赤条条的可人儿,鬼斧神工,光 洁剔透,衬着华盖般的浓荫,星星惊讶地睁大了眼,河水屏住了呼吸,倒映在水里 的象两棵摇摇晃晃的芦苇,两朵颤颤巍巍的勿忘我花,两只比翼双飞的鸟儿,两条 首尾相衔的鱼,终于象两股扭在一起失去依附的青藤,倒在草地上,翻滚在浅流里, 如鱼得水,淋漓尽致,欢呼雀跃,大哥大哥大哥你真好今晚我太棒了我说我太棒了 我是个男子汉大哥大哥大哥在生命的中途我在一个幽暗的树林里认识了我自己的为 人…… 人应该是孤独的,孤独才有他自己。 …… 应该去看黄阿姨了。我这人不行,克服不了所谓“幼稚感情”。我曾征求过对她的 称呼。“叫姑?叫干娘?只要你喜欢……要不,就叫阿姨吧,人们都这样叫。” 敬爱的黄阿姨:您好! 阿姨是个中性词,象同志一样,缺乏感情色彩,但我还是这样称呼你了。而且颇下 了决心。虽然阿姨的姨字令我不愉快,因为他代表了母系方面的亲戚,而由我母亲 书写的不光彩的一页曾是那么无情的剥夺了你的权利。我宁愿叫你一声“姑“,因 为她是父亲方面的亲人,而父亲曾是你敬重过的人,但一想到那么轻率地背弃了你, 我又气不打一处来,他同样用不光彩的手,涂抹了应该属于你们的真正的历史。我 真替你难过,好象不是父亲,而是我欠了你什么,永远还不清。 我突然对父亲产生了一种怨恨情绪。他从来没有勇气正视他婚姻的失败,他没有理 解失败的前因后果,从他与母亲认识到结婚到离婚这段过程,他说不清道不明,不 知道为什么和为了什么。我甚至想,倘若他与黄阿姨结合,他断乎不会落到如此下 场。所谓的家有贤妻,丈夫不遭横祸。但那样,也就没有现在意义上的我了。我真 是因祸得福啊。 黄阿姨一身病。肺结核——那是父亲传染的。胆囊炎,冠心病,青光眼,糖尿病, 风湿性关节炎,从前得过疟疾,后来子宫发现肿瘤,切去了子宫卵巢。有一次,被 造反派从批斗大会上踹下台,额上缝了七针。 “我想你早该来了。彩电都买了两个月了。怕是与你爸爸吵架了?怎么,他不同意 买?”我未置可否一笑。坐下,开场白:珠帘销完,赚了一笔钱。花掉也不少。九 号台风,损失惨重,原料基地濒于绝产。但明年还要搞,现在已经开工了。 “你爸爸他何苦呢。” “他不会消遣,坐着等死啊,算是精神寄托吧。” 在我记事时,父亲便开始异想天开。遣返回来那年,他看农村缺柴烧,便“发明” 了个太阳能灶,他用它晒熟了一饭盒地瓜干,分给老乡吃,大家都觉得了不起。于 是传了出去,全村人都来参观,来品尝,对父亲佩服地五体投地,赞不绝口。其实 那玩意很简单,一个木头箱子,内衬保温材料,外罩一块玻璃接收阳光。后来他的 发明创造被奶奶没收了。因为一饭盒地瓜干,把它捣碎,再加上野菜,那可是全家 人好几天的口粮啊。再这样示范下去,全家人还不得饿死。父亲的奇思异想一直持 续到晚年,他发明了一种助力自行车,并申请了专利,用屁股扭动坐垫的力量作为 动力。他买了四、五辆自行车,拆了装,装了拆,差一点他就研究出永动机来了。 他最具想象力的项目是,用一个很大的塑料袋把玉岱河的河水装起来,把口扎起来, 制造沼气,然后供村里发电照明,烧火做饭。县上科委来考察这个项目的是个五十 年代末的大学生,他听父亲滔滔不绝地大谈其宏伟蓝图,没等父亲说完,他打起背 包就走,父亲拉住了他,要请他吃太阳能烧烤的肉串。他对父亲说,老罗啊,幸亏 王家庄坐落在玉岱河旁,要是它在大海边,你是不是也要把大海用塑料袋装起来? 黄阿姨笑了,笑得很开心。她看上去比夏天气色好多了。据说病也暂时缓解了。不 过,当话题转到父亲身上,她又黯然神伤。我狠狠心,单刀直入,“我与父亲谈过 你们的事,他一口咬定,与你分手是政治因素造成的。” “胡扯,你父亲在疗养期间认识了你母亲,事情才起了变化。” 她的脸涨得通红,透出一种稚拙的孩子气,岁月的滞尘从而荡然无存,她心头的秘 密也昭然若揭。我开始相信,父亲的负心影响了她的婚姻,影响了她一辈子。要不, 她怎么会念念不忘那个龟儿子——我是说龟老子呢? “我认为他不要我了,是不是做了什么大官了呢。” “总的说来,对不起,我可能不该问——你的婚姻是成功的呢,还是失败的呢?” “基本上是称心如意的。我与你王叔叔一起工作时,他就追求过我。那时候,部队 上女同志很少。我告诉他,已经有爱人了。他见过你爸爸。你爸爸来看我时想必也 见过他。我与你爸爸散伙后,有人告诉他,要他乘机发起总攻。他很讲道德,不能 乘人之危嘛。两年后,有一次我去上海办事,一位好心的领导有意成全我们,给我 们安排了一次见面的机会。但当他风尘仆仆从外地赶回来,我已经坐上了回南京的 火车。那时我心灰意懒,让他扑了个空。后来我们又在一起工作了,他在各方面帮 助我,照顾我。人非草木,岂能无情。后来……我们就结合了。说句对不起他的话, 结婚那天,我还想着你父亲呢。所以,你王叔叔经常开玩笑说,你是别人不要了, 我检来了。” 与黄阿姨分手,分明是他的错。与母亲结合,又是错上加错。他们一见钟情,他们 的情爱象结核菌。是在他身心不健康、抵抗力低下的状态下感染上的。是无聊、烦 闷、忧郁、腐败和情欲的产物。他们的结合是轻率的——那时侯我们就说,合得来, 就一起生活,合不来,就各奔东西。所以他们离婚没费多大劲,也是种必然的结果。 他进京学习,她终于与他的朋友发生了私情。他则在学习期间与一女同学感情甚笃。 那女同学生病了,他去看她,她在他面前赤身露体毫不讳忌。他竟以他没有趱越所 谓“兄妹之情”而对我炫耀数次。并据此抨击我的趱越行为。他回到母亲身边时情 绪低落。他的一位女同事在生活上对他表示关心,两人过往频繁,终于引起了一场 丈夫过问的风波,他政治上的夙敌正是据此置他于死地的。他的婚姻是失败之作。 他对家庭、生活、婚姻恋爱一窍不通,却又自以为是,指手划脚,粗暴干涉,事实 上他从来没有放纵过自己的情欲。他带着那种战争年代遗留下来的压抑的性意识, 抑或还有传统的性压抑意识,谈性如谈虎,视爱情为洪水猛兽,把爱我的女人看成 是我的克星——为这种事倒下去,你一辈子也别想爬起来。他心有余悸呢,抱怨道 ——当初我就不同意带她去上海,你不听话,哼,怎么样,出事了吧。他要我悬崖 勒马——你就没有考虑后果吗,你要是铤而走险,提出诉讼,她不反诬你个重婚罪 才怪呢,喜新厌旧,道德败坏,反过来,你成了被告。离婚就是离婚,法律程序为 什么偏要和道德问题纠缠掺合在一起呢?这就是中国文化,舆论会一边倒。但我要 据理力争,维护自己的合法权利——解释权在人家手里,法院会判你败诉,闹不好, 还要给你戴上一个虐待的罪名,你要进去。哼!身败名裂。我倒没什么,权算没有 你这个儿子。我惹谁了?我妨碍了什么?简单的一件事,硬要人为地叫它复杂起来。 一个苦果,三个人来嚼。 ——不错,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所要做的事,是与整个社会作对。 ——那还不是粉身碎骨。为什么还要执迷不悟呢? ——我想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 ——你自己的意愿?哼,那社会的意愿呢?你是否能行得通? ——照你说,我的理论是错误的,努力也白搭。 ——我并不是说你没有道理。而是说,你首先要抓个人修养,发展自己…… 又来了。自省,自反,反求诸己,反身自诚,以修成一种静态的和谐。知至而后有 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父亲没有念过大学,却 能耳提面命,向我灌输“大学”的学问。他不该把我的“人性”从社会、家庭理 “抽象”出来看待。我要是听他的,就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我采取的行动, 如其说是与妻子决裂,毋宁说是对父亲的背叛。 当然,这一切我无从对黄阿姨谈起。她有事要到楼上去,随手扔给我一本杂志,登 载着从老山前线采访的战地通讯。战士们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催人泪下。我再一次 强烈地感受到,环境对所谓“人性”的影响。所谓干什么事,成什么人。一个平时 的胆小鬼,战时可以挺身而出,面对死亡的考验,战士绝对不会考虑婚姻自由,绝 对不会抱怨生活的不公平。同样道理,当年父亲对小黄阿妹的好感,只能通过不违 背战争年代规律的情况下,委婉地表现出来(黄阿姨找到了一种正当借口,她对领 导说,他们的婚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革命成功后,他在疗养院与我母亲的 无病呻吟的爱情,也是不难理解的。小黄阿妹政治上的“污点”,使他为自己的背 信弃义找到了一种借口——她为什么要给他买一把小提琴呢,她不知道那玩意儿能 腐蚀他的灵魂腐败他的革命情操吗?而他后来对那个美丽大方的裸体女郎的欲望, 只能压抑在兄妹之情的道德规范之内,他要是躬亲实践,就等于犯下了乱伦那样的 滔天大罪。 我也是这样,当年炜娜为我献出了一切,可就是不敢怂恿我离婚。她似乎看透了我 这个阶级异己分子的子弟比不上有平步之才的薛平贵,她也犯不上跟着我去体验王 宝钏的寒窑生活。而现在,如果不是温饱问题得到解决,如果不是新的婚姻法的颁 发,即使有一万个“第三者”插足,我也断乎不敢向马斯洛的高一层动机看齐啊。 存在决定意识,又是父亲有理了。他片面强调社会关系对人的制约,而恰恰忘记了 这种制约也是人为造成的。劳动改造社会——人通过生生不息的感光与转换光,不 断超越自身的产物和现实。如果只是一味满足于人格上的自我调适,社会也势必在 死水一潭的和谐中不复前进。夫欲改革社会,必先改造个人。 黄阿姨下楼来已经很晚了。她领我去吃饭。她叫了红葡萄酒为我洗尘。水饺还是那 味儿,使我重又回味起那种在七月的高温日子里,头顶着呼呼转的风扇,吃刚出锅 的水饺的感受,凉啤酒和热水饺在肚子里混合给人一种吃了夹生饭的感觉。黄阿姨 吃得很少,端起酒杯,象征性地沾沾唇,不时陷入沉思中,眼睛盯着我,好象要从 我身上找到父亲的影子。 “你父亲他,他经常对你谈起我吗?” 我替父亲难受。我不能伤她的心,“他好象很喜欢谈论你。” “是吗?说说看,他都讲了我些什么?” 我编故事的功夫派上了用场,“他说,他说你那时好象有点封建。” “去他的。还有呢?” “他说,在一次战斗中,他被爆炸的气浪推出十多丈远,最后的感觉就是再也见不 到你了。” 她爽朗地笑了,“老不正经,他跟孩子讲这些干什么。“ 我望着她那被满足的笑容绽开的布满皱纹的有点浮肿的脸,心头悒悒的,鼻梗酸酸 的。她年老色衰,身体发福,患着多种老年人的疾病。从她身上,再也捕捉不到那 个象鲜活的鱼儿一样的少女的倩影了,但她那被父亲唤醒的爱情依然健在,好象是 昨天发生的事情。这种人类的永恒的、高尚的情感使她那佝偻的形象豁然高大、丰 满起来。我对她肃然起敬。在同时,一种神圣的使命油然而生,我确信从她(他) 们那里接过了一份未竟的事业。 “黄阿姨,”我决意向她倾吐衷肠,“有一件事,我想跟你谈谈。” 她用慈祥的目光鼓励我。 “最近,我和我父亲闹了点小别扭。他,对我不满,因为,因为我,我和我对象……” 她急了,“是不是你和你爱人闹不团结了?你们夫妻一定要搞好团结,要接受你爸 爸的教训,不要走他的老路……” 我骤然高涨起来的情绪陡地一落千丈……她还唠叨了些什么我没听见。我的心扉对 她关闭了。她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郁郁不乐。她告诉我,明天她要出差,要我“自 由处理”,耐心等她回来。我没说什么,可我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 我送她坐车回家。法国梧桐在萧瑟的晚风中飘零着落叶。路灯惨淡,看着她嫌胖的 身躯挤上车去,我有一种想哭的感觉。我想,举世闻名的中国革命改变了中国的命 运。然而,人们的意识呢?车门“哗啦”一声关闭了。我努力捕捉着车窗内她模糊 的面孔。举在空中的手有点颤抖。我在心里默念道:黄阿姨,再见! 十二 素贞,请你不要生气,不要难过,我们好好谈一谈。 我们分手吧。在一起生活,你也痛苦,我也痛苦,这样下去,对你没有好处,对我 也没有好处,我们还是离婚吧。 我知道,你不会同意。你有你的道理,我有我的道理,咱们谁也说服不了谁,那就 让我们各自保留自己的意见,各走各的路吧 我并不象你想的那么坏,当然也不象你想的那么好。我只是想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 你会说,我毁了你十年,可这十年,也毁了我自己。 你责备我可以,但不要想说服我,我主意已定,谁也说服不了我。捆绑不是夫妻。 请你不要感情用事,你骂我也好,恨我也好,只是不要感情用事。这件事谁也不怨, 责任在我身上。事实上,你埋怨别人也没有用。 请你相信,我们分手的主要原因是性格不合,认识不同,当然,你不会相信,你从 来没有理解我,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敌人,你也不要把我当 成敌人。我们何必象敌人那样没完没了的争吵呢?我希望我们象朋友那样好见好散。 请你冷静一下,好好想一想,闹也没有用。如果你想闹个鱼死网破,那你就错了。 因为你闹的目的,无非是想留住我,保住这个家,但是,鱼死了,网破了,这个家 你也保不住了。人你也留不住了。对你没有好处,所以请你千万不要感情用事。你 这个人通情达理,我相信你不会闹的。再说,我们应该替孩子想想 提到孩子,你很难过,我也很痛苦。说心里话,就是因为想到孩子,我才把这件事 迟迟拖到现在。请你相信,这不是我的过错,就象我父母离婚不是他们的过错一样。 所以,请你暂且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孩子,不要把这封信给孩子看,更不要教孩子来 找我闹事…… 给妻的这封哀的美敦书我几乎能一字不差地背过来。写这封情书可真费了我一番心 思。因为我要量体裁衣,还要掌握火候。还要不失时机的拍她的马屁——说到她通 情达理时,我感动的热泪盈框,我相信单凭这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她就会放我一 马。当然,我早已料到,孩子是她手里的最后一张王牌。她会不失时机地利用他们 对我的杀伤力的。 那个星期天,她提出带孩子去看姥姥。我不太情愿,因为刚从南方回来,有许多事 情要做。但又怕她说“眼里没有丈母娘”,孩子们又迫切要求,我只得遵命。于是 骑上自行车,带上她娘儿叁——女儿坐在前大梁上,她坐在后货架上,小儿子趴在 我背上。幸亏我胯下这辆“大金鹿”质量过关。孩子们高兴的不得了,五龙河一日 游是早些时候承诺的事。问题时,临行前,为了一条游泳裤,妻又与我吵翻了。在 南方时,她要的东西,我都给她买了(包括卫生纸),可为了一条男人游泳裤,她 也要跟我争,也许她觉得穿上它更能显出“线条”吧。她说我答应过她,其实我什 么也没说,但这种事你千万别认真。问题就出在我无意“认真”了一次。最后她火 冒三丈,把游泳裤扔给我,咒我穿上它淹死……到了岳母家,又是一番折腾。丈母 娘大显身手,擀了一手好面条,不软不硬,不宽不窄,不厚不薄,下到锅里煮不烂, 盛碗里扯不断,吃到嘴里咬不粘。我乘机奉承了她几句。她也抓住时机做广告, “大嫚擀得也不赖。”又说,“大嫚过日子没比的,就是有那么点毛病。”她是指 她的哮喘病。饭后她们娘俩照旧要拉上俩钟点家常,在妻这儿可以说是思想汇报, 并从母亲那里得到一些精神鼓励。她们议论父亲的小气,挑剔他难侍侯。如果我把 这些细节都记下来,肯定是又罗嗦又乏味。可这确实又是组成我们大家生活的一部 分内容、以及生活节奏。中国人那种独具一格的文化、心理结构就是这样一代代延 续下来。可悲的是有人竟然津津乐道这种所谓的淳朴的乡风乡情。孩子们早等的不 耐烦了。于是我忙着用面粉洗“面筋”,缚长杆。去五龙河路上,粘了一长串知了。 孩子们都亲手试了试,不过,没有成功。树林里闷热,不透风,看到那银光闪闪的 沙滩,波光粼粼的河水,孩子们欢呼雀跃。女儿决心很大,非要我教会她游泳。而 且肯干,好学,不怕吃苦。我告诉她要慢慢来,循序渐进,她掌握要领,先练基本 功,学会了憋气,能在水里游动一下,但还是浮不起来。儿子不行,捣蛋鬼,处处 想表现自己。 慧慧念四年级了。她在作业里写道:我最喜欢的颜色是红、黄,我最爱唱的歌是 《酒干倘卖无》,我最爱看的书,《安徒生童话》。她在一篇作文里写道:爸爸高 高的个子,宽宽的肩膀,长长的头发,短短的小胡子,两眼炯炯有神。喜欢一个人 坐在屋子里沉思默想。他的书桌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还有笔呀,本呀,纸呀, 水杯什么的。一点儿空着的地方都没有,爸爸象我们家的小狗一样,随便扒开个窝, 便趴在桌上写呀写呀,不知写什么。弟弟常趴在爸爸的窗口上,歪着脑袋看着爸爸 用功。他对我说;“爸爸小时候没念书,所以长大了,特别爱学习。” 我不太相信。那时候他不上学,能干什么呀?记得有一次他对我说:他小时侯,家 里很穷,吃不饱饭。他奶奶,也就是我的老奶奶上山偷地瓜,被人抓住了。 爸爸是个医生,走东家,串西门,给乡亲们治病。 他要是不跟妈妈吵架,他是个好爸爸。 慧慧在她妈肚子里是臀位。生下来就有贵人之相:前庭饱满,地阁方圆。从小不吃 肉,爱啃鸡爪。爱睡懒觉。婶子大妈都说她“乡绅”。她挺敏感,看到我在妻子面 前的优越感,在学习上遇到难题,从来不向妈妈请教。对弟弟嘲笑母亲的无知很不 以为然——夏天,妻子关起门来洗澡,儿子看着她臃肿的肚皮,“啊呀,真丑。” 我笑了,“子不嫌母丑。”女儿马上随和道,“就是!”她在我与素贞之间确实起 到一种缓冲的作用。每当我们争吵起来,她便咬着我的耳朵说,“你少说两句就好 了。” 那天,孩子们放学回家,我吩咐他们,“慧慧,喂鸡。明明,烧火。” “我不干。”明明扭头就想溜。 “明明,”我喊住他,“今天是星期几?” “星期天。” 慧慧噗嗤笑了。 我说,“你不听话,今晚就不带你看电视。” 他犹豫了。 慧慧在剁鸡食,“爸爸你对他严肃点。” 我说,“我没对他嬉皮笑脸。” 明明开始做鬼脸,逗我笑。 我没憋住,噗嗤笑了。 这小鬼头,放学回来,见妈妈不在家,便缠着我要小刀。我斥责他,“出去。”他 悄悄退出去。我从门缝里看见他用手背使劲揉眼。我站在他背后轻咳一声,他转回 身,见我面露笑容,便哇地大哭,扑在我身上,一个劲嚷,“我要小刀,我要小刀。” 孩子就是这样,只要给他一个娇纵的机会,他便由着性子来。我小时候也是这样, 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妈妈采取不理睬的态度,父亲觉得我无理取闹,便烦躁,便 大发脾气。 “听着,”我对他说,“第一,我明天去带回你妈,”他哭的更响了,“第二,你 先说说,你丢了几把小刀了?再给你买一把,能不能再丢了?”他的哭声渐渐弱下 去。 狮子般的虚张声势,加上狐狸般的甜言蜜语。我们几乎再找不到更好的训导手段。 孩子们玩累了。这才恋恋不舍地上了岸,我又为他们拍了照。回到家里,岳母又张 罗着要包饺子。我说,不麻烦了,趁早回去吧,还有病号等着呢。妻子说,你在南 方那么些日子,也不挂着病号。傍晚,一家四口子终于踏上了归途。孩子们累了, 一句话不说。顶风,我使劲蹬,车仍走得很慢。坑坑洼洼的乡村大道沿着五龙河岸 边逶迤宛转。太阳下山了,晚霞映照着苍茫茫的树林,水面上游动着成群的白鹅。 对岸便是那个古老的村庄。孩子们在河滩上嬉戏,公鸡打鸣,狗在吠,鸭子嘎嘎地 叫个不休。老牛“哞哞”地呼唤着牛犊。水桶撞击声,村妇呼唤鸡鹅鸭声,有个孩 子受了委屈哭起来,各家各户的风箱呱嗒呱嗒响起来。屋顶上升起袅袅青烟,那青 烟弥漫开来,与河谷里腾起的雾气溶为一体,把村子和许多混杂的声音笼在烟雾中, 随着微熏的晚风飘荡开来,远远看去,象一条长长的、形态多变的尾巴。 我吃力地蹬着车子。车轮艰难地旋转着,几个接合部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它的负 荷太重了。颠簸着爬上桥头,驶过桥去,面前是一个小斜坡,我本可以蹬上去的, 但我泄劲了。我觉得委屈,很委屈,因为饱食终日,因为虚掷光阴,因为说不上来 的为什么……我叉开腿支下车子,妻子不情愿地下了车。我没头没脑地说,“我不 能再和你过这种日子了。”她楞了片刻,吃惊地说,“别人能,俺能,偏偏你不能?” 晚饭后,孩子们点上电石灯,在平房顶上乘凉。邻居的大人孩子们都来了。闹哄哄 地打扑克,下跳棋,缠着大人讲故事。录音机在播放音乐,孩子们跟着唱。最后, 累了,都静静地仰卧在苇席上,看天上的星星。慧慧突然问我,爸爸,你们那时候 为什么不种花呀?我摸不着头脑。她接着说,好卖钱呀。我明白了。那边,妻子又 无缘无故呵斥明明,“俺踢爆你。”明明说,“你踢不爆。”妻子忽地爬起,“俺 到底问问你,能不能踢爆你。”明明上来倔劲,“你就踢不爆。”我听了啼笑皆非。 她就是那么个德行,饭做熟了,问慧慧,“要不要面汤?”慧慧说,“我要饽饽。” “问你要不要面汤?”“我要饽饽。”你能说孩子回答的不对吗?她偏说不对, “俺问你要不要面汤!” 明明到底挨了两巴掌。委屈地哭了。我哈哈大笑,招呼孩子们回家睡觉。因为我笑, 背上也挨了两巴掌。慧慧摹仿唱道:我有一个不安静的家,爸爸妈妈不停地吵闹…… 又说,“不管你吵,还是闹,我们要睡觉。”我也说,“不管你哭,还是笑,我们 就是要睡觉。”上炕后,慧慧说,唉,乐极生悲。我说,你懂?她说,听你说的。 明明没头没脑地说,爸爸,咱们家过年一点不热闹。 尊敬的宋庭长:你好! 你身为法官,又很忙,难得能坐下来,听我这个小人物诉说自己的烦恼。我是硬着 头皮闯进你们那个门的,没事谁愿意与你们打交道呢?第一次见面,不欢而散。在 你是例行公事,做了你应该做的份内的工作。在我是求成心切,有点急噪,不够冷 静。但事情了犹未了。而且序幕拉开了,粉墨登场,这台戏就要唱下去。不管是以 喜剧告终,或者以闹剧收场,抑或是悲剧结束。我想,我闹离婚也好,你做工作也 好,不都是为了人,这个最终目的服务吗?我根据婚姻自由的原则提出了自己的正 当权利,你可以根据内部的、烦琐的、更具体的条文规定判我败诉。但婚姻法律也 好,政策条文也好,它们都是死的,都是为人这个大写的拉趴腿服务的,而且活生 生的人有着自己的感情,人首先需要谅解,法官与打官司的人之间的交往靠谅解, 基于这些拉拉杂杂的想法,我采取了这种笔谈的形式。 他看来有四十五、六岁,中等个,结实的面颊透着猪肝色,样子很精明,爱清洁, 洗脸,刮脸,对着小镜子照,又洗脸,洗脖子,梳头,又照镜子。把深兰色的制服 套在微微驼背的身上——闹离婚?有什么条件?孩子这么大了,离什么婚?感情破 裂?感情那玩意是无形的,离婚自由?就那么简单?内部有更详细的条文规定。你 有离婚的自由,我们也有判你不离的自由…… 尊敬的宋庭长,上一次我对你谈道,我这个闹离婚的,不主张闹,而主张心平气和 地坐下来,利用法律的公平,和平共处地解决争端。 妻子从父亲手中接过信。她拆看了,她气得直哆嗦,她恨得咬牙切齿,她哭天抢地, 她赖住父亲不放——都怨你,当初俺不愿意,你爬山趟水,跑到俺家,耗嘴薄舌的, 把俺诳来了。你,你害得俺好苦! 所幸的是我不在场。 我已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妻子了。具体有两点。其一,离婚后,她改嫁最好,听其自 便。如果她嫁不出去,我同意她暂时住在我家。我一个人搬出去住。我仍旧对她负 道义上的责任。其二,关于孩子,我一如既往,对他们负责到底。 ——你没有妈,你也想叫你的孩子没有妈! 孩子,孩子是她的一张王牌。女儿是寄宿生,每逢周末,她回来,便和弟弟一起, 左缠右磨,非要我回家睡觉。我不能伤孩子们的心。我不能让他们觉得家里冷冷清 清,没有一丝温暖的人情味——事实上早已这样了。我叹口气,放下手头的工作, 陪他们回家,下跳棋,唱英语歌,听音乐,玩的很痛快。但是,孩子们睡着了,妻 子拉拉扯扯的…… 尊敬的宋庭长,学过社会学的人都知道,生产功能和满足性生活的功能,是家庭功 能的两个方面(所以家庭的功能也是社会的功能)而恰恰在这两方面是我们这个家 庭的缺欠。如果说在劳动助手上我过于苛刻她是强人所难,那么,在性伙伴上我们 却是责任均等的,事实是这样的,我从来没有满足她也不可能满足她。而她也不可 能满足我…… 于是她彻夜呻吟,唉声叹气,翻来覆去睡不着,抱怨自己命苦,抱怨父母做主害了 她,抱怨我毁了她的青春。在国外,她应该去看心理医生,应该做心理分析。可在 国内,这还是一个禁区。我这个略知一、二的赤脚医生也一筹莫展…… 总之,我是在尊重现实的基础上作这样的考虑的。我只求与妻子离婚,别的一切全 可以随她。房子,财产,我决不与她争执,我所要的只有一件:自由。 ——既然你这样通情达理,你老婆该同意与你离婚呀,为什么你还要起诉呢? 我好象看见庭长大人那讥诮的笑容。眼角乜斜着人,电动剃须刀欢快地叫着,在他 那一张一合的嘴上轻微颤动。 其实,她也知道,这种名存实亡的婚姻关系对谁也没有好处。她很痛苦,我也很痛 苦,她说服不了我,我也说服不了她。我相信,离婚对谁都是种痛苦的解脱。 我已经多次向她提出离婚,并与她分居。但她宁肯守空房,也坚持不与我离。咎其 原因,无疑受封建传统观念从一而终影响至深。具体表现为,死要面子活受罪。再 则出于忌妒心理,我不好受你也别想称心,打不着鹿也不让鹿吃草。得不到他,就 毁了他。《情爱论》的作者,瓦西列夫把这称之为“野蛮情感”。 她揪住我领口——说,你到底指靠她,还是指靠俺? ——你还不知指靠谁呢。 ——俺指靠你。你指不指靠俺? ——不指靠。 ——你指靠谁? ——谁也不指靠。 女儿堵着耳朵,大声嚷——你们俩互相指靠! 儿子说——你们将来还指靠我们哩! 我笑了——妈妈指靠你们,我可不指靠。 儿子觉得很委屈——我们指靠你,你不指靠我们? 我直打哈欠。孩子们睡了。她下命令——脱裤子!事后还非要把腿搭在我身上,不 管你如何反对,最终还是她有理——不这样,睡不着!好象睡梦里也怕我蹶蹄子尥 了。或者是种暗示:我这头驴,永远属于她的,那怕是到了阴间,也不能给我解了 缰绳、抹了笼头。 “贫困“是一种受动的纽带,但当它拒不承认对象性的东西对它的优越地位时,它 也会遭到“富有”的拒斥。在这里,它的本质活动之感性爆发,反而形成了一种粗 野的权势欲的嫉恨和专制的力量。当年,炜娜舍我而去,我正是被这种可怕的力量 所控制。我变得疯疯癫癫。 尊敬的宋庭长:我发现,在你眼里,我成了一个混蛋二流子。每当我出现在你面前, 你便站在优越的地位上,对我横加指责,好象我的要求是无理取闹,而不是在行使 自己的合法权利。不错,根据传统的、世俗的观点,离婚是丢人显眼的丑事,问题 是身为人民法官的你,是否也戴上了这种变色镜,来看待我这个闹离婚的。难道新 婚姻法没有规定婚姻自由吗?难道婚姻自由仅仅指结婚自由而不包括离婚自由吗? 或者你宋庭长可以根据内部的更详细的条文规定而断言离婚自由只是一句空话。 ……傍晚,我回了家,屋内已朦胧,没有动静,冷冷清清。儿子独自坐在炕上发呆。 我问:你妈呢?回答说不知道。少顷,妻从南屋回来,端上饭,匆匆吃完。在炕上 小坐。打开收音机,播送杨家将。听了会儿,下炕,端下饭具,找笤帚扫炕。妻坐 在炕上,一声不吭,从一开始我们没有说一句话。我出了门,孩子们要放花炮。和 爷爷上了平房。我也跟着起哄,四邻听说放花炮,都站在院子里,抻着脖颈看。花 炮五彩缤纷,孩子们欢呼雀跃。我悄悄下了平房,见妻脸贴在玻璃窗上朝外看。我 佯笑了笑,不知是对花炮的赞赏,还是对妻的内疚。我出了门,心里很不好受,妻 贴在窗上的面孔老缠着我…… 爸爸,咱们家过年一点不热闹。我那宝贝儿子说。 尊敬的宋庭长,你不做调查研究,便武断地批评我根本没有理由离婚。好象我是吃 饱了撑得没事干白日里做大梦想入非非而又无事生非似的。我不知道你所谓的理由 是什么,我只知道感情破裂是离婚的唯一理由。你会说感情这玩意儿不可捉摸,说 不清道不明,难道非要我说我老婆打我了骂我了侵犯我人身自由了管制我行动自由 还不算进而管制我的思想自由了,这样才算理由吗?或者是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家 务纠纷才是理由?或者是诚如有人认为的那样,老婆养汉,汉子耍流氓,才是理由? ……电动剃须刀出毛病不唱也不跳了。改用刮脸刀,那种倍儿棒的犀牛牌刀片。蘸 上肥皂沫,另一只手扯紧皮肤,一刮一道白痕。然后洗脸,照镜子,穿上制服,坐 下来,从墙上摘下硬面薄,用那种日本进口签字笔——叫什么名字?罗儿嗦?够罗 嗦的了。你是不把脸丢尽了不死心。俗话说,一千,不如原先。皇帝有三宫六院七 十二妃,还讲究原配夫人呢。我要调查,你要是喜新厌旧,我就不给你离。我要在 你们村开庭,看你脸往哪搁……他在“处理意见”栏里写上,“建议由村调解委员 会调解”。然后,“啪”地合上硬面薄,重又挂到墙上。 ——完了? ——完了! 我盯着他脑袋瓜子上的国徽,惊讶地又呲牙又咧嘴,半天没上来一句话。 十三 临上街前,我在镜子里顾影自怜。我两条长腿箍在牛仔裤里,显得挺粗浑,还有那 个硬邦邦的屁股。我穿一件西部衫,如果再戴上一顶船型帽,活脱脱美国大兵一个。 但我却没有一个高鼻子。我有两个月没理发、没刮脸了。我披散着长发,胡子拉碴 的,足登步云牌旅游鞋,神气活现地走在大街上。闹市区眼花缭乱,可我压根儿没 东张西望,我想的净是自己份内的事。我终于登上了去火车站的电车。 旅客在每一个生人门口敲叩,才能敲到自己的家门, 人要在外边到处流浪,最后才能走到最深的内殿。 我们那个家族,人丁不旺,我和父亲都是单传。我的血缘宗法观念不强。相反,我 接触的西方文化比较多,使我具有不同程度的个人本位思想——认识你自己,苏格 拉底告诫道。——我是谁?卡西尔问。——你是一根芦苇,帕斯卡尔作了绝妙的回 答。但他虚晃一枪,——你是一根能思想的芦苇。他这一招救了人的大驾。 在孔夫子看来,眼里没有皇帝、老子,就不算人。所以那些标榜民主、鼓吹自由的 西方人是衣冠禽兽。而受到蔑视的西方人也不甘示弱。他们辩解道,人和动物的区 别在于“理想与事实、”“可能性与现实性”的区别。人生活在理想里,向可能性 行进,而动物接受事实,安于现实性。这样一来,孔夫子的孝子贤孙们倒成了乌龟 王八蛋、成了动物了。 我想象着又把父亲驳了个体无完肤。 动物们麇集在南京火车站。各个售票窗口聚满了黑压压的“蚂蚁“。天要下雨了。 我看看时间不早了,挤了一张站台票,绕过乱哄哄的候车大厅,直接去了母婴候车 室,我接过一位少妇的宝贝儿,混进了站。火车一停,我便去敲窗口,好话说尽, 扔上一个包,就算抢占了一个座位。车厢里人满为患。过道上,厕所门前,车门两 侧以及洗手池上(反正连生水也供应不上),能坐下的都坐下了,坐不下的就挂在 空中,脚下仅有“立锥之地”。但这并不妨碍人们利用一切到手的机会排遣旅途的 寂寞。打扑克,下象棋,几乎每手一册通俗刊物或是一份小报。“下里巴人”是社 会经济用来对人的最终形式的任意歪曲,是对人性的腐化成份的投其所好。社会主 义艺术应该从现在起便着手对人们灌输“阳春白雪”。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芦苇”都是会思考的。 再有一天一夜,我就到家了…… 只有从喧哗的大城市重又回到乡下的人,才能感受到乡村生活的宁静可爱。走在辽 阔的大地上,你会很惊讶,那个拥挤的狭窄的城市原来离得那么遥远。五龙河吹来 的风,甜丝丝,凉津津,沁人心脾,使你情不自禁地张大嘴巴,深呼吸,换掉肺内 的浊气。玉岱河清澈的流水,使你联想到城市的污水并感到嫌恶,你会产生擢足戏 水的欲望。脚下那片细纱,浸润着春水,发出细微的噪杂声,吸引了你的好奇心, 你会想到那肉眼看不见的微生物的世界,那里的居民在召开万人大会,抑或是那里 也是一个喧嚣的城市,然而这个城市却在你脚底下。五月的太阳撩去雾的轻纱,晴 空万里,云雀奋翼高歌,巡礼着青翠欲滴的原野。麻雀鼓噪,春燕呢喃着乡音,耕 牛翩翩起舞。葱茏的小麦活泼泼地向你招手。大地奏着和谐的田园交响曲。我走前 种植的花生,枝叶茂盛,象一群肥头肥脑的胖娃娃,着实招人喜爱。五花珠秧苗扭 着脖颈往上窜,争先恐后地接受着阳光的沐浴。微风掠过,一阵婆裟蟋簌,好象凝 神冥想的少女傻乎乎的笑声……我专心致志地干着锄草的活计,我自由自在地发挥 自己的肉体力量和精神力量。我在劳动中肯定自己并感到愉悦。我从来没有象现在 这样在劳动中完善自己的本质力量和生命活动。我不会吟诗,但仍脱口而出—— O, Home sweet home! 然而,谁要是把乡村生活误导为陶渊明的世外桃源或者是梭罗的瓦登湖情结,那就 大错而特错了。 在车上我很快认识了几位老乡。邻座的那几位是邻县的,年龄和我相仿,他们筹资 办起了现代化养鸡场,这次是赴南方购鸡用疫苗“马里克”——我之所以记住了这 个名字是因为当时苏联驻联合国大使也叫马里克。对面那位是某个大理石厂跑外交 的,在厦门经济特区谈成了一笔生意,领回了一个洽谈业务的年轻人,那小伙子未 脱稚气,却已经是某个大公司的副经理了。车轮铿锵,那声音都好象说:快快发财! 快快发财!但那汽笛声却对我叫道:没门—— 那一年,宋家庄夏粮分配开创了历史最高记录:人均小麦三十斤!自留地里的土豆 即便能包一伏天的饭菜,但秋后怎么办,地瓜栽的少,来年吃什么?农民象被赶昏 了头的麻雀,扑棱东,扑棱西,呼啦一下,又把心扑在苞米上——诺大一片玉米地, 都齐膝高了,还没开苗呢,草长得快赶上苞米了。还有若干亩晒麦茬的种瓜地,栽 不上,来年的地瓜生产也受影响。支书“不起性”也急红了眼。他是个“三K干部”, 日本鬼子时期当过乡丁,国民党时期当过保长,共产党来了,摇身一变,又成了 “八路”干部。父亲灌了他半斤白干,挑唆他说,外面有些地方早实行大包干了。 山东的工作向来偏左,反正听说明年都要放,晚放不如早放,早放不如大撒羊。在 他的调唆下,不起性也起性了,一不做,二不休,锛倒葫芦洒了油。苞米地按人摊, 种瓜地也按人摊。宋家庄的症结,不光“不起性” 挠头,刘家疃公社党委也打怵,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放”任自流了。 那些日子,地里可就热闹了。套一句术语,宋家庄的“贫下中农”从来没有象现在 这样意气风发,斗志昂扬过。天蒙蒙亮,下地干活的男男女女便络绎不绝。那些干 过生产队长的看直楞了眼,奶奶的,往常抻脖子红筋叫喊,九点以前,还凑不够打 勾机的手。当然,老百姓也有发牢骚的,屎柱着腚了,才想起挖茅坑。苞米那有尺 来高才开苗的,麦茬地少说也晒了三十天了吧?他们忘了,没放地之前,有谁着急 过来着? 我最后一个从地里站起来。太阳落山半晌了,天边烧红的云渐渐变紫变褐,最后冷 却成沉重的铅块。晚风起,溽暑蒸人的大地终于象开了笼屉的锅,慢慢让人透出口 闷气。抬腕看表,差十分八点。回头检查活路,六分种瓜地栽了不到二分。这活路, 不是一个人干的。先要取来瓜蔓,再剪成一骨节一骨节的瓜秧,然后打窝,浇水, 最后才能拉秧。邻家的小两口配合的好,两个人干了三个人的活。同样多的地,他 们早栽完了。而我,妻子的哮喘又发作了,正躺在家里拉风箱呢。天色渐暗。地里 已走的没有人了。我坐在地头,腰酸腿疼,疲乏,饥渴,沮丧,一古脑涌来。我知 道,这才是开端,慢慢地,就会习惯的。中国的农民,看来不可思议,没有过不去 的沟坎而又很少抱怨。乍一想,呼隆隆放下这么些地,那些孤寡鳏独,四属五保, 该过不来了。其实不然,他们并不象一个电影里描写的那样哭鼻抹泪。他们或是靠 亲傍友,或是靠了其他想象不到的关系,硬是挺了过来。我身旁这个住儿,男人不 在家,女人靠温存,换取光棍汉的热情,地也就布种上了。另一家的老头子是二工 区的小头目,她的地是邻居兄弟俩给管理的。条件是答应给找个临时的工作。交换, 这种古老的形式,被注入新的内容,组成新时期人与人的关系,为人的并行不悖, 提供互利。我也可以与人交换。用社会的宠儿、排行老三的听诊器。只要我张口, 人们便会帮我干。而我的条件已经支付或正在支付,因为谁也不敢保证一辈子不得 病或没得病。但我已经说过,我不愿意这样做。我不愿意把灵魂抵押成商品。而且, 我有意识地磨练自己的意志和体力。我知道,能否适应新的历史趋势的变革,有无 创家立业的能力,从某种意义上讲,就在此一举。 我精疲力竭地往回走,不情愿却又无奈何。另一个难题在等着我,卫生室前等待就 诊的病人。曾几何时,吃着大锅饭,虽清汤寡水的,却也能凑合。我便可以守着这 庙门,有求必应,随请随到。我也盲目地相信学一门手艺抱一个饭碗的话。谁知一 夜之隔,饭碗成了无米之炊。在生计与义务的选择上,我既不能抛弃前者依附后者, 又不能两者兼顾。从被戴上赤脚医生的桂冠,到两个新生事物的销声匿迹,我既感 到一种被耍弄的耻辱又感到一种被抛弃的悲哀。说是亦农亦医,一心能二用吗?常 常是半夜一个急诊,影响第二天的劳动,或者是扔了地里的活,跑回家急病人所急。 有一次,我正在垫圈,支书“不起性”找我看病,我说,不去,没空。当然是开玩 笑。他也笑嘻嘻地说,为人民服务嘛。我说,说的比唱的好听,你家攒的粪,拉我 地里能行?他说,又用着你了,是不是?我说,就是嘛,用着了,拉过来揩腚,不 用了,一把打门后里。我寻思他能说句诸如“人们都记得你的好处”之类的话,谁 知他说,“人都是这样,过河拆桥”。 我无暇多想,自我被高度的医生责任感所取代。我的心变得怜悯,富于同情,易于 满足,充满幸福感,我对人类付出爱,我自己也得到满足。这也是一种交换,视人 的各自需要而异。其它漂亮的说辞都是虚伪的。只能令人厌恶。 当我千叮咛万叮咛送走最后一个病人时,我自己也一屁股跌坐在门槛上,身心劳瘁, 饥肠辘辘。看看表,已经是夜里十点了。 挪回家,一看见桌子上那印着“编辑部”字样的大信封,我的心便狂跳起来。但随 即,它又凉了半截。那是我的退稿。我迫不及待地寻找退稿信,哪怕是上面写着一 句中肯的评语,我也会感动地落泪。然而很不幸,那只是一张没有人情味的印刷品。 吝啬的编辑竟来不及在“同志”前面填写上我的姓。失望,痛苦,怨恨,不服气。 稍一镇静,又扪心自问,我为什么选择了这条世界上公认的最难走的路?如前所述, 我是因为炜娜才走上了这条不归之路的。好象不这样,就不能维系对她的爱情似的。 拿起笔来,就好象与她娓娓谈心。她的一笑一颦,一怒一嗔,都在我的笔尖流泻出 来,重新组合一个活泼生动的她,一个青春永葆的她。哪怕是我老来之年,她仍然 是那么年轻的,那么鲜活地站在我面前。永恒之女神,指引我前进——郭沫若的激 情,象爱滋病一样传染给了我。 然而,炜娜在把爱情给了我的同时,也把西西弗的苦难套在了我头上。劳作一天, 你想象不出坐在孤灯下是怎样精神萎靡。你读一会书,努力使被压抑的第二生命适 应新的环境。然后你学外语,幻想着有朝一日能与炜娜用七国语言交谈。然后,你 铺开稿纸,开始等待约会,你瞪着眼静坐叁钟头,有时如痴如醉,有时如聋似瞎, 而在炜娜光顾之前,瞌睡虫常常是捷足先登。如果你勉强依顺想象力的驰聘,跟着 炜娜纵横四海,那么第二天,你便要为一时的快感,付出痛苦十倍的代价。 亦农亦医亦文再加上亦是人夫君人父亲什么的,我简直成了四不象了。也许,父亲 说的对,我不务正业。 饭热在锅里,但我已经没有食欲。昨天下午,为了不栽个灰窝,冒雨勾地瓜垄,着 了凉,加上今日劳累过度,病恙也乘虚而入,渐渐感到身子有些不支,早早上炕躺 下。说是早,其实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妻经过一天的养精蓄锐,又开始瞎摸索。 我发现患有哮喘病的女人性欲都非常强烈。我要把这个秘密藏在心里,将来作为礼 物送给我儿子,让他今后找对象小心点。 躺在炕上,浑身酸疼。翻来覆去,迷糊了一夜。天不亮,便被人唤起出诊。步履蹒 跚,象醉汉。冷水浴,吞片解热止痛片。五点一刻,卫生室病人接踵不断。症状一 样,体征相似。注意!是否就是杂志上报道的那种流行性腹泻?打电话报告疫情, 采取预防措施。结果我也传染上了。恶心,想吐,人们见我面色蜡黄,冷汗淋漓, 纷纷对我表示关怀,我谢绝了他们的好意,撒腿就往外跑。人们一楞,寻思我犯了 神经,见我跑进了厕所,这才放了心。 往嘴里按了一大把药,开水三大碗,加糖,加食盐,加小苏打。一口气喝下去。然 后,操起家私,上了山。打窝,浇水,拉秧,复土,成活率百分之九十九。做为真 正的农民,做为真正的体验,我这是第一次。在这之前,我没有主动权。被赶鸭子 似的东一头西一头。耕者有其田,本是无可非议的。这田不是地主或者是地主的女 儿的吧,有什么不放心的,收收放放,放放收收的,牵扯的农民的一颗心七上八下, 老栓不在一处。问题在于,我们过去是、现在仍然是所谓命运的奴隶。作为党的政 策方针在基层的实施者、诸如支书,队长之类的领导,如果他们是高明的,代表了 广大村民的利益,那是我们的造化,如果他们是笨蛋加混蛋,那我们就糟透了。 回家路上,我绕道去了父亲的草莓园。我太累了。以致于产生了一种厌恶的情绪。 竟至有意回避那等待我的一切,甚至对芸芸众生有一种说不出的厌恶。 父亲正在写他的草莓栽培。用那一双藏在眼镜后的温和的眼光迎接我。一瞬间,我 感到委屈,默默地爬上炕。 不知什么时候,一种绝对的静,惊醒了我。我起身走出小屋。正值夕阳西下,草莓 园沐浴在玫瑰色的晚霞中。微风拂面送来不知名的花香。屋坡上爬着一棵葫芦,洁 白的花朵招徕着飞来攘往的“葫芦蝈”,我想起儿时,掐一朵葫芦花,擎在空中, 嘴里嚷道,“葫芦蝈,葫芦蝈,来的晚了没有窝。”待到它那长须来唼喋花蕊时, 手一捏,便逮住了。那些年,谁家门前墙头,不爬着棵葫芦。而如今,钢精勺,塑 料瓢替代了葫芦的功用,种它的,也就少了。想来不知是喜是忧。 父亲沿园四周种上了向日葵。眼下,它们那茁壮的茎干象威武的哨兵,团团围定父 亲的领地。那硕大的肥厚的葵盘,低垂在胸前,悠闲自得地倾听着蛩虫低吟。那看 上去有几分倦意的草莓,匍匐着舒缓的茎叶,象产后的少妇,正在养精蓄锐,准备 着来年再大显身手。它们腾出的地盘,扭动着晚茬西瓜那娇嫩可爱的藤曼。我缓缓 地沿葵行漫步,兰色的,黄色的喇叭花初绽笑意,睡眼惺忪,盼望着夜露的滋润。 我站在一棵压弯了腰的向日葵前,拖起它沉重的葵盘,抹去花蕾,剥取着籽粒,送 到唇边咂去皮,细细地品尝着浆汁饱满的籽实。我是那么专注,那么固执,用我的 全部触觉而不仅只是味蕾体味那周身传递着的奇异感觉。渐渐地,一种快感与时俱 增。相比之下,世上的一切美的享受要逊色得多。于是,思维停滞了,时态静止了, 生活连同它带来的一切烦恼,被挡在由向日葵组成的墙的那边。原野的风,如同从 空中伸下无数只纤纤素手,轻柔地触摸着我,按摩我那颗疲劳的心,舒张着我过于 紧张的神经,把我烦乱无序的思维调理得井然有序。我觉得,我正随着晚霞消失, 溶进了夜色,化成田野里一棵有机质的小树,一块无机质的石头。 不知过了多久,我慢慢地苏醒过来。象换注了新鲜血液,我觉得周身轻快。我的心, 不再是微弱地颤悸。而是跳得匀称,有力。我回身寻找父亲,发现他躺在自制的躺 椅上,默默地抽烟,红红的火头一闪一闪的,映出他舒展的嘴角上令人心醉的微笑, 从一开始到最后,我们未说一句话,但心灵上的交流却在无言中表达着一切。我发 现,在这小小的草莓园,这生活的一个角落里,没有生活的其它场合中那种种喧嚣 与骚动,争吵与纷争,以及那种种野蛮的、丑恶的、虚伪的、畸形的东西。它有的 是人与自然的融洽,是生活的逻辑,是科学管理,是质朴,是美……还有,就是人 类不可多得的自由。 然而,没过多久,父亲便嫌土地对他的束缚,转而向商品生产领域进发。 种好责任田,发展商品生产,是生存与发展之根本。在此基础上,才能挖掘与发展 我个人的内在潜力。身为乡村医生,既为社会做出贡献,又与群众形成某种纽带— —我以我的职业与之进行交流从而取得某种精神上的平衡。虽然作为一种奴役性力 量,我被牢牢地束缚在土地上、村子里,但父老乡亲对我的不可或缺证实了我某种 程度的生存价值。为我带来的心理上的满足也是不可或缺的。上次在南京待得日子 长了,回来后,碰见我的人都说,哎呀,你可回来了,把人都急死了、憋死了。老 支书“不起性”,是我的老酒友,喝着我带回来的双洋大曲,吃着南京板鸭,不无 妒意地说,看你多大的德行,村里离了你一天也不行。我听了,象大人给孩子吃了 一块糖,心里美孜孜的。他又说,你要拉个徒弟,在你外出时,替换你一下,这个 人最好是你老婆。但他也觉得妻子不是那么块料。她自己的风箱都拉不过来呢,还 能替别人扎古气喘病?不知为什么,我想到YM,要想会,跟师傅睡。她跟我睡过, 干那种事她无师自通。但学医,那可是另一码事了。 十四 车厢里空气浑浊,异味扑鼻,广播喇叭吵个不停,旅客们昏昏欲睡。我却毫无倦意, 继续我的精神旅途。 亲爱的YM,报告你一个好消息,你听了一定很高兴,我已经与素贞分居了。 我趁她回娘家之际,偷偷地把铺盖搬到卫生室。她气哼哼地找上门,二话不说,上 炕便卷铺盖。我拽住她说,——我要一个人睡。她把眼一瞪,——你想得美!晚饭 后她堵着门不让我出去。幸亏病人救了我的大驾。我在卫生室里抛了锚。半夜三更 她来撞我的门,拖不动我这个人,拽去了我的棉大衣。冻得睡不着,便跳迪斯科。 傍明实在太困了,歪在炕上打个盹。第二晚,我索性不回家吃饭。没看上十页书, 她象个贼,拨门而入。——罗二锁,俺吃了你的心,还是喝了你的血?赖汉不开口, 好汉没法治。——说!你打个什么谱?打死我也不说,没这点骨气,还算是中共非 党员。——整天做给你吃,做给你穿,你有良心没有?良心早叫狗扒吃了,所以只 配睡土炕挨冻。——自找苦吃,冻死活该!宣判了死刑,又惟恐实行三光政策不够 彻底,临走又拿走了枕头,那是用来给病人查体的。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可她也不 比我好受。第二天我回家,见她死狗似的躺在炕上,目光发直,饭也没做。当晚我 处理完病号关上门,一回身看见了她,真是活见鬼了。——罗二锁,回家睡吧。我 说,——我不是叁岁两岁小孩,用不着你天天晚上来叫魂。她说,——俺受不了啦。 她一下子就哭了。我扑通笑了,——悲伤的还挺快。她说,——俺受不了啦。我说, ——你怎么了,我还没死。她鼻一把泪一把的,——好人儿,好丈夫,可怜人…… 我受宠若惊,心里别提那个乐,血压升高,脉搏剧跳,浑身发烧,双腿打骠,差点 没昏过去。但我深知,欢呼胜利,尚为时过早。我说,——才两天,你就受不了啦, 可十年了,你叫我怎么受得了!——好人儿,好丈夫,可怜人,你回家睡吧。她这 样软弱,这样绝望,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她象换了个人儿,低三下四,卑躬屈 膝,哀求央告,伏在我身上哭,扯我的手,抚摩我……我几乎挺不住了。挨打挨骂, 挨冻挨饿,贫下中农什么罪没遭过。可眼下,我快吃不住劲了。她继续轮番进攻, ——好人儿,你可怜人,俺成宿睡不着。我好容易才挣脱了她,摇摇晃晃站起来。 ——你好人,看孩子,为了孩子……我的心碎了。眼泪跟着流出来。她欢欣鼓舞, 哭得更伤心,进攻更凌厉,——看孩子的面,你回家睡吧。你不能叫孩子没爹没妈 吧。你好是不回家睡,俺就不活了。我本能地反抗着,我估计到了她那股子黏糊劲。 我简直就是垂死挣扎。我知道如果我草鸡了,不但前功尽弃,从今以后还要服服帖 帖听她管制,她反而会更加变本加厉。我咬紧牙关,握紧拳头,挺直腰杆,装聋卖 傻,我变得铁石心肠。这是一场人类的原始的较量。我经受住了除了原子弹、氢弹 以外任何泪弹催泪弹包括鸡弹的袭击——她还随身带来了才出锅的,热乎乎的鸡弹, 想要软化我。经过白炽化的拉锯战,双方进入僵持、胶着状态。深夜十二点半,比 我估计的要早,她垮了,败下阵去,生平第一次草鸡了。她走了,哭着走了,一路 上长叹短吁,唉声叹气。望着她那佝偻的背影消失在沉郁的夜色里,我比她都难受, 我差点晕过去…… 后来听说她嚎啕大哭,折腾了一宿。一边哭,一边数连,“俺难 受死了,难受死俺了……”我发现老祖宗发明的汉语真是奇妙,这句子的顺序前后 一颠到,悦耳动听,功效也增加了十倍。结果孩子给吵醒了,——孩子呀,你爸爸 不要咱了,他要和俺分开睡,他、他不给你们面子。你们不是说他好吗?净是狗屁! 女儿默默垂泪,儿子给母亲争气——看我不揍他!她的哭声惊动了四邻,都以为我 父亲死了呢。结果父亲也给吵醒了。一大早他便来兴师问罪。咣!踢开门,怒目相 视,大发雷霆,——你不过啦!闹出毛病来怎么办?她,她在家大哭小叫的……他 那刚愎自用的下巴雷打不动。我从他愠怒阴沉的脸上看到了有时我与儿子的抵触情 绪。我想,我对大家真是那么需要吗?老婆,孩子,老爷子,都离不开我。我一感 冒,他们就发烧,我一打喷嚏,他们就吓一跳。为了他们,我应该牺牲自己,社会 是这样告诫我的,那怕是我放弃诺贝尔奖。 街面上已经沸沸扬扬,蜚短流长。有机 会我想否定笛卡儿的公式,我的论证是,众口铄金故我在。我甚至想,是否有必要 付诸法律,来回击对我的诋毁与诽谤。但我对中国的法律表示怀疑。父亲的行径使 我想起那些令人不愉快的老家伙。炜娜说的对,对既得利益的顾忌,妨碍人们去进 取新的领域。当天我一进家门,妻子便破口大骂……我终于舒了口气。 然而,这场由我的反叛引起的家庭范围内的改革方兴未艾。李素贞进行了罢工与绝 食斗争,罗二锁全面担当起家庭主父的工作撑起了另一半天。家务活对于我来说驾 轻路熟,从小就推磨压碾,长大了又做牛做马,在妻子的领导下永远是模范丈夫。 但我并不敢担保长此以往却又不感到单调乏味。有的人就是不乏味,我真替妻他们 叹息了一阵子。我可是乏味了,买来了大鱼大肉对她进行分化。红烧鱼的香味和热 腾腾的清氽肉丸子令她馋涎欲滴。这一次她可算对帐了,不吃,白不吃,先赚个好 肚皮。生姜断不了辣气,她这个眵眼婆,一天不饶舌,便嫌嘴痒,两天不管事手脚 慌。我这个人不顺她的眼,我办的事也不遂她的意。我把米淘两遍,她非要淘叁遍; 我把菜洗了切,她偏要切了洗,还说是她妈教的。我把地瓜堆在窖子北边,她非要 窖在南边,她说南边朝阳,其实南边背阴。后来干脆,她又把居家大权夺了回去。 她也看出来了,再把这点权力拱手相让,她从这个家里卷铺盖的日子就屈指可数了。 终于,那天晚上,我正在研究笛卡儿的新公式,她抱着被溜进来,对我说,——你 老婆有良心,不是山猫野兽,只管给你把被送来了,你好好支着心看着长吧。我说 免了吧,我身上都长出毛来了。我希望她马上离去,可她象侍者那样等着要小费呢。 她偎塞偎塞上了炕,伸手拉我,嬉皮涎脸,眼里燃烧着欲望。原来佛心和淫心是一 会事。我怫然作色,这不成,我一个人睡,为了什么?她的赖皮劲又上来了,—— 你别撵俺,俺坐会儿,罗二锁,俺求求你,权当俺偷了个汉子。真的,权当俺偷了 个汉子……你可怜可怜俺吧,叁加一的,你替俺想想,还这么年轻,哪能忍受得了。 她涕泗交加,——你和俺隔离开,俺不反对,你一遭半歇的,可怜可怜俺吧,权算 打发了个要饭的…… 问题是她得寸进尺,索性把每周的这一天法定为我的慈善施舍性交日。到了这一天, 她便象犯情的狗一样自动找上门来。我在看书,她坐在旁边等着,东瞅瞅,西望望, 闲着没事便喝我水杯里的水,喝干了,我要喝,得自己倒。我那样子是摆出来的, 其实我的心根本扎不到书上。我在毫无意义地拖延那件摆脱不掉的事情。她打着呵 欠,耐心地等待着她的戈多。我打瞌睡了,看看十一点了,我恼怒的很,洗脚,打 开录音机,上炕躺下。她问我,要不要把录音机关掉?我不吭声,她迫不及待地脱 光衣服,硬是在我身边挤个地方躺下。我背对她躺着,她扳过我的肩膀,她的劲很 大,我从一个资料上看到,犯情了的动物劲都很大,这种时候最好别惹乎它们,否 则,它们可对你不客气。我把头深深地埋在枕头上,她非要我抬起头来。录音机播 放着邓丽君的歌—— 为了什么你要逃避我…… 我又想起佛陀的话——什么是痛苦?生是痛苦,衰老、疾病和死亡也是痛苦,与不 亲者合与亲者离同样是痛苦,人们希求和思念某种东西而又得不到它,这也是痛苦。 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与邓丽君的痛苦是相同的。进而之,人类的痛苦都是相同的, 只是表现的方式不同罢了。邓丽君把她的痛苦揉进她深沉忧伤的歌喉,而妻的痛苦 是原始的,赤裸裸地索取。我不能评价那种方式适合那种人是口味,也不是要强求 所有象妻这样的女人把爱欲化成嗲声嗲气的呻吟,但这里面确实存在着一个爱的艺 术的问题。 你的痛苦,来自你自己 也只有你自己才能解除 可惜了儿的是没有人给妻子上关于爱的艺术的课。她也不懂卢梭,不懂萨特。 而这一切又有什么必要向YM炫耀呢?难道说,告诉她我与妻仍保持着性的联系便足 以证实我对她忠贞不渝吗?而我这个牛皮哄哄的自以为是的男子汉,至今连个申诉 状都递不上去。她听了又怎么能高兴起来呢?我把她拉入一场家庭纠纷,一个古老 的话题,是否象父亲所说,是非常不明智的?“世界上什么女子没有,为什么单单 看上一个她。来日方长嘛”——有人说儒教是入世的,可你听听父亲这腔调,有一 点人味吗?可他天天批评我没有人味,好象他是联合国人权委员会主席似的。我曾 想,知其父,便知其子,对父亲的剖析便是对自我的认识。现在我才恍然大悟,我 与他尚有着某种禀性的差异。他是所谓“父性”的人,而我是“母性”的人。也许, 我更象我母亲。他是清醒的,所以指责我执迷不悟。而他凭借智力与悟性认识并支 配自身,我与他争执一场的意义就在于,我学会了这样做:认识与支配自己内心深 处非理性的力量和冲动。 什么时候,我才能谈谈我母亲呢? 从南京到省城这段路程,不论我多么疲倦,我是睡不着的。好象在默默地等待,等 待我幼年以及少年耻辱的见证。由于某种巧合,我总是在茫茫夜色里被抛在这个连 母亲都嫌弃我的城市,然后又在茫茫夜色里流着羞辱的热泪,默默地被它抛离。我 印象至深的是路轨旁那发出蓝幽幽光柱的灯标,在列车不知不觉的滑行中无声无息 地迎面而来,又无声无息地退在身后,虎视耽耽,如踞伏在这个城市旁边的巨兽的 怪眼,冷漠地注视着我这个不受欢迎的弃子。那蓝幽幽的灯标唤起我关于母亲的清 晰的回忆。所以我憎恨父亲,让母亲在我心里永远保持一个孩提的梦,那该多好。 所以,我憎恨父亲。多年后,当我送我的女儿上大学时,以及后来我在网路上认识 了一个迫切要求见面的网友时,我都选择了狼狈逃窜。我不敢去揭这个以雾著称的 城市的轻纱,怕触到我那血淋淋的伤口。 十五 谈我的母亲,应该从我奶奶谈起,因为我是从她那里得到大部分母爱的。 在劳改营里与父亲分食他的一个菜团,终于使我瘦得皮包骨头,奄奄一息,音乐细 胞也锐减,终日躺在床上听窗外的知了呱噪。难友们纷纷劝父亲,这孩子这样下去 扔山涧里喂狼也涔牙啊。于是,我被送回了乡下老家。那时,能跑汽车的公路只通 到本县南端五龙河入海口一个叫“穴坊”的大村镇。奶奶赶着小毛驴大清早就赶来 了,一直等到下午,才等来了那辆气喘吁吁的老爷车。奶奶把我放在驴背上那个叫 做“驮篓”的一端,为了不失去平衡,另一端要用石头坠着,奶奶换了四次石头, 当然一次比一次轻,这才使驮篓保持平衡。“这孩子,怎么和线坠儿样。”奶奶一 边抹眼睛一边擤鼻涕。于是,“线坠儿”成了我第一个昵称。奶奶给我留下第一印 象的是她那双绝无仅有的蹀躞的小脚。那一年我觉得它也就跟我这个线坠儿的脚一 般大吧。沿着五龙河岸到老家宋家庄四十多里路,就是这双小脚,跟在驴屁股后面, 蹀躞回家的。她走路有点瘸,起初我认为那是因为小脚累的,后来才知道她一只脚 踝上有伤。那小毛驴瘦得象我一样皮包骨,驮着一个线坠儿和一个线坠儿大小的石 头仍不堪重负。奶奶说,“它象你一样,也是个苦命的没妈的孩子。”于是,家还 没到呢,我已经有了第二个昵称:黑驴蛋子。因为我瘦得象它一样黑,小的比它的 睾丸大不了多少。在我从小受到的阙下教育中,故乡被描绘成一个花团锦簇的杏花 村。然而,第一次映入我眼帘的,却是坑坑洼洼的树窝和触目惊心的直撅撅的树桩。 后来才知道杏树都被伐了劈柴大炼钢铁了。但奶奶家里却奇迹般地存活了一棵合抱 粗的大树,树冠一半遮着半个院子,一半探出去遮着半边街。我发现它的根部伤痕 累累,后来听说是奶奶拼了老命才保住它的,结果落下了脚踝上那道暗红色的伤疤。 进了家,奶奶当然要犒劳我一番,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奶奶倾其所有,黄澄澄、 香喷喷的玉米粥,白花花煮得恰到火候的地瓜干,还有她自己腌制的咸萝卜切成丝 用葱花辣椒丝加点油花一拌,我生平再也没有吃过那样一顿饱饭、饱到差点要了我 的命。用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势如破竹这些词儿不足以形容我的饕餮相,不光因 为饿,还因为它们太好吃了。尤其是那地瓜干,比我后来品尝的麦当劳薯条不知要 好吃多少倍。奶奶盯着我睁大的眼睛、绷起的青筋、沁出的冷汗,一边抹眼泪,一 边劝我:少吃点,少吃点,奶奶给你留着呢,下顿再吃。不时给我理顺一下因噎而 暂停下咽的咽部及胸部。我直至把食物充填到自屁眼到嗓子眼,这才不无遗憾地咂 巴着嘴,停止了这场气壮山河的蛇吞大象的名载史册的晚餐。半夜我便起来要水喝。 喝水,喝水,喝水,胃肠中的地瓜干经水浸泡,无限止地膨胀起来,我的肚皮也就 无限止地膨胀起来,竟至我这个线坠儿变成了一个皮球——我就这样滚了三天三夜, 谁看了,都说这孩子没救了。找了一个扎古牲口的,说,和牲口“结”着了一样, 等死吧。奶奶停止了哭泣,找来一些蓖麻子,用石蔸臼捣碎,用纱布挤出液汁,然 后用一根麦秸管,插进我的屁眼,她把蓖麻液汁含在嘴里,一口口往我的屁眼里吹…… 我奇迹般地活了过来。从此人们都叫我“死不了”。我回到乡下三天内三冠其名, 我的英雄事迹不可谓不壮烈。然而这仅仅是开始,一直到后来我长大成人,当了赤 脚医生,用奶奶的发明创造替乡亲们制病,因为蓖麻油用的太频繁了,人们都叫我 “蓖麻油大夫”,后来干脆就叫我“蓖麻油”,我的新名称和新头衔层出不穷。这 还不包括官方御赐的两顶帽子。它们代表了我的各个时期,组成了我这个人,从而 使我“名”声大震,臭名远扬。我的大号是我奶奶赐予的。老罗家两代单传,在延 续香火上岌岌可危。奶奶惟恐一把锁锁不住我,遂给我起名“俩锁”。我要上学了, 奶奶觉得俩锁的“俩”有点土气,遂改为比较文雅一点的“二”。她老人家也知道 “俩”和“二”同义不同音。 象大多数男孩一样,我从小有摸奶子的恶习。只不过,母亲断然拒绝了我这种嗜好。 回到乡下后,奶奶恢复了我这种天性。我是摸着奶奶的奶子睡觉的。有一天半夜, 我冷丁醒来,摸不着奶奶的奶子,奶奶也不在身边,我大骇,光着屁股跑到街上, 哭喊着找奶奶。幸亏被邻居的大妈收容了去。后来我才知道,奶奶结伴“偷山”去 了。因为我的音乐天赋,我的“半夜歌声”太响亮了,从而暴露了奶奶的地下活动, 使她吃了大苦头。但她没有抱怨我,她从不抱怨。她允许我继续摸她的奶子睡觉, 直至把它“摸”干瘪了为止。后来父亲劳改结束、遣返回乡,他责令我自个睡觉, 从此结束了我的“恋祖母情结”时代。父亲还为我买了一条小裤头,第一次穿上它、 不再光屁股睡觉,骄傲的我不得了,好象从此以后我便变成大人似的。 奶奶的人缘特好。她结交人缘的“资本”是那棵她用生命和鲜血保护的杏树。年景 好了,她送街坊邻居红杏,年景不好青黄不接,她送他们杏树叶子聊解无米之炊。 奶奶非常精明,她送人们红杏,定要返还杏核。杏仁的功效是平喘止咳,邻居百家 的,有此病症,她送他们杏仁,又赚了一次好人。她在院子里栽满了南瓜、冬瓜之 类,瓜蔓爬满了院墙,开一种状如喇叭的橘红色的花,黄昏时分,招惹的葫芦蝈乱 蹿。她那时候就懂得搞“庭院经济”。她的屋檐下挂满了形态各异的南瓜、冬瓜。 这玩意既当饭又当菜,确实是饥荒之年的应急食品。我记得每当父亲来信,她便煮 一钵南瓜羹,请来村里识字的先生,狼吞虎咽下南瓜羹后,便抑扬顿挫地念父亲的 来信,给我的感觉好象是因为那南瓜羹,识字先生、乃至于父亲的来信便文采飞扬 起来…… 随着奶奶年岁的增高,这个家庭致命的缺陷日益显露出来。父亲以家庭需要为由, 开始紧锣密鼓替我张罗婚事,并在未经我同意的情况下先期送给女方一百二十元的 彩礼。这在当时是是一笔不赀的数目,是倾父亲“毕生”之所有。当时不成文的规 矩是,男方毁约,女方彩礼不退。所以如前所述,为了那一百二十元钱,当然也为 了奶奶,在我的及笈之年,便被套上了婚姻的锁链。 在这里有必要简单地谈谈我受教育的概况。我上学很早。我们这茬人,因为刚解放 不久社会稳定、经济有保证,加之马尔萨斯受排斥等原因,突然成倍增长。我们村 自古以来第一次小学生开课要设俩个班。校长出了个馊主意,能数上十个数以上的 在一个班,数不上十个数的划为一个班。我别说数十个数,一百个也能数上,但不 知为什么犯了倔脾气,好象觉得这样做有悖于社会主义的平等原则,我的叛逆精神 从小就显露出来。结果我被打入了另类班,但因为我天资聪颖,还是让我当了班长。 班主任曾是朝鲜战场上的逃兵,后来当了电影放映员,三年自然灾害,饿草鸡了, 跑回了家,丢了公职。当老师也是滥竽充数的。整天教我们唱歌,可对了我的撇。 我跟他学了许多当时比较出名的歌,“解放区的天”、“兄妹开荒”、“雄伟的井 冈山”、“小二黑结婚”等等。每天,我带领全班同学高唱“雄鸡雄鸡高呀么高声 唱……”然后就跟他上山开荒种地。结果到年底,我得到了一张“小虎子”的奖状, 全班人得到了蹲级的处分。就差这么一年,文化大革命初,我没有赶上初中考试的 末班车,从而也没有赶上老三届的末班车,落到了远没有老三届幸运的小三届的行 列。在学校里,我一直品学兼优,一直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摘掉黑五类子弟的帽子。 除了企图给那位地主的女儿的同位解裤腰带外,从来没有犯严重的错误,而且那次 也因为地主的女儿义正词严,化解了我这个贫下中农出身的黑五类子弟险些酿成的 滔天罪行。但即便是这样,我最后还是没有被推荐上高中。那时候推荐学生村里的 “贫协”说了算。我记得下学后第一次参加劳动是在五龙河水轮泵站工地上,繁重 的体力劳动以及低劣的生活标准一下子把我压垮了。利用休息时间,我象条死狗一 样躺在地堰下恢复体力。对面就是大道,高中的学生集体拉队来参加工地劳动。其 中有认识我的,对其他不认识我的同学说:看,那就是“大脑袋”!在学校里,同 学们都叫我“大脑袋”,把我吹的神乎其神,说我读书一目十行,过目不忘。说我 将来肯定胜过华罗庚、爱因斯坦什么的。于是这帮子高中学生便驻足不行,参观这 个象死狗一样的、长了一个“大脑袋”的特类动物。学生们唧唧喳喳,指手画脚, 对我品头评足,传诵着我的斑斑劣迹。我也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派头,眯缝着眼 乜斜着他们……终于,后面传来老师的吆喝声:前面怎么不走了?“正在看大狗熊 呢。”我嚷道。结果老师们蹭蹭蹭跑来,生怕学生遭遇不测。 我结婚生孩子后,奶奶正式向孙媳交出了家政大权。包括那棵杏树以及鸡屁股。于 是引发了她与孙媳的矛盾冲突。奶奶去世后,为了纪念她的丰功伟绩,我含着热泪 写了一个电视文学剧本《乡哀》,故事情节就是围绕那棵杏树以及鸡屁股展开的。 当然不包括上面我说的南瓜呀、偷山呀、往我的屁眼里灌蓖麻油等情节。十多年过 去了,我重看这个剧本,仍禁不住热泪盈框、唏嘘不已、甚至悲恸失声。后来我把 它发到网站上去了。我可不想用它来得百花奖啦、飞天奖啦什么的。那样岂不是对 她老人家在天之灵的亵渎。当然,我相信她老人家骨子里还是希望她那英名四射、 绰号满天飞的孙子得个诺贝尔奖什么的。虽然她老人家未必知道诺姓的宝贝儿是谁 家后生。对那个剧本感兴趣的、或者愿意哭鼻子的不妨到那个wokula.com.网站上去 瞅一鼻子。以下章节就是我从中摘录的“旁白”—— 奶奶从生病到去世,只有一天的光景。她走的太仓促了。头天晚上,我在卫生室忙 活完,回家吃饭时,从门缝里望去,见她盘腿坐在炕上,手里拿着块苞米面饼子, 面前受着半碗菠菜汤,在细嚼慢咽着。第二天早上,我起来做饭,去她那间挖苞米 面,见她仍未睡醒,沉重地打着鼾。往常这个时候,她总是穿好衣服,洗罢脸,等 着吃饭了。我本来想唤醒她,又一想,她老人家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正是应该睡懒 觉的时候,每天早晨,却要跟随着上学的重孙女重孙子按时起床。有时我劝她多躺 一会,饭可以给她热在锅里。可她说,“三丢俩簇的,累恳人。”她不愿意累恳人。 她从来不累恳人。她侍奉了我们祖孙四辈人,晚年生活却总是自理。病在床上后, 也只尿了两次。我给换了两次尿布。她哪怕是拉一次炕上,让我给她擦一擦,洗一 洗,我也算是尽到了当孙子的一份心意。而奶奶她,从小屎一把尿一把,把我拉扯 大,培养我成人,付出的有多大啊!可她得到了什么?她什么也没有得到! 奶奶在与死神搏斗、挣扎,努力想从永恒的睡眠中醒过来。正象我们平日遭遇梦魇 那样,感受到了某种不可名状的恐惧,拼命想醒过来,但身子不听使唤。后来她伸 出一只尚能活动的手,尝试着去摸头颅某个部位,那部位肯定有一个主管生死存亡 的活机关,暂时出了毛病,只要奶奶的手触碰着它,它便会恢复正常功能。然而不 管奶奶如何努力,她都触摸不着那个地方,这使我想起关于西西弗的神话传说,人 生不正是这样一种状况吗?我心急如焚,却又爱莫能助。没有比这令人柔肠寸断的 一幕更能说明我们与奶奶的关系了。我哭喊着,攥住奶奶的手,我们就这样从手上 交流着共同的对死的恐惧、对生的渴望…… 奶奶死后,我在她的灵位上恭恭敬敬地供上了一盘鸡蛋。除了奶奶,恐怕再没有人 理解我这番深情的了。奶奶这辈子与鸡蛋结下了不解之缘。尤其是她的后半生,居 家过日子,花销开支,人情往来,都要从鸡屁股里抠。所以,奶奶老来后,对鸡蛋 有一种特殊的、近乎病态的感情。居家大权交给孙媳以后,孙媳紧紧抓住鸡屁股不 放,她又不象奶奶那样乐善好施、惜老怜贫,所以奶奶对她不按既定方针办颇有微 词,本来婆媳之间就葛葛纠纠的,对鸡屁股的失落感,更多的是责任感的失落,扭 曲了奶奶的灵魂,终于引发了“鸡蛋风波”。那几天,素贞在清点鸡屁股时,总觉 得鸡蛋对不起数来。心里便存有疑义。有一天,她正在邻居家拉呱,好象听见家里 的老母鸡在“咯咯嗒”地叫,她撒腿就往家里跑,一摸,鸡窝里还温乎,鸡蛋却不 翼而飞。恍惚见奶奶的身影在她房间门前一闪,传来“哎哟”一声,接着是奶奶那 痛苦的呻吟声……奶奶跌断了腿。那个鸡蛋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砸了个稀巴烂。我抱 怨素贞说,假如把鸡蛋交给奶奶保管,用时再向奶奶要,既满足了她的心理要求, 又增加了婆媳交流,断乎不会发生这种事。妻子一听就火了:这个家俺说了算,还 是她说了算?那样,干脆俺回家,你跟着你奶奶过吧……权势欲啊权势欲,大小亦 然,家国亦然。 奶奶伤愈后,多了一根拄棍。从此她威望扫地,再没有发言权了。家里也少有丢蛋 事件发生,偶尔丢了,孙媳也必赖在她帐上。孙媳专横独断,恣肆行事,奶奶看在 眼里,气在心里,婆媳之间的隔膜和仇恨与日俱增。奶奶虽不甘寂寞,却又力不从 心,越发显露出穷途末路,每况愈下的光景来了。然而凡事躲避惟恐不及,就在奶 奶临终前几天,有一只刚开腚的来亨鸡接二连三下丢了五、六只蛋。妻子鼓了几天, 终于憋不住了,当着奶奶的面,发作开来——咱家出老臊皮子了。我忍无可忍,大 声呵斥她。她不服——俺又不是冲那一个人说的。你没拿俺没拿,都没拿,先前没 有的那些鸡蛋,能自个儿长出腿来,插翅飞了?我气极,但又无从理论。奶奶什么 也不说,一只手拄棍,另一只手按在杌子上,倚坐在院子力杏树下,浑浊的眼神不 无狡黠成份,漫不经心地瞅着面前觅食的鸡。素贞嘟噜一句——当面装得活象,背 后给俺暗亏吃。我怒吼——住嘴!我决心弄个水落石出。我嬉皮涎脸对着奶奶咬耳 朵——奶奶,您说,您到底拿没拿?奶奶坚决地摇了摇头。素贞在那边说——翻翻 看?有人证就有物证。我说——要是翻不出来呢?她说——打骂由你。我说——好 来!你等着吧……奶奶,让她翻?素贞跃跃欲试。奶奶忽地立起,顿顿拄棍,威严 地——你敢!素贞给镇住了。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奶奶复又坐下,谁也不理睬。我 永远忘不了她那副面孔:干瘪的嘴角微微搐动,嘴唇收屏,慢慢呈现出一种状如破 伤风患者的苦笑面容。奶奶临终前,也是这副面孔,嘴角僵滞了一丝苦涩的微笑…… 后来在清理奶奶的遗物时,发现了一纸笸篓鸡蛋,素贞大惊小怪地嚷起来,帮厨的 大婶也来看,素贞一五一十地数着,不小心碰破了一个,臭味扑鼻。八十九个。奶 奶也是八十九岁。素贞怪有意思地望望大婶,又以同样的眼光瞟瞟我,那意思再清 楚不过了。我解释她也不会相信。那是我一次次给奶奶买的,有生的也有熟的。后 来帮厨的大婶拿草时,在草垛里发现了六只鸡蛋。那是那只来亨鸡干的好事。它大 概想,它与那只雄赳赳的大公鸡偷偷摸摸在这里干那种好事就应该偷偷摸摸把蛋下 在那里。素贞的脸立时惶愧地红了。在送奶奶上路时,她涕泗交加,这一次,她是 真的哭了。老天爷是公正的。 奶奶那间的墙上并排贴着两张领袖像。有一天,我发现奶奶用报纸盖住了其中的毛 主席的像。我不解地问她,她说是“匣子里叫做的。”我说,匣子里叫盖那张。奶 奶说——俺寻思改朝换代了,就是存新的,换旧的,又舍不得扯……我说,对呀, 毛主席的形象什么时候都不能扯。她问——毛主席这缺儿谁顶着?我回答说,胡耀 邦。她说——忽悠什么?没听说,比刮北(念:bo)风厉害吧?我笑得前仰后翻。 奶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也跟着笑起来,笑得泪花莹莹。她从来没有在我面前 提起过她那个宝贝儿子。她从来没有因为自己培养了一个不争气的小八路而在别人 面前炫耀自己。虽然我知道她十分亲自己的儿子,我从她那里得到的母爱只是分食 了她给父亲的一杯羹。记得父亲还没回来那时,我吃糠咽菜,馋极了,趁她不在家, 我便拼命地翻箱倒柜,直觉告诉我,她肯定背着我藏着好吃的东西。结果,当父亲 回来时,她要给儿子做地瓜干糊糊饭,却怎么也找不到她珍藏的那包地瓜干了。气 得她一边哭,一边用笤帚疙瘩没头没脑地捶我…… 我这样家长里短、瓜长李枣地唠叨不嫌烦吗?我没完没了地罗儿八嗦好象精神病人 的梦呓。我不是要谈我的母亲吗?怎么喋喋不休起我的老祖母来了?难道那老朽的、 早已作古了的小脚蹀躞的女人便是那伟大的永恒的母爱?抑或是母亲在我的生活里 一片空白要这个小脚女人来充填?我的这篇自我欣赏的自传、我仰将它去争取诺贝 尔文学奖的杰作总要掀起一个高潮来吧?我把这个高潮安排给奶奶的葬礼难道是荒 诞不经吗?此刻,大谬不然的我刚从南巡归来的列车上下来。神气活现却又垂头丧 气,归心似箭却又踌躇不前。日薄西山,天色已晚,离乡下还有五十里路程却没有 车辆可乘。我决定步行回去。这段路对我来说既陌生又熟悉,既富有召唤又感到厌 倦。那一年,我去省城看望母亲,回来时,也是这样步行回家的。一路上,我把伤 心的泪水挥洒的象满天星斗一样灿烂。此刻,我行走在这田间小径上,我回想起, 细雨蒙蒙,烟气弥漫的村落在雨幕中显露出它古老的轮廓。唢呐声声,如泣如诉, 大街通衢,人潮如涌,奶奶的葬礼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操办葬礼的张大伯,已经是七十多岁的白发老者了。“举冢”这活儿他是接得他爹 的衣钵。他爹当年就是“举重”的掌门人。奶奶一共生了六个孩子,其中一个因病 夭折。那年头,孩子死了,用干草捆一裹,往乱葬岗一扔,就完事了。张大伯的爹 一掂那干草捆儿,说:太轻了,不值得夹的,有这么俩个嘛……气得奶奶去找他 “掌柜的”,当时张大伯也在场,十五六岁的小伙子很有志气,那时候他就想抢班 夺权了。他对奶奶说:大婶,俺爹不会说话,再有这样的事,你找俺!奶奶听了, 真是哭笑不得——有你们爷儿俩这么、这么那么的吗? 现在,奶奶不幸作古了。张大伯也不请自到。奶奶和他们老张家挺有缘分的。“死 了死了,一死百了。一切从简,不要铺张浪费。关键是生前对待老人好,死了,对 她再好也没有用”——张大伯如斯说——“咱村从前的刘善人是出了名的假善人。 他娘活着时,他待她不怎么样。他娘死了,他却大摆阔场。雇吹手,摆路祭。钱花 的和淌水一样。可就不把咱穷哥们看在眼里。俺爹和伙计们一商量,给他点颜色看 看。客人来吊孝,孝子要戗跪。伙计们一边一个搀着,使劲一掼,没过三班客,那 张脸就戗得有毛没皮的。送大殡了,特意给他准备了一根又粗又短的孝杖,拄着要 使劲弯下腰,手握不过来,拖又拖不动,坟地还没到呢,他一头栽倒在地,差点没 跟他老娘一块去了……”一场葬礼,就是一堂生动活泼的阶级教育课,就是一场扬 善惩恶的正面较量。就是一场弘扬正气、针砭时弊的现场报告会——二锁你待奶奶 怎样,大伙都有眼,都看在心里。素贞嘛,嗯!不是俺喝多酒了撇嘲人,你以为没 黑没白伺候老人凉水烧成热水旁人没说辞。不行啊,要象奶奶那样,以心换心啊。 (素贞羞愧赧颜,嘤嘤饮泣)帮厨的大婶好意圆场——算了吧,老哥,有嘴说别人, 没嘴说自己。张大伯呈现醉态——什么?你就明说了吧,俺的疮疤不怕人揭。俺爹 办完了丧事,一文钱没拿到手,回家一头扎到炕上,累得吐血。俺去刘善人家要钱, 他说顶债了。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哪有钱给爹扎古病。眼看爹不中用了,正逢上闹 灾荒,乡亲们也邦不上忙,干着急。俺五尺半的汉子不害臊,打发老婆孩出去要饭 吃。可俺爹,要来的饭也没尝上一口,就咽气了……俺用张破席把爹一卷,往胳膊 下一夹,就算是给老人发了丧。不是俺说句不孝的话,有钱人家的孩子,也没有这 么轻啊……可那是从前的事了。现在不是新社会了嘛! 喇叭声声,如泣如诉。报庙,送盘缠,念马票,纸扎的牛拉车及纸祭品一长溜排列 在大街西向的玉岱河桥头上,大婶打着灯笼,指着车箱,哄儿子:你说,看见老奶 奶坐车上了。儿子认真地看看,没有。大婶小声说:你妈怎么教你的!说看见了— —然后特意大声问——看见了没有?儿子上来倔脾气——没有,就是没有嘛!围观 的人群哄然大笑。张大伯也呵呵大笑,他也知道,这只是象征而已。他下令:点火! 牛拉车及祭品噼噼啪啪燃起来,火光冲天。这时,我那宝贝女儿对我说:牛拉破车, 慢腾腾的,我老奶奶赶几时才能赶到极乐世界啊。张大伯带头作辑,人们齐刷刷跪 下来,遥向西天膜拜,祝愿奶奶早升天堂。我没有下跪,直撅撅地站着,也许,人 们会认为我悲痛过度、精神失常。也许,他们会责备我大逆不道。由他们去吧,我 不在乎。我也不再流泪。鸡蛋,画片以及所有睹物思人的奶奶的遗物都没有用。奶 奶不需要它们了。我也不需要它们了。奶奶也不需要我廉价的眼泪了。也许,传统 有利于安分守己,知白守黑,可我不喜欢。我也不喜欢人们这样自欺欺人地超度奶 奶的灵魂。奶奶灵魂不灭,在我身上延续,我们扬弃的,只能是奶奶的过去,而她 的未来,在她的子孙后代身上延续,延续…… 这时我已经来到玉岱河桥头,听得到村子里的狗吠声。这时我才发现忘记了给妻子 买卫生纸。这时我才想:奶奶去世几年了?明天恰好又是奶奶的忌日……我用纸凿 吧嗒吧嗒地打着纸钱,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下来——我还有完没完呢——我用女儿的 脖套捂着眼,那上面有她的奶新味你还说那年没有什么吃老奶奶上山偷东西让人抓 住了她不信,他们的后代更不能相信。我没有杀过鸡,心想,割断它的颈动脉不就 得了。鲜血汩汩流在地上,它没有挣扎。我放开了它,它没有扑棱,依旧是那副雄 赳赳气昂昂的姿态,骄傲地回到母鸡群里,“喔喔喔……”,向它的成群的妻妾们 致意、示爱。它就是那只害得来亨鸡把蛋下在草垛里的鸡王。我想它该倒下了,垂 死挣扎,滚烫的热水将褪去它一身漂亮的羽毛,然后被剖膛、取心……然而,它甚 至没有发出一声惨痛的叫声,它若无其事,走来走去,傻子似的左顾右盼。鲜血流 过它胸脯的羽毛,顺着它细长的腿流下,它蹲下了,疲倦地闭上眼,血红的鸡冠变 紫了,那种近乎土灰的紫色。我想,它该在这睡眠中死去了。但它又站了起来,雄 赳赳气昂昂摇来晃去,它的妻妾们把它的血都啄食了。 站在门前,想象着妻子可能给我的“国宾”级待遇—— 你这是杀人,推完磨杀老驴 你整天说俺三根肠子,你好好扑搂你两根肠子想一想 整天做给你吃做给你穿 告诉你,离了你,俺不痒痒也不刺挠 你走了,外面就传回话来了,你当俺不知道 你带着美人笑在外面胡混,俺在家里什么滋味 你现在过好了,想想从前,你过的什么日子 可怜兔子咬鹰腿 你走到哪俺跟到那 打不着鹿,也不能让鹿吃草 你精细汉子施糊涂 …… 我硬着头皮敲门,大不了我再折回头去“北巡”一趟。妻问是谁,我回答的声音中 气不足。明明首先醒过来,紧接着慧慧也醒了。爸爸爸爸叫个不停,我应接不暇, 心头涌过一阵热浪。也许,我不应该打破这种哪怕只是表面上的梦幻般的融洽,也 许,我所有的追求都是虚妄的,也许,所有的也许都只有提问没有答案……“我说 呢,今天下午我的左眼老是硬跳。我对弟弟说,爸爸要回来了。可他说,你要大后 天才能回来。”我想问女儿,左眼睑跳,是主凶呢还是兆吉?我回来是要带给他们 不祥之音的。我宣布,慧慧的礼物是十二色彩笔,明明的是一支左轮手枪,当然是 玩具。孩子们高呼爸爸万岁。我瞟了一眼素贞,只见她披衣而坐,神情坦然,与我 的想象大相径庭。那惺忪的睡眼甚至挂着一丝久别重逢的喜悦。我莫名其妙了。径 直去南屋找父亲。 他懒塌塌从炕上爬起,冷冰冰的脸色,绷着刚愎自用的下巴,不用说是嫌我惊扰了 他甜蜜的睡眠。“怎么会事?”我的声音有点颤抖。用不着解释,他在抽屉里摸索 了半天,于是,好象是天经地义,他把我精心炮制的那封充满阴谋诡计的“哀的美 敦书”,原封不动地扔给我。楞了半晌,我想,我应该说点什么,我想起了泰戈尔 —— 让我不至羞辱您吧,父亲,您在您儿子身上显现出您的耻辱。 完成于二○○一年九月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