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恨沉秋水 骤雨初晴,“思江”上游人穿梭、彩衣如织。 出游人潮来来去去,吵杂的声音堆满江头,画舫在风中送往迎来,弦歌似酒四 处送芳。 几个伙计忙得不可开交,急转的身影汗如雨下,端茶送酒的吆喝不断,混乱声 中却掺着规律的破木声。 “小泉!小泉!” “什么事啊,柳儿姐?” “你快出来帮忙,别窝在里面偷懒。” “可是柴还没劈完…” “留给柱子做就好了,是老板要你帮忙,别罗唆啦。” 甘明泉抬起头来。 他有些不情愿的放下斧头,拿起汗巾擦了擦脸。 肤色因日晒而黝黑,杂乱的须发盖住原本秀气的脸,手脚尽是磨伤和新茧,不 知世事的眼神,竟也变得深沉。 不过几日光景,他彷佛长大许多。锦衣玉食的富家公子,成了靠粗活维生的杂 役小工! 难怪“百月庄”遍寻不着。 没人想到光鲜富贵的甘家少爷,会躲在江头,过着卑微的生活… 白天工作、夜晚修艺,彷佛铁打的身子日夜苦撑。 只要他一闭上眼,凄厉的吼声就在耳边缠绕,逼得他不断驱策自己,只想着如 何为甘家讨回血债。 “小泉,你再不出来,我要告诉老板去了!” “来了、来了。” 一墙之隔,划开了欢乐和哀忧,他不能适应的皱起眉头,随着红衣婢女往江头 行去。 华丽的画舫停在岸边,老板苦着脸四下张望,才见两人的身影冒出头来,他就 慌不迭的赶上来道:“柳儿啊,你怎么去这么久?” “是小泉慢吞吞的!” “好啦,不管这些。小泉,今天日子好,人手忙不过来,你擦个脸换件衣裳, 等会儿帮忙端个茶水小菜。” “当初没说到船上帮忙…” “我知道!你瞧人手真的不够,就当帮个忙,工钱我多算些给你。” 看见大伙儿忙成这样,甘明泉虽想拒绝,又不知怎么开口。自己无依无靠时全 仗他收留,连这点小事都不肯帮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正在犹豫不决,江头忽 起了窃窃私语的声音,甘明泉抬头望去,却见李亦真往这儿走来。 十几个汉子眨眼就到身前,甘明泉低头往船内退去,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李 亦真温和的笑容吸引着众人的目光,让他有惊无险的躲进了船舱之中。 “李爷,什么风把您吹来的?”老板满面堆笑,开心的上前招呼。 李亦真点头回礼道:“庄里的几位爷要来游江,我先过来瞧瞧。” “这真是天大的面子…不知是那位爷要来?” “五位爷都要来!”李亦真打量着周围道:“麻烦你备两艘画舫,一艘给爷们 和两位客贵,另一艘准备给‘春风堂’的兄弟。” “李爷也要游江?” “最近乱事多,兄弟们在外护着,免得有什么事,打扰了爷们的游兴…”李亦 真顿了顿又道:“你们这里,最近没什么生人进出吧?” “没有,我们是老字号了,这些人都做了好些年!”他忽然想起小泉,眼光微 转,竟没见着他的身影? 难得“百月庄”的贵客光临,总不能为了个杂役而推去莫大的光荣,他吞了口 水,有些不自然的续道:“李爷放心吧,这里的人都很可靠,凡事包在我身上,定 会妥贴安稳,不劳您费心。” 甘明泉在船里听得明白,心中是又惊又急。南宫擎的弟子齐聚一堂,要是发现 自己的行踪,岂不是插翅也难飞? 这些日子“百月庄”追得紧,分明是为了“烈焰神功”的秘笈。别说他不愿归 还,就算他肯还,盗学了功夫也是死路一条。 眼见没机会离开,甘明泉只好往船后走去,拾起斗笠躲在炭炉旁边,手折柴枝 往炉火送去。 七人循序上了船,偌大的画舫宽敞舒适。 碧水红花缀出艳光,雅致的江面秋风送爽。 说是略尽地主之谊,其实是为着化解众人的心结,林清月偷得浮生半日闲,破 天荒的师兄妹几人一同出游。 画舫不时传来笑语,甘明泉心中五味杂陈,他心不在焉的折弄都枯枝,怔怔的 望着江面发起呆来。 “小泉,你在做什么?” 气急败坏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沸腾的开水四散,扰得炭炉里外,冒出阵阵 青烟。 “客人等着水冲茶呢,你把水弄得到处都是。” “柳儿姐,我来收拾!” “不用啦,快去冲茶吧…”她见甘明泉愣在原地,忍不住推他道:“快点啊, 你不会要我提这么大壶水吧?” 提着水壶,甘明泉硬着头皮走进船舱,几个人围着方桌言笑晏晏,没人注意这 倒水的小斯。舱内众人均是旧识,独独一位粉衫佳人不曾见过,出众的气质落落大 方,令人一见就移不开目光。 不知什么话引得她莞尔,程红浅浅一笑,彷佛春风吹进众人的心里。飞雨愣了、 陆行书痴了,秦如雷低下头去,林清月却开怀大笑。 杜灵猛拍桌子,愤愤不平的走到窗边,她气鼓鼓的望着江水,恨不得把这几位 师兄踢下江。 林清月讶道:“灵儿,你怎么啦?” 飞雨打量着她道:“好好的又发什么脾气?” “我那有发脾气?不过是闷的慌,起来走走而已。”气恼的站了半晌,竟没人 过来安慰她,杜灵火气更盛,把程家兄妹全给恨上。 “这几个笨蛋!”杜灵气得七窍生烟:“见着程红连魂都飞了,不来安慰人家, 还真的教我看风景……她有什么好,连大师兄也对着她笑!可恶、可恨,程风为什 么不管着自己的妹子?早知道才不来游江,浪费时间来生这闷气!” 程风斜倚着窗子,神色淡寞的眺望远处,这些天来总是落落寡欢,做什么事都 提不起兴趣。 程红虽在谈笑,却时刻留心他的举止,原想让他散心透气,看来根本是白费心 机。早知如此,不如让他安心静养,高进那剑伤的不轻,这般舟车劳顿,只会让他 更加疲倦。 几个师兄可恶,程家兄妹也惹人生厌,杜灵见那倒茶的小斯竟也望着程红,一 口怨气立刻爆发了出来。 她摸出几枚暗器,分三路朝那小斯打过去,满船的人都不能得罪,活该让这小 斯做她出气的对象。 “匡”的碎响震醒了甘明泉,一枚暗器击破水壶,两道劲风直取上下两路。惊 骇之中他立刻运劲疾卷,两枚暗器随势上扬,噗噗两声嵌进船顶。 众人惊咦声中站起身来,杜灵虽只用了三分力,寻常之人也躲避不开。 “想不到小小的画舫,倒也卧虎藏龙,小兄弟的化劲不错,不知是那门那派的 高徒?” 甘明泉压低声音道:“大爷说笑了…船里讨生活,手脚总是俐落些,才能应付 江里的风浪。方才心里一急,胡乱的挥了几下,不过是歪打正着,别再取笑小的!” 话声刚落,程红纤指轻弹,几点黑影向他迫去。 速度虽然不快,隐含的气劲犹胜杜灵,甘明泉无处可躲,迫不得已又圈起掌风 化去!那知看似凶险,却只是试探他的身手,旋劲扫去扑了个空,几片瓜子倒应声 而落。 甘明泉惊惶失措,立刻翻身往舱外退去!江水似练环着画舫,不识水性让他进 退两难! 就这片刻怔忡,飞雨已窜出舱房,三道指劲直取胸前,若是扫中必是筋断骨折。 还好他志在擒人、不在伤敌,指掌虽然又快又准,劲道却是收敛了几分。 飞雨手下留情,他却是情急拚命。 两人功夫天差地远,不过交手片刻,手臂便狠狠的挨上一掌。甘明泉吃痛,心 里愈发慌张起来,两人缠斗了几十招,飞雨神色更加不耐。 忽然热焰直逼,甘明泉反守为攻叱吒而来。反正横竖也是死,他宁可战的英雄 些,也不要死后留人笑柄。 “烈焰神功!” 林清月喝道:“飞雨,是甘明泉…别伤他性命!” 飞雨撒出逼人的气劲道:“秘笈真是你拿的?枉我们为你担心,原来甘家个个 都是无耻之徒。” “你说什么!” “甘烈生卑微无耻,你这小子也是一丘之貉。” “不许你骂三叔!” “他原本就不要脸,如今死了倒乾净。” 甘明泉急怒攻心,发狂似的冲上前去,这轮急攻弄得他手忙脚乱,不小心左肩 便挨了一下。飞雨动了真怒,竟用七成功力还击回去,甘明泉闪避不及,结结实实 的中了这掌!身子疾飞而出,往茫茫江水翻落,程风一抓衣衫,猛然巨力蓦然撕开 了伤口!剧痛中程风松开了手,甘明泉的身影直坠,瞬间没入江水之中。 哗啦的落水声,惊动了“春风堂”的人,几个身手俐落的汉子穿江而下,潜入 湍急无比的“思江”之中。 林清月叱道:“亦真,一定要把人救上来!” 飞雨心中懊恼,面色不善的迁怒道:“程风,你为什么要放手!”话才出口, 众人目光齐射而至,带着责备和恼怒,逼得他有些说不出话来。 程风苍白的脸色隐泛怒火,右手紧按着剑伤之处,鲜血却自指缝中扩散出来。 怎么忘记程风受了伤! 话已出口,收也收不回来。飞雨张口结舌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收拾眼前的局 面。 蓦然程风纵身轻跃,江燕似的点水飞折,受够“百月庄”无礼对待,他舍下众 人,头也不回地独自离去。 ※ ※ ※ 小小的酒铺,狭窄的地方。 苦着脸的老掌柜,不时望着唯一的酒客,低低的摇头叹气。 明明不会喝酒,却把酒当水般的直饮,看他不时咳的面红耳赤,实在很想劝他 停杯。不过他不敢,那人虽然病奄奄的,身上还带着伤,可是让他眼光一扫,就会 吓得连自己的姓名都忘了。 好冷的眼光! 这些年见的多了,知道是个不能惹的人,看着厨房的酒愈来愈少,掌柜的心里 不能不担忧。要是酒喝完了,不知这个青年会有什么反应,要是他发起怒来,这把 老骨头怕不够他拆着玩。 “酒。” “来了!”掌柜的端着酒,紧张的走过来,这客人唯一肯说的话,似乎就只有 这个字。 “我陪你喝吧!”一团红火坐了下来,慧黠双眼打量着客人,掌柜的拚命的朝 她眨眼睛,她却视若无睹的稳坐在桌旁。 “有肥羊上门也不通知我,想独吞?哼,马老头愈来愈不上道,敢在我方挽晴 的面前作怪。” 方挽晴恨恨的想着,嘴上却甜甜的道:“爷爷!你去忙吧。客人有我‘招呼’, 尽管放心好啦。” 这可不是能吞的肥肉,掌柜的人老眼睛可没瞎,可是不管他怎么暗示,那丫头 都无动于衷,红扑扑的脸上掩不住欣喜,这可是几天来唯一上门的客人。 “一人喝酒太闷了,我们边喝边聊,你看如何?” 没反应?依平日的状况,这些喝的半醉的男子,早就涎着脸贴上来…… “来,我敬你…啊,这酒真烈,我觉得头好昏。” 还是不出声?一不作二不休,她乾脆装着不胜酒力,往他怀里倒去! “呯”的巨响,方挽晴揉着额头,怒冲冲的喝道:“你这人有毛病啊,看人倒 下来,不会扶着吗?” 她恼火中完全忘了程风怎么忽然换了张椅子,马掌柜却矫舌不下,想着他鬼魅 似的身法。 “咳、咳!你要陪我喝酒?” “是啊……”鱼儿终于上勾,方挽晴立刻换上娇羞的模样道:“看你这么喝法, 实在让人心疼,有什么不愉快就说出来,我很愿意为你分忧。” 她柔柔的神态,竟有几分像如意,程风看的有点痴了,眼光变得温柔许多。 这就对了,这种神态才是肥羊该有的模样,方挽晴得意的笑着,方才对她不理 不睬,害她差点对自己的美貌失去信心。 “掌柜,拿两坛酒。” “两坛?又不是要洗澡…这家伙装了半天,行动起来倒也蛮坚决的。”方挽晴 摸了摸腰间的迷药,这个月的食衣住行,可全仗它了。 马掌柜捧来两坛酒,眼里闪着悲烈的神色,可惜花样年华,就要死于非命。 程风将一坛酒放在她面前,自己捧起另一坛酒灌了起来,咳嗽声和饮酒声交错 出现,这样喝法不是玩命嘛? 程风停了下来,那坛酒去了三分之一,他有些摇摇晃晃的看着她,用手指了指 酒坛。 “喝就喝,想把我灌醉的人可多啦,只可惜姑娘我是海量,就种如意算盘可打 错了。”方挽晴笑着把酒倒进杯里,秀气的小口啜饮着,奇怪的是他竟没想灌她喝 酒,倒像真的要人陪他喝酒而已。 蓦然程风向前一扑,吓得她疾风似的溜到马掌柜身后,她侧头打量着这男子下 一步的举动,却发现他动也不动的趴在桌上。 马掌柜松了口气,方挽晴仔细打量,才发现程风竟是醉倒了。 她欢欣的拖起程风的身子,开始搜寻金银珠宝,马掌柜才放下的心,立刻又悬 在半空中,他用力把方挽晴拉起来,连珠炮似的数落起来。 “你不要命啦!好不容易把这瘟神灌醉了,你还想招惹他。” “想吃独食也用点好理由,他是什么瘟神,我连迷药都还没用,就已经摆平了。 ” “丫头啊,我看人不会看错的,趁早把他送出去,千万别打他的主意。” “笑话,不打他的主意,难道喝西北风吗?你今个这么反常,莫非他是只非比 寻常的肥羊?” 不管马老头怎么否认,她认定了就是个缘故,好久没抓到有钱的家伙,这次可 好好发个横财。 她上下搜了半天,居然只有一点碎银,她不死心的翻了又翻,实在找不出什么 值钱的东西。马老头在旁边唠唠叨叨,更让她觉得事情古怪,这小子必然不是常人, 不然以她和老头的交情,不该这么积极的挡她财路。 “有了!”在马老头劝说了无数次之后,她终于在腰带内侧摸到了东西,她拿 出匕首划开织锦,一个羊脂玉佩露了出来。两人都是行家,一看这玉佩的质地颜色, 就知道价值不菲,方挽晴得意洋洋的看着马掌柜,果然是为了独吞而拿话骗她。 “马老头,你还有什么话说?” 马掌柜伸手来夺玉佩道:“哎呀,快放回去,要是他发现东西不见了,定会寻 我们的晦气。” 方挽晴快一步把玉佩收进怀里道:“再装我可要翻脸啦,只拿个玉佩太可惜, 不如狠狠敲他一笔,然后远走高飞,快乐逍遥的过下半辈子。” 她扯出绳索,把程风捆个结实,拿出药瓶在他鼻晃汤,程风立刻咳了起来。 方挽晴忍住欣喜的心,摆出恶狠狠的表情,匕首抵住他的脖子,她瞪着程风道: “小子,你今天落在我的手里,算你走运。只要你乖乖地拿出钱财,本姑娘可以放 你一条生路。” “你是谁?” “别管我是谁,快说你家住何处,以什么维生,只要你家人拿出……适当的钱 财,我就发发善心,放你回去一家团圆。”咦,他怎么还不痛哭流涕,求她饶命呢? “喂,跟你说话呢,不会应声吗?”看他昏沉沉的模样,好像没听见她说的话, 方挽晴气恼之下捶了他一拳,程风立刻痛得眉头打结。 “对不起!”这拳正捶正伤口,方挽晴急道:“我是无心的,你家人也真是的, 怎么让你受伤还到处乱跑…” 这是做什么?她勉强摆起恶脸道:“那…让你家人拿一百两就好。” “五十两?”…“三十两?”… 方挽晴愈说愈低,程风全无反应,她的心沉到谷底,终于不耐烦的道:“算了, 看你受伤也没人管,分明是没亲人没朋友的家伙。指望你弄点油水,还不如抢官府 希望还大些。” “那!你希望他值多少?”话声银铃似的动耳,程红笑盈盈的走进小店。她眼 光在程风身上转了转,依旧笑意不减的回落在方挽晴脸上。 她忽然打了个冷颤,怎么暖洋洋的气候,像是冷了许多。冷冰冰的程风她不怕, 这笑盈盈的女子却让人打心里发寒。 “好妹子,倒是说个价啊?” “不用,不用…全是误会!”方挽晴闪身往门外冲去,这笔生意她是不想做了。 程红却如影随形站在她身前,任她怎么躲避都闪躲不开。笑脸倏然消失,无情 的眼神中出现了杀意,她不急不徐的伸出纤纤素手,就这样一寸寸的向她靠近! 方挽晴瞪大了眼,马掌柜不忍再看,夺魂的玉手忽然停下,程风不知何时站在 两人的中间。 “别杀她。”他脸色还是那么苍白,醉醺醺的身子站也站不稳,捆他的绳子散 落满地,根本没人瞧见他怎么走到这里? 程红又换了笑脸,方才的事像没发生一样:“真是个多情种子啊,哥!”她揽 住方挽晴的手道:“既然你舍不得,我又不好放人,那就凑和凑和,带回去给你暖 床好了。” 暖床!这是什么话,可惜她只能想到这里,蓦的眼前一黑,被人打晕了过去。 方魁图书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