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刘苏点上一支烟, 狠狠吸了一口,说道:"我是农民的后代,农民的孙子,农 民的儿子,可是,我一天地上活没有干过,我的手没有摸过锄头,没有摸过镰刀。" 他摊开自己的一双手,自嘲的看着,带着些许苦涩的微笑。 "我出生前一天, 父亲打小工,捞外快的小煤矿塌方了,他被压死了。消息传 到家里,母亲早产就生下了我。都以为是一个死婴,想不到活了下来。当初果真死 了,也就罢了。呵呵,他们都说我非常象我父亲,母亲甚至怀疑我是他转世投胎而 来。我不知道父亲长的什么样子,我没有见过他,也没有见过他照片,家里太穷, 照不起像。那年春节回家,通过县里劳动局的关系,终于找到父亲以前的档案,上 面有他的照片,我才第一次知道他的长相。老实说,我大吃一惊,算一下,他那时 应该也就40出头吧,可是,看上去没有70,也要有60的样子。脸上的皱纹将他的眼 睛挤的小小的,不是笑,而是哭的样子。我恐惧的看着,我觉得我和没有一点相象 的地方,我恐惧的想象,难道有一天我也会变成这种样子?!但他毕竟是我的父亲, 我是他的第五个儿子。仔仔细细的端详,我们还是很象很象的。" "母亲带着我们这一大家子, 含辛茹苦的生活着。几个哥哥逐渐结婚了,母亲 不允许分家生活,她说,只要她活着一天,就不能分家。哥哥嫂子都怕她,可我不! 母亲总是很严厉地对待他们,说他们懒,说他们笨,其实他们很辛劳很辛劳的,他 们从来不敢和母亲顶嘴,因为每天母亲总是第一个起床,最后一个睡觉,她更加辛 苦。我9岁那年,母亲得了病,没有钱,就这么拖着。 她总是觉得冷,我每天和她睡一起,我觉得她骨头都冷的缺少润滑剂似的,在 艰涩的摩擦,一动身,那声音我现在都忘不了。我把她的脚抱在自己的怀里,想捂 捂热,可是,我发现那是多么的无济于事呀。母亲对我说,小苏,你一定要好好的 读书,找一个体面的活,然后找一个漂亮的老婆,生一群孩子,但妈,但妈,妈不 能给你带孩子了母亲终于死了。 我怀疑她是冻死的,虽然那时是初秋。"刘苏将长 长的烟灰抖进烟灰缸,发现香烟已经烧尽了,就又点上一支。 "母亲死后, 哥哥们终于分家生活了,我轮流和他们生活。但他们对我很好, 嫂子们对我也一样。什么东西首先想到的是我,而不是我的那几个侄儿侄女。 我12岁的时候生病,没有补品,那时三嫂生孩子,她就喂我吃她的奶,我那个 侄儿却是吃玉米糊长大的。" "我就是读书, 读书,再读书。我也不知道读书也什么好的,他们都说好,我 就觉得好了。我高中毕业考取了大学,那是我们这个非常偏僻的小山村第一个大学 生。村上特地从县里请来放映员,请全村看了一场电影。名字我还清楚记得,叫 ' 喜盈门 '。" "哥哥嫂子们紧急的讨论商量给我凑学费生活费,买衣服置行李。东借西借的, 终于够了。走的前一天,我给我爹我妈去上坟,我当时就暗暗发誓,儿子如果不混 出一个样子出来,就绝不回家。" "我雄心勃勃的到了北京。 放下行李我就去了天安门,那是下午。我站在长安 街上,烈日当空,一丝风轻轻拂过脸庞,我看着人来车往。他们和我一样的皮肤, 一样的眼睛,一样的头发虽然我们相互是间是陌生的。我手一挥,好象可以将两边 来往的车辆喝止。我的胸脯充满了渴望。呵呵,呵呵,可是这种理想,或者说幻想 吧,很快就破灭了。班上第一次搞活动,大家出去吃一顿。有一道菜是青菜炒虾米。 我居然不知道那是虾米,以为是虫子,好心的将它们一个一个挑了出来。自然,他 们要大笑不已了。现在,同学聚会时,他们还记得那个土的掉渣的农村孩子是怎么 样笨蛋的捡着虾米的。" 刘苏脸上闪现出一种茫然的狂热和无奈。 "我倒没有什么羞耻和痛苦, 出身的不一样,代表不了什么。第一年,我除了 学习就是观察,观察别人的说,走,当作我什么都学习,什么都模仿,我知道自己 土,自己许多地方不如别人。第二年,我就出击了。我的北京话那时已经比较地道 了,除了衣着略微落后后外,我已经基本上是一个城市人了。我发誓,我父母不能 给我的东西,我一定要给我的下一代!" "我吃苦耐劳, 什么活都干,我听老师辅导员的话,我结交各种朋友我在学校 渐渐有了名气,老师同学都喜欢我,但我知道,我依旧是贫穷的,我什么都没有, 有的只是一双手,和他们看不见的一颗勃勃雄心。毕业后,系里要留我下来,部里 也要我。我当然毫不犹豫的去了那个大大的机关。在北京已经四年了,我知道自己 又要重新学习了,我面对的又将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全新的局面。" "机关里出人头地既容易也难。 看看一些人,辛苦了一辈子,也就是那么个样 子,想当初,他们也是理直气壮,野心勃勃的进来的,可是,一天一天的熬,一天 一天的混,等到有了妻子,分了房子,生了孩子,也就将希望寄托到下一辈的身上 去了,自己的一生,嗨,也许就这样罢了吧。一想到这些,我就不寒而栗。我开始 刻苦地学习揣摩各种公文文体,将处发文,局发文,部发文,调查报告,请示汇报, 很好的研究再研究;我又摸索不同领导的喜好,有的喜好简约,有的喜好深刻,有 的喜好长篇大论。用词也特别讲究,该模棱两可的就要模糊,该一针见血的必须精 确到位。呵呵,这样下来,只要是我写的东西,审核签发的时候改动很少。但是, 我还是一个普通的无为的人。站在旁边冷眼睛再看看,我才知道,原来是我不会说 话。想在机关里混好,无非就是笔杆子加嘴皮子。我和大家都乐呵呵的,我也学习 了喝酒,抽烟,吹牛,说黄色笑话,拍领导毛屁这还不够,我还必须学会怎么玩, 拖拉机,锄大地,麻将,保龄,游泳,高尔夫,射击这样,很快,半年后,我终于 脱颖而出了。" "那年春节回家, 我们处长一个电话打到省厅,省厅打到市局,市局又打到县 里,等我下火车的时候,我们县书记县长,我们乡长村长,已经在等候了,他们脸 上带着一种谄媚巴结的笑容。和他们吃喝之后,在车后座塞满了东西,我在四年多 以后终于回家了,呵呵,也算衣锦还乡吧?四年多了,我终于回来了,家乡还是那 样贫穷落后,以及愚昧。我哥哥嫂子见了我,哈,象见了外人。我侄儿侄女见了我, 躲的远远的。嘿,我知道我是一只入了鸽群的猫,一只善良的猫,但是,鸽子还是 害怕。在父母的坟前,我告诉他们,我回来了,我应该说,我大概活出一点样子出 来了。后来,通过关系给我们乡提供了一笔资金,让他们建一个小砖瓦厂,我知道 这些钱肯定是扔进水里了,肥的肯定是那几个人,当然,我几个哥哥的生活肯定也 会好一些的,但除了这样,我也没有其他办法报答我所谓的家乡,我所谓的父老乡 亲了,也没有办法抹去那些谄媚的笑脸,我哥哥嫂子愁眉苦脸,以及我侄儿侄女胆 怯怕生的脸,在我心上刻下的印痕。" "火车离开家乡的时候, 望着月台上的哥哥嫂子,陡然,我的心空虚起来,非 常非常的空虚。我一下子不知道自己将来该怎么办了?长久的学习和忍耐使的我忘 记自己的某一种需求了。读书的时候,有人也追求过我,但我想自己一个穷小子, 有什么呢?配吗?都婉言谢绝了。工作以后,也出入过那些灯红酒绿的地方,我也 知道,自己没有到犯这种错误的级别。我就这么空虚的一个人的走过了四年多,没 有人理解我,我也不需要别人理解。等到我想要和一个人说说心里话的时候,周围 却空无一人!" "这时, 我内心的另一种恐惧又涌上了。好久前我就模模糊糊的觉得自己和别 人不一样。呵呵,怎么说呢,就是喜欢男孩子。在学校的浴室,每次看见那么多赤 裸裸的同性肉体,我就激动不已。晚上关灯后,大家卧谈讲那些笑话,我总是不可 思议的觉得有什么好笑的?做梦起来换裤子,呵呵,梦见的是一具具健壮美丽的同 性身体。在一次出差去南方的时候,我偷偷出去试验了一下,当我狼狈的跑回饭店 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了,自己到底是什么一种人了。我知道,我可以改变我的口音, 我的衣着,我的发型,我的举止,甚至于我的肤色,但这种倾向恐怕是我唯一无力 改变的东西了。但是,我还是不相信,或者说不死心吧。我看书,打热线电话,甚 至于借朋友的名义去卫生部咨询。呵呵,他们告诉我,可以采用什么 '厌恶疗法 ', 但是复发的机会很大,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时,我遇见了你。" "那天在 '风入松 ', 看见你坐在那里静静的看书,莫明我就喜欢上了你,我 就寻找机会认识了你。其实,那天,有另一个人和我在一起的,我将他先支走了。 我的预感告诉自己,你是和我一样的人,嘿嘿,你也是我要找的那个人。我喜欢和 你在一起,但我害怕自己喜欢你,我不敢想象,也不能想象我们有什么将来。我们 生活在一起?天天在一起?每天你拥抱着我,我拥抱着你睡在一起?虽然我常常这 么梦见着的。柳原,有时,仅有爱情是永远不够的,我们首先我们首先要能够体面 的生活下去, 生存下去呀柳原,我是爱你的,可是"讲到此处,刘苏的声音越来越 低,有些苦苦哀求的起来。 柳原点上一支烟,吸了一口,辛辣苦涩的味道一直侵入到他的肺腔,使的他想 继续流泪,强忍着,他吸完这支香烟,然后毅然地对刘苏说:"我想回去了!" 刘苏抬起头,满脸的恳求,他静静望了柳原半晌,说道:"好吧。"他缓慢的站 了起来,又呆呆的看着柳原,柳原回避着他的哀求的眼光。末了,刘苏走了出去。 柳原没有看他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