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皮时代的音乐 作者:郑传利 do 谁不喜欢听音乐呢?十九岁的马蕙当时除了眉眼很美,给老师们的印象是对幽 怨的磁带音乐极为沉迷。下了课,或者放了学,我们总能准确无误地听到从她那半 人高的办公包厢里传出袅袅不绝的“马蕙之音”。——这是一些年轻的同事仿照市 电台的音乐栏目“王霞之音” 给起的名儿。马蕙穿黑色衣服。我们有意无意地从马蕙的办公包厢外经过,往 往看到她桌前的录音机那代表音量的长条格子里红光吐吐缩缩,马蕙则在低头修剪 指甲什么的,有时,我们也会惊讶地发现她伏在桌面,额头压在上下重叠的手背上。 有人说:“她入迷了,音乐的精灵!”一个喜看哲学书的称:“她在沉思。”一个 三十二岁的单身小声嘀咕:“她也许疲劳了,要睡觉吗?”总的说来,我们——尤 其是几个光棍——见此都产生出一种怜香惜玉的感觉和“女孩的心思你别猜,猜来 猜去还是不明白”的好奇心理。 由于马蕙的引人夺目,站在过道上与包厢中的马蕙搭话的、交流教学问题的人 并不敢久留,说上几句也就走开掉,何况受邱总聘请来主持学校工作的阮校长这时 往往及时出现,拍拍你的肩,示意你回到自己的办公包厢,不要影响安静。 “上学期一位老师在空堂(即没课)时做私事,”阮校长在教师会上讲纪律, “恰恰被从公司过来视察的邱总看到了,那一顿训,大家应该记忆犹新。月底又扣 了50元的工资。 这多不好!所以,请各位老师都注意一点……“ 结果是大伙规规矩矩坐在自个儿的办公区里,只是目光偷偷地向马蕙那儿溜过 去,看得见的只有她的半个后脑勺。一个月下来,大家对马蕙的感受深入了一步, 说:“她有点冷,有点不动声色的傲。”知道点内幕的人这时候也出来传播说: “马蕙是阮校长的关系招来的,当然有底气呢。”男教师们不找马蕙玩了。同是教 音乐的王分婷这时候干脆就说:“马蕙哪教得了书,一二年级的小孩都管不住,课 堂上乱蹿!” 仔细想想王分婷的话,有点符合实际呢。不过京子为马蕙辩解说;“人家毕竟 刚出学堂门吗。” 大家立即用一种古怪的眼光看着五大三粗、喜欢练棍术的体育教师京子。京子 连忙摇着双掌声明,自己对美人绝对没有意思,“大家别误会,别误会,”他说着, 从桌上笑得滚到桌底下。 马蕙也许并不知道别人对她的看法,依然不苟言笑,独来独往,给那些一年级 小姑娘涂指甲油,编编小辫,好象自得其乐。那些光棍教师开始忘记马蕙,倒是经 常拿快言快语的王分婷开玩笑,嘻嘻哈哈地调侃一番。这种景象大约延续到10月中 旬。 来了个新的年轻教师龚玉霖。一副小白脸儿绷着,好象来校前有人欠他几毛钱 没还似的。夹个皮包进校长室报到。到吃中饭的时候,大家都知道他是公司那边写 写画画的文员,派来顶替昨天辞职的毕老师的,因为毕老师的爱人死了,他得呆在 家里照顾孙儿的生活。 午饭后,只见喜气洋洋的京子帮着新来的小龚抬着一张办公桌经过过道,后面 阮校长捧着教材教具跟着。本来教导主任提议,安排小龚到马蕙的办公包厢,因为 她那儿只她一个人,空间较大。阮校长就说小龚还得为公司和学校写写材料,并且 主编校报,跟音乐老师一起不怕吵?正好京子进校长室倒开水喝,就说:“我把体 育工具柜挪一挪,完全可以加一个人进去。” 就这么定了。 事后我们回忆,小龚、马蕙之间的第一次接触可能是小龚来校一周后讲的公开 课。当时学校决定开展优质课评选活动,每人都要参与。而龚玉霖是未经试讲进校 的,所以校领导让他第一个公开讲课,借此也想看看“半路出家的人”如何教书。 那堂课确实教得有特点,且不谈它好不好。因为我当时在场。阮校长让当堂没 课的老师都去听,可以互相取长补短。因此,我、京子、马蕙等年轻教师更应积极、 虚心地参与进去,于是比领导先一步搬了椅子,坐在龚玉霖带的四年级(只有一个 班)教室后边。 龚玉霖开讲了。课文是一首古诗《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 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他把生字生词教过之后,就要求学生“自由朗读课文三分 钟,要达到背诵的程度”。 过了此关后,他提请学生注意文中的生字和难字,“因为两分钟之后,你就要 用圆珠笔或钢笔或毛笔,无论横写还是竖写来默写这首诗”。他总是先把目标告诉 学生。此关也过了,这时课时略过一半,他提议学生们:“反原诗之意,大家来联 手创作一首仿古诗怎么样?”堂下一片惊惧,不知从何入手。他启发地将内容具体 化:“原诗写冬景,我们写春景如何?” 有了这个方向就便于构思了。果然,新作在你一言他一语、修修改改中渐渐浮 现:“春花正盛开,两岸绿油油。风平浪又静,”这时龚玉霖指出新作有见景不见 人的毛病,于是,只见一个高个儿嚯地站起来续上第四句:“齐呼三峡越。”不错! 最后,大家为取诗名争论了一番,定为《游三峡》。 这节课教得有声有色,悬念迭起,又一一化解。老师们不时微笑点头,认为它 新颖有趣。马蕙因笔子缺水,从我借去钢笔写了好几条心得体会。 课后,一些中年教师在评议会上指出为什么不讲作者简历、时代背景、主题思 想、写作特色? 龚玉霖双眼明亮,振振有词:“一个上十岁的小孩有必要去了解一个古人的经 历?和去理解一个封建官僚被贬的失意?至于对偶的写作手法太繁琐,成人都掌握 不了。我想,只有让学生反复读、背、仿写,形成完整的画面感,才能加深他们对 诗的理解和记忆,同时,又达到了学以致用的目的。”说到这儿,龚玉霖还向阮校 长总结起教学观:“阮校长,我认为老师在传道解惑时,要简洁、形象、实用。我 反对向学生灌太多的知识,抹太多的糨糊。” 这个“半路出家的人”有创见,说得在理。我确实亲眼看见了坐在右侧的马蕙 那一刻难得地咬嘴一笑。我想在场的很多人都看到了她的笑容。作为一个好感于马 蕙的男人,我甚至感觉到自己心中缓缓升起一丝温暖的妒意,犹如一束翠绿而潮湿 的叼在马嘴里的艾叶。 re 他俩谈恋爱了,只要放了学,从学校所在的开发区坐校车回市中心时,他俩总 是坐在一起,肩膀挨着肩膀,两人的眼中充满了情意,和路途中的湖光山色映入眼 帘时增加的兴奋。 妇女们拿龚玉霖开玩笑时,他不再反驳,而马蕙侧着脸,向着窗外装着没听见。 我们由原先的醋劲也变成了对他们的羡慕,何况小龚和京子、继而和我已成了较好 的朋友。 校车进入中心城区后,大家一站一站下车回家,我们都能猜想出两个相爱的人 下车前可能要紧紧捏一捏手罢,作为即将来临的分别。 龚玉霖与女孩子很会“谈”,据跟他一起值过夜班的范老师说,小龚有一次— —很可能是第一次——去马蕙的办公包厢玩就是跟她谈音乐。大体是这样:当时下 了晚自习,学生们都回宿舍睡觉了。龚玉霖过去聊天,问马蕙带什么课——真会没 话找话。马蕙作了回答,说读的艺校,歌舞都要配音乐,不过她更喜欢钢琴曲。于 是我们可爱的龚老师就大谈钢琴曲了,说什么“我最喜欢贝多芬的钢琴曲,《献给 爱丽丝》,还有《月光》。”又说,他大学期间,他们303 号宿舍里有人一放这个, 大伙立即停止了舌战,停止了口头黄色文学,“静悄悄的,只有如梦如幻、如诉如 泣的钢琴曲……” 范老师的说法是马蕙并不愿意龚玉霖再呆在那儿说下去,因为她已经故意加大 了录音机的音量将小龚的话音淹没。而龚先生呢虽然不吭声了,但并不走,而是自 作主张地、默默地给马蕙画起钢笔速写人物像。 这幅钢笔速写,我们看见过,因为马蕙如今把它贴在紧挨办公桌的包厢内壁上, 大概可以随时看它一眼。画中的马蕙很淡然,很清秀,耷拉着眼皮看着一瓶花,画 下有龚玉霖的即兴提字:美蕙姑娘。 这些资料仿佛表明,马蕙开始并不愿接受龚玉霖,但龚玉霖不动声色地死磨, 一段时间后打动了冷美人的心。 其实爱情哪在乎谁先追谁、谁脸厚脸薄呢?有爱就行,有爱就是福。“如果我 脸皮厚些,就一定能找到爱吗?”我在日记中悲哀地这样反问自己。 现在的“马蕙之音”不再放王菲、张柏芝了,而主要播送钢琴曲。《献给爱丽 丝 》真挚而深沉,《月光》透明而温馨,《蓝色的故事》演绎着浪漫……这些带 子都是龚玉霖从家里拿来送给他的爱丽丝的爱情礼物。两人中饭后总是呆在马蕙的 办公处聊天,谈备课,两人倦了就伏在桌子上休息一会,但两人脸儿对着脸儿,你 看着我,我看着你,无语胜有声。在这样的一次对视中,泪珠静静地从马蕙的大眼 眶中滑落出来。噢,他们已经爱得很深。 实际上,我们也从钢琴曲和他俩的纯情中感受到了另一种美好,获得了另一种 欢欣。如同“齐呼三峡越”的游人一样,我们这些曾暗恋过马蕙的人也都庆幸终于 走出了沮丧和嫉妒的怪圈,开始为这一对恋人暗暗祝福。 我们吃惊于原本慈眉善目的阮校长背着手,神色凝重地在包厢外的过道上走来 走去。当他走到马蕙和龚玉霖附近时略微停停步子,投向他俩的目光微微收敛起来, 有一丝复杂的深不可测的意味。对此,马蕙明显摆出一副过分挑战的神情,扭过头 去不理会他。不久,听说阮校长分别找马蕙、龚玉霖谈了话。我们当时认为一个管 理者,也许并不乐意员工在一个学校里谈恋爱,马蕙的抗拒姿态呢则过分激烈,两 者都显得没有必要。当然,后来一些事情证明我们的这个看法实在太简单了,多么 粗心、肤浅的看法啊。 mi 在天上永远没有归宿感的雪,在12月份的第二周含怨落地。寒风跑过树枝,绕 过我脚下时,旋一个转,把一些雪毛又卷起,扑进我的眼睛。在各间教室里,面颊 冻红的师生经常歇课,哒哒跺脚。阮校长和来校察看的邱总(据说他是靠早年卖电 脑起家的)从教室门口走一趟,各班立即安静下来,哇哇读书。过了几天太阳出来 了,有很多学童赖在太阳墙下不肯去上课,让他们的老师唬着拽走了。 马蕙和龚玉霖的矛盾,在一次下午放学后首次爆发出来,两人大吵了一顿,让 我们目瞪口呆。当时他俩的争吵引起我们的注意时,龚玉霖已经关掉了音乐,抓起 磁带在呼呼地拍桌子,对着马蕙叫道:“什么出息没出息!我本来就不是大款,不 是国务院总理!你对我有意见就讲出来呀!” “你……”马蕙盯着龚玉霖,说不出话。 龚玉霖仍然怒不可竭:“我早就看出你……整天罗罗嗦嗦出去闯、出去闯!我 就是去纽约还不是打工?我愿意平凡到底,又怎么了呢,势利眼?” 当时办公区里人员不多,因为大多去了操场,上了校车。我和京子准备过去劝 架,但马蕙用手背捂着泪水向外面跑去。他的红色的围巾散开来,在背后长长地飘 动,十分耀眼!红色很快飘过我们的视野,在办公区的侧门消失。 而我们原以为他俩是不会有丝毫争执的,他俩的柔情是可以化解任何分歧的, 尽管近来龚玉霖在我面前偶尔发几句怨言,说马蕙总叫他去外面发展。但我们认为 那毕竟是说说而已,不是威逼,再说在私立学校做个小教师也确实没有什么前途和 保障。哪料到为这个竟犯这么大的气呢? 龚玉霖恨恨地将手中的磁带扔到窗外,然而忽又低叫一声,转过身,和我们一 起去追赶马蕙。 马蕙并没有去操场,而是从学校耳门小跑出去,踩着雪,直接上了校门外的马 路。我们赶过去,她已经踏上了一辆刚刚开动的公汽,公汽喷着浓重的蓝烟开走了。 寒风把马蕙火红的围巾吹落在地上,她也没有去捡。龚玉霖上前拾起围巾,猛然盖 住自己的脸呜呜地哭,边哭边说:“我受够了!” 我和京子紧紧扶住他的双肘。 这位可怜的朋友随后两天都是处于痛苦的平静之中,昔日明亮的眼睛冷清,散 淡,工餐吃得极少,甚至与我和京子都不说话。他上课之外都枯坐在办公桌前瞎忙, 实际上是在掩饰自己的发呆。好象有那么一两次,龚玉霖试图上前找马蕙搭话,但 马蕙冷冷的走开了。在校车上他俩已经分开坐着,冷面无语。到了第三天,情况仍 然没有丝毫缓和的迹象,这一下子让我们意识到了严重性。 妇女们批评龚玉霖不该对性格内向的马蕙发火,王分婷说马小姐原本就怪傲的, 现在可以说是反复印证了这点云云。有人提醒龚玉霖应该大大方方去认个错,解解 马蕙的气,这才是办法。 而龚玉霖有自己的隐衷,他私下对我和京子说马蕙是在找理由闹分手,因为他 联想平时约会时马蕙顶多让两人双手相牵,从不让龚玉霖拥抱她、亲抚她。“她这 是什么意思呢?”龚玉霖苦恼地说,“她看我的眼光也怪,端详着你,揣度着你, 我有时都有点害怕啊……” 这天黄昏时分,当校车回到市中心、马蕙下车的那一刻,京子和我装着无意的 样子及时堵在车门,让龚玉霖抓住马蕙的手臂,将一张表示要彻底与她谈一次的约 会纸条塞进了她的掌心。 晚上7 点半天色已黑,在文化宫的紫竹苑,我与京子悄悄地蹲在一堵高大的石 山后面,连站在左前方的喷泉旁等候马蕙的龚玉霖都不知道。我俩来,一方面是好 奇,另一方面的确担心他俩不欢而散甚至随后发生不可预料的变故。当时气温是多 么冷啊,至少位于20米外的一盏黄乎乎的球灯使紫竹苑更显得昏暗、寂静。 马蕙大约在7 点45分才来,夜色象一层麻玻璃,我根本看不清他们,只能听见 他俩说话。 马蕙一来就告诉龚玉霖:“我只不过来一下,我马上就回去的。”一片沉默。 随后龚玉霖的声音:“……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但马蕙还是表示要回去, 使我觉得真不愉快。 这时一股风把树叶摇响,盖住了龚玉霖的话。但根据后面马蕙的话可以推断他 可能为以前什么事在道歉。 马蕙幽咽的声音:“你没什么不好,是我不好……”说到此处,马蕙的声音越 来越低,低得传出了抽泣声,一瞬间,抽泣变成哭泣,夹杂着断断续续、语义不详 的短句子:“不可能的…… 龚玉霖,……你不知道……,一切都……我回去。“ 显然两人在阻拦着,拉扯着。我与京子对了对眼色,调整了一下蹲姿。 龚玉霖的声调明显变大:“你这是怎么了马蕙?你愿意让我这样过下去?你要 我姓龚的死吗?” 这时从另一丛石山旁走过去一老一小,小孩告诉老人:“爷爷,有人在哭。爷 爷,人家干吗要哭呀?”“因为笑,所以哭。”爷孙俩一问一答地消失在夜色里。 “你别为我烦恼,玉霖。”马蕙的声音又轻又薄,可以说是忧伤如水,“我配 不上你。跟你说吧,说一件事——说过后我们再不要见面。不是对你的固执表示责 怪,因为见面又怎样呢? 我的命运就是躲避一切。我后悔这两个月来接受你的靠近,竟让痛苦重新回来, 同时也让它沾到你的身上生长……“ 随后,她略顿了顿,就讲了……天哪!我与京子真是心肝俱裂!我不想回忆我 与京子在倾听那一段可怕内容时的具体的身心反应,也完全忽略了当时龚玉霖的插 话、长叹、短叫以及身形变化,因为马蕙的陈述一开始就吞没了我俩的呼吸——可 以说,它是我从未见过的、最哀愁最苦闷的少女之心。下面,就完完全全地、连贯 地汇录出来—— fa “你怎么知道呢?我的尊严、纯真和肉体早已被毁灭。自从两年前的那个黄昏, 我被一个魔鬼叫到他办公室,遭到他的凌辱,我的一切也就完了,我每天心里在痛 苦地滴血,没有丝毫的快乐了。我原先拥有的骄傲,美丽,温柔,一切让同学们羡 慕的东西,被奸污了,一瞬间化为乌有。在伙伴们的面前,我觉得自己连一只臭虫 都不如,已是一个废人,而她们那么清新、快乐、无忧无虑。我学会躲开一切,以 免自卑来羞辱我。 “你怎么知道呢,这两年来我如何窒息地度过每一天!我用悔恨、哀伤、耻辱、 愤怒和孤单,送走每一个昼夜,我唯一的目标是把那幕奇耻大辱忘掉,忘个干净。 但忘得掉吗?真正打击了你的东西,你是一辈子也抛不开的。它在你心灵的坟墓里 再长出一根狰狞的刺条! “我的命运已被那个禽兽践踏。生活常常是一个人去害另一个人,而且这种戕 害在秘密地进行。可你在发觉之前,对灾难一无所知。那是我进艺校的第一年,我 经常收到一些男生莫名其妙的信,也有老师以多种借口找我交往,一时有关我的流 言多起来。我并不害怕,尽管披着人皮的校长显出一副关心又严肃的样子找我谈话。 因为我是清白的。到了二年级,我不愿跟校内的人打交道了,因为一方面他们惹我 烦得很,另一方面,我跟校外一个大我两岁的小青年交往起来。他对我尊重、温柔, 比你还要做得小心谨慎。我懂得那种没有金钱、地位甚至工作[ 他没有工作] 做后 盾的、不大自信的爱,才是真正的爱。我答应让他送我。每次伴我坐在回家的公汽 上,他说说笑话,玩玩让我猜硬币在他哪一只手的游戏。后来学校里有人传言我跟 校外的流痞子乱来,还骂我比学校那个臭名远扬的女舞星更浪荡,直到那魔鬼再次 以找我谈话为由叫我去他办公室。他关上门就露出狰狞的面目来,尽管我反抗着, 但我始终不敢喊人、呼救,我多么傻啊!我的心永远沉进了苦海。 “噢!玉霖,你别靠近我,你明白了我是一个什么样命运的人。其实我早已是 一副亡魂了。 我的眼泪哭个不停,至今也没哭干。我的那位初恋很快被我赶走了,他是迷惑 不解地离去的,跟我一样边擦眼泪,边退着。我不想让他面对一个心灵枯萎的人, 我的努力就是躲避一切。 我的决定肯定伤害了他,可是生活总是一个人去伤害另一个人,只不过有重有 轻,有大有小。 从认识你的初始,玉霖,我就信任你,但又不愿负累于感情,更害怕伤害。也 许我做得不彻底,但望看在一个将不会再与你见面的趋势上,此刻能将我原谅。 “你知道吗,玉霖,我之所以毕业后到‘新太阳’来,是出于对我仇人的报复。 因为他的贪污行为遭人检举,被上级劝退辞职,后来让邱总聘来又做起了校长。他 找到我,说赎他原来对我犯的罪,帮我来新太阳找一份工作。那一瞬间,我虽然不 清楚他的真实意图,但我明白了自己的意图:我要报复他。我答应去新太阳学校。 我要让他在新太阳身败名裂。只以色相精心设计一个陷阱就够了。我就是这么考虑 着上岗了。 “在这种心理状态下,认识了来顶替一名辞职教师的你。你多么简单,多情, 让我奇怪生活中竟然还有你这样的人。玉霖,反正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交谈了,说出 一切有什么要紧呢。什么喜欢,什么爱,这些字眼在我心中已没什么分量,包括你 的关心也不可能真正进入我的心。 爱属于天堂,而马蕙属于地狱的人。但是玉霖,你的情意动摇了我用牺牲和丑 闻摧毁那个魔鬼的意念,我知道那样的马蕙会让你痛惜万分、惊惧欲裂。就这样, 我一边留意设置陷阱的机会,一边在被动地回应你的呵护上徘徊,我无法完成我孤 注一掷的报复了。这样的矛盾让我心焦。 “然而你一次次把心抛到我的面前,恋恋不舍,这种矛盾又让我多么怨恨你。 一切指望都没有了。我于是希望你先、我后都离开新太阳,你却软弱无力,而我又 引起你的误会。如今,我伤痛的往事已被别人知晓,龚玉霖,这只能新增我一层烦 恼,加大对你的怨恨,于你除了幻灭涌上心头,也没有任何好处。噢,我总是错, 今晚,无论如何不该来赴约的。我该走了,早该走了。 “天哪!你真那么傻吗,你就跳好了!我什么都不能答应你。你站在石山上, 倒象一座雕像,如果跳下来,虽然池水不深但会摔伤。够了!够了!你以为可以感 动我吗?你要跳,我只觉得可笑。够了够了我就走了我走了……” so 我和京子慌忙钻出去,从石山后面。只见一个女孩的身影从喷泉边跑开了,往 紫竹苑的后门而去,立在一垛石山上的男子就跳进了喷泉池。他不说不哭不叫。我 俩惊呼:“玉霖!玉霖!” 回答我们的是一声低沉的水响。水花激起的声波在这夜气中很快弥消。我奔向 喷泉池时跌倒在地上,我的眼眶黯然湿润。 玉霖在医院里躺了三天,紧闭着双眼,好象一只不愿看这个世界的沉睡于天空 中的迷鹿。他对轮换侍侯他的我和京子,也没什么话。玉霖回到新太阳学校,除额 角有点伤痕外,给人的感觉是不说什么话。当然,自从倾诉了自己的屈辱后,马蕙 再也没来上班了。几乎所有的人都明白玉霖和马蕙这些变故是有故事的,但谁也不 敢询问玉霖。 如果玉霖、阮校长两人在办公区的过道上相遇,龚玉霖就会站住,面无表情地 看住空中的某一点不动。阮校长呢,总是干咳一声,吸吸鼻子走过去。老师们发现 这一点后很是惊奇。有人认为可能是玉霖主编校报的工作被撤换的缘故。因为邱总 认为龚玉霖的精神状态明显糟糕,已让王分婷代替主编《新太阳校报》。“但这是 邱总的安排,怎么能算上阮校长的不是呢?” 另一名老师说。 听到这些私下的议论,我感到可笑,无话可说。如果玉霖听见则会更加气闷。 我委婉地建议玉霖换个环境,向邱总申请回公司上班,慢慢恢复正常的生活。过了 几天,当他把四份检举阮校长品行败坏、强奸女学生(用字母H 代替)的材料递给 我看时,我明白了他现在考虑的不是自己的出路问题,而是要将阮校长惩之以法。 所有的检举材料都落款“龚玉霖”,并详细地写上自己的家址和单位名称。他把这 些材料亲自送到市检察院、公安局、教委的纪检组和区政府的信访办,并一一留下 笔录。 实际上,此前马蕙一直呆在家里,闭门不出。我和京子曾受玉霖拜托去她家看 望过两次。她妈妈因为厌烦那些询问或安慰马蕙的电话而将电话线拔了。我和京子 第一次去时,马蕙在房里不肯出来相见。她妈妈则坐在客厅里,面容忧戚地絮叨着。 她没有好口气对我俩:“你校小龚究竟是个什么样!我女儿好端端的跟他交往,怎 么变成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呢?马蕙真的出了事,他跑不脱!”我和京子第二次 去时,马蕙出闺房见了一面,肿着一双大眼,只说了两句话:“叫玉霖忘了我吧。 你们别再为我的事麻烦了。”随后,她就看着我和京子被她妈妈打发出来。 玉霖每次听到我们的汇报都摇头说:“不,马蕙实际上是爱我的。” 痴情归痴情,但在女友拒不相见、又知道了女友早年遭受过如此耻辱的情况下, 是否还有必要保持痴情呢?为什么不趁机撒手呢?相反,还要单枪匹马、费尽周折 地去做一件实在没有告赢可能的、很可能吃力不讨好的麻烦事? 我隐隐觉得,玉霖确实比学校任何一个男子更般配于马蕙。 圣诞节上午,一辆警车停在学校附近,一名便装的中年男子下了车,来到学校。 一会儿后,阮校长就跟来人一起走了。只有玉霖一人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低声告 诉我和京子:来人就是公安局接待他举报的刑警。显然,阮校长将去接受警方的讯 问。到了下午,我们高兴地注意到姓阮的没有放回学校,这说明还在加强审讯他。 玉霖紧锁了多日的眉头舒展了许多,他去校长室打开水时,顺手拈起毛笔在阮校长 的工作手册的封面打了一个黑色的“ ”。好象代替司法人员提前对阮校长作出判 决。 在马蕙的空空的办公包厢,玉霖也忙开了,他小心翼翼地把钢笔速写《美蕙姑 娘》从厢板上揭起来,擦拭干净,然后去校外过塑好。他想珍藏它吗?放学前,玉 霖拜托我将速写去交给马蕙。 “画得并不传神。”我说,我想要是我画的话…… “唉!我不在乎这个,我的意思是她看到画像,应该会出来与我见面。” “可是,我不好再去了,他妈妈并不欢迎。” 在马蕙家,她妈妈一见我就说:“她不在家。”我没理会,对着马蕙关紧的房 门喊:“马蕙,马蕙,有人让我把一幅钢笔速写转交给你。”没过几秒钟,房门拉 开了,只见马蕙穿着一件红色的毛料长裙走了出来…… 我在当天晚上的日记中有几段记述了当时的情景:“……然而她迅速地扑向楼 梯。显然是过于兴奋和紧张,她下楼时禁不住发出格格格的罕见的笑声,她的步子 简直象飞一样,红裙子长出了翅膀,在后面的我看来是多么飘逸啊!楼梯下到一半 时,她忽然短促地哭起来,抽着鼻子,不!那完全是哭着笑,是含笑的哭,就在这 当儿,楼下的龚玉霖已经上前,伸手迎住她了…… “……我走到远处的花坛坐下来,平静地坐了好一会儿。他俩在楼口外站着, 手拉手,肯定有无尽的话要说。由于马蕙的妈妈在上面的楼梯面无表情地监视,所 以他俩不可能走远。我一点也听不见这对恋人谈了一些什么。会谈一些什么呢? “实际上,我并不关心这个。我看着花坛中的一朵小花想起了我自己。我出社 会四年了,整天单影相吊,还要吊多久呢?我的爱情鸽飞在何方?我听很多人说找 女孩子要嘴甜、腿勤、脸皮厚,我想我今日明明知道马蕙妈妈不欢迎,仍然登门闯 入,是不是也叫脸皮厚呢?为了将来找到中意的人,今日就算锻炼一回脸皮也好。 呸!我怎么在日记中写了这些?我真是脸皮厚了吗? “而龚玉霖和马蕙……” la 第二天,12月26日,上班路上空气又干又冷,湖畔山脚的树叶冻掉了一层又一 层。阮校长照常上班了。我估计龚玉霖对此倒抽一口冷气,足以把气温降低几度。 我与京子在校内轻手轻脚地走动着,明白事态变得沉重、复杂起来,而且哪儿才算 尽头。十点钟,学生们和大部分老师到操场做操去了,龚玉霖已经控制不住,从京 子的体育工具柜抽出了京子平时用以练武的铁棍,迅捷地插进怀里。对他的一举一 动盯了大半个上午的我和京子立即拥上前,将他架住,一直拉到走廊下面的地下室。 “你想闹出人命吗?”我质问他,“这样闹,马蕙怎么承受得了?她会死!” 龚玉霖不答,气咻咻地喘气。 京子开导说:“有的事情是永远的无奈。何况是两年前发生的的案子,当事人 不承认,警方就得放人。你私下打人就是犯法。”他抓住玉霖仍不肯松手的铁棍。 我建议,从他与马蕙的未来作想,不如两人离开这座城市,换个新地方,慢慢 忘掉创伤,一切都会好起来。 龚玉霖闭着眼,声音十分微弱地说,他和马蕙也谈过了,昨天,为这个。他俩 想去深圳。“但是,”他接着说,口气异常坚硬,“我一定要先完成一件事,寻找 机会劈了那老家伙。否则,我就不叫人。” 这时京子已将他制服,夺下铁棍。 下午没发生什么事。放学前,阮校长主持召开全体教工会议,布置了元旦前的 工作要点,要求迅速结束教材,元旦之后就进入复习阶段。会议结束前阮校长宣布: “由于公司那边的工作需要,邱总安排龚玉霖老师元旦之后回公司报到,我们对龚 老师在校期间富于创造性的工作表示十分的感谢。”我们抬眼寻找龚玉霖时,只见 他站起来,没打任何招呼就走出了开会的教室。 我和京子在晚上八点心慌意乱地找到龚玉霖家,回答我们的是银光一闪,一把 不知从哪儿买来的匕首从龚玉霖手中挥出,准确地扎在一个立在桌上的结实的大南 瓜上。他的脸色阴沉,模糊,好象他此刻立在一座山顶的夜空底下。 我承认我对玉霖越来越感到陌生了。我仿佛不认识他了。那个初到学校时活跃、 健康、率真的玉霖消失了,再看不见。爱,也许最容易诱发人性中的恨与恶吗?他 现在完全是一个自私的、嫉恨强烈的、自以为是的人。他不接受我提出的宽容,认 为它苍白乏力,不可能应用到实际中来,社会永远不可能依靠宽容来维护和推动。 他说,宽容只不过是把痛苦从另一个应承担它的人身上拽回来,搁在了自己的肩上, 而痛苦本身并没有消失。“宽容是弱者妥协的理论!”他这么总结说,思维显然十 分明晰,“而我相信的是平衡。只有采取行动平衡,才能凸现正义,纯洁人性,一 切事物的本质就是平衡。如果在宽容的幌子下,那么有人的愤懑难以消失,有人的 痛楚不可能得以宣泄,罪错者的内心继续怀着罪恶的包袱,难道说这种情景就是应 该的吗?” 交谈了一阵,都感到无话再说。我和京子向他告辞,看见他亮开掌心将匕首完 全打进了南瓜之中。九点半,我给他家打电话,正如我所怀疑的,他不在家。是他 加班回来的妈妈接的电话。我放下话机,立刻去约了京子向阮校长的居住地赶去。 我和京子气喘吁吁,把龚玉霖从漆黑的巷子里拖出来,象拖着一头湿淋淋的潜 伏的狼,象拖着滑过大地四季的长长的列车车厢,象拖着老人们沉重的苦难的过去, 象拖着新一代美丽的、但注定会更加沉重的未来,拖着!象命运的手臂把我们一直 拖向神秘的暂时还不知定在何处的墓穴……姓龚的哼哼地哭。 我们三人仰倒在街边的草地上,我不看他,象对着夜色中的神说话:“非得这 样结束吗?再没有别的路可走吗?哪怕讨个吉祥,等几天,等上几天,把元旦过了 再说也好。仇怨的人噢,松开刀子,别在佳节期间把泪与血当酒喝下呀……” 又上了一天课,随后就放元旦假三天,龚玉霖与马蕙真是天天欢聚,夜夜相偎, 在全市最大的、灯光迷幻的金野酒吧。他俩原先的悲欢离合在这暗绿色的吧厅里都 获得了报偿。他俩喝酒,吃点心,把过去和未来揉成一体,呢呢喃喃,用拥吻来品 尝,一遍不够,再来一遍,十遍不够,百遍千遍。噢,但愿他俩忘却过去,也别想 未来,但愿我与京子的中途离席,能让他们把爱融合得更醇厚。侍者对他俩的深情 感到惊讶不已,精心地照料他俩的桌面,从不多语。直到临近零点,马蕙在龚玉霖 的怀中沉沉欲睡了,龚玉霖拿出钱来,让侍者帮他结帐,然后他扶送马蕙回去。一 连三天大体如此。我敢说这对情侣在节日期间过得最刻骨,过得最悲喜难分。他俩 当然不清楚我和京子总是中途离席后,去干了些什么! 节后第一天刚刚上班,京子就把龚玉霖叫到地下室,告诉他:“我俩把他办了 ……”他听罢一时还没明白,连问什么,但很快明白了一些,向我颤着嗓子问: “……怎么给办的……怎么……”我对他点一下头,表示肯定。 “用不着老兄再冒险了,”京子两眼瞪天,拿出血迹已干的铁棍。“昨晚……” 他开始回忆,但马上又陷入对这一回忆感到难堪的情态之中,“……机会……终于 ……我俩逮住了机会……他整个一条腿,……那情景……太……一棍子的事情…… 我……你能明白……”说着,京子摆摆头,实在不愿再回顾昨夜对阮校长袭击的那 一幕。我抹了一下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龚玉霖完全明白了,猛然伸出两臂抱紧我和京子的脖子,唏嘘不已。我们三人 紧紧地抱着,久久地抱在一起,闭着双眼,被一种伤感的、恐怖的、仿佛重大得喘 不过气来的感情覆盖。 xi 我病了,发烧,头痛得很,所以龚玉霖和马蕙走的那天,我没能去火车站送行。 我躺在家里突然想一个问题:龚玉霖在元旦假期经历了爱与柔情的熏洗之后,真的 还会对阮校长愤恨以刀吗?他对姓阮的恨意有所减弱吗,或者说部分地原谅他?如 果真的如此,那么京子和我对阮校长的袭击又算一件什么事儿呢?然而这个假设无 法实践,答案无法弄清。我丢下这个问题,开始想象那对情侣的行程。他俩也许已 经出了本市的地域,正行进在南下的多山的路途中,两人并肩坐在火车窗旁,迎着 外面世界吹来的飒飒清风,一定是感慨万端吧。 京子送行回来了,没有完成我拜托他的事——向马蕙索回我曾经塞进她办公屉 的一封情书。 实际上,自从后来龚玉霖与她开始恋爱,我就想索回它。它一直让我有些难为 情。可是,马蕙并没有答应京子替我提出的要求,而是从徐徐开动的火车窗口向京 子抛出了一个金灿灿的冬橙子,紧接着抛出第二个,又抛出第三个,叫京子转交给 我。至于那封信呢,她大声回话:“我要留着它作纪念!”龚玉霖这时挥手说他也 赞同。京子告诉我的这个情况倒也令我欣慰,只是她把三个橙子留给我作纪念吗? 其中包含什么意义呢?我对于女孩子的想法总是不得其要领。 现在趋近年终岁末了,学校进入为期一周半的复习阶段,老师们相对以往要清 闲一些。学习较差的学生狂读课文,有信心的学生只是默念着笔记,而教导主任早 已代替未曾露面的阮校长主持期末各项工作。 有一阵子老师们对阮校长出事的原因津津乐道,说肯定是仇人下的黑手,也有 敏感的人怀疑到龚玉霖身上,但因警察查明人家当时在酒吧缠绵着呢,因而也说不 出个所以然来。人们于是倾向另一种说法:从朋友家打完麻将回家的阮校长纯粹是 遭遇了几个酒鬼,给揍了一顿,真他妈的冤枉。不过,据邱总等去看望过阮校长的 人带回的消息,阮校长自称夜晚打完牌回家时不小心摔到沟底,给折断了腿。我和 京子心怀鬼胎,心照不宣,但也感到烦闷。由于说法多变,莫衷一是,人们很快没 有兴趣再谈论阮校长了。随后,人们总是谈论辞职后去了深圳的马蕙和龚玉霖。 我估计这个谈资也不会保持多久。我从学校借来了原来马蕙使用过的那台录音 机,常常在课间或者中午插入龚玉霖遗留下来的钢琴曲磁带,放一阵儿音乐,其中 有《献给爱丽丝》,《月光》等。有时,我也会满足那些双手扒在我的办公包厢外 的学生的要求,放一段迪斯高音乐,因为他们总是一声声恳求我:“老师,放放迪 斯高吧,那才过瘾!”这种强劲的音乐磁带,一般是学生从家里带来,争先恐后地 递给我的,其中有《迪斯高之王》,《霹雳情》。是呵,在我们这儿,在这脸皮时 代,谁不喜欢听音乐呢? 挪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