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玻璃 梦中,他又看见了那块蓝色玻璃。 它们从高空中坠落,掉在地上,一块一块的纷散、碎裂。那些玻璃象有生命 似的,随着坠落的优雅弧线,开始发出阵阵颓唐的叹气声。 那张时常浮现在记忆中的女孩的脸也变得破碎丑陋。阴郁的颜色缀在他的心 里,嵌进极深的骨髓里。 要我来吗?要我来吗? 女孩张开干枯的嘴唇谒语似的问他。他开始出汗。他能感觉到那种潮湿把他 拉入了一种深深的黑暗。温漉的黏腻伏在他的肌肤上,让他自己厌恶得都想逃开。 女孩唱着一首歌,歌词反复只有一句:不要离开我,我在你左右;不要离开 我,我在你左右…… 他猛然惊悸,梦中的情景仿佛又向他袭来。委顿的坐在床上,黑暗中,他努 力睁大了惊骇的双眼。 女孩尖细锐利的声音仿佛还在他的耳膜旁回荡。 她好象那块碎裂的蓝色玻璃,随时都会慢慢的、一点点的凌迟着、割裂着他 的感情和生命。 空气中浮着细细的尘土和斑驳的嘈杂声。大片大片的灰色云朵盘踞在阴暗的 天空。透过那块蓝色玻璃,他看见的一切都带着浑沌的浊蓝。他能感觉到自己年 轻的身躯在不受控制的发抖。 坐在教室里,他好象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一切都虚幻飘渺的仿佛梦境。 将会有不可知的事发生。 每当他的身体不明所以的发抖,他就会在阵阵晕眩中,产生繁芜的先知。 象一大片四散的阳光,挥洒出强烈的灼热和绞痛。他的身体和心灵被剥离开 来,承受着无以名状的凌迟。 平凡的人。平凡的感觉。麻木的生活。 这是他从来都苟求却永远无法做到的事。 他知道自己是一个藏匿在肉身里的精灵。有着普通人的感官,却有着超乎常 人的感受。 那个女孩透过蓝色玻璃对着他恍恍惚惚的笑了一下。她穿着淡蓝色的长裙, 头发柔柔的垂在肩上。白皙的面孔像敷了一层粉,格外细腻光洁。只是她的眼睛 里隐藏着麻木解脱的情绪。 望着她明亮灿烂的眼睛,他突然间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一阵尖锐的呼啸响起。 他楞怔在当地,巨大的疼痛一下子钻进了身体。 女孩掉落在地面,长发绞缠在脖颈里。双手微微的张开,看上去仿佛依然温 软绵柔。淡蓝色的长裙甩在地上,艳丽的血液覆盖住了蓝色,婉蜒的延伸出去。 她静谧的躺在那里。一双美丽的眼睛依然大睁着。 他漠然的看着,蓝色和红色交织成了记忆中的痛楚。 许多人围了上去。他闭上了双眼。 叹气、惊叫、怀疑、兴奋、恐惧…… 无数的声音浮上来把他淹没。 他猛地站起身,跑到外面,站在墙角呕吐起来。 芹与他已经交往一年了。 两人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芹喜欢挽着他的胳膊与他一起逛街,看新潮时尚的家具和手工小制品。 芹向他快乐的描述着即将开始的日子:房屋刷上明黄的色调。摆放天蓝的家 具。一排由地顶到天花板的大书架,外面嵌着大块大块的玻璃窗。黑亮沉重的钢 琴。排放凌乱的CD。 每每说到这,芹望着他,用坚定的语调说:这是我梦寐以求的生活。 芹黑黑的眼睛流露出狂野的光芒。让她整个人都闪亮了起来。 他总是带着宽容的微笑望着芹高兴的小脸。 芹是一个温和雅致的女人。她会用几根绿绿的小草编成漂亮的花蓝。用精致 的玻璃器皿盛放各式各样的美丽纽扣。还会把小卡片折叠成颜色斑驳的同心结。 芹的巧具匠心总是带给他无穷的惊喜。 原来空白的生活,因为芹,有些明媚,有些温和。 他知道,芹将是一个温良的妻子。 芹如水的柔情让他不知不觉的沉溺其中。 原来幸福就是这样不其而至呵。 他以为,这一辈子,将与芹淡淡的牵手走过。 充满期待的人生。即将开始把握的幸福。 芹和他都共同等待着携手度过的那个日子。 他在一家医院上班,是妇产科里唯一的男医生。 那段时间,他的就诊病人少得可怜。别人都忙得焦头烂额,他却清闲得连蚊 子都不来打扰。 同事们写不完的病历,想开些名贵药的处方都找他。他默默的接下。 安静的坐在那里,一笔一划的写字。望着日臻漂亮的行草,他才发现闲情逸 致原来都是懒惰和无所事事造成的。 轮到急诊值班。他依然没有病人光顾。 所有的女人只是在一边望着他。脸颊绯红,神情羞涩。吃吃笑着象喳喳叫的 麻雀。 他拿着一本《妇科学》看得心不在焉。书上画满了女人私处的各种图案。 他楞楞的用手抚摸,仿佛芹就在他的手下。平滑的纸与芹的肌肤有些相似。 外面的阳光照进来,空气中浮着乱动的尘土。书本中的文字变得跳跃了起来。 他的神思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飘游到了什么地方。 直到眼前出现那条蓝紫色的影子。他才猛然回到现实。 一个穿着蓝紫色细肩带长裙的女人站在那里。蓝色眼影,蓝色眉毛,紫色唇 膏,前额一绺挑染成金色的头发。像一个刚参加完化妆舞会的女人,带着一副奇 怪的面具。 女人不说话,只是冷冷的望着他。眼睛里一丝嘲讽。 他的身体开始不明所以的发抖,一片痛楚掠过,扎得他惶惶然。 不敢再看这个身穿蓝紫色裙子的女人。 把书扣住,示意她坐下。 女人站在那里,轻轻的摇了摇头。 说吧,怎么啦?没有理会女人的异状,他一副职业化的口吻。 我好象得了淋病。那里又痛又痒。女人一开口,声音不大,有些低沉。 旁边的人突然都停住了说话,一径望着她。目光里充满了鄙夷。带着幸灾乐 祸和掩饰不住的玩味。 他沉静片刻。 我给你检查一下,好吗? 女人点点头。 他随即带着女人进了观察室。 白得有些刺眼的房门把那些好奇、探私的目光挡在了外面。 他仔细看了看。 女人的症状只不过是因发炎引起的皮肤过敏。滥用不当药物,导致炎症部位 有些溃烂。 他摇了摇头,市面上的一些所谓妇科良药,唯一的作用就是使没病变得有病。 交待了女人用药的一些注意事项。 给女人开了几张消炎外洗的处方。 女人转身离开。 蓝紫色的裙子转成一朵美丽的圆圈。席卷着她越走越远。 女人的背影笔直的象根线。高傲不屈的挺立着。 他目送女人远离,直至消失。 心里泛起的情绪不知道是什么。 拿起女人的处方单。管勇,两个平凡的字拼在一起,变成了好听的名字。只 不过不象女人。太过强硬。 黄晕的光线中,《妇科学》的封面有些破旧。他拿起厚重的书,又开始看了 起来。 平静的心不再飘浮得没有目标。 一丝异样和苦涩变成了咀嚼的文字。 急诊室里原来清闲的时间,因为蓝紫色长裙女人的再次来临起了些涟漪。 用过药的第一天就感觉良好。 女人对他依然冷清,眼睛里却多了一丝温暖。 那种温暖应该叫感激。他自我解嘲的安慰自己。 她坐在那里,静静的,只是望着他。 两人没有说话。互相静坐。 奇异的痛楚又爬驻到心里。他勉强按捺不流露异样。 即使旁边不时有些探头探脑的病人;即使只是看着《妇科学》。他依然能感 觉到她的目光有些放肆,有些挑衅,甚至有些嘲弄。 他没有理她。 女人坐了一会,再次悄悄的离开。 他压制着自己不去看窗外女人走路的背影。专心把视线凝固在书本上。 没有外界的打扰。他好象看了许多许多页的文字。 良久,抬起已经有些酸累的颈部。将眼睛转移向窗口。 穿蓝紫色长裙的女人伫立在那里。 一双画着蓝色眼影的大眼睛定定望着他。在明亮的光线里,咄咄逼人。里面 盛满了孤注一掷的坚定。 他怔然。 女人笑了。笑靥盛开在脸上,象一朵淡白的小雏菊。病毒的笑。在这穿着蓝 紫色长裙的妩媚女人身上出现真是有些诡异。它们看起来有些天真,淡然里面带 着一丝不知世故的无忧。矛盾、古怪,却荡然心魄。 他猛然把视线转了回来。 心脏砰砰跳动的快要跃出胸腔,带着一种烧死人的强大灼热感。 已经整整一个月了,女人每天下午都来医院看病。 他是她的主治大夫。每天的例行检查必不可少。 她的病情一天天的好转。炎症已经消失。到医院剩下的时间主要是巩固治疗。 女人总是静静的来,悄悄的走。从来不多话。 她眼睛的那抹执着颜色变得更为沉重。 这种沉默中的平静比咄咄逼人的进攻更加可怕。 她的衣服多以蓝紫色为主。除了长裙就是长裙。 奇异的固执。还有一丝可爱。 芹在下班之前打来电话,让他七点去接她。两人约好去打保龄球。 保龄球馆有着光滑洁净的木质球道,温暖昼亮的灯光,不停播放MTV的大 电视。衬托出夜晚的纷扰。 现代人的生活。 他不喜欢这里。人声鼎沸的尽处是漠然。即使所有的人都在浑汗如雨,笑语 如织。这里面却是一个空白的世界。疲劳的肢体永远代替不了心灵的碰撞。 人净发明一些与自己过不去的运动。 用一个球撞倒一大片离得老远的瓶子。物体间的相互作用力。人在其中,只 是一个辅助。 徒劳的击打只会使人更加脆弱。 芹却喜欢这种文雅的运动方式。 不用在外面风吹雨淋。在明亮的灯光里,跑几下,挥动手臂,就能享受胜利 的快乐。对芹这种相对文弱的女子,这真是一个完美的健身方式。 每当芹兴奋得香汗淋漓时,他意兴阑珊的打几个球凑凑趣,却往往奇迹般的 全部击中。 他的无意,使得分数节节上升。而芹的球不是打出球道,就是光荣的砸中一 个孤伶伶的单身汉。十局下来,清洁溜溜的徘徊在及格边缘之下。让芹一直隐痛 在心。 芹决定奋发图强,勤加练习。对于这种不战即死的对手,他从来都不放在心 头。 拿着矿泉水,他猛然啜了一大口。 喉管来不及接受这种突如其来的进入,就开始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呛咳。 头昏眼花之际,他恍惚看到了那条蓝紫色的裙子。 他一阵心慌。 抬起头来。 女人站在他的眼前。笑得妩媚,满脸的灿烂。仿佛天生就是夜游的动物。只 有在迷离的夜色中,才会绽放出固有的艳丽。 芹在那边专心的练着她的一百零一式击球。没有注意到这边不平静的气流。 他勿忙站起身,向洗手间走去。 沁凉的冷水冲在汗湿的脸上,有点刺痒。象猫舌舔拭脸的感觉。 紫蓝色长裙又出现在了他前面的镜面里。 望着她,他不知所措。 女人上前捂住他的眼睛,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唇瓣:你的眼睛望得我心痛。 女人修长冰凉的手在他脸上轻轻拂过,带过一阵微微的风。唇上也留下了女 人软软的、香甜的触感。 她牵着他离开了保龄球馆。 芹在那边依然专心练着一击打不中的保龄球。 在他的房间里。夜色象一块巨大的黑布。把所有都罩在了其中。浓浓的、摸 不透。 他没有开灯,就与女人纠缠在了一起。 女人的身体始终带着淡淡的冷,却柔滑得象一条小蛇,把他婉绕得气喘连连。 他抚摸着女人滑腻的身体,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女人身体有一种奇异的触感, 使他不但流连忘返,且欲罢不能。 那天晚上,他与女人整整纠缠了一夜。 客厅里的电话,始终在响。 他知道,那些肯定都是芹打来的。 第二天,凉凉的风把他吹醒。 睁眼看去,女人不在。床上只留下了一条蓝紫色的裙子。 清新的阳光,照在凌乱的床上。他懒懒得躺在那里不动。眼睛只是紧紧的盯 着天花板。心里浮起层层暖昧不清的思绪。 女人包着白色被单突然从浴室里走出来。 湿漉漉的头发显示着她刚洗完澡。 在床前,她盯着他大睁的眼,水珠顺着她的发丝、臂膀滴在了他的身上。她 的脸因为没有被厚重的颜色遮住,干净得象一块细瓷。 她突然吻住了他的唇瓣。低声喃喃:别看我。你的眼睛让我受不了。 他搂住女人纤细的臂膀,与她缠绕在一起。 一整天,他没有上班。与她在床上厮磨。 直到饥肠辘辘,才想起彼此都没有吃饭。 他下床拿了一袋夹心饼干,两瓶矿泉水。又回到了床上。 两人象个孩子似的,抢着饼干。 饼干屑和矿泉水洒得床上到处都是。 温黄的夕阳照得室内泛起了一层金光。 他和她在床上相拥着睡得酣甜。 门口响起了一阵钥匙碰撞声。芹推门而入。 他们俩同时惊醒。 他从床上坐了起来,拿起被单盖在了女人身上。 芹微笑着进来,仿佛没有看到他身边的女人。 他楞楞得望着芹。 芹嗔怪他:病成这样也不告诉我?昨天把我一个人扔到保龄球馆的罪过,以 后再找你算账。 说完,芹上前摸了摸他的头。 怎么搞的?体温这么低。 女人的身体就在芹的手下。女人明亮的眼睛,一直对他微微笑着,眯成一条 月芽。满是妩媚的风情。芹却视而不见。 他惊愕的看着这一切。 芹和他在说话,他听不见。满眼只是女人微笑的样子。 怔忡的眼睛中,看见芹温情的给他擦脸、盖被。 芹的手在他身上掠过,带着丰实的温暖和热情。 女人坐了起来。光裸着线条优美的身体向门口走去。 芹在床沿边,用一双忧愁的眸子望着他的失态。 女人从芹的身体中间走过去,像穿过透明的玻璃,娴熟自如。 她在门口停住了,回过头来,望着他:你有一双让我心痛的眼睛。 说完,她飘飘然的穿过了欧式雕花的木门,杳然而去。 巨大的疼痛突然贯穿他的全身,他克制不住的发抖。在抽搐中,他听到了芹 尖利的叫声始终在耳膜中回荡。 他生了一场长达半年的大病。 没有原因,只是郁郁的提不起精神。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芹为结婚的事在房子里忙碌着。 她指挥一帮装修工把家里原来的透明玻璃全部换成铝合金窗户。 铝合金窗户气宇轩昂,有着漂亮的蓝色玻璃,象那条艳丽的长裙。 在一次烦燥的睡眠中,他慵懒起身。看到了这一块块蓝色的,有着耀眼光芒 的玻璃。 透过它们,他看到了:身穿淡蓝色裙子被红色血液包围的女孩。 大睁的美丽双眼。 蓝紫色的衣服。 蓝色眼影。 挑染成金发的光洁额头。 光裸优美的躯体。 凌乱的床单和掉落的饼干屑。 ………… 一切的一切交织在一起。 最后凝聚成了那张永远镌刻在心里的脸。 一个星期后,他和芹结婚。 新婚夜晚,芹看到他望着那些蓝色的铝合金窗户整整坐了一晚。 嘴里喃喃的说:蓝色玻璃,蓝色玻璃。 不要离开我,我在你左右。我在你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