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病房 作者:trak 形形突然停了下来,她唱出的最后一句戏词如幽灵般飘下台去,台下黑洞洞的, 站在刺目的舞台灯光下的形形觉得那声音陌生极了,让她想起小时候香港录相里的 女鬼,她开始糊涂了,不知究竟有没有人在台下听,为什么剧场里如此寂静?在她 快要崩溃的时候,灯光忽然柔和下来,一个身影敏捷地跃了上来,轻轻地扶住她, 她闻到了玫瑰花的清香,看到了明宣的眼睛……形形开心地笑了。 淡绿色的病房里,王以文疲倦地坐在床边,夏日清晨的阳光从没拉窗帘的那一 扇窗洒进来,轻抚着形形的脚。她已经昏迷一天多了,床头的玫瑰都要枯了,他苦 笑一下,踱到窗边,看医院的病人们在草地上散步、,打拳。形形的笑声吓了他一 跳,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轻轻伏在床上看她,她一脸幸福,竟然笑出声来,这 声音直渗入以文的胸膛,渗到他的血管中去,让他体温升高了些,以文不自然地站 直身子,这才如梦初醒般喊起来:“大夫!大夫!她醒了!” 几个小护士风风火火地跑进来,略带粗鲁地把以文推到一旁,围着形形忙碌了 一番。以文楞楞地站着,形形被扶着坐了起来,长长的黑发泻在肩头,笑意全然不 见了,只是发怔,良久才用手轻拈了一朵花瓣放在鼻前,闻着闻着却又哭了。 以文不知所措了,小护士说不能让病人激动,他又怎么控制得了?他突然有些 懊恼,偏偏让自己捡了这么一只病猫。今天是前女友大婚的日子,他凌晨三点驾着 车在花园路狂奔,冰凉的夜气打在脸上,舒服多了。他以为自己会一直平静下去, 就像接她电话时那样,甚至带一点点冷漠,他理智地订了一束和以前一样的玫瑰, 每次等她去吃饭、兜风时他都会送她那样一束,虽然她要结婚了,他还是要送她, 因为她曾是他生命中的玫瑰,他本打算满面春风地去参加婚礼,却发现自己失眠了 …… 形形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去,在漆黑的街上疯跑,她怕明宣会追上来说些让她再 一次心碎的话,更怕他根本就不在乎她去哪儿,根本就不来理会她,任秦玲的话在 她心里一次又一次刻下伤口。是的,秦玲不说她也知道,明宣对那女人不能忘怀, 他们火一般的恋情以及她闪电地嫁给别人都在他灵魂最深处烙下了惨不忍睹的印迹, 形形用尽温柔的泪水也不能将它消蚀。 她和明宣是校园里出了名的一对,只有形形自己最清楚他们的距离有多远,她 永远都不知道他怎么想,他要怎么做,她总是悬空着,颤颤兢兢地,疲倦极了却不 敢闭上眼睛。那女人仿佛在嘲笑她,她总是在一遍遍对自己说:“我要坚强!”时 流出泪来。她固执地以为明宣有一天会忘了别人的老婆,踏踏实实地抱着她说只爱 她一个人,然而她错了。明宣躲闪的眼神更加飘忽,难以琢磨,好像忘记了形形的 存在,每晚也只是草草陪她吃了饭就消失得没有影踪,形形觉得自己长得青面獠牙, 把他逼得到处窜。 她终于没拦住自己去跟踪他,发现明宣在校外租着房子,她巧妙地躲在书架后 面惴惴地不知等什么。明宣很晚才来,没开灯,喝了一杯水就上床睡了。形形很害 怕,想走又不敢,贴在墙上后悔起来。夜慢慢地飘走,她听得到明宣的呼吸,却是 如此的陌生。 好久好久,一双高跟鞋轻轻踩了进来,“别装睡了。”是秦玲,刚分来的女老 师,形形喜欢她的课。形形咬紧下唇凝息站着,接着听到了成人电影里才有的声音, 她浑身发抖,像掉进了冰窟,再也坚持不住了。 “你听…… “是老鼠?” “别管它。” 灯亮了,形形艰难地睁开眼,看到秦玲冷笑的脸,:“小姑娘,太急了吧,他 可不想和你,他想着他那小学姐呢。” “形形!你……我……”明宣忽地从床上跃起,慌乱地遮盖住自己,形形已如 箭般冲出去。秦玲拉住明宣,轻易地击毁了他的理智。 下着大雨,以文也懒得开雨刷,水顺着车窗哗哗地流下,他看不到路但并不减 速。“这才够刺激!”他哈哈大笑,把音响开到了最大。 形形的头发和裙子湿漉漉地贴着,她越跑越累,越累越跑,脸上都是雨水,早 没了眼泪,一道闪电劈来,她已躺在地上,以为自己死了。 一团白影突然从车旁飘过,倒下了,以文踩下刹车,头发都竖了起来。他定了 定神,犹疑地打开车门,看到了他最不想看到的——鲜血从女孩儿身上流出来,被 雨水冲开。 在他爱的女人结婚的日子,他却在一个陌生的昏睡的女孩子的病房里,他有点 儿庆幸,也轻松了些。他让花店把玫瑰直接送到医院,放在女孩床头。大夫说她没 受大伤,只是极需要休息,叫他不必守着。以文木木地走出病房,却不知道该去哪 儿,女孩儿强烈地吸引着他,坐在病床旁边,听她均匀地呼吸,他感到了从未有过 的安祥。 他从不曾和一个女孩子如此长时间地守在一起,既使是他心爱的女友(虽然她 已嫁给别人了,以文还是固执地这样称呼她)。他相当努力地工作,想给她幸福, 直到她提出分手那一天,他才发现自己从来不知道这个女人整日想些什么,到底想 要什么,“也许我从未走进过她的心,也许我对她不够关心,也许我们应该同居, 应该更朴实一点,也许她早就厌烦了花前月下的生活……”每天早晨从梦中痛苦地 醒来,他都会对这次恋爱作深刻的分析,直到把自己批驳得体无完肤才又疲惫不堪 地昏昏睡去。然而在这流动着淡绿色的病房里,以文第一次毫不费力地让女友灿烂 的笑容变得模糊,甚至消失,他欣喜地看着这从天而降的睡美人,一点温柔在心里 荡漾开来。 形形一醒就哭得那样伤心,以文不忍,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形形这才看到房 里还有一个人。透过泪水看这陌生人一步步走近,她却一点也不怕。 “别哭,别哭,医生说你没事的。”他扶住形形还在抽动的肩膀,形形感到他 手心的热度传遍了全身,才发现自己又冷又饿。 “我很饿。”话一出口,形形就破涕而笑了,没想到第一句话就这么直接,她 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以文也笑了,“呀,我都饿扁了,怎么早没发现?咱们一天没吃东西了。我去 弄点儿来。”形形有点困惑地看着他走出病房,明宣和秦玲的脸伴随着雷雨又出现 在眼前…… 大夫说形形可以出院了,回家要好好调理调理。他俩却谁也不提走字,仿佛爱 上了这房间。形形害怕外面刺眼的阳光,害怕离开了以文的笑容就一无所有;以文 觉得她像一只受伤的小猫,眼神里犹疑不定的恐惧让他不知所措,他能感到形形对 自己的依恋,这突如其来的幸福使他眩晕。 然而做为年长的一个,他终于用理性说话了:“我送你回学校吧,不然大家会 担心的。”他一点也不了解她,可他却觉得有人正在心急如焚地找她。不等形形回 答,他披起衣服走了出去,形形磨磨蹭蹭地跟着,他看到她拿了一枝未枯的玫瑰, 轻轻晃着。 夕阳懒懒地洒在石子路上,两人穿过花园,风里带着喷泉的雾气。迎面一个老 人坐在轮椅上,笑咪咪地瞧着他们:“嗯,不错,不错!”以文心中一动,向形形 看去,看到了她笑盈盈的眼睛。“明天再回去好么?”以文轻声问道。 形形没有说话,只是在心里喊:“我永远都不要再回去了!” 形形听任以文把车开到一个住宅区,她仿佛只关心车里的歌碟,一盘盘翻出来 看,还跟着音响哼唱着,以文偷偷笑了,谁会想到这个唱辣妹流行曲的女孩是个学 越剧的呢?他把形形带回家,形形也不吃惊,很随便地转来转去,倒是他有些紧张, 忙忙地收拾东西,暗自懊悔这一段过得太颓废了,把屋子搞成这样子。他把收好的 衣服塞进衣柜,看到了那件粉色连衣裙,女友甚至还没见过它就已成了别人的老婆, 他用手指缓缓滑过柔软的面料,却听见形形在外面唱歌。形形站在窗前,天已经完 全黑了,她在这样一个陌生男人家里做什么?她终于有些怕了,不服气地大声唱起 来。 “你冲个澡吧,这儿有衣服。”形形回头看到一件可爱的连衣裙,冲他一笑。 以文忙说:“我出去,你慢慢地,不用急,不用怕。”形形红着脸看向窗外, 发生的一切都像个梦。 以文在街边的啤酒摊儿坐了下来,那个拉二胡的老头又来了,以文老是给他零 钱,却从没真正听过,今天他颇有兴致地品味起来。厚重的琴声悠悠地飘向远方, 以文的心也跟着飘飞了,他也不觉得热了,不知有多久没在夏夜出来盛凉了,房间、 车里充斥着空调,真正的夏夜离他越来越远。他仿佛又回到遥远的乡下的奶奶的蒲 扇下,又闻到了淡淡的薄荷味儿,夹杂着花草的香气,邻居老张头拎着二胡和小马 札又来给大家解闷了,伴着树根下蛐蛐的叫声,以文昏昏欲睡了。 “谢了,谢了!”二胡老头拉完三首,开始收场了,以文有些遗憾地一口喝尽 杯底的啤酒,慢悠悠地走回家。 电视大声地聒噪着,粉色的形形偎在沙发里睡着了,以文轻手轻脚地关掉电视, 她还是醒了。 “你跑哪儿去了?”她从沙发上坐起,咕哝着说,“饭都要凉了。”以文吃惊 地看着她从厨房端出两碗面来,肚子马上不争气地叫起来。 “还好,不凉。”形形也不看他,自顾自地开始吃了。 紫菜、香菇、鸡蛋呈现出如此诱人的色泽,他简直不敢相信是从自己厨房端出 来的,他一口气把面吃完,连话都没有,才发现形形笑嘻嘻地看着他。 “真好吃,你以后常来吧。”想起自己一直以来是怎样打发肚皮的,他不禁有 些心酸。 “还说呢!厨房里什么都没有,千辛万苦才翻出半包干菜,你平常都吃什么呢?” 形形收起他还拿在手里的碗筷,转身进了厨房。 夜深了,以文听着雨声,这几天真是多雨,他边想边从浴池里坐了起来,呆会 儿好好睡一觉,这几天累坏了。他把形形打发得舒舒服服的,自己只好睡沙发了。 他伸手去拉浴室的门,门却自己开了,一个女人头发湿淋淋地扑到他怀里哭起来, 他闻到了熟悉的香味儿,那让他彻夜难眠的香味。 “你回来了,你回来了……”他喃喃地说,眼泪也掉了下来。 可他还是清醒过来,扳着她的肩膀使劲摇晃着:“你不是结婚了么?到底怎么 回事?快告诉我!” 她咬着下唇不说话,泪流满面。以文把她按在沙发上,用毛巾给她擦干头发, 她喝了杯热茶,渐渐平静下来。 “怎么了?”以文蹲在她跟前,心疼地问。 “我们……我们结婚以前……他……他……”她的眼光突然看向以文身后,一 股不祥的气息升腾而起,他回头看到了形形。 她站在那儿,粉色的裙子粉色的脸颊,那么纯洁,那么美丽,三个人都楞住了。 “你是谁?”女人从沙发上缓缓站起,形形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她好像又 一次掉进了无底深渊,不过这一次是缓慢的,轻飘飘的,她不再害怕,只是觉得太 过漫长太过寒冷。 “你出来干什么?”连他自己都被这冷酷的声音吓了一跳。 “我,我想喝水。” “对不起,我不该来,不该来……”以文看着女友一寸寸恢复僵硬,受伤的表 情不见了,颓然走向门口。 以文一把抱住她:“你去哪儿?我不让你走!” 形形也冲了上来,紧紧靠住门,一字一字地说:“你误会了,请相信我!我们 什么都……” “你们?”女人边挣扎边质问地看向以文。 以文的脑袋都要炸了,冲形形吼道:“走开!别添乱!” 门开了,形形跑了出去,以文听到她的哭声,他的手再也没有力气了,他的女 人也滑跑了。他呆站在门口,觉得自己已经死去。 形形和明宣又一起散步了,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们之间依然有一道深 不见底的鸿沟,只是想拼命跨跃它的人是明宣而不是形形。明宣一天到晚小心翼翼, 对形形百般呵护,可她却更像一个不笑不说话的瓷娃娃了。 女友离婚了,还闹到了中级法院,一起性虐待案搞得满城风雨,婚前那么绅士, 同居那么久都有没暴露,以文开始怀疑女友的判断力了。事情刚过去时,他还偶尔 约她喝喝茶,时间久了,两人都懒得联系,没什么劲。以文还是一个人,为公司当 牛做马,拼命赚钱,比以前更瘦了。只是晚上他常常会去楼下听听二胡,心里模模 糊糊地等待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