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的空白 作者:扬扬未蓝 修拎起一杯葡萄酒举过我的头顶。手腕一扭。血红色的液体顺着我的头发流下 来。流满我的脸。 修微笑,说,白迪走了,白迪再也不会回来了。不会回来找你。彻底地忘记你。 她扔下空酒杯,转身离去。 我穿过迷离的灯光和疯狂的人群到洗手间洗脸。在镜子里,我看到自己满脸酒 的残液。绿色的眼影掺在液体中流下来。像一脸中毒的眼泪。 或许,从见到白迪第一眼起,我便中了他的毒。从此我注定全身是毒。就连流 出的眼泪,都滚满他的影子。 我和修从校园的小径走过,和穿着拜仁的红色球衣,刚从足球场下来的白迪擦 肩而过。 我们回头看他的时候,他也回头看我们。 他的眼睛是绿色的。祖母绿。纯净而详和。 修爱上了他。 他成了修的男友。 我喜欢白迪看修时的眼神。安静的,温暖的,宽容的。像一个婴儿安静地躺在 粉色的摇篮里。壁炉在一旁燃着红色的炉火。四周弥漫着勃拉姆斯的摇篮曲。 白迪的眼睛让我想到沉醉迷人的地中海。沿岸的南欧小国风光宜人,郊外的城 堡耸立。充满了庄严的古旧。 那段日子我发疯地喜欢南欧。葡萄牙。西班牙。意大利。它们是古典与现代的 完美结合。那些拜占庭式的古老建筑,和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车辆。祖母绿般的高贵 与安详。 白迪就出现在那个时候。 那个满天阳光的下午,白迪来找我和修去看我们学校和邻校的足球赛。 修不喜欢足球。修说杨杨你和白迪一起去吧。 那天下午,白迪为我买了一罐可口可乐。我们一边喝一边看球赛。那是一场无 聊的比赛。直到上半场结束还是0 :0 且没有惊险的射门。比赛陷在不断犯规和黄 牌的泥沼中。 有人喊,白迪,你为什么不上? 白迪甩掉真维斯的外套,里面是拜仁的红色球衣。他脱掉长裤,换上别人的球 裤和鞋。活动了两下被换上了场。 我注视着白迪。他踢右前卫,灵活地在场上跑动着。 下半场还剩十五分钟的时候,白迪接到队友的传球,抡起右腿一扫,那球直直 地飞进了球门,撞在球网上飞速地旋转了几下。落了下来。 白迪兴奋地绕场狂奔。看台上一片欢腾。 我在看台上抱着白迪的衣服。我的手指上有他的触感。他残留在衣服上的气息, 像他的眼睛一样平静而详和。 五分钟以后,白迪被绊倒在禁区里。他弓起身子双手捂住脚踝,没能站起来。 校友们的看台区一片骚动。 片刻之后,两名队友上去把白迪扶了下来。 我穿过重重叠叠的人挤到场边。白迪坐在凳上,一名学生会干事模样的学姐正 往白迪的脚踝上喷止痛剂。 白迪,你还好吧? 我走过去。 白迪抬眼冲我一笑,摆摆手示意他没事。 那位学姐笑着站起来说,女朋友来了。那我去忙别的了。她把止痛剂塞到我手 上。 我问白迪还要不要喷,白迪示意我坐到他身边。我坐下后对他说,修该骂我没 照顾好你了。 白迪笑,笑容单纯得像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 我低下头,看到他的脚踝肿得老高。 黄昏时我送受了伤的白迪回家。下了车,白迪扶着我的肩膀往回走。走到他家 门口时,我说这下肩膀被你一扶我肯定长不高了。 没关系。我可以低下头吻你。 白迪按住我的肩膀。他俯身吻我。 是他的手,他的唇,他的气息,他的触感…… 想到了修,明明想拒绝他。可是,心底最深处的某个地方被白迪敏感地触动了。 渴望他的拥抱。渴望被他的气息温暖地围绕。想他用祖母绿般的眼睛看我,注视我。 不由自主。抱紧了他。 白迪松开我。我们好久没有说话。 我转过身去。无法面对他。 杨杨,那天第一次看到你和修。我爱上的是你。 可你和修交往。 你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我想我不够了解你。 你根本就不了解我。 我扔下白迪一个人往回走。 回到宿舍我对修说,白迪扭伤了脚。你明天去看看他。 修立刻去张罗消肿片、止痛剂。 晚上我钻进修的被子。我搂着修细细的脖子安静地睡着了。 清早我带着CD机出门去。关上门时,修还在沉睡。她的睡容安详而无辜。 我坐在没有人的足球场边,周身被H.O.T 的《It's been raining since you left me 》包围着。我想起这首歌的MTV.结婚那天,熙俊不停地吐血。染红了他的 白礼服。新婚之日,美丽的新娘在马路上狂奔。为了到医院见他最后一面。就像一 只绝望的白蝴蝶在凄烈地挣扎。推开手术室的门,熙俊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杨杨。 我抬起头。白迪站在看台前。 你的脚好了? 他提起裤管,我看到白色的绷带。 很严重吗? 基本没事了。 那为什么缠绷带? 做做样子。博取同情。白迪可爱地笑着。他坐到我身边。 听什么? H.O.T.韩国的? 我没有说话,分给他一个耳机。我们一起听。《Outside castle》绕在我的耳 边。 白迪突然说,我觉得我对不起你爸爸。 为什么? 我没有照顾好你。 没关系,我没有爸爸。 我对白迪说,十二岁时妈妈抛弃了我和爸爸去和另一个男人生活。爸爸深爱着 妈妈。失去妈妈以后他整天借酒浇愁,每天喝得烂醉如泥,就扔东西砸我,说是我 逼走了妈妈,说情愿让我死换回妈妈。我原谅他。爸爸很可怜,被一生中唯一爱的 女人背叛。 爸爸在妈妈走后的第五年死于酒精中毒。可是在我看来,他是被自己的爱淹死 的。对妈妈的爱使他变得懦弱。一个七尺身躯的男人,常抱着酒瓶蜷缩在黑暗中哭 泣。不过也许,他死后得到了解脱。所有的痛苦和恩怨都因为他的死而烟消云散。 他什么都没留下,除了一屋子的空酒瓶。 爸爸死了之后我去找妈妈。妈妈给了我一些钱。那男人不肯收留我,因为他和 我妈妈有了他们自己的孩子。我回到爸爸死去的那间屋子住。黑夜里,我仿佛还可 以听到爸爸在哭泣。以后妈妈常偷偷给我钱,我从不拒绝。我觉得理所当然。她欠 我和爸爸的永远都还不清。我知道她爱我,我就利用这点折磨她。我故意让那男人 知道她给我钱,让他们吵架。吵完后妈妈又会给我钱。直到现在,我离开家出来上 学,她依然常寄钱过来。她想弥补。我就挥霍她的钱,挥霍她的感情。我恨她。是 她杀死了爸爸。 白迪静静地听我说,然后说,对不起杨杨,我不知道你经历过这些。 我轻轻说,修今天要去看你。她昨晚忙了一晚帮你找药。别辜负她。 白迪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懂了。然后揉揉我的头发,说,你的头发真软,像婴 儿的头发一样。 我看着白迪离开的背影。我想到那只白蝴蝶惊惶地推开手术室的门,看到心爱 的人的白礼服被血染得鲜红。而他的心脏却停止了供血。真是可怕的哀景。 是不是当两个女人同时爱上一个男人时,这两个女人就不再是朋友了? 下午下课以后,修拎着装满药的袋子一蹦一跳地去找白迪。吃晚饭的时候她打 个电话回宿舍,告诉我白迪要带她到特利亚侬侬吃点心。 那个时候我在屋子里放H.O.T 的声音。然后自己蜷缩在沙发上。感到自己越来 越小。 我深爱上H.O.T 是在爸爸死了以后。那时他们刚出道。我喜欢《战士的后代》 里他们不成熟却充满疯狂的正义的声音。那是一篇诅咒妈妈的咒文。几年来我一直 在念这咒文,直到倒背如流也不罢休。一心想要把它变成现实。 你总是欺负我,连最后的梦想也不放过。这不是我所愿望的一切。我的人生似 泡沫一点一点地破灭。我的人生被你糟蹋。你终于成为我的敌人。我只能放弃你, 找不到解决的出路。我一定要惩罚你们。 我从第一张专辑一直放到第五张。反反复复。什么也不想做。 修回来的时候,熙俊正在唱着《For 妍歌》。每次听这首歌,都会有想哭的冲 动。想到MTV 里熙俊绝望的眼泪。想到两个曾经深爱的人在自动扶梯上擦肩而过。 修回来,一声不响地倒在床上。 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无法避免。白迪做了他想做的。丝毫不顾及我和修。 修起来,走到我面前。她问,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白迪? 然后她一个耳光打过来。我的脑子嗡嗡作响。 我不管修怎么惩罚我。 修揪起我的头发,把我扔到地上。操起手边的任何一样东西砸我。希望把我砸 得粉碎。 我的额角被砸破了,流出血来。流出血来。滴在我的白毛衣上。鲜红的。 修崩溃地跪倒在地上,抱着我哭泣。 我恨你。我恨你们。 我去见白迪。我试图挽回。 白迪说我爱你,我没有选择。爱一个人是没有选择的。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你。 没有选择。 看着白迪的眼睛,我哭了。面对白迪我显得笨拙。 白迪说,我知道你喜欢修。我不勉强你。但是你得答应我,如果有一天你发现 你爱我,那时,请回到我身边。我会一直等的。 白迪说,这个承诺没有期限。 日子回到了我和白迪擦肩而过的时候,只是,修搬出了宿舍。修不再和我同行。 爱是一场没有终结的战争。一旦终结了,心便死了。 日子滑到了1999年的夏天。那时离开白迪和修已经一年了。我不是躲避他们。 我是躲避我自己。 因为从第一眼见到白迪开始,我就沦陷了。没有理由。没有结果。灵魂没有归 宿。所有的只剩下惶惑和茫然。我在前行。但没有路标。也许,我走到老,走到死, 都不会有结果。 这只是一个错误的记忆。 我喜欢从婚纱店门前走过。看那些漂亮的礼服。幻想有一天,白迪牵着我的手 穿过街道去教堂。我在阳光下楚楚动人。 可是我知道,白迪的承诺没有期限。没有期限的承诺无力而苍白。它随时可以 失效。也可以从不存在。 我喜欢到台北新娘去。那里很安详。我轻轻抚摸那些精美的婚纱。有一件绿色 的一直刺痛我的眼。那里面时髦的化妆师喜欢微笑着看我,对我说,有空的时候和 男朋友过来拍照片吧,你很上照。 我笑着对她说谢谢。 有一回店里没有客人。那化妆师就对我说,我来为你画个新娘妆试试。 她仔细地描我的眉毛,又细又长。然后用蓝色和紫色的眼影。她说这组颜色叫 幽蓝诱惑。我问她可不可以用绿色的。她用了。那颜色很像白迪的眼睛。 我带着眩目的浓妆去参加开学前的舞会。我看到修。修用血红色的葡萄酒从我 的头上浇下,告诉我白迪要走了。她显然对这件事的结果很满意。 在洗手间的镜子前,我看到绿色的眼影一点点地消失了。绿色顺着酒在我脸上 流下一道一道。我洗了脸。浓妆没有了。就好象镜中的这张素颜上,从来就不曾有 过那么美丽的新娘妆,从来就不曾有过绿色的眼影。 在这个空间里,也从来不曾有过一个叫杨杨的女孩描着绿色的眼影坐在舞会的 最角落。寂寞而伤感着。 一切都好象从未发生。 白迪来找我。他要去韩国读剩下的课程。来向我告别。 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吗?白迪问。 到了汉城,如果见到熙俊,帮我要他的签名。 只有这样吗?你要对我说的只是这样吗? 是的。 那么,你保重吧。 白迪取出一根项链,黑色的软塑料绳上挂着一枚小小的绿色的锁。那绿色真好 看,像白迪的眼睛。 白迪为我戴上项链。之后我们什么也没说。 然后白迪说,我们已经有一年没有见面了。以后也会有很久不见面。我们去特 利亚侬侬吃点东西吧。我饿了。 我跟着白迪到特利亚侬侬。里面弥漫着奶油的香甜。 我要了一份双层巧克力甜点,一杯香草奶昔。白迪点了一份草莓蛋糕。 白迪说,在汉城读完剩下的课程也许还要继续往下读。我说好的。 白迪说,也许很久都不回来。我说好的。 白迪说,记得我的承诺。我说好的。 然后没有声音。 之后白迪送我回宿舍。推开门,里面除了一地H.O.T 的CD和磁带便什么都没有 了。白迪说要看MTV.我就放给他看。放《It's been raining since you left me 》,放《For 妍歌》,放《Hope》。 看到绝望的白蝴蝶时,我痛苦地把头靠在白迪的肩膀上。我想或许我和白迪, 这是一场永远的分离。 白迪说,如果开始我对你勇敢一点,也许我们不会这么痛苦。 我说,如果没有你,也许我和修会更幸福。 你是认真的吗?白迪问。 我沉默。 我们听了一夜的H.O.T.一句话都没说。 白迪走的时候天已经微亮。 我把他送到楼下。白迪轻轻抱住我。他的气息显得疲惫。他说,杨杨,记得我 的承诺。然后他转身离去。走得义无返顾。 白迪走的那天,一切都显得冷清。我度过了无聊的一天。 晚上我又放满H.O.T 的声音。希望在这声音中沉沉睡去。 听到敲门声时熙俊正在《For 妍歌》中流下绝望的眼泪。我也抱着靠垫流泪。 我光着脚去开门。 门外的修一把抱住我哭着说,白迪走了。白迪不回来了。 修一身浓重的酒气。面庞憔悴不堪。 我终于知道修有多爱白迪。 那晚,我又和修相拥而眠。修的睡容平静而安详,像一个安静地睡在母怀中的 婴儿。 第二天早晨起来,修对我说,爱一个人不需要对方承担。修说,杨杨,我喜欢 你。 白迪的离开使我和修再一次难舍难分。 后来我给妈妈写信。我说我原谅你,原谅你对爸爸犯的错。你不必再负担我的 命运。希望你幸福。 两年之后我和修毕业了。修离开我去了另一个城市。 我还有一个期待,白迪的承诺。 我在白蝴蝶凄烈挣扎的歌声里给白迪打电话。白迪的声音显得嘶哑。那声音无 法令我想起穿着拜仁的红色球衣在足球场上奔跑的身影。两年的时光令我们都改变 了太多。 我问他,白迪,你还记不记得你的承诺? 白迪沉默了一会儿,说,对不起杨杨。半年前我在这里结婚了。我以为你永远 不会在乎那个承诺。 我早该知道,那是个没有期限的承诺。没有期限。 我黯然落泪。孤独的女主角最终没有等到男主角一生一世的承诺。我想起我们 一起听H.O.T 的那个夜晚。在橘色的灯光下,白迪的眼睛是那么漂亮。相形之下, 我脖子上的绿项链是那么的苍白。 我摘下项链扔进面前装着红葡萄酒的酒杯里。我流着泪对电话那头的白迪说, 是的,我永远不会在乎你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