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生花 作者:渡雪 我们爱着、恨着、经历着、忘记着,和每一个女人一样。我们和大家一样柔 软。 (一)有关我、母亲和父亲 母亲四十二了。 她在二十四岁的时候生下我,而今我十八,站在法律的角度应该叫成人,可 以自负盈亏了,站在文学的角度也叫到了一个女孩子最最青春美丽的时候,于是 母亲的年轮也在不知不觉间悄悄地翻了个。 可是,在母亲面前,我是没有自信的,虽然我年轻。有时候我会趴在茶几的 一角,半天半天地看她:依然乌黑亮泽的头发,依然紧实的身材。这个时候,她 大多不理会我,随我去发呆:其实严格说,母亲并不漂亮,皮肤有些儿粗黑,眉 眼着墨得太重,看上去只有野性的飒爽,少了细致温柔。可是配上她那永远鲜亮 合宜的衣裳还有那应对举止的自然呵,偏就雍容华丽得富态,像一只皮子澄黄的 成熟的水蜜桃。而我,我是干瘪的青果,小巧的五官、小巧的身材,总带份小家 碧玉的小气儿。我常遗憾我长得不像她,而是太像父亲了——那个俊秀的懦弱的 白皮肤的男人。我一星期见他一次,两小时,下午四点到六点。 而今天,又是我见父亲的日子。我没有雀跃的感觉,这个男人在我的日常生 活中缺席得太久了,只像一只摆在宽敞大厅里的细致的瓷器,虽然也醒目,却不 沾一点油烟味儿,少了亲切感。见他,是为了母亲的吩咐。母亲始终觉得,在一 个女子由小女孩长到大女孩的过程中,是不能没有这么一个亲密的男性的参予的, 尽管我实在没看出他在我的生命中有什么特别的建树。但母亲坚持我必须每周六 的下午打扮一下去见她曾经的丈夫。这一点上,她老式而固执。 我叹口气,取出一条淡粉的连衣裙换上,然后在手上扣一只粗犷的男式运动 手表走出房间。母亲对我的打扮皱了皱眉,但她不予置评,只淡淡道:“路上车 多,小心点。”然后继续跟她前面的一盘葡萄奋战,我答应着,抓过一串紫得可 爱的葡萄来,也便出去了。 经过那个叫“旧日”的花店,我惯例地走进去,取了三支天堂鸟,拿透明的 包装纸一扎,然后又系了个精巧鲜明的黄色蝴蝶结。瘦瘦的年轻人过来:“又是 这个啊?”“嗯。”我点头,并没有刻意望向他,反正他每次都是这个模样,清 瘦而苍白,营养不良似的。“下次买玫瑰吧,粉色的,像你这条长裙,漂亮得浪 漫。”他热心地说着,我依然点头:“嗯,谢谢。”玫瑰?被用滥了,再美丽又 如何?拿的人多了便跌了身价。况且这花是要拿给父亲的,这大男孩怎么会知道。 我付了钱,走出去。 夏日的艳阳下,我抱了三支天堂鸟,也不撑伞,慢慢地往那叫“琴”的咖啡 屋走着。依旧像第一次一样疑惑着:父亲也奇怪,都分开这么多年了,开个咖啡 屋却用着母亲的名字。而且,一个长得像音乐家或诗人的咖啡店老板……我停在 “琴”的门口,恍惚着。 父亲过来开门,搓着手,笑着说:“笑笑,又长高了。”还长高?我从十四 岁起就没再长过。我注视他,真的老了,都带世俗味了,那照片里年轻时的俊逸 不知道去了何方? 我把花给他,径直进去,挑了个角落的位置坐着。 父亲紧跟过来,在我对面坐下:“笑笑,每次都送我花,我都能开花店了。” 我淡然:“这花像你——我印象中的你,高傲而脆弱。”我一直不像个小女孩, 我从来没用过小女孩的语调跟他说过话。这得怪母亲,因为她从一开始就让我自 觉是个独立的个体,是可以和她平起平坐的。父亲的眼光有一瞬间的黯然,但他 马上转了话题:“你妈——她好吗?”“嗯,很好。”我微笑着,“她叫我代她 问你好。”这不过客套罢了,我们都知道,她是不曾这么婆妈的。但父亲吁着气。 轻声说:“谢谢。”他宁愿选择相信。 “交朋友了么?缺不缺钱用?”他问得有几分急切。他们都太开通,在别的 家长眼里大逆不道惊世骇俗的早恋在他们看来是理所当然的。我轻叹:“有。比 我高一级,学法律的男孩子,长得粗粗黑黑的,像煤炭。”父亲感喟:“学法律 的心机深,也现实,而且长得似乎不怎么样……”我皱眉,这就是他们不同之处 了。母亲听我说时,只是淡然道:“你以为满意就好。年轻时须得投入些去恋爱, 不犯傻就好。”父亲却计较着,一个女儿呢,须得嫁得皇亲贵族才行,一辈子风 光,吃用不愁。我突然的疲倦起来,说:“我该走了。”父亲抖了抖嘴唇,却没 说什么,只掏出几张崭新的百元大钞,轻轻地塞在我手里。我也不推辞,大方的 接过了,笑着说:“再见。”然后推门出去。 黄昏的上海淡淡雅雅的,早褪了当年十里洋场那份暴发之气,也没有晚上那 份奢华。现在看来,正合适。我跳上公车,一站一站的下车,又一站一站的上去。 我不着急。今晚母亲有约会,是和那气宇轩昂的张叔叔吧?反正家里现在是没人 的,我想象他们站在一起的样子,很适合,天衣无缝的。人家会羡慕得眼睛发酸。 我摇头,我想有时候我是恨她的:永远美丽、永远年轻、永远活得有滋有味。 是么,永远么?我忽然想起曾经看过的她一张年轻时的照片,一样的眉眼, 做了并不精致的头发,挽着父亲笑得夸张。 “嗬,那时候年轻。”她像说别人的事一样说给我听,“我们是邻居。我追 他追了十年,从十三岁到二十三岁,好容易挽他的手,笑得不免俗气些。母亲的 声音没有刻意的抑扬顿挫,淡得像安静的空气,她很平静得说起父亲的高傲,他 的家道中落以及他不甘不愿地娶一个农家女子,当然还有父亲后来和那个出生高 贵的优雅的女子……她的声音淡淡的,也无风雨也无晴。我那会儿比现在还小一 点,大概十三四岁吧,因此不觉得这故事里有什么,只一味地追着情节问下去: “后来呢……后来……”母亲偏一偏头,眨着眼,她那模样甚至是俏皮的:“后来 啊,我哭,也闹,有时甚至会打他……”“多么恐怖!”我瞪着母亲,无法想象 眼前的她有过那样的疯狂。“没有人生来洒脱。”母亲微笑。“那你还爱他么?” “爱过,很遥远。”她依然微笑着,起身,“我去买花,非洲菊。” 哦,绚烂热烈蓬蓬勃勃的非洲菊,多么妙! (二)有关我和张子明 星期二。永恒的星期二。 外语系的课从一早排到下午放学,八堂,一堂不落。张子明没有来找我,我 叫他不要来的。 其实我是不大在意张子明的。 我们认识是在迎新生的舞会上,他请我跳舞,华尔兹。这是我最喜欢的曲子,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听到这舞曲我都会想到遥远的欧洲,那优雅的建筑、华丽的 舞会、衣香鬓影……我承认我是有些小资产阶级的,迷恋一些美丽而并不必须的 东西。母亲的男朋友、我叫他张叔叔的,便很了解我这一点。他常跑国外,每次 一安顿好,就给我寄来当地的风景明信片,附上几句很诗意的话。比如那次在希 腊,他就在那白柱子的帕特农神庙后写着:“我站在/ 天涯海角/ 听见/ 土壤萌 芽”,哦,多么可爱。我赞成他追母亲:这个男人,是有情调的,他懂得土壤萌 芽呢。 而眼前的这个男生,带着我转了一圈又一圈,脸紧绷着,额头直冒汗,他的 技巧无疑是娴熟的,可是缺了从容淡定,少了那份幽默和诗意的情趣。我注视着 他并不动人的面孔:这个男孩紧张我。挺有意思的。一直在母亲的自由教育下长 大,她让我知道我独立,足以自己负担悲喜,面对世界。我想她是不会觉得我怎 么,因此不会紧张的。而现在这个刚刚认识的男孩却……我微笑。 舞曲终了,他送我回座位,之后,又送我回宿舍。我知道了他叫张子明。说 再见的时候,我轻笑着说:“张子明,给我打电话吧。”我一直喜欢连名带姓地 叫他,从开始到现在,那让我感觉有距离感,人和人是需要距离的,再亲密的也 需要。那天晚上,他就打了电话,说舞会的热闹,月亮的白。 然后,他开始等我下课,等我吃饭,等我看电影,等我逛街。他从来不抱怨 什么。当我有烦心事的时候,找他一定没错,他给我建议,却不强迫我接受,分 析得有条有理,丝丝入扣的。只有这个时候,他才展现出他的专业头脑和才华。 我渐渐地开始依赖他。 然后终于有一天晚上,他跟我说:“笑笑,你知道……我是……喜欢你的。 不,不是,是……”我笑着逗他:“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呀?别让我伤心哦。” “是,不……”他急得脸都红了,“不是喜欢,是爱你。”他顿了顿,再重复一 遍:“我爱你。”我呆愣着,我承认我是高兴听到这句话的,可是……爱?爱是 什么?很严重么?我觉得我爱很多东西,母亲、张叔叔,或者父亲,甚至一本书、 一朵花、一杯茶……但,爱情是什么,我想我是不明白的。我叹气。张子明听到 我的叹息,迅速地说:“笑笑,我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想说出来。你别 心烦。”我依然不响。他着急地解释:“我……你……你……当我胡乱说吧。我 知道我一定让你不高兴了,你那么漂亮,我……”我笑起来:“你怎么啊?粗粗 黑黑像煤炭?煤炭也很好啊,可以取暖。”我开玩笑地把手放到他的大衣口袋里。 他吓了一跳:“笑笑,你……”“我喜欢你。”我郑重地说。可是我的“喜欢” 和男女间的“喜欢”不同的,我知道。“那,你会做我的女朋友?”他有些不敢 置信地问。“嗯,好的。”我轻轻点头。有什么不好?可以一起吃吃饭、跳跳舞、 看一场小电影,可以有个人疼着宠着,偶尔撒撒娇、闹点小脾气,有什么不好? 于是,我正式地成了张子明的女朋友。我把这告诉了母亲。我们之间从来就 没有秘密的。或许,是因为张子明在我心中的分量不够,不够够成秘密?我不知 道。只是想着母亲那日的话:“年轻时须得投入些去恋爱……只希望,你不会伤 他。”是吗,我会伤他? 我有几分迷惘地坐在课堂里,有几分迷惘地想起我叫他不要找我时他那受伤 的神情,还有更早以前,散步的时候,他会突然的蹲下身子,埋着头,静静的半 天不出声。我去推他,玩笑地抬起他的脸,看到他湿润的眼睛,我愕然:“为什 么”?他马上用手胡乱的抹两下,说:“没,没什么。”我不依,继续追问: “为什么?”他的声音低低的:“笑笑,不要对我冷淡。你的眼睛都没有温度的。” 我不禁呆住:是么,是这样么?…… 忽然想起好多好多的事情,都应该怪台上的絮絮的老师。人听多了同一种语 言是会犯糊涂的。我想,下课叫上张子明一起吃饭吧,他一定还在等着,虽然不 要他等。 (三)有关我的有关 母亲决定要和张叔叔结婚了。就在下个星期天。 我是高兴的。 没有盛大的婚礼。她会穿了白纱在那舶来的教堂里开始她的第二次婚姻。十 几二十年前,她穿了艳红的嫁衣嫁了心爱的男人;然后他们有了孩子;然后他们 分手。平凡的故事。那时候的她,有几分浅薄的、有几分夸张的、有几分伧俗的, 她看到的必是那红嫁衣的张扬的喜气,多么热烈,多么繁华,要开始的幸福呢。 却不知道红色是易褪的。十几二十年以后,她已然平静,从容通透玲珑,所以选 择了这素雅的白色。白衣,该是淡泊的心事呵。宁静致远。我想,她真的忘记了, 每个人都忘记了,只除了……父亲。 我给父亲送的喜帖。鲜红的喜帖,我在里面夹了一支天堂鸟,只有一支,白 色的傲气挺直着。我把喜帖放在父亲的前面。他打开来,错愕着,之后是震惊, 然后他懊悔地闭上眼,我看到了透明的泪涌出他的眼眶。“我原来是这么爱她。 在走过以后,才发现,我始终爱她……没有过别人。”我握着他的手:“爸爸, 祝福她。”“我会。”他勉强挂起笑容,“是的,我会。” 我离开,依然是黄昏,我不回头。老话总是对的,失去了才知道曾经的可贵。 我们太不懂得珍惜。所以,我会好好地陪着张子明,继续我们不咸不淡的爱情。 不痛……不痒。谁又知道,我不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