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塞娜亚克西库鲁曼--我爱你 作者:西部安妮 静第一次去见他的家人时心里那份忐忑别人是没办法体会的。 但是他知道。他安慰她,别怕,他们会喜欢你的。 静还是没有把握。尽管她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 那是个大家族。 他有四个姐妹,他父亲有五个兄弟,他母亲有六户亲戚。 所有人都沉默地看着他牵着她的手走进来。 这是静。他很沉着地向所有人介绍。 静在那些目光的注视下一点点低下头去。那些目光是复杂的。 欢迎你,孩子。这是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在这个城市的市府一个重要部门工 作,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他向她微笑,是长者特有的慈祥的微笑。 他的母亲走上前来,静立刻知道这就是他开玩笑时经常提到的他父亲的胖夫 人了,是的,她真胖,胸部以下几乎没有过渡,胖胖的躯体罩在金光闪闪的亚德 丽丝松身裙里只看得见裙下一双闪亮的火红的漆皮鞋。 她用温暖的胖手拉起了静的小手,动作里充满母性的温柔:买柯莱,小古丽。 她的脸上荡漾着一个骄傲母亲的笑容。 静还是能听懂一些简单的词语,她是说,过来,我的小花。在这些高大健硕 的男人女人面前,静真的就象一茎迟开的小花。 静看到她嘴里最后面金光闪闪的牙齿。他没有骗她,这是真的,他母亲镶金 牙!他之前就对种种她可能会觉得奇怪的事情作过简单的介绍,他说尊贵的女人 才能镶金牙,在很久很久以前金牙仅限于部落首领的女人。 他和他母亲把静介绍给众人,静听得云里雾里,只记得女人大多叫古丽巴哈 古丽、茹仙古丽、梅丽古丽……男人多叫江或提依明江、赛来提、乌买尔江、迪 里夏提…… 静是地道的汉族女孩子。父母是上海支边青年。有一个弟弟。 他说汉语上汉族学校。他是维吾尔族一个大家庭中唯一的儿子。 他们生长在同一个城市。 他们在同一所大学念书。 他们同级不同系。 他们结伴回家结伴返校。 他们是学校里仅有的两个来自那座城市的人。 他们在大三那年相爱。 在学校里静是自豪的。他太帅了。浓密的黑发轮廓分明的脸庞。深遂而澄蓝 的眼眸总是象秋天里的天空那么纯净那么亮丽。尤其是他带点点异族情调的发音。 学校里女生背地里称他是年轻时候的佐罗。 然而回到这座城市,静却感觉到异样。他们走在一起总会有人侧目。有他的 族人。也有她的同胞。 异族间通婚不是没有。但确是太少太少微乎其微。彼此的民族都不接受这类 婚姻,除非脱离和家庭的关系。许多人无法作到。 他看出她的不安,他说,我们家族一定会接受你。接受我们。 他带她回家。一个女孩子走到静的面前来。她有曼妙修长的身材和那个民族 特有的浓黑入鬓的长眉深深的大眼睛。她不说话只冷冷地看她。 她叫帕丽妲。她是少有的不叫古丽的女孩子所以静记住了她的名字。静看着 她无可挑剔的脸。暗紫色饱满的唇。火红的卷发篷勃到腰间。一种艳冶的美丽。 可这正是他不喜欢的。 他母亲注意到这一切。她走过来牵着静的手走到最里面的卧室。 古老铜床的对面撂着齐人高雕花描金的箱子。她打开其中一只。里面各色各 样美丽的纱绢丝锦,点缀着金丝银线的花朵或图案。 他母亲一块块地在静身上比,小古丽,你的,挑一下。 静明白了,他母亲是要为她作一条她们穿的民族的裙。 她挑了一块钴蓝色半丝光沙丽绸。那是唯一一块比较素色的。 他在门口等她。妈妈说了,下个月肉孜节你要穿她作给你的裙。 他的家庭完全接受了她。接受了他们。 她也想过家人会反对但是她没想到态度这么强硬。 妈妈以前对他很好的。返校时总要拜托他好好照顾她。放假了妈妈还会让她 请他来,当面把锅碗瓢盆全部用开水烫过再烧菜作饭。长得多英俊啊。妈妈不止 一次地夸他。 所以她无法理解妈妈急转直下的态度。你不是也总说他好吗? 我怎么想到你会和他恋爱?!妈气急败坏。 那我们现在就是恋爱了我都和他回家了。她索性合盘端出。 啊?!妈大惊失色。你不怕他家里人打出你来? 什么呀。她哭笑不得。他们家虽然是大家族是当地土地著可他父亲是市府官 员是开明人士,你知道他姐妹的名字叫什么?李芳李香李美李丽,如果不是因为 他是唯一的儿子也会给他取汉族名字的。 我不管他们家芳香美丽我只管我的女儿!孩子,再怎么说民族差异文化背景 甚至饮食习惯……总之太多太多无法调和的东西,真过日子这些矛盾就会出现, 这可是一辈子的事儿,你不能只图他高大英俊说话好象童自荣!妈苦口婆心。 妈妈,他一直上汉族学校接受的是和我一样的教育,考大学也是凭自己真才 实学不是靠加给民族学生的那两百分才上的学如果加上那两百分他的成绩都要冒 了。她小声嘀咕着。 可是他毕竟是少数民族他骨子里有些东西是不会改变的,比如说,从不作家 务,经常喝醉酒,还打老婆!咱们家楼上哪天不闹一场。楼上是住着一家民族是 每天都打闹。妈开始引经据实地开导她。 汉族男人就都作家务都不喝酒从不打老婆吗?她觉得妈怎么这么不可理喻。 楼下小瑞她妈怎么住的院不是老公打的吗肋骨都打折。 那,妈又找到了缺口,他们一年四季吃肉身上总有那么一股味道你能受得了? 还有啊,听说长子娶得老婆第一夜是要奉献给父亲的!妈妈的脸上已经变颜变色。 她皱起眉头。你都听谁说的?什么年代了真有这种事政府能不管吗?他不是 没来过咱们家,他有没有味你不知道吗? 他们对男女关系很随便,你会受委屈的! 他不是那种人! 母女俩没能争出个结果。妈给出差的爸爸打电话让他速回。 她依然陶醉在美好的爱情里。 肉孜节。 她穿上他母亲作的裙,真的有了一种不一样的感觉。他的妹妹帮她辫了一头 小辫子,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着一种特殊的美丽。 他在院子里杀羊。他动作娴熟地剥下羊皮。象撕绸子一样有着咝咝的响声。 是一头小羊。 还没结婚的羊娃子。他的一个什么亲戚操着不熟练的汉语向她解释。 只有接待贵客才杀小羊。她以前听他说过。她觉得很感动。 在宽大的餐厅里,她和他们家人围坐在一张巨大的地毯上,中间是一张阔而 长的几,摆满了食物。 她喜欢他们民族的点心。精致鲜美香气浓郁。 但是其他的,她几乎没动筷子。烤肉。手抓肉。炖肉。马奶奶茶。羊奶奶酪。 酸奶疙瘩。羊尾熬的汤时间稍长碗上就冷凝一层油。 她暗想,妈说的不是没有道理。 他看在眼里去厨房取了两瓶罐头。凤尾鱼和红烧牛肉。 桌上一下子没了动静。只有他开罐头的声音。 她一下子抓住他的手。她冲他笑一下。她也用手拿一块手抓肉。 她好象吃得挺香。桌上所有人都笑了。 孩子,习惯就好了。你应该再喝些奶茶的。你太瘦了。他爸爸微笑地看着满 手都是油的她。 和他在楼下吻别时她还在想,爱情的力量真大。我可以为他改变我愿意为他 改变。 爸爸黑着脸坐在客厅里。 她穿着他母亲作的民族的裙。头上还小辫子着。 爸爸一步步走过来。她还没来得及笑一下,爸爸的巴掌已经狠狠掴在她的脸 上。印迹深刻。 她只觉得那裙突然间飞起来。她摔在地上。 和他断绝一切来往不然这个家就没你这个女儿!你这个离经叛道的东西!爸 爸是真得气极,他浑身颤抖着恨铁不成钢地指着她。 她爬起来走回自己的房间。她想不通,他的家庭都能接受她为什么她的家人 就不能接受他呢? 第二天她没能上班。她的脸肿得太厉害。爸爸说是替她请假,可下午就有同 事打电话来劝她。所有人都知道她和他的事了。 那些人的语气是怪异的,就好象她作了什么不光彩的事情。她能想象,他们 的眼光一定也充满着不怀好意的猜忌。 他来看她。她好几天没和他联系。 妈连门都不让他进。她不在。妈说。 她被反锁在自己的小屋里。 晚上他又来了。他好象知道了些什么。 爸爸让他进来。那脸严肃的吓人。我的女儿不会嫁给你。 她在小屋里听到他说,让她自己对我讲。 她从小屋里出来,爸爸的眼睛紧盯着她。 他还是看出她脸上残留的一点伤痕。他的眼睛刀锋一样划过爸爸的脸。爸爸 躲开了。 他说:我爱她。我真心爱她。她就是嘴里含着大肉我也会吻她。 她哭了。他生下来就是伊斯兰教徒,她明白他能不管不顾地说出这样的话只 能是一个原因。他爱她。 他伸出手来,我们走。 她听话地被他牵在手里。 在出门时爸爸上前来想要拦住他们。他用眼睛看着爸爸,爸爸犹豫一下,让 开了。 真正的男人是不用武力御敌的。这话他以前对她说过。 她住在他家里。 一个月后,她接受了洗礼,成为一个异族的伊斯兰教徒。 他父亲请来清真寺最好的阿訇为她诵读了古兰经。 她的教名是他取的。娓妮拉。月亮上的仙女。 当天在一个德高望重的族人长者的主持下,他们订婚。 他送她一套海蓝宝石的首饰。按民族习俗,这种宝石象征爱情。 他母亲从手上脱下一枚碧玺戒指戴在她指上。据说可以避邪。 胡大会保佑你们平安幸福的。他母亲喃喃祈福。 那戒指太大,直盖过中指指节,象一枚奇异的叶子嵌在她手上。 那一夜,她把自己交给了他。他触到一抹湿润。那是少女的初夜。他们彼此 因着对方的爱而感动。 他说,曼塞娜亚克西库鲁曼。 他说的是,我爱你。 一个月以后,她在单位门前看到等她的爸爸。你妈病了。 她其实是想和家里缓和关系的,怎么说她也是家里唯一的女儿。他完全支持 她。如果我们的婚礼得不到你家人的祝福,我会不开心。 她跟着爸爸回到家里。 妈真的病了。病倒在床上。瘦得不成样。 妈说,你也疯够了吧,你是不是想妈气死? 她哭了,妈,我们真心相爱,以后我们会孝顺你的。 妈从床上滑落到地板上,你气死我算了你干脆杀了我吧,妈泣不成声,我究 竟造了什么孽养出这么个丢人现眼的女儿呀。妈用力掴自己的耳光,血顺着嘴角 往下淌。 妈,她尖叫着扑上去,她跪在地上,妈,我真的很爱他我离不开他,我保证 以后对你好我保证还不行吗? 妈不理她只顾自己掴自己的耳光,你让我死吧让我死在你眼前。 爸爸求她,小静,你就这么逼你妈妈吗你是她女儿呀,她生你养你二十几年 恩情还抵不过一个巴郎吗? 弟弟跪下来,姐姐,你答应妈吧,她真会被气死的。 她绝望了。她看着妈妈一滴滴落在地板上的血。 我答应我答应你们她歇斯底里地尖叫着,她没有选择的余地。她是个善良孝 顺的乖孩子。她唯一能够作到的只能是伤害自己。 第二天一早,她被送上飞往上海的航班。有一份工作在等着她。 本来回去的应该是弟弟。 家里人能为你作的都为你作了,你可要好好的呀。爸爸叮嘱她。 飞机起飞了。她坐在舷窗边看着外边蓝得透明的天,大海一样的蓝,多象他 的眼睛呵,她取出脖子上的蓝宝石吊坠,象征爱情,象征爱情和大海一样。 大海一样的蓝眼睛。大海一样的蓝宝石。大海一样的爱情。 色那块森德厄斯奥克夏依多。 她偷偷跟他的妹妹学了一句维语,还没来得及说给他听。 你的眼睛象大海。她一直想对他说的。 她来到这个陌生的繁华的大都市。 她只是机械地工作生活着。她不和人交际不同人来往。匆匆地来匆匆地走。 始终一个人。 她是想他的。越来越想。 一个下雨的黄昏,她在IC电话前站了好久。她终于拨号。 库热西巴玛?她问他在家吗。 约克。不在。对方可能是他的母亲或是姐妹但对方没听出她。 她放下话筒。 以后每个周末她都会打电话过去。哪怕只听听他的声音也好。她真的是这样 想的。她不辞而别她不知道他和他家人会怎么想。 没有一次是他在家的。他是警察。他很忙。 又一个黄昏而且又是下雨。 她象往常一样。库热西巴玛?她问。 她听到话筒那边沉默着。她的心狂跳起来。会不会是他? 电话突然挂断。她怔怔地站在那儿。 电话被挂断前从话筒里传出了悲痛欲绝的哭声。她听到了。 她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她坐上第一班飞回去的航班。 她远远地看到他家的院落时,她的腿有些软。 她站在他家门前。一瞬间她泪流满面。 他家门前摆满了花圈,他的亲戚们都站着,男人腰里结着白色绸带,女人裹 着白色头巾。他们沉默地看着她。冷漠的敌视的。 她一步步向前走去。 一个女孩子拦在她面前。是帕丽妲。她冷冷地看着她。 芒埃。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她说的是,滚。 她让她滚。 她低低地求她,让我看看他。就看一眼。 他的母亲走出来。他母亲眼睛和神情里都蕴含着满满的悲哀。 小古丽,她依然叫她小花,小古丽,你终于回来了。 他在迎门的墙上看着她。 照片是黑白的,可她依然清晰地看到他澄明的蓝眼睛。 她说,我回来了。 他牺牲在追剿民族分裂分子的枪战中。 他制服了四名罪犯。一颗子弹洞穿他年轻的心脏。 送葬的队伍步行到墓园。 城堡一样的墓室都顶着一弯小小的新月。有一轮是他的。 她在墓前烧了自己的一张照片。陪着你。她说。 他的父亲此刻正在医院。没有人能够平息他心里巨大的痛。 她取下手上的戒指和那套蓝宝石首饰一起交给他母亲。 我想我应该还给您。我不配。 他母亲重又把它们放回到她手中。 拿好,孩子,海蓝宝石象征爱情。即使他不在了可他的爱会永远陪着你。小 古丽。他爱你。 她无声地把脸埋在他母亲温暖宽厚的胸怀里。 她又看到了他深情无悔的蓝眼睛。 她真切地听到他说。曼塞娜亚克西库鲁曼。 我爱你。 他的名字叫库热西。库热西翻译过来就是:英雄。 她在离开之前再去了他的墓。 色那块森德厄斯奥克夏依多。她说。你的眼睛象大海。 曼塞娜亚克西库鲁曼。她说。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