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设想一下未来吧 作者:陆离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无须知道他们的名字,他们因为一些机缘结合在一起, 去政府的地方领了一个象征合法的证件。现在一切都比较正式了,这正如他们的 关系,刚开始总背着人,也背着自己,什么都不肯承认,一遍遍地问自己:我喜 欢他(她)吗?我会和他(她)在一起吗?也许我很快会遇见另一个他(她)吧? 世界上有五十亿个人,他(她)算什么呢?结果,到结婚之前,他们都不再和自 己过不去了,认定他(她)就是自己的未来,这就是我们通常说的有了爱情。在 若干次冒险般的做爱(他们没有合适的场所)结束后,他们都发自内心地对对方 说:“我爱你。”语言从来就是为了强调,也为了坚定信念,他们眼中发射出的 信念之光在空中碰撞,擦出一大朵火花。他们小心翼翼地把滚烫的火花捧在手心, 一起转身步入了那个神圣的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有仙乐丁丁冬冬在周围响起, 女人腾出捧着花束的一只手,摸了一下身上的衣服,衣服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薄 纱的质料,轻得象羽毛,裙裾很长,摸不到边际,足够做十条超短裙。女人又偷 偷地用手背滑过男人的袖口,质料挺括,袖扣的柔软质地像是纯金。女人松了口 气,一切还算比较象样。他们继续在黑色通道里走着。曾经,男人还担心走错方 向,后来他发现仙乐吐出一根粘稠细长的丝,套在他脖子上,只要他走下去,他 必然到达地毯的另一头。地毯理应是红色的。 他们走着走着,偶尔也觉得累,脚底下也有磕拌,但是他们都及时调整了步 伐,只是不倒翁似的前后晃了晃,幅度从大到小,直至小得感觉不到。他们偶尔 也会感到困倦,脚还在机械地挪动着,眼前却跟做梦似的一幅幅逼真的三维动画 闪现,开始画面里只有他(她),站在山顶上双手叉腰英姿勃发的,在杨柳岸边 巧笑倩兮的。后来就有些纷乱,影子重重叠叠,看不见脸了,性感的身体好像刚 从手里打捞上来的,挂着水珠,闪着光亮,他(她)也会和那无头裸身上去缠绵 一番。 他们就这样走着,看不见光亮,没有方向,手脚反复动作着,走着走着竟有 了疾步生风之感。无需相互搀扶,他们也不会走散,每走一步口袋里的那个小本 本都颠一下,这表示那本硬硬的红皮书还在。 这天,女人下身定期性的流血现象停止了,女人用手指捅了捅男人: “哎,我跟你说件事。”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男人照例幽默着。 “这两天,她怎么没来?”女人不无忧虑。 “她?”男人踌躇着,几个无头的女人裸身在他眼前一闪,“我怎么知道?” “你怎么不知道?你不知道谁知道?”女人先是撒娇,几个无头男人的裸体 闪过后,女人的声音不易察觉地低了下去。 男人回过神来:“不可能。怎么可能?你知道我每次都是全副武装的。” “你全副武装得晚了一些。”想起男人全副武装的事实,女人的心里安定了 一些,男人的态度却令女人不满,女人接着说: “战争都打响了,你已经冲了上去,回头再全副武装有什么用?” “那好吧,我以后还是赤膊上阵吧。”男人嘿嘿笑笑,偷偷掐了女人一把。 女人有一丝甜蜜,更多是恼怒: “我跟你说正经的呢。你说,如果是真的,咱们怎么办?” 男人恢复了严肃,反问:“你说呢?” “我说?”女人犹豫,“我问你呢?” “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男人的话说得斩钉截铁,声音却有些虚空。 “我说?”女人自问。“还不一定呢。”女人的声音像随波逐流在水面上一 条浸湿了的破纱巾。 “别胡思乱想。她准时了这么多年,偶尔也得允许人家有个迟到早退的。” 男人拍拍女人的肩。 半天,女人不说话。好像什么都没想,却暗中捕捉到许多压抑的大粒空气, 放萤火虫一样把它们放在瓶子里,然后把瓶子推到男人面前。 “小乖乖,别瞎想了。我觉得不可能。咱们每次都是很小心的。”男人把瓶 子推开,象若无其事地推开一只炸药包,又不放心地吹了吹手掌,似乎不留意间 沾上了些许火药粉。 这之后,他们出去吃了一顿象样的饭。 晚上,女人先上床,等着男人。男人看球赛看得很专注,嘴里还“你妈” “你丫”地叫嚣着。女人咬着被角,滚落下无声的泪珠。过了一会儿,泪珠干了, 在女人香喷喷的颊上结成几朵盐花。女人瞪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突然间脸扭曲 了几下,又轻声地啜泣起来。外间动静很大,著名的体育解说员说道:“……巴 乔在前有追兵后有堵截的情况下冲入禁区……”男人的喉咙立刻象烧了一锅开水, 兴奋地咕噜起来,气嘴呲呲地喘气,酝酿尖利的呼啸,终于一只大而美的爆竹从 男人的嗓子眼里炸了出来:“我操”。男人的话音未落,另一只更大的爆竹从卧 室被女人甩了出来:“我操”。两只爆竹互不相让,在空中噼里啪啦地热闹了片 刻,碎屑才纷纷扬扬地从半空中落下来。两人同时感到了冷,空气被冻住了。 电视里的小人可笑起来,没头没脑地在空旷的场子上乱跑,一会儿前半场免 费澡堂似的挤满了人,一会儿后半场煮开了饺子,而且皮儿都破了,搅成一锅粥。 脸色发青的男人站起来,按部就班地把电视关上,熄灭落地灯,拖着轻飘的步履 来到卧室。女人趴在床上,脸冲下,嘤嘤地哭泣着,肩膀一耸一耸,活像母鸡在 打嗝。男人蹲在女人身边,问: “怎么了?谁又招惹你啦?” 女人的委屈顿时释放出来,千钧力量都集于一字: “你——” 说完,女人的脸上恢复了血色,胃也不疼了。 与此同时,男人的脸变白了。男人不说话。男人小心翼翼地轻抚女人的发丝。 女人的心思就像这些发丝一样纷乱。 一丝若有若无的喜悦悄然降临在女人的心头,女人想也许这是由于自己过分 敏感。她把手掌按在胸口上,把这种不应该的感觉按捺下去。女人继续挥发着刚 才的不满,让愤怒充满了她的头脑,她厉声说道: “你什么脑子,一顿饭吃完就什么都忘了。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这是两个 人的事——。” “对对对。”男人连声应着,木讷地。男人趁空分出一半身,云朵般滞留在 右上方的空中,打量着自己,焦急地指导着地面上的躯壳: “头再低一些。嘴角再耷拉一些。诚恳一些。可怜一些。” 男人都一一照办,却不自觉地有些想笑,嘴角一不小心滑出几根笑纹。好在 女人没有注意到。 女人善意地提醒男人:“你说说看,怎么办?万一有事怎么办?” 男人想了一秒钟,盯着女人,丝毫没有畏惧的样子,又一次做了无懈可击的 表态:“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男人把手伸到喉结处,做了一个松领口的动作。 实际上他只穿着一件旧T 恤,领口早就谢了,松弛得象老年人的皮肤。 女人的肩胛平静下来,翻转身仰面朝天靠在枕头上,她用眼角的余光滑下去 顺势扫了一眼男人,同情心油然而生。要不是贪图享乐,每次早一些全副武装起 来,也不用每个月这样担惊受怕。说来说去,享乐也是两个人的事。女人觉得自 己早晚也是顺从男人的意思,谁叫自己爱他,是他的老婆呢?女人叹了口气, “还能怎么办。只能做掉。”女人谦让道。 男人沾沾自喜的念头刚刚浮出水面就被自己摁了下去,他怎么可以不顾惜自 己老婆的身体呢?女人常说的话从他嘴里跑了出来: “再做?医生都说不能 再做了。”男人和女人好像掉了一个位置。 女人心里微微有些发酸,男人这么顾全大局让她感动,可是接受还是不接受 呢?她把目光投向天花板的水渍。和男人说了一百遍修房顶的事,他总是哼哼哈 哈。再不修,就真的要漏雨了。 男人的目光顺着女人目光的线索爬过去,又悠了回来。他的腿都蹲酸了,干 脆换了个双膝跪地的姿势,这样显得更加诚恳。男人左手扒着床沿,右手试探性 地放在女人的乳房上。 沉默的大缸裂开了一条缝隙。 乳房上的手开始蠕动,手里的乳房也鼓胀起来,男人把头探下去,两片舌头 贴在一起,蜿蜒曲折地摔打纠缠了一阵,呼吸声,也分不清谁是谁的,粗重地粗 鲁地压倒了一切,男人的手向下摸去。 固定的套路,从来不用多想,一切都顺理成章地进行下去。男人的迟疑只在 开始,女人的不加阻拦使男人坚定了信念——所有的争吵都会在做爱后烟消云散。 男人抚慰后的女人不仅身体,大脑也会瘫软,嘴角漾着满足的笑,第一次见到男 人一样,只有柔情,没有怨言。 进行下去,把斗争进行下去,男人只有一个念头。他的动作夸张,象一只饿 了经年的老虎,撕碎和咬噬都表示着渴望和愤恨。只要一切之后风平浪静,他可 以睡一个好觉。 女人急速地向下坠去,男人为她打开一个黑洞,她只要放松,坠落,让重力 压迫她;她只要坠落,闭上眼睛,什么都不看都不想。否则便趣味全无。 可她看了想了,这使她意识到自己正置身于投向深渊的半空中,她甚至听到 耳边凄厉的风的嚎叫。女人的心头一惊,她被从不知什么地方一把揪了回来。 女人的身体迅速变凉,以致男人萎缩了。男人压制住恽怒,两股相反的力挤 压着他,一股像火向外窜,一股像水往里灌。男人问: “怎么了?” 女人避开男人发亮的眼睛:“我不想。我害怕。” “告诉你过,没事的。”“我是不是每次都披上铠甲?”男人顾作轻松地继 续着他们惯常的隐语,可这次男人却说得干巴巴的,好像从嘴里吐出一条腌渍过 的陈年的带鱼。他的表情仿佛一截枯木,一生一世横亘在阴暗的原始森林的某个 角落里。他似乎忘记了刚才的让步。 “可是书上说——”女人又一次挣扎着用她最有力的说法,她简直不愿重复。 唉,愚蠢的男人,狡猾的男人——书上说的男人都知道,他就是不听。 钟摆滴答滴答地响着,空间中欲望的喘息声被平稳的呼吸声代替,据说有节 律的钟摆声可以使人冷静。男人的态度逐渐柔和起来,他清了清嗓子,感到喉咙 湿润了一些。他决心把和女人缠绵前的那段话说得更加明确,他觉得与其犹豫不 决不如做一个皆大欢喜的决定。尽管做父亲会结束自己相对自在的生涯,可是他 早晚要做一个成年男人该做的决定,就象当初结婚。而且他也预感到自己终归会 妥协于女人的胡搅蛮缠。于是男人大义凛然地说道: “咱们可以生下来,现在婚也结了,还怕什么?” 女人愣住了,男人如此明确的提议是她始料未及的,连她自始至终都没有这 么坚决过。女人的眼前浮现出了孕妇蹒跚的步履,小腹上扭曲的妊娠纹,剖腹产 留下的狰狞的切口,下垂的乳房,臃肿的身体……所有的这些以后只能栖身在男 人们灼人的目光之外。她不再是个招人喜欢的没有瑕疵的姑娘。 就这样,一句挥之不去的口号般响亮的话冲出了女人的喉咙: “我不想让孩子过这种日子!”女人转动着结婚戒指,她眼神茫然,若有所 思。她还无法理解男人做的那个决定的真正含义,随口抛出一句话搪塞。 男人非常意外,甚至于有些吃惊。他给自己的眼睛蒙上一块布,决心像敢死 队员那样去冲刺或者象一头驴一样转磨转下去。谁料当头就挨了一闷棍。男人的 嗓门大起来: “哪种日子?这种日子还不够吗?多少孩子做梦都想生在咱们家呢。” 女人讨厌这种虚张声势的作风。对于男人的经济能力她很少抱怨,实事求是 就是了,何必粗声大气呢?女人替男人补充实事求是的细节: “车是脚蹬的,房子不修就要漏雨。” “养个孩子还是没问题的。”男人暗暗下了决心要让事实来检验真理。 “我可不想我的孩子和咱们一样!”女人叫嚷到。她激动得胸脯起伏,眼角 渗出了泪水。随着这一声喊,女人虚掩上了自己的青春之门,万分之一秒的惶惑 蚊子般在她耳边嗡地叫了一声,接着另一扇门徐徐打开的声响传来,抑止她的不 安,她感到自己将是个充满了责任感的母亲。 “谁不想让自己的孩子过好日子呢?”男人似乎被震慑住了,他的遍布血丝 的眼睛埋在乱糟糟的头发里,几乎是有些抱歉地说。随即他又找出了一句令人信 服的话:“孩子受些磨练长大才有出息。你看谁谁谁那样的。” 女人不得不同意。他们都累了。女人给男人腾出一半的床,两人都躺下,展 平。 这一天一对有责任感的即将做父母的年轻男女就这般睡去了。 传说楚国有一对男女,男名爻,女名芒。爻是一名游侠。一天,爻游历到白 鹤江边,看见一位美丽的村妇正在洗衣,这就是芒。当时正值初夏,艳阳四射, 芒身体向前一倾一倾地揉搓衣物,胸脯跟着沉重地颤动。过了一会儿,她举起藕 节似的胳膊擦拭汗水,粉白的手臂映着她红扑扑的脸庞,几颗汗珠顺着芒的脸和 香颈滑落下去。汗珠欢快地流淌,所过之处留下亮晶晶的痕迹,仿佛有一根体贴 的手指在引导着它们,指尖紧贴着皮肤,一路滑过去,从脖颈游走到胸部。汗珠 在芒丰满的胸部明显减缓了速度,芒的衣服因为抬臂的动作而局促,胸部顶端蓓 蕾似的突起从单薄而粗砺的布衣下跃然而出,令爻屏息。爻梦游一般地走过去, 伸出一只手掌,接住从芒饱满而青涩的乳房顶点跌落的汗珠。芒抬起头,羞涩地 冲爻笑了笑。 ——故事开始了。 至于你们最关心的部分——爻是怎样诱惑美丽的村妇芒,并最终获取了她的 肉体和芳心,有上千种不同的版本。此传说的中间部分早已失传,所有的故事都 是杜撰——有人凭籍自身经验和想象编造了故事的进程。其实你们也可以试一试。 能够确定的是他们的结局,有关他们的结局众口一词:芒变成了一条小飞鱼,而 爻不知去向。 爻的身上总是有一股淡淡的铜锈味,这令芒匪夷所思,芒把身体浸在菊叶熏 香的洗澡水里,隔着蒸腾的热气问爻: “那是什么味道?” “剑的味道。” 爻小心地拔出风驰剑,退后一步。只见他右腕微微一颤,空中便开放出一朵 凌厉的剑花。爻的身子陡然向下俯去,来了一招“越女浣纱”,接着人突然向前 一扑,收回剑锋,看似就要摔倒,晃了晃又站住了,口中喊道:“投怀送抱。” 芒清脆的笑声响起来,像许多风铃在摇。芒绵软地说了你坏,娇滴滴地背转过身。 爻和芒显然是一对相爱的男女。 天黑下去。 两千多年后,在湖南某地发掘出一口古墓,墓中无他只有一柄锈迹斑斑的铜 剑,剑身上并列刻着爻和芒的名字。只此而已。 关于爻和芒去向的传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今天不知为何爻和芒的故事进入女人的梦中,芒借助女人的口说了声:“你 坏。” 夜继续睁大着眼睛,夜的眼是黑色的,看上去深不可测;然而也许夜是浅显 的,而你的眼睛过于深邃了。 男人甲和男人乙喝多了酒,他们亲切地交谈着,酒让他们抛弃了世界,结为 战友;在拥挤的人群里他们只会感到形单影只。男人甲直视着男人乙: “你觉得没劲吗?没劲就要一个孩子吧。” 男人乙大笑,头向后仰去,让人觉得几乎要摔倒, “孩子?我自己还是个孩子。” “可谁不是在孩子的年龄就有了孩子呢?有了孩子你自然就不是孩子了。” “那为什么要孩子呢?我情愿我是一个孩子。”男人乙笑嘻嘻地又喝了一口 酒。 “为什么?”男人甲笑起来,自问自答道: “我没想过。家里人催。我妈说要是从前再过几年我都当爷爷了。” 男人乙又喝,说: “谁他妈的要孩子谁自己生去。” 男人甲表示同意。不过男人甲又说: “生个像自己的也不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就怕怎么看怎么像隔壁王三儿。”男人乙找补了一句,潇洒地仰脖把杯底 喝光。 两男人齐笑。 女人甲和女人乙在茶坊,身边的椅子上堆满了大包小包的新衣服。 女人甲坦白道:“已经做了三次了。” 女人乙拖出一个漂亮而向上的尾音,责怪甲: “哟——,你怎么从来没告诉我呀?!” 女人甲心烦意乱,把长发捋到一边,担忧地看着发黄分岔的发梢说, “这不是告诉你了吗?我也烦着呢。这月还没来呢。要再有一次,你说我怎 么办?” “还能怎么办。结婚呗。你倒挺新潮,孩子都三个了还不想结婚。” “不是我想结就结啊。” 女人乙怒目圆睁道: “他也太不象话了。这不是玩弄女性吗?” “哎,我们俩的事说不清。” “这时候还替他说话。柿子都是专捡软的捏呢。你肯定有事,有事跟我说说, 说出来就好了。” “说不清哪,真的说不清……” 两女人叹气。 小杨柳第一次见到作家亨利米勒是在餐桌旁,窗明几净,亨利的头正好镶嵌 在某个窗框里。定格,仿佛像框里的照片。照片就这样保留在小杨柳的记忆里。 然后人物活动起来。作家看穿小杨柳修女般的外表下包藏着的是一颗驿动不安的 心,她的眼风处处留情。作家亨利抬手扬出暗器催情夺命针,催情夺命针所向披 靡,所到之处净是残花败柳。表演在餐桌边拉开幕布——所有的背景暗淡下去, 只剩下心跳和尘埃。 ——故事开始了。 我们受到控制,一个声音,也许是天使也许是魔鬼。我们软弱无力,听从召 唤。我们彬彬有礼,道貌岸然。你可以认为他(她)是顺着命运之水漂流到你身 边的,也可以不这样认为。 托马斯向萨宾娜命令道:“脱。” 托马斯向特丽莎命令道:“脱。” 萨宾娜向特丽莎命令道:“脱。” 只等一声令下。 小杨柳穿行在狂欢的人群中,人们带着面具,赤裸身体,男人和女人,女人 和女人,男人和男人,当街就干了起来,满街畅快淋漓的喘息,呻吟和嚎叫,那 些声音是如此深刻,不是发自地狱就是发自灵魂。小杨柳的鲜血沸腾起来,惟有 她没有戴面具,这又有何妨,如果人人都戴面具,那无异于不戴。小杨柳走着, 既是快速的也是犹豫的;期盼着,既是坚硬的又是柔软的。她努力地辨别和倾听, 身后杂沓的脚步,狰狞纷乱的阴影,这一切都让她兴奋,战栗。她终于被粗鲁地 推倒在地上,扒掉衣服,高潮到达顶点。 男人和女人从一夜的沉睡中苏醒过来,窗台的花瓶里插着一支巨大的马蹄莲, 乍一看那朵白色的大花纯洁无暇,细看就觉得有些放荡,并且苍老。男人的脸冲 着女人的脸,鼻息相对,呼出废气也吸进废气,窒息,但他们竟从窒息中体会出 一些快感,他们继续着游戏,离得很近,辨别不出是他(她)的还是她(他)的 气息。终于他们无法忍受了,厌恶起来,头突然同时向后退去,长出了一口气。 随着肺叶张开,大量新鲜的空气久违地进入,重新占据了他们的血液。 女人 细心地体会下身的状况,她不能确认,用手摸了一下。紧张的气氛招手即至。 女人绝望地说:“没有。还没来。来不了了。” 男人替女人计算日子:“上次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的呢?” 女人闭上眼睛,“不知道。我什么都记不清了,就是这两天。” 男人的思维探针迅速向回去回溯,他肯定地说:“你忘了吗?上月十五号咱 们不是说好了要去郊游,后来因为例假,咱们就没去。你忘了吗?”男人又强调 了一遍。 “可今天都二十二号了。”女人心头一惊,她原以为上月是十六号来的例假, 这下又晚了一天。 “你算这个有屁用?”女人嚷道,“到底怎么办?怎么办?我马上要过生日 了。我怎么这么倒霉。连生日都过不好。” “生日照过。好好庆祝一下。你想要什么?宝贝。”男人讨好地又把脸凑上 去。 女人的眼里又蓄满了泪水,好像一头无处可逃的小鹿。 “我都二十八了,我到底要不要孩子?如果这次不要,我可能再也不会有孩 子了。” “没关系。我一样爱你。”男人说。 女人凝视着男人:“你不想要孩子吗?” “随你。” “真的?” “你想要就要。咱们也不小了,结婚都三年了。” “我没想到那么早结婚,结了婚又那么早要孩子。什么都没想到。”女人既 沮丧又莫名其妙地兴奋,毕竟这是一件翻天覆地的大事。 男人沉默。 同事们的孩子一个接一个跳进女人虚浮的视野里,他们比玩具更加可爱,比 宠物更加乖巧。女人自顾自说下去:“其实要个孩子也不错,每天亲亲他的小脸 袋,掐掐他的小屁股。”女人的脸上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母性的光泽。 男人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起初他想秘而不宣,然而他还是憋不住说了出来: “你说是不是孩子基本上都是因为失误生下来的?” “差不多吧,”女人认可,“你想以前的避孕条件那么差,可不一撇腿一个 一撇腿一个。”女人心情轻松。如果他们真的想要孩子,那么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这个孩子无异于上帝送给他们的礼物。女人笑起来,清脆得像两片玉做的叶子磕 碰在一起。 男人也笑了,几乎是爽朗地,“你听说过欧洲古代还有用鳄鱼粪避孕的吗? 多么滑稽!” 女人厌恶地皱起了眉头,这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女人心里暗暗想。他居然好 像什么事都没有了一样。可是还有漫长的十个月在前面等着我。不管生与不生, 女人总是逃脱不了苦役。女人顿时阴沉下脸,“没听说。连超薄的橡胶套你都不 喜欢,要是用鳄鱼粪你更不会避孕了。如果是从前,我早生孩子生死了。” “英雄母亲嘛。”男人不合时宜地开了句玩笑。 女人打断他的话,“什么避孕?就是因为开始没有避孕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 子。都是你。贪图一时享受。可恶的男人。你们男人都这样。” “我们?还有谁?”男人警惕起来,眼珠里泛出一阵清冷的光。他翻身起床。 男人和女人各自去上班,午间休息时男人接到女人的电话,“是你吗?” “是我。”男人努力地控制语气,尽量显得温柔。“你怎么样了?” “还那样。我想我们很快会有一个小宝宝了。你高兴吗?” 男人踌躇了一下,“高兴。” “我可不太高兴。想想太没意思了。咱们还说要去爬黄山呢,拖着孩子怎么 去?” “让老人看一下吧。” “让谁看?我妈还是你妈?” “随便啦。不都一样。”男人看见几个同事向他走过来,他冲他们扬了扬手 算是打招呼,然后他做了一个苦恼的表情指指电话,摊开手,表示不能和他们一 起打球去了。 “你怎么了?”女人问。“你在听我说话吗?” “在听。” “那你说说我刚才说什么了?” “你说让我妈看孩子咱们去黄山的事。” “别说去黄山了,就是在家也烦啊。我们办公室的丁小丽说生了孩子没一天 晚上睡得好的。现在她一坐下就能睡着。以前她老吃安眠药呢。” “听人说,女人一生孩子就什么病都好了。”男人想起面粉厂的毛蛋说的话。 “谁说的?我们有个同学一生完孩子就查出癌症来了。”女人突然紧张起来: “你说生孩子会不会死啊?” “不会。都什么年代了。” “死亡率好像是千分之几。不低呢。说不定就轮上我了呢。” “那就别生了。” “这也由不得我啊。”女人很是后悔,一个电话把不错的心情搅得一塌糊涂, 整个下午她都没过好。生与不生,这的确是个问题。 男人和女人终于熬过了度日如年的几天。一切都会过去的。当这件事过去后 男人心中暗想。这是儿时伙伴面粉厂的毛蛋教导他的话,毛蛋读书不多,说的话 却一句是一句,不由得这个男人不佩服。前几天,毛蛋拍着男人的肩膀说:“咱 们好久没聊啦。我也想和你喝两口酒,可是咱还是识相点别招嫂子骂啦。一切都 会过去的。来日方长。等你孩子长大了,咱老哥俩好好喝一回。回去陪嫂子吧。” 回想起来毛蛋的话伴随男人度过了难关。现在不用等到孩子长大了,压根连孩子 的影儿还没有呢,他们可以好好喝一回了,可男人又不想去了。男人想,过一阵 子再说吧。 这两天,女人特别美,买了好几身漂亮衣服,对着镜子走模特步。她自我欣 赏地说:“我还年轻啊。年轻的感觉真好。” 晚上他们破天荒地趴在床上一起读了一个童话,原来是打算给孩子读的。 童话的最后一句总是老套:从此,王子和公主过着快乐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