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晓玉 作者:中邪 江湖上的事情我这个小辈哪知道许多的,三叔公说江湖经验比武功重要,于 是没事就拉我唠叨:谁的刀天下第一,谁的剑独步武林,谁的暗器有毒,谁的迷 药三步即倒,然后又是谁谁谁脾气差,谁谁谁怕老婆,谁谁谁大方四海,谁谁谁 千杯不醉……我听得不耐烦,问三叔公,还有好听一点的,老人家吹胡子瞪眼, 说我不知深浅。但总算抖了点好料。 当然是关于美女的好料。男人无论老少最好的话题还是美女。 传说六十年前有位绝世佳人名唤罗晓玉,是当时天下闻名的玄文教教主罗炯 虬独女,此女貌若天仙,生性温驯,一手拈花剑法出神入化,一曲有凤来仪绕梁 三日,事父母至孝—— 我又不耐,问三叔公能不能直捣贼穴。 咳咳……这是非交代不可的。咳咳…… 就在罗晓玉十六岁上,罗炯虬的仇家找上门,诺大的玄文教一夜之间灰飞烟 灭,罗晓玉被奶娘藏到枯井中才侥幸逃得一命。她目睹父母族人被杀,性情大改, 立下重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三年后,罗晓玉费尽心思潜到仇家身边,决意以 身伺贼。那仇家生性多疑,虽对晓玉百般宠爱,也直到数年后她为他诞下一子一 女才渐渐不加防范。罗晓玉一身血海深仇,数年忍辱负重,终于在清明前一天毒 杀了仇家、丈夫。 我瘪嘴嘟哝,最毒妇人心! 三叔公挑眉,还有哪! 想那仇家也是当时有数的厉害人物,这一朝身死掀起轩然大波。黑白两道齐 齐赶去瞧个究竟。端午那天,罗晓玉身披重孝,当众直述她的身世来历,杀夫实 是报仇。在场诸人早被她绝世仙姿惑得心神荡漾,暗说即便死在她手上也是牡丹 花下死作鬼也风流,竟都觉着那死鬼丈夫死得是半点不冤。可谁知,罗晓玉说完 事由,一剑就抹了脖子。 啊!她也死了,一双儿女可怎办? 唉,一代红颜就此离世,众人忆起她还有双儿女,岂知待他们寻去,呜呼! 两个玉雕粉琢的小儿女竟也早一步被罗晓玉扼死。做母亲的活活把亲生骨肉掐死! 哀哉! 我用力拉扯呜呼哀哉的三叔公,问他,是不是真有罗晓玉这个人。 他撇过头去给我一个白眼,忿忿说他唐老三何时讲过瞎话,不信随便拉个人 问问去。 听到罗晓玉传奇时,我十四岁。我一直半信半疑。一是怀疑世上是否真有此 等仙女,为何从未让我看到;二是觉得故事太巧,什么奶娘、枯井,说书的都喜 欢。 我是三月初三午时三刻出生,十八岁生日时,父亲把我叫到书房,说我也该 出去历练历练。我的两个兄长都为唐家挣得了令名,如今是我唐季暄为唐家出力 的时候了。 我们唐家不是四川用毒的唐家,是山西开铜矿的唐家。 铜矿是祖上的产业,唐家一直就是山西头等的大户,直到四十年前祖父在西 北十二枭手中救了昆仑派长老,唐家的家传武功才名扬天下。我出生得晚,没能 见到祖父,三叔公说,祖父是个大大的美男子,我就像他。这我信,家里婆婆姑 姑婶婶嫂嫂妹妹丫鬟仆妇全都喜欢我。只父亲嫌我脂粉气重,对我格外严厉。 三月初九,我拜别母亲大人,在唐家上下一百一十九人的热切目光中踏上江 湖路。我要去长安,大哥在那里等我。 路上的人像看三头怪物般盯着我,没见过美男么?第二天我就出了官道,尽 挑偏僻山径走。如果三叔公在肯定骂我愚笨,山道多贼又易迷路,可我觉得好, 就一个人,听听鸟叫闻闻花香,饿了啃口干粮,夜了找棵大树,偶尔见到人家还 能搭个伙买点野味。到一个月后再上官道,我已经蓬头垢脸满面胡渣,怕是大哥 也认不出我。就是这贪玩的一个月,救了我的小命。 我悠游自在的时候,天地已然变色。四处都在传闻,三月初十山西唐家一夜 间灰飞烟灭,幕后凶手就是河东节度使的亲弟石定康。 我愣愣坐在道旁小食档,嘴里还是听到消息时正嚼着的五香牛肉,自此以后 我再不能沾半点牛肉。 真的?真的么?不苟言笑的父亲,胆小怯懦的母亲,罗嗦糊涂的三叔公,美 貌端庄的大嫂,伶俐乖巧的小杏,尚在襁褓的小侄女,还有姑姑婶婶,送我出门 的一百一十九人一个都不在了吗?雕栏玉砌的花园,放着数万卷书的藏经阁,还 有挨板子的西厢房,都成了灰烬?那大哥二哥呢?大哥还在长安等我。 三月初十?彼时我刚进山区,捕鸟戏水不亦乐乎。亲人却在水深火热。 官道上来来往往许多快马,都在追捕唐家的漏网之鱼,河东美男唐季暄。 武功绝顶的二哥在太原府被数十高手合围击杀,机警干练的大哥刚逃出长安 即被生擒,被刑求我的下落,剜掉了眼珠子割了舌头剁掉了七根手指血尽而亡。 我知道自己愚笨,可我想回去再看看,说不定家里真有口枯井藏着我们唐家 的另外一个什么人,说不定眼盲手颤的奶娘真能救下一个两个孩童。我还是从原 先的路返回,先前寄住过的两户人家竟也被屠尽杀光,我再不敢乱跑,定是爷爷 在天之灵佑我才让我留得一条命去报仇雪恨。 外人只知道唐季暄是河东美男,子都再世宋玉重生,真正见过的却少。我将 家传宝剑和刻着唐字的金锁片深埋土下,怀揣唐家铸造全国通行的铜钱,朝着祖 屋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开始千里逃亡。 五月初五,我偷偷躲到驶往扬州的商船底舱,听着艄公高喊“开船啦”,或 许此生再无返乡的一日,泪如泉涌。 五月初五是罗晓玉自刎之日,当日里我嫌她狠毒,此时惨事临头倒真还羡慕 她。唐季暄,丧家之犬,纵有一身武艺还及不上父兄的一分半分,他们都……我 要是个女娇娥,以我的容貌或能效仿罗晓玉,如今……一时间心乱如麻。 ××××××××× ××××××××× 扬州是天下最繁华的地方,富人多景致多吃食多戏园多。一忽儿间,我在这 儿呆了七年。 还是三月初三,唐季暄二十又五。 白天,我就吩咐下人谁都不见。 到了晚上,一人独坐房中,和大圆桌上一百一十九只酒杯一一碰杯。七年, 老姑姑三叔公或都活不过了,小侄女却有圆桌这么高,大嫂会再生个比我还漂亮 的小子,二哥也会娶媳妇生娃娃,小杏或许已经收到我房里,唐季暄功成名就, 与父母妻儿共享天伦。 干!我一杯杯喝尽,我没醉,爹,今日让儿纵一回,哈哈哈哈—— 只有今天我是唐季暄,山西唐家的三少爷。 移向房里一人高的铜镜前,烛火摇曳,镜中人衣袂飘飘,醉眼朦胧,无限风 流尽在眉眼。美罢,这就是扬州人口耳相传的杨三朗杨相公,当朝杨复恭杨公公 的干弟弟。确切地说是杨公公干爹杨昌魁的干儿子。 杨昌魁,念着这个名字,火燎过胸。 据说他是隋炀帝的后裔。我初见他是在去扬州的船上,剃光胡渣洗净身体换 过衣衫站在他面前。船上的人都看着我,毕竟我是他们见过最漂亮的男人。杨昌 魁死死盯住我,似要将我活活吞下,他当众宣布从今往后我就是他杨昌魁的干儿 子杨三朗。他伸出手轻轻描摹我的嘴,问我是不是排行老三,家破人亡,逃命天 涯,我后颈上的寒毛根根竖起。他笑,凑在我耳边说,只要你愿意,你想怎么样 就能怎么样。 我能不愿意么。 是夜,京航运河上,杨昌魁和他新收的干儿子杨三朗共赴巫山。 到了扬州,我知道杨昌魁男女通吃,他的妻妾娈童怕比皇上都多,干儿子倒 只有两个,除了杨复恭就是我。杨复恭十三岁进宫,二十岁当上总领太监,不日 便毒死皇上另立新君,从此权倾天下。他倒一直对那个送他进宫做太监的干爹死 心塌地。 杨昌魁对我很好,我另住在一处院落,一个月也不见得陪他一回。只是他好 炫耀,每有客人必叫我列席,杨三朗艳名哄传江南。 我二十岁生日,他说会送我大礼。不久,传来消息,三月初十河东节度使被 诛灭九族,石家一夜间灰飞烟灭。霸占唐家的铜矿就到了杨昌魁手中。大仇得报, 我和干爹漏夜交欢以报他大恩大德。 灭我唐家的仇人一个不剩绝子绝孙,我也不比罗晓玉差,高兴,痛快! 依稀间,镜中人向我凄凄惨笑,我用力掴他脸颊,做什么扮这副臭模样?爹 亲娘亲全在看着喏,今天我可是唐季暄……笑啊,用劲地笑啊,呵呵呵哈哈哈— —镜中人扯起嘴角狰狞狂笑,呸!贱种!要你笑你就笑看你还笑看你还笑,我用 力地将手中酒杯向他砸去,撞在铜镜上酒杯破了,他也不笑了。眼睛有点酸,想 哭,可是再没有泪水。 ××××××× 宿醉的我日上三杆才醒来。有些丧气,今日的功课怕是没着落。 我每日都勤练武功,干爹武功很杂很好,也经常点拨我,我早非昔日吴蒙。 近几年,一直想把新学的武功技艺融会到唐门武功中,虽已颇具成效,但总差那 么一把劲,急也急不来。 刚想出去料理名下的几桩生意,书童来报,五姨娘洪氏过来探我。 洪氏身上最吸引男人的就是那双迷迷蒙蒙含羞带怯的眼睛,她委委曲曲走到 我身边,小猫般钻到我怀里。看她年轻,其实比我还大着几岁,很早以前就是干 爹的侍妾,干爹对妻妾男宠间的交往向来睁只眼闭只眼,我这干儿偶尔替他宽慰 一下寂寞的姬妾,他还巴不得。 她伏在我胸前,嘤嘤抱怨我好久不睬他,撒了会娇方转入正题。 最近你干爹有没有找过你呢。 我摇头。她发飙—— 他太宠她,着了魔似的。我看那蹄子就没安好心眼儿,你干瞅着也不管! 我早晓得的,上元节闹灯会回来,干爹带回个姑娘,自此妻妾男宠就再没碰 过。 我说,你急的什么,先看她能不能生再说。 或许这是报应,干爹恁多妻妾,却无一为他添上一子半女。 洪氏隔着衣服咬我乳头,我哪有不明白的,一把将她丢上床,对她就得怎么 粗鲁怎么来。几个回合,我也累了,果真是三十似虎! 她临走问我有没有打算将来,我嘿嘿地笑,说将来就跟姨娘躲到蓬莱仙岛上 生一堆小娃儿,她狠狠瞪我,风似的跑掉。 将来?我盯着屋顶,看到梁下有只飞萤正拼命挣脱蛛网,越是死命挣扎蛛丝 粘得越牢。我向屋外大喊,谁打扫的屋子怎地还有蜘蛛! 三月初八,干爹传我过去。 在主屋,我见到了被他宠上天的女人。 干爹笑着对我说,那个是他刚收的干女儿我的干妹妹叫杨七媚。 杨七媚笑眯眯说七媚的媚是妩媚的媚不是妹妹的妹,又说早知道有我这个哥 哥,又问我三朗的朗是不是俊朗的朗而不是郎君的郎。我点点头。 她跳着靠近我,伸了个小脑袋对我左看右看,然后对干爹喊,三哥哥真的好 好看哦。 干爹揉她的头,告诉她我最厌憎别人说我容貌。 她嘟起嘴,问我是不是讨厌。我摇摇头。 那是个十六七岁的小丫头,长得特别像小杏,我嘴里发涩。 干爹准备了酒菜,我们三个人围坐在一起。七媚殷勤地为我夹菜,可别的不 夹,堆了我一碟子牛肉。我苦笑笑。 酒足饭饱,干爹拍我肩替我整整衣襟,说很久不见想我,要我晚上别走陪他 讲讲话。他的手指轻轻划过我的喉结,我的脸竟发起烧,我看见七媚眼中波光闪 烁,却不敢判断那是什么。 初九早上,回到自己住处,累得抬手的力气都没有,沉沉地想,又不能练功。 入了梦,好似回到山西老宅,春天和小杏一起逮蝴蝶,夏天并排躺在花园的 绿地上数天上有几颗星星,七夕时拉勾发誓长大一定娶她,被父亲责打她用温温 软软的小手替我抹眼泪……就是这双手啊…… 我猛地惊醒,眼前是杨七媚红扑扑娇俏的小脸,脸上是她的手而不是小杏的。 她直盯盯瞅着我的颈脖,我知道那里遍布牙印咬痕,我下意识想遮,硬是半 途刹住。何时竟添了羞耻?! 她白生生的牙咬住红唇,突兀兀问,干爹更喜欢男人还是更喜欢女人。 我冷冷瞥她。 她抓起粉拳拼命捶我,边捶边骂,我知道你昨天做什么了,你这只猪,你这 只死耗子,死蚊子,臭虱子,你、你你这只臭虫,丑八怪……我讨厌死你了。 猪、耗子、蚊子、虱子、臭虫?丑八怪?我哈哈地笑起来,一股怨气烟消云 散。 你笑什么,喂,喂,别笑啦! 我停不下来。 三月初十,我还是去主屋吃饭。 那死妮子瞅着干爹不注意就朝我伸舌头扮吊死鬼。这等行径那逃得过干爹法 眼,他破天荒沉下脸,对七媚说,三月初十是你三哥哥全族上下一百多口人的忌 日,你放尊重些。小丫头忽闪着眼睛,真的吗?我嗅嗅鼻子,那还有假! 那三哥哥你有没有报仇。 我扯扯嘴角,垂下眼。 干爹大笑,你三哥若是大仇未报,还能安生呆在这里? 半夜,胆大包天的她竟爬到我床上。 干爹呢? 我怎么知道,他是我爹又不是我男人。 我一窒倒说不出话。她缠着问我过去的事,我胡乱敷衍了几句,她一个翻身 爬到我身上,两只肘子撑在我胸口,问我是不是山西唐家的河东美男唐季暄。 黑暗中,她和我都沉默不语。 我晓得我对她太放纵,竟没有半点戒心。 突然,她紧紧抱住我,像个婴孩似的哇哇哭起来,不多时我的衬衣已被她泪 水浸湿。我轻拍她的背,替她顺气。 也不知多久,她窝在我胳肢窝里,呜咽抽泣。我都要睁不开眼,哭得声嘶力 竭的她说一定要给我讲个江湖典故。我说,好。她绘声绘色讲起来——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姑娘名叫罗晓玉,她长得比月里的嫦娥都好看,弹的曲 子把方圆百里的鸟儿都引来,绣的花让蝴蝶都信以为真,而且还很温柔很善良。 可天有不测风云,在她十六岁时,她的全家被仇家杀死,只有她被娘亲藏到水缸 里才逃得一劫。她伤心欲绝,一定要为死去的人讨回公道。后来,她打听到仇家 的下落,就学西施和貂禅。先是引诱他,然后嫁给他,还和他生了两个儿子。仇 家待她比亲娘都好,她要天上的月亮,他都去摘。 喂!你有没有好好听人家说啊。 我说,这事我知道,后来罗晓玉把她丈夫杀了,把她俩儿子杀了,最后把自 己也杀了,终于报仇雪恨让仇人断子绝孙,对不对。 她涨红脸说,才不是这样! 不是这样,那是哪样? 她却再不肯说了。 初十过后,便一直不曾见她。 我在店铺盘点货物,在院子弄刀耍剑,在酒楼喝酒吃菜,在戏院看戏拍掌, 都会想起她。 我有些怕。 第一次,尝到这种叫作相思的味道。 我又特别高兴。 我很想见她,却不敢去找。好不容易盼到四月初八,干爹生日了。 大堂里全是扬州地界方方面面的大小人物和杨家的漂亮姨娘相公,热闹非凡。 我一眼看到她,后脑勺扎两根小辫儿,辫子甩来荡去,火红的头绳晃去荡来, 十分扎眼。 有人拍我肩,我好不耐烦,襄龙帮帮主申公树亮堂的声音灌进我耳朵——小 朗,怎都不理我!我转过头,啐他,你个老不正经的。他笑眯眼,赞我比先前还 美。我瞪眼,他哟一声就给自己一嘴巴,瞧我这记性又犯你忌讳!说完便不安分 地伸手掐我腰眼。 我脸上一烫,她在看我!羞窘难堪,手忙脚乱要甩开申公树的毛手。 她在屋子的另一头盯住我,小嘴一张一合,你——是——丑——八——怪! 我呵呵地笑,心里暖洋洋。 申公树顺我眼光看到了她,说,七小姐的装扮可真别致,听说老爷子迷得不 行?我心不在焉,回了声是。他又说,小朗你不嫉妒?我看看他,用力地点头, 我当然嫉妒,嫉妒得发狂。 晚上干爹指明要我陪。 他多少岁了?映着月光,我看他。认识他七年,他没有任何变化。乌黑的头 发,壮健的身胚,鸷猛的眼神。没有比我更清楚的了,他离老还远得很。 女人会喜欢这样的男人……还是会喜欢我这样的……哈哈、哈哈—— 看我还看不够,嗯? 他的手指在我胸前画圈,我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这可由不了我。 他脸色丕变,霍地起身,良久方说—— 三儿,你让我失望。 我不说话。 你喜欢七媚,是吗,季暄? 季暄?他叫我季暄。 三朗,我从不吃醋。可我要告诉你,七媚不姓杨,姓石,石毓芷,河东节度 使的亲孙女,石家的七小姐。 我抬头看他。 他俯下身,眼对着我的眼,一字一顿,她要杀你,你呢,你在做什么? 他没再说话,挥手让我离开。 走出门就下起雨。四月的夜,风还是冷。 我站在雨里,簌簌发抖。 她要杀我的么?我想起她讲的没结束的罗晓玉的故事。 好啊,杀便杀罢。死便死罢。 其实好无所谓的。 干爹啊,你非把我从梦里拉出来的么?对她,我是真忘了什么是戒心,好快 活,都忘了快活是什么了。 干爹啊,你一世英明,做干儿的糊涂些不好么? 干爹啊,我是不想明白的。 雨淋得我透湿,我从未感到有如此刻般的清醒和痛楚。 以往想都不敢想理都理不清的,今天突然经络分明豁然开朗,但却未必是好 事。 抬头是没有一丝光亮的漆黑,刚到扬州,陪干爹的那个晚上,就是这般的天。 那日我看着长长的回廊,怎么都抬不起腿。报仇是唯一的理由。 如果连报仇都不是,那我,那我…… 呵哈哈哈,好,杨昌魁,你好,你好! 踉踉跄跄回到房里,她在我的床上等我。全身埋在被子里,只剩两只大眼睛 滴溜溜乱转。 我说,陪我好么? 黑暗中她望着我。 我将湿衣服甩得老远,赤条条钻进被窝。她嘟哝,你身上是湿的耶…… 我不管,你是热的啊! 她什么也没穿。酥酥软软的两团顶在我胸前,我狠狠吻进她嘴里,吮她滑腻 濡湿的舌,拇指按上她的樱桃儿,皮肤交接的地方都快烧起来…… 她的口水是甜的…… 哦,好痛,她竟咬我舌头!我喘着粗气挺身跳将起来。 她嚷嚷,我不依的!你身上都是那个人的气味。 我僵在那里。气味?想扯起嘴角笑一笑,却不能。慢慢地,我拾起衣服,一 件件往身上穿。我说,我出去,你睡。 她跪坐在床上—— 你别这样啊,我只是说说的么。 你别穿了,穿湿衣服会得风寒。 你怪我好啦,我向你赔不是。 我继续穿衣服。 “死丑八怪,那么小气,呜呜呜……”她终于哭出声,“呜呜……人家、人 家不是、不是第一次了,人家被、被他……呜呜——” 我停住。 “我、我怕你知道,呜……怕你……好恨你,你和他,你们,好恨他……我 们都……呜呜——” 什么东西在啃我的心,我一把揽住她,傻瓜!怎么那么好哭? 我替她搓泪,把被子裹在她身上。 她拖着哭腔说,你、你先把湿衣服脱、脱下来。 我连被子把她拽到怀里,头埋到她颈窝,热热湿湿的东西从眼里流下来。 你晓得吗,唐季暄是个可怜虫,男不男女不女的烂污人,贱糟货……配不起 你…… 不是的。不是的。唐季暄不是可怜虫。是阿七的臭虫,是大笨猪,是死耗子, 是丑八怪…… 三哥哥,以后,以后永远不要不理阿七,好不好,三哥哥。 我的泪沿着她的颈子淌下去,真是傻孩子。 我紧紧抱住她,抱住世上唯一的她。 我们坐了一夜。 她又跟我讲罗晓玉。说罗晓玉嫁给仇家后得知是父亲使人先杀了仇人全家, 便再不知该不该报仇。慢慢地,她又喜欢上了仇人,还给他生了孩子,就更下不 了手。但丈夫终于发觉到她的身世,不爱她冷落她,连孩儿都不疼不顾。她伤心 极了,想把一切都结束掉。五月初五,她在粽子里下毒,结果两个儿子都被毒死, 他却好端端。他恨她狠毒,要杀她,她已经毒发死在他怀里。丈夫心灰意冷,一 剑抹了脖子。 我揉着她的头,跟她说,罗晓玉的故事不是这样。 是吗? 是。 她熟睡在我怀里,我闻着她幽幽的奶香味,轻轻啄吻她的长睫毛,小耳垂, 圆鼻子,红嘴唇,听她呢喃着“丑八怪……” 我心说,小七,毓芷,我永远不离开你。 干爹不该那么贪心,想要占尽全天下的便宜。 毓芷本要杀的是他,他知道,他不想死,却也不愿毓芷死,便示意我才是她 真正的仇人。 毓芷与我要好,我偏偏动了真心,全无往日的机警戒备,他又不舍不得我死, 向我示意。 他在江南呼风唤雨还不够,他要山西的铜矿,要石家的权势。 他在江湖上风光还不够,他把手插到皇宫里。 杯满则溢,月盈则亏。 在我,报仇已不是首要。如今我不再是烂命一条死生无谓。 ××××××× 中秋将至,长安有消息说,杨复恭杨公公将奉皇上之命到扬州办差省亲。 整个扬州城都沸了,到杨府拜望干爹的人络绎不绝,每日接到的拜贴都有三 尺高。 干爹让我把手上的生意都放下,专管迎亲的事。他是志得意满,称心如意。 小七不再想杀他,又杀不掉回复正常的我,大家相安无事,任他大小通吃。 丫头抱怨不能天天见我,咒骂老头子不得好死。我不明白以她漫无心机肆无 忌惮的性子怎还能活得安安稳稳自在逍遥。或许干爹和我一样不明白,才以她为 宝,任着她乱七八糟。 中秋过后,八月二十,杨公公驾临杨府。 那是个苍老的男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只从脸的轮廓才依稀看到过往美 丽的痕迹。 他一看到干爹鞠身就跪,泪水哗地流满干瘪的双颊。 干爹忙把他拉起,嘴里不停说些客套话。 我清楚看到干爹的手在颤。他的手拂过杨复恭空荡荡的衣衫,拂过他脸颊, 再拽住他的手。 阿大,阿大,你才三十三哪! 眼里水光闪过。 入夜,小七跟我说,干爹对杨复恭最好。我想想,也是。 我让她回去。她不依。 我说,你别太胆大。 哼!让他杀了我好了。 我知道干爹怎都不会杀她,我担心的是杨复恭。 我一直没跟她说我的揣测判断。我怕她去报仇。 她七月初九生日,要我许诺无论如何不抛开她。我告诉她,我三个月前就知 道她是石家的七小姐了。她暴跳如雷,骂我不早说,害她担心得整夜睡不着。我 任她打骂,心想,早说,怕是我和你一起遭罪。 她从后面抱住我,问我怕不怕她杀我,问我为什么不恨她,问我为什么对她 好,问我为什么…… 我一把将她摁在床上,她大发娇嗔,你啊,只会这样! 不是么?有时造爱比一切解释都管用。可这次—— 她气喘吁吁还在说,最后、最后一个问题! 我翻白眼,用力向前一挺。 她娇呼,但是固执的问题依旧。 你说、我不杀你、你不杀我,会不、会对不起他们? 我再一挺,迎来一阵粉拳。 第二天,干爹召集所有人宣布要事。 杨复恭坐在干爹身旁,不时地看我,阴郁刻毒的目光直直刺在身上,我一阵 心悸。我知道,他嫉妒。 管家杨寿一条条宣读着干爹的决定。无非是把我手中的生意一爿爿收回。屋 子里一片死静。七年来,杨府里我的亲信也不在少数,他们坐立不安惊惶失措。 干爹望着屋外的一处,轻描淡写说,三朗,刘太师一直看重你,往后你就跟 他罢! 杨复恭冷哼一声,甩袖即走。 干爹脸色铁青,不发一语。 刘太师刘皋述,前年在杭州见过我后就一直痴缠。他不像杨昌魁男女通吃, 他只吃男人。杨府的男宠闻刘色变,据说死在他手上的娈童不计其数。我不由得 生恨,他竟把我丢给这个色中狂魔。但我也明白,这或许也是保全我。 干爹起身向我走来,屋里的人慌忙往两旁闪开。 他凝眸看我,眼神里竟有几分愧疚。他缓缓提起右掌,掌中心渐渐漾红—— 不出所料!他要废我武功。 掌轻轻落在身上,只听得全身骨骼咕吱作响,一股热气流遍全身,我眼前发 黑,顿时神志迷糊…… 醒来时,在自己屋里,浑身瘫软。即使是个废人,屋外也是戒备森严。突然 听到争吵声,是五姨娘。猫一样的洪氏,自三月后,便不见她来。 她靠在我身上,眼红红,却笑着说,三公子也有今天么,还说要和我去仙岛 生娃娃呢! 可转瞬又哭起来,为什么你们男人都欢喜那个小狐狸精,连你也被迷去了三 魂六魄。 我问,有那么明显? 呸!当我们是瞎子?! 我很想问她小七怎么样,我答应她不离开她,如今要食言了。 洪氏举手抚摩我的脸,我竟尴尬。她啐我,说我早前还把人折腾得死去活来, 现下竟知道害臊啦,真没出息,对个小丫头片子动真格儿。 我企求地看看她,她叹了一声—— 你那宝贝疙瘩福大命大,白骨精本来要杀了她,临了这死妮子竟怀上了,这 下你干爹还能让动么! 怀上了?小七怀了孩子。狂喜涌上心头。洪氏骂我得意猖狂。是啊,我就是! 不是要灭我满门么,哈哈。 我谢洪氏,让她多保重。她一滴泪落到我脸上,热的—— 你也小心留着小命,那个魔王可不是瞎混的。 我们都晓得,此去便是永诀。 ××××××× 再看到毓芷,已是十月。干爹把她安排在隐秘的地方安胎。看她鼓出的大肚 皮,我喉头发紧。 她泪盈盈扑过来,我心惊肉跳。一把先托住她的腰。她发怒,说我只要儿子 忘了娘。我百口莫辩,想起以前大嫂说的,孕妇最古怪。突然,她摇我手臂,结 结巴巴说,你、你刚刚用轻功……你没被废武功!我笑。她狠狠捶我,鼓鼓的肚 子顶住我的腰。 我问她几个月了,怎会那么大。她得意,告诉我说她二伯和大姑、祖父和姑 婆都是龙凤胎。 我把手放到上面,里边有我的骨血!顿时觉得再多的屈辱苦难都是值得。 小七捧住我的脸仔细端详,又捏我肩膊,我笑说我只瘦了点,没有少胳膊少 腿。她抿住唇,抑住哽咽—— 三哥哥,你好丑。 更丑的模样我不会让你看到。 到太师府时,我的功力恢复了一成不到。刘皋述见了我嘴都合不拢。 待我功力尽复,已过去一月。 我要自由。我问太师,可愿做笔买卖。用杨家的一切包括杨复恭的大权来换 我的自由。 我提供的是我多年来为自己准备的资料,详尽完备。 刘皋述奇怪,干爹怎会让我活着离开杨家。 我也有刹那的模糊,干爹连最后那掌都没尽全力。 当晚,我和小七,带着太师府的高手前往杨家,去取藏在那里的最后一份秘 档。 夜色里的杨府一片死静,守卫也全换上了生面孔。幸得小七知道一处入口, 我将太师府的人留在府外,和她进去。我急急地护着向前冲的孩子他娘,心眼儿 都要蹦出来。 总算到了干爹的书房,赫然听到尖利刺耳的声音歇斯底里地回荡。我朝丫头 望,是杨复恭! 披头散发形如鬼魅的杨复恭和七窍流血苟延残喘的杨昌魁。 干爹干爹,你也有今日?! 阿大,阿大—— 我不是你的阿大,你忘了吗?我是黎勃琛的儿子。和你一起运私盐的黎勃琛 的儿子。 咳咳咳……勃琛…… 不是你他会死吗?他死了倒干净,丢下我和母亲,谁都来欺负我们…… 后来我找到你们了。 呸,你和他们一样,心心念念不就想操我么! 是、是!可这多年我什么都依你……连你当初要进宫…… 嘿嘿嘿嘿——我不把自己阉了去做公公,你还会搭理我么? 傻孩子,我怎么会不要你!你看你把自己搞成什么丑模样—— 啊——啊——啊—— 杨复恭扑过去死命踢着地上的人,干爹的血喷出老高,红晕晕一团血雾。我 和小七躲在窗外,两人的手冷汗津津,交叉紧握。 你嫌我了,干爹?你说过只欢喜我一个人的。可是石定康对付唐家的时候, 你独独放过唐季暄;如今石小七送上门来,你又把她当宝贝。他们都搞出野种, 你还舍不得杀,把他们送出去藏起来。为什么?为什么? 恶鬼般的人生生一口朝干爹咬下,猩红的嘴里衔起血肉模糊半只人耳。痛苦 的嚎叫,凄厉的狂笑,和着屋外嗖嗖冷风,我一把遮住丫头的眼睛,她已浑身颤 栗干呕出声。 突然间院落内外火光大盛,数百个弓箭手出现在屋顶墙沿。 杨复恭阴瘆瘆地笑,你们来了,我天天在等。 地上不成人形的干爹睁着血红的眼睛看着我们。 丫头都快把苦胆水吐出。 白骨精轻飘飘把干爹抱起,乖,以后你只有我,我们一起回长安。 无数火箭射向书房,黑烟滚滚,小七呛得不行。我看着她,难道罗晓玉一定 要死的么? 咳咳……三哥哥,咳咳……以前干爹好像说过…… 房柱轰然倒塌,我问她说什么…… 扬州杨府付之一炬后两年,三朝元老刘皋述刘老太师除奸党清君侧,宦官杨 复恭一党一夜间灰飞烟灭。 ××××××× ××××××× 又是三月初十。 我在切老婆最爱的五香牛肉。四只小肉手争相把老爹刚切好的大牛筋往嘴里 塞。 满嘴是肉的儿子问我,爹爹,为什么你不吃牛肉? 女儿回他,小唐好笨,娘娘要吃牛肉,爹爹就不吃。 小唐又问,爹爹,为什么要摆那么那么多酒杯? 女儿回他,小唐好烦,因为会有很多很多人来吃嘛。 挺着大肚皮的老婆总算回家了,抓了块大牛筋往嘴里塞。 小唐小石乖不乖啊? 乖。 大肚皮顶在我后腰,两只小手不安分地上捏下摸。 三哥哥,再生两个出来叫什么好呢? 我皱眉。 我的儿子叫石唐,女儿叫唐石,起初两年我都搞不太清楚。再来两个,只要 别叫唐唐、石石就阿弥陀佛了。 我们一家六口和桌上一百一十九加两百二十三只酒杯一一碰杯。老婆问我不 知他们吃着吃着会不会打起来?我说我们又看不见。 吃完饭,小唐又要我讲罗晓玉的故事。我把儿子女儿抱到膝盖上,讲啊讲。 ……最后啊,罗晓玉和她丈夫、孩子就躲到蓬莱仙岛上过神仙日子去了。 坐在我右膝上的小石说,爹爹,不是。老公公说,罗晓玉一家就在我们大理, 没去什么仙岛。 小七一蹦三尺,什么,什么老公公说的。 小唐结结巴巴说,是个很老、很老只有一只眼睛、一、一只半耳朵一条胳膊 的老公公说的。 那他人呢? 叮叮叮叮……门外风铃声清脆动人。 很老很老瞎了一只眼睛没了半只耳朵丢了一条胳臂的干爹站在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