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婴 作者:唐米豌 张妈妈是张文芳的妈妈,张婆婆是她爸爸的妈妈。 张妈妈和张婆婆是婆媳关系。 我和张文芳在念高中时曾同班一年,彼此间没有来往,见了面,也只是客气 的打个招呼或礼貌的笑一笑。后来上了大学,念同一系,班上的华籍女生就仅得 咱二人,也就很自然的同声同气走在一块儿了。 跟张文芳熟络了之后,她把她大哥张文峰介绍给我认识。 张文峰念大三,是华文学会的主席,壁报上常有他的作品,他的文章也散见 大马国内星洲日报的“文艺春秋”和南洋商报的“南洋文艺”。我最欣赏他的极 短篇小说,题材短,爆发力强,且文字是比较纯艺术的。 在我和张文峰相识,相交及相知至相恋的四个月里,彼此之间已是无所不言 且无所不能言了。许多张文芳未曾告诉过我有关她大哥的事,张文峰也毫无保留 的让我知道,包括他的初恋故事,他的第一次梦遗的经验。 不过,张文峰跟我提及最多的,其实还不是他本身的点点滴滴、件件桩桩, 而是有关张妈妈如何含辛茹苦,鞠躬尽瘁的把他们三兄弟妹抚育成人的辛酸史。 我可以从张文峰在言谈间对张妈妈所流露那股感恩之情,瞧得出他是一个不 折不扣的二十四孝儿子。张妈妈事无巨细,忧子女之忧,乐子女之乐,而张文峰 对张妈妈,是事无巨细,顺母之意,听母之言。 如果不是有个礼拜天,张文峰带我上张家午饭去,我都还不晓得屋子里尚有 张婆婆的存在。 张文峰从来都没向我提及过张婆婆犹健在,张文芳也是。 在我的印象中,张家的成员,除了劳苦功高的张妈妈之外,便只有老大张文 峰,老二张文芳,老么张文康了。张爸爸在张文峰五岁那年被车子撞死,当时张 文芳只得三岁,张文康还是遗腹子呢。 当大家在饭厅围坐共餐的时候,由始至终并未见到张婆婆出现过,要不是我 饭吃到一半时尿胀要如厕去,聆及就在厕所旁一间类似小储藏室的房里传出一阵 阵的剧咳响声,就不会知道屋子里原来还有个张婆婆了。 我如厕后回返饭厅,对一直笑容可掬的张妈妈如是问道:“伯母,后房里住 着什么人呢?咳得好生历害,怕病得不轻哩。” 张妈妈闻听,笑脸掠过一抹阴霾之色,闲闲地回答:“那是文峰的婆婆。” 我不是不感到惊讶的,拿眼一瞅神情有点不自然的张文峰:“你可没告诉过 我你还有个婆婆呢!” 喝了一口汤,又道:“她老人家怎不出来跟大家一起用饭呀?” 张文芳不待张文峰开腔,已抢着说:“我婆婆素有乖僻,且行动不便,所以 是足不出房门半步的,平日三餐都由我们送饭入房给她。” 我又忍不住多嘴起来:“刚才听她老人家呛咳得什麽似的,不看医生不行耶。” 讨好的向忙着为我挟菜勺汤的张妈妈请示:“伯母,待会吃饱饭让我和文峰 带婆婆往附近的诊所看病去,好不好?” 张文峰脱口而出:“不好!” 复自知失言的掩饰窘态:“安静,我的意思是已买了三点半场的戏票,时间 上怎赶得及呢?现在都两点一刻了。” 张文芳深有默契的接腔:“安静,我婆婆看病的事,你就别操心了,还有我 和小弟呢。” 张文康一连叠声的附和:“是呀,安静姐,你且只管和大哥看电影去,婆婆 的事甭操心。” 我注意到,张妈妈对着饭桌上的三个子女,自然辞色间流露欣慰、赞许之情。 饭后,由张家出来,一路上,张文峰用一副赔尽小心的姿势向我解释说,他 之所以未曾跟我提及过张婆婆犹健在的事,是因为她老人家素有乖僻,不管哪位 近邻远亲上门来要特地向她请安,她都躲在房里不肯出来见人。 张文峰牢牢的握着我的手,语音恳恳的说:“安静,你会否因我没把婆婆的 事坦告而恼了我呢?” 我不由噗嗤一笑:“傻瓜!” 这之后,我又上过张家几趟,但都没见过张婆婆。 而张妈妈待我,是再好没有了,又是甜品又是糕点的让我这个馋嘴猫饱了肚 囊之余,大包大袋的把她搞直销的保健品,坚持要我带回家去的暖了心房。 张妈妈分明认定了我是她未来的媳妇呢。 我对张妈妈的印象亦再好没有了。 一个周末的早上,我陪妈妈往中央菜市场去,看见有位行乞的老婆婆,被一 位少年流氓欺负,将她乞钵里的钱一把夺过,还把她推跌于地,赶在这当儿,一 声历喝响起,但见有位中年妇人当下脱了脚下的一只高屐凉鞋,一把摔过去,那 高屐凉鞋不偏不倚,正好砸在少年流氓的侧面,脸颊与侧额之间,只听见他啊呀 一声,人就往前栽,乞钵的钞票和硬币撒了开去。 呵哈!这位见义勇为的中年妇人竟是张妈妈。 少年流氓在张妈妈的瞪眼、插腰的姿势下,落荒而逃。而张妈妈在把行乞的 老婆婆自地上搀扶起来,便替老人家把四撒的钞票和硬币一一捡拾放回乞钵里, 复掏腰包再添上十块钱。 我妈妈原本是不大赞成我才上大一便谈恋爱,可在接触了张文峰后便对他大 表好感,称赞他不但人品好且前途无量,再没嘀咕半句了,自从在中央菜市场母 睹张妈妈的英勇行迳,愈发大大放心让我和张文峰拖手仔了。 张妈妈确确实实不但让我接触到她可亲的一面,也让我看见她可敬的一面。 大学假期,我偕教会的好些弟兄姐妹一起到教会附属的老人院做义工,意外 的也在那儿碰见张妈妈。原来,张妈妈虽然不是基督徒,却比任何一位基督徒更 落力的出钱出力向一群无依无靠的老人伸出援手。院长向我透露,张妈妈有回为 了替一位双手双脚长满牛皮癣的老公公作清洗、消毒、敷药的工作,却不慎把对 方所患的癣毒给过到自己手上来了,可她却未曾有过一句怨言,照旧有空没空便 往老人院来捐钱呀打扫呀洗厕呀的。 当院长知悉张妈妈是我男朋友的妈妈时,也替我高兴:“张妈妈虽未信主, 但她的言行已见证了她是位满有慈爱的人,安静,他日你要成为她的媳妇,有福 了。” 我也这么认为呢。 直至我终于有机会见到了张婆婆,张妈妈在我心目中最崇高最完美的形象, 开始给击溃了。 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得悉张妈妈没有外出,想给她一个意外惊喜,便买了 一盒新鲜出炉的葡国蛋挞上张家去。张文峰告诉过我,张妈妈是最喜欢吃蛋挞的。 张家院子的铁栅门是虚掩的,我推开,步入屋子,不见客厅内有半个人影, 却闻后房处传来哗啦啦的水管喷射水的响声,很自然的就趋往那里看个究竟。 我所看到的一幕,简直是触目惊心。 但见张文芳手持一塑胶水管,朝那敞开室门的后房地上直喷水,有一位被剥 个精光的老太婆,正横卧在那儿,她的头发有大半秃掉,因瘦到极点,五官超然 的显突着,在她那张猜不出是八十岁还是六十岁的皱脸上,造成暴戾贪妄的神情, 两只眼睛直如死鱼眼,整个嘴部斜抄出来,且身子光剩下皮包骨的架儿,那分明 是一具腌在疾病里的一条人肉,噢不,更像一条光了毛的小兽。而最叫人毛骨悚 然的是她的整个背部,溃烂了一个大窟窿,无数条的蛆虫,在那儿周游穿梭,没 有谁瞧了不觉骨骼发酸,头皮发麻的。 张文芳背对着我,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但光听她的语气,便晓得她有多凶了: “你哭什么呀?没有人对不起你,是你自作孽不可恕,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妈 妈没把你给赶出去风吹雨淋忍饥熬寒,已是仁至义尽了呗,你还好意思哭呀…… ………” 要不是听张文芳这么说,我也没注意到张婆婆在哭泣。 因为那哗啦啦的水声把张婆婆的哭音给掩盖了,况且,她老人家的哭声也实 在太微弱,像不知哪里传来的渺渺的婴儿抽噎,忽断忽续,接不上气。 至此,我再也按奈不住,冲口的叫了一声:“文芳!” 张文芳冷不提防我的出现,回过身来,一时过于紧张,忘了把塑胶水管往地 上一搁,或先把水龙头给关上,结果那塑胶水管随着她的转身,哗拉拉的水势直 朝我身上喷射过来。 我在浑身湿透的情形下仍不忘开腔:“文芳,你怎么可以这样给你婆婆冲凉 呀?你还把她当人不当人呀!” 赶在这时候,张妈妈自外而入,原来她往隔壁家送红豆糖水去了。见我被惊 慌失措的张文芳用塑胶水管给喷湿了全身,再触及横卧于地脱得精光直打哆嗦的 张婆婆,也就把实情揣摩个八、九分,张妈妈当下一言不发地将我大力往她卧室 里扯去,取了乾净毛巾给我擦拭湿发揩抹身子,又拿了张文芳一件T 恤一条花裙 让我换上。 张妈妈一边无微不至的服侍我,一边若无其事跟我闲话家常:“安静,我今 天可煲了一大锅的红豆糖水,你非吃多两碗不可,待会伯母另外又给你炒一碟鲜 虾米粉,我早上往中央菜市场买了两斤老虎虾呢,文峰爱吃乾煎虾嘛,文康却只 爱吃炸虾球,可老虎虾不适合用来炸,你呢?我听文芳说过你们二人往燕美路的 苏记叫了一盘生虾面结账时要六十多块钱唬得什麽似的可有此事?苏记的生虾面 是出了名的好吃也出了名的贵………………” 见我三番四次想打岔,张妈妈就是有本事不让我得逞:“安静,你可有追看 第七台播放的港剧呢?可有看那出《苗翠花》呢?那关咏荷扮演方世玉的老妈子, 简直太棒了耶,她呀,以前是亚视的当家花旦,可就没什麽人认识她,老叫不出 她的名字来,一旦跳槽到无线去,她的名字马上街知巷闻了哩,她原来和那个张 家辉相恋同居了好多年…………………” 待我步出张妈妈的房门,但见张文芳已恢复笑容的给我递上一碗冒着热气的 红豆糖水,并缠着我谈论功课,不让我有机会追问张婆婆的事。 后来,我藉口要如厕便往后房那儿打个转,已见房门深锁,地上水迹揩乾了, 站在那里可以清楚听到张妈妈在厨房内炒着米粉,油抽机开动着,在哄哄的响, 还有碗盘互碰的声音,张妈妈唏嗦走动的声音,这样听着,恍觉一切如常,好像 什麽都没有发生过。 不久,张文峰也回家来了,觑着我在吃张妈妈特别为我炒的米粉之刻,张文 芳把她大哥招了进房去,待张文峰折返客厅时,他的脸色是沉重的,他的脚步也 是沉重的,直等我把炒米粉吃完了,也就刻不容缓的拉了我的手直往大门而走。 我步至张家院子的铁栅门处,回头,见张妈妈站在玄关,再走出院子外的马 路,回头再望,老远仍见张妈妈依然以同一姿势站在原地。 一路上,张文峰艰声涩腔的向我吐露张妈妈和张婆婆之间的恩恩怨怨。 原来,张爸爸早年没接受张婆婆为他安排的一门亲事,娶邻村一位珠圆玉润 满脸福相的姑娘,执意要跟自小克死爹娘且又是同姓的同村孤女张梅为妻。张婆 婆最后因害怕失去儿子唯有让原名张梅的张妈妈过门。 当着儿子的跟前,张婆婆都已没有好脸色给媳妇看,一旦张爸爸出远门公干, 张妈妈更是受尽张婆婆的百般虐待、凌辱,挺着五个月大的肚子,还要动辄被楸 着头发掴耳光爪脸颊,再不就罚跪榴涟壳。张妈妈怀张文峰的时候,让张婆婆罚 跪榴涟壳才一天,便因此瘸了一个月。 说到这里,张文峰的脸上起了一股不可抑止的震动,喉管不断上下起落着: “安静,我对天发誓,我没说谎,我打从有记忆开始,每天早上醒来,便听见我 婆婆那把尖历的咒诅声音,她不但日以继夜在咒骂我妈妈,还想尽办法的折磨、 凌辱、欺负我妈妈,可怜我妈妈,在她的淫威下,吃尽了苦头,我爸爸的死,又 被她硬指是我妈妈给克死的,愈发不会让我妈妈有好日子过了。” 我嗫嚅:“可这已经是咸丰年的事了嘛…………” 张文峰咬牙:“针没刺到肉不知痛!安静,你没有身历其境,是绝对不会感 受到我妈妈以前过的是怎样非人的生活!我爸爸那头才下葬,我婆婆这厢便逼我 妈妈要把肚子里的小生命给打掉,硬指未出世的文康是扫把星,煲了大碗公的凉 茶,强灌入我妈妈嘴腔里去,我妈妈要有半口给吐出来,她便威胁说要用火炭把 文芳的一张脸烧焦去,结果我妈妈又疴血又疴水虚得不成人形,要不是让好心的 邻居发现得早,把我妈妈舁院急救,小弟的命儿就保不住了呀。” 我叹息:“谁能无错…………” 张文峰切齿:“我妈妈如果不是为了咱们三兄弟妹,早就受不了这种苦日子 离家出走或择人另嫁了,没有了丈夫好依靠已够可怜了,还要挑起养家的担子, 又要承受婆婆的恶待,我婆婆见我妈妈愈是忍气吞声愈是变本加厉的虐待,她怕 我妈妈年轻熬不住守不到寡,在一个深夜,觑着我妈妈熟睡了,剥下她的裤子, 把一大碗公的沸油淋在她的下体,安静,你不是我妈妈,你又怎能体会到那种被 沸油烫伤下体的炙痛?” 我摇头:“你婆婆纵有万般的不是,可她也老了,且已处于垂死的辰光,你 们又何必…………” 张文峰翻白眼的打断我的话:“林安静,请你搞清楚,我妈妈和咱们三兄弟 妹,都未曾虐待过我婆婆一次半回的,我们没有把她赶出家门已经是以德报怨了, 我们吃什么她吃什么,她也没少穿的少用的,哪日她咽下最后一口气了,也没少 棺材也没少墓地!” 我打鼻孔里发出两下冷笑:“文峰,你婆婆虽没被赶出家门,可她让你们关 在后房里,只供三餐,任由发病发霉发臭的度过那剩余的日子,那和虐待有啥分 别呢?” 张文峰的声音哑嗄了:“安静,你这么说,是不站在我们这边了?我一直不 把婆婆的事相告,就是担心你不能谅解我们的心情呀!我小时候,每天看见我婆 婆欺负我妈妈,我就告诉自己,只要我稍为长大,有气力反抗了,便要向我婆婆 还击,不让我妈妈再受一丁点的委屈,我终于长大了,有气力反抗了,在我婆婆 对我妈妈施虐时可以出手阻止了,我朝思暮想、夙筹夜划,都为的这一天,我长 大了,我婆婆她年老了,我听从我妈妈的话,没有以牙还牙,以暴施暴的报复我 婆婆,我们只是对她不瞅不睬不闻不问便是了…………” 听得我心里一牵一牵地痛着,待要说话,又何尝能够? 再见张婆婆,已经是事隔三个多月,在过着华人农历年。 自从我在那日下午无意闯见张文芳用塑胶水管喷射方式给张婆婆冲凉的一幕, 便再没上过张家了。 在班上,张文芳虽仍像往昔般跟我有说有笑,却是忌讳莫深的不提张婆婆半 句。 而跟张文峰约会,他也避免再把我往他家里带,倒是不时给我送上诸如胸针、 发夹、丝巾、背心外套的礼物,说是张妈妈逛百货公司时给我买的。 张妈妈这么做,无疑是一种巴结的表示,我虽收下了礼物,可心里始终无法 释怀。 且打从知道了张妈妈和张婆婆之间的恩恩怨怨后,不知怎的,随便看见什么, 或是听见别人说一句什么话,完全不相干的,我脑子里会马上转几个弯,立刻想 到被张妈妈关在后房里跟这花花世界给隔绝开来,发病发霉发臭生褥疮背部给溃 烂了个大窟窿,哭声像上气不接下气的婴儿泣音的张婆婆。 我和张文峰每每言语不欢,亦由此而生。 当我这么问他:“文峰,你妈妈既可以见义勇为的替一个受流氓欺负的老丐 婆出头,又能满有爱心的为一个染上牛皮癣的老公公洗涤伤口搞到把对方的癣毒 也过到自己双手上,却何以不肯宽恕你婆婆呢?” 张文峰只要一恼起我来,就会连名带姓的叫我,以示他的不满:“林安静, 不许你这麽说我妈妈!” 我不免有气:“你妈妈尚且不肯宽恕你婆婆,我要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她,她 岂有不记恨的呢?我不怕她处心积虑想着怎样对付我呀!” 张文峰的脸与胸都震了一震,声音都变了:“安静,你何以把我妈妈想像得 如此不堪呀?” 我不防张文峰突然一提手,紧紧握住我的手腕,不让我把手拿开,眼圈却慢 慢地红了,说:“安静,你是知道的,我有多爱你,我妈妈有多疼你。” 对着眼眶红红的张文峰,我心里明明是恼,偏偏又软化下来。 又有一次,我如此向张文峰建议:“以你家的经济能力,既不想面对你婆婆, 大可将她送往安老院去,那儿有护理人员照顾她老人家的起居饮食……………” 张文峰恶狠狠的打断我的话:“林安静,我们别再为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伤了 你我之间的感情好不好?” 我冷笑一声:“文峰,那可是跟你有血缘关系的婆婆,不是什麽一个毫不相 干的人!” 张文峰向我作了个求饶的痛苦姿势:“安静,我是我妈妈流血流泪流汗饱受 屈辱历尽艰辛抚育成人的,我要违逆她半分,便枉为人了,我婆婆该为自己以前 的恶行遭受报应的呀!” 面对张文峰的哭容,我好生挣扎,终于叹一口气转换话题。 过了一月一日元旦,便又准备迎接华人农历新年的降临,这天,张文峰如常 的在大学校园里等我,一见面,便开心不迭地把我拥入怀内,众目睽睽之下吻了 我脸颊一下。 我挣脱他的拥抱:“光天化日公共场所你少胡来!” 张文峰笑:“如果不在光天化日又不是公共场所就是可以了?” 我大发娇嗔:“瞧我不撕烂你的嘴巴!” 张文峰抓牢我的手,我挣不脱,只听他说:“安静,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来 临的农历新年你跟我们一家人去北京游玩,嗯?” “我哪来的钱呀?” “我妈妈请嘛,直销公司奖励她破了去年的销售纪绿,送了两张来回北京的 机票,我妈妈说索性买多三张机票凑够五个人热闹些,你瞧我妈妈多有你心哩。” 我情急出口:“你们全去了北京,你婆婆该怎么办呀?” 张文峰没好气地:“什么怎么办呀?” 明知惹毛男朋友,我还是忍不住直话直说:“文峰,平日有人在家,你婆婆 的三餐自是不成问题,可你们全家人都走开去,且一去就是十天八日的,那怎行 呀?” 果然张文峰强奈不满的回答:“我妈妈自会安排隔壁家的田嫂给婆婆送饭的, 你少担心呗。” 我咕哝了一声:“我还以为只得我一个外人晓得你婆婆被关在后房里呢。” 张文峰是真恼了:“林安静!” 我也就不再说话了。 张文峰隔了好半响,向我赔了个笑脸:“安静,你不出声,我就当你答应跟 我们在农历新年一起飞去北京游玩的罗!” 我沉吟半响:“我想我爸妈不会同意的,咱家过农历新年不作兴出远门,况 且我也没国际护照,请转告伯母一声,谢谢她的一番好意,我心领了。” 张文峰怏怏悒悒地说:“安静,你真扫兴。” 转眼华人农历新年已到来,张妈妈率三子女如期出发,大年初一的清早,我 便赶往雪邦国际机场送行,不知怎的,瞧着张妈妈那张笑容可掬的脸,手里捏着 她在临上机前硬塞给我的红包,我难过得想哭了出来。 回途的路上,十万火急的救火车警报号由远而近的响开来,那尖锐得发了狂 似的警报号打从我所乘坐的机场巴士车窗外掠过,警报灯的旋转迅速而耀目,我 才一触及便觉得自己的眼球也跟着呼呼旋转起来。 我想起张婆婆,两行悲泪,不遏而流。 可我也要挣扎了好些日,在大年初五的上午,才鼓足勇气上张家去。我先往 隔壁家找田嫂,她认得我是张文峰的女朋友,热情的招呼我入屋里坐。 我很有礼貌的表明来意:“田嫂,请问张妈妈可有把她家的钥匙留下给您呢? 我有些私人物件留在文峰房里要取回呢。” 田嫂不疑有他:“有哇,我马上就拿给你,你可否顺便代我喂她家那缸金鱼, 我今早上可忘了过去喂鱼呢。” 我自田嫂手中接过那串钥匙便起身告辞,只听见自己的一颗心哄通哄通的跳 着,也不知是因为手汗还是手颤,那钥匙开来开去老开不着,结果还是折回隔壁 家有劳田嫂跑一趟,才能把张家的大门打开。 一进入屋,我也不及关上大门,便朝后房直奔。 后房的室门给锁上了,看得出那把锁头还是新的。 我情急的大力敲起房门来:“张婆婆!张婆婆…………” 没有回应。 我死命把耳朵揿在房门上,听着听着,隐约听见房里传来如同小猫一口一口 咻咻呼气的声音。 我往厨房壁柜底层的一个抽屉找到一把铁钳子,费了一番工夫,终于把后房 的锁头给钳开来。 推开房门,但见房中黝黑,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随着我把房门推开时所带进 去一道昏惨惨的日光。我在板壁上摸索到灯掣,扳动,但久久仍不见灯光亮开, 分明是房里的电灯泡早给烧了,再不就是连个灯泡也没装置。 我唯有探索走进了房中,里面又闷又热,迎面扑来一阵腥膻的恶臭,好像是 死鸡死猫身上发出腐烂的秽气一般,我只觉五脏六腑都翻腾上来,全塞在喉头, 急忙退出房外,用手捂住嘴。 待我再往厨房打个转,折返后房,手中已多了一根燃亮的蜡烛。在烛光映下, 我终于可以清清楚楚的看见张婆婆了。 纵然我已有心里准备,却还是强抑不住的满心疙瘩。 张婆婆比三个多月前更瘦了,头发也全秃掉了,光剩下几条长短不一的白毛, 要不是她久不久身子会打哆嗦,都实在分辨不出她是人是死尸。 她那给重重叠叠的衣裳被窝裹埋在地上草席的身子,骤然看去,像是一个乾 缩了的老婴孩。 还是无从辨认性别的老婴孩。 在她的枕边,置放着已生了霉斑的面包,还有半开了盖子的一罐梳打饼,以 及好几瓶东倒西歪的矿泉水。她的枕头上,尽见面包屑、饼乾碎和水印子,有蚂 蚁在那儿周游穿梭。另外有尿呀屎呀的,在她的被窝里溢流,我进房来时闻到那 股奇异的腥膻,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整整一天,我什么也不记得了,因为没有更残酷更恐 怖的记忆可比拟,所以刺激不进大脑,无从反应当时受惊吓的程度,光反覆冒出 张婆婆奄奄一息的画面。 好像是我一路尖叫着冲出屋外向隔壁家的田嫂求援。 好像是田嫂满脸不置信的表情随着我折返张家去看个究竟。 好像是当我再次推开后房的门时赫见里面空空如也。 没有张婆婆。 没有重重叠叠的衣裳被窝。 没有破破烂烂的草席。 没有东歪西倒的矿泉水。 没有生了霉斑的面包。 没有一地的饼干碎和水印子。 没有周游穿梭的蚂蚁。 没有尿呀屎呀的。 没有奇异的腥膻。 什么都没有。 然后我在田嫂的摇头和白眼下跌跌撞撞地离开张家。 然后我拨了一通国际长途电话给下榻在北京酒店的张文峰。 我劈头第一句如是言:“你婆婆呢?你婆婆怎么不见了?” “你上我家去了?” “你说,你婆婆怎么不见了?” “她没有不见,她死了啦!” “死了?” “几时的事?” “除夕夜。” “除夕夜?” “讲起都恼呢,早不死迟不死,偏偏选在除夕夜咱一家人开开心心吃年夜饭 时才死,实在不吉利呗,搞到我们要又要漏夜把她的尸体偷偷运出去火化,又要 清洁后房,折腾来,折腾去的都累垮啦……” 话筒自我的手中滑落于地。